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Q册·1997年7月3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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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P册:常常低着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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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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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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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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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你也来了?”黯之黯拍拍我的肩。
  “我收到作家协会的一张请柬,说是让我去参加一个诗歌演唱会,没想到是
你们。”在黯之黯面前我不想示弱。我昨天收到请柬,请柬肯定不是黯之黯写的。
我想在这种时候,他也不会让人来请我。但是我接到请柬就知道这是他和胡同的
诗歌朗诵演唱会。既然有请柬,我就来看看。本来的地点应当是在作家协会的大
礼厅,但是今天作协突然停电了,所以地点就只好改在这团市委的食堂里了。十
几年来,作协从来没有停过电,而今天,这一带就是作协停电,想来又是局子里
搞的名堂吧。胡同和他的哥哥王小龙还是有点神通的,这次诗歌演唱会他们居然
能够打通作协的关节,甚至在作协里停电的情况下能够马上就转移到团市委。这
两个机构都是视我们亚文化作仇敌的。
  团市委是在陕西中路上,以前是教堂的区域,里面房子的建筑也是哥特式的。
我记不得这里从前是属于哪一国的租界,反正不是日租界。在日租界里只有石窟
门房子,但绝不会有欧洲式建筑的房子的。这里从前是“上帝的地方”,现在却
是绝对无神论的中国共青团的地方了。
  武非走过来向我打了个招呼。黯之黯又去应酬别的人了。会场里有百来人。
有不少是作协里的老头子,那帮官方的文人,向来提到我们(尤其是黯之黯)就
咬牙切齿的,今天也难为他们来“欣赏”了。
  “武非,你也来了。收到请柬?”
  “那当然。给你的请柬就是我寄出的。”武非得意地笑了笑。他一脸都是淳
朴老实,所以得意得很可笑。
  “你怎么会和这事牵上的?”我问。武非和黯之黯来往不多的。
  “你不知道?这一阵子作协要讨论我们这些‘地下诗歌’,所以我常常去作
协。正好那天我见他们在写请柬,我就去拿了。”武非说。他确实老在往作协里
窜,也难怪他这一阵子名气不好呢,我心想。
  孟浪也进来了,他坐在第五排。黯之黯和胡同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聊天。估计
他的请柬也是什么别人给他的。

  胡同和他的歌搭子在对着麦克风唱着《中国的故事》。胡同的那个搭子也是
上海师大中文系八○级的,和胡同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中国的故事》我以前听
胡同唱过很多次。

    “……后来来了圣人名字叫孔丘
    河水从西流到东
    日出日落
    流水汤汤
    他说‘逝者如斯夫’
    ……”

  这歌的歌词本来是胡同的一首诗。他写“前面有一条河”,那是黄河;“后
面有一条河”,那是长江;“走过的人都流成了河……”如果说这是在影射中国
的文化之河把我们中国人都淹没了的话,我是挺喜欢这首诗的。但是我吃不准胡
同在写这首诗歌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不喜欢孔子。我总觉得毛泽东发动“批孔”
是活着的恶人修理死去的恶人;现在又轮到活着的邓小平同志修理死去了的毛泽
东同志,只是修理的方法文雅多了。我也看见死去的恶人们在这条河里一次次地
被我们的人民扶持着重新站立起来。“四人帮”一倒台,孔子不是又被中国人民
欢呼了么?不用多久,中国人民又会重新把毛泽东扶持起来,又会高呼毛泽东了。
中国人民也是一直这样试图用死去的恶人来搬倒活着的恶人,然后,活着的恶人
死了或者倒台了,人民心满意足的拥戴又一个新的恶人。这是“中国的故事”。
但是我不知道胡同是怎么想的。他为这诗谱的旋律很平,不是慷慨激昂的那种。
胡同谱的曲子远远不及他的诗歌那么出色。“哗拉拉拉一条河……”
  台上轮到黯之黯在读他的长诗《在中国长大》。背景音乐是郭兰英唱的《一
条大河》,典型的爱国主义歌曲。我平时是不喜欢这首歌的,因为我能够感觉到
这首歌里的煽动意味。它是狡猾的,就象邓丽君的《梅花》一样,用一种温柔动
人的旋律,慢慢地挑起听歌的人的“爱国主义”情感,然后把这情感引向一种斗
争的意志,或者一种复仇的意志,它比《义勇军进行曲》更杀气腾腾。我常常说,
“反动的《十五的月亮》,反动的《血染的风采》,中国军人在越南杀戮和被杀
戮,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牺牲。”同样,日本的那首《樱花之歌》,如果
人们只听那旋律而不去想象日本人为什么喜欢使用这首曲子的话,根本不会想到
这是一首能够驱使那和中国人一样地没有个人意志却只有民族意识的日本人去屠
杀的曲子。多么柔婉的樱花之恋呵,在南京,一整个城市的生命就在这音乐柔婉
的背景之下在几天之内被屠戮殆尽。这是我们东方的文化,杀机就在柔婉动人的
声音的背后。
  但是此刻,我却是被黯之黯的朗诵深深的感动的,我甚至也觉得那背景音乐,
那支《一条大河》是多么美好。

     “……祖国呵,我们累了……”

  我的所有青春期的那种“为某种崇高的事业”而献身的那种神往又被重新唤
了起来。那些诗句仿佛在召唤着我去为一种理想而奋斗。“……我们不沉甸中国
就无法收获……”是的,这是我在少年的时候常有的那种情绪。“……同志们,
战斗吧,取出维纳斯的节育环我们要胜利到世界的末日……”这是黯之黯所骄傲
的诗句。“……从等待里回来吧……献出青春……为祖国再作辉煌的洗礼……”

  我是在北郊中学读高中的时候加入的共青团的。那时我真的信仰共产主义。
我觉得中国共产党不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党,但是,我要加入共青团组织,为了我
的信仰。那种献身的、“把有限的自我投入到无限的为人类谋求幸福的事业中去”
的愿望,对人类未来的美好憧憬,等等,每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是否在白天保持
着这种“崇高的境界”。那时我是共产主义的,因为在那时我只读过一部外国的
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然后,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兰兰。我开始读越来越多的外国小说。其中有使我
的心发生了极大的骚动的《约翰·克里斯多佛》。我突然知道了,人的生活原来
是这样和那样的。但是,我也能感觉到我的周围的世界已经和早先不一样了。在
大学一年纪结束的时候,我写了一首题目叫《信仰》的小诗:  ……

    我真想大哭一场……

    ……早晨,国旗依旧在操场上升起
    在我的心中不再有童年真挚的憧憬和爱
    雷锋死了
    保尔·柯察金已经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了
    今天我只为了一包“大前门”而心满意足
    ……
    我依旧抬头看那旗杆上的五星红旗
    不再理想
    在我的心头流动着冰冷的悲哀
    ……

  保尔也是黯之黯所喜欢过的人物。我曾经在黯之黯那里读到过“我要去劝劝
冬妮亚,让她和保尔重归于好,好好做一个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黯之黯在台上一边读着,一边顺手让读完的诗稿飘落到台下来。那个“台”
是在食堂里现搭出来的,不是很高。

    “……总归有一天
    金币上会有一面镀着我们悲哀的肖像
    另一面镀着再也没有梦境的祖国
    ……”

  黯之黯的舌头有点大,所以常常吐词是漏风的。但是他的声音和他朗诵时的
表情是让人感动的。台下的大多数人也确实是在出神地倾听着,他们是被黯之黯
感动了。也许今天这种气氛就是他的气氛。在“撒娇诗会”上,在我去夺麦克风
的上海师大的诗歌朗诵会上,都没有这种气氛。是他的朋友们为他安排的这一切。
我没有黯之黯有的那种朋友,广化也没有,孟浪也没有。只有黯之黯,他有这样
的朋友。想到这个,我变得又有点为自己感到悲哀。我没有这样的朋友来帮我。
  “这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嘛!”一个北方口音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了起
来。我回过头,在一排中年人中我看见一个约有五十岁左右的满脸干肉的男人骂
骂咧咧的站了起来。我不认识他。
  在他的旁边有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人在劝着他。“宁雨,宁雨……,不要这
样嘛。”
  我认识这个劝的人,他叫王野,是《上海文学》的主编,也是作协的理事。
我和他认识是因为他有一次给我写信,说作协里的人常常听见关于“撒娇派”和
京不特,想让我去和他们谈谈,结果我在那里把黯之黯的那份《诗坛分类》又读
了一遍,把那些官方诗歌作者骂了。为了这事,在作协里混的朦胧诗人在外面放
我的风,说我“气势汹汹的,弄得来好象是要在作协里打架一样”。听见这话,
我差点又要去惹那朦胧诗人。但是事后我又有点后悔,因为我觉得王野这人人挺
好,既然他把我请了去,我倒是把他那边的人臭骂一通,等于是剥他面子,这样
不太好。斩没有抵抗意愿的人是不应该的。
  他称呼那骂骂咧咧的人为“宁雨”。我知道宁雨是什么人。他是《萌芽》的
主编,和王野一样,是作协理事。《萌芽》是上海的另一份官方文学刊物,编辑
方针比《上海文学》更正统。我们的圈子是从来不在这两家刊物上发东西的。相
反,黯之黯在《木偶》第一期上写了一篇《整顿文化秩序》,把这个宁雨和另一
些官方的诗歌作者,从艾青开始下来包括艾青,全都骂了个狗血喷头。想来这个
宁雨是读过黯之黯的《整顿文化秩序》的。
  宁雨骂着离开了会场。王野摇着头向他左右的人说:“这个老宁雨,这个老
宁雨,他就这脾气,真拿他没办法。”会场的后面挤满了人,他们是被台上吸引
的。我刚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
  我把头回了过来。这个宁雨是个党棍,作协理事有一半是党棍。我也不想让
王野看见我。我觉得王野这人还算是个好人。
  广化没有来。想来黯之黯也没有给广化请柬。黯之黯不请广化,广化是绝对
不会来的。广化也是个骄傲的人,而且他不卖帮着黯之黯的这些朦胧诗人的账。
  黯之黯也没有把房红方叫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阳光从饭厅一边的大窗户里照进来,会场里面是很亮堂的。胡同又开始唱他
的歌了。我又向孟浪坐的地方看了看,孟浪还是坐在那里。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好象也不是在往台上看,而是向天花板看。他的胡子很浓。孟浪此刻也一定是在
嫉妒着黯之黯,我想,和我一样,他一定是嫉妒的。对于我们这个圈子来说,今
天的聚会仅仅是胡同和黯之黯的节日,而不是“我们的节日”。但是我不会和孟
浪“合作”的,我以后也不可能把他当做我的朋友的。我和黯之黯或许还会重新
握手重新是朋友,但是孟浪则不一样,他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我刚认识孟浪的时候,他还没有留起他的络腮胡子。那时,他刚完成他在中
国各地的首次“文化流浪”,从西藏回到了上海。他那时就看上去有着很浓的“诗
人气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那时非常想和他交朋友。有一次,我在《海上》
里读到了孟浪的一首诗,我已经不记得名字了,但是那诗我是很喜欢的:

    “……在生命的长途旅行中
    真理有时候就是你的一个座位”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黯之黯的,我和黯之黯玩,就常在黯之黯那里碰到孟
浪。孟浪好象很忙,并且带着很多从外地来的消息。这使得我更觉得孟浪这人神
秘。我想交他这个朋友,我找他喝酒。但是我到后来发现孟浪从来没有象我看他
那样看我--他把我看成是一个要借他的光的“文学少年”。他对我的这个侮辱,
我是不会忘记的。有一天他如果想来找我,我不会理他。对于孟浪,我只会做一
件事:斩他。
  胡同和他的搭子在台上声嘶力竭地扭动着。他正在唱的这支歌叫《麦考里
夫》。我不喜欢他的这支歌。他妈的,我也不认识麦考里夫,你也不认识麦考里
夫,每天在这个世界上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有那么多人死得比她有意义得多,你
为她这么声嘶力竭的,干嘛呢?麦考里夫是美国的中学教师,作为女宇航员在“
挑战者”号爆炸时遇难死的。这人死得毫无名堂,我总是这样认为。
  在胡同唱完了麦考里夫之后,王小龙开始读他的诗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是不喜欢朦胧诗的。我总是在对中文系的学生说,“对的对的,你们应当好好
读一读朦胧诗。因为在今天的中国文坛上,除了朦胧诗是诗歌之外没有诗歌了。”
但是“中国文坛”上的东西我是从来不想看的。我不是什么“中国文坛”的人,
我们的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不是“中国文坛”的。“中国文坛”的人在为这个“中
国社会”而写着他们的东西。我是在为我自己,为兰兰,为群群而写作。

  我戒过很多次烟,其中有一次就是为了兰兰。那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
到兰兰那里去的时候,她问我:“如果我让你不要抽烟了,你真的就戒烟吗?”
我说我真的戒。她笑着说她不信。我回到上海师大以后,真的不抽烟了。
  一个星期以后,她来上海师大看我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了外滩。我没有对
她说,我已经“戒”了烟。那是一个晚春的夜晚,兰兰还是穿着她的那件乳白色
的滑雪衫。一路走着,我想用手臂搂住她,但是又不敢。我只是和她拥在一起走
着,她也把她的身子轻微地向我靠着。外滩的黄浦江边上总是有着很多人来来往
往,有很多是一对对的情侣。兰兰的头也微微地向我斜靠着,但是我总是不敢张
开手臂抱住她。我们两个都低着头看着路面,只是走着,走着。
  “我们往大光明的方向走吧。”兰兰说,“说不定那里会有什么好的电影。”
  大光明电影院在南京路上,而我们是在延安路外滩。“我们去那里可以先到
人民广场上去看看。我喜欢人民广场的夜晚。”我说。那时广场边上的那块“航
天冰箱”的霓虹灯广告牌还没有竖立起来。
  “你打算结婚吗?”兰兰突然抬起头来问我。我的心头一紧。
  “不知道,”我说,“你呢?”
  “当然。不过我不喜欢有孩子。”兰兰一脸调皮地说,“有孩子,那多没劲。
”她又把头转向我说,“不过,我要很晚才结婚。三十岁……,对,三十岁结婚
差不多。”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呢?”
  “那我二十九岁结婚。”我说。我也看着她的眼睛。兰兰比我大半年。我不
愿意她和别人结婚。我最受不了的事就是想象兰兰会去嫁给别人。
  “那不行,那我就三十一岁结婚。”她说。她的眼光避开了我的目光。
  “那我就三十。”我说。我继续看着她的眼睛。
  “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的。你是可以找到更出色的人的……”她吭着头,说,
“唉,不谈这个了。”她又一下子抬起头,迅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说,“你怎么
老是这么看着我。我受不了你的眼神。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嘛。”
  这季节的气候还没有完全转暖。人民广场上的行人也不多。但是,我们在广
场的东南方可以看见广场北面和西面的商店灯火。广场显得冷清,我却喜欢这种
宽阔的冷清。灰白色的路灯光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豆说,
“你要这个么?”
  “什么?”兰兰问。
  “我们在大学里管这个叫避孕豆?”我笑着说。
  “你吃避孕豆吗?”兰兰也笑了。她把手掌摊开伸向我。我把“避孕豆”从
袋子里倒出在她的手掌上了。过了一会,兰兰又说,“你好象一天都没抽烟。你
身上没带烟么?前面是烟纸店,你去买一包烟吧。”
  “不,不用。我戒了。”我笑着说。
  “别骗人?”兰兰怀疑地看着我说。
  “真的戒了。”我说。
  “唉,你没必要这样嘛。我上次是说着玩的。”
  “我可不是因为你让我戒我才戒的。我是自己想戒的。”我笑着说。
  “这样吧,我帮你买一包烟吧。你就抽一支,看在我份上,就抽一支。你等
在这里,我去买了就过来。”她笑着掏出了钱包,真的要去买。
  “噢,你不要瞎搞。我说我戒了,就是戒了。我连忙拉住她。我用的力气大
了一点,她彻底地靠在了我怀里。我能感觉到她脖颈里透出的暖气。但是我没有
就此抱住她。我扶她站定了。“对不起,”我说,“我拉得太用力了。”
  “哦,没什么。……真的,我去买一包给你。只一支,看在我的份上抽的。”
她的眼睛看上去水汪汪的。她看着我,还是调皮地笑着的样子。
  “你买来,我也不会抽的。”我很坚定地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放在嘴上,点上了火。我还记得兰兰那时在写给
我的信里对我说:“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是的,她是不会嫁给我的,我心想。
我猛吸着嘴上的烟。我的头骨在那只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会场里很亮堂。

    “……有一天你我匆匆在这小镇走过,
    这里的一切都也已和今天不再一样……”

  胡同在台上独唱着。现在的这首叫《擦肩而过》。他的那个搭子已经退下了
台。

    “……街面上的那棵老树已经不在;
    我们坐在一起低声地说话的那个茶馆
    到了那天已被推土机推走……”

  胡同的这支歌是我最喜欢的。那时我们在上海师大开第二届“撒娇诗会”,
胡同也唱了这支歌。我在那天听了觉得无比地感伤,今天听了还是无比的感伤。
我和兰兰从前一起走过的大连西路上现在已经建起了一座天桥了。以后。以后这
记忆里的世界在现实中还会变得更加面目皆非的。

    “……有一天我们再在这小镇相遇,
    我们只能如同陌人。
    擦肩而过,擦肩而过。

    我们是不是还要把记忆里老得不能再老的故事拿出来再重新翻翻;
    我们是不是还要把那已经消失的茶馆重新找到。
    我们只是擦肩而过。
    阳光落在我头上,也落在你头上,
    我们只能装作相互从来不认识。
    在这陈旧的小镇,我们擦肩而过……”

  胡同也许有着和我相同的情感,他的这支歌使得我觉得此刻窗外的阳光是一
汪汹涌的无可奈何之泪。
  我那时崇拜胡同,我想成为他的朋友,他却不愿把我看成是他的朋友。和孟
浪一样,这也是对于我也是一个侮辱。但是,为了这支歌,我可以原谅他。我可
以原谅他的傲慢,我可以依旧在心里把他看成是我的朋友。因为在这支歌里我听
见了一颗和我一样地无可奈何的、却又是无比留恋着那美好日子的灵魂。他是一
个依恋着往昔的人。他是我的同类。

    “……也许这一天小镇上的街口已经不再存在,
    也许有一天打来电话你听见的只能是沉默
    我们只能无奈地在这里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我们擦肩而过……”我跟着他唱了起来,我是被他
的歌声深深地感动的。黯之黯也在跟着胡同的歌声唱着。更多的人跟着胡同的声
音唱了起来。

  诗歌演唱会结束了。黯之黯和胡同与到场的熟人们都一一握了手。我随着人
流一同走出了团市委。孟浪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走到马路对面,找了一个
不显眼的地方靠墙站着。看着那些出来的人,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烟点上。这
不是我的节日。
  “胡同!……”“胡同!……”中文系八○级毕业的那些胡同的女同学拥在
团市委的门口欢呼着。胡同的那个唱歌的搭子向团市委的大门里面的方向说,“
哈,你现在真的是明星了。”
  胡同和黯之黯也出了团市委的大门。胡同举起两个手臂,作出一个胜利的姿
势。他们和那些旧日的女同学们一起走远了。我看着他们走远。我站在那里抽着
烟,没有人能够看见我。我身旁的树干上的树皮都是翻卷起来的。这不是我的节
日,我想,人也都走散了;现在我该找个地方去了。去哪里呢?
  马路的旁边是人行道,一些商店在人行道的边上,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我
把两只手插进裤袋,想着,先沿着这马路走吧,等走一点路了以后我就能知道自
己该上什么地方去了。我是个没有方向的人。常常是这样没有方向。我在心里隐
隐地感到一种沉重。我今天是在嫉妒着黯之黯和胡同的,我没办法为我自己搞一
个这样的节日。没几天我就得去上班,我一直是在说,不,我一直在收回我的不。
  不知不觉,我已经到了群群家的那条弄堂口。我要进去么?不,我不想进去。
我现在不能进去,我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是去另一个地方。我转过了身,向我走过
来的方向走了回去。自从上次和阿生来了之后,我还没有给群群写过信。我是该
给她写一封信挽回一下这事情的。或许,我是不该在上次的那封信里写那个梦的。
但是我想让群群知道我有过那个梦,我想知道她看了我的信之后会怎样反应。现
在我知道了。她拒绝见我了。

  在我被父亲带到了四川部队里的时候,我常常用铅笔在一些墙角落里写“打
倒毛主席”。其实我在心里一直没有恨毛主席的意思,也根本没有“要打倒”他
的愿望。我那时从书上、电台里和外面的墙上看见听见很多很多“打倒刘少奇、
打倒邓小平”、“打倒林彪孔老二”和“毛主席万岁”,我只是在心里有一种愿
望,我想试试看,如果我说“打倒毛主席”的话,人家会怎样反应。我一次又一
次地在墙角上这样写。但是,好象没有任何反应,好象是没有人发现我写的这些
东西。
  到了四川半年后,部队里的青山学校终于同意让我在那里读书了。爸爸也不
再把我反锁在屋子里了。我只是老在想,如果人家看见那句“打倒毛主席”的话
会怎样。我在上课的时候也会这样想。
  上了半年学,爸爸在春节把我带回了上海。在上海的那一个月里,我去了几
次外婆家,每一次离开的时候,我都是哭着被爸爸拖到公共汽车站。到了外婆家
我就不想离开。在上海,我的那种关于“打倒毛主席”的好奇心也没有了,我一
心想的只是:如果让我待在外婆家……
  春节过了以后,爸爸又把我带回了四川部队里。那是个盆地,一年四季都没
有太阳呵。我又重新在想着:如果人家看见我写的那些东西,他们会怎样想呢?
  终于,在一个傍晚,我用铁丝在操场跳高的沙坑里又写下了大大的“打倒毛
主席”。我写完后,怕别人不知道,就找了一个人来看这“很反动的话”。“不
知道是谁写的。”我对那个大人说。
  晚上,保卫科在沙坑那里拍了很多照片。过了几天,他们就把我叫去问话。
天气还冷,那屋子里有烤暖的煤炉,煤气把我熏的想呕吐。我觉得他们好象是怀
疑那是我写的。我只想早一点回家。那白炽灯看上去很没有精神。他们问我,是
不是我写的。我说不是。他们说,如果是我写的,承认了也没有关系。我说不是。
  第二天他们又把我叫去问话。还是那些话,他们问了我好几个小时。我说,
不是。我被屋子里的煤气熏得恶心。但是他们好象不怕这煤气,他们觉得在这屋
子里很暖和。我想呕吐,我想回去睡觉。他们还是问我,那是不是我写的。我低
下头,说,“是我写的。”
  回到家里,我就开始发高烧。爸爸从工作区回来后给我吃了阿斯匹林药以后
就让我睡觉。我觉得浑身很疼。爸爸好象什么事情都还不知道。
  第二天。爸爸中午从工作区回来,面孔很严肃地走到我的床边问我,我对保
卫科的人说了什么。我说,我对他们说那反动标语是我写的。他听了后“唉”了
一声,摇着头,什么也没说。他的表情好象是在沉思着什么一样。这次,他没有
打我,也没有训我。我本来以为他是会打我的。
  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事:爸爸被停了一级;青山学校不再接受我去读书了,
我又重新每天被爸爸反锁在屋子里……
  七个月之后,我被带回了上海。我在外婆家继续读我的小学。

  已经是夕阳西下了,我从陕西路又绕到了南京路。我也许应当去外婆家,我
想。


第二十七章

  ……我在一间很阴暗的房间里。外面是阴天,灰暗的光线从窗户里射进来。
我坐在一张凳子上,好象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屋子里的家具上都是灰尘。我突然
有一种冲动,我应当站起来,去寻找什么东西。
  屋子的门被推开了。屋子好象是亮了一些,但依旧是很暗的。进来的人是兰
兰的姐姐。她说兰兰在等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去。我问,兰兰在哪里?她说兰兰
刚才还在这屋子的,现在怎么不在了。我说好吧,我去找她。
  出了屋子是一片野地,长满了高高的草。我向前走,看见前面有一个小女孩。
我继续向前走,那小女孩张开两臂拦住了我。我问,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我认
出了她,她是我小学一年级时和我同桌的女同学。她不说话,只是用两个手臂拦
住我的去路。
  我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我走到了公路上,来了一辆长途汽车,我就马
上跳了上去。旁边的一个老人朝我笑笑说,“你还是要去那里。”
  我到了市中心,我觉得很累,但是我还是在走着。我走过了四川路桥,在桥
上我闻到了雨天的气味。我觉得奇怪,心里想:平时我只闻到苏州河泛出了臭味。
现在一点河里的臭气也没有了。苏州河里的河道被灰色的蓬子船填满了。我得赶
紧去找了,我想,找什么呢。
  我到了外婆家的那条弄堂,“三都里”。我的脚上有着溜冰鞋。我向前溜着,
很快。小时候里弄里的那个民警王同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差一点跌交。他说:
“征修,去哪里?”我说,玩呢,不去哪里。
  我踩着溜冰鞋飞快地向前冲着。快到外婆家的那条叉弄时,我和一个人撞了
个满怀。我仔细一看,这是我高中里的班主任徐老师。我尴尬地笑着。他说,不
要这么急嘛,你是在找惠兰兰是不是。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跑来跑去,是为了找
兰兰。我说是的。他不说话,走了。我觉得这好象有点神秘。
  我又重新进了一间房间。那是兰兰家。我觉得这是兰兰家。屋子里窗明壁净
的很整齐。我进这房间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人,大概他们都在另一间房间里。突
然门又开了,兰兰和一大群女孩子涌了进来。我突然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兰兰
的表姐表妹什么的。兰兰是最漂亮的。我又奇怪,我从前不知道兰兰是有这么多
表姐表妹的,今天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兰兰在和她的表姐妹们说着很多话。她们的情绪好象都是很高。“今天是个
要紧的日子。”她们说。我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我不认识那些表姐妹们,我要
等兰兰过来和我讲话。
  我在等着兰兰过来和我讲话,但是兰兰好象是没有看见我一样。我在这群叽
叽喳喳的女孩子中没有看见兰兰的姐姐。我有点担心,我希望兰兰的姐姐也在这
里。我不认识别人,我只认识兰兰,但是兰兰没有过来和我讲话,我觉得自己好
象是在一种很大的不安全之中。
  我站起来,硬着头皮向那女孩子群那里走过去。兰兰在兴高采烈地和她的表
姐妹们说着话。我鼓起勇气,叫着:“兰兰!”兰兰转过头来,看见我,脸色一
下子变得冷了下来,对我说:“你坐嘛。你不要这么急嘛。”我讪讪地推回到我
坐的地方,又重新坐下。我觉得自己是在一种很大的不安全之中。
  她们还是在兴高采烈地说着。我坐在那里看她们。过了一会,兰兰的姐姐出
现了。我松了一口气。她走到我身边说,兰兰没有来和你讲话么。我说没有,她
要和她的表姐妹们说话呢。她说,“唉,兰兰这孩子,真是的。”她过去把兰兰
叫了过来。“现在你们说话吧。”兰兰的姐姐说。
  “你想和我说什么呢?”兰兰好象是不耐烦似地说,“我告诉你吧,今天我
的这么多亲戚来,就是为了安排把我嫁给你的。你高兴了吧。”
  我的心头的血涌起,一阵狂喜。“呵呵呵……”我笑着。
  “呵呵呵……”兰兰学着我的声音。她瞪了我一眼,好象是很不高兴地走开
了。
  兰兰的姐姐还是在我的旁边。我看了看她。她说,“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
的。我家兰兰就是这样的。没关系的。”
  我还是坐在那里。兰兰的姐姐和我说了很多话。我也和她说了很多话。
  女孩子们都退进了另一间屋子,兰兰也不见了。兰兰的姐姐站起来说,“她
们要把兰兰打扮起来。你在这里坐。等一下兰兰就会出来和你一起的。”她也进
了那另一间房间。兰兰突然出来说,“不,我们先接一下吻吧。”她好象一下子
变得对我很温柔。我们相互吻着。
  兰兰推开了我说,“时间到了。”她退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变的越来越暗。我坐在那里等着。不一会,门开了,她们拥着头上用红
色的婚纱盖着的兰兰到我面前,说:“我们把她给你了。”我“呵呵呵呵”地笑
着。她们所有的人都好象有什么急事一样,匆匆的离开了。除了兰兰之外,所有
的人都离开了这屋子。
  我叫着,“兰兰!”
  兰兰没有回答。
  “兰兰!”我又叫了一声。她还是不应。我走上去把她头上的婚纱揭开了。
  这是一张我不认识的女孩子的脸。她不是兰兰!她根本没有兰兰那样的漂亮!
她不是兰兰。我心头的血又涌了起来。“你不是兰兰!”我吼着,把她推开。她
一下子消失了。我大哭了起来。“那不是兰兰!”我哭叫着。我要找到兰兰!我
猛地冲出屋子,冲下楼。楼外面没有一个人。天气是阴天。我在马路上见不到一
个人。我嚎啕大哭着。我要找到兰兰!我看不见一个人。
  “兰兰,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我哭叫着……

  “叮玲叮玲……”闹钟把我闹醒了。我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我昨天把闹
钟拨定在五点三刻闹的,因为今天是我的第一天上班的日子。我用手摸了摸脸,
梦中的泪水还在我的眼角。外面的阳光非常斜,这是清晨的阳光。我心里升起一
种绝望。我没办法再见到兰兰了;而且以后除了星期天,我每天都得这样被闹钟
闹醒。毫无意义的人生,我想,多么累的人生。我用手背把眼泪擦干了,从床上
坐了起来。其实我根本不愿意起来,但是我得起来,今天是我的第一天上班的日
子。
  我在洗手间里拿了毛巾,走进厨房。我听见妈妈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她每
天都是这么早起床的,也不用闹钟闹她。如果她吃药的话,她还能多睡上一会,
但是她这几天又停止吃药了。我最后拿她没办法。
  我把毛巾放在水斗的边上,然后拿起牙刷和牙膏,在牙刷上挤了牙膏,把牙
膏放在一边。我有漱口杯接了水,往嘴里倒了一些水,漱了漱,把水吐出。我用
牙刷在嘴里刷了起来。
  厨房里很暗,但是我没有开灯。妈妈在门外用钥匙开门。她进了厨房,拉开
电灯。她看见了我。她一脸痴呆着地朝我笑了笑。我“唔”了一声,继续刷着牙。
  我昨天把头发理了,剃了个小平头。我要上班了。我不能再留着这长长的头
发了,我也不能再穿着我的“不特衫”了,我也不能拖着拖鞋出去了,我也不能
睡懒觉了,我也不能……
  我打开水龙头,用毛巾接着水。我把湿透了的毛巾压在我的脸上。生活就是
这样了。每天早早地起来,到中学里去教我未来的学生,而且还是按着“我们的
教育方针”教他们,使得他们去适应这个社会,成为社会里老老实实的服从者。
这是我最不愿意让别人从我这里听得到的东西了。我不想成为一个老老实实的服
从者,但是到底我还是在老老实实得服从了。我还要教我的未来的学生去老老实
实地服从者么?不,我不愿意想这个。事实上我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我是没有
办法的,我是无奈的。我用毛巾在脸上使劲地擦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但是,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到最后我还是在服从着它。我使劲用毛巾擦着。
  昨天我理了发以后还去了里纪那里。我们谈到怎样使得生命有一点意义。里
纪一向认为我在许多方面是虚无的,而且认为这种虚无是不可取的。“好吧,我
们不要让自己说生命没有意义吧,”我说,“我们又能怎样呢?”
  “在你坚持不懈地追求着你的幸福的时候,你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里纪
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劝我再去找兰兰,不要放弃。
  再去找兰兰?不,不,我已经太累了,我已经没有了再去找兰兰的力量了。
我知道自己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我不可能再去找她了,我只能在我想念她的时候,
在想念得无法忍受的时候,给她写一封信,向她倾诉一下自己。到了今天,我已
经没有再去找她的力量了。
  同样,我也只有这样去向东中学里上班。我已经没有力量在去反抗他们所指
定给我的东西了。我不是把头发理了么?我累极了。
  “要不要我给你去买一些油条来?”妈妈在我的身边说。
  “不用了。”我说,“我等一下到前面的点心铺里去吃一点,然后上班。”
  我走进洗手间,把毛巾挂好,然后走进我自己的房间。我的头骨在书柜里咯
咯咯咯地响着。我还是不甘心,我在心里想着。我把我的诗歌稿子收起来,在柜
子里锁好。我已经把《第一个为什么》的第七千行誊好了。我不敢把稿子放在外
面。上次我忘了把小说稿《新村手淫史》收好,被妈看见了,她认为这个不好,
就把我的稿子烧了,害得我只好重新写一遍。
  我从我放衣服的箱子里拿了一件黄颜色的衬衫,穿上。我把两只脚插进风凉
皮鞋。拿起一只书包,我又重新走进厨房,对妈说:“妈,那我先走了。再会。”

  从新村的点心铺里出来,我浑身大汗。刚才我是要了一碗杂酱面,趁热吃的。
清晨的微风吹在身上,吹着有汗的地方,我觉得爽快极了。我把书包挎在肩上。
新村的水泥路面发白或是发灰。来来往往已经有很多人在新村的路上走着了,估
计他们都是去上班的。我掏出一支烟,点上了。我继续向出新村的方向走着。
  走到了新村外的大马路上,那里有81路、84路、86路公共汽车和隧道
车的起点站。我抽着烟,看着马路上蚂蚁一样的人群。我等一下得去坐隧道车。
每个车站上都有着几百个人挤在那里等车,说排队也不是排队,只是在那里拥着。
每开来一辆车都会掀起一股人流的巨涛,人人都在争着要挤上这辆车。每一辆车
到最后都难以关门,象一条塞足了的红肠,再塞就有爆裂的可能,一定要靠那些
维持秩序的人在门的两边用脚拼命蹬,才可能把门关上。这不是仅仅今天的场面,
或者某一些特定日子才会有的场面,而是除了星期天之外的每一天所都要发生
的。上班如同斗争,下班如同斗争,这是上海的日常生活,也是我以后的日常生
活。
  我看了看表,六点半不到。从这里到向东中学,交通不堵塞的话只需要半小
时的车时;但是交通堵塞的话,两个半小时都不一定能到。谁知道呢?这以后就
是我的日常生活了。
  我把烟头扔了,向那汹涌的人流走过去。我挤进这人流,加入它,拼命地往
前挤着。

〔《常常低着头》全文完〕■[目录]

·京不特·

关于《常常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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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名“常常低着头”,是因为“天压得太低,老是不能让我正常地抬起头”。
全书共二十七章,因为二十七是三的三次方,也因为书中惠兰兰的生日是九月三
日,九乘三得二十七。为了这个数字,书中出现了一些多余的章节。比方说,第
十四章就是一个这样的“多余的章节”。
  书的第一到二十二章是我从一九八七年的三月到七月在上海写的。八七年七
月七日,上海市闸北区公安局“追查搜缴冯征修长诗”,来我家抄家。他们在群
群家追缴到了一万一千行的《第一个为什么》(已完成)。由于我每天得去公安
局接受审查,心烦意乱所以不得不中断《常常低着头》的写作。
  八七年九月,因终于不堪承受公安局的监视和审查,我逃离上海去了西双版
纳。《常常低着头》的第二十三章到二十五章的前一半,是八七年的九月和十月
间在景洪写的。
  八八年底,我回到上海,本来是打算在上海写完《常常低着头》的最后三个
章节的。但是终于只写了一个章节,写到第二十六章的前一半,就在八九年二月
离开上海,然后步行穿越缅甸到了泰国。
  后来,我一直没有机会重新见到《常常低着头》,也没办法“完成”它,直
到一九九四年四月两个丹麦女孩子米德·阪申(Mette Bahnsen)
和露易丝·布琳特(Louise Brinth)到上海找到了里纪、阿钟、
孟浪和刘漫流,然后把录像在录像带里的《常常低着头》带到了丹麦。九四年九
月我得到录像带。于是,一九九五年八月,我在丹麦欧登斯将在录像里的《常常
低着头》读出录音在录音磁带中。九、十月份,我听着录音将之中文输入电脑。
  一九九五年十月份,我完成了《常常低着头》的第二十六章的后一半和第二
十七章,并中文输入电脑。同时,我把第十四章作了彻底的修改。并在第二十一
章中加入“给兰兰的一封信”。
  一九九五年十月份,中文本的《常常低着头》终于彻底完成。
  一九九七年六月,《橄榄树》决定刊载,因而作最后修校,并删去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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