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N册·1997年7月28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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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N册:常常低着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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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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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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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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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兰兰到过我外婆家。那时候外婆和我的几个阿姨都劝我不要和这样的女孩子
谈朋友。“人是漂亮的。但是她这个人的面相很活。征修,你是搞不过她的。”
她们这样对我说。其实我也知道兰兰这人心眼挺多。但是无论如何,要说城府的
话,群群要比兰兰深得多。
  在我和兰兰刚来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幼稚的少年,而这几年里我在为人上
的进步,绝对是突飞猛进的。兰兰是一个女孩子,她绝对不会有这么快的进步。
那时她就有过这样的忧虑了。你现在象是在飞了。而我只是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在
走。我真的赶不上你。我知道她转的所有脑筋就是怎样才能压倒我。她不希望我

的智力能够达到能从她所撒下的情网中摆脱出来的程度,更不希望我自己是一个
设置情网的人。群群比她大两岁,而兰兰只比我大半年。不管怎么说群群也要比
兰兰更老练。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依旧是深深地把自己埋在这种精神恋爱之中。但是我那
时的愿望还是兰兰能嫁给我。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不应该有家庭的人。如果
现在兰兰又重新和我好了的话,我会不会要她嫁给我呢?我想我还是会的。她是
我永久的情人。也许是我自己太浪漫主义了一点,我现在也不会在乎兰兰和群群
会去嫁给什么样的人。我只在乎一点:在她们的心中是不是爱着我。除了要面子,
我还是个重情感的人。我的占有欲望也是很强的。我从来没有过抽象的梦,我所
做过的所有梦,都是很具体的。有时候我为了感情在梦中大哭一场。在我的梦里
也有过占有的仪式。有一次我梦见窗台,我把手指伸过去,然后我听见了群群的
呻吟,因为我在梦中用这两只手指把群群的处女膜捅破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
象征。我是在想要占有她吧?这个梦一点也不淫。我也做过不少“淫”的梦,但
是在这种梦里不会出现兰兰或群群的形象,一般在这种梦里我所“淫”的对象总
是我的几个朋友的母亲,或者是我的奶奶。在这样的梦里,我是绝对地性冲动的,
然后在醒来后感到恶心。但是只要在梦里出现了兰兰或群群,哪怕是有肌肤之亲,
我也不会想到这是一种色情的梦。我想要完全占有的,是她们的情感。但有时候
又反过来想:又有谁能占有我的全部情感呢?这是宿命的,我也没办法。
  外婆家里的人老是会问起兰兰。我不愿意说出我被兰兰甩了,只是对他们说,
“现在在好着呢。只是我有点厌烦了。”我毕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我和兰兰断
了,我不希望别人再向我提起,来碰我的隐痛。到现在,在我的感情深处又多了
一条伤痕,因为在群群那里我所能得到的,也将是拒绝。我追不到她的话,我的
自尊心也受不了。到今天,我一直没有重新得到兰兰的消息;而和群群的事情,
也让我觉得老没劲。总不愿意想起这两个,但是忍不住要想到她们的话,就觉得
灰溜溜。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个小学时的同学。我们稍微说了几句话。他现在是
在一家工厂里做装配工,一个月工资奖金加在一起也有二百来块钱。他问我现在
在干什么呢。我说我刚从大学毕业,然后得去作中学教师,没劲。他的样子挺透
的。我们在路上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又相互说“再会”,走各自的路了。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他和我都在东余杭路第一小学读书。那时我和他的关
系还不错,但也不算是很亲密的朋友。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和我以及另外几个同学
一起走着从东余杭路去了外滩。那是我们在一起玩得最愉快的一次。那时候我们
毕竟还幼稚,在我们的头脑里充满了彩色的幻想:想当大科学家,以为世界是我
们的,以为我们在长大了以后真能建造出一个美好的世界。那时,在走过四川路
桥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二十年后我会怎样呢?我不时地哼着那支少先队队
歌。这支歌是我那时候唯一觉得喜欢的歌。路灯亮了之后,我们一群人兴高采烈,
沉浸在一种集体的自发激动之中。我想着再过几个月就是中学生了。
  现在他是个装配工,而我是个教师。那时候我们谁想得到呢?我们那时上学、
放学,考试、复习。报纸上从“批倒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到“批判四人帮”
,我们也跟着一起喊,一起学习,谁唱反调谁就是反动。
  “毛主席逝世”,也是在那个时候。那天是八六年的九月九日吧,还是十日。
我在家里做功课,一会儿从隔壁传来哀乐的声音。外公连忙把收音机打开,“……
中共中央……全国人大……中央军委……国务院讣告:……杰出的……革命
家……思想家……毛泽东……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时……
逝世……”那天下午有阳光从天窗里落下来。外公听了广播后,呆了呆,说:“
毛主席也逝世了。”我在心里想:毛主席也死了,他也会死的,全国人民那样热
爱的人也会死的。我把作业收掉,大气不敢喘地对外公说:“毛主席死了?”外
公“唔”了一声。我走出了大堂屋,到了厨房间,打开房门,然后向外面拼命跑。
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伤心。在父亲待了两年,一直听那些当官的谈起一些中央里
的事情,我自己也因为好奇心而写过“反动标语”;回到上海,在外婆家也一直
听大人们谈论一些小道消息,我对毛主席的感觉已经不再是我离开上海去四川之
前的那种虔诚了。但我想归想,嘴上却不敢说和电台里报纸上不一样的东西。毛
主席死了。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在我心里就是那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他也
会死的!我心里挺激动。阳光柔和,也有风吹在我的脸上。我心里有着一种从事
某种罪恶一样的兴奋。在马路上,我碰到班上的一个同学。我看看他,他还是象
往常一样。我上去拍拍他的肩。“是你?有什么事?”他奇怪的看着我说。平时
我和他不怎么说话的。“没什么。”我说。我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他也不时地
看看我,好象是在觉得奇怪。“毛主席死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心里
费了很大的力气说。“你骗人。不要反动。”他疑惑地看着我。“真的。不信你
回去听广播。”说完了,我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开了。我在马路上一个人走了
一会儿,然后觉得该回家了。
  在弄堂口,我又碰上班上的一个和我挺要好的同学。我停下了。他在我面前
站着。我们相互看着。等了一会儿,我先说,“你知道吗?毛主席……”“毛主
席死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没有再说话,他走开了,我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我们还是去学校上学。进校门的时候我们听见广播了大声地播放着哀
乐。我们全校师生一起听那讣告。一边听讣告一边哭。我觉得我也应当哭。一开
始我哭不出来,只是干嚎。后来听见周围的哭声越来越大,受了感应,我鼻子一
酸,真的流下了眼泪。谁哭得厉害谁就是好学生。听完讣告,我们就去灵前鞠躬。
校园里全体师生排着队,慢慢的向灵堂移动。我在过道上看见一个老师,鼻梁骨
很红了,是捏红的,她还在用手绢使劲捏。那时候每个单位都设了“毛主席灵堂”
。
  在我们在学校里的灵堂里的毛主席像鞠躬了之后的第二天。我们学校的老师
就让我们全体学生排着队去那设在区工人文化宫的灵堂鞠躬。我们走了很长的路。
区工人文化宫在四川路上。我们还没有走进去,我就已经听见里面传来一片哭声。
我进去的时候想让自己哭,却哭不出来。这和在学校里不一样。我在学校里哭是
培养好了感情哭的。这里就不行: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现在一下子要哭,适应不
过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痒,
莫名其妙地想笑,想笑极了。我知道不能笑,一笑就闯祸,就是“小反革命”。
我拼命忍住。我的胸腔直痒痒……
  在我们弄堂里有一个小男孩,大约是九、十岁的年龄。他在弄堂口的报纸架
边看报纸上的“毛主席遗体像”时,估计是为了在小孩子群里出个风头,就用手
指头在像的头部捅了一个洞。正好里弄干部走过,把他一把抓住,拖到居委会。
治保主任一听经过,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小反动!小反革命!胆大包天了,干
出这个事情来!”她可能觉得还不解恨,又打了两个耳光。“你在干什么?你知
道吗?这是反革命行为。”那天我正好在居委会里玩,看见那里吵吵闹闹的,我
就挤过去,正好看见那治保主任在打小孩。我觉得看不惯那治保主任。一脸凶相
的,人家还是个孩子。她纯粹是在欺负人。

  广化又打电话来让我去宝山。我和他说,后天吧。上星期我就有好几天是和
他们那帮人一起在宝山。里纪和他的哥哥王一冬都在那里,阿生和孟浪也在那里,
郝力柯也在单位里请了好几天病假待在宝山玩。那几天过得挺舒服。看在广化的
面子上,我和孟浪之间也没有搞出什么不愉快的事。王一冬、郝力柯和阿生都掏
了十几元钱,买了好几瓶白兰地和威士忌。我总是紧张着,我在心里为我的长诗
着急。因为这几天我的心情挺平静的,想写东西。在广化这里和人说笑玩闹,就
什么东西也写不成了。

  那天晚上,我在广化那里,洗澡洗了一半,实在想写了,就那了一张纸,跑
到广化的那间空屋里,写了起来。广化这套房子有两个房间一个厅,一个厨房和
一个洗手间。我在那里写了一百多行诗。
  “你这小子待在这里干什么”阿生突然拉开门,说,“是在手淫还是干什么?
”
  “哈哈……,我忍不住要写一点东西。”我说。
  “你这小子绝。”阿生说。
  广化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一边笑一边说,“这小子确实绝。我想他怎么洗
澡洗澡洗了一半人没了,原来这小子赤条条地躲到这里写诗来了。绝。确实绝。”
  “写什么呢?”阿生问。
  “长诗。”我说。
  “这小子确实是上海一绝了。光着屁股夹着鸡巴跑到这里来写情诗了。”广
化拖了阿生一把说,“让这小子写吧。我们喝酒去。”说完,把门关上了。
  我听了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把纸折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我开门回到洗澡间,
又冲了冲,擦干身子,把衣服穿好了。
  “不写了。”我嚷着进了他们所在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下了。
  “写了多少?”
  “一百多行。”我说。
  “就这么一会儿,一百行?”广化说。
  “这小子前几天还在和我争论关于他的诗歌呢。”里纪笑着说,“他硬是要
说黯之黯不及他。他就是喜欢比,其实有什么好比的呢?”
  “不过,倒是有一句说一句,我倒是觉得上海第一诗人这位子嘛,他坐坐也
不妨。这小子也算一绝。”广化说。我笑了笑。捧我总是使我高兴的。“什么时
候我们再口兽一下吧。”广化说。
  “当然行。”我说。我才不愿再和这小子搞口兽呢!就他的这种出句速度,
我会被他累得自己也写不出东西的。广化在谈话时,口头上的反应极快,滔滔不
绝,偏偏在口兽的时候特别考虑得厉害,从上一句到下一句要等上很久。
  “你刚才说你练瑜珈休息术,效果怎么样?”我问里纪。广化这里有一本怎
样练瑜珈的书。里纪说他常常睡觉晚,就照那书练了。广化这几天把“瑜珈休息
功”的录音磁带都买下了。
  “挺有效果的。我现在的精神好多了。”里纪说。
  我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辈威士忌,坐在一边喝上了。“持洲说他什么时
候来?”我问。
  “他应该是这个时候到的。”广化说。
  “这只赤佬。”我说,“我也很久没有碰上他了。”

  我和黯之黯之间的“敌对”,纯粹是因为“名气”这样东西。不然的话,我
和黯之黯的关系可以是很好的。萧午劝过我:“不要和他多罗嗦,闹得不开心,
就找他动拳头。”
  其实我和黯之黯在我认识萧午之前就动过一次拳头了。那次是在房红方那里,
房红方刚和我们认识不久,黯之黯正打算搬去房红方那里去住的时候。是我逼他
逼得太急了,他先出手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我也马上跟着翻脸,用手臂把他的脖
颈卡住了。但是我没有出拳,只是把黯之黯的头这样夹住,使他失去动手的能力。
我总是习惯于“角力”而不是“拳击”。房红方在旁边吓坏了,惊慌失措地想劝
开我们两个。我本来还不想放开黯之黯的,但是马上看见黯之黯的脸在我的胳肢
下也可怜。我觉得我们打架打得莫名其妙,于是放开了他。黯之黯也不想再打了。
我从他那时的脸上看出他是有着和我一样的本性:柔懦、不忍、不狠。我们一时
都沉默着,房红方在一边说了很多劝我们的话,我一句也没听,只觉得那是一大
团“声音”而已。过了一会,黯之黯默默地掏出烟,给了我一支,他自己也拿了
一支……
  后来房红方对我说:那天晚上在我离开了以后,黯之黯哭了。当时我听了心
里难过。这之后我和黯之黯都没有再提起过那件事。
  但是我现在也觉得黯之黯是在逼着我,他在放我的风。我已经很久没有碰上
他了。我想见见他,和他谈谈。我应当对他说:我们争斗,别人在一边渔翁得利,
没有必要嘛。孟浪可不是那个在一边目瞪口呆的房红方呢。
  广化现在的人缘还是最好的。大家都愿意捧他,因为他的诗歌根本还没有成
气候,不会威胁到别人的名气。孟浪现在正在和广化拉关系呢。黯之黯在这方面
一点也不聪明。广化从前可是一直捧黯之黯的,但现在黯之黯失去了广化这样一
个支持者。我在向上走,我的崇拜者越来越多,我无所谓失去。黯之黯则在走下
坡路,他是不应当再失去什么了。

  我又想给兰兰写封信。不管怎么样,我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兰兰是不会回
信的,但我也要写。兰兰的虚荣心不比我差。这家伙和我一样死要面子。如果我
知道兰兰被分在了什么地方,我以后就可以到她的单位去找她。我不愿意直接去
兰兰家,因为我怕和兰兰家里的人碰上。我怕碰上她妈、她姐姐,我和她们太熟
悉了。
  那时我去兰兰家玩,兰兰来惹我,我老是谦让。她的姐姐在一边看着,就说:
“冯征修,你别在意。兰兰在我们家总是这样霸道。连我妈都要让着她点。我们
把她宠坏了。你千万别在意。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兰兰在一边“哼”地朝她姐
姐瞪眼。她姐姐总是笑笑。我也只要笑笑。
  在一次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兰兰妈对我说:“冯征修,你看我们兰兰这
样子,身体可挺好,不象她姐姐,老生病。我怀她姐姐的时候正好碰上三年自然
灾害。兰兰就不一样,她吃得好。而且她想要什么,我们也都答应她的。唉。她
是优越惯了。我就怕她以后吃不起苦啊。”我在一边吭着头,什么也没说。那时
我毕竟对世事懂得得太少,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说:“妈,兰兰准是能托你的
福。她的面相好,是不会吃苦的。”
  我从书柜里拿出了信纸。我又看见了我的头骨。真白。兰兰看见了这个也许
会害怕。但是她也有着这样一个头骨,只是她不相信她的头骨会响罢了。

    兰兰:你好。

      我知道我现在是在写一封不会有回复的信。也许你还会认为我
    这是徒劳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忍耐,我只想写信给你,和你谈谈一
    些这个和那个。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你是面对着我的。
    也许你此刻在听着什么流行音乐,或者你此刻只是在为你将进入一
    个新的工作单位而怀着一心的兴奋,或者你和你姐姐在谈论着你的
    许多打算……,等等,但是我只愿意让自己想象你在读着这封信。
      如果我依旧说,我是一直在我的梦中看见你那调皮的影子,好
    象这是老生常谈;但是让我说我没有梦见你,那却又是在让我撒谎。
    我总是梦见你,一次又一次你总是拒绝离开我本来是默无声息的梦,
    就好象在那白天的世界里,你总是拒绝再看见我。每一次我向梦的
    方向伸出手,首先触摸总是一个兰兰。每一次我在我的梦中睁开眼,
    看见的也只是一个兰兰。一个调皮地斜着头笑的兰兰,一个咬着嘴
    唇的兰兰,一个在阳光下懒洋洋的兰兰,一个用眼光从眼角里偷偷
    地瞧着我的兰兰,一个我说“是”她偏要说“不”的兰兰,一个甩
    着辫子搅动着荡漾的蓝天的兰兰,一个想笑又忍着不笑的兰兰……
    总是你,我也在梦里总是在对你讲着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从前
    有一个不知道世事的男孩,他不知道世界是有七种颜色的世界,因
    为他只知道他的世界就是一个喜欢假装生气的女孩。他没有别的愿
    望,除了他一心只想和那女孩在一起,只想停留在他的世界边上,
    听那女孩安祥的呼吸声。但是那女孩子总是假装生气,总是说以后
    不再理会那男孩。这让那男孩提心吊胆。有时那无可奈何的男孩只
    好一个人看着夕阳西下凄凉地坐在一座桥头,因为那女孩从前总是
    要在这桥上走过……”在梦里我总是把这个故事讲得很长很长,因
    为我也一直在担心着,在我讲完这故事以后,兰兰就会离开。是呵,
    兰兰离开的时候把我的梦也带走了。我要挽留我的梦就一定要挽留
    兰兰。
      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说出来,那是一个征修
    在故事里,那是一个兰兰在故事里。我讲不完这故事呵,因为它太
    长太长。我知道如果这世界上的人们是有着前生的话,那么在那许
    许多多数不清的前生里也总是那一个兰兰和那一个征修,那一个征
    修总是在担心那一个兰兰会生气。假如我们还有来世,在来世我们
    也依旧是兰兰和征修。或许是这样,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的躯体
    都已经化作了粉尘在风中飘荡,但是那又又什么关系呢,化成了粉
    尘的我们也依旧在向这个世界叙述着一个兰兰和征修的故事,那时,
    当我们的灵魂在某一棵梧桐树上逗留时,我们也听见了那飘荡的风
    中微尘在叙述着我们的故事呢。此刻我在想着,兰兰的灵魂和征修
    的灵魂听到了那个故事,会不会在梧桐树上相互会心地微笑呢?那
    是一定的。如果来世我们是精灵的话我们也一定是在万花丛中一起
    嘻戏着的精灵。那羞答答的男孩依旧是征修,那调皮的喜欢抬杠的
    精灵依旧是兰兰。
      我为什么说这些呢?事实上我此刻是在一个白天的世界里。我
    在上海城里找啊找,但是我总是找不到你。我说,如果我看不见兰
    兰,这个世界也会消失的。但是这个世界没有消失。为什么?为什
    么?哦,我现在知道了,虽然这个世界没有让我找到你,但是这个
    世界还是会让我的祝愿达到了你。每一天在太阳升起映红了东面天
    边的云的时候,我总是在心中默念:呵,阳光呵,如果你是温暖的,
    请你听我的祝祷,我愿兰兰永远是幸福的。我见不到兰兰,那就让
    我的祝祷去触及兰兰。兰兰呵,如果这是个晴天,那么每一片落向
    你的阳光都是我的祝愿,我祝你幸福;如果这是个雨天,那么每一
    缕细细的飘在你脸上的雨丝都是我的祝愿,我祝你幸福;在微风吹
    动了你的发梢的时候,我的祝愿就在这风中,我祝你幸福;在那旋
    律回旋在你的耳边的时候,我的祝愿也化作音乐触及你,我祝你幸
    福……。我有千言万语也许都已不再重要,但是这一句总是在那里
    振荡:兰兰,我愿你幸福!
      或许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是因为我们还存在着。是的,今天我也
    依旧是那个征修,如果不是,那又能是什么呢?我愿自己是一朵玫
    瑰在你的床前芬芳,或者,我愿自己是一支摇篮曲进入你的梦中,
    哦,我愿自己是一颗星宿映照你的生命,使得幸福能够永远覆盖你。
      就象那个故事里的男孩,在我的心中也有着一个世界,那是一
    个我能和兰兰在一起进入鲜花丛的世界,一个没有人能将我和兰兰
    分开的世界。往昔是音乐么?在我听见松田圣子那青春的歌声时,
    我总是无法忍受地想起你;或许我是应当闭上眼睛,让自己在白天
    也退入梦中,因为在我梦幻的世界里总是有着兰兰。如果我想和你
    喝着咖啡聊聊天,我也只能在我的梦里找一个咖啡馆。然而我也不
    知是为什么,梦里的我也总是和白天的我一样地羞怯,对你说了一
    次“我爱你”,你只是在梦里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于是我不敢再
    多说了,因为我怕这梦中的你也会象白天世界里的你一样地对我说:
    “就算你爱我爱得再深,就算我爱你再厉害,我也不会嫁给你。”
    是的,好象我已经在这白天的世界得到了一个阳光下的末日审判,
    我怕在梦里兰兰在月色之中也一样会给我一个这样的回答。于是在
    梦里我也常常忧郁地坐在你面前,默默地注视着一个看上去无忧无
    虑的你。白天的你也是这样无忧无虑么?呵,我已经不能再期待更
    多了,只要兰兰在这个世界里能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兰兰,那么这
    个世界就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了。

      不要觉得我总是这样傻,不要笑我总是这样孤零零地坐在深夜
    的灯下无告地给你写信。我是无奈,在白天找遍了上海也只能找到
    那没有边的感伤。你还是住在东体育会路上吧?我一次一次地在那
    条路上来回的走着,想着但愿你会突然在这马路的另一个方向一脸
    阳光地出现,这样我就能走向你,对你说:“你好么?兰兰。我一
    直在这里等着你走出来呢。”但是我只是在东体育会路上徒劳地徘
    徊,你从来没有没有这样出现。而且我总是会在那条路失去我身上
    的气力,我怎么说也没有力量走上你家的楼。我已经没有这个力量
    来驱使自己一步一步地踩上65弄4号的楼梯,也没有力量再来驱
    使自己去敲响404室的门。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到你的家门口问:
    “兰兰在家么?”
      我只是在东体育会路上来回地走着,在大连西路上来回地走着。
    我也常常希望自己是一个街头的歌手,坐在或者站在那个街口歌唱
    我对兰兰无边的思念,歌唱我们的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呵,那条
    马路,我们两个从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的人行道,我们曾经把
    它走得很长很长,我们把它走进了夏天的暖风,我们也把它走进了
    冬天纷舞的雪花;同样在春天,在各种各样的鲜花开遍了虹口公园
    的时候,我们也曾一同在那人行道上,在百花的芬芳中笑着说着地
    慢慢走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么?那时我悄悄地走进你们
    文科班,把我的那封信放在你的课桌里,然后又悄悄地离开。在放
    学的路上,我远远地跟着你,我远远地观察着,我在心里想着:如
    果兰兰读了这封信,她会不会因为我要想和她接近而对我生气?当
    然那时你不知道远远地有人在跟着你,在观察着你。我看见你在这
    条路上,在这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看着我的信。我的心里是多么地
    紧张呵。我只是这样跟着你,看着你从大连西路拐进东体育会路。
    我远远的跟着你,看着你走进65弄前面的一条弄堂,穿过去,进
    入65弄,然后走进4号的楼门。你这样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无
    法再跟着,观察着你了。但是,两天后,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收
    到了你的信。你还记得么?你在那封信中对我说:“你为什么老是
    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是呵,我现在还是在这人行道上来回地走着。大连西路看上去
    已经和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有了横在上外的大门口外面的
    这架天桥,现在的47路公共汽车站也比那时漂亮多了。但是我宁
    可自己能回到那时,因为在那时我能和兰兰一同在这条路上慢慢地
    走,谈笑着,当然有时我也会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惹了兰兰生气。
    哦,往日呵,往日,一切都在那往日。我现在还是在这人行道上走
    着。它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知道它还会变得更多,直到有一天
    它会变得我再也无法把它认出来。常常想,我是在失去我和兰兰在
    一起的那些日子,也许在我回到从前我们曾经一起到过的,在过的
    地方,我还能重新找到那时我们在这些地方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个
    世界是这么残酷,它连这一点痕迹也要给我们洗去,我们无法回到
    往昔也是无奈,而这个世界则连一点往昔的影子也不愿给我们留下。
    等到了这一天我们再想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那个地方已经面目皆
    非。
      我还总是在这人行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我知道,从前我和兰
    兰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会永远地存在在我的心中,虽然这个世界总是
    在残酷地洗去我们的痕迹,但它怎么也无法洗去在我心中的那些。
    就象此刻,在我的面前就总是会有一个顽皮地微笑着的兰兰。此刻
    我在和你交谈吧?此刻我在向你倾诉吧?徒劳的话我也只想着你能
    听见。
      那时你常常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我则常常
    回答你说:“不,我们不会老的……”可是,兰兰,是的,在我的
    心中兰兰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已经把从前日子
    的所有印象都洗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我也依旧会在那从前的大连
    西路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来回地走,在我的眼里也依旧是从前的大连
    西路,从前的东体育会路。我还是在那里远远地跟着你,兰兰,我
    还是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你拿出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读着它,你
    若有所思地慢慢走着……我还会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哪怕在那时东
    体育会路已经无影无踪了,我还会在那里注视着,看你从大连西路
    拐进东体育会路,看你走进65弄前面的一条弄堂,穿过去,进入
    65弄,然后走进4号的楼门。一直到我看你这样从我的视野里消
    失,一直到我无法再跟着,无法再观察到你了……然后,我还是会
    想着: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在两天后收到了兰兰的信……
      哦,兰兰,你在我的心中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就象那些日子在
    我的心中永远也不会老的。它就是我的前一刻前一分生命。是呵,
    它就是我刚刚经历的,我此刻在这昏黄的台灯下还看见它的痕迹呢。

      兰兰,你现在毕业了,和我一样,彻底地离开了校园了。我知
    道我写这信给你也是徒劳,我知道你不会给我任何消息,尽管我是
    那么渴望得到你的消息。但是,我一定要写这信。我想告诉你一件
    事:兰兰,你永远在我的心里微笑着;我想告诉你另一件事:兰兰,
    在我的梦里你总是和我在一起;我想告诉你再另一件事:兰兰,不
    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有着怎样的心情,我的祝福总会萦绕着你
    ——我祝你永远幸福;我想告诉你再另一件事:在那很遥远的将来,
    甚至在来世,我也在想念着你,为你祝福……哦,兰兰,我想告诉
    你的事太多太多了,那无边无际的千言万语又怎能在这一封小小的
    信中说完呢?
      我渴望知道你的消息。

    PS. 兰兰,如果你在梦中看见一朵红色的玫瑰在芬芳地向你,
    那是我。那是我在为你祝福。兰兰,祝你永远幸福。

             曾经爱你、正爱着你、并且在将来爱着你。
             永远爱你的。
                              征修。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七日

第二十二章

  我被蚊子咬醒了。但是我不敢抓挠身上的痒处,因为许多地方不是被蚊子叮
的,而是被“痒辣子”的毛刺的。天边有点亮了,我把浴巾扔在席子上,又向海
边走过去。
  海水很凉。我舞动着四肢。在水里我觉得身上的痒处要好一点。凉水可以消
痒。其实我所在的地方水很浅,我是蹲着让水达到我的下巴。有时候我也是真正
的是在游着。或者是蛙泳,或者是仰泳,反正我不让自己的面孔进入水中,因为
浅水区被人的脚踩多了,常常是泥沙浑浊的。是凉的。我能同时闻到凉凉的海水
气味和凉凉的清晨气味。凉得起鸡皮疙瘩。但是这样能消痒。
  四周是一些男人女人的光膀子。我觉得自己应当向外游。我的身子在水里一
起一伏。我开始向外游。我拼命用手划着。游到了里岸几十米远的地方,我觉得
有些喘了。我把身子翻过来,闭着眼睛仰面朝天,让自己成为仰泳的姿势,稍稍
地用脚蹬几下。这样就可以省力。我偶尔睁开眼睛,看得见天越来越亮了。这里
毕竟人太多。人多了游泳就没劲。
  游了一会儿,我就上了岸。岸上几乎是完全被帐篷们占据了,沿岸一公里多,
全是一个个小帐篷挤在一起。我走到了我们的帐篷那里,用浴巾把身子擦干。于
是身上又重新开始疼疼痒痒的了。
  “羊徽,你去游么?”我问。
  羊徽和他的那位从四川来的女画家都醒了。“我不大高兴再下水了。小灵,
你去游么?”羊徽抽出一支烟点上了。任小灵就躺在他的边上。
  “我也不了。”任小灵说。
  “这里的刺毛虫太厉害了。一个晚上下来,我的身上又疼又痒。”我说,“
水凉,激一激就好多了。”
  “算了,还是别去的好。早晨的水特别凉,对女孩子的身体没好处。”羊徽
说。他吐出一大口烟。
  “日头有点出来了。”任小灵说。她现在只剩下看日出的兴致了。

  羊徽昨天带任小灵来我家的时候。杨洋也在我家,我正在对杨洋谈我新写的
长诗。羊徽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也是画画的,是以前我通过黯之黯认识的。
他在黯之黯家的附近有一间画室。他和广化、孟浪他们也算是朋友了。我平时和
他来往很少,只有在我去黯之黯那里玩的时候,我才会和黯之黯一起去他的画室
看他。他居然能找到我家来,是让我觉得奇怪的。
  我把杨洋和羊徽相互介绍了。羊徽先是和杨洋握了握手,然后转向他身旁的
任小灵(我和杨洋都还不认识她),说:“这位是京不特,上海的很有名的诗人。
”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笑了笑。
  羊徽又指着任小灵说,“这位是任小灵。是从四川来的,也是画画的。我的
好朋友。”任小灵是大约一米六左右的瘦个子,长长的头发一把束着。瓜子脸不
算难看,也不算漂亮。戴着一付玳瑁眼镜,脸上总是有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她
把手伸出来,同我和杨洋一一握了手。我做了手势,让他们在我屋子里的席子上
坐下来。
  “这一阵子你在忙什么呢?”羊徽一坐下就发香烟。
  “我还是胡乱写写诗。”我说。我不想和人再谈我毕业的事了。羊徽也根本
对我“是哪一届的”从来不知道的。我和他是瞎咋呼的朋友。
  “这是你写的?”任小灵拿起放在席子上的诗稿问。
  “哦。一首长诗,还没写完呢。”我笑了笑说。我打心里为自己的这首长诗
感到得意。
  “还没写完?已经这么厚一叠了?”任小灵翻着诗稿说,“群群是谁?你的
女朋友?”
  “哦,一个女孩子。我在追她。所以写这么长的诗。”我笑了笑说。
  “这小子是情种,上海有名的。”羊徽说。
  “你还打算写多少?”任小灵问。
  “再写这么些,差不多。”我说。
  “你用情挺深的嘛。如果追不上,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不过诗还是要写下去的。”我说。
  任小灵看了我一会,向我伸出手来,说:“把你的左手给我,让我看看。”
  我伸出左手。“你会看手相?”
  “学过点。”她摆弄着我的手掌,看了又看。
  “怎么说?我这人怎么样。”我问。
  “你这人病不会多。”她说。我“哦”了一声。“财运嘛。三十岁以前不会
有什么大财。”她看了看我,“寿命,在五十岁之前,你的生命里不会有大关。”
  “哦。”我只要能够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想。
  “你在事业上好象不出三十岁有一关。破了对你极有好处。”任小灵的目光
闪烁着。
  “哦,我相信。”我说,“而且不远了。”我一定要挣破黯之黯孟浪这些障
碍。
  “你事业的这条线最粗。其次就是爱情线。嗯……,你确实是个情种。你很
深情。”任小灵看着我说。
  “是么?呵呵。”我忍不住地笑了笑。
  “但你的爱情总是残缺的。在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她不一定很爱你;她爱你
的时候又往往是你在深深地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你的手相上说,你们的感情老
是要相互错过。”任小灵说。
  “真是这样。”我苦笑了一下。
  “拳头握起来。”她说。我握起了左手。她看了看我拳头的两边,把我的手
放下了。“在你这一生中,深爱的女人只有两个,而且你已经碰到她们了。”任
小灵看着我的眼睛问:“是不是?而且,至少已经有三、四个女孩子在爱你了。”
  “对极了。”我一下子从席子上跳了起来。兰兰和群群。“再替我看看,还
有什么?”我又把左手伸了出去。
  她接过,看了一会儿说,“别的?没有什么了。对了,你的爱情线停得很急,
断的地方也多。看样子你这人不会为了爱情而结婚。”
  “再看看,还有什么。”我央求着。
  “别的看不出了。”任小灵说。
  杨洋在一边急了。他挤上来,也向任小灵伸出手去:“嗳,你也替我看看。”
  “好吧。”任小灵接过杨洋的手。我笑着摇了摇头。羊徽也朝我笑笑。我把
地方挪出来让杨洋坐。
  羊徽看见我扔在地上的一本塑料的“节约本”,拿了起来,问我:“这是干
什么用的?”
  “这是我过去在武非的书店里拿的。‘节约本’。上面是一块半透明的红色
塑料,下面是白塑料底版。你用手一碰,沾上的地方就有影子。我有时候闲着没
事,在这玩艺儿上乱画。用这东西搞绘画的构思是挺不错的。”我说。羊徽把“
节约本”拿了起来,用手在上面勾划出一些图案,然后一揭,图案没了。
  “这倒是,搞构图挺好的。”羊徽不停地勾划着。
  “你要你就拿去吧。”我说。
  “这个就是太小了一些。”羊徽还在勾划着。
  “武非那儿没大的。”我说。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回去自己做一个大一点的。”羊徽勾划着
说,“看,几笔就是一个。”
  我在一边看着他弄出了十几个图案。这小子也确实是有灵气,上海师大艺术
系的画画的是不能和他比的。也怪不得那时安督对我说,“凡是从中央工艺美院
毕业出来的学生,一般总是在艺术上有点花头的。”我想到杨洋。杨洋这小子太
懒,否则我准能把他带成一个意识出色的画家。象广化这样以前根本不想写很多
诗歌的人,一碰到我,就也开始一叠一叠地写出来了。杨洋如果勤快点,用的功
夫到了,然后诗画相通,他是绝对可以得到很多灵感的。他的这付懒相,我对他
只好爱莫能助。
  “杨洋,手相看下来怎么样。”我回过头去问杨洋。
  “一般一般。”杨洋笑了笑。
  “他这人有桃花运。在爱情上也没大的劫难。而且他有三个爱人。”任小灵
说。
  “比我多一个。”我笑着说。
  “当然,”任小灵说,“而且他的都是有回报的,不象你,又是残缺,又是
交错。事业不行。”杨洋作了个怪脸。“寿命比你长。”

  从更衣室出来,我对羊徽说,“我们是不是去宝山?上次我和广化约好了是
昨天去的。”
  羊徽回过头来看看任小灵。“你想不想去?”
  “那里有些谁呢?”她说。
  “也是几个写诗的。”
  “好吧,去玩玩吧,顺便也能认识一些人。”任小灵对羊徽说。
  羊徽看看我,说:“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吧。”
  我的浑身又痒又疼,却不敢去抓。“这里的‘痒辣子’真厉害。杨洋这小子,
昨天不来他就逃过了。”
  “你说谁呢?”任小灵问。
  “就是昨天吵着要让你看手相的那个。”羊徽说。
  “这人,这人其实挺平庸的。”任小灵说。
  我笑了笑。这没办法,也是杨洋自己不争气,谁都看得出他平庸。“走吧,
前面就是车站。去抢几个位子吧。”我说。
  “这小子,抢座位抢出道了。”羊徽说。
  “得照顾女生嘛。”我笑着说。前面是83路车站。
  “这一夜睡得不好,是应该找个座位。”任小灵在一边说。
  羊徽这样把任小灵带来带去,我也吃不准他们是什么关系。羊徽在任小灵走
开的时候对我说,任小灵是他的“老情妇”了。任小灵和他的那付若即若离的样
子,说象也象,说不象也不象。任小灵是不算漂亮的,瘦巴巴的身子。昨天她给
我算命时的那付样子活象一个女巫。我不喜欢任小灵这样的女人。我没有对羊徽
和任小灵说起我的头骨被换掉的事。
  下了车,还是乡下。羊徽说,前面有一个摆渡口,过了江,就是吴凇。我从
来没有来过这地方。这里的风景让我感到舒服。一大片绿葱葱的草地。这一带就
是黄浦江流向长江的地方了。河滩上也是草,长的茂密,在阳光下给人一种新鲜
感。我身上被痒辣子刺到的地方又疼起来了。以后我的看看找个机会到这里来玩
一下。一个人来。我想着。我走路有点脚高脚低的了。昨晚没睡好觉。
  以前我也到过几次高桥,但是从来没有去过高桥游泳场。昨晚是我第一次去。
一个月前,米康也和我说起过要一起来高桥游泳场,但是在我们约定了的那天下
雨了,结果没来成。那天的前一天我还打电话约了群群,她也答应了。但是第二
天,她又打电话来说不打算去了。那时我已经是白高兴一场了,所以对于天下雨
我们去不了高桥的事也就觉得无所谓。但米康为此很沮丧。他大概直到今天都没
有到过高桥游泳场吧。其实高桥游泳场并不好。说是海边,但是没有沙滩的海边
没意思。以前我到过普陀山。那里的游泳场和高桥的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了。
  到吴凇的时候已经十点了。羊徽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有凇宝线长途
车他不愿意坐,吵着要到吴凇大桥下面去坐53路。从吴凇码头走到大桥要走一
刻多钟。我累极了。阳光越来越毒。我实在不想走。羊徽这小子带了女人,想要
出出风头,我只好照顾他的面子。反正羊徽和任小灵也累,他们的感觉也不会好
到哪里去的。
  羊徽去买了三支棒冰过来。我接过一支,用手拍拍他的肩,刚想说些什么。
羊徽“啊呀”一声。我和任小灵都忍不住笑了。我拍到了他肩上被“痒辣子”的
毛刺到的地方。羊徽也报复地过来拍了我一下。我笑着跳开了。羊徽又去拍任小
灵。打来打去的,我们的精神都好了些,但是天气实在热。过了一会儿,我和羊
徽又觉得没劲。我问羊徽,如果现在给他一瓶“乙级大曲”的话,他喝不喝。他
说,“喝,绝对喝!”任小灵不声不响地走进了街边的一家食品店。她又买了三
根棒冰来。
  羊徽是个酒鬼,他的两个眼珠子发红,我一看就知道是喝酒喝出来的。平时
他总是在他的画室里备有一瓶酒。据他自己说,他是能够喝一斤白酒的。我所见
到的他喝得最多的一次是七两。他喝酒的酒品要比小峰好得多。小峰老是借酒撒
疯,他倒是不发酒疯。
  到了53路车站,我把棒冰的棍子扔了。还是想睡。我挺后悔昨天答应的羊
徽他们一起去高桥的。如果是和群群一起去,那我也就无所谓睡觉不睡觉了,也
不怕“痒辣子”了;但是这次和我在一起的唯一女孩子是任小灵,她一点也不性
感,我就提不起精神。羊徽这小子也真是,我想,干吗把任小灵老是带着,这样
的女孩子又不会给他挣什么面子。我听见我在那玻璃匣子了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乡下人也挺了。”
  “现在我们又何尝不是乡下人呢?”
  “待会儿你买票?”
  “还是你去吧。”
  “扯淡。”任小灵说。她象女巫,我心里说。羊徽把他肩上的大包换了一个
肩背。他的样子很滑稽。他看上去象电影里的痞子。以前群群说我是“Lo-H
o”——“local hooligan”,其实我现在可以把这个名头给羊
徽的。Local Hooligan,他绝对是个Local
hooligan!

  广化给我们开了门。他家现在好象是在开集会似的。黯之黯、孟浪、阿生、
里纪、王一冬、郝力柯这帮人都在。
  “老朋友好久不见。我得来你这里睡觉了。”我说。
  羊徽和广化握了握手,向大家介绍了任小灵。然后他又把广化、孟浪、黯之
黯、里纪他们也向任小灵作了介绍。任小灵在人群中的样子倒是挺大方的,象个
成名了的女画家。但是她的那种女巫气不好。
  “广化。四方广化。”广化把自己的名字解释了一遍,“任小灵。这个名字
好,不妨就叫小灵吧。”
  我在一边想打瞌睡。广化这小子,常常是在胡说八道。
  “其实呢,现在要化也没办法广化,只好在家里‘不化’。”广化说。
  任小灵笑了笑,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很会说话。”
  “那当然。……”广化在说着。
  我往沙发上一摊,说:“你们谈吧。我一夜没睡,现在得睡一会儿了。”
  广化把我拉住,说:“这么多朋友在。你他妈的睡觉。不象样子。”我只好
硬撑着坐了起来。里纪在我的身边坐下了。黯之黯和孟浪在窗边谈着他们的诗歌
宣言,好象是《我就是海市蜃楼》之类的。羊徽问广化这一阵子在忙些什么。广
化说,喝酒、吹牛、没写东西,但还是搞了一些理论。他前几天和里纪合作搞了
一些新的关于“阿修罗”的文献。里纪抽着烟笑了笑。
  羊徽拍了拍任小灵的肩说,“她在四川绘画圈子里绝对算得上是可以的。”
  我听得懂羊徽的意思。我们这群朋友当着面相互吹捧是很正常的事。广化问
任小灵有没有带画来。羊徽把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照片来。广化接过去看了,
边看边称赞几句。黯之黯和孟浪也凑过来看了看。黯之黯说了几句“挺好”。孟
浪没有作声。我在心里好笑。
  里纪拍了拍我,说他这几天正打算建立一个关于“伪科学”的理论。我“嘿”
了一声。过去里纪也曾对我谈起过关于他对“伪科学”的看法。他说,现在所新
建立起来的那些所谓“科学”大多都是“伪科学”,用一种新的假设来迷惑人。
我的看法和他差不多,但是我比他过激得多:我认为一切科学都是伪科学,因为
科学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的;假设毕竟是来自意识的假设,不是外在本有的,
这就象人不是神一样。
  我说我的长诗已经写了七千行了,越写越觉得人这个东西不对头,很矛盾。
比如战争,现在反战是因为战争,但有时候又是人的本性在那里渴望着战争,这
样一来,和平就象是伪君子一样。
  里纪说,这东西他也想过,就和伪科学这个问题差不多。我们都笑了。我说,
必须在作品里宣扬罪恶,只有放纵罪恶,才能消灭罪恶。
  里纪说,这倒是佛教里的东西了。他低下头,轻轻地问我,“那女的画得怎
么样?”我也轻声地说:“就这点素质。”里纪笑了笑,问我有没有把长诗带来。
我说没有。
  昨晚被“痒辣子”刺的地方到现在还是又痒又疼的。
  羊徽帮任小灵把彩色照片放好了。广化读着任小灵的诗。他读得有板有眼的。

     “……
     今晚的天空突然断裂
     我让泪水漫过脚跟
     ……”

  广化说好。我在心里不以为然。不过,写诗能写到这程度,也算是不错的了,
对外地人不能苛求。我对谈论这一类东西不感兴趣。我说:“广化,她会算命。”
  黯之黯在监狱里的那阵子里纪广化他们去乡下为黯之黯求过一个签。那签上
说:错失良机,出师不利;人在他乡,遥无归期;子胥过关,一夜白头。我听下
来觉得这是在说黯之黯先是失去时机,在朦胧诗反专制的时代不出现,他没有出
头是“错失良机”;却在一个极其需要个人主义启蒙的时代里出现,他在一个不
是朦胧诗的时代里是没办法施展的,难免“出师不利”。后两句是说以后黯之黯
会出去流浪,无法回来。那时大家都被公安抓诗人的事情搞昏了头,所以对算命
的东西都很相信。他们那时把黯之黯捧过了头,这一签也就成了很重要的一签。
  任小灵看着广化的手说:“你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非常自爱。从感情线上
看,你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爱情波折。以后也不会有。你的意志发射力很强。比
较理智,有时候又非常优柔寡断。你的性格是比较喜欢主宰他人。你的寿命挺长。
财富嘛,一般,说得过去。你是个大器晚成的人。而且在爱情上总是别人先主动。
你会有爱情的浪花,但是不会是激烈的。在朋友中总是你在影响别人,别人很少
才能影响到你。”
  广化扬了扬眉毛说:“这不是捧我吗?哈哈……”我在心里不服气。广化把
烟咬在嘴上,眨了眨眼睛问:“还有什么吗?”
  “会有一个女人为你而等待。”任小灵幽然地说。她的那付样子象女巫。我
在心里挺反感她的那付样子的。
  “是吗?我这么福气?”广化说。“怎么样,那么这个女人是否值得爱呢?”
  任小灵摆摆手,“这个不清楚。”她指着我对广化说,“你和他不一样。昨
天我也为他看过手相。他是个情种。但你不是。不过他手上有好多外来的波长,
他这个人特别容易受朋友的影响。”
  我听了笑笑。他妈的,这家伙在损我呢。
  黯之黯也伸出了手来。他把手甩了甩说,“我的手相怎样,你看看。”
  黯之黯这小子是难忍的,我心想。
  任小灵“嗯”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拿起黯之黯的手,翻看着。“你是一个感
情型的人。你的性格柔中有刚。你的命运波折比较多。在你所追求的事业上,你
以后却会有很大的成就。”
  黯之黯“嘿”了一声。我在心里很不服气。黯之黯的成就很大?不见得!
  任小灵抬起头向我和黯之黯说:“你们两个相互是克星。”
  她说我命中注定是要“克”黯之黯的吧。“就是,怪不得你做的事情撞到了
我的手上就得坏事。”我说。我笑着看着黯之黯。在我的话里明显地是带着挑衅
的意味的。黯之黯看了我一眼,催任小灵说下去。广化在一边笑了。
  “你这一辈子只对两个女人真正动感情。从手相上看,最深的还是前一个。”
她把头抬起来,镜片后面的眼睛对着黯之黯闪烁。
  广化拍拍黯之黯,说:“怎么样,还是挺准的吧?”
  “你的寿命不会很长。”任小灵继续用她的手指头在黯之黯的左手掌上划动
着,“你有四个关得过。过了这四关,你会很顺利。但是你不会很有钱的,你有
几次都是错过了机会。”
  “哎,这倒是。”黯之黯说。
  任小灵把黯之黯的手一甩,说,“就这些了。”
  黯之黯往后退,在沙发上坐下了。广化会过头对里纪说,“这午饭,是我来
还是你来。”
  “我来吧。”里纪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去了厨房。
  我想睡又不好意思睡。广化和羊徽任小灵去了另一间房。我觉得广化的这付
吃相不大好,这小子是没见过女的还是怎么回事?这任小灵又不漂亮。羊徽也是
喇叭腔,这么穷说自己慷慨干什么吗?我就是想睡。
  “不特,你这一阵子在外面臭我是不是?”黯之黯突然说。
  “持洲,你小子可别瞎说。我臭你干吗?你自己不看看你自己在干些什么?
你自己乱搞弄臭了你的名声,干我什么事?是你在外面放我的风,我没找你,你
倒是来找我了。”
  郝力柯过来把我们拉开,说,“外面在传话,传多了失真,这总是难免的。”

  我确实是想要惹一惹黯之黯。我看不惯他那付象领袖一样地居高临下的腔调。
我的面相看上去象小孩,我也确实比他们小,我待人随便,于是朋友们以为我是
好欺负的,我也得狠上几下,我自己立立威了。我可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让人吃吃
的软蛋。黯之黯平时说话看上去挺温情的,可是话语之中总是要露出一种自己是
高过朋友的腔调来,显得他象是领袖似的。我不想做领袖,但是真的要玩的话,
我也会把自己玩成圈子里的“教父”的;现在我不想这样玩而已,可是谁也别想
来做我的“领袖”。要说友情,我和黯之黯的友情算是够深了,但是黯之黯朋友
多,既然他不在乎我这一个,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这一个呢?我没有是非观念的,
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放纵我自己。宽容的前提是不伤害我自身。

  羊徽又在拼命喝酒了。我不敢多喝,毕竟我是一个晚上没睡了。里纪在我的
旁边坐着。我们又谈起了瑜珈功的事。
  “羊徽,你这小子一塌糊涂。”黯之黯指着羊徽说,“哪有喝成这付样子的。
”
  “朋友,你这一点就不够意思了。”羊徽没抬头,又猛喝了一口酒。
  广化和任小灵在谈论着中国的绘画。任小灵斜着眼睛看旁边的人。阳光下,
她的头发披散着。我觉得她象巫女。广化好象是陶醉在这谈话中了。
  里纪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也朝他
看了看。我想,我的脸上一定也没有表情。
  “谈过恋爱没有?”广化问任小灵。
  “那些不能算是恋爱。”
  “爱上过男孩子没有?”
  “没有。但是也可能是正在发生。”
  “这么说我也是正在发生中的可能喽。”
  “可能的。”
  我又看了看里纪。正好他也正在朝我看,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我看不懂广化。
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的?任小灵长得也不漂亮。羊徽在拼命喝酒。黯之黯在对
他冷言冷语。广化也应当看得出羊徽的神态,应当听得出黯之黯话里的意思,我
想,他是在装糊涂么?我站了起来,往洗手间走。里纪也跟着站了起来。
  “哎,不特,今天广化绝对一塌糊涂。”里纪在洗手间里轻声对我说。他也
去撒了一泡尿。
  “嗯。就是。”我说,“他平时不是挺洒脱的?羊徽的那付样子,他又不是
看不出。唉,这小子。再说那女的也不漂亮。”
  “唉,一塌糊涂,一塌糊涂。”里纪束着裤子。
  “这种事是会伤朋友的感情的。”

  羊徽喝多了酒,倒在床上睡着了。任小灵也到隔壁房间去睡了。广化坐在藤
椅上抽着烟。孟浪回家去了。郝力柯和王一冬也上街去了。
  “怎么样,这女的被我弄得情不自禁了。”广化说。
  “大兴的喔。”我说,“这么丑的女人。”
  “还可以嘛。”广化说,“象我这种人是可以让人一辈子无法忘记的。”这
小子自我感觉太好。
  “这不大好吧?”里纪说,“不管怎么说她是羊徽带来的。这不大好。”
  “没有什么的。”广化说,“今天倒不是我大兴。羊徽这家伙才大兴呢。持
洲你说是不是?”
  黯之黯在另一张藤椅上已经睡着了。阿生坐在一边不说话。
  “再说,又不是我主动的。完全是他自己凑上来的。我一开始都没想这个。”
  我看了看里纪,对广化说,“这可能是你的感觉吧。”
  “我也这样想。”
  “你们两个人,感觉一塌糊涂!”广化有点恼火了。
  我只好摇摇头:“唉,你自己沉溺在里面,还说我们一塌糊涂。”
  “你们两个一塌糊涂,心理绝对不健康。”

  阿生向来以美男子自居。广化和任小灵调情,他也在一边凑着。我看他也来
气: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打着诗歌的幌子骗女人,而且骗术拙劣,一下两下就
被人戳穿,这是何苦来呢?
  窗外的阳光亮得闪眼。广化和阿生在大谈特谈任小灵的事。里纪让我坐在他
身边。我把藤椅移了过去,摇着头说:“一夜没睡,挺困的。”里纪“嗯”了一
声,想了想,说:“你一夜没睡,跟着我吐纳一下,做一做瑜珈休息功,说不定
就可以把精神恢复过来。这个很有效果的,我和广化都试过了很多次。”
  于是我们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里纪问广化和阿生要不要参加,他们摇了摇
头。我和里纪在席子上仰面躺下了。“你现在疲劳,这种状态下最容易练了。但
是,注意自己,不要让自己睡着了。”我闭上了眼睛。

  “现在你觉得自己非常平静,非常平静。……”
  我的头骨在家里的柜子里的玻璃匣子里,老是会咯咯咯咯地响。
  “……调整呼吸。一呼……一吸,都很均匀。……”
  他妈的。广化这只赤佬。
  “……呼气的时候出声念:‘嗡……哈……瑞……翁……’。感觉到自己两
只脚在放松,放得很松很松……。感到小腿肚子在放松,放得很松很松……”
  ……我把我的身子慢慢的放着。我只想着:身子很热,很热……很放松,很
放松……很重,很重……重得把楼房都要压坍了……我不能睡着……很轻,很
轻……我很轻,轻得在正在浮起……我不能睡着……很热,热得要出汗……很冷,
很冷……冰天雪地……我冻僵了的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暖和,一点一点暖和……
变热,变得象火一样热……我在我的脑子里看见奔马,看见翠堤春晓的日头,看
见牧羊的人,玩蛇的人和甜睡的小儿,绅士风度,国王,乞丐,雨,我看见城墙,
看见草原,看见海滨,我觉得白,我觉得自己在湖中荡漾……
  “翁……哈……瑞……翁……。坐起来!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觉得自己的
体内充满了元气和精力!”

  “好多了。”我揉了揉眼睛说,我的精神确实好多了。
  “你倒是没有睡过去。上次我和孟浪广化一起做的时候,我和广化倒是做完
了。结果孟浪在那里打酣呢。”里纪说。
  “这个倒很好,可以代替睡觉。”我笑着说。
  “这主要是在进行自我暗示。如果是练到了境界,就可以用意念来达到很多
东西了。”里纪说,“上海没有瑜珈师。不过,就算是有,他也不一定肯传的。
那本书上的那种瑜珈好就好在不象中国的气功那样容易走火入魔。”
  “这不一定吧?练得深了说不定就会。”我从席子上站起来,说。
  “也许是这样吧。”里纪给了我一支烟。他看着天花板,幽幽然了一会,说,
“如果能去印度就好了。那里有很多瑜珈师,神得一塌糊涂。”
  “中国的气功师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能用意念来驾驭东西的。”我说,“我看
武侠小说当然是另一回事了。但有很多东西是很神秘的。”
  “确实很神秘。就说灵魂这件事吧,灵魂到底是什么谁也搞不明白。”
  “也许,也许真是有鬼魂这东西吧?”我说。
  “我外婆在他死的时候就骂我,”里纪说,“她说我是老山女鬼转世把她给
克死的。”

  我又想起朋友们为黯之黯抽签的事,我又想起中午任小灵给黯之黯算命的时
候,里纪指着黯之黯说,黯之黯的面相是天山的狐狸,而我和里纪则是第六第七
小鬼。真是这样么?里纪说广化是有星宿的命,许多人出世是为了保星宿。任小
灵是什么呢?也是天山的女狐么?为什么在她的眼神里对黯之黯一直有着一种怨
意呢?是象里纪从前所说的“同类相遇必相怨”么?黯之黯是命中多劫么?我闭
上眼睛,脑海里一只雪白的狐狸死在一片黑暗之中,她的灵魂闪闪亮亮地向这个
世界流过来。好象这就是黯之黯的命运一样。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我想开口,
但发不出声音。我感觉到某种恐惧。可能是因为我们把气氛渲染得过了头,也可
能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它使得我们去给它赋予一种在人世间能够吸引我们的
神话形式,诸如星宿、狐狸和鬼。我们有着一种命运,它象一根蛛丝那样横在我
们的生命之上。或者,我们的生命实在亿万年就已经是被注定了。我们是注定出
生,注定成为现在的我们,我们徒劳地想要认出这根我们所看不见的蛛丝。甚至
我对于我自己被出生的诅咒也已经是那在亿万年前被注定了的宿命中的一分子。
  “你怎么了?”里纪问我。他一直看着我的脸。
  “刚才我一直想到持洲,脑子里有一些图片。象说出来,就觉得一下子昏起
来了。”我说。
  “哦。”里纪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你刚
才的那种感觉可能就是一种识破了天机的感觉。天机是不容易道出的。”
  我心中一紧,又是一阵鸡皮疙瘩。
  “我也说得太多了。所以你看,我的手臂上……”他把手臂伸过来。上面的
汗毛一根根竖着。我也伸出了手臂,上面的汗毛一根根竖着。
  “你们在说一些什么呢?”阿生凑了过来。
  “里纪在谈神秘经验。”我说。广化也坐了过来。
  “我刚才和不特在谈中午任小灵给黯之黯算命的事,我和不特都有一种很古
怪的感觉。”里纪说,他把脸又转向了我,“不过现在他们一来,刚才那种效果
一点也没有了。”
  “呵呵,”我同意地说,“我也这样觉得,一下子很正常了。”
  阿生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们。他样样热闹都凑,而且象煞有介事的。别人谈到
神秘的时候,他总是感到最神秘,所以我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演戏。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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