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6期B冊﹒1997年10月23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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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一樑:朋 友 的 智 慧(B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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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

【A冊】
 關於本書由來、編排的一些說明﹒﹒﹒﹒﹒﹒﹒﹒﹒﹒﹒﹒﹒﹒﹒﹒﹒﹒王一樑
 朋友的智慧﹒﹒﹒﹒﹒﹒﹒﹒﹒﹒﹒﹒﹒﹒﹒﹒﹒﹒﹒﹒﹒﹒﹒﹒﹒﹒﹒王一樑
  第一部 處於危機之中的意識形態
【B冊】
  第二部 思想家
   切斯
   福柯
   薩特
   榮格
   克爾凱戈爾
   魯迅
【C冊】
   維特根斯坦(一)維特根斯坦(二)
   加繆
   蘇格拉底
【D冊】
  第三部 朋友的智慧
   亞文化是什麼
【E冊】
   浪漫主義是什麼
   現實主義是什麼
【F冊】
  第四部 走向道的內心呼喚
   科學時代的人性萎縮
   正視神秘的事情
   詩人的呼喚
【G冊】
   思想家和人
   青年亞文化與生命的喜悅
   命運之說
   弟子何為
   中國金花之迷
【H冊】
   中國的道與西方的人

 世界的業〔代跋〕﹒﹒﹒﹒﹒﹒﹒﹒﹒﹒﹒﹒﹒﹒﹒﹒﹒﹒﹒﹒﹒﹒﹒﹒京不特
 附錄1:關於亞文化的文學觀:一個素描﹒﹒﹒﹒﹒﹒﹒﹒﹒﹒﹒﹒﹒﹒陳接余
 附錄2:《朋友的智慧》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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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樑﹒

朋友的智慧(連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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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思想家


切 斯

  我執著於語言,卻沒有學會很好地說話,這使我的語言經常成為一種暴力,
從而侵犯了生活中那些無辜的、沉默中的人們,這種起源於無知的傷害能夠枸成
我的一種原罪。
  切斯說:詞語的暴政。
  因為你憎恨黑人1,結果你說了你“憎恨黑人”,而黑人作為一個類,還包
含著黑人2、黑人3、黑人4……在這句話裡,你侵犯了黑人2黑人3、黑人4
……的純潔。

  你有罪。
  我們都生活在詞語的暴政之中。
  柏楊所著的《醜陋的中國人》,他對每一個中國人都施加了暴力。但是,他
不知罪。後來,一群同樣沒有罪惡感的人,又一起合謀了一場詞語的暴政史。這
種暴力蠻橫地掠奪了中國人的精神財富,使人民更陷入於語言的貧困之中。
  那麼,我們是不是因此就只有去選擇沉默?這樣,既不傷害無辜,也可以擺
脫原罪。
  巴斯卡通過敬神,托爾斯泰通過崇拜農民,維特根斯坦轉向肯定日常語言,
蘭波成為了普通的人。這是一批痛苦地祈禱著,從而放棄了詞語的暴政的人。
  但是,我卻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我不喜歡暴力,反對暴力。但是,我並不摒棄權力,相反,我需要權力。我
仇視一切企圖或者已經掠奪了天賦我的權利的人。在我想清楚的地方,我能夠說
清楚的地方,就是我擁有權力的地方。知識即權力。暴力無法使我沉默,更無法
使我屈服。任何企圖使我停止說出我已經想清楚的思想和說話的念頭或者行動,
都是一種暴君的圖謀。
  在一個詞語經常成為暴政的世界上,每一個具備說話能力的人,他都有可能
成為一個這樣的暴君。因此,我們只有想清楚了,才會警惕起來。只有說清楚了,
才能防止詞語的暴政,從而真正懂得了自己作為人的權力。
  這些年來,我始終都在為著說話奮鬥。今後,也必將如此。


福 柯

  神明並沒有保護弱小者。
  弱小者的產生卻正是在於他的被拋棄,但他不是被神明拋棄,而是被權力所
拋棄。
  無政府是人類文明的無秩序,表現出權力分配的絕對混亂。這時候,自然的
秩序便出現了。然而,對一個已經文明化的人說來,這卻是一場由暴力取代權力
的過程。
  只有一個社會決意放棄自己已取得的文明,權力體系才會整個地蛻變為暴力
體系。不過,一般說來,這樣的一個階段總是為時短暫。暴力革命常常被詩人形
容為從黑夜到黎明的那個瞬間,說出的就是它十分短暫的意思。
  社會的秩序表現出不是暴力下的秩序,就是權力下的秩序。由後者產生的是
人類的文明化。只要有文明就會有權力,過去是,今後也將是,而且,永遠如此。
所有向往革命的人,如果以為革命的結果就是人類對於權力的放棄,那麼這種無
政府主義的天真,結果只會使他們置身於暴力的統治下而無意識。最後暴君只能
被暴君消滅。而權力為何物?則成了完全是陌生的東西。
  知識即權力。福柯的這句名言表達了人們對於權力的有意思。從福柯的這種
光輝思想中,我們還將獲得另一個有意義的樂觀的命題:這就是人類將不會死於
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文明之手,除非人類自願屈從於自己的無意識,從而聽任了野
蠻的暴力統治,這才是人的真正死亡。
  當熱忱的無政府主義思潮不復僅僅是以一種詩意的激情,一種理想出現,而
是作為一種社會知識,一種現實秩序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人們就能看清楚,
其實質不過是文明社會中的無意識暴力。只有失敗的無政府主義才會被人理解、
接受,才會成為我們生活中一門偉大的藝術。這正如盧梭的純潔的野蠻人,它有
作為一種工具性的概念,作為一種藝術的東西而具有價值。
  藝術家越是渴望在社會上取得成功,那麼,他就越會與無政府主義密切結合。
這是因為生活中的大多數人,他們對於權力盡管有意識,然而,事實上,在現實
生活中又是毫無權力感的。這是一種“苦惱的意識”(黑格爾),這種苦惱的意
識只有通過暴力的無意識釋放,才會使“苦惱意識”的擁有者,暫時地獲得一種
解放感。
  這正是無意識暴力的偉大和恐懼。它經常被反抗者利用為擺脫壓迫,實現自
身解放的一種力量。從希特勒的納粹運動,到斯大林的恐怖共產主義,毛主義的
文化大革命,這種無意識的暴力統治,經常成為取代人類權力的統治秩序。它是
閃爍著人類力量藝術的偉大的美,然而,是恐懼、戰栗、毀滅的美。
  因此,不要去激怒群眾,更不要去許諾群眾以主人的地位,從而自命為群眾
暴力的導師(但反對群眾的人,最後的下場,也只會被激怒的群眾在運動中撕成
碎片)。群眾之為群眾,就在於他們對自身權力的擁有感,永遠都處於一種苦惱
的意識之中。而這種苦惱意識一旦與絕對的主人意識相結合,那麼,這種力量就
將完全變成一種無意識的暴力。
  回顧我的童年時代,中國就有一類被稱之為地、富、反、壞、右的人,他們
是一群與我們不同的“其他的中國人”。從這種稱呼中,我們能看到他們在社會
中所擁有的權力界限。無產階級這個詞,意味著你作為其中的一員,就有自由出
售自己勞動的權力,而不會象奴隸如果使用這種權力,那麼就有被奴隸主除死的
危險。而在當時的中國,這五類人--“另一種中國人”在我們社會中又擁有什
麼樣的權力呢?!
  福柯說:要理解理性,就需要瘋狂這個概念。為了人統治人,人管理人,便
需要一系列關於非人的概念。在亞裡士多德時代的民主社會中,女人與奴隸是被
劃進“非人”之中的,因此,這個民主社會只被“人”所享用。奴隸和女人並不
在這種“人的知識”中擁有任何的位置,因此,即使在這個社會的權力蛻變為暴
政的時候奴隸和女人也不會有反抗這種暴力的絲毫權力。
  然而,這種關於“人的知識”一旦被奴隸、受壓迫者所掌握,那麼,奴隸們
也會以“人”的名義起來反抗,進行起義,要求分享一切屬於“人的權力”。他
們同樣會通過把被反抗者劃進“非人”類中這種知識組織自己的行動綱領,因此,
他們同樣會殺人,以“人”對“非人”的管理知識統治天下。從歷史上看,這一
套“人管理非人的知識”基本上是因循守舊的。表面上看是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
級的鬥爭其實質同樣還是“人與非人”的暴力鬥爭。只要我們對人的知識格局沒
有從根本改變,那麼,歷史上的鬥來鬥去,最後的結果總是一樣的“人壓迫人”,
“人管理人”,並不會有一個美妙的人性社會的到來。
  在這裡,關鍵總是在於我們對於“非人”這種知識的創造與佔有。30年代
末期,日本士兵在南京兇暴地屠殺中國人而根本問心無愧。這是因為這場戰爭已
經教會了日本士兵擁有這樣的知識:中國人不是人,而最好的士兵就是最優秀的
人。“人”怎樣對待、處置畜生,那就怎樣對待“非人”的中國人吧。
  暴力之下無意識。魯迅認為中國幾千年的真相就是人吃人,其實就是“人”
吃“非人”的歷史,所以,吃的人是從來也不會意識到,事實上,他們吃的正是
像他們一模一樣的人。而西方這個誕生了偉大的“人權宣言”的故鄉,在對“非
人的知識”的佔有中,它同樣也能醞釀出不斷的野蠻史,最近的就有本世紀的兩
次大戰。
  有意識的世界在這個時候哭泣了,而無意識的王國在各種幻想的支配中,在
喜劇的格式中,演出著一次又一次的開幕與閉幕。在這其中,最大的幻想總是在
於對一個沒有權力統治的世界的出現的幻想--而這種幻想的代價、最後迎來的
卻只是暴力的統治。
  這正是無政府主義幻想的悲劇,“知識即權力”這個規律的一出喜劇。
  那麼,人道主義作為一門偉大的關於人的知識的學說,最後,真的能夠成為
世界的權力嗎?


薩 特

  我們不批判自然,因為,自然是不自由的。
  我們承認人會犯錯誤,我們就肯定了人是自由的。人會犯錯誤,會犯許多錯
誤,並且,他的自由越多,犯錯誤的機會就越多。天才犯下的錯誤總是很多。
  只有大自然不犯錯誤。對著上帝的筆誤,洪水、猛獸、泥石流、太陽黑子、
地震而咆哮,憤怒訓斥,這太人道、太不開化、太寓言了。
  在大自然面前,祈禱膜拜,這也太原始、太無用了。因為,大自然並不聽得
懂人的讚美與批評。
  因此,我是寧願用腳去踢燒得太燙的火爐,抱怨它散熱太快,不惜腳被燙傷,
也不會去踢路旁的一塊小石子的。因為,火爐是我們的人造,而石頭卻只是自然
的造化。
  在人類的批評史上,大錯莫過於人類總喜歡將崇高的價值賦予天上的星鬥,
卻把地上的沙子貶得渺小。
  萬物皆平等,各有各自的用途。
  然而,人卻不如此。這是因為他太自由了,他天生所具有的自由,使得我們
一旦放鬆了對於這種自由的警惕,人就有可能變成撒旦、變成猶大、變成人妖、
變成無用。
  人類需要批評,這是由人的自由判給他的命運。除非一個人自願放棄了他的
自由,他才不需要批評。那些拒絕批評同時又自認自己是自由的人,以他們對於
自由的堅持,使我無法理解在他們的內心裡,又是怎麼能夠在這種分裂面前獲得
自尊的。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批評過猴子。人們一般也是不去批評鄉下姑娘衣
著的:“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在這句謾罵的話中,表現出了批評者願意放棄他
的批評,而這正是以肯定鄉下人在衣著美學上是不自由這種思想為前提的。
  現在,我終於也決心去批評那些從前使我感到麻木的人了。這些人也許活得
非常痛苦、非常愚蠢、非常無聊、非常兇惡。然而,只要他們還能表明自己還作
為一個自由未死絕的人活著,他們最後還沒有完全變成人吃人的生番,那麼我就
會相信,通過批評,重新創造人性的奇跡,這還是可能的!


榮 格

  一個人總在尋找另一個人的上帝,這另一個人是他的兄弟。
  榮格說:作家是集體無意識的代言人。
  我不能想象二十世紀的人,還有誰說得出比榮格這句話更有份量、更有氣派
的話。十九世紀有尼採,因為他說了,如果有一個神明,而這個神明又不是我,
那讓我怎麼受得了?!
  風格即人格,這不是秘密。上帝死了,作家就將是上帝。
  上帝死了,赫爾瑪斯也就只能隨風飄盪。因為上帝死了,從大自然中,從
嬰兒的胎記上,也就不再能夠找出上帝的印記。這就需要赫爾瑪斯之神引導芸芸
眾生,更加頑強地到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裡去尋找上帝的足跡。
  現代的赫爾瑪斯之神成了解釋學,成了我們的一切批評活動。通過釋義,
尼採、薩特成為了我們這個世界上苦難眾生的上帝,使卡夫卡的寫作成為了一條
通往天堂的解脫之路。
  然而,一個把我們引向釋義活動之中而發現了上帝的人,這個發現者本身也
要赫爾瑪斯之神向我們做出保証和解釋:什麼才是其釋義的合法性?
  這正是赫爾瑪斯的狡猾。
  集體無意識,過去只是神的專利和財富,現在,卻要由作家通過寫作將它催
發出來,使它成為我們的現實力量。那麼,能夠做出這樣判斷的人,榮格又是什
麼人呢?榮格的赫爾瑪斯必須回答:是什麼保証了榮格從作家的背影中見到的東
西,正是上帝的投射,而不是他自己的幻覺。並且,榮格的著作之根源,其出處
又從哪裡獲得?榮格的作品正是集體無意識的代言人嗎?
  赫爾瑪斯無法回答,然而,榮格卻能對著他的著作、他的弟子們做出肯定性
的回答。
  當歌德說:面對偉大作家的作品,你只能象對待上帝一樣,沉默無語。在這
裡,歌德其實就是宣判了赫爾瑪斯的無效,然後又承認了上帝的存在。同樣,我
們只要宣布現代赫爾瑪斯的有效,我們也就要拒絕上帝。
  這正是現代批評家的無窮困惑和困境。只要評論家認為他的評論是絕對的正
確,那麼,它同時就會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種正確的自明性,它只可能早就
由作家通過作品向我們表明。
  也因此,現代評論家成了一個對於作家的呼吁,進行關注以及一再強調的人。
  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上,重復可能就是我們唯一的一幅最接近上帝的畫面。


克爾凱戈爾

  為什麼我要寫作?我和同時代寫作的人有什麼不同?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作家?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克爾凱戈爾象往常一樣,坐在公園裡咖啡館的外面,抽
著他的雪茄,象一個夢遊患者一樣,又開始不著邊際地沉思起來。
  他年輕、多病,發達的想象力,使他的失戀更增加了痛苦,然而此時,他卻
已經叫喊不出來了,但同時他又清楚,盡管自己已不可能再象往昔那些成為人類
恩人的傳統作家一樣地工作,但是,他還有著自己的使命。
  這是一些什麼樣的使命呢?
  稱之為沉思者的形像,在我的腦海裡漫遊著,我現在也真是太熟悉他們了。
這是另一種形像:坐在公園裡的洛根丁,他的眼睛正呆呆地望著那些被波德萊爾
稱之為只會使人越望越發呆的東西。漸漸地,他的整個思想、注意力開始被不遠
處的一株樹根吸引住,被它牢牢地粘住了,最後,他使自己再也無法從被樹根激
起的厭惡中逃脫。
  現在,只有惡心、厭煩糾纏著這個沉思者洛根丁。
  然而,在弗烈堡公園裡的沉思者克爾凱戈爾,卻在這樣一個下午,隨著關於
自己是什麼人,是什麼樣的作家的思想的出現,他獲救了。
  而洛根丁這樣的沉思者,卻在向物質世界詢問人是什麼的苦惱中,結果,進
入了越來越多的厭惡的地獄之中。
  巴斯卡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在向大自然的發問中,數學使他擺脫了洛根丁對
於單純物質的厭惡,這是他的第一次獲救。青年維特根斯坦則通過建立一個邏輯
的語言世界,也成功地擺脫了物質世界的瑣碎與混亂。但是,最後他們卻都放棄
了這條拯救的道路,開始走向克爾凱戈爾式的道路。
  克爾凱戈爾的道路,就是這樣一條道路:如果我們過多地去觀察研究自然,
那麼我們還有什麼機會研究我們自己呢?如果我們自己是不符合科學的,那麼我
們對於人進行科學式的研究,也就必然無效,並且有害。如果日常生活是拒絕形
而上學的,那麼理性也就不可能成為拯救生活的力量。如果我們人只能生活在現
世,那麼發問人的永恆形像是什麼,就是沒有意思的。如果一個人的最後獲救是
可能的,那麼這個人就必須肯定上帝存在,而這也就是意味著承認並接受現實中
的一切。
  因而,這樣的一條道路,對於我們今天的人說來就是:如果一個人立志要想
使自己獲得拯救,那麼他就必須去放棄寬廣、放棄遙遠的東西,從而在這個世界
上,選擇一條驚人的狹窄的道路,這樣他就會發現,這時候,生活不再成為問題,
不再需要理由:天國就在日常生活之中。而對於一個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需要獲
得拯救的人說來,這樣更好,看風景與勞動將使天國長久地駐留在他們的心中!


魯 迅

  青年魯迅也做過許多文學夢,然而,非常短暫,不久以後,他便消沉了。
  新的戰友在哪裡?苦悶中的魯迅也曾經這樣發問過,但是,也非常短暫。最
後,他連這樣的念頭也消失了。
  我們現在只知道這個時期的魯迅,他的“文學生涯”是在抄錄碑帖中度過的。
  下面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
  七十多年前,有一個人立下宏願,發誓要創辦一份刊物,使它在十年之後便
能成為一種新文化的發源地,或者說是一種新文化的母體,這個人就是陳獨秀。
於是,有了這麼一天,他的戰友錢玄同,跑去看望了魯迅。結果,一切聽上去就
象是一部神話,等錢玄同走後,新文化史上的第一部白話文小說跟著也就誕生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足三十年了;今天見了,精神份外爽快,方知以前的三十年,
全是發昏。然而需十分小心……”

  這是《狂人日記》的開場白。
  讀過這部小說的讀者知道,這部小說以瘋子的自述寫成。這個人的發瘋起源
於他的一個假定:他所生活的社會中,所有的人都是吃人的,從前這樣,今天這
樣,人總是吃來吃去的,因而,他便十分害怕自己也會被人吃掉。然而,可喜的
是,他現在卻已經發現了這個秘密,因此,這就使他產生了一線希望。這一線希
望最後使他喊出“救救孩子”的吶喊。
  小說的結局就是以這一聲吶喊結束的。並且,魯迅還將他的第一部小說集名
之為《吶喊》。
  魯迅象現代許多真正的作家一樣,他們全都以自己完全成熟的處女作震驚文
壇,從此便開始了以後一發不可收拾的創造生涯。作品是新的,人是新的,而且,
一切又都是那麼的成熟,幾乎使人產生幻覺,仿佛這樣的作家是從地底下突然鑽
出來似的,從來也就沒有經歷過什麼文學青年的階段。
  我稱這樣的作家為個人作家。
  從這樣的作家那裡,我們至少可以看到這樣三種情態對他們說來是存在的。
  第一、文學創造首先與他們的生存情態相連,而不由文學史上的其他作家所
決定。因而,對他們說來,首先成為問題的總是他們個人的生存情態,而不是因
他們對文學本身的關注而引發出來的問題。
  第二、盡管他們事實上也要經歷文學青年時期,但是,他們卻不會因此染上
文人團體所特有的心態。這個階段對他們來說之所以重要,僅僅因為這個階段使
他們掌握了文字技巧,而不在於它能形成他們的生活方式,決定他們思考人生的
方法。
  第三、他們長期都生活在創作可有可無的狀態之中,然而,他們的創作活動
一經爆發,從此也就永無止盡,只有死才能使這種創作活動停止。
  我們可以稱這樣一部作為命運轉折的作品為個人作家的關鍵作品,而事實上,
這也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因為,在這部作品之後,以前所謂的創作現在不過成了
這部作品的碎片,非獨立的偶然的塗鴉而已。
  因此,我們批評的眼睛,盯住這類作家的關鍵作品,也就特別的有意思、有
意義。
  卡夫卡的關鍵作品是《審判》,它具有這樣三種特征:
  第一、這部作品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並立即達到了無需修改的完美程度。
這種爆發性的完美創作狀態,幾乎也為其他個人作家的關鍵作品所共有。
  第二、這部作品產生的外部條件,是由一個可以作為作家今後生活情態的外
部象征的人(或者其他象征性事件)的突然闖入而引發的。對卡夫卡說來,這個
人是他的戀人費米斯,而對魯迅說來,這個人就是來自《新青年》的錢玄同(我
認為在魯迅的最後十年裡,他所提倡的“遵命文學”的口號,是和這次經驗極有
關系的,因為“遵命文學”事實上就是他的文學的開端。而對卡夫卡說來,對一
個女性表達自己的態度,並且行動,這是他今後文學活動的主要方面)。
  第三、在《審判》中,卡夫卡幾乎表達了他今後文學活動的全部主題:父與
子、人與法。而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則表達了關於人吃人的社會思想、關於人
與真理的關系,這是魯迅畢生都在追求著的主題。
  《審判》的結尾,小說主人公格奧爾格被父親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判處死亡,
絕望之余,格奧爾格喊出了:爸爸,我是愛著你的。隨後跳河自盡。反抗的意義,
英雄的意義,最終全都成為荒誕,隨著垃圾一起死去。這是卡夫卡所特有的對於
人生、文學意義的理解,它已經完全包容在了這部小說中。聯系卡夫卡最後的要
求焚稿,不能不認為這種自我否定,其實正是卡夫卡創作生涯與生俱來的東西。
  再看看《狂人日記》的結尾: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也有?
  救救孩子……”
  終其魯迅的一生,就是絕望之中搖旗吶喊的一生,也就是肯定微弱的希望,
隨後以更加韌性的精神進行戰鬥的一生。而他一生的縮影,其實在他的《狂人的
日記》中早就向我們作了預示。
  因此,我們可以說,個人作家的關鍵作品,既是他們當時生活情態的模狀,
也是他們今後生活的預言。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是:個人作家怎樣看待他們自己的關鍵作品。其實,由
於認識論與本體論在個人作家那裡總是同一的,他們怎樣認識世界、認識人類,
那麼世界、人類對他們說來也就意味著什麼,他們自己事實上也就是什麼。因此
這個問題也可以轉換為:個人作家怎樣創造出他們的關鍵作品。他們從前寫不出
關鍵作品是因為在他們的人性中缺少了點什麼,在他們的生活中、意識中缺了點
什麼,只有增加了這麼一點東西,寫出關鍵作品這才會變成可能。
  對卡夫卡說來,長期使他苦惱、壓垮他整個存在的東西是他和父親的關系。
但隨著費米斯的突然闖入(卡夫卡稱費米斯為他的“不可動搖的判決”),這另
一種不可動搖的判決的到來,反抗父親的審判也就成為了可能,重新生活的願望
--這個卡夫卡夢寐以求的天堂,也就變得不再僅僅是一個奢望。
  然而,事實上卡夫卡又不充份具備這種力量,這表現在他對這部以渴望新生
活為主題的《審判》的寫作意義自己也弄不懂。我們可以看到,在這部表面嚴謹、
清晰的文本下面,隱藏著的則是卡夫卡混亂的、相互沖突的欲望,最後,竟然還
是父親贏得了這場審判的勝利。
  為此,這需要卡夫卡付出終生的力量,去打贏這場事實上是永遠也打不贏的
訴訟。
  如果說,如卡夫卡日記上所記載,他自稱幾個月後便讀懂了《審判》,那麼,
對卡夫卡自己是否真的讀懂了《審判》,我們懷疑它還是有理由的。然而,懷疑
魯迅是否理解了他的《狂人日記》卻毫無理由。
  而提供了這種証據的東西,就是《狂人日記》中的那個狂人。
  注意到這一點,對我們理解個人作家與他關鍵作品的關系是極為有用的。並
且,對於探討魯迅先生終其一生,是否始終都是一個個人作家的作家也極有幫助。
在魯迅的整個文學生涯中,有一個鮮明的特點是,他完全自稱為“遵命文學”。
我們能否據此就否認了魯迅是一個個人作家呢?其實,我們完全應該看到魯迅的
這種“遵命文學”實質上的空洞性。其實,通過這種口號,魯迅常常表達出的不
過是他在社會面前的一種戰鬥姿態(他自稱是遵全體人民的命,而不是什麼主義、
什麼思想的命),他自己的一種心情,一種呼吁的激情。我認為魯迅的這種“遵
命文學”的口號,多少有些類似於卡夫卡決心創立一門新宗教的念頭。盡管如此,
卡夫卡卻還是一名最徹底的個人作家。
  作為一個偉大的個人作家的卡夫卡,他對於塵世生活、彼岸世界的探索,其
思想、感覺的觸須,伸展的是如此之深,以至於完全不顧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
“社會身份”,從而,也就不會象魯迅這樣的個人作家,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
會以一種高度清醒的社會意識,為自己確認一種諸如“遵命文學作家”之類的社
會身份。
  這種高度的自覺意識,也正表現在魯迅創作關鍵作品《狂人日記》中。體裁
是借來的,甚至連題目都是別人的(果戈裡的《狂人日記》),整個寫作過程完
全處於一種清醒的狀態之中。象這樣的創作狀態就是另一個個人作家尼採,在他
的關鍵作品《悲劇的誕生》(這是一篇哲學論文!)中,也是望塵莫及的。
  魯迅創作狀態時的這種意識清晰,就在於他選擇了一個瘋子(還有比知道什
麼是瘋狂的意識更加清醒的意識嗎?!),作為自己的文學代言人。
  “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至於
書名,則本人癒後所提,不多改也。”
  在序言中如此夫子自道,而以“狂人日記”自題,表明所謂的荒唐之言,是
純粹修辭意義上的,從而,使這個“狂人”成為了一種解剖中國社會之痼疾的工
具。
  但是,這裡還有一個問題並沒有解決,這就是:在個世界上,可以成為認識
論工具的東西,事實上有成千上萬種,為什麼魯迅先生在他的關鍵作品中,偏偏
選擇了這一種呢?是因為它是最好的、最深刻的一種嗎?作家當然總是選擇最好
的工具,讓它成為自己的代言人。然而,由於什麼才是最好的方法,從外部條件
上看總是一種相對的東西。因此,我們是不能僅以“一種相對說來是最好的工具”
來回答魯迅對於這種工具性的選擇的。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忘記了,個人作
家在創作自己的關鍵作品的時候,它作為一部開山之篇,不僅沒有自身的傳統可
言,而且,如前所述,個人作家也不以前輩作家的作品存在,為自己的文學創造
母題。因此,在一個從來就沒有將“比較的問題”,看成為一個重要問題的地方,
我們也可以說,個人作家是最不知道“何為一種相對說來是最好的東西”的。
  然而,那些非個人作家卻似乎總能清楚地從外部條件上,知道“何為一種相
對說來是最好的東西”,所以,他們也會總是為文學史上的作品存在,從而感到
了一種“真實”的“影響的焦慮”的存在--而事實上,這種文學性的焦慮,也
成為了他們文學創作的主要源泉。但有趣的是,在文學史,又恰恰是那些最不關
心“文學上的陳腐與創新”問題的個人作家,為我們的文學史帶來了“最新的作
品”。例如,卡夫卡的作品的風格是嶄新的,魯迅並不忌憚模仿,結果,卻使《
狂人日記》成為了我們新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白話文小說。
  既然,我們不能從外部條件上,找到魯迅為什麼會以“狂人”作為自己的敘
述方式的答案,我們就只能要到他當時的主觀性中去尋找了。
  什麼是寫作《狂人日記》時魯迅的精神狀態呢?如前所述,錢玄同走了,他
是留下一個托咐走的。現在,這個托咐就要讓魯迅一個人獨自來品嘗、來消受了。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
望是在將來,決不能以我之無的証明,來折服他之所謂可有。”
  在這裡,魯迅談到了希望,也談到了自己對希望的理解。可這又是怎樣的一
種希望呵。這是一種魯迅從前認為能夠証明它必為無的希望。
  長夜是這樣的漫長,從這裡根本不可能孕育出一線希望來,這純粹就是絕望。
那麼,所謂的希望在哪裡?希望就在於現在已經有了“新青年”們出來吶喊了,
這是魯迅剛剛開始發現的東西。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
讚同,並且也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
  世界上有一種意義,也可以說就是一種希望。然而,對這個意義的持有者說
來,最初時卻是絕對的虛無,沒有任何的意義。依靠這種意義的持有,既不會帶
給沉思中的你看待事物以一種新的目光,也不會幫助你明確一些自己尚不能明白
的東西。但它卻能使你立即行動起來,使你把你已經持有的東西明確地表達出來。
這種意義就是吶喊,也就是使你變得會去發聲的意義。盡管,語言並不能為思想
增添更多的東西,但是,一旦你真正地行動起來,那麼世界上的一切,傾刻之間
也就獲得改變,於是你便獲得了一種希望。
  因此,文學就是去吶喊,就是去呼吁。就是去怎樣吶喊,去怎樣呼吁!文學
正是吶喊的藝術。
  現在,可以寫了。因為,對於為什麼寫,已經不再構成問題。盡管,希望已
經被証明為虛無,然而,說出今日是怎樣的絕望本身就能引起人們對於明天的希
望的關注。因此,問題便成了該怎樣寫,該怎樣寫出此時此刻的生存狀態。
  一個文學的魯迅,正是隨著這個決心的來到,跟著誕生了:他將研究吶喊的
藝術。
  然而,最有意思的卻是此時此刻,這個吶喊的持有者,卻必須是一個瘋子,
是一個對社會說來完全無用的人。這個人為什麼發瘋呢?他是因為發現了真理而
發瘋,因為,這些真理已經使他變成了一個社會中無用的人。
  而對這種人的認同,卻正是魯迅當時的生存情態所需要的。因為認同這個瘋
子以及他的處境,恰能說服魯迅自己,使他能對自己這十幾年來的沉默狀態,做
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與辯護。魯迅為什麼沉默呢?為什麼不寫作呢?這個瘋子
的真理,也正是魯迅的真理。
  現在,這個筆下的瘋子,必須承擔、完成它對於解釋、辯護魯迅這十幾年來
生存情態的使命。
  所以,我們可以說,錢玄同的出現,僅僅是使魯迅關注起了吶喊本身,從而
肯定了吶喊本身也是一種意義,一條出路。而對這個狂人的認同,則能使魯迅進
一步肯定、而不是否定他這十幾年來的生存情態。因而,隨著這種新的雙重肯定
的到來,就使魯迅的人生階段走到了一個嶄新的起點。在這樣的時候,他的寫作,
由於只是對自己這些年來,已經擁有的真理狀態的更加肯定,而不是背棄。所以,
他只要及時地研究一下吶喊的藝術,那麼,一切筆下的東西,它們就都會自動地
跑了出來,俯首貼耳地替他效命。
  因此,《狂人日記》的寫作,寫得從容不迫,異常冷靜。因為由它轉向的不
過就是魯迅這些年來就一直都熟悉著的事物的本來狀態(也可以說就是一些司空
見慣的東西),而不是什麼新的、人為的、外來的、他人的意義。象這樣的寫作,
也就只會使魯迅越寫越充實、越寫越感到自己充滿了活力,從而妙思洶湧,從此,
一發不可收拾。
  象這樣的一種寫作,自然也就將他引到了創造關鍵作品中去了。
  而《狂人日記》正是魯迅在這樣的時刻裡,及時地研究了“狂人”吶喊的一
部傑作。
  象這樣的一部關鍵作品一經寫出,從此以後,對魯迅說來,只要他還活著,
還在不停地生活著,他的創造生涯也就必定會永無止境。
  因為,他已經知道,只要及時地去研究一下吶喊的藝術,希望的意義也就近
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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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瑪斯:Hermes。根據希臘神話:赫爾瑪斯作為在諸神和人類間的信
使,對於人類,就是眾神旨意轉達者。--京不特注。
解釋學:hermeneutics。其詞根源自希臘語Hermaios,
意為:赫爾瑪斯神的追隨者。--京不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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