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6期G冊﹒1997年10月28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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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一樑:朋 友 的 智 慧(G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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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

【A冊】
 關於本書由來、編排的一些說明﹒﹒﹒﹒﹒﹒﹒﹒﹒﹒﹒﹒﹒﹒﹒﹒﹒﹒王一樑
 朋友的智慧﹒﹒﹒﹒﹒﹒﹒﹒﹒﹒﹒﹒﹒﹒﹒﹒﹒﹒﹒﹒﹒﹒﹒﹒﹒﹒﹒王一樑
  第一部 處於危機之中的意識形態
【B冊】
  第二部 思想家
   切斯
   福柯
   薩特
   榮格
   克爾凱戈爾
   魯迅
【C冊】
   維特根斯坦(一)維特根斯坦(二)
   加繆
   蘇格拉底
【D冊】
  第三部 朋友的智慧
   亞文化是什麼
【E冊】
   浪漫主義是什麼
   現實主義是什麼
【F冊】
  第四部 走向道的內心呼喚
   科學時代的人性萎縮
   正視神秘的事情
   詩人的呼喚
【G冊】
   思想家和人
   青年亞文化與生命的喜悅
   命運之說
   弟子何為
   中國金花之迷
【H冊】
   中國的道與西方的人

 世界的業〔代跋〕﹒﹒﹒﹒﹒﹒﹒﹒﹒﹒﹒﹒﹒﹒﹒﹒﹒﹒﹒﹒﹒﹒﹒﹒京不特
 附錄1:關於亞文化的文學觀:一個素描﹒﹒﹒﹒﹒﹒﹒﹒﹒﹒﹒﹒﹒﹒陳接余
 附錄2:《朋友的智慧》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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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樑﹒

朋友的智慧(連載之七)
───────────

思想家和人

        一、向人生哲學家學習什麼?

  生與死的感受,交織在我們的一生之中,它們出沒無形。當我們感受到了無
邊的喜悅,僅僅是活著這一感覺就使我們心滿意足,這時候,我們相信,這種自
足的狀態就是生活的十足理由,因而感到再從理性上探討生活的目的、人生的意
義問題是多麼的多余。
  也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會對佩斯的名言:人生就是一種不斷地尋找著瞬間
的美的過程,產生一種深切的認同感。
  但是,正如好花的生命只是一瞬間,我們的狂喜、置身於光明朗照中的狀態,
常常也只是一瞬間,我們又墮入陰沉的地獄中。這時候,問題便會重新抬起頭:
生活的目的是什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只要我們的生活依然是平庸的、乏味的,象這樣的理性苦事就會不請自來。
  維特根斯坦說:對生活意義這個問題的最終解答,就是這個問題的消失。
  從民間格言中,我們同樣也能夠看到類似的思想:只有不幸的人,才會詢問
人生的意義。
  那麼,當我們墜入了陰沉之境,通過我們的理性探詢,我們是否就能重返生
之喜悅呢?
  這取決於我們的理性內容是什麼,我們是以怎樣的理性方式來詢問這個問題
的。哲學家傾向於認為,一種正當的回答,便能使生之苦悶的狀態消失,我們的
人生獲得解脫。於是,哲學對我們說來,似乎就成為這樣一種東西:在我們幸福
的時侯,哲學不出現。當我們痛苦的時候,哲學使我們的痛苦消失。
  真正的哲學家是不會自殺的。經驗也告訴了我們,常人對待痛苦所採取的那
種逃避方式並不可取,它不過使人生的痛苦延遲了一些而已,最後,痛苦總還會
以加倍的利息跑出來懲罰我們。
  因此,可以說,向哲學家討教,就是要他對我們傳授一門解脫人生痛苦的學
問。

        二、文化,人類的生存秘密

  黑格爾認為,理性是人的標志,所有的人都有理性。我們的文化也傾向於認
為,並不是人人都是藝術家。在這種文化中,也可以說,理性的東西就是一種最
普遍的東西,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具有的,而藝術則不然。因此,這就很容易理解
了,為什麼我們的文化總是傾向於用理性的力量來解決人生的痛苦。也就很容易
理解了,為什麼盡管大眾事實上並不理解哲學家,可在他們的心目中,哲學家還
是成為了一種內心沒有痛苦的人的形像,成為了我們文化宮殿裡的至尊。
  但是,事實的真相果真如此嗎?
  我們所知道的哲學家真地能使人生的痛苦獲得一種終極性的解脫嗎?
  對一個尚沒有經歷過藝術創造狀態的人說來,事情是這樣的;對一個從來也
沒有經歷過信仰生活的熱忱狀態的人說來,事情是這樣的。但是,對一個真正的
藝術家說來、對一個熱烈的信仰者說來,哲學又算得上是什麼呢?
  假如有一天,我們的文化獲得了徹底的改造,每一個人都成為藝術家,每一
個人都信奉著自己的上帝,每一群人都有著自己的薩波卡秋,那麼,哲學的至
尊地位,就會從根本上被推倒。未來就不是如柏拉圖、黑格爾預言的那樣,哲學
打倒了藝術。恰恰相反,是藝術打倒了哲學。
  然而,這一天畢竟沒有到來。藝術與宗教畢竟還只是少數人的財富。因為歸
根結蒂,我們時代的文化主流是由科學理性決定、規定的。在工業科技文明到來
之前,我們全體人的文化還沒有被科學理性改造,現在,科學理性的時代畢竟到
來了,它已為我們創造出了龐大的物質文明。在今天,任何投身於這一物質文明
建設中的人,他的本質就只能受到這種文明的改造。
  今天,誰又沒有投身到這一物質文明中呢?到處都有這樣的人,工人、職員、
商人、政府官員,在現代文明存在的地方,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人了。

        三、這裡有一個寓言

  然而,我們每天畏、每天煩。心灰意懶,瞬間的光明,成為了記憶、成為了
希望。我們記住了光明的記憶,對光明保持著熱忱的向往。我們在畏、煩、痛苦
的面前活下去,盡管我們對於它們總是束手無策。但是,常識的智慧已經告訴我
們,生活就是這樣,有歡樂也有痛苦,它就是一場含辛茹苦的掙紮。
  或者,如一則古老故事所言,皇帝想知道人生是什麼,他派出大臣四處去尋
找這種道理。三十年後,大臣終於回來了,此時,皇帝已是滿頭銀絲。大臣向他
報告道:所謂人生就是,一個人生下來,然後受苦,接下去就死了。
  歡樂和痛苦,在我們的生活中,就象輪子一樣,轉來轉去。誰都不知道什麼
時侯痛苦來,什麼時候痛苦去,它就象一個專橫地統治著我們的暴君,我們都是
它的奴隸。
  追求無限的目的嗎?不可能!有限的目的呢?成敗在於天,即使成功了,空
虛跟著來。緊接著我們又被帶進一個更大的社會的輪子中去了,一切又將重新開
始。然而,輪子轉不了幾圈,我們便死了,而關於生活就是一場無邊的痛苦故事,
卻將比我們活得更加長久,即使在我們死後,它還會永久地被講下去。
  真正的終極性解脫之道在哪裡呵?
  假如有一天,一個年輕人突然跑出來宣布:不,不,不!人生可以不是這樣
的,在另一種文化中,我們可以讓歡樂不再只是對於痛苦的酬勞,痛苦也不再成
為歡樂的前提。我們的人生可以不再只是短暫的一點點歡樂,它將是每時每刻都
置身於一種美的歡樂的天堂。
  這時候,一定會有人說:這是年輕人的十足的幻想,在我們生活中,這是一
種永遠也不會實現的了的無用的虛構。
  然而,對於這個年輕人的話,我倒更願意將它們作為一種寓言來讀。
  而寓言,當然就不純粹是一種幻想,是一種無用的虛構。

        四、偉大人物的一生就是一種寓言

  寓言是文字寫下的東西,其實,任何一個陌生人在我們的眼裡都是一個寓言,
只不過我們從來也沒有仔細地去讀過它。偉大人物的一生,在我們的心中則是全
人類共同擁有的一個寓言。事實上,也正是這種寓言微妙地、然而卻是極其深刻、
持久地影響了我們每個人對於人生的整個看法。
  千百年來,千百萬虔誠的佛教徒們,熱忱地讀著釋迦牟尼的一生。他們認為
釋迦牟尼已經獲得了終極性解脫的智慧,在他的內心裡,已經解脫了所有人生的
煩、畏、痛苦。他的心靈就是每時每刻都沐浴著陽光,到處都朗照著光明的境界,
在一片歡喜和寧靜中,他對世界和眾生,大慈大悲。
  因此,讀他的書,就是去靠近這一顆超凡的靈魂;生活在他為我們寫下的寓
言裡,就是去成佛。每一個人都能成佛,這是釋迦牟尼的教誨,而他的一生,也
正是從一個凡人走向成佛的一生。因此,對弟子們說來,重要的是根據自身的特
點,去領悟成佛的方式,只要掌握了這種修持方式便能成佛。
  然而,二千多年過去了,佛陀的一生,他生前所達到的境界,早已經成為了
一種記憶,成為了一種被時代文化不斷地改寫著的亞文化。我們的文化、我們的
生活方式已歷盡滄桑。
  對我們說來,也只有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生生死死,才是能夠真切地讀得懂
的寓言。也只有他們,才有可能向我們體現出我們處於文化中的人所能達到的最
高境界。正是他們,才能真正地告訴我們,怎樣才能像他們一樣擁有這種最高的
境界。
  不言而喻,有釋迦牟尼、基督、孔子的時代的人們是幸福的。
  然而,我們現在卻不再有榜樣了,盡管,我們仍然還保存著這種寓言。

        五、天道的沒落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人道的時代,天道在我們的時代中已經沒落。從前,闡述
人、教育人的責任,總是由部落裡、社會中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擔任,這類人不僅
智力超群,多才多藝,而且兼有神性,是一類能與天地往來的人。
  然而,隨著西方工業文明的興起,隨著現代社會權力中心的轉移,闡述人、
教育人的大權,就被另外一種人掌握了。於是,人性“白板說”產生了。人們
開始相信,人類自己也能掌握一種獨立於人性、獨立於任何文化的東西,人類只
要掌握了這種東西,他就不僅能夠殺死上帝,改造自然,而且還能根本改造人類
自身。這種超越了文化的局限,被稱之為客觀知識的東西,就叫科學。
  這正是人類文明史上的莫大諷刺,好像為了適應、發展人類的物質文明,就
得首先殺死人類已經走過的歷史,就得首先取消人的先天價值,就得首先將人的
心靈貶低為一塊“白板”。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開辟道路,才能建立起一種龐大
的現代物質文明。
  於是,單向度的人、失去了本真意味的人,只要他們通過對專門知識的學習,
掌握了一套科學理性的符號,靠著對於“白板說”的堅強信仰,就能充當起現代
人的思想導師,就能成為孩子們心靈生活中的精神牧師。
  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事實上,我們也已經沒有了導師,沒有了牧師。而且,
我們似乎也不再需要導師和牧師了。我們只要擁有科學--這種知識對我們所有
的人、所有的文化都公開、都透明--因而,它也是早晚都會被我們所有的人一
字不差地全部掌握的,在這種科學之光的照耀下,我們的靈魂怎麼還會再要一個
我們永遠莫測高深的上帝,一個總比我們知道的更多的導師呢?其實,就連佛、
基督是否真象傳說中那樣存在過,這還總是一個最大的疑問。
  我們之所以會產生上述這種看法,是因為我們全都相信了:在人的心靈“白
板”上,正是人的意識成為了人的全部心靈內容,而一個人的語言,也就是一個
人心靈生活的全部財富。
  然而1925年的榮格非洲之行,讀來卻讓人感到回味無窮。
  在那一片土地上,他看到了在我們現代社會中,已經不再能夠看得到的那些
有著無窮的魅力、精神超凡絕俗的部落先知。他們人格所具有的力量給榮格的精
神帶來了極大的震動。其實,在那時候,在一些親近他的人看來,五十歲之後的
榮格,他自己的精神容貌也已從一個刻板的“科學家面孔”向著神情變幻莫測的
“先知面孔”過渡了。
  一天,他找來一個非洲醫生,問他是否經常做夢。上了年紀的醫生,頓時熱
淚盈眶,回答道:“遠古時候,醫生做過夢,他們在夢中知道是否會發生戰爭、
是否會生病、是否降雨,甚至知道在什麼地方放牧最安全。”
  可是現在,無所不知的英國人來了,他們已經使醫生的夢及其預言失去了任
何意義,醫生已經成了不必要的多余的人。


青年亞文化與生命的喜悅

        一、人的原形與無意識

  先天存在於每個人心靈深處的原形是必然要求在現實生活中、在確定的形式
中獲得自我實現的。但主宰了我們心靈的原形究竟是什麼?卻是我們的真正無意
識。只有在這種原形獲得自我表現之後,才能為我們的意識所知曉。
  從這一點上,可以說,我們的一生就是無意識自我實現的一生,也就是被無
知所引導的一生。
  在我們成為藝術家之前,並不知曉自己的心靈、無意識主要是由藝術原形決
定。藝術美在被創造出來之前,人們並不知道,這是一種美。只有等到印象派畫
家將天空畫成黃色之後,人們才會從黃色的天空中,獲得另一種美感。
  真的,誰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注定要去成為一個數學家、一個園藝師、一
個政治家、一個詩人呢。
  信奉“白板說”的人們,總是以為每個人都能成為天才、成為無限的人。“
給我一打健康、沒有毛病的嬰兒,以及我自己為使他們成長而建立的特定世界,
我敢保証,隨便在他們中間任選一個,我都能把他們訓練成我所選定的任何一類
專家--醫生、律師、藝術家、商業巨子,甚或乞丐和小偷,不管他們的天資、
能力、嗜好、才具、以及他們祖先的種姓怎樣。”(華生)盡管我們的意識無知,
我們的無意識卻知道,這是真正的幻想。我們的無意識心靈會激烈抗拒這種幻想,
並且積極認同著自身的原形--我們只能成為這樣的人,而不是那樣的人。
  真的,有的人生下來注定要成為一個惡魔式的人物,因為,在他的主要原形
中充滿著邪惡。這樣的人,在二千年前是撒旦,五十年前是希特勒。而在今天,
則是一個暴徒、一個恐怖分子、一個流氓球迷。
  人性的惡並不能被根除,它只能被限制、轉形而已。
  同樣,如果我們每個人的創造神沒有被喚醒,它受到了外力的限制,那麼也
只能畸形地發展起來。例如,一個原型是詩人的人,如果不幸地只能生活在一個
閉塞的窮鄉,一個無知無識的環境裡,那麼這個人的一生,也就只能成為一個終
日無所事事的鄉下的懶漢了。
  每個人的原形就是這樣被先天地決定了,至於是否能夠從中,在我們的今生
結出碩果,它將以怎樣的一種形式表現出來,則由每個人的環境、社會文明進程、
文化形態所決定。

        二、革命的青年亞文化

  不幸的是,這種現實化的過程,最初,卻必然從一個誤入的世界中開始。
  這是因為當我們出生、來到人世的時候,父輩的文明是將我們的心靈判定為
一塊白板的,大人們被授予了可以在上面自由塑造、隨便亂寫的權利。自由成長
是兒童從沒有被許諾過的權利,即使到了已經有自己的聲音和言語的少年時代,
這樣的權利也沒有獲得過。誰想有,誰就會遭到成人世界寫在他們心靈上的超我
的譴責,以及壞孩子名聲的社會譴責。
  另一方面則是在於,雖然,童年是一個我們的原始生命力生機勃勃、旺盛的
早晨,卻同時也是自我意識、意志力最為虛弱的時候。因此,自由選擇的權利,
事實上,也是自身無法獲得的。童年的太陽下,寫著的必然幾乎都是成人的風景。
  這種自身無意識與自我意識根本上的不相匹配,決定了人只能從一個“誤入
的世界”中成長起來。
  幾乎所有作家的處女作,寫的都是自己過去的不幸,原因就在這裡。事實上,
通過撰寫童年、回憶往事,也就是改寫、重整舊有意識,從而使得我們在一種新
的意識形態中,再一次將人生早晨的太陽喚回。
  而青年時期,恰恰就到了一個自我意識通過迂回曲折的累積,逐漸達到與人
的自我原形相匹配的時期。這時候,那些一直被壓抑、宣布為不存在的東西,便
都跑了出來。最初出現的仿佛總是那一種憤怒青年的形像,激奮地向著一個成人
世界宣布道:“這樣、那樣的東西是存在的,並且,一直是存在的。而決不是像
你們所認為的那樣,只是虛無的東西。”
  因此,青年時期,並不只是一個為走向成年世界的準備性時期,更加重要的
是,這是一個整體性地從被壓抑了的童年思想、童年情結中解放出來的時期。盡
管這時侯,這些存在的東西,大多還只能以存在宣布為其存在,以極端性的反抗
方式自在地實現自我解放。但由於造成我們童年壓抑的起因,主要在於將人的獨
特性視為“虛無-白板”的成人文明,因此,這場革命也就總是直接指向了我們
文明中的根本性缺陷,由此創造、誕生出來的青年亞文化,事實上,也是歷史上
一切新文化的母生地和直接承擔者,是我們人生最有希望的一次革命。
  人有兩次誕生,一次是作為擁有人類意識的人誕生到一個“誤入的世界”上,
還有一次就是青年亞文化時期,我們反抗了這個“誤入的世界”,從而開始成為
一個擁有自主意識的人。這是一次更加偉大的誕生。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
可以豪邁地說:“我真正地誕生了”。
  那麼,在我們真正地誕生之後,在一個並不誤入的世界裡,世界的真相又如
何呢?

        三、佛性何在,欣悅微微

  弟子問佛陀,何為佛法?
  佛陀答曰:佛法無邊,欣悅微微。
  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快樂,越想越覺得快樂,但究竟為什麼感到快樂,想想
又沒有什麼具體事情使我們可以感到如此快樂,這種境界就可以說是進入佛境了。
  到處都有佛法,無邊的佛法使我們到處感到快樂無邊。
  一天上午,存在主義大師克爾凱戈爾坐在桌子旁,心中突然感受到一陣陣莫
名的狂喜。這種無名的狂喜狀態,將他連日來的陰沉狀態,頓時一掃而空。這種
非理性的狂喜狀態,使克爾凱戈爾感到震驚,激發他去思索“存在”之迷。
  1955年,榮格的妻子埃瑪去世了。榮格在給他的一個朋友的信中寫道:
“我妻子去世前兩天,我就感受了人們所說的偉大的啟示”。榮格把這種體驗,
比作一道閃電,照亮了若幹世紀一直隱藏很深,而未被我們揭露的秘密。
  馬斯洛是一個世俗心理學家,他喜歡把上述事例歸納到“人的高峰體驗”這
個范疇中去。
  其實,對我們大多數人說來,那個顯得難以理解的“佛”的概念也好,從西
方唯智論傳統中掙紮出來的這個“存在”的范疇也好,“偉大的閃電般的啟示”
也好,它們都意在提醒我們:在我們建立了自我意識之後,對於“我是誰”,“
世界是什麼”這類可以說我們童年時期已“知道”了答案的問題,我們必須以另
一種完全目光去對待它們。


命運之說

        一、他們都說對了

  從個人角度上看,人生的悲喜,僅僅只是一時的感懷,無所謂悲觀主義與樂
觀主義之分。即使在他人看來,生活在悲慘境遇中的人,或許我們聽到當事人所
說的卻是,他正置身於天堂。
  在這個世界上,談論他人的幸福問題,是沒有什麼標準可循的。我們每一個
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時候,所處的世界,從根本上說就是不相同的,而不
僅僅只是“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同的世界。”
  1990年6月21日,盛夏還沒來臨,炎熱卻不加思索,突然佔領了這座
城市。反常的氣候使人昏睡,人們的議論變得雜亂無章了。
  一個朋友在翻理舊稿;一個朋友在總結一個文學流派的始末;一個朋友在寫
長長的情書;一個朋友走在大街上;一個朋友夢見長詩“烏有鄉”已經完成;一
個朋友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開快車;一個朋友在醫院裡等待就診;一個朋友在居
室裡修練瑜珈;一個朋友在澳洲採摘葡萄;一個朋友在熱帶叢林裡念佛。
  我喝了很多杯啤酒之後,興奮不已。
  教授說,龐德已經被他自己的充滿詩意的事業,給弄得精疲力竭了。

    孔子漫步
    走過聖廟
    又走過了杉樹林
    然後在低處的河邊徐行
    伴隨他的是求、赤
    和說話細聲細氣的點
    “我們都默默無聞”,孔子說
    “你們將來會去駕車嗎?
    你們將因此成名”

    “也許我確實應該去駕車或射箭?”
    “或是在公眾面前講演?”
    子路說道:“我想要整頓防務”。
    求說:“如果我是一地之主,
    我將把它治理得比現在更好”。
    赤則說:“我更喜歡有一座小小的山廟,
    整肅禮儀,
    讓祭祀恰如其分地舉行”。
    點開口了,手指撫弄著琴弦;
    當他手已離琴,
    卻依然是余音裊裊。
    那聲音在枝葉下面飄起,仿佛輕煙。
    他注視著它說:
    “古老的池塘,
    孩子們撲冬撲冬躍入水中;
    或是端坐在樹叢裡,彈奏著曼陀林”。
    對所有的人,孔子都報以同樣的微笑。
    曾皙很想知道,
    “誰回答的對了?”
    孔子卻說:“他們都回答的對了,
    也就是說,各自遵照自己的天性”。

                      龐德《詩章》

        二、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

  克爾凱戈爾仔細地考察了人在兩難選擇中的處境之後,得出結論:為了獲得
自己的生活,人就必須進行一次又一次的“非此及彼”的選擇。選擇的依據呢?
並沒有理性、現實的依據,能夠成為他唯一的依據只有他自己的激情與沖動。
  或者,我們也可以在這裡簡單地劃出一條界線,以便讓那些不同意這個結論
的人,能夠更加清楚地看到,什麼才是他們的真正處境。
  這條界線可以以不同意這個結論的人為界線劃出,在這樣一條界線劃出之後,
那麼,我們能看到站在那裡的都將是一些怎樣的人呢?
  顯然,這些人就是認為理性能夠成為選擇依據的人。
  而象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生活中,他們也總是雄辯、廣証博引的,形成他們
這種特征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在於他們認為成為他們賴以行動依據的理性。在
這張到處舖開的理性之網中,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是能夠獲
知自己命運的。從最終意義上說,象這樣一類知道自己的命運的人,他們也是社
會中的大多數人。
  但富有喜劇性的地方在於:這些以為知道自己命運的人,其實,他們在我們
這個世界上,恰恰正是最沒有自己的命運的人。由於理性,早已使他們的命運從
屬於了一個已知世界裡的種種謀劃之中。在各自從屬的階層、階級裡,自己什麼
時候將會獲得升遷?什麼時候將會有某種物質待遇?明天將會遇到什麼?後代將
會是什麼?一切都可以通過理性精打細算地被計算出來。如果無法合理地推理出
來,那麼人們就不該去想,不能去做。而從根本上說,它們也是不存在的。
  結果,在這種“計算不清楚,就不存在”的邏輯中,個人的獨特性被壓抑了,
遼闊的世界被壓縮到只剩下一個皮囊。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人結果就成了一群看
上去幾乎是一樣的人。事實上,他們也是一群具有相同命運的人。不同之處,僅
僅在於每一個人,在同一張命運之網中的位置差異而已。
  但一個經驗主義者休饃卻熱情洋溢地說:人是而且只能是激情的奴隸。
  年代不同,修學態度迥異,然而,在這裡,不同凡響的回答卻是相同的。
  這是因為他們都是真正知道命運之說的人,無論是存在主義者克爾凱戈爾,
還是經驗主義者休饃。但事實上,他們卻又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這些有自己的
命運,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的人,在這裡,我想說這樣的人的生活是一種悲劇,
既然,從上面我們已經看到“知道自己命運的人”的大眾喜劇。而從塵世的角度
上看,這樣的一群人,他們也是以一種悲劇性的方式生活在民間的。
  也許,叔本華就是這類人的傑出代言人。
  克爾凱戈爾稱之為的沖動、“信仰的飛躍”,休饃稱之為的激情這些決定了
人的命運的東西,叔本華則將它們稱之為“生活的盲目意志”。正因為如此,所
以,它們對我們說來,只能是不可知的,從而人生如夢了。
  象這樣的思想家,他們自然會成為藝術家的朋友與代言人。因為,在這個世
界上,藝術家不是其他什麼人,他們恰恰都是些不知道自己命運,而同時,又千
真萬確地有著自己獨特命運的人。
  那麼就讓黑格爾去成為官方哲學家吧。這也是必然的,因為統治、管理著“
知道自己命運”的大眾的政治家們,他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理性派哲學家成為他
們的幕僚,替他們出謀劃策,從而統治天下。
  一個是喜劇,一個是悲劇。生活在喜劇中的人,他們既然總是知道自己的命
運,所以,在人群中,他們是滔滔不絕、振振有詞的,是我們生活中一類充滿著
雄辯力量的人。可說穿了,既然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其實又沒有自己的命運,所
以,從他們的無意識和感情方面,人們必然會認出在這一系列雄辯意識的背後,
隱藏著的只是真正的虛妄與空虛。在一些自身意識模棱兩可的地方,我們就能看
到他們又總是喜歡以所謂的“人生最高箴言”,用來逃遁、躲閃他們的真正處境
--“還是少說空話,少些空想,多幹實事吧!”“事實勝於雄辯!”“沉默是
金,說話是銀”。
  而那些生活在悲劇中的人,他們倒確實是一些沉默非雄辯的人,既然他們不
知道自己的命運;而他們又確實有著自己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變幻
莫測,不可知!
  於是,僅僅為了自己的命運的緣故,他們也成了一類好思的人,從而訥於言
行了。

    眾人皆有余
    我獨若遺
    我愚人之心
    純純
    俗人昭昭
    我獨昏昏
    俗人察察
    我獨悶悶
    淡若海
    漂無所止
    眾人皆有己
    我獨頑似鄙
    我獨異於人
    而貴食母

                    老子:《道德經》

        三、薩爾卡之說

  燈下讀書,而無薩爾卡著作,像我這樣淺陋的學人,此類憾事,比比皆是。
  《1990年:大蕭條》的作者萊維﹒巴特拉自稱,他於1976年,碰巧
閱讀了印度哲學家薩爾卡的著作《人類社會》,便化費大量的時間去驗証薩爾卡
稱之為的社會周期規律,最後,他的結論是:他所研究的幾個社會的編年史,皆
都遵循薩爾卡所描述的模式。
  “從此我對於探索人類歷史的興趣便變得近乎痴迷”。在這基礎上,萊維﹒
巴特拉大膽地預言了伊朗革命、兩伊戰爭、1986年歐洲經濟衰退等等,以後
皆被証實(包括事件發生的時間及長短,《教授因其預言引起人民的關注》)。
  萊維﹒巴特拉在《1990年:大蕭條》這本書中,向我們介紹了很多薩爾
卡的思想。在這裡,使我們感到興趣的是薩爾卡關於人的四種類型說(他的社會
周期就是以這四種人相互更替的統治地位而展開的--勞力者時代--尚武者時
代--智者時代--聚財者時代。歷史如此循環漸進)。
  薩爾卡認為,投身於社會中的大多數人,追求的皆都是個人生活的舒適以及
社會中的顯赫地位與名聲。由於每個人自身內在素質的不同,決定了人們在達成
目標的方式上的不同。
  薩爾卡認為,可以將社會中的人分成四種,這四種人分別有著不同的心智結
構。一類人,他們有尚武心理,屬於尚武階級。這類人的內在素質決定了他們使
用他們的力量和肌肉去解決問題。這類人的代表有士兵、警察、消防戰士、職業
運動員和熟練的蘭領工人等。另有一類人,他們缺乏尚武者的體力,但卻有著相
對高超的智力,這類人屬於“智者”范疇。因此,他們是嘗試著智力、而非臂力
去解決困難、效力社會的,如哲學家、作家、學者、律師、醫生、詩人、工程師、
科學家、白領工人、教士等。還有一類人,他們積癖成性、喜好聚斂財富,他們
是聚財者,如商人、銀行家、實業家乃至地主等等。
  還有一類人呢?這類人不具備上述這三種素質,只能屬於勞力者階級。象這
一類人,總是社會中最貧困的人,受到社會的最大剝削。

        四、從這裡引出什麼結論

  費耶阿本德揭露了學術界中,存在著大量不閱讀原著、便跟隨始作踴者、人
雲亦雲、以訛傳訛的人的事實(關於愛因斯坦與馬赫之爭);揭露了現代學術團
體出於自身存在的需要,從而培養了大部份“專業化的無能的人”的事實(《從
無能的專業化到專業化的無能--一種新型知識分子的產生》),他被人譽為當
代的禪宗大師。
  因為,所謂的禪宗師傅不是別人,他就是一個時時提醒我們是生活在具體生
活中的人,並從生活出發,給需要醫治的人不斷地開出藥方。
  六十年代,有一個美國作家,寫了一本書《馬克思與癰》,書中談到馬克思
在寫《資本論》其中幾個章節的時候,屁股上正生著一只癰,這使得他的文字容
易變得怒氣沖天。還談到盧梭在寫《民約論》時,他的膀胱正在發炎,經常的跑
廁所,使得這部名著的文體變得非常渙散。
  這種推論,盡管顯得可笑,但這種觀點卻能提醒人們注意:所謂名著,也是
由一個會受到身體困擾的人寫下的。這在一個人們對偶象的迷信已經發展到近乎
偏執狂的地方,有利於人們的頭腦清醒,解放思想。
  阿爾都塞,事實上正是從發現馬克思也象一些三流作家一樣,存在著思路不
清,文字貧乏,詞不達意的現象,從而開始其劃時代的研究《閱讀〈資本論〉》
的。
  對簡單事實存在的提醒,其解放人性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其意義經常出乎
我們的意料。如維特根斯坦的工作,就是在這種類似於蘇格拉底所說的“知識即
回憶”中展開。
  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這樣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
  例如,一個正受到一封“拒絕信”打擊的情人,我們便可提醒他(她)注意
這個事實--別忘了寫信的人並非是一個大作家,也並非是一個大心理學家。因
此,你怎麼有足夠理由認為這封信是他(她)寫的一封“達意的信”呢?難道就
不能認為對方是因為文字修養太差了,從而產生了這些粗暴的、傷人心的文字?
這是其一。其二是,你怎麼敢保証對方在寫這一封信的時候,恰恰就是他(她)
對自己及形勢估計評判的最正確的時候呢?
  這是對“戀人的文字”總是過高估計的一個例子。
  此外,我們還總是過高估計對手的能力,這尤其在與論敵交戰的時候,我們
常常會夸大對手的思想深度、文字表達能力,如“含沙射影,曲筆老辣”等等,
其實可能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人們應該想一想,對手或許只是一個很笨、懶惰的
人(他只有對“口號的經驗”,而沒有“實在的體驗”),他之所以與你交戰,
或許是因為他剛剛讀了一些壞書而已。我們對那些文字華麗、內容空虛的文章,
尤其要這麼去想一想。
  這樣,我們便可以回到一個有益的結論中去了。
  我們現在主要談論的是一個關於知識分子的問題。那麼,從薩爾卡關於人的
四種類型的思想中,我們能夠看出什麼?
  “大多數人投身於社會活動中,皆都被追求舒適的生活和顯赫的地位的動機
所掌握。有一種人他們缺乏尚武者的體力,卻有著相對高超的智力,即智者,所
以,他們是本能地傾向於用腦力來達到他們追求舒適的生活和顯赫的地位的。”
  就是這個簡單的事實。
  因此,當你──天真的讀者,發現天下為什麼有這麼多無用,這麼多愚蠢的
書時,你就用不著百思不得其解了,更不應該還有一個想法--任何一本書裡,
總會有一些智慧存在(這正是你們為什麼常常日夜苦讀的激情所在,也是當你們
讀不懂書時,會有苦惱意識產生的原因之所在)。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幾乎所有的人都本能地、最大限度地開發、利用著自己的某個最發達功能,
以此達到謀生與顯赫的目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社會中,那些在整體人性上發展
自己、實現自己的人總是特別稀少的緣故。
  這也就是為什麼市場上,總是充斥著這麼多廢書的原因之所在,他們是只能
這樣去謀生的。這些片面、畸形的人!
  所謂的“智者階層”,有可能就是這樣一個集團:他們將所有的問題皆弄得
復雜,而且越復雜越好;越專門化,越有行話術語越好;並且,能夠晦澀,則盡
量晦澀;最後,最好讀者一個也看不懂!
  這正是偉大的卡爾﹒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對意識形態奧秘的發現(在謀生之
道上,我們也可以說,那類寫廢書的人,是根本不笨的,簡直可以說是聰明絕頂
了)。這也正是薩爾卡的社會周期規律成功的奧秘(因為這四類人在社會上反復
出現與存在,說明了大多數人皆以“單向度的人”立身於社會,從而使整個社會
變得有一個線形的規律可循了)。
  而在這樣一個成年人的腦幾乎都服務於胃的世界上,我卻要寫出我的“四頌
”,獻給未來的新人。


弟子何為

        一、閑散頌

  伯特蘭﹒羅素不僅博學多才,而且,其心智常與詩人類同,是當代一個偉大
的智者,在他的散文集《真與愛》中,“閑散頌”深得人心。

    大家都聽說過一個到那不勒斯旅遊的人的故事,當他看見大街上
  十二個乞丐,躺在那裡曬太陽的時候,他想布施一個裡拉給其中最懶
  的人。有十一個乞丐一下子躍起乞討。於是,他把裡拉給了第十二個
  乞丐。這個旅行者所做的當然是對的。在那些享受不到地中海日光的
  國家中,閑散並非易事一件,需要廣加宣傳才能開此先例。我希望青
  年會領袖們讀了這篇文章後,開展一場運動,引導善良的年輕人無所
  事事。倘能如此,我便算沒有白活著。

  自然,在一個不存在真正的工作的地方,那麼,也就不會有真正的閑散出現,
有的只是人們的無聊與閑愁。
  所以,閑散是勞動者的真正天堂,非工作者的真正的地獄。而真正的工作者,
只有廣加思之,才能真正獲得這份來自天堂的禮物。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麼會變!
    經過多大的居傲,經過了多少年。
    離奇的閑散,盡管是精力充沛。

                  瓦拉裡《海濱墓園》

  從這裡,我們能夠看到瓦拉裡對於閑散的盡情讚美,在實際生活中,瓦拉裡
也是一個閑散大師。二十幾年的隱居,閑散的生活!
  在一本冗長的使人發瘋的學術巨作《歷史研究》中,湯因比研究了歷史上的
許多偉人,發現在他們的一生中,幾乎都曾有過一個閑散的時期,並得出結論:
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時期。
  而榮格對閑散的效用於一個人的精神健康、整體人格誕生之必須,更是推崇
備至。“只有魔鬼才匆匆忙忙”--德國諺語(見榮格自傳)。
  一個青年學人,他要做到閑散,其實只要少看書,少寫作就行了。而要真正
做到少看書、少寫作,只要明白這個道理:大多數書是無益的,大多數“非寫作
者的寫作”對一個人的整體人格的發展,甚至是有害的。
  下面,看一看另一個閑散的人說的話如何?卡夫卡,提出這個名字,也許你
會感到吃驚,因為,可能當初你對卡夫卡的印象並不是這樣的。
  但是,卡夫卡確實有著他的閑散。
  大街上,卡夫卡神情飄逸,款款而行,後面跟著的是年輕人雅努施,卡夫卡
儼然就是一個解甲歸田之後的青年導師。

    你沒有必要離開房子。待在桌邊聽著就行。甚至聽也不必聽,等
  著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獨就行。大千世界會主
  動走來,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這樣不可的,它會在你面前狂喜地扭
  動。
                  卡夫卡《論罪惡、苦難、希望和正道》


        二、寄生頌

  現代社會,既使“閑散的人”丟臉,更使“寄生的人”成為可恥。可是,在
古時候,並且,在不久之前(西方工業文明化到來之前),閑散、寄生的人還受
到社會輿論的推崇與讚美。
  在印度的奇書《五十奧義書》中,其中談到那些在瑜珈上修練至成的人,他
們最後在社會上的歸宿就是做一個乞討為生的人。相反,那些以特技、算命作為
糊口的人,則反倒被認為是邪途。可見其對閑散與寄生的讚美程度。
  釋伽牟尼更是人類寄生有術的大師,其門徒到今天為止,還在享受著由他種
下的蔭福。據說,釋伽牟尼在出家之前,便從修行者口中獲知了他將作為一個乞
討為生的人的命運。

    怨孿平等心,不務於財色,所事唯山林,空寂無所營;
    塵想既已息,蕭條傳空閑,精粗無所擇,乞食以資身。

  東方如此,西方也如此。在中世紀,西方的藝術家們依靠讚助人生存,則是
基本的慣例。
  對了解早期印象派這段歷史的人說來,該不會忘記凡﹒高他們夢想建立“共
產主義畫廊”這個不幸者的故事吧,因為獲不到藝術的讚助,而又想活得像樣子
些,結果,凡﹒高只好弄丟了他的一只耳朵,高更只好跑到塔希堤島去。
  關於這些,在貝爾的《藝術論》中,有著最好的論述:
  “讓全世界的藝術家都成為乞丐吧!”
  事實上,偉大的藝術總是由乞丐創造的,即使在藝術家功成名就之後,只有
內心裡仍然保持著乞丐一無所有的境界,才會繼續是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暫時性
地棲息在這個世界上,塵世間的成功與物質上的榮華富貴,僅僅只是他們偶爾碰
到的、獲得的東西而已。
  然而,在今天,這個事實上到處都有懶漢、到處都有寄生在制度上的寄生虫
的中國,我們重提“閑散”、“寄生”為藝術家的美德這種思想,當然,會有被
混淆、引起形像上的混亂的危險。但是,這種思想還是應該被大提特提的,特別
是我們已經通過上述獲知了“智者”們,經常是怎樣以生產“假貨”這類極其無
用、甚至只是有害的東西來達到他們生活的舒適、社會中的顯赫的目的的。
  因此,即使在對整個社會實現啟蒙的意義上,我也要對青年文人、以及以發
展自己的整體性人格為自己今生唯一目的的人,表明我對於“寄生的禮讚”。你
們以為如何?

        三、名著頌

  薩特可算是一個奇才了。據阿隆說:大學時代,只要需要,薩特幾乎一星期
就能寫出三、四百頁文字。但薩特本人對此卻不以為然。他認為還沒有找到一種
可以自由組織起自己思想聯結方式的偉大工具,所以,這樣的文章是不可算數的
(而這種困惑--對思想工具的憧憬,也正是榮格在遇到弗洛依德之前的最大困
惑)。
  在薩特二十八歲那年,他記起了歌德的話:誰不在二十八歲學有所成,誰就
注定不能揚名天下。
  那麼,怎樣才能學有所成呢?薩特的選擇是在這一年跑到德國,他為自己找
到了一個老師--海德格爾。幾年以後,一個震驚世界的薩特便誕生了。
  象這樣的好事,當然並不是每一個學人都能遇得到的幸運。
  但是,書本總是我們另一個最好的老師。然而,就像人不可能同時投師於許
多師長的門下,而又不偏心一樣,能夠成為我們老師的書是不多的。事實上,往
往就只有二、三本經典書,甚至就只有一本。
  那一本劃開了我們心智黑暗的書,劈開了我們感情冰山的書,猶如閃電,猶
如斧頭。
  就是這一本書!而不是其他什麼赫赫有名的書。這一本書就是你的名著,你
的最好的老師,或許,這一本書默默無聞,這一本書的作者名不見經傳。但是,
這又有什麼關系呢?如果這本書真地使你激動得要命,使你激動得在朋友中間到
處都談論它。或許,這本無名的書,這一個無名的人,還正是通過你--真正的
弟子,使它從此登堂入室、大放光明呢。
  緊緊地盯住這一本書吧(如果,你已經碰到了這一本書),並且,緊緊地跟
隨著這一個作者吧(而事實上,你也是非得這樣不可的)!所有他寫下的書,你
都要去讀;所有他喜歡讀的書,你都要去讀(如果你是一個精力充沛的人)。
  五體投地去崇拜他吧!他就是個一句話頂一萬句的人;他就是個每一句講的
都是真理的人(如果你正進入一個好學的時期),並且,無處不在地使用著他的
話吧。
  敬仰他的名字就象敬仰神明一樣。
  這樣的一本書,這樣的一個人,肯定是存在的。你今天或許還沒有發現它的
存在,這是你的不幸。如果你明天還沒有碰到,或許,這就是你一生中最大的不
幸。
  因為,象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呢?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絕非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有一類和你具有同一類型
的人,事實上,他們早在千百年前,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
  所有大思想家,想的都是同一類事情。

        四、天才頌

  學而知之,不如生而知之。
  最後一頌,也就是天才頌。
  那些使你五體投地地崇拜著、敬如神明般地貢奉著的人,他們之所以享受著
我們給予的如此殊榮,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在於他們提前說出了我們自己想說出
來的話。
  所謂我們的老師,不過就是那些已經掌握了用語言(或其他方式)說出秘密
來的人,也即掌握了“偉大工具”的人。
  這正是薩特去留學的原因以及榮格早期被稱之為弗洛依德的學生的原因。
  除此之外,哪裡還有什麼老師,什麼名著……
  有的只是朋友、讀物、對話者與聽話者以及這些和我們在一起愉快地度過的
一個個美妙神奇的夜晚和白晝而已。
  除非我們忽然被告知:先知是存在的,如果沒有他們,那麼真理就不會得以
顯現。


中國金花之秘密

  在我的生活中,失去了一個我為之生活的神話之後,我便開始了《周易》實
驗、釋夢活動。
  歷史上曾有過不少類似的事例,通過做夢的經歷或者一種崇拜活動,不僅治
癒了做夢者、神話失落者的內心疾患,而且,最終還使他們走向了一條寬廣的新
路,內心世界獲得更大的解放。
  當我也學著去做一名古老的東方蒙昧主義者,所不同的僅是把一堆蓍草換成
三枚分幣,那是去年的秋天。在那段沒有神話的日子裡,我經常把分幣往地上一
撒,望著它們所形成的變化,這時候,我相信,明天生活的兇吉、所應遵循的行
動準則,都已清楚地全寫在了上面。
  在開始《周易》實驗之前,理性上的準備,可以說在去年的春天就已準備好
了,即那個被稱之為“打敗馬拉美名詩之夜”的實驗。通過那次實驗,使我獲得
了骰子或一把分幣有可能並不是偶然地被決定,而是被我們的無意識事先預定的
這麼一個初步結論。人的理性一旦接受了這麼一種觀念,將《周易》看做為一本
神喻的卜噬之書,而不僅僅是一本哲學著作,就成為了可能。
  雖然如此,但在投入《周易》實驗之前,僅有這種理性上的準備,那還不足
以使我內心獲得一種真正虔信,並且就此形成一種新的思維類型,這也是不可能
的。這還需要時間。
  終於,一個決定性的夜晚來了。

        一、突發性事件

          在這類突變性事件中,人常能夠証明,
        原型在無意識中長時間地工作,巧妙熟悉地
        安排將會導致危機的事件。
                    ──C﹒G﹒榮格

  不幸的突發性事件,既不為我們的理性所理解,也無法為我們的感情所接受
和容納。我們大多只能以一個蒼白的字眼“偶然”,來勉強表達出這一片精神上
的空白。
  存在主義是本世紀最出名的生命哲學,它之所以吸引世人,就在於它為反抗
“突發性事件”所建立起來的兩個思想:一,我們是被偶然地拋落到這個世界上
來的,因此,在個陌生的世界上,人的存在,必然時刻都處於危險、與恐懼之中。
二,但是,只要我們能夠正視人的這種“偶然性”,那麼,我們就會發現,恰恰
正是這種“偶然性”保証了人的自由。因此,只要通過種種大膽、堅決的自由選
擇,我們就不僅能夠戰勝人因生存的偶然性所引起的焦慮與恐懼,而且,我們還
能找到人的存在價值與意義。
  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如果有誰真正意外地經歷了從陽光朗照的山頂,突然
被拋落到黑暗深淵的時刻,那麼,在這種不幸的突發性事件體驗中,他就會深切
地體會到:不僅當一名堅決的存在主義者是可能的,而且,就此一去不復返地從
意識形態上與存在主義實行大決裂,也是完全可能的。
  下面就是上述榮格引文的出處。本來,這不過是一個陳腐的愛情悲劇,被人
已經陳述了幾千年,我們很快就會忘記這個故事。然而,就在這個故事快要結束
的時候,榮格對此的評注,卻似一道從黑暗中突然照射過來的強光、一種精神上
的奇跡,使我在一種完全不同的境界中,看到了另一種思想成立的可能性。

      毫無疑問,為了喚醒人們,使他們注意到自己是在幹什麼,與之
    相似的感情體驗的震撼常常是必不可少的。這裡有十三世紀西班牙紳
    士萊蒙﹒呂爾的著名一例。在長久的追逐之後,在一秘密的約會地點,
    萊蒙﹒呂爾終於見到了傾慕已久的女人。女人默默無言地解開自己的
    衣衫,向他袒露出因癌而腐爛的乳房,呂爾看到此景後感到無比震驚。
    這場震驚改變了萊蒙﹒呂爾的一生,他最終成為一名傑出的神學家,
    成為教會中一位最偉大的傳教士。在這類突發性事件中,人常能夠証
    明,原型在無意識中長時間地工作,巧妙熟悉地安排將會導致危機的
    事件。

                          榮格《人及其象征》

  榮格在此表達的思想是這樣的嶄新,一點也不為我們的現代人文意識所熟悉,
然而,卻又是這樣的古老,它似乎一直就滲透在我們生活的血液裡。於是,就在
那個我一生中心靈最漆黑的夜晚裡,一個在我本能中長期蟄睡著的古老神話被榮
格這種思想喚醒了。

        二、確定性與等價性

  面對“不幸的突發性事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可供選擇,一種就是徹
底承認這個世界、我們人本身存在的完全偶然性,“人因他的偶然性受苦,也因
他的偶然性獲得拯救”這樣一個現代主義神話。
  另一種態度就是完全否認這個世界的偶然性,只承認、接受這個世界上的唯
一必然性,“若無上帝意志,就連一雀之微也不至於無因落地”這樣一個我們人
性中最古老的神話。
  相信世界是虛無、人類萬物只不過是一堆偶然的相遇與堆積,所謂人生就是
一場無用的熱情。或者相信人生的目的論,每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僅有著
今生的特定使命,而且,在他們身上還有著千百年來川流不息的羯磨之鏈。作為
一種哲學之辯,我們從中能夠得到真正的結論嗎?
  在上述萊蒙﹒呂爾的事例中,從常識因果律上看,將萊蒙﹒呂爾目睹此景後
的無比震驚,看作為他皈依宗教的起因,這並沒錯。但這樣的因果性在邏輯上卻
也是一點都不充份的,因為可以設想,更多的人目睹了這同樣的情景之後,他們
又會做什麼呢?但如果據此斷定此景一定是原型為呂爾成為傳教士所巧妙地按排
下的一個契機,那麼,在現有的理性邏輯中,也是沒有什麼充足律可以使之成為
一種保証的。導致出家的契機,事實上還可以有其他幾千種方式,你又怎麼能說
此種情景就一定是宗教原型所為呢?
  因此,在我們現有的邏輯、理性中進行論証,這是毫無意義的,也是獲不得
任何收益的。
  但是,一個相信原型存在的人,一個相信生命目的論的人,卻能從這種信仰
中,獲得從常識論、存在主義那裡得不到的人世間最寶貴的感情養料以及無所不
在的啟示。
  崇拜薩特的青年學生,去問他心目中的導師,他既想上戰場,又愛他的母親,
對於這種兩難選擇他該如何選擇呢?薩特回答:你自由選擇吧!象常識論者一樣,
這當然是一種不錯的回答,但是從中我們又學到了什麼呢?
  事實上,象這樣的啟蒙,這樣的導師,我們也只要去聆聽一次就夠了。

        三、走向同步性思維

  我開始認同這樣的思想了,偶然的突發性事件,我們不僅可以將它看做是一
種我們自己命運中無法避免而只能全部承擔下來的東西,並且,還能將它看做是
一種自己將去做什麼事情的先兆。
  當一個人具備了這樣一種思想,或者說,我們用了這樣一種思想的眼睛去看
待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又會呈現出什麼樣子呢?
  我們可以以釋迦牟尼的出家前一天為例:夜晚,太子從夢中醒來,見到宮女
披頭散發,嘴裡流出口水,心裡頓起厭惡之感。早晨,太子走到東門,遇見垂死
的老人;走到南門,遇到奄奄一死的病人;到了西門,便見到了死人。到了北門,
恰逢一修行者,太子對這一天的情景感到驚奇,於是,便問修行者,答曰:“怨
親平等心,不務於財色;所事唯山林,空寂無所營;塵想既已息,蕭條倚空閑;
精粗無所擇,乞食以資身。”
  從這裡,我們不僅看到同步性現象怎樣應對於釋迦牟尼的心情,而且,榮格
的論述“人常能夠証明,原型在無意識中長時間地工作,巧妙熟練地安排將會導
致危機的事件”,在這裡也有著同樣的回響。
  同時,也應該看到,在一個人的精神發生深刻的危機的時候,能將他從這種
危機中解救出來的同步性現象,也會相應地增多起來。它們常常就以一種奇跡的
面貌展現出來。
  下面是維特根斯坦的一例:那是戰爭時期,維特根斯坦作為一個軍人駐防在
加裡西亞的塔瑙夫城,一次,他偶然經過一家書店,裡面除了圖畫、明信片之外
,其他什麼也沒有,但他還是走了進去,發現這書店裡只有一本書:《托爾斯泰
論福音書》。僅僅是因為再沒有其他書可買,他把它買下了。正是從這個時候開
始起,以後無論在炮火下,還是在其他時候,維特根斯坦總是把這本書帶在身邊,
將這本書讀了又讀,為此,他的戰友還為他起了一個渾名--帶福音書的人。
  象這樣的例子,在宗教徒中更是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當然,同步性現象並不只在我們的心理產生危機的時刻,或者只在特殊的少
數個別人身上才發生。
  在八十年代,中國有一本流傳甚廣的書《情愛論》,為保加裡亞的一個馬克
思主義者所寫。作者在這本書中,自稱用科學理性態度研究愛情,然而,就在書
裡面有一個觀點,它足以使作者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所謂的理性體系,一下子被
自我引爆得一錢不值--“愛情最好的助手就是機遇”。
  象這種所謂的“機遇”,是可以被我們理解為一種同步性現象的。事實上,
所謂戀人,也就是時時刻刻都生活在同步性中的人。如果沒有了一種同步性思維,
那麼,他們為愛情所做的一切事情,也就只是一堆蠢話、一堆蠢事,而絕無任何
的戀人絮語可言了。
  這種現象是這麼顯著,幾乎不用提醒,任何一個經歷過戀愛的人對此都會有
一種親切的體會。
  在這裡,我僅用幾天前一件發生在我的一位朋友身上的事情作為例子:十年
前,他深愛著一個姑娘。不久前,他突然又無端地、強烈地思念起這個姑娘來了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幾天後,便有人發起了一次同學會,這是十年來僅有的一
次。十年前,也是在一次同學會上,他開始接近這個姑娘的。到了這一天,十年
前的故人都來了,人人都知道他愛著這個姑娘。朋友們便再次為他創造了新的機
會。可是,由於他太興奮,很快就喝醉了。待他醒來之後,人們告訴他,這個姑
娘已經走了半個多小時。我的這個朋友自然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知道這個姑
娘過幾天就要到國外去,或許,這一次也就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一次機會了,於是
他略施小計,對身旁的一位朋友說他想回家,請他開摩托車送他一程,這位朋友
同意了。在到了一個認為應該下車的地方,他倆便分手了。就在他迷迷糊糊地站
在車站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的時候,一輛汽車開來了,他跳上車子後,發現
這個姑娘恰巧就在這輛汽車上!
  俗語所謂“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咫尺不相逢”,“緣”在佛語中,真
正的本意就是指,那些能夠幫助生成某一事物的眾多要素,也即工具之意。在這
部愛情的喜劇中,這倆車子顯然就成了一種能夠幫助他倆單獨相會的“緣”。這
真是有緣千裡來相會啊!
  那麼,為什麼在他倆分手的十年之後,出現了這種同步性現象、產生了這一
緣份呢?
  我很快就得知:就在這一天,就在這姑娘將要離別中國的前夕,他吻了她,
這一吻是他對這個姑娘的真誠的少年柏拉圖精神之愛延續了十年之久後的第一次
初吻。
  這個朋友就是“浪漫主義是什麼”中的主角,那個姑娘就是跳舞的姑娘。至
此,這一段浪漫故事也就算有了一個完整的結束。
  然而,天下又有多少有情人,卻無緣相逢,他們只能一生咫尺天涯;又有多
少無情誼的人,他們卻有緣來相聚,成為家人,繁衍後代。
  這緣是金錢、是社會地位、是無知的迷信與貪婪、是男男女女們愚蠢的驕傲
與虛榮!
  緣--不過就是宇宙間的一種物質、一種工具、一種人性自身繁衍出來的“
異化”,可卻為什麼有權凌駕於有情義的人之上?釋迦牟尼大慈大悲,曾為人類
解說解脫“苦緣”的佛法,但難道答案就是讓人永遠地離開這物質工具、人的七
情六欲統治著的世界?現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大慈大悲,為我們解說“異化-解
放”之說,但真正的解放之路究竟在哪裡?
  就這樣,同步性現像它既能預兆、實踐我們的生,也能預兆、決定我們的死。
它是我們人生的一種緣份,這種緣份既能成為一次我們解放自己的機會,也能成
為一種奴役著我們人性世界的苦緣。
  但是,在我們人的意識上,對這種同步性現象卻經常是不知不曉的,它們就
象是一個沉默的暴君,也象是一個沉默的天使,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何時它們會
突然爆發出來。
  幾千年來,只有卜鳥家、易學家、佔星術家、佔夢家,他們通過飛鳥的影跡、
蓍草的變幻、星辰的起落以及夢的無常,在努力地尋找著這無處不在的同步性啟
示,將我們從沉睡著的意識中喚醒。

        四、實踐証明

  關於學者們常常怎樣以訛傳訛,有時候,甚至就連最偉大的學者,也會放棄
輕而易舉便能做的實驗,而代之於人雲亦雲,這種描述以羅素提供的例子最為精
彩。羅素寫道:在亞裡斯多德的一本書裡,亞裡斯多德斷言,女人的牙齒比男人
的牙齒少幾顆。羅素發問道,亞裡斯多德為什麼不先去數數他妻子的牙齒顆數,
然後再做斷言呢?
  是呀,他為什麼不去數數呢?這事實上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在費耶阿本德的《自由社會中的科學》中,有一節“對佔星術的奇異訴訟”
是駁斥“186個科學家聯合聲明反對佔星術”的。費耶阿本德調查了一下,在
這186個當代主要的科學家中,其中一些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他們根本不懂佔
星術,就連他們自己也向記者承認從未研究過佔星術。盡管如此,可“這些博學
的紳士們還是有堅強的信念,用他們自己的權威來散布他們自己的信念(如果一
個人有論據,為什麼要186個人簽名?)”。“如果人們向信仰療法醫生而不
是向外科醫生詢問手術的細節,科學家卻會狂笑不已(更確切地說,他們會非常
憤慨):顯然,向信仰療法醫生詢問手術是錯誤的。但是,他們卻想當然地認為,
應該向天文學家而不是向佔星術士詢問佔星術的優劣。”同時,“這並不妨礙他
們公開詛咒佔星術。”
  其實,即使在被自己的實踐証明為真實的情況下,由於意識形態的緣故,也
會同樣並不妨礙出現一種輕漫的態度,這裡有胡適一例。三十年代,榮格見到胡
適,那時,榮格已對《周易》一書做過實驗。在一棵百年梨樹下,榮格常常一坐
就是半天,“所有的(預言)確乎非同一般地顯現了出來--與我自己的許多想
法過程均產生有意義的關聯,對此,我也無法跟自己說清楚”。應榮格的邀請,
理查﹒威廉(《金花的秘密》一書與榮格的合著者)在蘇黎士心理學俱樂部的演
講中,為顯示《周易》的用途所做的預測,在兩年時間內,也“已經分毫不差地
完全應驗了”。就是在這種前提下,榮格向胡適詢問了他對《易經》的看法。
  “噢,那本書不算什麼,只是一本有年頭的的巫術魔法選集,沒有什麼意義。
”胡適回答道。當問起他是否對這種實驗有過經驗呢?胡適說,這倒是有過的,
那是他和一個朋友在一座廟裡經歷過的。那麼,那次請教《易經》的結果是什麼
呢?榮格繼續追問道。結果是,不僅他朋友所提的問題,而且就連胡適自己所提
的問題也都被說中了。但是,胡適告訴了榮格這一點,卻使胡適感到極不舒服。
  當然啦,對這個全盤西化論者說來,告訴了榮格自己也曾有被《易經》實驗
所應驗的經歷,他怎麼會感到舒服呢?

        五、中國精神之沒落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老子

  說來,這就是我們民族精神的沒落之象。從前,我們這個民族是向來崇拜祖
先,關心祖先所做、所想的事情的。然而,等到我們被西方打敗之後,我們便連
自己祖先在歷史上曾經做過什麼,在這個世界上究竟留下了什麼痕跡,也都不想
知道了。
  看到這七十多年來,中國文化意識形態舞台上,始終活躍、生成著的就是“
中西文化之爭”及其各種變種之間的極端鬥爭,這是令人極為沮喪的。要麼走極
端,要麼什麼事情也不做。人的理性是無法理解這種文化節奏的。我們之所以以
為自己理解了,並且還熱衷於這七十年來的意識形態失常現象,其原因正是在於
我們中國人的深層心理,本來就是相連於這一片正在走向沒落的民族集體無意識
心理的大海的。
  一個看不到自己心理病症的人,是只能成為自己心理病症的奴隸的,他越是
堅持認為自己持有一整套明確的“理性觀念”,他就越是可能成為這種偏執觀念
的犧牲品。在釋夢實踐中,我們很容易看到一套錯誤的觀念或假定,怎樣合乎邏
輯地導致出一系列“合理的荒謬”結論。這種危險幾乎就潛藏在每一個釋夢活動
之中。弗洛依德是一個偉大的釋夢家,但由於他的理性主義立場,堅持唯有性才
是夢的決定性因素,這就經常使得他的釋夢變得荒謬了。在這裡,我們有榮格的
一個精辟的嘲笑:“弗洛依德總堅持認為煙囪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那麼,如果
同時又夢見一根陰莖,它又象征了什麼呢?”
  當一個中國人同時又不是一個中國人時,那麼,這個人又能成為一個什麼象
征呢?在“全盤西化論者”身上,例如胡適、陳獨秀乃至曾經一度加入過這一條
戰線上的魯迅,從他們身上,我們能夠真正見出在他們身上喚發出象征西方精神
的東西嗎?
  “全盤西化論”也好,“全盤中化論”也好,“中西文化之爭”在哲學上從
來都是沒有意義的。它們之所以被認為有意義,那完全是心理上的,由它承擔、
反映出的不過是我們這個民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中所自發產生出來的種種心理補
償性活動而已。一旦我們弄明白這一點,那麼,延續了七十年的“中西文化之爭”
的非理性,就能夠完全看清楚了。
  說這場爭論是非理性的,就是說,它們是必然會產生的,我們任何人都無法
制止這場大辯論的興起,而這種非理性同時也就決定了在這場大辯論中,既沒有
贏家,也沒有真正的輸家的。只要我們中國的金花還處於失落之中,這一場大辯
論也就不會真正地結束。
  它們或者趨於激烈、或者趨於平淡無奇,總之,這場爭論不會精疲力竭!但
從這場大辯論中,我們的理性,也將一無所獲。

        六、中國金花的秘密

  所謂中國金花的秘密,也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的秘密。
  金花是我們民族的象征。
  現在,我們卻不再認得出這一朵金花了。一如西方世界的這一代人,他們也
再不認得出他們自身的象征--聖杯,這一只金杯了。
  艾略特的名詩《荒原》是從尋找這只聖杯開始的;榮格是以《現代人尋找靈
魂》這本書表明其獨立於弗洛依德之外,再也不是一個羞羞答答的學生了。一天
早晨,從夢中醒來,榮格發現他的夫人在死後的世界裡,還在尋找著這只聖杯(
榮格夫人一生致力於聖杯的研究)!然而,我們這些已經失落自己的金花的人呢
?
  有一天,一個正在撰寫“關於價值規律的思考”的朋友告訴我:他碰巧去書
店,在那裡就發現了一本中文翻譯本《價值之爭》。到了父親那裡,又碰巧遇到
一個依靠兜售價值規律為生的“陳腐、反動”的經濟學教授。聽到這個朋友如此
說,我很高興,就對他說:“瞧,這就是同步性。請你想一想,為什麼在你第一
次關注並寫經濟學方面論文的時候,有意義的巧合事件就不斷出現?這只能說明
你的目前工作才是你真正所要做的事情!”
  當一個人發現自己在做某件事情的時候,身旁的偶合事件便不斷劇增,那麼,
他是應該這樣去想一想的,這是否就意味著他正在著手的事情,正是他命中注定
所要做的事情?而對於這種“神喻之事”的半途而費,是否就會將他引導到自我
毀滅中去?通過同步性現象引導自己的行為方向,這是《易經》的教誨。幾千年
來,中國文人對此深信無疑,象朱熹、王船山、王陽明,這些中國的大儒們,在
他們一生中的重大轉折時期,他們就都通過《易經》所產生的同部性現象,而明
確了自己的行動方向與準則。
  但我這個朋友卻是一名堅定的科學主義者,難以想象,他會將我的見解看作
是對真理的檢示。我們僅僅是在快樂地說笑著,好像只是在表達一種鼓勵性的友
情。他肯定是將我這句話看作是“屬於心理上”的,便一笑了之了(注)。在他
這樣一個科學主義者看來,一件事情的重要性與否,顯然,那是只能由我們自身
的理性判斷所決定的。
  事情果真是這樣嗎?“狐貍與刺共眠”是二十世紀哲學家的理想境界,將
科學主義者的對立面稱之為柏拉圖主義者、東方蒙昧主義者或者神秘主義者,這
種稱呼無關宏旨。重要的是從這種種的稱呼中,通過它畢竟使我們看到在科學主
義(它僅僅只有幾百多年的文化傳統)之外,還有著其他人,他們就生活在自己
的文化背景之中。費耶阿本德說得好,任何一種傳統(對個人說來,就是他的愛
好)無所謂好與壞,傳統就是傳統。真正的問題在於:只要能夠通過它,做成我
們自己想做的事,那麼,這個傳統就是好的!反之,再好的傳統如果使我們一事
無成,那麼這個傳統就是壞的。
  今天,我們這個已經失落了自己的金花的民族,從西方找到另一種精神、一
種新的教義,如我這個朋友所奉的“科學精神”、“科學主義”來作為取代,這
並沒有什麼不好。只要通過它,能夠使我們做到有所作為,解決我們真正的問題,
那麼,這種科學主義就是好的。
  可實際情況真是這樣的嗎?
  長期以來,令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們生活中的“科學主義者”,他們不僅在
人群中無所作為,而且,就連自己的精神問題都已陷入絕境。一個不能解放自己
的人是不可能去解放全人類的。
  同樣,一個不要自己祖先的人,這也並沒有什麼。可真正的問題是,如果你
正在尋找金花,而這朵金花恰恰就在你自己的手中呢?像我們這一代的許多人一
樣,這十年來我幾乎就沒有沒有讀過一本由我們中國學者所寫的書。我喜歡的作
家是叔本華、維特根斯坦、克爾凱戈爾、卡夫卡、龐德、費耶阿本德與榮格。經
過十多年的盲目喜愛,最後,我終於恍然大悟了,發現達到了使我對於這些作家
們喜愛的統一性,原來,正在於由他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一種“東方文化性”。
這種的東方性是嶄新的,但由它們喚起的親切感覺,卻正來自於已湮沒於我們東
方人記憶中的屬於我們古老祖先的。因此,我通過他們,找到了一條重返我們祖
先在世界上曾經走過的道路,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看到這種“東方文化性”,由他們--這些真正的西方人所體現,而不由我
們現在的這一群真正的東方人所繼承、所發揚,我是只能感慨萬千的。同時,我
也深深明白了,只要我們自己的祖先所遺留下來的問題沒有獲得真正的解決,那
麼,我們也就不可能真正地走向世界。
  我們祖先遺留下來的問題,就是由這一本《易經》所代表的我們中國的金花
之迷。只要這個迷底未被解破,那麼,我們的祖先的亡魂就會一次又一次地前來
光顧我們,打破我們的心理寧靜。然而,也正是由這一朵金花所代表的祖先精神,
在我們心靈瀕於絕境的時候,它便會散發出神奇的治癒性威力,將我們從深深的
危機中解救出來。
  不久前,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是這樣的:

      大街上,有人刷出了海報。海報通知人們,將有一次《易經》講
    座,並且,下面還加上了注解:不懂英文的人不要去聽,因為,主講
    人是用英文發言的,而這個主講人就是我已死去了的祖父。他所講的
    內容是如何用《易經》來治愛滋病。

  當我從這個夢中驚醒後,我對自己是這樣釋夢的:我的祖父的祖父是傳統的
中國人,然而,到了我曾祖父這一輩,他們卻去吃洋務飯、效勞於西洋人了。因
此,我這個不諳傳統的祖父,到了死後的世界裡,便去研究《易經》了,以彌補
他活著時的缺陷。但等到他對《易經》學有所得的時候,發現通過它能治愛滋病
--這個西方世界絕症的象征!這時候,他卻無可挽救地發現,我們中國人是再
也聽不懂他的聲音了,所以,他只好選用他生前已熟練地掌握的英文來講了。
  也許,死後的靈魂並不存在,也並不存在著死者繼續學習的可能性,可對於
這個夢的象征性理解,生者除了這樣去領會之外,還存在著另外的可能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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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我這個朋友其實對我這個問題並沒有一笑了之,不久,他以科學主義的
熱忱,寫下了《走向道的內心欺騙》,對我的《走向道的內心呼喚》進行了激烈
的批判。

白板說:tabala rasa。亞裡士多德認為,人初生時,意識如同白
板,上面一無所有,然後接受外界的事物刺激成為感覺和知覺,從而形成記憶。
後來英國的哲學家洛克接受並發展了這種思想,反對天賦理念(觀念)說,認為
人的心靈在剛出生時如同白板,人的一切知性和觀念來自外界,書寫於白板。一
切歸於經驗。--京不特注。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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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京不特、張桂華(特邀)            校  讀:京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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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伊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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