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L册·1997年7月26日出版
□□□□□□□□□□□□□□□□□□□□□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L册:常常低着头 □ □□□□□□□□□□□□□□□□□□□□□ 本 期 目 录 ~·※·~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二) ———————————— 第 十 七 章 十三路电车开过共和新路旱桥的时侯,我听见我的头骨在我的书柜里咯咯咯 咯的响声。那天他们把从我头上取出的头骨放在一个玻璃盒子里给了我。“这还 是你的头颅骨,必须保存好,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的。”动手术的医生这样说。 共和新路这一带我不常来。小时侯听忆苦思甜报告,我来过两次。一次是我 在奶奶那里读小学两年级的时侯。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另一次来,我则到现在 印象还很深,那时侯我在外婆家那里的小学里上五年级。我们在东余杭路那边的 学校里排好队,从海宁路穿出来,过横浜路一直走到共和新路蕃瓜弄这儿。我们 先到蕃瓜弄的居委会,听一个老工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忆苦思甜。我们坐在下 面心不在焉地听。这一类的报告我们已经听得很多了,总是资本家怎么剥削工人, 工人的生活怎么苦,怎么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贫困交加,生了病之后怎么去借 高利贷,怎么被流氓欺负,怎么卖儿卖女。如果是农村,就把资本家改成地主, 把工头改成狗腿子,诸如此类。那作报告的人的普通话毕竟不标准,所以听起来 累;如果是在广播中听故事或是看电影,这一类事情就足以使我们热泪盈眶。但 这不是电影,老师在一边看着,不准我们讲废话,也不准笑。如果讲废话或者嘻 嘻哈哈被老师听见看见,老师就立即横眉冷对地厉声训斥;回到学校之后再点名 批评。我就是这样挨过好多次克〔注:繁体为“克+刀”〕。我们在蕃瓜弄参观 了滚地龙。滚地龙是一种住宅,一米多高的一个拱形棚,棚下就住人。讲解员说, 这是解放前留下来的。保存得真好,我那时侯想,忆苦思甜的人记忆力真好,二 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当时班上有一个同学说,“这滚地龙一定不 是旧社会造的,上面的油毛毡还很新。”边上的几个同学马上说他反动。他红着 脸解释。老师说:“这滚地龙修过,所以油毛毡是新的。”同学们听了都不吭声 了。七四七五年意大利的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拍了一个电影,叫《中国》,是在 中国拍的。这电影我没看过,据说是很现代派的。他把南京长江大桥拍得反过来, 又拍了滚地龙的镜头。那时侯南京长江大桥在中国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象征,而 且那时中国人看不懂西方的腐朽没落的颓废派作品,所以认为安东尼奥尼是在污 蔑社会主义中国,各单位都组织批判安东尼奥尼。我们小学生也批判,尽管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要批判。那时侯我们总是认为,凡是老师和报纸电台里说是反动的 东西,总是反动的。我还记得那时侯我们在班上读到过一首儿歌: 红小兵,志气高, 要把社会主义祖国建设好。 学马列,批林彪, 从小革命劲头高。 红领巾,胸前飘, 听党指示跟党跑。 气死安东尼奥尼, 五洲四海红旗飘。 参观了蕃瓜弄,我们要叫心得体会,我们就在报纸上东抄西抄,把这儿歌也 抄了交上去。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打了个“中”,因为那个时侯人们已经开始批 邓了。 我在曹家渡换坐54路。去奶奶家要经过房红方那里。我也是有一阵子没见 房红方了。早上从外婆家出来是八点半,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夏天让人懒洋洋地 想睡觉。我在54路车上抢到了一个座位,瞌睡了起来。我高中时的一个化学老 师住在曹家渡这里。那时候觉得他这么远要每天赶来赶去多麻烦。现在认识的人 多了,才知道他这地方不算很远。有的人家住宝山每天要赶到闵行去上班,不是 远得发昏了么?上海市区的范围越来越大,交通越来越拥挤。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麻烦。 兰兰呢?兰兰分配的单位离家远么?她一定能在单位上找到一个英俊潇洒又 有钱的男朋友了。那时侯兰兰不相信我的头骨会响。现在我的头骨已经被摘下来 了。如果我能再重新见到兰兰,我一定会把装在玻璃匣子里的那头骨给她看,让 她听听我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声。 那时侯兰兰把她家的地址给了我。我一开始还不敢去呢。兰兰在信里对我说, 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倒不是怕。那次送电影票被兰兰回绝 的事使我一看见兰兰就躲开,虽然我很想和她在一起,很想和她说话。挺难为情 的。是兰兰先打听到了我的生日,是兰兰先开始给我写信的。她让我别躲避她。 我于是就不再躲开她了。她为我买了生日礼物。我也买了一件礼物回送给她。初 中我们都是在长风中学念的,只是在初中时我还没有机会认识她。但是后来长风 中学的一些老师知道我和兰兰的事。在我去看那些老师的时侯,他们就对我说: 惠兰兰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很不错的,你和她怎样。我总是结结巴巴的,无言 以对。 如果现在兰兰在这辆54路车上出现,我一定会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兰 兰你好”。或者,我还是会想要躲开她吗? 我给兰兰的第一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而且 那时侯我更浅薄,我只想在兰兰面前炫耀自己。我那时开始追求兰兰,是因为她 是整个年级里最漂亮的么?这我不知道,因为在那个时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兰 兰是漂亮的。我一直以为兰兰长得一般,不过是样子挺让人看得舒服而已。但是 如果兰兰长得真是象我那时所判断的那种程度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去死去活来 地追求她了。我对“美”的要求太苛刻,而那时我自己和“美”相距遥远。兰兰 那时侯怎么会喜欢上我的?让我想想,好象是因为夸我聪明的人太多。兰兰认为 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我读书心不在焉也能考出好成绩。也许兰兰想,如果我用 功一点,我的成绩准能在班上拿第一。如果兰兰那么想,那她就错了。我这个人 对“课本”是没办法用功的。心不在焉地取得的成绩是我能够取得的最好成绩了。 如果我拼命地读书,也只能学到这个程度,因为我是一个天生对那些我所不感兴 趣的东西只能心不在焉的人。兰兰让我考研究生,也错了。所有别人学的课本, 我只能学到一点皮毛,这点皮毛我学来得很轻松。但我绝不可能学得再深一些。 我这个人只能在感性上吸收和发挥,却不能在理性上钻得更深入。我的一切“理 性”也不过就是一些穿着理性外衣的感性而已。那时侯我对兰兰说:理性不可知。 兰兰不同意,偏要说“感性不可知”。后来我没有再和兰兰争辩这个问题。我们 看法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兰兰和我争辩的也很多。有人说,分歧多的两个人容 易相爱,只要一个是男的另一个是女的。我和兰兰从认识开始就有这么多分歧, 然而我们终于没有“容易相爱”。我和兰兰的争议,一般总是以兰兰和我翻脸而 告终。因为兰兰太刁蛮,所以我只好谦让。而我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所以兰兰 就更容易来和我抬杠。她越是和我过不去,我越是爱得厉害。今天我就希望兰兰 能听见我头骨的响声。我以后能够感动兰兰吧? 我的身子一跌,差点撞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的身上。她不是兰兰。她化过 妆。看上去她本来的长相也不会差。她斜了我一眼。“对不起。”我说。她把目 光又重新移向了窗外。我用手撸了撸脸。我觉得清醒了些。一打瞌睡就是一身汗。 我倒是从十五岁以后身上就没有出过痱子,但汗多了让人难受。 那时侯兰兰来上海师大找我。我们一起坐18路,我也总是坐我今天所坐的 这样的位子,兰兰坐在我的身边。那时侯我总是没有把她搂住。为什么我那时不 搂住她?我后悔极了。 我身边的那个女孩下了车。我坐到了里面靠窗的那边去。从窗口看出去,那 女孩在朝前走。车重新开了起来。风吹在身上凉快。我看着那女孩子的形象慢慢 地被车子拉到了后面。她在向她的前方看着。她会不会想到在车窗里至少有着一 个人在非常注意她呢?漂亮毕竟是一个女孩子的本钱。 如果我老了,再碰上兰兰,她一定也老了。我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使我们不 老呢?我玩不过宿命。如果老是想到宿命,真会让一个人想疯的。 一个乡下人在我的外边座位上坐着,浑身汗臭。让风多多地吹进我的脖颈吧, 把汗吹干,我更凉快。还有一站就要到底了。 房红方是黯之黯带出来的,本来房红方这小子素质一塌糊涂。 黯之黯在一开始和我认识的时侯也曾经以为我是可以被他带带,让他随便指 点的。但他毕竟在和我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改变了他的看法。黯之黯这人很有灵 性,什么希奇古怪的点子都想得出来,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很愉快。但是他想要 “指点”我,这办不到。我不大会去指点别人他们应当怎样怎样。但是如果别人 老是想要来“指点”我,我就不能容忍。也许是因为这个那时黯之黯才在我背后 说我坏话吧?我可也是一直在说着他的坏话的。那时我的名气还不响,我和黯之 黯也没有很多大不了的分歧。一般他有什么新的想法,我也会同意,因为他的幻 想诱惑力很大。 我和黯之黯一认识之后,就一同办了《撒娇》。几个星期之后他又说要办诗 歌大奖赛,孟浪广化胡同他们也都同意了。在我们动手搞的时侯,黯之黯什么事 都没有干,却又有新的主意了。我说“黯之黯,大奖赛你到底想不想搞?你这小 子怎么老是只说不动的。” “你这家伙就是缺少幽默感,太认真。”他说,“有许多想法只是说出来过 过瘾的,干吗真的去干呢?” 我说,“大家都动了,你怎么能喇叭腔呢?”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又来劲了。说:“大奖赛当然要搞。主要是形式。比如 说北岛。他一心为中国诗歌事业奔波,我们就把一等奖给他,奖品就是一双皮鞋。 他跑坏了这么多鞋,这一双皮鞋算是一种补偿。还有王小龙,我们也总得给他一 个奖吧。”我被他弄的哭笑不得。 后来大奖赛没搞成,不了了之。别人倒是没什么,但我对这事耿耿于怀。这 以后只要我弄《撒娇》,我就不再去理会黯之黯的别的构思了。黯之黯后来和小 峰搞《大蒜头》,和房红方搞《蹩脚诗》,和武非搞《单眼皮》结果都是没有什 么名堂。但是“撒娇”在上海师大闹了几次,把中文系的那帮人和校党委弄得心 烦肉跳。黯之黯和武非一向没有什么交情,他们两个能在一起搞《单眼皮》倒是 一件使我觉得诧异的事。黯之黯为他的单眼皮自豪,为他的瘦个子自豪,为他的 大舌头和走路歪歪扭扭自豪。我在心里对这些不以为然。他有一本诗歌集,叫《 全国的单眼皮的瘦少年》。我对他说过,我决不捧他的这本东西,因为:第一, 我不瘦;第二,我的两只眼睛中只有一只是单眼皮,另一只在我观察了多年之后 发现是双眼皮。小时侯我的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的,我想以后这剩下的一只双眼 皮的也不会再变成单眼皮的。不能恭维我自己,我干吗捧这本诗歌集?我捧它就 是贬我自己。如果这诗歌集叫做《全国的一只单一只双眼皮的不胖不瘦的矮少年 》,那我倒是会捧一下。 “哦,不特,好久不见。老朋友,你怎么不来啊?”房红方一开口就难免是 他的这句“老朋友”。 “我已经去闸北区报到了。他妈的,玩不过他们。”我在他屋里的那张破沙 发上坐下了。我发现他的桌子不见了。“你的桌子上哪儿去了?”我问。 “卖了。”房红方说,“昏过去,只卖了十九块钱。” “干吗卖桌子?”我说。他那堵本来写有“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 的墙被他重新粉刷过了,但是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那几个字。 “唉,没办法,我妈不给我寄钱,我只好先把桌子卖了。将就几天吧。” “哦。”这只赤佬,甩艺术家派头也不能这样搞哇。“如果你妈妈过一些日 子再不几钱过来,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已经写信去催了。”房红方拿出烟,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刚才你说你去报到了。怎么会事?你不是说你要去新疆么?” “去不成新疆了。上次碰到胡一飞,就是那个中文系留校的,对我说,我去 要求去新疆支边的事,市高教局向各高校都通报了。上面对上海师大说,今后要 做好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不能再出现分配结束之后再要求支边的事了。上海师 大的那帮赤佬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看样子他们以后更恨我了。” “你去报到了?” “嗯。不报到就没户口。这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我玩不过国家。我被分在向 东中学,过一阵子就去领工资了。” “算了算了。在中学里作教师,作就作了。给它混就是。” “第一个学期他们排我一星期六节课。” “哦。哦。黯之黯刚来过。你们这帮赤佬又在瞎闹了是不是?” “又是黯之黯对你说了什么了?黯之黯这小子,这一阵子就是在到处胡说八 道。” “你也不要老是指责黯之黯。你也想想你自己。” “我?你小子心里就只有一个黯之黯。他这样在外面乱放风,我能不辟谣吗? ” “好了好了,不谈这事了。”房红方说。 “这不是谈不谈的问题。就今天这事来讲,你不跟我提的话,我怎么会提起 它呢?黯之黯这只赤佬要名气,我京不特就他妈的不要名气了?”看着房红方的 这付对黯之黯赤胆忠心的样子,我就来气。到处都有他黯之黯的代言人。他妈的。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个了。外面传就让它去传算了。”看他刚才的那付样 子,他还想声讨我呢,现在居然劝我了。“外面不是也有不少人说我的坏话吗, 我理都没理它。” “今天是你在向我提这事,不然我也不想提起这事。”我说。房红方在外面 有人说他,是因为他自己的素质不行。就他这种素质,人家能不骂他吗?人家不 骂他骂谁?黯之黯这小子,我没找他搞石晓冰的事,他倒反过来找上我的麻烦了。 “嗳,老朋友。你最近长诗写得怎么样了?” “六千行。”我说,“这一阵子也没有怎么多写。” 房红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这小子越来越艺术家气派了。 “房红方。你那《木偶》第二期到底办得怎么样了?上次我把稿子给你到现 在差不多有一个半月了吧?” “我在找人弄呢。”房红方说,“两个星期后你再过来看一下。那时侯我差 不多可以弄好了。” “我这次可是为了你拼命誊了一遍的呵。” “这我知道。这次的两篇小说不错。《无牢》是你最满意的一篇么?” “不。不是这篇。我最好的一篇是《有去无归。或者没有目的地》,比较长, 懒得改了。” “我感觉最好的是你的那篇《无牢》,小说里面的那种错乱感觉是绝对自成 一家的。” “朋友帮帮忙。你是嘲我呢还是怎么的?《有去无归》你又没看过。我的小 说怎样我自己还不清楚么?按你这种说法,我的水平就是《无牢》这种水平喽?” 房红方这小子现在在我面前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哎老朋友,我不是这个意思嘛。”房红方连忙说,“的确是谁写的作品谁 最清楚。上次他们那帮赤佬跑到我这里来,还在喋喋不休。一会儿说胡同的小说 比黯之黯的好,一会儿又说黯之黯是上海写得最好的。我后来把他们那帮人全都 赶走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说谁比谁好呢?这是谁也没办法说的东西。大家 的意识都到了这个层次,还能比什么呢?每个人都写自己的。说来说去,上海不 就是这么几个写得好的?这次我在《木偶》上全用了。” “你用了哪几个人?” “你、我、黯之黯、广化、胡同,还有就是里纪和小峰。” “哦。” “在上海就是这几个人,还能找得出谁呢?大家都到了这种层次,谁也不会 卖别人的账。” “哦。”我笑了笑。房红方这么搞一下,这么表示一下,是明显地在抬高他 自己的东西。胡同黯之黯的小说,我承认,水平够了;广化的理性思维在诗歌写 作上是一种不利因素,但在小说创作上却是一种优越,至少也不比黯之黯胡同差; 小峰的精神错乱使得他的小说有一种非人为的努力能控制的东西,因而也提高了 他的小说的水准;里纪嘛,在风格上也是自成一体,虽然他不是个小说家,而是 个思想家;但是你房红方在写一些什么东西?要文笔,文笔不行;要构思,构思 也不行;要意识,意识一塌糊涂,最近刚刚赶上;要思想,我怀疑这小子根本没 有思想。 “哦,对了。这期《木偶》,我让广化写了个序。这只赤佬绝对是中国第一 门腔。”房红方这一次说话的样子什么的都要比从前文雅多了,不在手舞足蹈的 了。 我吸了一口烟。我听见我的头骨在那只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那天我拿了头 骨回家后,就把它锁进了书柜。这东西不能让我妈看见,否则她又要大惊小怪。 头骨在家里响,我也能听得见,因为我现在的脑壳是金属的,而我的大脑还是和 原先的头骨有着感应。 我把烟蒂掐灭,抬起头,看着对面墙壁上隐隐约约的字影:7:30以后, 结束一切糊谈。毕竟房红方把墙又重新刷了一遍,毕竟他也知道这几个字实在不 雅,他知道不好意思了。我笑了笑。房红方去厨房冲开水了。一向看不起房红方 的广化这次算是给房红方面子的,因为他为《木偶》写了序。办第一期《木偶》 的时侯,房红方找不到厉害的角色写序,只好请黯之黯的几个文学青年朋友兼崇 拜者来写,效果很差。 广化对米康感觉挺不错。他对我说,米康这人很不错,很讲信用;他对米康 这人很有好感。但是就为这事,我对广化的感觉被广化自己破坏了。 那次我约了广化、黯之黯、阿生、房红方、米康他们一起到我家来喝酒。他 们都来了。那还是在今年春节之前的时侯,我刚放寒假,早上难免要睡上一会儿 懒觉。米康来得很早,八点钟,他就把我给敲醒了。我去开了门。米康说,你赶 快去穿衣服,别着了凉。过了一两个小时,黯之黯和广化他们也到了。黯之黯和 米康已经在师大里认识了。我指着米康对广化说,“这就是米康,我向你一直谈 起的。”我又向米康介绍了广化,在这之前我也是一直向米康谈到广化,说他是 一个很素质厉害的人。于是他们两个聊了起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广化和 房红方说要到新村后面的那片空地上去看看。米康说,“我还有一些事,得先走。 ”广化连忙对米康说,“我们都是相互闻名已久,今天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份 所在,你怎么急着要走呢?这样吧,你等着我。我不回来你就别走。有一些事情 我们好好谈一谈。”米康答应了等一会儿。结果广化和房红方在外面逛了三个小 时才回来。我知道广化是在过瘾给房红方洗脑子呢。黯之黯和阿生说,我们不等 这两个了,先喝起来吧。本来米康是打算去他的亲戚家吃饭的,但是为了等广化 来“好好谈谈”,他只好在我那里先吃了。在我们吃了一半的时侯,广化和房红 方两个回来了。米康问广化,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谈?广化说,没什么事,想和你 随便聊聊。 “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了。现在三点了,我有点事,是家里的事,非去不可的。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要谈的话,那我先走了。”米康说。 “其实没有什么事。你有事那就先去吧,反正我们认识了,以后还有机会说 话呢。”广化说。 米康走了以后,广化说,“米康这人很不错。我刚才约他,然后特地和房红 方晚一些回来,看他走没走。结果他没走。我是特地试探他来着。其实确实没有 什么事。”我听了这话,心里马上就来气了。我想广化你这只赤佬也太不象话了, 米康是我的朋友,那有这样试探别人的,难道人家一定要等你吗?还说得出口, 你小子又不是什么贵人。广化还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说。他给我的感觉一下子坏极 了,以至于我开始回忆起广化平时的那些小零小碎的傲慢,积聚在一起,而对他 一下子反感起来。但是我又在想,我现在也没有必要去得罪广化,现在我得先对 付黯之黯和孟浪这两个。 黯之黯在一旁也看不过去。他对广化说,“这样不太好吧。”广化没有吱声。 过了一会儿,广化说:“持洲,你觉得冯征修的诗歌怎样?” “不错。”黯之黯说。 “怎么只是不错呢?你和孟浪在诗歌里具备的东西他的诗歌里也有。”广化 冷笑着说。 “是的。”黯之黯点了点头,“他的进步最近特别明显。” “你要小心点。在上海,说不定有不少人是要超过你的。”广化说,“你不 要以为你一个人在写长诗。兄弟我,哼哼,也在玩玩着长诗呢。” 我和黯之黯之间的不对头在那个时侯是刚刚开始。广化则在那时刚开始和我 一起搞了口兽。不管怎样,在那时只要看见有人惹黯之黯,我总是会在一边兴灾 乐祸的,更何况广化是站在我的一边。我在一旁一言不发。我不会帮黯之黯,但 是我也在想,我和广化到最后也是会成为对头的,我得防他。现在我们只是彼此 认识了而已。我和黯之黯倒曾经是真正的朋友,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对头。 “征修,好久不见了。”许坚为我开了门。 “今天你在家?” “今天是星期天。” “哎呀,日子过糊涂了。”我笑了笑,走了进去。 “从浦东过来?” “不是。从我外婆那里过来。刚才我顺路到房红方那里坐了一会儿。你没出 去么?”有时侯星期天许坚要出去玩。 “正好在家呢。”许坚说 “哦,奶奶。”我和许坚一起进了屋子。奶奶在厨房里洗菜,“奶奶。” “哦,征修呵。” 我给了许坚一支烟,说:“新疆是去不成了。我去报到了。” “怎么回事?”许坚问。我把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许坚说,算了,还是在 上海待着吧。“以后找个机会拔出来就是了。” “难哪!”我说,“算了,这种事情扫兴,还是谈点别的愉快一些的事吧。 天气这么热。” “你的群群怎么样了?” “这事也不愉快。不谈。”我笑着说。 “那就没什么事可谈了。”许坚笑了笑,“原先我还是以为你这次准能去得 成新疆的。你有什么武侠书带来么?” “没有。” 许坚伸出手,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奶奶从外面进来。奶奶穿了一件旗袍,开 叉的地方露出腿来。她把菜放进了碗橱里,说:“上班了没有?” “去报到了。”我说,“再过几个星期要去上班了。” “以后到了工作岗位可要好好工作啊。”奶奶说。 “当然。我混起来一只鼎。”我说。 “怎么能说是‘混’呢?你是在什么地方?” “向东中学。就在北站的边上。” “以后要当老师了,穿着什么的都要象点样子才行呵。你看你这头发。” “哦,哦。过几天我就去理了。”我打着哈哈。奶奶说着又出去了。她就是 这个腔调,弄得来一本正经一套一套的。在我念初中二年纪的暑假,我来这里住。 我和爷爷一同发劳骚,她偏要在一边说我们讲得不对。我说,共产党有什么好? 把中国人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她偏要说“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比旧社会好”、 “托共产党的福”。我说,“你怎么不拿原始社会来和现在比呢?社会总是发展 的,就算共产党不‘解放’中国,现在的日子也不会糟而只会更好。你看看人家 台湾。”她偏要说她的“解放前苦”和日本人占领上海时的事情。我说不管怎样 台湾也被日本人占过,那里人现在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她说我“反动”。我只 好对着爷爷笑。爷爷说,“哎,现在这世事,象个什么样子。” 我把烟头扔了。许坚说,“到我家去坐坐吧。”我说好的。许坚把烟头也掐 灭在烟灰缸里了。我的头骨在那只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我把兰兰那时寄我的那 张音乐卡片也放在那张书柜里,就放在玻璃匣子的旁边。这是兰兰机给我的最后 一样东西了。 大学一年级的时侯,阿咪阿姨去了一趟德国,她给了我一叠德国的明信片。 我没事就给兰兰写一张寄去。兰兰偶尔也给我寄明信片。有一个阶段,我给她寄 了七张明信片,但连着一个月,我等不到她的消息。我有点急了,就到上外去找 她。那天是四月底的一天。天气阴沉沉的却不下雨。我去了她的寝室。正好兰兰 刚从教学区回来。我们在楼里遇上了。 “你怎么来了?”她说。 “老是没有你的消息,我一发急,就来了。”我跟在她后面。她有着长长的 头发。在中学里她梳辫子,但现在不梳辫子了。在高一的时侯,我老是用课桌把 她的辫梢在后面夹住。她打开了寝室的门。 “你来得巧。我本来是回来拿一些书去教室的。现在不去了。” “我来了你还去啊?当然是不去了。”我说。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你 的同学呢?怎么寝室里没人?”我问。 “有的出去了大多数在教室里自修呢。”兰兰说。 “这一阵子你很忙吧?” “不忙啊。” “那你怎么不来信呢?” “不高兴寄。”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叠信说,“你看,都写好了。”桌上的这 一叠只有一只信封套着。 “寄一封信也不费功夫,干吗不寄呢?”我说。 “不高兴寄嘛。”她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忙得没有寄信的时间呢。读不到你的信,难过极了……” “就是要让你难过难过嘛。”她继续笑着。 “好了。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把信让我看一看了吧。” “不给看。” “唉……”我搞不过她。 “本来是想给你的。但现在突然又不想了。” “你吊我胃口是不是?”我说,“你不给的话,我也不写信给你了。” “你忍得住的话,你尽管可以不写。”她一搞就搞个没完。我的心理她全都 一清二楚。我搞不过她。“这倒是。看样子还是我自找的。” “就是嘛。你要知道,我这个人不肯吃亏。你以后给我写两封信,我就给你 回一封。你八分钱邮票只能换我四分。我是绝不能吃亏的。”她笑得很鬼。 “那我每次给你寄信贴八分邮票算了。” “那不行!两封换一封。你贴八分是你的事。” “好。我又输了。你厉害。” “当然是我厉害喽。”兰兰笑得很开心。 外面是阴天,黑沉沉的,让人觉得没劲。“这天不好。” “唉,下雨就好了。” “不过我不喜欢天下雨。有阳光才好。” “我喜欢雨天。”兰兰说。 “因为我在你这儿,所以希望是晴天。一下雨,我回去一路上不是麻烦了 吗?” “这倒是。” “如果在我哪儿呢,我当然也会这样想。”我学着兰兰的腔调:“我喜欢雨 天。噢,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学你的样子。”这家伙太难惹了,我在她面前只好 陪小心。 “算了,算了,别装样子了。我才不会生气呢。” “呵呵……”我傻笑着。 “呵呵!”兰兰学着我的样子,然后说,“你在我面前装老实,不知道在背 后又怎样骂我了。” “我哪里敢在背后骂你哦俊这个你是知道的。上次你说你在写长篇小说?” “写不下去了。不写了。” “你最近在看些什么书么?” “看完了四本《飘》。” “这部小说我没看过。”我说。 “对,有一本书很好,是法拉奇写的,叫《人》。法拉奇,你知道么?” “不清楚。” “她是意大利的一个女记者。” “噢。我想起来了。” “对,就是她。这本书我看,觉得不错。你应该看一下。” “到时侯我去买一本来。” “这书买一本也是值得的。这书里的那个角色才真正算得上是‘人’呢。唉, 几点了?我把表忘在家里了。”兰兰问。 “四点四十。” “我们吃饭吧。”兰兰看了看窗外说,“你好好地在这里待着,我去买饭给 你吃。” “那就谢谢了。” “你这个人……。怪不得我们寝室里那些见过你的人都说你‘憨厚’呢?” 兰兰拿着碗出去了。我笑了笑。我这人憨厚?她寝室里的人幽默极了。 外面是阴天,我觉得挺没劲。我走到窗前。窗外有条河,河的对岸是厂房。 河里污染得厉害。再远一些就是从前我和兰兰一起读高中的北郊中学了。在高中 二年级时我有一本《英语格言精华》,之中的一条我记得很牢:Love is a sweet torment。但是我老是用不上。我不喜欢格言,但我喜 欢背上一些英文格言,这样我就可以炫耀自己英文学的很好。但这句我从来没有 用过。老是准备说出来,老是找不到对象。格言嘛,就是用来吓唬吓唬人的东西。 在兰兰的床上放着一只塑料吹气的大玩具娃娃“阿童木”。兰兰喜欢这个? 我觉得挺有趣。什么时侯兰兰再过生日,我给她买一个绒毛的玩具大狗熊,好象 我就是一只大狗熊。 “你在寝室里这么傻乎乎地站着干什么?”兰兰端着两只碗进来。 “没干吗。”我笑了笑。 “哦。”兰兰把碗放在桌上,“菜不好,今天的菜全都不好。” “荷包蛋、抄猪肝……挺不错了。”我拿过来,说,“勺呢?” 兰兰递了一双筷子过来,说:“我可是挑好的买了。今天是食堂的菜不好, 到时侯你别老在心里叨叨,说我不给你吃好的。” “怎么会呢?”我说,“这菜不错了。” “谁知道呢?”她朝我白了白眼,然后忍不住笑了。 许坚在录音机里放了一曲名叫《断交》的迪斯科音乐。我靠门坐着。贞贞在 一旁做暑假作业。他们家的房间很暗,因为窗帘都拉上了,因而让人觉得阴凉而 宁静,虽然录音机里的曲子事实上是喧嚣的。 “你爸爸呢?” “出去了。”贞贞说。她抬了一下头,然后又把头低下了。 “以后你打算住哪儿?”许坚问。他打开了冰箱。 “浦东。” “不住你外婆家?浦东太远了。”许坚说。 “我没花头,不好意思住那儿。如果我是在一个好单位里工作,那我倒是无 所谓了。” 许坚把西瓜放在桌上,说:“吃啊。是冰冻的。”他用揩布擦了擦手,给我 拿了一块。我接过。他自己也拿了一块。 “现在你怎么样?”我问许坚。 “工作是苦一点,不过奖金多,苦一点倒也无所谓了。先拿钱要紧。过几年 不想干了,再动脑筋蹦出来。”许坚说。 “以后我在向东中学,离你那里挺近。你没事可以过来玩了。”我说。 “这倒是。” “……迪斯科太闹了,换一盒‘雅’一点的,怎么样。” “你那时不是一直喜欢听这个的么?” “冬天喜欢。夏天听这个太热了。” “那时你和兰兰断了,一直来我这里听这支曲子的。不过,这在夏天听确实 太热了。换一盒理查德·克莱德门怎样?” “好的。有的人不喜欢理查德·克莱德门,说他弹的不是钢琴。我不管他弹 的是不是钢琴,只要是在某一种气氛里,我需要某一种旋律,我就听一种相应的 音乐。我在上海师大跳‘两步头’舞的时侯,就是老听他们放这曲子。现在再听, 就是在回忆‘浪漫主义之夜’了。他妈的,接吻音乐。” “最近又写了些什么诗歌?”许坚问。 “没有写什么。短诗一首也没写。就写那首长诗。嘿,如果写完了这首,绝 对是中国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诗篇。”想到我能在诗中建立起一种新的理想 主义,我禁不住激动的发颤。 在上海师大的时侯,市公安局文保处的人来大学里来找我,一开始系里的那 帮家伙多少有点怕。系党总支书记特地来找我谈话。他在食堂里看见我就叫住了 我,问我什么时侯有空,他希望能和我谈一谈。我看了看他,对他说,可以,我 吃了饭去他办公室找他。党总支书记的态度很好。我毕竟是一个在上海有一点名 气的人物嘛,我当时心想。 “只好听天由命喽。”我用毛巾擦了擦手,“贞贞,你大学还有几年。” “三年。”贞贞说。 “别人都不会有什么事,就你这小子平时是危险分子,你是自找的不得志。” 许坚边说边擦着桌子。 我在系办公室沙发上坐下了。党支部书记给我泡了茶。我看见桌上有一本《 撒娇》第一期。“冯征修,今天我找你主要是为了想和你交流一下思想,希望你 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只是想和你聊聊,随便谈谈。” “我是不会有什么想法的。”我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心想。 “平时呢,我们对系里的同学关心不够,也不知道同学们有些怎样的思想动 态。现在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了解一下嘛也是应该的。”他微笑着说话。 假惺惺,我想。 “哦,”我眼睛瞟着桌上的这本《撒娇》,“你问我要我写的东西。我看你 这里已经有了嘛?于老师,你是从那里弄来的《撒娇》杂志的?” “啊,这个嘛……,你现在在上海师大也是知名人士了。虽然我们平时关心 同学关心得不够,但是你的诗歌还是流传的我这里来了。呵呵呵。”他硬板板地 笑着,“我们是搞不清楚,你和你的朋友这样凑在一起写这么多作品,也印了这 么多诗集,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呢?” “这个么,主要是我们这帮人太傲,目空一切。如果稿子出手,对方不是百 分之百的按我们的意愿发表的话,我们宁可不让稿子出手了。” “噢,是这样的。” “我们这帮人把名声看得很重。如果给了报社什么的而他们又不发,这不是 坏了我们的名气么?” “呵呵……,那么,你们平时写些什么呢?” “主要是诗歌和小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你们的作品里所反映的是一些什么样 的思想呢?” “这就很难说了。要看写的人了。我们中也有是忧国忧民的,也有是写风景 的,也有写哲学性的想法的。比如说我吧,我主要是写一些个人的对于人生的体 验。” “那么有没有什么反映当前形势的作品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从具体的来说是没有的。我们觉得我们写的东西 是写给五十年一百年以后的人看的。因为我们这群人写东西都没有文学功利性。 我们反映的是我们自身的心态。但是,我也可以说,社会就是由无数个个体组成 的,所以我们写出了自己也就是写出了这个社会某个面嘛。个体主义就是某个面 的社会主义嘛。” “那么,你们是在比较多地反映社会的阴暗面喽?”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第一,我们都是很光明的作者,我们的自身心态也 光明,所以我们从自身心态中所反映出来的东西也光明,第二,如果不是纯粹自 我的话,我们所反映的只是我们所在的环境中所领悟到的一切:那么,如果我们 是被黑暗笼罩的话,那么我们所反映的是黑暗面。于老师你难道认为我们是在反 映社会的阴暗面么?”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只要看一下我们这个社会是不是黑暗的,就能知道我们所反映的东 西是不是黑暗的了。” “那么你们平时不发表,写这些东西干吗呢?” “总有一天要发表的。我们中的很多朋友都在作着人事上的努力,以后很多 报社出版社的负责的编辑都来争着要和我们交朋友,我们就把稿子给他们去发表。 这样我们心里也更舒服,于老师,你说是不是?” “嗯嗯,这倒是。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清楚:你们的这本东西叫《撒娇 》,你们是不是组织了这样一个‘撒娇诗社’?” “哦,那不是什么‘诗社’,只是一个名词,我们觉得它比较好听,用来形 容我们的作品恰如其份。” “‘撒娇’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呢?”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有一句话,叫‘愤怒出诗人’。但是我们中国是社会 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这么好、这么优越,我们怎么能‘愤怒’呢?我们不可 能愤怒嘛,所以,我们认为,是‘撒娇出诗人’。这社会主义制度这么优越,我 们愤怒不起来,我们撒撒娇。”我说。我在心里好笑,他妈的,这种老家伙。 “哦,听起来倒是满有道理的。就是那个……感觉上有点不舒服。” “当然,从感觉上连我们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嘛。但‘感觉’毕竟是主观上的 东西。我们相信马克思主义,要尊重客观事实嘛。再说,前一阵我们党中央刚刚 提过,‘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是在实践嘛。” “嘿嘿,这个倒是……如果你们能这样想,倒是也不错。” “我们当然是这样想喽。” “好,冯征修,我倒是要请教你一下。可能是我不懂诗歌,你们的诗歌我就 更难读懂了。我这里有一首诗歌,是几个同学抄来给我的,你解释一下好吗?” “嗯?这是我的诗嘛。” “哦。尽管我不懂诗歌,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诗歌的。所以呢,我听说你写 诗歌,就特别留意了。” “啊,是这样。”我恶心极了。他妈的处处卑鄙。 他把他所抄的我的诗歌递了过来,“你解释一下吧。” 阴谋 某一个阴谋为我们而设置 我们常常担心陷进阴谋 而我们的担心本身就是阴谋 在做一件事的时侯有阴谋 吃饭的时侯肚子里有阴谋 睡前的阴谋和梦中的阴谋 白天的举止是阴谋 揭发阴谋是为了另一种阴谋 襟怀坦白是公开和无可奈何的阴谋 音乐不是阴谋 听见音乐的时侯,我们沉湎于阴谋 甜言蜜语和仁义慷慨是假惺惺的阴谋 高风亮节是哄骗后人的阴谋 婴儿呱呱坠地是一场阴谋出世 死是另一个范畴里的阴谋 自杀更是自欺欺人的阴谋 一个人没有出生就死去不是阴谋 想到了这一点,就是阴谋 热衷于阴谋的人是阴谋家 反对阴谋的人是高明的阴谋家 爱情是阴谋碰上阴谋家 生出了儿子是阴谋中的阴谋 父亲是老阴谋家 我是小阴谋家 读一本书是陷在这种阴谋之中不能自拔 打仗是阴谋,和谈是更险恶的阴谋 诗歌是激动人心或者不激动人心的阴谋 一群诗人在一起就成为文雅而不文明的阴谋 而且应当肯定: 这首诗就是阴谋 读完它,你已经落入圈套之口 “你这‘阴谋’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样都是阴谋呢?” “这个嘛……”我看了两遍,“‘阴谋’只是一个名词,我是从字面上为这 个字平反昭雪。”我知道他是想找一点“政治问题”来搞我的脑子,只好胡乱地 对他解释。 “阴谋又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平什么反嘛。”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理解的阴谋和别人不一样。在字面上,‘阴’就是 不阳,就是不光亮,不光亮就是‘暗’;‘谋’就是想办法。‘阴谋’就是暗暗 地想办法。所以我说处处有阴谋,因为处处人们都在‘暗暗想办法’嘛。”我松 了一口气。 “这个你应当解释清楚才行,不然人家要误解的。” “就是嘛,所以我只把这首诗留在我的笔记本里,不拿出去给别人看。所以 刚才我看见于老师拿出这首诗的时侯我还觉得奇怪,我笔记本里的诗歌也居然流 传到系办里来了。奇怪。” “是吗?啊,呵呵呵……”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尴尬。 第 十 八 章 石晓冰被分在了石化中专,和黄可一个地方。说起来也不算很坏。石晓冰的 父母都是在马鞍山,是那时候从上海去那里支援内地建设的。在胡一飞他们那一 届毕业的时候,如果是“支内”子弟,一般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到父母那里 去,一个是去郊区。到了八二级,情况比八○级更糟。石晓冰毕竟没有被分在郊 区的中学里,她自己也很满意。我给石晓冰写了一封信,把黯之黯骂了一通。自 从我毕业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再碰到她。我在心里挺想念她的。我总会想起从前 我和她一起在自修教室里“复习迎考”。 ……我们现在都已经毕业了。你分得还算不是非常不如意。我说,“呵,谢 天谢地”。我已经去闸北区的向东中学报到了。过去总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现 在看见自己的处境,才总算知道一点天高地厚了。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芸芸众生 之中常常低着头的一个“单个人”而已…… 石晓冰的英语不好,不能和我比。那时候我是在东一教室复习《数学分析》, 而石晓冰两天后就要考英语了,她很急。我刚抽完一支烟,她就在我的身边坐下 了。 “找了你半天。你怎么跑到东一教室来了?”石晓冰说。我不大敢看她的眼 睛,她的目光太“艳媚”了。 “哦。今天东一教室空,所以我到这里来了。”一、二年级我大都是在西一 教室自修的。 “哎,你帮帮我忙了,我后天就得英语考试了。你英语好,帮这点忙还不是 毛毛雨么?”她说。 “噢,这当然。”我接过她手里的英语课本,翻了翻。她的课文都是我所没 有读过的。“你们考哪几课?”我问。 “都考。” “啊,这么多啊?”我说。 “不然怎么会来求你呢?帮我复习一下吧。”石晓冰央求着我。我一般在面 子上都不会拒绝和我比较要好的女孩子对我的要求的。 “这样吧,你把每一课的课文通读一下,碰到不懂的语言点,你来问我。重 要的例句呢,我来帮你找。反正你是后天考。噢,对了,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 “上午啊?……” “反正我不离开你,你陪我复习就是了。” “好的。” “我知道你很好的。找你帮个忙什么的是没错的。”石晓冰看着我。我一不 小心看见她的眼睛,不好意思极了。 “啊,这个嘛……”我抓了抓头。 “你的这付样子真好玩。别忘了你还叫过我‘姐姐’呢。” “呵呵呵……” “笑什么?”石晓冰说,“不过反过来,你给‘姐姐’做一点事也是应该的。 ” “你看书吧,”我说,“你记性倒挺好,那事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呢?嘿嘿。”石晓冰说完便看起书来。她长得绝对漂亮,我 想。 ……本来我是不想去那里报到的。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想通过“支边”把这 工作免了,结果很惨:全都是一场白忙。否则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户口制这 一招很绝。你被分在了石化中专这种地方,也不会很忙的。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呢?我的一个朋友黄可就在那里的数学组。到时候我可能会来你这里玩。 毕业前那一阵子,好象是战争一样,毕业后也一直没给你写信。没想到我先 收到你的信了。挺想念的,毕竟我们在同一个大学里念了四年大学,然后又分开 了。你还记得八三年的那个圣诞节吧。那天我们玩得多么开心。在徐家汇的那个 天主教教堂,那天我们感觉真的很神圣。往事不堪回首。我多么想回到从前的那 些日子里去…… 那天我和老秘书身上都没有带钱。我们是说好了在徐家汇吃晚饭的。石晓冰 很洒脱地掏了二十块钱出来,我和老秘书尴尬极了。按理,和女孩子出去上馆子, 都是男孩子掏钱的。 ……前一阵子我和米康刚去过金山的石化中专看黄可。那天米康还在问,石 晓冰分在什么地方?那时我也没想到你就被分在了这个学校…… 在我去把给石晓冰的信寄出的时候,小峰打了个电话来。小峰近来不知道怎 样了。不管怎么说,小峰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前一阵子他这么全国各地地走了一 趟,自以为是看透了上海的这帮写诗歌的人,弄得好象是在嫉世愤俗一样。上次 他来我这里,萧午差一点要揍他。“看透”是没有用的,要么就别在这个世界上 混下去;要混下去,就得学会耍手段。适者生存。小峰毕竟还是淳朴,玩不来这 套手段。在写作上,小峰已经脱离了黯之黯而自立了。但是他在上海,作为诗人, 依旧站不起来,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小峰的诗歌尚未达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不 能在整体上把人镇住;一是因为小峰的“手段”一塌糊涂。这一阵子我甚至没听 见有什么朋友谈起过他,除了房红方,一个例外。房红方在圈子里的地位决定了 他捧和不捧某个人的效果是没有区别的。小峰曾经很崇拜黯之黯,但他毕竟和房 红方不一样。小峰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而房红方若是脱离了我们这个圈子,便马 上又会成为一个在意识上一塌糊涂的文学青年。那时小峰崇拜黯之黯,是因为在 小峰开始起步写作的时候,黯之黯充当了一个指导者的角色。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上海师大找我喝酒,好象是去年初夏的时候。我喝了三 两多一点,他喝了半斤多,全是大曲酒。我和他边喝边谈了上海的诗歌。他总说 上海的诗歌中就黯之黯的写得最好。他的这种唯黯之黯独尊的说法我不以为然。 “不能这么说,”我说,“孟浪和胡同不一定比黯之黯写得差。黯之黯不能算是 写得最好的。” “孟浪还说得过去,胡同绝对不行。” “胡同怎么不行了?” “我不喜欢他的学院气。” “这不能说是学院气嘛。我是挺喜欢他的诗歌的。”我说。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胡同和黯之黯不能比。” “不能这么说吧?就我个人来说,我读不惯黯之黯的诗歌。他是朦胧诗。一 般的朦胧诗我是不喜欢的。但是你喜欢朦胧诗,这是在审美上的区别。不信你去 打听一下,凡是喜欢孟浪和胡同的诗歌的人,必定不会很喜欢黯之黯的;凡是喜 欢黯之黯的诗歌的人,必定不会很喜欢胡同和孟浪的。你喜欢黯之黯的,是因为 朦胧诗比别的更早地进入你的审美。先入为主嘛。再说你的诗歌也毕竟是和黯之 黯的那种更接近些。但是我不一样,在我和黯之黯认识之前,我是上海师大的‘感 觉派’诗人呢。我绝对讨厌朦胧诗里的象征。”其实孟浪的诗歌里也一样尽是些 象征。象征是一种工具。我在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就玩象征,先是局部象征,然后 是整体象征,到最后我对象征厌烦透了。当着小峰的面我还是不便把象征说得太 糟。 “这倒也是。”小峰想了一会儿说。 “小峰,”我说,“你的诗歌不是也不错么?我看不比黯之黯的差。所以你 没有必要把黯之黯捧得这么高,好象诗歌就他一个人写得好一样。这可是信心问 题呵。越有信心,越写得好。” “呵呵……”小峰听我这样说,有些得意,“也许是象你说的那样。我和黯 之黯写的诗挺接近的。” “严肃地说,黯之黯的诗歌也是一流的。但一流的诗人也不止是黯之黯一个 人。”我说。 “这倒是。” “而且每个人写的东西都各有千秋嘛。黯之黯喜欢用小孩子的口气写,我看 他的诗象童话。他的爱情诗也动人。” “对对,”小峰喝了一口酒。 “他喜欢唯美。的确他的东西美。但孟浪的东西锋利,象一把刀子。胡同的 东西古朴……” “好了。不用说了。是这么回事……” “还有你,小峰,怎么不是一流的?”我那时倒不是存心捧他,而是一喝酒, 动了感情,这才说他好的。其实在那时,小峰的诗我一首也没读过。我讨厌象征 主义。 “冯征修,这一阵子你写的诗也挺不错嘛。那首《瞄准》我看了,很好。你 不是一流的,谁是一流的?”小峰捧我了。很明显是因为我捧了他的缘故。 “别说了,别说了。我说你好,你说我好,人家知道了不是要说我们无耻吗? 他妈的,相互吹捧。喝!”我说着喝了一口酒。 “实事求是地说嘛。呵呵……”小峰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小峰第二天去了武非那里。这以后,小峰不再有到处说“黯之黯是最好”的 习惯了。相反,每次他和我谈论到诗人和诗歌,总会说:上海的诗歌有两种风格, 一种是我的,一种是他小峰的诗歌。 黯之黯也开始在朋友们那里骂骂咧咧地说小峰:“这小子现在自以为了不起 了。那时候我可是一首一首逼着他写诗的。” 我给小峰打了电话去,他告诉我,安督被抓了,可能得判刑。他让我什么时 候一起去武非那里。安督是绘画的,他有一个很漂亮而且比他小很多的女朋友, 她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但是这次安督出事,却是因为他和他技校里的一个女学生 之间的“流氓关系”。他和那女的常常睡觉,而那女的本来就是个“跳蛋”,公 安局一直盯着她的,所以这次安督也被查了出来。“他妈的,安督混蛋!他怎么 对得起人家小祁,现在他出了事,小祁还在为他拼命急拼命奔走呢。”小峰在电 话里说。安督的那个复旦大学的女朋友姓祁。 从电话间回到家,我觉得挺没有意思的。我和安督不很熟悉,但是安督和武 非胡同是很好的朋友了。我也确实得在什么时候去一下武非那里,大家一起商量 一下。我想到小祁,觉得她挺可怜的。她是个很天真,一看就知道是很善良的女 孩。有的女人很漂亮,但不会在同时给人一种善良的感觉,但是小祁确是一个可 以马上让人看出是漂亮而善良的女孩。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女孩不多。安督确实 是个混蛋。 我马上想到小敏。其实小敏也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但是她不象小祁那样让 人一看就知道是善良的。我知道小敏是善良的。有时候我为善良叹息,因为我懂 得,在这个社会里,善良就是无能。 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爱”小敏的,但是我想象着,如果小敏带着一个男 朋友一同来找我的话,我也一样会觉得心如刀绞的。我和小敏的交情也不是什么 一点点的,她是我所认识的女孩子之中我最能与之自由地交谈的一个。一进大学, 我就在上海师大全校凑出来的英语快班里上英语课,小敏也在里面。第一年的时 候她是物理系的,但是她受不了物理系的课程,第一年的考试除了英语全都不及 格,所以第二年学校同意她转系,让她进外语系去读了。 那时在英语班,她的座位只和我隔了两排。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入这个班的那 天的情形。那是一个初秋的晴朗的下午,阳光把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射进教室, 那投影在课桌上一晃一晃,因为外面有小小的风,把梧桐树吹得微微晃动。我进 入教室后在座位上坐下,还是老习惯,我首先是在班上“扫描”一下,看看有哪 些女孩是长得不错的。化学系有一个,长的象栗原小卷,不错;生物系也有一个, 葆曼风格的,也不错。小敏那时在物理系也算是“班花”了。但是她给我的第一 印象不是很深刻。她是绝对不及兰兰漂亮的。我们数学系在英语快班里的七个人 中有四个是女孩,长得全都是希里哗拉,令人沮丧。 那时小敏也一直是在西一教室晚自修。一年级的时候,我是基本上每一个晚 上都要去西一教室的。进入大学后的第二个月(第一个月是学校对新生进行军事 训练,“一旦发生战争,我们的每一个大学生都是战时的解放军干部”,校党委 书记在入学大会上这样说。)我对一切“大学知识”都怀着一种新鲜感,啃数学 也特别起劲。小敏时常拎着个红包来西一教室。那天我是坐在梯形教室的最后靠 墙的那一排。她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叫她,“林智敏!”。她回过头来。和我打 招呼。我往里移了一个座位。她见我让她,就在我身边坐下了。她记不得我的名 字了,问我。这使得我很没劲。她把红包放在课桌上。我把我的名字重新对她说 了一遍。她可能看出了我因为名字的事而在没劲,显出一种歉然的样子。我反而 倒是不好意思了。她问我在看什么书。还是我们的那本《First Certificate》,我说。她笑了,说,“你倒是很认真的。我一般不 去看它。如果不是要到考试或者测验的时候,我才不会看课本呢。”我傻乎乎地 也笑了。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女孩子面前还是放不开的,挺羞怯,因为我 在中学里没有怎么和女孩子接近过。就和兰兰吧,弄来弄去也只是精神恋爱,大 多是写信。小敏倒是挺随便挺大方的。 后来我和小敏经常在西一教室里坐着聊天,相互熟悉了。她让我在周末去她 家玩,我也去了。我把我和兰兰间的事情也都对她说了。有时候她看见我在和兰 兰的事情上不大顺心,也会来给我出出主意。 到了第一年的暑假,小敏的衣着突然使我觉得她很性感,每次和她一起在大 教室的日光灯下坐着的时候,我常会有想要吻她的那种欲望。但那时我的脑子里 老是会有着兰兰的形象,总觉得自己有这种冲动是对不起兰兰的。那时我自己莫 名其妙地为自己设立了许多“爱情道德”,这种风格是从中学里带出来的。到了 大学三、四年级,我才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柏拉图式的禁忌”给彻底消灭了。我 很晚才开始放纵自己听认感情的。 第一次去小敏家的时候,小敏的妈不在家。小敏的弟弟还在念高中呢。我抽 烟的时候,也递了一支给他。他看了看小敏。小敏瞪了他一眼。他终于没敢接。 我心里想,这小子准在外面偷偷地抽烟。“别纵容小孩子抽烟。”小敏对我说。 他弟弟好象挺怕她的。我看得羡慕:如果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漂亮姐姐,让我觉得 害怕,那多好哇。 后来我在小敏家里碰上了小敏的妈妈。开始的几次,她妈见到我挺高兴的, 大概是在心里把我当成是小敏的男朋友了。大概小敏后来把我的事情对她妈妈讲 了,她妈问过我一次关于我和兰兰的事。我说兰兰是我女朋友,在上外,我和兰 兰常吵闹,兰兰挺漂亮,兰兰妈是小学教师,等等……。这以后,小敏妈看见我 去她家,态度就越来越不热情了。到了大学三、四年级,我的样子越来越落魄, 我只去过两三次她家。后来小敏对我说,“以后你来我家玩,穿得正常整齐一点。 上次你从我家走了以后,我妈把我骂了一通,让我以后不要老和你在一起。”我 心里觉得老没趣的,说,“你又没和我老在一起嘛。”“她是说,让我别和你这 么要好。”小敏说。她的样子也很无精打采的。我知道这也不一定是因为她妈妈 对她说了这些。那时我和兰兰差不多已经断了,我在一个劲地盯那别人都觉得对 于我是简直是虚无飘渺的群群。 这以后,一直到大学毕业,我一直没有再去过小敏家。我见她妈妈怕。我是 个虚荣心极强的人,我不愿意被人冷落,被人当面看不起。 我重新打开书柜,看了看。我的头骨在我的书柜里,在那只玻璃匣子了。在 书柜里,在那匣子的旁边,是我为群群写的六千行《第一个为什么》,这首诗我 还得写下去。兰兰给我的那张音乐卡片也在那匣子的旁边。我的头骨不时地发出 咯咯咯咯的响声,无论我在多远的地方,我都能听见。在高中里,或者在之前, 我的头骨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有人说,我象一个好胜的小拿破仑,然后 我就一直被这头骨里发出的声音骚扰着。其实兰兰一直很明白,我是一个好胜的 人,她也一直希望我真的能“胜”。她从来没有拿拿破仑来打比方。我是那样地 想念她,但是我知道,我只能够在我的记忆里找她。现在她已经不愿意再见到我 了。 那天的雨象细细的毛,我和兰兰大连西路上慢慢地走着。我们都没有打伞。 在晚春遇上这种天气,让人觉得很痛快。兰兰把辫子盘在头上。我看见这个心里 就觉得没劲。上次我给兰兰写信,说兰兰的辫子“长得象夏天乘凉的故事”。兰 兰就把辫子盘在头上。她其实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也和我抬杠的。 “兰兰,这雨真让人舒服。”我说。 “唉,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兰兰说。 “这毛毛雨天让我想到佐田雅志的歌,”我说,“我挺喜欢日本人唱的歌的。 你们平时上课,不会让你们学日本人的歌吧?” “不在课堂上学,但有时还是在课堂里放的。我听听都觉得不怎么样。你到 时候自己来听听看嘛。如果有你喜欢的,录几盒就是了。不过,我们寝室里的那 几个倒是喜欢学日本歌。我们老师说,‘不要学那些歌,尽是失恋的歌,学了就 会意志消沉。年级轻轻,弄得个个都象是失恋,不好。’那些歌,让人听了老伤 心的。” “日本人的小说我不喜欢,但是他们的歌曲、电影,我感觉挺不错的。”我 说,我把一块石头踢到马路对面去了。马路和人行道都给我一种很清洁的感觉。 路面湿漉漉的。 “日本电影真的不错。我们读日本文学史,看下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日 本的文学没什么花头。日本文学主要是战后的好。以前就是些俳句,和唐诗都不 能比的。还有那部《源氏物语》,叫人没办法看下去。倒是战后,从川端康成他 们开始好起来了。《伊豆的舞女》电影你看过没有?” “没有。” “你没看这个,挺可惜的。” “我在我们学校里看了录像,挺好的。不比小说差。那女主角也演得很好。 很感伤的。我读小说的时候感觉没有这么强烈。” “哦。小说我读过,但电影我没看过。”兰兰和我说这电影,等于是在对牛 弹琴。我有点心不在焉。但兰兰讲得很开心。我不想让兰兰看见我心不在焉的样 子。 “还有那部《雨月物语》。”兰兰看了看我。我听着,又摇了摇头。“也没 看过啊?真可惜。”兰兰挺失望的。 “不过战后的日本诗歌也还是不行,如果和欧美的现代诗歌比的话。”我说。 就诗歌我是可以谈出点名堂的。 “嗯。” “我看倒是歌词比诗歌好一些呢。”路面湿漉漉的。一块一块水泥石板组合 成的人行道。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有一盒《白鸟座》唱的歌,歌词写得很漂亮的。 《白鸟座》是个歌唱小组,好象是佐田雅志的妹妹和她的几个朋友搞的。可惜, 那盒磁带让寝室里的一个人拿去了,不然你今晚就可以拿回去听听了。” “没事。反正以后有机会嘛。”我说。 我们走到了铁道的边上。那时天桥还没有开工建呢,向左边看去,铁路的那 一边是西江中学的一片老房子;右边显得更宽敞些,一直下去是钟山中学和财经 学院的大门。铁道的两旁长着绿绿的草。 “冯征修,”兰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傍晚这儿真静。” “嗯。”我心里荡了荡。 “可惜呵……”兰兰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呀?”我问。 “你为什么要在上师大呢?上师大为什么离这儿这么远呢?要是你在附近这 一带读书,那多好?”兰兰看着我。路灯亮起来了,天在变暗。我觉得兰兰的眼 睛要流出水了。 “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见得为了我们两个人就把上师大从上海的西面杠到东 面来。就是想杠,也杠不动啊。”我一面说着一面比划着。兰兰被我这句话逗笑 了。“是这样嘛。”我一本正经地说。 “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兰兰看了看我,说,“算了,还是不说算了。 ” “什么事嘛?”细毛一样的雨丝使得路灯的光线朦朦然。 “算了。我也不想告诉你了。”兰兰低下了头。雨丝细细,被风吹到我的脸 上。我闻到泥土的气味。 “什么事嘛?”我问,“你说出来嘛。哎,你别吊我胃口了。” “算了。”兰兰继续低着头。 “哎,你存心让我难过嘛,是不是?”我被兰兰弄得难受。 “冯征修,你知道我……,”兰兰抬起头,偷偷地斜眼看了我一眼,“…… 我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我象是吃下了一块铅,心头一沉,眼睛也几乎有点花了。我使劲咽了一口唾 沫,一下子觉得心灰意懒,没劲极了。我努力着不做出任何表情。 “不知道。” “猜猜看呢?” “猜不出。”我尽可能地使自己平静。 “猜猜看嘛。” “嗯。大概你有吧。”我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我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面对前方。“猜呀。”她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是谁?”我说。 “你应当认识。”兰兰一下子不羞怯了,她看着我。 “是不是你在北郊中学认识的?”虽然我和兰兰是在北郊中学上同一个班时 才正式认识,但其实我和她在长风中学上初中时已经是相互常常见面也相互知道 对方的名字的了。 “不是。”兰兰说,“在北郊中学认识的那些都是傻傻的没有个性的。我都 不爱理他们。” “是你们上外的?” “在上外我尽碰上些娘娘腔的男生。” “我猜不出了。”不管怎样,我总得硬着头皮撑完这一场。 兰兰的样子很鬼。“唉,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事的。” “是的。也许我不该知道。”我想让自己潇洒些,但这声音还是免不了沮丧。 “我在心里也挺矛盾的。”兰兰又把头低下了,“我觉得自己是对他动了感 情。但是,如果我和他好的话,朋友们和我家里的人一定会笑话我。” “那怕什么?”我觉得自己应当扮演成小说里那种慷慨的英雄,“只要你对 他有感情。你还在乎别的干什么?” “你也这样说?” “就是这样。如果我碰上这样的事,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我说。我他 妈的是混蛋充英雄呢,其实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想说。 “说是这么说啊,可做起来……,唉。” “这人我到底认识不认识?”我浑身没有力气,心里只是紧张着。 “你当然认识。”兰兰还是低着头。 “哦。” “他写诗。”兰兰说。 “哦。”……我不认识谁写诗的,可能是和兰兰认识的,我想。那时我还没 有认识上海的诗歌圈子呢,一个写诗的人也不认识。我的心头松驰了一点。 “他人聪明,也在念大学,也是一年级。他比我小。也许他以后真的会一鸣 惊人的。” “哦。”我越听她讲,心头越变得轻松。 “对,这人的自尊心很强,而且自信。” “哦。”我开始在心里高兴起来。 “他是学理科的。而且外语很好。当然,他不会日语。”兰兰看了我一眼。 她就差没说“他会德语”了。 “哦。”这明明就是我了嘛,我想。 “他一直给我写信,”兰兰说,“向我表白。说他非常爱我。” “哦。”我在所有写给兰兰的信的署名处总是写着:曾经爱你、正爱着你、 并且在将来爱着你。永远爱你的。征修。我想,兰兰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但是和 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不好意思点穿的。 “既然这样,你还管别人说什么?”我说。我这时是真的洒脱极了。 “可是我怕挡不住……”兰兰嘴唇一动。我知道她是想笑。我身上都是汗, 是刚才淌出的,只是刚才我没感觉到。 “你那男朋友是头熊吗?有什么可以让他分担嘛。”我说。我觉得轻松极了。 我现在是在厚着脸装胡羊了。 “我就怕他啊,是头熊。”兰兰终于笑出来了。 “不会的。”我也笑出来了。 “说真的。我毕竟不是个男孩子,你应当知道,女孩子都是爱面子的。人家 笑话我的话,我就受不了。再说,我还是得听家里的话嘛,因为我需要我父母和 我姐姐的这种感情。” “这当然。”我说。 “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如果你碰上这种事情的话,你会怎么办?” “这就得让那个男的争一口气了。”我说。这样装胡羊下去,我觉得自己做 作了。“如果那男的真的能出人头地的话,给你把所有的面子都挣回来,一切问 题不是全都解决了么?” “哦。是这么回事。”兰兰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 好么?” “嗯。”雨丝扫在我的脸上。我紧张激动了一场,内衣都有点湿津津了。 “我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吹了。现在有一个男的在追她呢。这个人我不喜欢, 还是上一个好。” “你这个人管事真多。又不是你在谈朋友,是你姐姐在谈呢。”我笑着说。 “我当然要管了。她是我姐姐嘛。”她先是白了我一眼,然后又笑了。她笑 的那付神情很可爱,“回家去的时候我得对我姐姐说一下,把这小子给蹬掉。我 姐姐嘛,一般总是听我的。” “哦。”我心里有点好笑。兰兰平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到该她不讲道理的 时候就更厉害了,我想。 有许多事情还是不想到它更幸运些,我想着,在竹躺椅上靠着。我拿出一支 烟,从里面抠出一些烟丝,然后把围棋给我的烟丝填充在抠空的部分。这样烟味 更“糯”一些。我把烟点上了。窗口的那个方向白亮亮的。我仰起头,把口里的 烟向上吹着。这烟向上升着,还没有到达天花板已经散没了。 昨天围棋来找过我。前一阵子围棋常常去广化那里。昨天我听围棋说起来, 他是对广化越来越不高兴了。“广化这小子,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太猖獗了些。 这小子,太神气了。好象别人少了他一个朋友不行似的。”围棋这样对我说。我 一开始还是劝围棋,知道广化的脾气,让让他算了。广化有时候是在朋友这里霸 道地得寸进尺,我自己和他交往,心里都是防着他的。不过围棋也气量小,是他 自己去找广化的。不喜欢的人就少交往嘛。我对围棋说,我能为这帮人中的每一 个人都列出几十条罪状来。其实我也能为我自己列出几十条罪状来。但是我还是 劝他,知道了,心里有数就行,这是没办法的。但是围棋还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 说。弄到最后,我对广化的怒火也被引发了起来,于是我们两个干脆一起破口大 骂广化。 围棋的工作单位是很舒服的,还没上班,他已经在那里拿了两次钱了,又是 冷饮费,又是书报费。所以昨天他来是带了一包“万宝路”一包“键牌”来的。 我到现在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到时候还得把我的头发剪了。我羡慕围棋,我毕竟 是在中学,和他不能比。而且他以后的工作象玩一样,而我则是在学校里坐班。 我吸烟,吐烟,吸烟,吐烟……我摸着自己的长头发,闭上了眼睛。我听见 头骨在书柜里咯咯咯响。我又能做什么呢?有人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对我说,“你 是应当到中学里去教书的。”我回答,不。我是个要面子的人。但是到了最后, 我只得对着他们所指方向走去。我总是在说“不”,我反抗,但是我到最后是没 有力气反抗的。我能做到的只是羞辱地把我的“不”重新收回来,羞辱地转过身 子,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走下去。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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