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E册·1997年7月19日出版
□□□□□□□□□□□□□□□□□□□□□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E册:常常低着头 □ □□□□□□□□□□□□□□□□□□□□□ 本 期 目 录 ~·※·~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五) ——————————— 第 五 章 一早小峰就到了我这里。是我把他约来的。上次我在房红方那里碰到小峰, 他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他是去那里找黯之黯的。 黯之黯出事的那天,小峰也是这样去房红方那里找黯之黯。那天公安局抄的 房红方的家,来时的阵势很大,几辆警车,录像机照相机也是好几台。小峰稀里 糊涂地往屋子了闯,被一个警察揪住,问他干什么的;他发现阵势不对,就说自 己是房红方的朋友,是来找房红方喝酒的。估计是那些警察觉得小峰傻球球的样 子确实是象个酒鬼,所以在问了他几句话之后就让他离开。小峰一离开房红方的 家后,就马上去找广化,把这事告诉了广化。然后他就和光天两个人离开了上海, 从上海到苏州,然后到成都,然后重庆,然后又到南京。光天是中医学院的学生, 比我还小一岁,也是个写诗的,很无赖,尽写一些《乱伦》之类的诗歌。这两个 小子纯粹是自作紧张,以为公安局下一步便会抓他们。在他们离开之后的那一个 星期里,我和胡同都收到一些神神秘秘的信,让我们去重庆朝天门码头和一个“ 唇上抹有紫色唇膏的、身穿一件乳黄色大衣的女孩”接头。我没去。胡同说他也 收到同样内容的信,他也“很理智”地不去。他们这样神神秘秘地,好象他们是 在搞地下颠覆工作一样,结果他们在宁波被抓了送回上海。公安局审查了他们两 个。小峰倒是根本没事,公安局查不出他有什么“污点”来。但光天则倒霉,被 公安局查出他和几个女人睡过觉、帮人堕胎、偷图书馆的书等等小零小碎的“劣 迹”,定他一个“流氓罪”,判了三年劳教。这样,小峰又紧张了起来,跑到江 西去了。但这次好象局子里也不管他乱跑了。他到是自己回来了。 我就坐在小峰的边上。黯之黯的那只旧沙发依旧在房红方那里。结果黯之黯 没来,房红方说,孟浪刚回上海,所以黯之黯去了孟浪那里。房红方说这话使得 我有点紧张:孟浪本来就和我过不去,现在好象黯之黯也越来越和我过不去了; 我倒是有点怕他们联起手来共同地和我过不去。我和一个人搞已经差不多了,两 个人肯定能够搞翻我。我不希望黯之黯和孟浪关系太好。 房红方对小峰和我兴奋地谈着《木偶》第二期的事。我已经把稿子交给房红 方了。房红方也问小峰要稿子,小峰答应了。我对小峰说,什么时候可以上我家 来玩。小峰便马上和我约了时间。 小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厨房里找到了一瓶酒。我看见墙上的“7:30以 后,结束一切糊谈”。小峰是知道这句话的渊源的。我不喜欢房红方的娘娘腔, 我也讨厌小峰的不知分寸。我陪小峰喝了几口。房红方拿了一本《外国文艺》, 向我推荐玛格丽特·杜拉的《情人》。我只看了个头,感觉还不错。我最喜欢的 作家是海因利系·伯尔,黯之黯喜欢加西亚·马尔可斯,小峰喜欢罗布·格利耶; 房红方则两样,他是看谁的作品就喜欢谁的。 小峰一口一口地喝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房红方又在谈他的小说技巧 了。小峰觉得烦,让房红方别谈了。房红方说,小峰这样恶狠狠地喝酒不好;上 次砸坏了他的东西。小峰说,“砸坏东西有什么关系,你看……”。他把手里的 酒杯扔碎在地上。房红方硬是忍着,没有发作:“昏过去!老朋友,你,……你 没有必要这样嘛。”小峰只当没听见,看看我。我觉得幽默。我说,小峰,你到 我这里来的时候可别砸我的摊子噢,我怕的哦。 小峰又重新坐下了。我看那面墙上: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 我让小峰在屋子里坐一会儿。刷了刷牙。洗完脸。小峰从我的床边拿起一本 武侠书,翻看起来。 我屋子里墙上印的花环我不喜欢。那是父亲请人来搞的:地板上漆红漆,做 纱窗,工夫都不到家。小峰原先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我觉得他在变坏。他妈的, 就我变好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是个有征服欲望的人。我希望我的精神 能够征服全世界。 小峰说,洗好了?我说洗好了。天气挺不错。妈妈上班去了。我靠床坐下, 问,好吗?我笑了笑,打了个榧子,然后“哈”地一声叫了一下。我问,去找过 广化没有?他说,回上海后就没找过他。我又笑了笑。我想哭,不知道为了什么, 觉得没劲极了。我答应了杨洋我要变得虚伪些的,就今天我应该开始了,就好象 是演戏。我父亲有一次突然教导我: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他妈的,没劲极 了。我要拉住小峰和所有可以拉住的人,在上海好好扬扬京不特的名头。这帮家 伙绝对老屁眼了,我有什么企图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上次在学校的草坪上,米康 对我说:他把我当小弟弟看,不会玩弄我的;但我必须搞点名堂出来,玩玩手段; 他有好多朋友是做生意的,他们大都很会玩的。他说,我虽然说起来很有才气; 但光靠才气有什么用。我说我会玩的,只是习惯问题;如果我想要精明一些,我 可以变得很精明;但那很费力气,太累,没劲。 我对小峰说,“你在外地的时候,我对你有些误会,说了你一些坏话现在我 们可以了结一下了。”小峰没怎么说话。天气好得让人恼火。我听见敲门的声音, 知道是杨洋和萧午他们到了。我不用介绍,大家都见过面,我说。杨洋萧午他们 一一和小峰握了握手。我得拿出一点姿态出来。我答应过杨洋我要虚伪一些的。 杨洋相信我不会玩不过上海的这帮写诗的家伙的。萧午说,如果需要,他可以给 我安排一卡车打手来。当时我说多谢了。萧午说,我可以在在诗歌界扮演教父的 角色,作龙头,他可以帮我忙。 那天阿生送新编好的《海上》来,正好萧午也在我家。我把阿生大大地捧了 一番。阿生已经三十岁了,还在辛辛苦苦地写诗歌。那天很热。傍晚的时候,我 们三个人就把酒和菜全都搬到天井里来了,边谈话边喝。阿生的诗歌写得其实并 不好,难得有人恭维他。他听我捧他,很高兴,把一切“贴己的”话都对我说了。 萧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插话。他不喜欢阿生这人。喝了一点以后,萧午说想 要睡一会儿,然后就进去躺在床上了。阿生兴致很高。让我和他一起去外面散散 步。新村后面有一片荒地,空着等建造楼房区时用。我说那里象是德克萨斯开发 前的景色。阿生也很喜欢那个地方。不过那也许是因为阿生心情愉快的缘故。等 我送走了阿生后,我问萧午,本人的手段可以吧。萧午把我的手紧紧握住。不错, 他说,不过帮帮忙,如果有一天你拿出这一套来对付我的话,那我们交朋友只能 是到此为止了。 谈了一会,我想到得弄一点吃的,等一下下酒。我心不在焉地对小峰说,在 外面玩得不错吧。小峰便开始和杨洋萧午他们谈他在外地时的故事。虽然杨洋和 萧午对他爱理不理,他还是在讲。我则去厨房动手搞吃的了。 烧好了几个菜,我给小峰拿出酒。估计是因为杨洋和萧午对小峰谈的东西根 本不感兴趣,小峰看上去有点没趣。我又给他拿了杯子。我说:“现在在上海你 小峰的名气也算是蒸蒸日上了。”他一边倒酒一边说:“你现在也转起来了。” 我知道我有点失常。小峰这样出去走了一趟之后确实老练多了,会察颜观色了。 本来他是个直筒子,这一点他变不了;不管他现在怎样敏感,但他不会作伪。“ 他妈的,我确实说过你小峰的坏话。就算是赔礼吧,我敬你小峰一杯吧。”小峰 说,“你先别说这个。黯之黯孟浪他们,你不特是玩不过的。”杨洋和萧午在旁 边翻看着我的诗稿,也不时地向我和小峰这里看。萧午板着面孔。我知道他对小 峰非常不满。我不想明显地得罪朋友。我知道,我在这方面是软弱的;好几次我 对人板面孔,都是硬着头皮的;我怕伤面子。 “你不是广化,更不是房红方,我知道。你的目标是想当上海诗坛的领袖。” “帮帮忙!我想当领袖?你别他妈的瞎说。”我说。小峰的目光很凶,他一 下子说到了我的痛处。我确实想称雄上海诗坛作“教父”,虽然我讨厌“领袖” 这个词。但是我不能被人看出来。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想当领袖,人人却有都怕被 别人说是有“领袖野心”;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不用否认这一点。”小峰说,“但你想想,你还嫩着呢。” “小峰,你太直率了。我们是朋友,无所谓。但是我提醒你,你是会因为这 个而吃亏的。对你说,我真的不想当领袖。”我在心里佩服他。他对我说这话, 就是非常狠的一招。 “你的诗歌写得确实比过去更出色了。你写诗比他们厉害也没用,你在做人 方面还是不行。” “小峰,回到上海你不想写诗了吗?” “还写。但主要是写小说。” “那好,只要我们能合作,就不会玩不过黯之黯孟浪他们。”我看见窗外有 鸽子在飞,“小峰,我不会亏待你。相信我还有力量吧?” “你确实有不少后劲。” “那好吧。黯之黯玩过你,你也没劲。和我合作怎么样?”所谓“合作”就 是让他在外面“绝对捍卫”我。 小峰看了我一会儿,说:“不特,我发现你近来很虚伪。” 我恼火了。萧午在一旁向我使不耐烦的眼色。小峰这小子太放肆了。我看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确实是虚伪的。我从一开始就虚伪。你不觉 得我对你虚伪是因为对你有目的吗?他妈的。我还看得起你呢。”我瞪了瞪眼。 小峰的脸上有一种忍住火的神情。 “怎么样,你还可以算是上海写诗写得不错的人吧?”我问。 小峰没作声。过了一会儿。 “好吧。”我说,“我们还是喝酒吧。说这话扫兴。”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其实小峰这人在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他也不是玩人 事艺术的料。和黯之黯孟浪玩,他远不是对手;当然他也不是我的对手。窗外的 鸽子不见了。我觉得对他很歉疚。我不得不如此;今后小峰会为这事耿耿于怀, 但他不会再来多惹我。 我又替小峰斟满酒。“喝。”我说。小峰毕竟是个酒鬼。黯之黯还没出事的 时候,他老是找黯之黯一起喝酒。有一次黯之黯对我说,“小峰最近画了几张画, 都很怪诞。”他说小峰多少有点疯子的症状。小峰的行为有时候是疯狂的,我也 知道。小峰和光天一起离开上海那阵子写给我和胡同的那些信,都是语无伦次的。 那封关于“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和人接头”的信,我看完之后就撕了。我不想让它 成为以后局子里找我麻烦的引线。 我们大家尴尬地喝了一个上午的酒。小峰说他下午有事,得先走。我猜想他 是没事的,只是受不了这气氛。我的装模作样和杨洋萧午对他的敌意。他客套了 几句就要走。萧午和杨洋什么也没说。我把小峰送到门口,拍拍他的肩。他走了。 一进屋,萧午就骂了起来,“这小子什么东西!”他说我太软,在这小子说 我虚伪的时候就得把他赶走。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这人还不算怎么坏。杨洋 说,“你对他客气什么?还怕他和你打架?怕他象在房红方那里一样,敲坏你的 东西?我和萧午可以揍他。如果你当时对我们使一下眼色,我跟萧午马上就把他 架出去揍一顿。”我说算了,算了。 萧午和杨洋是我的铁哥们儿。上海这帮写诗的,都是通过我才和杨洋萧午认 识上的。我对这帮诗人还客气,因为我还得在这里面混下去;但萧午和杨洋他们 就根本不买账。 萧午对我说,他要叫人去把童力揍一顿,这家伙拎不清。我在竹躺椅上躺下, 伸了一下腰。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 萧午是艺术系的模特儿,但他自己也画画。童力看他不顺眼,到处放他的野 火,想把他赶走。萧午的脾气是容易得罪人的。在学校里就我和杨洋是他的朋友。 杨洋以前总是和童力形影不离;杨洋是因为太善良了,所以就没有个性,因此以 前别人就只知道童力,不知道杨洋。那时童力总是象是控制着杨洋一样。萧午到 上海师大里来作模特儿,杨洋帮了他不少忙;童力大概是觉得杨洋越来越不听他 的差遣了,就迁怒萧午。我是在通过杨洋而与萧午认识了之后,才和杨洋深交的。 童力和黯之黯也认识,是由我介绍的。自打童力和黯之黯见了几次面之后, 他和我的交往就淡了下来。因为那时我在上海还只是“初出道”,黯之黯在外面 的名气远远要比我大。童力如此巴结黯之黯,这让我很恼火。这以后我就认识了 萧午。但我知道,童力压错了他的注,黯之黯现在每况愈下,而我的崇拜者却越 来越多。孟浪是我最后一个对手。我不能容忍童力的这种“背叛”。童力的画倒 是出色的。相反,杨洋的画让我失望;而且他又懒。我已经为他提供了不少构思 和创作方法,只要他勤快一点,我以后就能把他捧出名。恨铁不成钢。 再过两天学校就要公布学生毕业的方向了。我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了。系党 支部书记的那付不阴不阳的腔调,我一看就恼火。杨洋等到他分配的时候也会忙 的。大学里这几年下来,校园是比过去漂亮多了。在我们毕业之后,佐代里她们 也该回日本了。其实我并没有很为她动感情,虽然那时广化黯之黯他们都以为我 是在玩真的。 黯之黯也见过佐代里。那天我和米康在西部的校园里经过,见佐代里坐在草 坪上画画,我们就在她的身旁坐下了。我们聊着天,谈论着日本歌星。那时候还 是春天。正好黯之黯这时候从校门口走进来。他是到学校里来找我的。我招呼了 一下,黯之黯也过来坐下了。我对佐代里说,这就是黯之黯,上海的大诗人。佐 代里问,什么大诗人?我说,就是great poet。佐代里使劲点了几下 头。我对黯之黯说,佐代里是日本留学生。黯之黯平时听我谈起,知道我有几个 日本女孩子朋友。米康见黯之黯来了,话就少了。他不喜欢黯之黯。黯之黯也插 进来一起聊了。谈着,黯之黯问,日本有没有无政府主义者?佐代里说,在日本, 无政府主义者就是小流氓。黯之黯听了很失望。黯之黯又问佐代里,她知不知道 川端康成。佐代里说,知道,他拿了诺贝尔奖。黯之黯问起石原慎太朗。我们都 挺喜欢他的《太阳的季节》。佐代里说这个石原现在是很右派的,而且是议员了。 黯之黯说,这没劲,以后拒绝读这小子了。我插了一句,宫本辉好,知道宫本辉 吗?佐代里很惊奇我们说到宫本辉。我从前没有对她说起过我是写诗的。她说她 这里有几本宫本辉的小说。草坪很绿,在阳光下暖洋洋的。 一个星期后,佐代里就把四本宫本辉的小说集交给了我。其中有一本叫《道 顿掘河》,还有一本是《泥の河·萤火河》都是日文的。我不认识日文。如果我 和兰兰还好着的话,我准会把这些都交给兰兰,让她翻译出来。兰兰是我的感伤 主义,我总觉得我们会在有一天从归于好的。在兰兰来上海师大的那几次,我和 兰兰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总是会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我要毕业了,兰兰没有 再来过,没有再和我一起再校园里走走。我的头骨常常会发出声响。我没有为我 将被分在什么地方而患得患失。自从那次局子里的人对我捣乱了之后,我知道佐 代里怕我去找她了,所以我也不再去找她了;最多是在路上碰到,相互点一下头。 我想,郑洁是想在分配的事上帮我一把的,因为胡一飞向他打过招呼。但我臭名 昭著,他也肯定帮不了忙。人家判决我,我闭目以待。分配得不好,我就要求去 新疆。 阳光荡荡,天气热起来。萧午跑到洗手间去冲凉,我能够听见水声哗哗,听 得舒服。杨洋专心致志地看着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我翻看着我自己的长诗。 我已经写完了五千行了。看着誊好的文稿纸,我有一种强烈的藉慰。广化在看完 了第四千行之后对里纪说,“看来上海第一诗人确非是这小子不可了。”想想我 将有一首一万行的长诗,我兴致勃勃。 “不特,去冲一冲吧。冲一冲舒服多了。” “好的。我等一会去。杨洋这小子,看入迷了。” 杨洋抬头笑了一笑“呵,呵”。我把烟掏出来,一人一支,点上。杨洋埋着 头说:“第一本我看完了。萧午你拿去看吧。乐趣,乐趣!” 我很愉快我这里的东西能让我的朋友得到乐趣。我总是讨好朋友。 围棋对杨洋的感觉很好。上次他们在上海师大分手之后,围棋和杨洋又在我 家碰上过一次。我很愿意为他们拉个皮条,让他们交上朋友。围棋和杨洋都是我 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他们也能成为朋友。他们从那次以后就真的成了朋友。我对 围棋说,他搞来的云南烟丝抽起来味道很好,象糯米。杨洋也用这烟丝卷了一支, 抽了,然后叫好。围棋以前告诉我说,最好是往烟丝上浇一点酒。我只有乙级大 曲。他说如果可能,最好是浇一些洋酒。杨洋抽的时候还在叫唤,这烟好。在云 南这烟多钱?杨洋问。围棋说是一个同学带来的,价钱不清楚,好象不贵。“你 的朋友在云南什么地方?”“下关。”“杨洋,下学期你们去云南吗?”我插了 一句。“要去的。”杨洋看了看我。那是在晚上,屋子里的日光灯苍白。杨洋的 脸也被映得苍白。我没有目的地把书柜翻了一下。萧午在地上铺着席子。然后围 棋和杨洋都坐到了地上。杨洋从包里拿出“百事可乐”,递过来,说,别忘了这 个。我去拿了几只杯子放在地上。杨洋把可乐倒在杯子里。“你去过云南吗?” 杨洋把杯子递给围棋。“去过,两年以前。”围棋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我 没去过云南。杨洋也没去过云南。杨洋和围棋谈云南谈得津津有味。“那边好玩 呢?”“云南边上,靠近缅甸的那个地方叫瑞丽。那里主要是傣族和景颇族。傣 族都是水傣,女人漂亮。”“什么水傣?”“傣族分水傣和旱傣。水傣是靠河的, 爱干净。旱傣脏。旱傣的女人也丑。”“云南那地方有没有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 我听说有个地方只有女人,看见过路的男人就会截下来,留种。”“可能有吧。 不过我没有碰上过。我打算明年三月份再去一趟,去看看那里的白族。白族人过 火把节跳通宵舞,重新演上帝造人的过程。据说其中有一个是象征生命的,男男 女女都一丝不挂地跳。”“湖北张家界我们系上次去过。” 我在一旁喝着可乐听他们说话。我到过的地方不多。围棋和杨洋都比我走得 多。过去兰兰也和我说过好多次,要和我好好出去走走。结果一次也没有和她出 去成。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没劲。每次听到外出旅行的事就想起兰兰。 我是个窝囊废。我把兰兰弄丢了,是我自己不好。兰兰。兰兰。我觉得自己 在悠悠地向下沉。这不是“堕落”。我应当和兰兰出去走走的。我相信绝不用在 蜜月旅行的前提下才能和兰兰一起出去的。如果那次我和兰兰一起同去兰州,我 准能得到兰兰。我把她惹狠了却没有趁热打铁。在电话里我口气很硬,但和她在 一起的时候我却又成了软蛋。 在给她打了电话之后的两个星期,我确实没有再找过她。我想这样或许可以 折磨她。我约她来我外婆家,她来了。那天早上是下着雨的。外婆对她很客气。 笑嘻嘻着脸。外婆家的每个人都对她很客气。他们都知道我和兰兰间的事。兰兰 一进来,我就迎了上去。但我知道,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是很不热情的。兰兰小 心翼翼。她不知道我的冷漠是装出来的。外婆给她泡了茶。我在沙发上坐着。家 里的人都退入了厨房。他妈的,我在装蒜,我想。 “你好吗?”她的脸有点红。 “挺好。你怎么回事?”我想惹她。 “什么‘怎么回事’”兰兰迷惘地看了我一眼。 “今天你怎么贼头贼脑的?” “客气点好不好?”兰兰把头垂得很低。除了上次我给她打电话,她以前从 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在我面前低声下气过。屋子里有点暗。外婆家是石窟门房子, 顶很高,但天井的墙靠屋子太近,所以把光线都挡了。过去是我得对她陪小心。 “好,客气点。这一阵子好吗?” “还可以。”她抬起头,笑了笑。她笑的样子总是很顽皮。她从前一直喜欢 和我抬杠。如果我说真理只有一条,她就说歪理只有一条。说的时候她就这样笑。 外婆从厨房给我们端了两碗汤元进来。 “外婆,我觉得兰兰最近贼头贼脑的。”我朝兰兰眨了眨眼。 “不要瞎说。”外婆把碗放在兰兰面前,“吃呵,吃呵。” “外婆,你别忙了。”兰兰说。 “外婆,你别忙了。”我学着兰兰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我的得意。我开心极 了。外面的雨刚停。兰兰每次来,外面都下雨。外婆笑呵呵地出去了。兰兰的辫 子剪了。她更漂亮了。 “你更漂亮了。”我说。 “是吗?” “别装腔作势了。说真的,你更漂亮了。” “我没注意到嘛。你的字写得漂亮多了。” “是的,突飞猛进。当然喽,诗歌也进步多了。” “你别得意。” “当然。不说这个了。一年多没见了,就好象几百年没见一样。” “假期出去了吗?” “没有。你不去,我去干嘛?” “今年呢?” “想出去。想和你一起出去。” “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一个人骑车去兰州。我死了你会伤心的。” “我才不伤心呢?” “真的?”我装得很认真地说。 “好了,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今年一定和你一起去兰州。满意了吧。” “开心得很了。不过,别又象前年那样到时候节外生枝。” “不会的。” 兰兰终于没有履行诺言。那是因为我自己不好。 我看着苍白的天花板。杨洋还躺在躺椅上。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萧午问 我今天晚上打算怎么安排。我说没事。我让萧午去买包烟来。他去了。他这小子, 今天身上总算还有点钱。他化起钱来太没有节制,时常穷得当当直响。我曾想让 他改变这习惯,但是很难。我要改变他,因为我需要同伴,铁哥们似的同伴;我 必须在写作上培养他。他太没有节制,这样下去不行。杨洋太懒。我对杨洋也说 过。但没有用。萧午还是萧午,杨洋还是杨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杨洋伸了个懒腰。他把《笑傲江湖》看完了。四点了。夏令时间,四点就是 三点。杨洋问我,晚上搞不搞口兽。我说到时候看吧。萧午在,不一定口兽得成。 外面挺静的,阳光落在新村里,金灿灿的。杨洋问我说,还有没有武侠书。我说, 不在家里,等我以后再去取吧。 我第一次搞口兽是和黯之黯在一起。去年夏天,群群毕业的时候,我整天泡 在外语系,想找机会和群群更接近些。那天星期一,黯之黯来找我。他的工休日 是星期二。他在东部的草坪上和我吹了一会儿牛。黯之黯说,要搞“自动写作”, 象美国的那帮诗人那样。我说好,就这样,我们也可以玩一玩。我们约好每星期 一次,写诗:我口述,黯之黯记录;黯之黯口述,我记录。我们搞了一个提纲出 来。我说,别叫“自动主义”了,叫“口手主义”吧。黯之黯说这个名字好,“ 我们这帮人,说话的时候才象个野兽”,就是一群“口兽主义”者。 晚上的天气很好,我和黯之黯在东部的草坪上睡了。月明星稀。蚊子多,我 们啪啪啪拍得直响。外语系也有几个男孩和我们睡在一起。我们聊着天。有时候 会有风吹过我们。那些外语系的男孩们都是群群班上的,在等毕业分配方案下来。 我知道他们也很无聊。我们轮流地讲着故事。 “有一对夫妇,从来没有到过热带。他们既没有见过大象,也没有见过椰子。 他们住在温带的城市里。有一次,他们决定出去旅行一下,去看一看那他们从未 见过的世界。于是他们坐飞机去了太平洋的岛屿。他们是那么兴奋。第一天,他 们就见到了椰子和大象。他们很迷惑。于是他们问土人:那是什么东西?土人说, 那是大象。“它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我们那里就没有呢?”土人指着椰子说, 这是因为我们这里有这些大象的蛋,我们只要伏在这大象蛋上孵它,就能孵出小 的大象;小的大象长大,就是这大的大象。于是这对夫妇就赞叹着回到了他们的 营地。 到了这天的深夜,那妻子醒来,发现丈夫没有睡在自己身边的床上;想到这 岛上的女人都露着大大的奶子,妻子不禁有一点紧张。于是她穿上衣服走出屋子 去找她的丈夫。 她在海边的沙滩上看见了他丈夫赤条条地趴在地上。“你在这里干什么?” 妻子惊讶地问。 “嘘……”丈夫轻声地说,“我在孵大象蛋。” “大象蛋在你的身下吗?我看看它怎样了。”她把手伸到他胯下的椰子上摸 索着。摸索了一会,妻子叫了起来: “噢!小的大象在出壳呢。我已经摸着了它的长鼻子了,它在朝外伸呢!” 杨洋拿着笔在等我开口。他让我替他设计一封情书。萧午躺在床上看书。烟 是够一个晚上抽的。我长诗中的很多部分都可以抽出来当情书用。杨洋他们都知 道。杨洋前一阵子对我说,他喜欢上外语系的一个女孩,就是搞不上手。杨洋算 是个美男子了,但他的气质有点瘟。我对他说过,在女孩子面前洒脱一些。他说, 碰上别人还可以;就是一碰上那个女孩,他就得瘟。他说的那女的我见过,长是 长得不错,但是要令人觉得惊心动魄,还是差得远。杨洋居然会这样丧魂落魄的 爱上她。没办法,情有所钟。我在群群面前也会不自在,而我也已经为兰兰丧魂 落魄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也一样扭扭捏捏。当然现在比过去好多了,经验多了; 以前更糟。 “开始吧。” “等一下……。好,开始。”杨洋说。 “今天的天气真好。今天的阳光真好。……” 杨洋使劲地记录着。“好了。”他抬起头。 “……真后悔我那次没有对你说:你等着我,我要来找你。真的后悔。天气 这么好,荡荡的夕阳西下会使你的唇角更美。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好了。” “……让我想想。阳光还会从你的窗格子里透进来。天边辉煌。此刻你会在 想着些什么呢?你是一个感伤的你,你会一个人对着殷红如血的黄昏欲悲无泪…… ” “好了。” “……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们都曾是小孩子;现在我们长大了。一 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尽管我们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姐妹兄弟,但是 走完我们的人生,我们都是孤独者……” “好了。” “……我们不是一直在觉得很累很累吗?真希望在这雾一样的人生中拉着你 的手和你一起行走。真希望在你那星河般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近你……” “好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要给兰兰写信。兰兰终于没有让我再去见见她。我还没有来 得及给兰兰写过一封这样的信,我只对兰兰说过一句那种“深情而不露”的话: 我好象几百年没碰上你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咯的响。兰兰至今不相信这事。我 要去动手术。兰兰不知道。反正她会说我在骗人。兰兰妈对我很好。从前我每次 去兰兰家,她妈都总是会让我们两个人单独地在一间屋子里,还把门带上。我们 有我们的事,她妈一点也不会来打搅我们。“我们好象分别了几百年了。”我是 个不解风情的呆鸟吗?我一次次地放过了和兰兰亲热的机会。兰兰一定非常恼火 我。兰兰的家在东体育会路上。那时候跨大连西路的那座立交桥还没修好。外语 学院就在马路对面。兰兰常回家。我一般都是去她家找她。 第一次去她家,是在我中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提心吊胆地从一楼走到四楼。 那天是个晴天,淡淡的云在晴空里象一荡泓泓的水,我心里晃晃悠悠。到了她家 的门口,我站了一会,下定了决心。我咬着牙敲了敲门。门开了。是个瘦高个的 男人。“找谁?”“惠兰兰。”“啊,是兰兰的同学。进来吧。兰兰在里面。” 他是兰兰的父亲,刚喝了酒,一脸酒气。我羞怯极了。兰兰也出来了。她把 我迎了进去。里面有一个男同学,是高中里兰兰的班上的。我看见他心里别扭。 因为这是在兰兰家。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兰兰,我却依旧在怕失去她。 那人的名字叫党校。他考进了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他的个子高。他的身分 和身高都让我自惭形秽。党校和我两个人和兰兰的关系都不错。我曾在私下给党 校写过信说,我爱兰兰,如果谁跟我因此而过不去,我都认了。党校象个大度量 的人,我知道他是在兰兰面前做出的这付样子。我看不惯他。我对兰兰说,我不 希望在她身边碰见党校。兰兰很得意。她总是笑笑。我觉得自己很窝囊。 “昨天党校又来找我了。” “你帮帮忙!别对我讲这个。” “这是我跟他的事,又碍着你什么了……” “我跟他不是一种人。我就是不喜欢他。” “……我希望有那样的黄昏,你走向我。我永远觉得你是一朵云……” “好了。”杨洋说。 “……上海的夏天总是炎热的。真希望自己是一阵风,吹向你,把幽幽的凉 爽带给你……” “好了。” “什么时候我是一阵风呢?什么时候我能在你的耳边低语呢?我愿进入你的 呼吸,在你的胸前逗留,倾听你的心声……” “好了。” “……你的心里在默祷些什么呢?……” 杨洋一句一句认真地记录。萧午没动,在认真地看书。 玻璃板把窗户外的青色映了下来。天色开始暗了。外面有脚步声。是妈妈。 门开了。她的头微微地向门里面探了一下。她的头发很乱。杨洋站起来招呼,“ 妈,回来了?” “妈,我两个的同学。”我说。 “好,好。呵呵。”妈笑了笑。她那付精神痴呆的样子我看了难受。她把门 又关上了。我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我妈有病。”我对杨洋说。杨洋呆呆地看 了我一眼,“哦”了一声。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我觉得屋子里一下子显得很 压抑。我对杨洋说,等一会儿再口兽吧。我们暂停一下。 过一会儿妈又会下来,我的嘴里很苦。杨洋给我递了一支烟过来。我点上了。 天色还没有彻底黑下来。快一点黑也好,我想。 我不知道在恨什么。我妈是个疯子,我妈是个痴呆者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我 小时候她没疯,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今天她会疯。夫妻分居两地。勤勤恳恳 工作的好党员老党员。共产主义理想。反对资产阶级倾向。一心为党。扫盲。政 策。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和西方生活方式。我妈是个疯子。我妈以前不是疯子。她 今天一定会疯,一定要疯,非疯不可。她是生我的母亲。现在她在楼上一个人自 言自语吧。我的头骨得去开刀了。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她常会说许多莫名 其妙的话。那时我以为,就象父亲说的那样,仅仅是老年性痴呆症。那时我很少 见到她,最多是一个月一次。那时我的家还没有搬到浦东,还在天山新村。那地 方很小。我不回家。一般星期天不是去奶奶家就是去外婆家。偶尔我会在外婆家 碰上她。她那时目光已经开始呆滞,行动也显得迟钝。 妈到我的大学里也来过几次,之后,我就让她别来了。我怕别人说我有一个 拎不清的母亲。其实同学们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我知道这是我自己做作,没办法。 妈每次来都拎着好多吃的来,还问我要不要钱花。这时我心中总是油然而升起一 种歉疚感。我觉得挺对不起她。我不愿意问我妈要钱。我只要父亲的钱。我的爸 爸和妈妈从来就是用钱分家的,各用各的工资。我还没工作,爸爸负担我;妈妈 负担妹妹的生活费,妹妹在念中学。我是师范生,一个月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费, 父亲也就不给多了,只是十二元钱。我的钱从来是不够花的。父亲是只铁公鸡。 妈那时让父亲多给我点钱,父亲就会生气。我知道了,就对妈说,让她以后别再 对父亲提这事情了。 其实在我刚进大学那年,妈的病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妈 在天山新村的时候,邻居关系搞得一塌糊涂。因为那里三家人用一间厨房。我妈 常在煤气灶上烧着水,又不管;水开的时候,她不去关开关,也不去拿水,水冒 出来把火浇熄了。邻居看见,怕煤气中毒就把开关关了。水放在那里时间一长, 就冷了。妈就以为别人家跟她过不去,存心把煤气关掉不让她烧水。常和人家吵。 我难得回家,妈对我说别人和她过不去,我很愤怒。但后来我发现,事情是这样; 于是我只是以为妈是记性不好。 分到了上钢九村的房子以后,我回家的次数就多了。妈老是对我说,家里有 人进来过。开始我还信。后来我就越来越觉得不对。不是周末的话,爸爸住在江 湾他的部队里的房子里,只是周末他才回家。爸爸从前本来就喜欢发怒,他那时 也不知道妈妈有病,每次爸爸回家,两个总是在吵。我受不了,就不想多见他们。 我从小就不曾象在一个正常家庭里一样地和我的父母在一起过。有时候去兰兰家, 或是去小敏家,人家一家人都很和谐的;就我这家……。我不敢领人到我家来, 给人家地址,都是外婆家的地址。我恨父亲:既然不能对这个“家”负责,那为 什么还要结婚;既然不能对我这个作儿子的负责,他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他是 个军官,五十岁混到个付师级也该知足了。守着那么多钱干什么?妈老在怀疑父 亲有外遇。我去过父亲部队好几次,知道父亲不会有外遇。 到了大学四年级,我回家次数一多,知道妈妈是精神不正常了。她只想着看 她自己的稿子。她怀疑自己的稿子发不出是因为父亲和她单位里的人串通好了弄 她。我睡一楼,有时候在深夜听见从楼上传来的她的叫骂声。 地上铺了毯子。杨洋睡着了。萧午还捧着《笑傲江湖》看。还有两天就公布 分配方案了。我想好了,只要是分配到中学,我就不去报到。反正只要去新疆干 上两年就可以回上海,这样中学教师的工作就可以免了。中学教师工资太低,奖 金又没多少;而且坐班制,整天得坐在学校里。我决不干。 我身上黏黏的。一小时前我还冲过凉。兰兰说过,她吃准了我这一辈子绝不 会平平常常地过去的。我相信她的话。我走进洗手间把水龙头打开。我坐在池子 里,水“哗哗”地从我的肩头流下。凉快一下吧。 夜已经深了。外面的月亮很亮。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冲完澡我在天井里 站了一会儿。这里的楼房都是新建起的,原来这个地方是田野,所以蚊子特别多。 我已经在我身上拍到了五六只。月光把天井的墙头映得发白,墙头上的碎玻璃闪 闪烁烁。对面的楼里还亮着灯。夏天,人们都睡得晚。尽管这样,上海的夏天没 有夜生活。 我退回到房间里,把纱门关好,又点了一支蚊香。萧午抬头看了看我,又吭 下头看书。 我笑了笑。我听见了杨洋的鼾声。 第 六 章 上海师大。 我还没走进校门,就看见中野和一个日本男孩从学校里走出来。她也看见了 我。“中野”,我叫了一声。我看见中野小巧玲珑的身子,觉得有趣。中野停了 下来。“古代先生”,她的神情冷漠。我有点不知所措。上个月我给了中野两盒 磁带让她替我录松田圣子的歌,后来就一直没有碰上过她。我问她磁带的事。她 说还没录好。我也没办法,只好对她说“没关系”。她身旁的那个男孩得意地看 了我一眼。他们走了。混蛋,我心里骂。中野的身子一蹦一蹦地,越来越远。中 野是个活泼的女孩。那次我和佐代里中野她们三个一起去米康那里。米康唱了几 支歌,中野很认真地在一边看着。那些歌她都会唱。米康说他讨厌佐代里,但他 喜欢中野。现在中野和这个日本男孩子勾着走,我觉得很没劲。阳光热乎乎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几个日本女孩。我想和她们在一起玩,是因为她们是日本 人。我随便想找些个外国女人,让人家觉得我玩的路子希奇。 校卫队里有一个人我认识。过校门的时候他朝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 校门修了一年多,就已经开始旧了。本来学校就只有一扇大门,进了门才分东部 西部。现在东部西部都各有一扇门。校卫队的那些家伙穿着黄制服,象警察似的。 中野这家伙,松田圣子的歌没有给我录好。那男的小日本,是我们学校中的 所有日本人中我最看不顺眼的一个。米康惹过他。米康把他骗到一家咖啡馆里, 让他请客,他不干。于是米康说,OK,米康出钱。米康给他叫了一个很贵的鸡 尾酒,自己却只叫了一杯清咖。喝完后,米康说,对不起,我身上只有付我这杯 咖啡的钱,请客的事以后再说吧。他也没办法,只好掏钱付他那杯鸡尾酒。他的 名字叫津浩志。我们说他是只金耗子。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们在笑话他,还一 个劲地和我们谈女人。有一次我和米康坐在西部校园的草坪上看体育系的学生玩 垒球,津浩志看见我们就也过来坐下了。操场上看过去有很多灰尘扬起。我问津 浩志,你怎么不去。他扶了扶眼镜,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太热,不想去。在他 的口袋里有一盒七星牌香烟。米康指了指说:“塔巴叩,大家抽烟。”我知道他 不情愿拿出来,又不好意思不拿出来。我也抽了一支。我难得抽外国烟。“七星” 是第一次抽。但几个月后我去杨洋家,杨洋倒是给了我一包,是杨洋的的父亲从 香港带来的。金耗子还要和米康谈女人。我说,“金耗子,别说了,你只能去骗 骗乡下女人。”金耗子装做没听见。米康用日语对他说,说他只能讨乡下女人。 他白了白眼睛。本来嘛,象金耗子这样的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哪个女人会喜欢。 我掏出一支飞马牌递给他,说,你就抽一支我的烟吧。我看不起他。这些日本人 给我留下的感觉都不很舒服。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日本就是乡巴佬的缘故吧。我带 佐代里她们去我奶奶家吃饭,她们不带还礼的。除了我曾在佐代里那里吃过几次 饭之外,我从来就没有在别的日本留学生那里吃到过饭。请他们吃是白请。他们 不讲义气,也不懂回请。和美国人比起来,日本人实在吝啬。米康对我说,他请 杰里出去吃了一顿,杰里第二天马上就回请了他一顿。杰里是美国人。我们学校 有两大拨留学生,一拨是日本人,一拨是美国人。当然,象卡霞这样单个的不能 算在“拨”内。美国留学生大多是基督徒,我想他们大概是怀着使命到中国来留 学的。米康说,这些美国人有一个组织地点在香港,是教会的。他们进中国就是 为了传教吧。 我信过几天基督教,是受米康的影响。那次米康在操场上对我谈基督教,我 们在黑夜里,很神奇。米康几乎把黑夜讲得闪闪发亮。当时我觉得四周的一草一 木,四周的风,都充满了灵性。我也学会了祷告,还背出了用英文祷告。几天之 后,我就对胡一飞说,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胡一飞说我变得荒诞了。再三天之 后,我就觉得受了愚弄。米康说我信心不坚,我只笑了笑。我是上了教堂去过的, 还差点决定受洗。我是个共青团员,一直想退团,但又怕太惹眼,对以后分配不 利,想着还是在分配方案决定的那一天把退团报告递上去比较好。我不信共产主 义,也不信宗教,我只相信自己被生出来然后死去,如此而已。上帝就是超自然 的一切Supernature。我也碰上过杰里,他人不错。在东部“学思湖” 假岛上的亭子里,我、米康、杰里和外语系的另一个学生一起祷告过。杰里看上 去象一个很虔诚的基督徒。 我的寝室是在西部。校园的林荫路上人来来往往。三四年级都一直没有在学 校里住,新来的学生都不认识了。我知道,我穿的这身衣服很会让人觉得古怪, 因为我自己用纺织颜料在我的汗衫的背部画了个骷髅,并写上了“天天撒娇”。 那些不认识的人难免要朝我看。 寝室里没人。我打开桌板,发现屉子里少了一套英语语法书,是香港版的。 他妈的。我很恼火:分配方案还没下来就已经开始偷起来了。毕业前,学生偷东 西是很正常的现象,只是我没想到会偷到我头上来了。这几天我没住学校,肯定 是寝室里的这帮家伙偷的。我理了理床,又有一本英文版的小说书找不到了。偷 吧,反正大家偷。我一直不睡自己的床,所以床上厚厚的被子一直没有拿掉,平 铺在床上。被子从来不叠,床上很乱。所以别人也不会来睡我的床。床上有一股 霉味。别的东西不缺。偷我书的人准是那两个考研究生的。还好他们没有来偷我 的那些小说书。我现在对英语书什么也不怎么感兴趣了。我把被子叠好,看了下 表,九点半。那帮家伙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昨天去奶奶那里碰上许坚,他 给了我一包牡丹牌香烟。我拿了一支,点上窗户外面是食堂,红房青瓦。从窗口 望下去,可以看见寝室楼和食堂间的两排冬青树,绿葱葱的。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的响。空中有一些鸽子在飞。至少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彻底无所顾忌地抽烟了。 在黄可毕业前,他和我一起住这个寝室。现在他在金山石化中专作教师。他们那 一年,也就是去年,分配的总形势要比我们的好得多。我到现在还记得,黄可是 怎样作出去金山的决定的。黄可受过处分,因为他旷课太多。毕业前的三个月, 他已经感觉到,如果他留在市区,他的分配趋向肯定是中学。他是虹口区出来的, 和我一样。那一次他们年级组织去金山石化厂观摩,其实就是为了动员市区的学 生去金山。黄可也去了。他和那里的一些领导谈了谈,回来后,他就对我说,他 决定去金山了。他没有错,金山石化中专的待遇确实要比市区的中学的要好。既 然他报了名,系里就不能不让他去。今年我没有报名。兰兰离开了我,如果我去 了金山,我就等于是失去了我和兰兰重归于好的最后一丝希望。 黄可对我说,如果局势不妙,就可以考虑去他那里。但今年金山石化厂只有 中学的名额,没有中专的名额。上个月黄可来信说,他在金山没劲极了,他那里 的人思想素质很差。我就更懒得动。我知道那等着我去的地方绝不会是好地方, 但我决不去金山。金山石化厂是个陷阱,在等我上当;陷进去就完了:一辈子在 金山,等于我把自己卖给了石化厂。 去年的这个时候,黄可已经没有什么担忧的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去石 化中专的事已经是定了的。而别人还得提心吊胆。今天我也没有什么担忧的。我 不会被分在郊区,系里对于我还没有这种明目张胆地搞我的程度。我有可能是去 作中学教师,但我不去报到,他们不敢拿我怎样。去年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后,黄 可的辅导员还把他们年级里的那几个巴结得紧的学生们找到漕河泾的馆子里去吃 了一顿。黄可平时和那个辅导员不怎么样,他本来就想在方案定了之后去找那小 子麻烦,却正好在漕河泾的馆子里碰上。看见了他们,他就进去白吃了一顿。他 们也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好人坏人,都怕无赖。 “冯征修,怎么不去开会?”辅导员郑洁把门推开。 “不是下午吗?” “改在上午了。东一教室。前几天你去哪里了?他们通知过。” “呵,我不知道。” “快去。开完会就的公布方案了。” “噢。我马上就去。”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板上,踩灭。 郑洁只装作没看见这些。他是个拎得清的人,绝不会在最后一天再来得罪我们毕 业生的。以前,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辅导员的面抽烟的。系里是规定不准 抽烟。谁抽烟,被抓住了罚款五元。我们临近毕业,谁也拿我们没办法。不过郑 洁这人还不错。他是和胡一飞一届的。平时他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 不象前一任的辅导员那样,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刚进大学的那会儿,我们的辅导员是个七八届毕业生留校的,党员。人倒是 个好人,就是拎不清。学生的出操、卫生,他样样都管。系里有很多规定:不准 抽烟,不准接电线听录音机,不准留长发,不准谈恋爱……。他总是过来监视着。 同学们都很恨他。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拎不清。在“反精神污染”那阵子, 他真的跑到每一个寝室去没收邓丽君的歌曲磁带。三年级,他不当辅导员了,他 轻松,学生也轻松。 “快点!”郑洁在前面喊。 “知道了。”我跑着赶上他,“郑先生,我在什么地方?” “不太好吧。反正我是尽力帮你说了话了,没用,你的名气太臭了。” 东一教室里乱哄哄的学生们坐在那里乱说着话。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了。 开始公布方案了。报学号,不报名字。我是一班的。 “……九号,上海师范大学保卫科。十号,闸北区教育局。十一号,建设工 业局职业学校。十二号,普陀区教育局……” 他妈的,我的学号是十号。被分到教育局,其实就是作中学教师。闸北区, 那里还是跨区呢,他妈的。 “三班。一号,青浦县教育局。二号,上海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三号, ……” 我不会去报到。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我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那份退团报告。 等一会得把这个交给系里。我在座位上点着了烟。现在教室里的那些老师对学生 们抽烟看都不看。他们是老屁眼了,绝不会去惹那些分得不好的学生的。老秘书 就坐在我前头,他回过头来问我要烟。我给了他一支。他戴着一付一千度的近视 眼镜。我已经不能记得我们为什么管他叫老秘书了。他一向和我谈得来,也是系 里的坏典型。 “老秘书,什么地方?” “普陀区教育局。你呢?” “闸北。” “他妈的,系里这帮赤佬给我吃药。黄志华普陀区跨区到闸北,我分在普陀。 原先他们和我说得好,说给我分到职业学校。他妈的,给我吃药。我这星期就在 系办公室住下了,跟他们没完。” 黄志华也是我们班的,是老秘书的女朋友。 “我反正是不去报到了。”我说。 东一教室很吵。人多了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一年前我就想到了今天。我 曾经想过要考研究生,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我没去考。那时黯之黯总是来找我, 我的长诗刚开始写。接着,我写诗进步很快,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舍不得让 自己停下诗歌写作而去复习迎考。 兰兰以前一直劝我,让我把自己的专业学精点,考研究生。在她问我愿不愿 意她去考研究生的时候,阳光在她的睫毛上闪动。我说不愿意,我不希望自己有 一个考研究生的老婆。她看看我,对我说,她不会嫁给我。 兰兰没去考研究生。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知道她以后的工作了。既然她上外日 语系的毕业生,那么分配就绝不会差。她离开我了。或许她会被分在外贸局吧。 我算什么,中学教师。 我不会去报到,我宁可去新疆干上几年。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兰兰会在 一个很好的单位里,而且她很漂亮。 “老秘书,等吃完午饭我们一起去系办公室里坐坐,怎么样?” “好嘛。本来我就想去。” 数学系里有十几个学生在那里闹。那些不管事的老师在一旁作好人,管事的 则大气也不敢出。每年的这个日子都是系里最难熬的日子。我拉了一张椅子,递 给老秘书。老秘书便坐下了。我也拉了一张坐下。办公室里有五六张写字台,在 靠窗和中央的地方放着。靠墙放着大书架和书柜。团总支书记也在办公室里坐着。 他看见我,就哈哈地说:“冯征修,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吧?” “赶我们走吗?唉,不用急嘛。至少我会走的。”我说。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等以后踏上了工作岗位之后,别忘 了来这里走走。” “来当然是要来的。但我不适合于学校分配给我的工作岗位。想来想去,还 是不去报到算了。对了,还有,趁我现在团关系还在这里,我想把这事了结一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我在好几个月之前已经写好的退团报告,递过去,“我得 把这个交给你。我要求退团。我现在发现我从前入团是个错误。首先,我不信仰 共产主义,共青团这个组织不适合于我;其次,作为一个不信共产主义的人,留 在共青团里也是不恰当的,这对共青团组织的纯洁性来说也不好。所以,我得在 离开这里之前退出共青团。” “这个嘛,冯征修,我希望你能够谨慎地考虑……” “我已经不用再考虑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这报告上的日期是三月 三日。我已经考虑了三四个月了。再说,我相信共青团也不是一个‘拉郎配’的 组织吧。人各有志嘛。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再信仰共产主义了。” “这倒也是。但是这报告你还是收回的好。反正你如果不来转团的关系,我 们也就不会给你转去你的工作岗位。那时你就是自动脱离团组织了……” “不。这报告我还是交给你。我是正式要求了退团的。我不想被人说是因为 我不交团费而被开除出团的。是我要求退团的。” “好吧。这报告我拿下了。可以了吧?没有别的事了吧?”他象是不耐烦又 怕流露出他的不耐烦,接着他连忙转过头指着老秘书说,“哈哈,你是俞晓瑾吧? ” “你还看得起我,我不会不报答。”老秘书板着脸说,“哼。我不是团员, 也没退团的事。我是为分配的事来的。” “方案不是公布了吗?” “别装样子了。”老秘书瞪着眼。 我看见系办公室主任也在那里,就站起来,跑过去说:“哎,老高,我们毕 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我真想揍他。打我们一进大学,这家伙就在系办公室任主任。虽然他是数学 系办公室主任,他对数学是完全不知的;我猜想他是军人转业,因为除了政治思 想工作和各种条条框框的管理条例,他是一个彻底无知的人。我们都管他叫高老 头。他就是那个在系里抓思想、抓卫生抓得最勤的家伙。学生们都恨他。 “冯征修,我又不是你们,我干吗不在这里?毕业要离开的是你们,我的工 作岗位是这里,我为什么不在这里?” “老高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年代了。八十年代呵!八十年代是知识的年代! 这里是高等学府。象你这样没有知识的人,怎么能还待在这里呢?这不是害人害 己害国家嘛!至少你也得好好地去进修两年。难道还要我帮你推荐地方吗?” 我四年的恶气!这个高老头。 “好,好,谢谢,好,我一定听……听从你的劝告,去好好进修进修。”这 老头气极了。 两个星期前,高老头在我面前还想发威呢。公安局为上海的“地下文化”的 事来给我下最后通牒,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们合作。那天我在寝室里下棋,郑洁来 敲门。他让我跟他一起去一下系里。我去了,郑洁说他只是传话,不知道是什么 事。“大概是为分配的事吧。”他说。 高老头和一些系里管政治思想工作的都在那里。我问,什么事? “公安局文保处的人找你。”系党总支书记说。 “怎么又来了?我上次已经说了,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反正他们要找你。”郑洁说。他妈的,这小子知道什么事,在路上他不说。 “你态度好些!”高老头叫了起来。 我瞪大眼睛对着高老头说:“你帮帮忙!乱嚎叫什么?连那两只赤佬都对我 客客气气的,从不敢乱叫。你激动点什么东西?” 高老头不说话了。郑洁对我说,文保处的人在保卫科等我。 还是那间屋子。他们来找过我七次。两次是在我父亲的部队里(去年年底, 我在钟山中学实习,所以我住在江湾我父亲部队里,因为那里离中学近),五次 是在这里。我推开门。他们已经在里面等了很久了。 “啊,小冯。坐吧。”那男的姓路,一般是他和我“对话”;那女的姓黄, 拿个本子在一旁记录。 夏天的中午。我觉得这屋子很暗很闷很不风凉。 姓路的说,打上次和我谈过以后,他们回去考虑了一下,还是认为我是党员 子女,相信我最终是能够而且是会愿意协助他们的工作的。还是那句老话,问我 是不是愿意和他们“交个朋友”,在踏上了工作岗位之后,能够常常让他们来找 我“聊聊”。 我说这不可能,上次我说过了,我是个不愿意乱交朋友的人,更何况我一向 对警察有成见。 那姓路的说,成见是可以消除的。 我说,“你们本来就认为我思想危险。我也说过,我们是不可沟通的。” 姓路的说,这次,他们选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思考的机会。 我说没有必要。“连我父亲都无法和我沟通,更何况你们?” 姓路的说,“小冯,我们是不是可以冷静下来谈谈心。” 我说,我在等分配的事,没时间。 “那么,小冯,你想想,到底是我们对你的学校领导说话效果更大呢,还是 你自己对你的学校领导说话效果更大?” 这句话里面充满了暗示。我觉得他们卑鄙,比我从前觉得“自己是卑鄙的” 的那种“卑鄙”不知道要卑鄙上多少万倍。我有点动摇。但我不能答应。一答应, 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一答应,就是失去我的所有朋友。有一只蚊子在我耳边飞 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答应他们,就是失去今后一切我一生中应当得到的 生活、乐趣、荣耀和我在历史中将要留下的印痕——我是一个应当成为世界第一 诗人的人。 “算了吧,对分配我没有什么要求。既然考了师范,我在心里早就准备好了: 做一个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不是很光荣吗?这样我还有什么必要去想什么‘效果’ 不‘效果’的呢?” 从系办公室出来,我心里痛快极了。四年的积怨。高老头的那付窝囊相。 校园里的悟桐树葱绿,水泥路面发白。我走在树荫里,阳光照不到我。风吹 在身上,觉得爽快。我不去报到了。大家都在往食堂跑,去吃饭了。再过几天我 就彻底地和上海师大再会了。我知道自己是落魄的。四年前我绝没想到自己会落 到这个下场。中学毕业时,兰兰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第二志愿是上海 师范大学。我以为兰兰准是高考考不好的人。我是考理科的,兰兰是考文科的。 我不能考上外,所以我的第一志愿是上师大。结果兰兰进了上外,我进了上师大。 刚进上师大,我还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是不会成为中学教师的。其实我倒也挺喜 欢作教师的,但有一点我不能忍受:教师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等于是三等公民,经 济地位极低,因此我不能作教师。我是个爱面子的人,而且我爱兰兰,否则我去 作乞丐都无所谓。我毕业了。以后是暑假。暑假后又会有几千几百个满怀着理想 的少男少女来这里念大学,为他们祝福吧。 米康从我的寝室里出来。他问我分配的事。我说,很好,分在闸北区教育局; 我不去了,我自己分配我自己。米康是八○届(七六级)外语系毕业的,那时他 被分在五十九中学。他听我说不打算服从分配,很高兴。我知道,这以后的事就 够我忙的了。米康这家伙不会体谅,就知道快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前门”。 我说算了,抽我的吧,“牡丹”。米康把“前门”拿了回去,接过“牡丹”。我 们边走边点上了。 小兔从我身后赶过来。“‘天天撒娇’,你的风格越来越咄咄逼人了,征修。 到什么地方?” “自己分配了。哈哈。”米康抢着说。 “你们这么高兴。分在中专里?” “不。闸北区教育局。”我笑着说。 “别骗人了。” “真的。不过,我不打算去报到了。”我扳过小兔的肩,把她头发上的一颗 蒲公英取了下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小兔拍开我的手。她和我是默契的。她应当知道 我其实是并不很痛快的。 “我们还是到东部的大草坪上去坐坐吧。”那片草坪就是小兔。那片草坪上 现在不会有人。 四年前兰兰来安慰过我,考在上海师大也没有关系,以后可以考研究生嘛。 一进大学,我家里就没有什么人再来干涉我下面要走的路了。那时我确实想考研 究生。一年级的时候,整天整天地学着外语。我在上海师大的非英语专业的英语 优秀学生班。夜里就去听音教室听《英语九百句》。一年级下学期,我得了全上 海师大的全校四个年级的“非英语专业学生英语能力考试”的第一名,我的英语 老师因此特别看重我,上课时老是在和我对话;但我却结结巴巴地回答——那时 我的口语不行,因为我听见别人讲英语时发音古怪,我就浑身难受,所以我就不 敢大声地读,我生怕自己也有着一个如此丑陋的发音。那时我的专业成绩也不错。 我开始写诗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到了大学三年级,我就一心只想作一个诗人了。 我把专业扔到了一边,一直混到毕业,终于没去考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兰兰 常来信,也常来上师大。她在信里让我别把专业放下了。她来上师大,就带些水 果什么的,还念念不忘劝我读好大学专业课,考研究生。三年级下学期,她说我 越来越无赖了。她说不喜欢我无赖。她说,我写诗不学数学也罢了,但要争取发 表。我确实越来越无赖了。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这是真的, 但兰兰不信。兰兰的专业是日语。我不会日语,除了我从兰兰那里学来的“再见” 。我和佐代里她们认识是在和兰兰分手了之后。佐代里问我会几句日语。我说, 只一句“萨优阿那拉”。佐代里知道我从前的女朋友是学日语的,她觉得有趣。 我从来不拿佐代里和兰兰作比较。我从骨子里是不喜欢我们学校的这些日本人的。 我喜欢日本的几个歌星。山口百惠、佐田雅志、松田圣子等等。我录了四盒山口 百惠的歌曲。那时候我没有松田圣子的歌。我让兰兰替我在上外录了一盒松田圣 子,效果不太好,杂音很多。后来我就不知道我把磁带放到哪里去了。想到兰兰 已经离开了我,我心里不好受。对兰兰以前给我的一切,我也就特别珍惜。兰兰 的脾性也就象松田圣子的歌。我让中野录松田圣子,其实就是为了想在歌声中感 觉到一个抽象的兰兰。但中野说没录好。我总是没有办法。 阳光映着我的脸。我闭上眼,看得见一片红光。那是透过了我的毛细血管的 阳光。我仰着身,四肢张开。米康在旁边和小兔聊天。小兔没有象从前那样把手 放进我的头发。我等待一只手。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海洋,等待你的航船。小兔,小兔。暑假想出去吗?” “上什么地方?” “我反正是不能去了。你怎么是只小兔呢?不怕荒凉吗?” “那是杨洋。”小兔对我说。 “叫他过来。”我说。 “杨洋!杨洋!”“噢,小兔,不特。” “你难道没看见我也在?”米康说。 “你不算。”杨洋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不特,什么单位?” 扯淡,又是安慰。“一塌糊涂。” 小兔把我的事对杨洋又说了一遍。杨洋骂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 “也许我能够毕业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黯之黯是中专肄业。”我牋给了他一 支“牡丹”,自己也拿了一支,咬在嘴里。天很高很高。 “杨洋。听说萧午和童力打架了?” “哦。没真动手,差点打。童力这小子,该揍。” 米康拍了拍杨洋,问,怎么回事? “童力这小子,”杨洋点了我给他的烟,“在外面放风,说萧午在动林文的 女朋友的脑筋。萧午跟他对质,就吵翻了。” “征修你劝劝嘛。萧午和童力不都是你的朋友吗?”小兔拉了拉我的汗衫。 我没动。我才懒得管他们的事呢。反正萧午是不会吃亏的;童力这小子,也确实 是该得到个教训。我吹了口气。天很高很高。梧桐树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重重叠 叠。 “小兔,这事我以后会慢慢地告诉你的。” 小兔看了看我,又和米康说起话来。天很高很高。如果我不去报到的话,就 得把单位落实好,还得把户口想办法端回家去。萧午揍童力?打就打吧,教训教 训这小子,让他以后也同样别来得罪我。 我跟童力刚认识那会儿,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一趟。但在我把默默介绍给 他认识了之后,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默默没有我了。 米康在谈着他和他的外国老板的事。我都听了有几百遍了。米康总是这样, 遇上人不是谈他的新加坡香港老板怎样有钱,就是他的美国英国朋友怎样“上 路”,要么,就是“上帝无所不在”。没个完的。 米康当然也认识童力。他和童力是在舞会上认识的。童力跳霹雳舞跳得很好, 搞起女孩子来也有一手。童力是个矮个子,比我还矮。他最近刚搞上一个艺术系 声乐班的女孩子。他说他真的很爱她。上个月黯之黯来上海师大,带了一包“万 宝路”。人家都管童力的那女朋友叫小胖。童力说她是黄浦区来的。黯之黯给他 一支万宝路,让他别“辜负”外烟。童力却象偎灶猫一样地抽着。“别再那付样 子了。”黯之黯说,“她从黄浦区来,叫小胖。我们就叫她黄胖吧。” 童力这次惹上萧午,就是因为他在小胖的寝室里乱说一气。小胖寝室里的女 生就传开了。萧午很恼火。童力这人无赖,但他吓吓一般人还可以。萧午就一点 也不买他的账。去年王刚从北京来上海,先是找到了童力。童力想显示一下自己 是和上海亚文化有关系的,就把王刚带到我这里来了,他还想让我去把黯之黯找 来。我当时正在寝室里午睡。童力和王刚把我拖到操场上。那时候是初冬,风很 大,操场上的沙土被吹得飞扬起来。我给了王刚一本《撒娇》。他说他在北京碰 上过孟浪。我哼哼哈哈。晚上我就把王刚带到房红方那里。童力也一起去了。房 红方说,黯之黯晚上来,让我们等着。那时候房红方还没在墙上写上那句“7: 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我坐在黯之黯的那张沙发上,屁股坐得疼。童力的眼 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房红方很惊恐。常常有人跑到房红方这里拿书,房红方怕 了。童力指着墙上的一幅装饰画说,“什么臭画,还挂着!”他让房红方把那幅 画取下来。房红方很不愉快,支支吾吾。童力说,“他妈的。我给你画几张覆上 去。”房红方对我说,他这一阵子又没去上班,他打算辞职。童力说,“看你这 付样子,还是老老实实地上班吧。”童力那是跟房红方第一次见面,他马上就能 看得出房红方这人不怎么样。因为房红方老是把黯之黯挂在嘴边,捧得肉麻;而 且房红方的那付娘娘腔的样子也让人不舒服。 米康还在那里滔滔不绝。杨洋拼命抽烟。我用嘴咬着手背。小兔不时地拨一 下草叶。她在朝我眨眼睛呢。我拍拍她的手。残阳落在我和小兔之间。平静极了。 如果这旁边没有人的话,小兔准会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她活泼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在心里想要吻她一下。我面朝着天空。小兔的头挡住了天空。有人在我就不能 吻她。这算什么?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我对小兔说我要去开刀了。小兔说, 开什么?我说,头骨。小兔哈哈哈地笑起来,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我舒服极了。 “我们系今年也分得不好。”杨洋说。 “邬媚分到了什么地方。”米康问。邬媚是艺术系唱女中音的。只要是长得 漂亮一点的女孩,米康都关心。 “她不是八二级的。”杨洋说。 “听说这次物理系分得不错。” “中文系分得还可以吧?”米康说,“石晓冰不知道被分在了那里?” 杨洋问:“你也认识石晓冰?”我也有点惊奇。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米康说。他妈的,这小子又牛皮,漂亮一点的 女孩和他就全是“老朋友”了。 “哦。我们明年还不知道会是怎样呢。” “没事。”我说了一句,“一向这样:一年好,一年糟。后年小兔他们可就 要倒楣了。”小兔笑了笑。我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们都说今年中文系分得还可以。石晓冰。好久没见她人了。我在广化那里 提到过许多次石晓冰。我说我崇拜这样的女孩子。黯之黯和广化也说她素质好。 广化不认识她,但我给黯之黯介绍她认识过。后来黯之黯也想到上师大来找她, 但来找她的几次她都没在。石晓冰的那张笑盈盈的脸,我就觉得她高贵。 小兔不认识石晓冰。小兔用两只手捂着我的头。我没动,依旧看着天上。她 把我的头摇了一下。我觉得蓝天晃了一下。她又一摇。 “别摇了。会把我摇傻的。” 米康回家吃饭去了。我和小兔、杨洋三个人也拿了碗去食堂了。食堂里人不 多,剩下的尽是些毕业生。东部食堂是新建好的,有两层。今天只开了底层。天 还是白亮白亮的。不时有人向我打招呼。有问我分配的事的,有谈论我汗衫背上 的“天天撒娇”的。我一一回答了他们。这一两年我也在学校里出了名了,很多 人都知道我是写诗的。我让小兔去买饭,我和杨洋排在买菜的窗口。夕阳西下。 前前后后的人都在讨论毕业分配的事。今年的情况大多都不好。 “杨洋,你们系有没有人报名去新疆?” “就只有几个人报了名。是在分配方案决定之前就报了名。” “这我知道。我是问象过琳她那种的。”过琳是去年的艺术系毕业生,现在 在新疆。去年她是在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后,她才要求去新疆的。 “过琳那种是不一样。她去年是家里有人捅了路子直通市委的。” “她不是是自己直接冲的市委吗?” “那是一方面。家里的背景也多少是有关系的。唉……,上去,该挨着排上 去了。”杨洋把我往前推了一点。“不过,不特,你也可以跑一趟市委嘛。” “过几天我就去。晚上萧午来吗?” “他有点事。”杨洋又把我向前推了一点。我往前挨得紧了些。 轮到我们了。我把碗往窗口里一塞。“一个鸡蛋炒番茄,两个冬瓜汤,一个 鱼象猪肝,一个咕佬肉,两个凉拌番茄”。我把菜票递给了装菜的女人。 “小兔!小兔!”“哎。在这儿!”我们走了过去。小兔看了看菜,说:“ 凉拌番茄。挺好的。”我对小兔说,饭装得太多了,把我们都当饭桶了。小兔说 ,吃不完就倒嘛。她说,寝室里还有西瓜。“好极了。小兔,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呢?”“明天。”“那我也明天。一个人在家没劲。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学校 就更没劲了。”“你回到家里时给我打电话?”“好的。” 我们真的没办法把那些饭全都吃完。夕阳西下,外面金灿灿的。小兔也不吃 了。我掏出烟,看一看。还剩六支。我在杨洋面前放了一支,我自己点了一支。 小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我看着她。有她这样在旁边坐着看着我,我会觉得自己很安祥。食堂里的人走来 走去。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用手抓了抓头发。好久没去理发了。小兔看着 我。我知道她想叹息。她也许在想,我一毕业就会离开她的。我不知道。我不想 去知道这些。我要写申请,“支边新疆”。 “火呢?”杨洋向我伸出手来。我把火柴递给了他。他点上烟。我重又接过 火柴,往口袋里一塞。杨洋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碗,烟在他的身子周围萦绕。 “小兔。饭碗我洗了。你去寝室拿西瓜。我们在草坪上等你。”小兔走了。 杨洋还在抽烟。我伸了个懒腰。历史系的一个同学走过来,问我怎样。我说不行, 闸北区教育局。他说他留校。我说好哇。他向我摇了摇头,走了。我喊:“以后 我再来上海师大的话就吃你的了!”他回一下头,说:没问题! 等杨洋把烟抽完了,我把碗一个一个地叠起来。米康又来了。他身上背着吉 它。 “这把吉它不是你的吧?”我说。 “我问外语系的一只赤佬借的。要放假了,我现在去还给他。” “不要急着去嘛。我们一起到草坪上坐坐。”杨洋敲着碗,“唱几支歌。小 兔等一下会拿西瓜来。我们借不特的光。” “有西瓜吗?好极了!”米康这小子,又装腔作势了。他用这种夸张的语调 说话,我就不喜欢。 “对。对,唱几支吧。就算是为我送行。” 杨洋把碗里的水倒干。他让我们先去草坪,他把碗放到画室里去。 草坪上人很多,东一堆,西一堆。天还亮着,阳光已经不热了。小兔坐在那 里向我们挥手。西瓜就在她的旁边。 “小兔,你真快。”我说。米康向小兔说了几句英语,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等一会吧。杨洋马上来。”我说。 米康把吉它放在膝盖上,胡乱地拨着。杨洋气喘嘘嘘地跑来了。我说:“我 们等着你呢。西瓜还没开。”小兔拿出一把小刀。我接过,在西瓜上转了个口, 然后把西瓜打开了。离我们不远处坐着一堆中文系的毕业生在那里大喊大叫。我 把切开的西瓜放在地上。他们都拿了一块。我也拿了一块。 “小兔。我们是第几次在这里吃西瓜了?” “让我算算。……好象是第六次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觉得挺好玩。”我和小兔一起在这里吃过四次西瓜。都是在 这儿。小兔吃西瓜的样子就象兔子吃草,一小口一小口的。 那边中文系的那帮赤佬也带了一把吉它。 “鞋儿破,帽儿破, 我们的学校破。 你骗我,他骗我, 我们总受骗。 ……” 他们把那首“济公歌”的歌词给改了。“好。改得好!”米康说。今天谁都 想出气。 天色暗了。西瓜也都被我们吃光了。我让米康唱歌。杨洋说,对,米康,唱 几支歌。米康拨弄着吉它。“《斯卡布鲁集市》?《没人要的孩子》?” “嗯。”听到这首歌我就想哭。黯之黯最喜欢的,也是这首歌。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 Just like a flower, i am growing wild. No mammi"s kisses, no daddi"s smile. And nobody wants me, I am nobody"s child. No mammi"s arm to hold me and coax me when i cry, sometime I going so lonely, I just wish i could die...... 没劲。我咬着牙。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想着我的家。想着写诗的事。想着公 安局文保处的家伙还会来找我。 米康唱完之后,我让他再唱一遍。天暗下来。小兔和杨洋坐在一边,一声不 吭地听着。I’m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群群现在在家里吧。群群她也会唱这支歌。但 是我从来没有听群群唱过“Nobody’s child”。米康的嗓子很沙 很黯哑,所以听上去就更凄惨。 他唱完第二遍,我们沉默了好一会。杨洋听我解释过这歌的歌词。小兔是外 语系的,所以很知道这首歌的内容。 “再唱一首吧。米康。”杨洋躺了下来。“不特,你说唱什么?” “《没人要的孩子》。” “帮帮忙。老这支歌,没劲。”杨洋说。 “唱一支‘朝阳’的‘Water’怎么样?”米康说。 好吧。“……水往低处流,我也想和水一样,我也想往低处走……”这歌很 不错。Water, falling down from the mountain…… 我把一大张报纸用火点着,从窗口扔出去。 “朋友,再扔一个!再扔一个” “砰!!!” “好!火下来了!” “摔脸盆了!” “嘭嘭嘭!!!” “好,那边有一个烧被子的!好!” “好极了!” “好极了!再扔,再扔一个热水瓶。有热水瓶的朋友,赶紧扔啊!” “好!四楼烧被子了!” 杨洋的寝室只在三楼。我站在窗口的桌上。整幢楼都在扔东西烧东西。一边 扔一边喊。我又点了一张报纸,扔出去。 “好!再扔一把火!” “哈!三楼的朋友扔桌子啦!” “哎呦!他妈的,看好了扔。” “扔啊!扔啊!” “好。这里来一个酒瓶!” “他妈的。要扔就扔大的,别扔小的!” “好!五楼敲窗玻璃啦!” “哎!小心点,小心点!保卫科的人来啦!” “把灯灭了!” “好极了!日光灯管下来啦!” “……乓!!!”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希 白 校 读:希 白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