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J册·1997年7月24日出版
□□□□□□□□□□□□□□□□□□□□□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J册:常常低着头 □ □□□□□□□□□□□□□□□□□□□□□ 本 期 目 录 ~·※·~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 ——————————— 第 十 二 章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也曾在操场上看见过黄可。他在那里踢足球。那时我和他 是不认识的。黄可的那张脸有一种坚忍感。我足球踢得不好,但跑起来很厉害, 而且踢人。我们班上的同学看见我踢球的样子多少有点怕。他们说,我不是在踢 球,而是在踩人。但是如果我们班要和别的班踢球,我们班上的同学都会来劝我 上去踢。那次和黄可他们班踢,我也上了场。黄可这小子跑得飞快,我几次想绊 他都没能绊住他。黄可也看出了我在耍赖,他总是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 我接近他。我个子矮,短跑就不行,所以我赶不上他。结果我们输了,尽管我在 场子上踢翻了一个人。我对输赢也无所谓。这次踢球以后,黄可他们年级的人都 管我叫“炸弹”。本来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炸弹”诨名,直到我搬进了黄可寝 室,我才知道我另外还叫“炸弹”。我觉得这名字挺好。他们叫我“炸弹”,我 就应了。 大学二年级的结束时候辅导员劝我走读。我说我不走读,我家太远。如果让 我走读也行,但得让我把户口迁出去。上海师大增加了招生,就动员学生走读, 因为寝室不够。我说寝室不够就少招点学生,别让更多的无知者来受骗上当了。 郑洁那时候刚当我们的辅导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他听了我的话只好笑笑,说 一定给我安排住的地方;在安排好之前,三年级一开学先让我在一个小房间里住。 那种小房间通常是给辅导员和教师住的。我说,那挺好嘛。那小房间是在三楼, 也就是宿舍楼的顶楼,里面只有两个人住,这样一来我就觉得办些什么事都方便 多了。 和我同屋的那个同学是因为精神有问题而休过学的学生,本来是在八○级, 休学后就到了八一级。我抽烟他受不了,我十一点钟以后睡觉他也受不了。我心 里想,这小子是个神经病,不然的话我准揍他。大约过了三个星期,他对我抽烟 的事总算是能够习惯了。我也尽可能早睡。 我有一本《圣经》,平时放在床上。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有《圣经》的,就 对我说:“冯征修,你把那本《圣经》卖给我好吗?”我听了肚子差点没有气爆。 这神经病!我对他笑了笑。“《圣经》在教堂里买得到。”我说,“我是教徒, 星期天要去作礼拜的,不能没有《圣经》。” 一个星期以后,他真的去教堂里买了一本《圣经》回来。他说他要去受洗。 这不是笑话么,这小子也想作教徒,我想,上帝也真够倒霉的。 “你是团员么?”我问他。 “是呵。怎么?”他的眼光从来就是无神的。 “团员是不能入教的。”我说。 “你不也是团员么?” “我早就退团了。”我这人尽管撒谎不够老炼,但要骗骗这种神经病还是可 以的,“退了团教堂里才让受洗。” “那……”他有点犹豫。 “这有什么。你去写个退团报告,不就行了?在中国有宗教信仰自由嘛。” 我存心耍他玩着。 “这怎么行呢。一写退团报告,系里会说我的。” “你还信上帝呢?有这么信的么?”我说,“我看你就心不诚。算了吧。入 什么教了,干嘛呀。” “我是真的信的。”他认真地说。这一阵子这小子一直在听基督教电台。他 说:“我是诚心想入教的。” “我不是说了,入教就得退团。否则就是欺骗上帝。”我知道,他是真的以 为我是教徒呢。我象神职人员一样地对他说:“退团。这就是信心坚定。共青团 员信共产主义,信共产主义的人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如 果你不退团,你就是共青团员,就是信共产主义者,就是相信上帝不存在的人。 一个相信上帝不存在的人去作教徒,这和死人吃补药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荒谬么! ” 在平时我就向他灌输了很多基督教的东西,米康的那一套东西我全都搬过来 吓唬他了。他愁眉苦脸着。 “我看你这付样子呵,还是别入教了,好好作你的无神论团员吧。”我看了 他一眼,拉上门出去了。 这小子终于没打退团报告。我看不起他。如果他真的打了退团报告,我倒有 可能看得起他一些。他脑子有毛病,如果能有个坚定的信仰也就罢了。既没有山 一样的信仰,又没有一只正常人的脑子,那就无疑不是人。这小子想受洗,就是 不信共产主义,是个假团员;又不肯退团,就是假信教。他妈的,脑子有病还想 用宗教来装点门面,混蛋。 可能他母亲的脑子也是有病的。我搬进小房间后,他母亲来过两次。第二次 来碰上我在抽烟,就把眼睛往我这儿横。我当时没理她。 四天以后,郑洁就来找我,说让我搬到楼下二楼八一级的寝室里去。神经病 的母亲找过郑洁,说在她儿子寝室里住的人抽烟,影响他儿子的健康,要求换一 个人和她儿子住。本来郑洁对我抽烟的事也是眼开眼闭懒得管;但这女人一来, 郑洁就不能不管了。郑洁来找我搬,就是因为这个。 郑洁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对我说了。他也觉得好笑。这女人确实滑稽。 当天晚上,我就把铺盖卷搬到了二楼的215室。一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 人,我看面熟。我把铺盖放在床上,向那人打招呼:“朋友,你是这个寝室的吧? ” “对。”他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们同室了。多多关照了。”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抽出一支烟递给我。他始终没笑。我接过烟,点上了。他说, “他们一直在传,说八二级有一个学生要搬下来。没想到是你。” “我怎么样。我这个人还不算是个破坏感觉的人吧。”我笑着继续说。 “还可以。听说你也是个混汤好手。”他没笑。 “那你也是喽?” “算是的。” “那么我们可以‘混气相投’了。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黄可。你呢?” “哦。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有点失望,我以为我的名气是很响的,在 上海师大,至少是在数学系中文系艺术系外语系这四个系是“很有影响的”。“ 我叫冯征修。” “一直听到的是你的外号。” “什么外号?” “炸弹。” “这外号我都不知道。” “就我们八一级的人叫。平时看你东窜西窜,不知道你叫什么。反正我们说 在八二级有两个‘炸弹’,一个就是你。” “还有一个是谁?” “那个胖子你知道不知道?” “噢。那小子。是三班的。我在一班。” “你本来住什么地方?” “楼上那小房间。” “那小房间挺舒服的。那你干吗下来?” “住那房间的那小子不是精神病么?他妈的他妈也是神经病,见我抽烟,就 跑到系里去说。于是我就被赶下来了。” “他妈的。系里那帮赤佬也是神经病。” “哦。哦。就是这么回事了。” “听说你写诗?”黄可问。他一直没露出笑容来。我觉得自己吃不透这小子。 “哦。乱写一气的。你怎么也知道。” “在数学系里谁不知道?除了那些新生。” 门被推开了。一个同学进来。他把肩上的书包甩下来,扔在床头上。 “张政。你那本书看完了没有?”黄可问那人。 “噢。看完了。你拿去吧。”他又拿回被扔在床头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 书来,放在黄可的书桌上。《在历史表象的背面》,是“走向未来”丛书里的一 本。这套书挺时髦的,我想。 黄可把书拿起,放在床上。这套书我一本也没有读过。我不喜欢看理论书。 “这是你的床?”我问。 “哦。”黄可说,“你这儿有什么好的书?” “没有什么很好的书。都是些诗集。” “你不看别的书?” “不怎么看。”我把头转向张政,“朋友,以后我就在你们寝室里了。多多 关照了。” “好说。好说。”张政笑着说,然后对黄可打了个手势。 “你小子又没烟了,是不是?”黄可掏出支烟,扔过去,“你小子以后最好 自己也备着烟。老来找我,我可供不起。” “知道。知道。我是忘了。”张政嘻皮笑脸地把烟点上了。我在一边有点不 好意思。今天我正好香烟断档。张政叼着烟出去了。 “哦。抱歉。我今天正好没烟。”我说。 “这是另一码事。”黄可打断了我的话,“这小子一向就是这样。只抽伸手 牌。一个学期顶多自己买四包烟。” “哦。我平时一直是自己有烟的。没烟的时候我就抽这个。”我从口袋了掏 出板烟斗。 “嘿。这东西我倒是没抽过。”黄可把板烟斗拿了过去,“你有烟丝么?” “有。”我把烟丝袋递给他。他装了点,问:“是这么装么?” “还是我来给你装吧。”我把烟丝和板烟斗拿了过来,装好了烟,放在嘴上, 边点边吸。烟燃了以后,我把烟斗递给他,说,“最好是用什么东西在上面压一 压,就容易抽了。” 板烟斗的烟丝很便宜,五角钱一包的可以抽上一个多月。大众牌的,都是劣 质烟丝,香精放很多,很香。一开始抽会觉得新鲜,抽越多就越不想抽这东西。 黄可抽的津津有味,边抽边说,“这个抽起来很有派头。” 搬进了这寝室后没几天,我就习惯了。和同室的人们,我相处得还可以。八 一级的人都把黄可叫“克思”,因为他喜欢看社科类的书,谈这方面谈得也多。 在这寝室里和我谈得最多的也是黄可,我们两个最和得来。在我搬进后的第一个 星期,我们就已经谈得很深了。黄可知道我的头骨会响。那时候程度还不厉害, 一天只响上几次。黄可说,他也写过几首诗。“那时候乱涂涂的,直抒胸臆。” 他说,“反正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事才写的。” “哦。失恋?”我说。 “失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对那个女人动上感情的。其实她长得并不 怎么样,气质也不好。那时候我昏了头了。” “失恋这种事是很正常的。”我说,“现在你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没有。” “是你甩了她?”我问。 “不。是我追她。结果没上手。” “哦。原来这样。你肯定是因为对你自己自我暗示给暗示坏了。如果是突然 撞上一个你要爱的女孩子,那首先的看长相。”我说。 “你说什么‘自我暗示’?” “就是你老是觉得自己要去爱上一个女孩子,然后就真的爱上了;如果你不 以为自己爱上她,你就不会为她神魂颠倒了。” “可能是这样吧。” “不过你的目标的选好一点才行。如果是个难看得要命的,你不等于是在糟 蹋自己么?”其实我对兰兰的情感在最初的时候也是自我暗示出来的。 我没和黄可谈他的诗。他写的那些诗一塌糊涂。不写上几百首诗来怎么写得 好诗呢?而且他写这些诗的对象一塌糊涂。 “你谈过朋友么?”黄可问我。 “谈过。现在有点不妙。”我说。 “女的是什么地方的?” “中学同学。现在是在上外日语系。” “长的不错吧?” “那当然。”我一向是为兰兰的漂亮感到骄傲的。我从日记本里面拿出兰兰 的照片,递给黄可。“怎么样。” “唉,比我谈过的那几个不知要好上多少了。”黄可有点迷恋地说。 “唉。”我叹了一口气,“他妈的。这家伙现在老是在对我摆架子。我受不 了这个,上学期和她断了。我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反正断了。连大大小小的一起 算,这是我和她第五次‘断交’了。” “你这小子耐心真好,居然断了五次。” “这叫情感折磨。越折磨情感越深。”黄可这小子不一定能看得懂我。他可 能从来没有象我这么深地爱过一个人。黄可把照片递还给我。我重新把照片在日 记本里放好了。兰兰的照片,我就只有这么一张,所以保存得特别小心。我什么 东西都是乱丢乱扔的,只有两样例外:一样是我的诗歌,一样是女孩子在我这里 的东西。兰兰中学里的那些考卷,我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兰兰不知道这些。知道 了她准又会得意。 黄可递给我一支“前门”烟。我问他八一级有没有漂亮的女孩。他苦笑着摇 头,“一个也没有,全都是丑八怪一样。刚才我对你说起的那个,我为她写诗的, 就是我们年级的。” “不过这倒也是。我看你们年级时,也确实找不到一个象样的。比我们八二 级还更糟。在我们八二级,象样点的只一两个,还都是有男朋友的。我真搞不懂, 这些女孩子这么早谈朋友干吗。如果是长得难看也就算了;但那些长得漂亮的也 这么着急,还怕找不到男朋友么?”我说。 “你们八二级算好的了。” “不过,过去八○级女孩子倒是个个都漂亮的。可惜都毕业了。现在八四级 的你看怎样?” “嗯。八四级的倒也不错。” “中文系的石晓冰。你知道么?”牋牋“……” “唉,你居然不知道她。石晓冰。真正的女神。条感、长相、气质,都好。 我是绝对崇拜她的。” “和你那兰兰比怎么样。” “各有千秋。” “你和她认识么?” “刚认识不久。在这以前是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的。”我顺口说,“当然, 我知道她的更多一些。我崇拜她嘛。” “什么时候在校园里碰上,你指给我看一下。” 一年级的时候我总是在大教室里预复习数学。有一次我坐在西一教室看英语, 前面一排位子上有几个女孩子坐着,都很漂亮。其中有一个特别漂亮,那时候我 还不知道她叫石晓冰呢。我毕竟那时一年级,资格太嫩。她回过头来问我打墨水。 我打给她了。却没有趁机和她认识一下。 我心里砰砰直跳。我多么希望我能和那另几个女孩子一样地坐在她那一排和 她一起轻松地聊天的呵。我那时却没有。我那时还不认识她。 那天的天很晚,教室里除了我和她们之外,也没有什么别人。我其实完全可 以不用这么难为情的。我可以和她攀谈一下。但我没有。我这个人面子太薄。 那时我不知道厚一厚脸皮其实常常是做成功一件事的关键。 ………… ……我走进了兰兰的屋子。兰兰站在窗框子上。前面的阳光很好,兰兰的姐 姐在我背后对我说:“你怎么对得起兰兰呵?”我说“怎么对不起了?这些日子 我一直想她。想得死去活来。”如果我是在门里面靠门站着,那么兰兰的姐姐就 是站在我背后的门外。她说:“兰兰可没有找别的男孩子。你尽找别的女人。” “没有。”我说,“我没有。” “还赖。南晓群是不是?” 什么南晓群?我想不明白。“没这个人。”我说。 “好吧。你说的我相信。可是兰兰不一定会相信。你自己去找她吧。” 我向窗口走过去。兰兰没了。 我发现这是在我中学时的一个同学的家里。我的同学过来给我倒茶。我在沙 发上坐下了。墙壁很白。茶几也是白色的。“我为你准备好了。”他说。 “谢谢。我会找到兰兰的。”我说。 屋子里又进来了几个人。是几对情侣,我都认识。一个女的对我说,“你怎 么不把兰兰叫来?”另一个女的说,“兰兰很漂亮,人也很好。我们正想见见她。 ”他们都在笑。笑得愉快。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兰兰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我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情侣们说,“真可惜,见不到兰兰。”他们都走了。 我喝了一口茶。 窗外建筑工人把铰手架搭了上来。我想,这是四楼。铰手架都搭好了。我的 同学进来。从窗口爬到铰手架上,然后他人没了。我走到窗口。这些铰手架都搭 得很整齐。阳光柔和,太阳比平时大六七倍。我爬上窗台,走到铰手架上。我顺 着铰手架爬下了楼。 地面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我进了轿车。我的另一个同学在轿车里坐着。 我开着轿车。开过大连西路的天桥,停在东体育会路兜弄里。“就把车停在 这儿吧。”我说。车头对着兰兰住的那幢楼。 “等一会她会出来的。”我的同学说。 我看着楼的门口。地面很白净。路边是冬青树丛和草坪。变得真快,我想。 原先兰兰家的门口是没有树和草坪的,都是水门汀的地面。 兰兰和几个女孩子一起下楼了。就是刚才那几对情侣中的那几个女的。她们 走出了楼门。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必须上去抱住她,吻她,象英雄那样。 我出了轿车。我抱住了兰兰。那几个女孩都退到了一边。太阳很淡。我嘬吸 着兰兰的嘴唇。我嘬吸着她的舌头不放。我们拥吻了好一会儿。兰兰想挣脱我。 “兰兰,你别离开我。”我说。 “在外面,你别这样。别人在一边看着呢。”兰兰羞涩地说。 我觉得空气很清洁。“那有什么。”周围的楼房、路面、草坪都是新的。云 很白,白得透明。遍地淡淡的阳光。 我和兰兰进了停在前面的飞机。飞机飞起来了。我抱着兰兰。又吻她。“我 真想你。”我说。 兰兰在笑。她站了起来。她脚下有一个洞。她从洞里掉了下去。我哭了。我 从那洞里看不见兰兰。我拼着命哭。 我拼着命哭。突然一块砖头砸在我头上。我大吃一惊。 ………… “征修。你醒了?”米康躺在我的身边。他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我揉了揉 眼睛,湿湿的。我在梦里哭不会发出声音吧,我心里想。 “感觉坏极了。”我说。我觉得失望,梦被打断了。 “哈哈,‘感觉坏极了’。”米康被我那句话逗笑了,“征修,我们起床吧。 八点半了。” “好。你醒了一会儿了?”我问。 “嗯。黄可出去的时候我醒的。” 我们穿起了衣服。洗脸刷牙。黄可捧着早饭进来了。“吃吧。”黄可说,“ 我去晚了些。只有面包稀饭了。” “你们这里伙食还过得去吧?”米康问。 “还可以。学生吃的糟,老师自然就吃得好了。”黄可笑了笑,“比过去在 上海师大的时候要好多了。” “石化厂嘛,待遇总得好些。” “尽管这里的人素质都一塌糊涂。待遇倒真的是好算算了。”黄可对米康说。 “星期天这里还有学生吧。” “嗯。不过不多。”黄可说。 我和米康两个是昨天晚上到黄可这里来的。 昨天我先去了上海师大,没碰上杨洋他们。我正想回家,然后去金山,在校 门口碰上了米康。这小子拖着拖鞋整天在校园里瞎逛。 “征修,你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的。”米康问。 “我来看看。找杨洋。我的一部分长诗的底稿在他们那里。我现在得拿回去 誊出来了。” “啊,你又在过瘾了。” “呵呵。”我笑了笑。 “没事么?” “哦。没事。” “我们到东部礼堂后面的那片草坪上去坐坐吧。那里不会有别人。” 我朝门卫眨了眨眼睛。那门卫我认识。 东部礼堂的后面有一块草坪。大概有一百多个平方米。三面都被房子围着, 只有一面可以进去。平时不大会有人想到要到这里来。这里很静。还有一棵大悟 桐树可以遮凉。我和米康两个在树下坐下了。天很热,太阳滚圆的,天空却显得 平静。 “征修,你去新疆的事搞得怎样了?” “没有希望了。”我说。我在地上抓了一把草。环起手,让草屑从指缝里漏 下。 “接着你打算怎么办?”米康问,“户口报进了没有?” “没有。不报到就不给报户口。他妈的,这一手挺毒的。我再想想办法看。” 我知道,对这个事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也就只好 去报到了。” “唉。结果还是斗不过他们啊。”米康感叹着。 “算了,别提这事了。”我说。 “我打算去珠海。”米康说,“九月份动身。” “去干什么?” “我也吃不准。是几个朋友帮我联系的。” “去呵。干吗不去。去珠海总比你在上海的中学里做老师要好。”我说。米 康在上海第五十九中学干外语教师。他早就想走,一直没走成。 “唉,我想,我去了珠海,你征修留在上海怎么办?” “米康,我这人你知道,在任何环境我都能适应。我也能在任何环境里让这 个环境受不了我却又抓不住我的把柄……” “征修,我们相交这么久了。我待你就象我自己的弟弟一样。”米康拍拍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肚子里好笑。他妈的,谁都这样对我说,广化、阿生、还 有房红方,都他妈的这么说。我要靠这帮人照顾?我想,在我要求到他们的时候 是肯定找不到他们的;这倒不是我信不过他们跟我的交情,但他们能有多大的能 耐?他们是帮不了我所需要帮的忙的。我交朋友时从来不会在心里想这人能帮我, 只是因为我在感情上需要快活而已。米康今天又这么说了,我想。 我“哦”了一声。 “你也一直去我家的。我爸爸一直是把你当着我的弟弟。我去珠海,就担心 你以后会碰上什么吃亏的事。” “不会的。”我说,“你放心好了。” “晚上有事么?”米康问。 “我和黄可约好了今晚我要去金山他的学校里的。” “算了,别去了。我们今晚好好吹吹。” “不行的。我得去的。这是约好了的。再说我找黄可有点事情要办。”我看 了看表,三点多了。 “唉,征修,你还是别去吧。我在上海不会再留多久的,我们还是喝点酒, 好好聊聊吧。在金山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以后去还不是一样。” “哎,米康。反正你今天也没事,我们一起去吧。” “这不行。”米康说,“我正好是钱刚用光。” “这不要紧的。我这儿还有五块钱,两个人的单程车票还是够买的。”我拍 了拍口袋。 “回来呢?怎么办?” “他妈的。我和黄可是什么交情。当然他替我们买车票喽。” 米康答应了。我说我们赶紧吃点东西还是走吧,最晚一班火车是七点开。米 康说去他家吃饭。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说,“好的。” 我好久没坐火车了。这次到坐火车到金山,算是“重温旅行”吧。 金山的海滩上有个游泳场,夏天游泳的人挺多。我和米康都没有带游泳裤。 黄可推着一辆自行车陪我们在海边走着。远远的白云和海连着。我们走过游泳场, 沿着海岸向西南方向走。这地方风景也不错,但如果让我来这里定下,我不干。 这里毕竟不是上海。而且到了这里一辈子就被钉死在这里了。我早晚得去全国各 地流浪的。到了金山,待遇确实不错。但是远离朋友们了,我觉得不可设想。流 浪的话也没有那么多自由,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归宿定在上海。如果进了金山, 再想回上海就难了。我觉得自己毕业前没有报名来金山还是对的。黄可现在不是 觉得在金山非常没劲么?如果在上海,觉得没劲多少还有挣扎的希望。但是在金 山,就一点希望也没了。就这么回事。我要成名,就得扬名;扬名的前提就是不 能陷入偏僻。金山太偏僻了。它也有可能成为上海的工业中心之一,但最少得有 二十多年的文化沙漠阶段。我不愿在这种地方困死自己。米康说要去珠海,那地 方没错,对外开放的城市嘛,总不会糟到哪里去。 前面有人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好象也是从上海来的。 如果金山这地方是旅游区而不是工业区的话,反而会在文化方面好一些。听 黄可说,金山这地方人很杂,全国各地的人都有,这样一来,那些落后地区的愚 昧也难免会被带过来。如果来了金山,人们也不会把我当做是搞文化的,势单力 薄,天长日久难免自身也会被这种愚昧给淹没了。金山好地方,好风景,来玩玩 还是不错的。 黄可在大学里因旷课太多而受到过严重警告处分。我搬进215寝室后才不 到三天,他就和我谈起他旷课被处分的事了。“旷课?”我说,“好极了,我这 个人没受过处分,但旷课也够多的了。” 黄可的读书习惯和我差不多,也是不喜欢听课,喜欢自己看书。在我搬进了 215室之后,我旷课就旷得更厉害了。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大概一共去听过 五十七节课。按规定是有五百多节课。我不仅旷课,而且平时教科书也不看了。 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书还是崭新的--没翻过几次,我难免有点急了。黄 可他们有一楼的系共青团分团委办公室的钥匙。我就借了来,每天晚上在分团委 办公室里看书看到凌晨二三点钟。黄可他们是毕业生,没有什么事做,每天早睡 晚起。 离考试还有两天了,我晚上又下去了分团委办公室。我翻看着“概率论”的 讲义,做着题目。脑子里象是一片空白一样。我不时地对自己说:“强记!强记! ”到了晚上十二点半,我实在不想再复习了。一只飞蛾在日光灯下飞着。我怒火 万丈地用一张报纸把它抓住。我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报纸。火光熊熊。我觉 得挺有味道。墙角了有一堆废乐器。我翻了翻,找不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出来。火 灭了,我实在觉得没劲。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我所坐的桌子是办公桌,有四 个抽屉。我想看看抽屉了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摆弄摆弄。但抽屉都上了锁。我 只好继续看书。随机事件。可发性概率。求概率值。墙壁雪白,我头发胀。我又 看了几分钟,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想回屋睡觉。我还没出门,又觉得有点不对头, 然后想起:我把寝室门的钥匙忘在了寝室里了。我看了看表,一点钟。我知道如 果我现在去敲门,难免会被屋里的这帮家伙骂个狗血喷头,而且他们不一定会开 门。如果我自己睡觉在寝室里,半夜三更有人来敲门,我也同样决不会开门。我 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去敲门的好。但我也不想看书。总的找些什么事情做做吧, 我想。那些抽屉上的锁,我越看越别扭。我从地上拣了个大铁钉,把锁的两侧的 火漆都刮去,把那锁眼子里的那封弹子的铝状金属全挑了。这一手我老玩了。在 中学里的时候我拣到锁就拆。拆过十几把锁,现在熟练了。 一把锁被拆开了。 又一把锁被拆开了。 我一共拆了五把锁。看看表,时间已经快五点了。我打开一个抽屉,看了看, 里面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些乏味的文件。我觉得没劲,从抽屉里拿了一块糖,扔 在嘴里,就把那抽屉关了。我也懒得再打开别的抽屉看了。我看着这些锁,有一 点兴灾乐祸。这些混官的家伙,我想,明天还不一定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五点钟食堂里有豆浆卖了。我把书包背上,从窗户里出去了。 黄可推着自行车一冲一冲地走。我说:“黄可,你这里有吉它么?” “没有。干吗?”黄可转过头看着我问。 “没有就算了。有吉它的话可以让米康唱几支歌了。” “哦呵。没有。”他推着车。 “米康的那支《投错胎》谱得很好。”我说。 黄可好象不感兴趣。他只是推着车向前走。我知道黄可这小子,不顺心就会 魂不守舍。来到金山一年了,这一阵子他好象特别没劲。 第二天,我就把我在分团委办公室撬锁的事对黄可讲了。黄可说,“你别得 意,过几天就有你的好看了。你他妈的做事情也该考虑考虑后果呵。”我细细一 想,觉得确实有点不对劲。 考完“概率论”,我走出教室。分团委书记在十米开外处向我招手。这天是 个阴天。我走过去。“成老师。”我说。 “冯征修。我有事找你呢。” “什么事?”我问。 “我们去系办公室。到那里去谈吧。” “哦。” “考完了一门?” “对。《概率论》。”我说。我马上便想到那拆锁的事。阴天。我觉得有点 冷。 “《复变函数》考完了吧?” “没有。”我说。 “这几天你在干些什么?” “复习。” “别的呢?” “没干什么呀。有什么事么?” “你一般在什么地方复习?” “自修教室。寝室。”我说。 “别的地方没去?比如,系分团委办公室之类的。”他说。到正点上了,我 想。 “哦。去过。”既然他说出了分团委办公室,我就没否认。 “干了些什么?” “复习。”我知道自己最好是装糊涂。我觉得冷。我衣服穿得太少了。 “还干了些什么?”他用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这小子在和我玩“英雄狗熊战 术呢”。我又不是犯人,我怕他干吗?我心想。我也用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到了数学系办公室大楼,他把车锁好。我跟着他一起进了楼。进了辅导员办 公室。“坐吧。冯征修。”他给我拿了一张椅子。我坐下了。他继续盯着我看。 “说老实话吧。除了复习,你还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我一字一句地说。 “锁的事你不知道?”他眯起眼睛。我心里紧张,又有些好笑。我装糊涂。 “什么‘锁的事’?” “你难道不知道分团委办公室的锁都被撬了的事?” “撬了就撬了。干我屁事。”我说。 “冯征修。我今天是很客气地对你说话。希望你说老实话。” “我不是对你说了?” “星期二你在那里吗?” “在的。”我说。 “锁是星期二被撬的。你难道不知道?”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笑话!”我们的目光对峙着。这小子大概是从书上学来的这一套,想通过 这种眼神里的“英雄气概”来压倒我。帮帮忙,这吓不倒我!我撬你的锁,又怎 样?我才不怕呢。 “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冯征修,撬锁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觉得冷。 “真的不是?” “当然。”我打了个哆嗦。等一下回寝室多穿一点衣服吧。 “好吧。现在我给你几天的考虑时间。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你上路,我也上 路。我可以帮你把这事情给掩去了。如果你不想这样,我也不怕把事情闹大。可 以让公安局来查查指纹嘛。到那时,可没有你的好处了。” “随你的便吧。我可以走了么?” “你去吧。这几天我等你来找我。如果你来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他的 目光不象刚才那样“敏锐”了。我走出了办公室。 天色阴沉。我走在路上,觉得被风吹得有些冷。怎样才能把这事化了呢?我 一边走一边想,实在想不出个好的办法出来。这几天正好又是考试。我《复变函 数》一点都没看。我心里被“锁的事”搅着,烦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看进一点书。四点三刻一到,我就去食堂吃饭了。他妈 的,这样下去考试都考不好。我认了的话又怎样?我想。想到“去承认”,我考 虑了一下,他们可能给我安个什么大罪名?“撬而不盗”,破坏罪,罪名不大; 考试一定得及格。认了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不认到时候被查出来也没什么,不 过这样提心吊胆,不如早一点了结了。我决定晚上就去找分团委书记。 从海边回到黄可的寝室,我们买了些菜。黄可烹调手艺很好,他说由他来烧 菜。我和米康在一边切菜。黄可说,吃完饭我们最好是坐两点钟那一班车走。 “成老师。”我推开辅导员寝室的门,“那事是我干的。” “你决定承认了?”分团委书记笑着说。 “老想着这事心里烦。认了算了。”我说。 “就是嘛。这样一来大家都方便。”他说。 “我考虑下来是这样。你说了,如果我承认的话,你会把这事掩了。”我用 一种试探的口气说,“我希望这事情了结得越小越好。” “就是嘛。就是嘛。”他简直是有点得意了,“如果是你一念之差不承认, 那么我们大家都讨厌。” 我心里想,如果我不承认,你也下不了台。“我考虑了一个下午。” “你呵。干吗去干这事?里面钱没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因为你不缺钱化。” 他以为我真的是不缺钱化了。我老子钱多是我老子的事,我穷儿子还是穷。 “我查过你的家庭经济情况表。你父亲二百多块工资。你又是个不修边幅的 人。如果别人撬锁,动机一定是偷盗。你不会是为了这个。”他继续说。 我不是为了偷盗,哦,我心想,如果我知道那里面有钱的话,我肯定拿个精 光。团委的钱还不是从那些学生的费用里榨取出来的,给系里那帮混官的学生去 作“社会调查”用。 “当时我实在是因为烦燥。我看不进书了。想回寝室又忘了带钥匙。头脑一 昏就乱来了。”我笑着说。 “你这个人呵,多少有点变态心理。我知道你写诗是写得不错。平时写写诗 歌也是好事,但不要这样发泄嘛。平时想发泄可以跑跑步喝喝酒,不就行了?” 他大概认为诗人艺术家都是这样发泄的。荒谬,荒谬之谈。创作本身不就是最好 的发泄么?这小子附庸风雅还谈什么诗呢。 “哦,哦。我以后知道了。” “这样吧你写一张认识。写的深刻些。我知道你的笔头不错。” “好吧。我明天就写。” “另外,作为小小的惩罚,你得把这些锁赔了。否则说不过去吧。” “好的。成老师,谢谢你了。” “这作为是你的一次教训吧。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以后不会了。”我笑着说。 “今后多写一些好的诗歌出来。如果可能也给我看看。” “好的。” 我出了门。我觉得一身轻。如果是有着几条路让我选择的话,我总是会这样, 选择一条最不使自己伤神的路。 我把事情对黄可说了。黄可说,“有这么简单吗?没这么简单吧。” 我说,“管它呢。等考完试再说。” 我的《复变函数》考了66分,我挺满意。锁的事系办公室里也没有再提起 过。那时候我的名声还没有恶到让他们想与我过不去的程度。如果真要斗的话, 我是绝对斗不过他们的。只是我这个人还是好斗。群群和我接触没多久,她就感 觉到了。 在“撬锁事件”发生之前,我已经和群群认识了。那天是圣诞节。我们系里 的班上开完联欢会,我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打算找些人一起去徐家汇的天主教 堂。正好群群班上的两个男生拎着热水瓶走过来。我认识他们。那时我打听到了 群群是外语系八一级的学生以后,我就化了半年的工夫,和外语系八一级的全部 男生都认识了。 “你们干吗呢?”我问。 “我们班上开舞会。东部没水了,我们只好到西部去打。” “班上女生多,她们作主,我们吃苦。只好算了。”另一个说。 “你们班开舞会。我去可以吗?” “你想去?好极了。去玩玩挺好的。” 其实我就是为了群群。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这样的机会。 到了他们班上,那些女同学看见我都觉得惊讶。我笑着说:“听说你们这里 热闹,也想来玩玩。不知你们这儿是不是欢迎。” “大诗人来了。我们这里怎么会不欢迎呢?”一个女生说。我在外语系串得 多了,大家都已经面熟了,但是我和这一班的女生没有一个是正式认识的,我多 少有点窘。我看见了群群,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她正和另几个女生坐在窗前笑呢。 他们开始跳舞了。三步的。四步的。教室里布置得也很好,日光灯用彩色的 皱纸包着,红红绿绿的。墙上还有那种圣诞灯,一闪一闪的。几支曲子之后,我 觉得不该再浪费时间了。我直接走到群群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你教我跳舞好吗?”群群很惊讶:“你是说我?我?我教你跳舞?”我涨热了脸 使劲点头。她没有拒绝。我很兴奋。“你答应了?哦,我高兴啊。”我说。群群 微笑着,没有说话。“真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会。”我说。 “这也是诗人风格喽。”群群笑着说。“哈。”我傻笑着。“来吧”群群说, “开始。我进你退……这样……这样……这样……对了。这样……” 我踉踉跄跄地学着。在这之前我真的一点也不会跳舞。“真不好意思了。南 晓群。”我说。教室里的灯光红红绿绿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群群问。 “我们以前相互碰上过嘛,我还问你要过诗集呢。”我说。我觉得自己勾在 她腰上的手指头暖乎乎的。 “这我知道。但你是怎么知道我叫南晓群的?” “我打听来的。”我说。其实我是自己搞清楚她叫南晓群的。那时她每天晚 上都在东一教室晚自修。我在两年前就被她的形象搞傻了。每次她离开东一教室, 我就马上跑到她坐的位子上,查看有没有她遗忘的东西能帮我弄清楚她叫什么和 她是在哪个系哪一级的。终于有一次,我在她的座位上看见了一本本子,上面写 有:上海师范学院外语系八一级南晓群。但是我不可能告诉她这个,同样,我也 不会告诉她,是为了她的缘故,我才进入外语系的圈子,和他们年级的这许许多 多学生结交的。我在外语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今晚,为了这么一个和群群认 识的机会。 “我第一次见你,就特别注意你了。” “你注意我干吗?”群群笑着说,“你大名鼎鼎,别人注意你是正常的。我 可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呵。……哎哟,哎哟,你踩着我的脚了。” “噢。对不起。” “没关系了。你注意步子和节奏合拍。这样。一……二……三四,……一 ……二……三四,……看见了吗?” 我开始跳得顺一点了。群群带我也越来越轻松。 “你是数学系的,怎么也写诗?” “瞎写的。” “你怎么没考中文系呢?” “唉。那时候错过了。现在只好算了。我在中学里是读理科的。那时考大学 要紧,所以没有转文科。” “啊,是这样。” “你那时也看诗歌小册子。你最喜欢谁的?” “王依群的。” 我吓了一跳。“你也知道他呵?”王依群就是胡同,胡同是王依群的笔名。 “怎么,我不能知道么?”她看着我笑了。 “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想到。”胡同在我的眼中地位要高过其余的人。 “你呢?你觉得他的诗歌怎样?” “王依群胡同,中国数一数二。”我说。 我轻声地诵读了一首胡同的短诗。 “节奏漂亮极了。”我说。 “你能背得出他的诗?”群群说。 “只要是我所喜欢的诗歌,我都能背得出。”我说。 群群的腰很软。舞曲是慢四步的。群群哼着曲子带我。在舞会的过程中,群 群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注视着她的脸颊,我觉得幸福。 我把四步的都学会了,但三步的还没学好。十一点钟,教室里熄灯了。同学 们把蜡烛都点上了。群群的班级给我的感觉从来就是“这个班级是个童话”,现 在就更童话了。烛光映着群群的头影。我觉得她深远。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响。“ 感觉好极了。”我说,“在我们数学系,永远也搞不出这样的舞会来。” “本来嘛。这是我们的特色。” “你们每年都要这样开一次?” “嗯。这次不算怎么样。第一年的那次才好。” “你们这个班级真的象是一个幻想的童话世界。唉,如果我能在你们的班级 就好了。真羡慕你们班上的男生呵。”我说。如果在群群的班上的话,这四年就 可以和群群朝夕相处了。 “火车票已经帮你们买好了。”黄可骑着车过来,“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过 去吧。” 马路上人不多。黄可推着车。我把背包放在黄可的车上。刚才黄可让我们慢 慢走,他去替我们买了火车票。自行车毕竟比步行快,才不一会儿,他就又回来 了。金山靠海,所以有风,比市区要凉快。米康带了一付墨镜,他的样子不象是 中国人。 火车站有不少人也有人在那里退票子。黄可说,他们学校一个月给他们发两 张火车双程票,再用大巴运送上海来回两次。有的人一个月跟大巴回两次上海够 了,就把这两张火车票在火车站退掉,还可以捞几包烟的钱。 开始检票了。我和黄可握了握手,说,“你回去吧。以后如果再有什么事, 我和你打电话。” 米康也和黄可握了握手,说:“非常感谢你了。这次我高兴得很。”米康说 起话来象外交拜会。这做作,我想。 黄可拍了拍米康说,“不要这样说嘛。大家都是朋友嘛。那我回去了。”他 把头转向我,说:“我回去了。有事打电话,写信都可以。再会了。” “再会。” “再会。” 黄可出了火车站。我问米康,“你觉得黄可这人怎样?” “不错。你的朋友都是没错的。”米康笑了笑。 我们跟着队伍向前走。检票。阳光苍白。站台。我们找了个座位。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想,如果我去新疆的话,就得坐好几天的火车了。 第 十 三 章 黯之黯这一阵子一直在外面放我的风,说他那时候出的事,是因为我对公安 局吐露的,说是我把他给出卖了。前一阵子外面就已经都在这样流传了。一开始 我没想到这是黯之黯放的风,我也没想到这种说法会这样越传越厉害。我毕业前 在上海师大开第二届“撒娇”诗会那阵子,萧午差一点要揍黯之黯,因为黯之黯 的领袖意识太强。在这之后我就没怎么找过黯之黯,按理黯之黯不会和我有什么 太大的过不去。如果他实在是要和我过不去,那我也不会对他客气。朋友归朋友, 名誉归名誉。就象我对群群说起的那个联子:以牙还牙。 黯之黯放我风,可能是因为现在我在上海的名气越来越响的缘故吧;我从自 己的角度来想的话,黯之黯那次在文艺会堂开朗诵会的事也是让我听得嫉妒的。 黯之黯在两三年前是在上海地下诗歌界受宠的少年诗人,大学里的各种诗社诗会 什么的都要让他三分。在那时人们听不到“孟浪”“广化”“胡同”这些名字, 而“京不特”这个名字则根本还没有存在。到今天,虽然孟浪他们在外地的名气 越来越响了,但在上海,也依旧主要是黯之黯的地盘。官方的那帮人也知道黯之 黯。但这一两年下来,黯之黯的诗歌雷同得厉害,孟浪、广化的名气在上海也响 起来了。连武非也开始有了名气。我的年龄比所有他们都小,这使我艰难一些, 但我毕竟也是一直在试。我的诗歌是出色的,而且产量高得吓人。黯之黯本来也 是用他的产量把人们给吓住的。但我是没把黯之黯的这种产量放在眼里的。黯之 黯也知道,在论及荣誉的时候,我是威胁着他的。我知道,黯之黯对我本来是没 有什么恶意的,只要我们碰在一起,我们总是会很亲切地交流感情。但是他忍不 住要在我的背后说我的坏话,就象我自己也忍不住总要在别的朋友那里贬低黯之 黯。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处在这个所谓的“地下诗坛”的话,也许我和黯 之黯就是最最要好的朋友了。但我们都在这个圈子了,并且都认为唯有自己才是 当代的“第一诗人”。我们都被荣誉异化了。我们自己也都知道自己是被荣誉异 化了,却又挣脱不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还太年轻吧。但是荣誉是好的东 西,它是这个老是使我们沮丧的世界所能给予我们的唯一的一样使我们不沮丧的 东西。是的,我们的一切快乐都是我们自己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只有“荣誉”这 一样,是唯一的外来的快乐。这世界给了我们太少的美好,所以这一点点琐细的 美好也使得我们去拼命争夺,而使这唯一的“外来美好”变得也不再美好了。也 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吧,我们只能在我们的内心里为我们自己创造我们的美好,我 们得不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美好。 去年秋天,黯之黯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星期一晚上他要到我家来看月食。那 时候我在上海的这个诗人圈子中还没有什么地位。我买了瓶白葡萄酒,搞了些菜, 在家里等他。和黯之黯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到一种朋友的体贴。我的头骨咯咯咯 咯地响。 五点半的时候我妈妈回来了。她见我在家,很高兴。她把包放在桌上。我说: “晚上我的一个朋友要来。他今晚住这里。” “你的床这么小,两个人可以睡么?” “挤挤。可以的。” “唉。你要当心点呵。社会上很复杂的,你交朋友要小心点呵。”妈推了推 眼镜。 “这个我知道的。”我说,“妈,你上去吧。” “我帮你把饭做好吧。” “不用了。妈。我自己会做的。” “好。那我就上去了。” “你上去吧。饭好了我会叫你的。” 黯之黯来了。他胳肢下夹着个黑公文包。我往炖着红烧肉的锅了加了点黄酒, 重新盖上了锅盖。 “朋友。握一把。”黯之黯娘娘腔地向我伸出手来。外面的天漆黑。我问黯 之黯吃过了没有。黯之黯说吃过了。他掏出了一支“牡丹”烟来,递给我。我接 过了。 我说,“持洲,你坐一会儿。我上去一下。” “好的。”黯之黯说。 妈一步一步地从楼上下来。我把红烧肉盛了出来。 “妈。这是我的朋友,持洲。”我说。 “妈,还没吃饭了?”黯之黯说。黯之黯在礼数上一向很周到。 “没有呵。哦。你呢?呵呵呵。”妈笑着说,“你也来一起吃吧。” “谢谢。我吃过了。”黯之黯说。 我装了饭,和妈一起吃了起来。妈的目光显得呆滞。我一直以为那是更年期 综合症,这一阵子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和广化刚有所交往。广化的父亲是精神分裂症。我把我妈的情况对广化说 了以后,广化告诉我说,他父亲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是精神分裂症的 先兆,可能已经精神分裂了。我吃不准,但觉得这是可能的。如果她是的话,原 因就已经在那里了:一是几十年夫妻分居两地,性生活不正常;一是党组织从前 给了她的那么多禁忌,她都守着,天长日久正常人的心理被抑制住了;一是这几 年来的开放和政治风云变化使得她的信仰崩溃。 妈推了推眼镜。她至今还近视。按理近视的人在年级老了以后就不该再这么 近视了。妈的深度近视也是在她年轻的时候为党工作搞出来的。外婆说,刚解放 的那阵子,妈是普陀区区委里的打字员。拼命打拼命打,结果把眼睛打成了深度 近视。 黯之黯在一边坐着,翻看一本《美国当代诗选》。 我真搞不懂,中国共产党的工作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够造就出我妈妈这样 一颗共产党员灵魂出来,不,是无数颗这样的灵魂。报纸上说什么“允许党犯错 误,也允许党改正错误”,放屁!党一犯错误就是这么多人死的死,神经的神经, 难道“改正了错误”,就能使疯子重新变正常么?就能让死人重新活过来么?为 什么不说“允许纳粹犯错误,允许纳粹改正错误呢”?纳粹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是杀人,法西斯是杀人犯集团;被红海洋弄死了这么多人就不算杀人,中国共产 党就不是一个杀人犯党了?为什么还要枪毙刑事杀人犯呢,他们不也是可以“改 正错误”么?大杀人犯手逍遥法外,因为大杀人犯同时又是立法的大刽子手;小 杀人犯被“正法处决”,因为执法的刽子手是大杀人犯。 吃完饭,妈上楼去了。 黯之黯一向崇拜毛泽东,尤其是对“文化大革命”,他特别推崇。不错,我 说,毛泽东确实是一个伟人,但是如果不是毛泽东在中国统治了这么多年,直到 他死,中国人怎么还会这么愚昧。毛泽东的这一套还不是从《资治通鉴》里拿来 的?他哪里是在搞马克思主义,分明是彻头彻尾的封建主义。袁世凯那时候想当 皇帝,没当成就被气死;毛泽东是屁眼老,不是皇帝赛过皇帝。“文革”更是大 愚昧;不过,“文革”有一个好的地方:它结束了“毛式”统治,摧毁了“伟大 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迷信,以后如果谁再想玩毛泽东的风格也玩不起来 了。“文革”使我们年轻的一代人变得聪明了。 我去黯之黯家时,总会看见他的写字台上的毛泽东半身塑像。“你帮帮忙。” 黯之黯在听到我骂毛泽东时说,“是毛主席使得中国变了样。尤其是‘文革’, 平民百姓斗官僚,这在历史上哪个朝代有过?这才是真正的‘人民扬眉吐气’呢! 工人阶级不当领导阶级,谁当领导阶级?”这小子农民意识。他自己出生在工人 家庭,他就说这话。我那次没有和他说下去。我心里清楚,那时候人们骂林彪江 青是野心家,其实毛泽东才是真正的大野心家,而且是个成功的野心家。我佩服 他,我恨他。如果没有这三十几年的红海洋统治,我妈绝不会脑子出毛病,我也 不会去想到“要用艺术来治疗自己”。我的一切都很具体:我恨毛泽东和红色统 治,因为这个为我带来了我的悲剧。尽管和国家政权比,我实在太渺小,我玩不 过它,我无法和它“以牙还牙”,但是我还是有在心里恨它的自由。我知道,黯 之黯崇拜毛泽东,就是因为他有当“毛泽东第二”的理想。毛泽东是邪恶,黯之 黯在想要追随毛泽东的时候,也是邪恶占据他的时候。其实反过来说,黯之黯也 是邪恶的,我也是邪恶的,因为善良就是无能。我们在心中还有多少份善良,也 就还有多少份无能。这是一个权柄的世界。只有邪恶可以得到权柄,因为权柄本 身是邪恶的。是权柄在这个世界里把邪恶定义成“善良”,把不公正定义成社会 中的道德和法律,定义成社会中的“公正”。美国和苏联政府能够审判日本的屠 杀无辜者为战犯,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屠杀无辜者。站在毛泽东自己的地位上,他 完全可以说他自己是正确的,是真理,因为他拥有了权柄。如果我接受了他的道 德,也是这样。真理是没有标准的。在中国社会,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强权;在美 国,检验真理的标准是金钱;在世界大战时,检验真理的标准是胜利;相互比较, 则是七十步比一百步,差不多,反正全是“权柄之子”。如果说我还能觉得自己 并非是一个彻底的弱者的话,只是因为我还能扛着这块诗人的牌子支撑起自己。 在中国,艺术也被压成了这样的模子:成功的诗人是成功的骗子手,他们的成功 在于他们操作权柄;和政治家商业家一样,他们是“权柄之子”。上次在《报刊 文摘》上看见一段关于诗人的,我觉得很附合时代:“诗人一面在写着自己看不 懂的东西,一面在思考读者怎样读懂它。”权柄也使得读者们声明他们读懂了他 们事实上彻底不懂的东西。毛泽东骗术高明,骗住了好几亿人。政治家当然是骗 子。他们骗的方式和对象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如果不蒙骗,这总理主席之类的 怎么能当得下去呢? “这本《美国当代诗选》好极了。这书一出版,对孟浪他们来说是一个冲击。 ”黯之黯说。他躺在竹躺椅上。 “你买的?”我问。 “不是。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黯之黯说,“哎,你看,这种句子:‘在 我的血管里有电视新闻’。和孟浪他们的诗歌路子很接近。” “嗯。”我说,“这次孟浪他们在外地走了一趟,怎么样?” “气昏过去。孟浪这小子。在我面前他拼命说自己在外地捧我们自己的朋友。 结果北京和南京的人来,说他在外面尽把我们和那帮官方的家伙拉在一起。他现 在老是在和那帮小虫套交情,一点原则也没有了。看错了他。那时如果不是我在 《大陆》上发起‘推出诗人孟浪专栏’,他也不可能有现在这地位。他妈的,这 小子,现在有点变节了。” “唉。算了,持洲,我是没有把孟浪当朋友的。不是朋友,那就忘了算了。” 我和孟浪不是朋友,到不是因为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而是因为当初我想把他当成 自己的朋友,他却不愿意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一般我对这种侮辱是记仇的。同样, 我对胡同也记仇,虽然我很推崇胡同。 “到时候我和广化商量一下,编一本集子,搞一个‘整顿孟浪运动’,怎么 样?再说现在你写诗也如火纯青了,我们也同时开一个‘推出诗人京特专栏’, 把你的诗歌好好推一推。”黯之黯又递给我一支烟。 “对,他妈的,我们是该发起一下‘整顿孟浪运动’。”我接过烟说。 “这容易得很。我只要和朋友们说一下,他们都会照这个精神去开展的。你 知道,人家都说我是上海亚文化的领袖的。”黯之黯说。他喜欢别人说他是领袖。 我对“领袖”这个词没有什么反应,我是不想当“领袖”的;但是如果有人说我 是“最优秀的诗人”,我就会为之陶醉。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台灯,显得很暗。不过这样感觉挺好。 “持洲,我这里有瓶白葡萄。”我把下午买的那瓶白葡萄酒拿了出来。我的 头骨咯咯咯咯响。黯之黯是我的朋友,我想,黯之黯既然说要整一下孟浪,那我 就算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和孟浪过不去,更何况孟浪还惹过我呢? “妈,你吃药吧。”我说。 “这到底是什么药呵?单位里有人对我说,这种药是会吃死人的。”妈妈说。 “别听他们乱说。这药就是吃你的幻听的。” “不行。这药我不吃了。” “怎么能不吃呢?”我急了,“不吃这药,那声音就会越来越响了。” “我没病。吃什么药?哼!那帮人呢,我知道,单位里的那帮人和医院里串 通好了,想害人呢。” “妈,你吃这药吧。我知道的,这药是吃你的病的。” “我不吃。” “妈,我求求你了。把药吃了吧。” “我吃不吃这药干你什么事?” “好,你不吃,我就出去了不回来……,……妈。你还是吃了吧……,…… 吃呵,我给你倒水。”我帮妈往杯子里倒满了水,“吃吧,吃吧,妈。” “好吧,我吃。烦死人了。” 我在奶奶那里读小学一二年级时,妈常来看我。每次来都给我带些吃的来, 也给奶奶带一些吃的。我讨厌奶奶。 我每天上学,从家里走到学校要十几分钟。有时候我走着去,有时候爷爷用 自行车把我送去。那天早上很早,妈就来奶奶那儿了。妈从奉贤的文化馆组完稿 子回来,给我带了些糯米糖点放在一个小铁罐子里。我把罐子放在书包里就自己 走着去上学了。一路上我忍不住,把这些糖都吃了。还剩三颗时,一个同学走过 来,问,“冯征修,你吃什么?”我给了他一颗,“糯米糖。是我妈从奉贤带上 来的。”我把剩下的两块也吃了。我把罐子放在书包里。那同学给了我一块桃板, 说:“我也给你一块桃板。”这样,我们就谁也不能“讨还”了,大家算对换。 “昨天我把《毛主席语录》弄找不到了。我爸爸又给我买了本新的。还有这 个语录包。”他把语录包拿给我看,很新。 我把书包里的罐子又拿了出来,说:“我拿这个罐头跟你换语录包吧。” 他把罐子拿过去看了看,说:“我不要这个。我才不换呢。这种罐头我们家 里有得是。” “不换就算。我拿这罐头和你换语录包还不划算呢。”我说。 他看了看我说,“你这有啥希奇的。我这上面还有毛主席像呢。” “我这上面也有呢。” “你那是纸的。我的是塑料的。” 我看了看,我这上面的是纸的。奶奶说,不要把纸上的宝像弄破了,否则就 是反动。“哼。不换就不换。有什么希奇的。”我把罐头往书包里一塞,就自顾 自走了。…… 下课了。老师让我把上课时玩的那个罐头拿出来。我不肯。我说这是我妈妈 给我的。老师就对坐在我背后的两个男孩说,“把他的罐头拿下来!” 那两个男孩对我说,“把罐头乖乖地交出来。” “不给。”我拼命地抓住罐子,不给…… 罐子给他们抢去,我哭了。我听见老师说,“怎么有血?把罐头还给他。” 他们把罐子递过来。我伸手去接。 “啊。许老师,他的三个指姆头在流血呢!” 我一看,我的三个手指头都在流血。刚才抢罐子的时候,罐子里面的铁皮口 把我的手指表面都划翻开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可没有让你们这样抢!”老师对那两个男孩说。 他们很委屈:“我也不知道他的手会流血。” 老师走过来对我说,“都是他们不好。我等一下批评他们。来,我们去医务 室包扎一下。” 我狠狠地瞪了那两个男孩一眼。这样,我已经忘了是老师让他们两个上来抢 的。那时候我也不懂什么叫作“推卸责任”。那老师是教我们语文的,每天都在 课堂里“g-ong,gong,少年宫”。 老师把我带到医务室的时候,上午第三节课已经开始了。铃响过了,校广播 喇叭里放着《眼保健操》的唱片。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教育方针是使每一个受教育在德育智育 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保护视力,预 防近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闭眼。第一节,揉天音穴。一,二,三,四……” 卫生室的老师替我包扎,并把消炎粉撒在我的伤口上,很疼。我咬着牙齿。 看她撒完消炎粉以后用纱布包上。 回到家里,奶奶问我手怎么伤的。我说碰在碎玻璃上不小心扎破的。 妈妈把药吃下后,我就下了楼。回到屋里,我把台灯打开。桌上乱糟糟的一 堆纸。蚊子飞来飞去。我翻了翻抽屉,里面还有一盘蚊香。这个抽屉是我在上海 师大里找来的“办公室抽屉”。那天父亲开车来接行李,我就把这抽屉也一起带 回来了。我点上蚊香。香烟腾腾。 黯之黯这一阵子在放我的风。这小子。这是他第四次这样放我的风了。第一 次,他说我这人办事不可靠,不负责任,那时候我还没有搞出什么名头来;第二 次,我和广化决定按黯之黯的“整顿孟浪”计划弄一下,结果黯之黯在外面说, 也去孟浪那里说,说我和广化打算整孟浪;第三次,他到处说群群象程乃珊。这 次他说是我把他给出卖了。一次比一次气人。 以前,广化和孟浪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广化那时眼里也只有一个诗人,黯之 黯。他说黯之黯是他捧出来的。但现在在他心目中好象黯之黯也不行了。他认为 我将是上海的头号诗人。他说,京不特是他捧出来的。我想,广化想过个瘾什么 的,就让他去过吧。广化是上海的“第一门腔”了,我也犯不着惹他不高兴,更 何况他确实是在捧我呢。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他曾把孟浪教训过 一次。他说,“那天在丽娃茶社,黯之黯把孟浪拉过来认识了。我见他那付模样 不舒服,我就对他说,‘你就是孟浪呵。你的诗歌我看了,你想创新是不错的。 不过创新归创新,艺术是艺术,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引起生理上的恶感啊。’他 听了响都不敢响。” 那次黯之黯在外面说是我和广化提出要整孟浪,孟浪也不敢说广化什么。因 为广化在这朋友圈子中资格很老了,而且嘴巴又凶。孟浪只是对我恼火,如果编 诗集什么的,他就尽可能地挤掉我。后来我知道这事,一下子对黯之黯就很恼火 了。我心想,以后犯不着和黯之黯一起搞什么“整顿运动”了,哪怕他真的急着 要和什么人对抗,也跟我没关系。我没想到现在事实上成了我和他的“对抗”。 没办法,大家都是为了一个荣誉。他是被异化掉了,我也是被异化掉了。 我摊开稿子,打算把长诗继续誊下去。稿子里夹着一张芝麻卡,是小敏给我 的,上面写着:我想叹息,因为你象一个白瑞德。《飘》我没看过。听小敏说, 这“白瑞德”是《飘》里的人物。我不知道这个人物怎样,千万别是个窝囊先生。 我昨天还和小敏在一起呢。是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我这里玩。我说这 天气让我觉得没劲。她就来了。她来的时候我刚洗完澡。她带了一瓶可口可乐。 “好极了。”我说。“什么好极了?”她说,“你就看见这瓶东西了。” “不。我是说,你好漂亮呵。”我拿过可乐来,说,“当然这个也是美好的。 是你的一片心嘛。” “我看你这些好听的话是对这瓶可乐说的。”她用拳头在我的肩胛上敲了一 下。 “这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我一向是花言巧语的。” “好嘛。你这只赤佬。”她又擂了我一拳。 “别打,别打。说真话。想念你的哦。”我把可乐放在桌上,向她眨一下眼 睛,“打只kiss,怎样?” “唉,你这小子是正宗的厚颜无耻。唔……”她没说下去。我吻着了她。她 的舌头只是稍稍地出来了一点,就不再出来了。 “没劲极了。” “你这赤佬也太‘爱情’了。”小敏笑着说。她的笑容如桃花蕊。她的表情 使得我有一种想要抱住她不停地拥吻的欲望。 “24号102电话!”外面在叫着。我出门把五分钱传呼费给了那传呼的 人。 “430043 武。” “男的,还是女的?”小敏问。 “当然是男的喽。除了你到我这里来之外,还有哪个女的会来找我?”我说。 “你不要老是这么说话好不好?”她用拳头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你坐一会儿吧,我去接一下电话。” 我跑到电话间。没有别的人在那里打电话。我拨了430043。通了。“ 喂。帮叫一下武非好么。谢谢了。”“好。你等一会儿。”电话里说。我斜眼看 一看那老头。那老头笑着问我:“和女朋友一起在家么。” “不是的。学校里的同学。”我说。那老头笑咪咪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反正是他妈的没有在动好脑筋。电话里又有声音了。“喂。”“是武非么?”“ 是呵。是冯征修?”“是的。你还听不出我么。什么事。”“福建来了个写诗的, 住在我这儿呢。你也过来。大家见见面。一起喝点酒。”“好的。我就来。”“ 那么我们见面谈了。”“好的。那么再见。” 回到家里。小敏坐在椅子上读我的长诗,见到我进来,说:“你这个人好深 情哟。为南晓群写了这么厚一叠子。” 我呵呵一笑,说:“又臭又长。” “长是长了,臭倒不怎么臭。”她笑了,“谁的电话?什么事?” “武非来的。让我去他那里吃晚饭。”我说,“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么?只好随你的便喽。” “那么我们一起去吧。”我说。小敏对我一直很好,但我觉得自己总是在伤 害她。唉,没办法,谁让她对我这么好的呢?如果不是她对我这么好,我倒是有 可能拼命追她了。有时候我觉得对她挺过意不去,但是有时候又反过来想想:如 果我真的爱上了她,也许是件倒霉的事,她又会反过来折磨我了。狗屁爱情,其 实不就是感情折磨么。 到了武非家。武非向我介绍说:“这是嗷子。是从福建来的诗人。”然后他 又对那人说:“这是京不特。上海大名鼎鼎的‘撒娇’诗人。这位么……”武非 看着我。他不认识小敏。 “不特夫人。”我说,“林智敏。” “噢。是夫人哪。”武非笑了。 “别听他乱说。”小敏白了我一眼, “不特夫人,”我说,“这位就是写出诗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看不懂的武非。” 我誊完了长诗的第六千行,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把小敏给我的芝麻卡压在玻 璃台板下面。我的头骨咯咯响。我觉得没劲。户口报不进,新疆没去成,黯之黯 在外面放我风,妈妈不肯吃药。前天我又徒劳地给兰兰写了一封信,让她无论如 何给我写一封回信。“我非常想知道你的消息,无论如何,给我写一封回信吧。” 我在信里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可能,她是不会回信的,但是我是在赌这万 一的概率。她一直是这样。在我们断了以后,我大概给她写了十四封信,她没有 回过一封,除了那张只写有“冯征修:祝你生日愉快。惠兰兰。”的音乐卡片。 尽管我知道那些信是写了也没用的,但我常常想着兰兰想得受不了,这样写一封 信,倾诉一下会好受一点。至少在寄出了以后,可以安慰一下自己:我给兰兰写 过信了。 兰兰,我想,如果现在她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就更不会给我写回信了。她 一定分得很好,起码是外贸局之类。她那样漂亮,毕业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求爱 者了。唉,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改变我目前的一切。兰兰的那张音乐卡片还在 我的枕头边放着,电池还没走光。 我坐在灯下,什么事也干不了,什么事也不想干。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希 白 校 读:希 白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