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M册·1997年7月27日出版
□□□□□□□□□□□□□□□□□□□□□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M册:常常低着头 □ □□□□□□□□□□□□□□□□□□□□□ 本 期 目 录 ~·※·~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十三) ———————————— 第 十 九 章 “房红方,你这小子辞什么职嘛。”童力骂骂咧咧地说。他是从来不把房红 方放在眼里的。他是通过我才认识上海的这帮诗人的,但现在,在我们的圈子中, 他就对胡同挺恭敬的,因为胡同从来没有和他拉过交情。广化则和他从来没碰上 过。 上星期我在大世界那里遇上他。他说他把最近的一期《大陆》认真地看了一 遍,看下来觉得我写的东西不可思议。他说黯之黯的东西看多了就觉得雷同很多。 他让我不要老是卷在人事是非里,以免影响创作。我是知道童力这小子的。他现 在就来对我说这种话了,那时候可是拼命巴结黯之黯的。童力这小子是在本质上 势利,他看我在上海的名气响起来了,就来和我重新套关系了。那天下雨,我也 不愿意和他在路上多讲,就对他说,我得到我的父亲那里去。他问我什么时候有 空,他要来我家玩。我说,“这样吧,下一个星期六我去房红方那里,我们在那 里见吧。”童力这个暑假住在学校里,因为他家在南京,这次他没回去。 “童力你来得早嘛。”我走进了房红方的屋子。门是开着的。屋子里就房红 方和童力两个人在。林情元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叠稿子。见我来了,站起来 说,“冯征修,你来了。” “京不特,你小子怎么现在才到。说好了九点半的。你看看,现在已经十一 点了。”童力嚷着说。我知道他又在想甩他的那种派头了。童力不是个粗人,他 的心细得很,一点也不鲁莽;但是如果别人不知底细的话,都会以为他是个痛快 直爽的人。我以前就上过这小子的当。 “睡了个懒觉。”我说。 “他妈的。你小子约好了就得当回事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童力说。 这小子在小题大作,我想,想要来唬我?帮帮忙,这是京不特呢! “还是搞艺术的呢。这么拘泥干什么?”我说,“反正你没事。和房红方吹 一会儿牛不也是很好吗?干吗这么认真呢?” “这不是认真。如果你跟别人有什么大事情的话,这样是要耽误事的。”这 小子居然来教训我了,“我不是外人……” “就因为你童力和我不是外人,是朋友,我才挺随便的。如果你是外人,我 倒是约九点九点就到。我上次不是还特地问过你今天有什么事没有,你说没事 ……” “算了算了,这都是些小事了,争些什么嘛?”房红方为我泡好了茶,放在 我的一边。他拿出了烟来。 “就是嘛。”我说。我接过了房红方递过来的烟,侧过头,点上。房红方给 童力也点上了。 “好了,不说了。你小子可别当真呵,我刚才是随便说说的。”童力笑着说。 “没什么。”我也笑了笑。我知道童力的这脾气。要狠过他的头,要吓倒他, 他才会佩服你。好久不见,他又玩这一套了,想来给我一个下马威。我只有硬一 些。房红方在中间一说话,他就有台阶下了。 “哎,你去报到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时候你不是口气挺硬的,说不去的, 怎么现在软了?”童力说。这小子反应挺快的,这句话正好捅在我的软挡上。 “嗨,他妈的,没有办法嘛。不报到就老子就没户口了。国家毕竟厉害嘛, 怎么玩得过呢?你说是不是?再狠的艺术家在强权面前,还不是象一只虫啊?一 年以后,等你毕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艺术家,呵,可怜得很哪。”我朝童力 耸了一下肩,“这次是连我也没想到,我京不特居然会这么窝囊。但有什么办法 呢?” “你小子倒是挺会开脱嘛。”童力笑了笑,“弄了半天你那次冲市委也是白 冲嘛。当时我想,你这一手倒是厉害。你不知道啊?学校里都在传呢,说你这件 事高教局都通报了上海的所有大学了。” “哦,这个嘛,呵呵,我也没想到。”我说,“但毕竟是去不成新疆了。” “但是你现在在上海师大名气更响了。他们说,高教局把这事通了下来,问 上海师大这是怎么回事。学校做出了解释之后,他们就知道是数学系的冯征修, 个个摇头。现在他们听到你的名字就会咬牙切齿。”童力摇了摇头说,“你这小 子,校党委里的人全都知道你的名字。” “好哇,这好哇。”我听得挺得意。 “好什么嘛,你这不是去报到了么?”童力说。 “你也帮帮忙了。冯征修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怎么玩得过国家呢?当然是 玩不过的。”房红方在旁边插了一句。 “你在黯之黯出事的那一阵子有过体会吧?”我对房红方说。 “输给他们。绝对玩不过。”房红方好象是想起了那些日子,目光迷惘地摇 着头说。 “你离毕业还有一年。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得听候他们对你的审判了。你就 等着瞧吧。”我对童力说。 “那当然。反正我是他妈的铁了心回南京的,怕什么?”童力说,“京不特, 我说啊,你在方案还没公布的时候就应当报名去新疆的。他妈的,上海有什么可 留恋的?” “这话不能这么说。”房红方说,“上海,不管怎样,还是中国的文化中心。 你们绘画界我不清楚。论起诗人的话,绝对是中国最出色的诗人都在上海了。外 地的那点东西还能叫诗歌吗?昏过去!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倒是老朋友, 我们有一句说一句。” “那个时候我不想离开上海,一方面是象房红方说的那样;另一方面,胡一 飞向我打过招呼,这样,我还抱着能够有可能不进中学的希望。另外,在上海我 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去新疆毕竟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我说。我知道我是在为 自己作辩解。我是个要面子的人,我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我在处理我自身的事情 方面有所不当。我的选择,我不会让别人来认为是错的。 “哎,那篇《蓝烟》是你写的吧?”童力问。 “哦,你看过了?”我说。 “刚才我在这里等你,你一直不到,房红方让我帮他设计一个封面。正好这 里有你们的东西,我就翻了翻。这篇《蓝烟》写得挺狠的。” “我想,正好童力是画画的,我就让他给下一期《木偶》设计一个封面。” 房红方说。 “哦。”我又把头转向童力,“这篇是不错。不过不是我最狠的一篇。我的 那篇《没有目的地》,那才可以真的算是狠得惊心动魄呢。”我说。谈到我的作 品我就会忍不住我的得意。 “嗯,你带着吗?”童力问。 “没有。”我说。房红方在边上抽着烟,看着天花板,那样子挺没劲。朋友 们都在他那儿谈论自己的作品,他就没劲。我心想,这小子毕竟不行,所以才自 卑得厉害。“什么时候我带给你看看。”我对童力说,“那封面你画好了么?” “还没呢。”童力说。 “干脆现在搞掉算了。”我说。 “不,不急。用不着这么忙。”房红方发了一圈香烟。 “反正现在没事。”我说,“童力,画了算了。” “对,画掉算了。房红方,你这里有毛笔和墨么?”童力说。他把烟放在一 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他的素描本,从上面撕了一张下来。 小兔睡在我家那个晚上后的第二天上午,妈一直在门外的厨房里待着不上楼。 我在屋子里等了很久,最后没办法,只好出门把她又骗又哄的才搞上楼去。我重 新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小兔已经起了床,穿好了她的裙子。我让她开始刷牙洗脸, 然后我又上楼去把妈稳住。偏偏今天妈不用去单位里上班,这让我觉得倒霉。妈 这人太不识趣,明知道我房间里有女孩子在,还是一趟一趟地一定要下楼。 “妈,你还有什么事?”我说。 妈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笑着说:“没事。” “没事你就在楼上好好待着吧。一趟一趟地楼上楼下跑,多累呀。”我说。 “这你管我了?”妈说,“我下楼关你什么事?” “我在下面不方便。”我说,“现在夏天了,难免要洗洗换换的……” “你干你的,关我什么事。”妈说。 “有人在一边我不自在。”我说,“你少下来几趟行不行?” “我想下去就下去嘛。”妈说。 “好,既然这样,我就到我的朋友那里去住。在那里我多少可以自在些。” 我说。 “哎。好吧,好吧。我不下去就是了。”妈说,“这付样子,真吃不消。” “好了,就这样了,啊?” 我说着,下了楼。已经把点多了。我推开外面的一道门。小兔已经不在洗手 间了。我又推开房间的门,进了房间。小兔正在躺椅上坐着呢。阳光从窗户里漏 了一点进来。看见小兔这样坐着,我就想起自己昨天晚上那事。没成功,没力气 去想它,想呕吐。 小兔看着我说:“你下来了?” “和她说好了。”我说。小兔应了一声。我走近她。他妈的,我至今是个童 男子。在关键的时候总是扫兴。我把手搭在小兔肩上。她看看我。她的眼睛有点 肿。“你的眼圈发黑了。”我说。 “还说呢。要不是你昨晚……”她没说下去。 我凑上她的嘴唇,要吻她。她没有拒绝。我抱着她。 “24号102。冯征修电话!”外面有人在叫。我推开小兔,走过去开门。 “你的电话。”门外的老头说。他的手里拿着电喇叭。“是传呼。” 我拿了五分钱给他。你到我家。王一梁。我看了知道是里纪打来的。里纪是 王一梁的笔名。“谢谢了。”我说。 那老头笑了笑,说:“休息啊。” “哦。”我应了一声。他走了。他走进阳光的样子让我觉得滑稽。我回到屋 子里。小兔问我是什么事。我说里纪有事找我去。我问她去不去。 小兔说:“我不想去了。算了,你也别去了,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这不行,我好久没去他那里了。” “就算我求你一件事了。难道真的不去不行么?” “这说不过去。”我说。我又想起昨天没成功的事。这东西是绝对伤感情的。 小兔这点拎不清。不成功,伤了好多神,难免会“委顿”。 “那我先回去了。”小兔说。她有点不高兴。 “好吧,”我说,“我们一起走吧。” 我换了双鞋穿上衬衫和西短裤,把钥匙别在腰带上。小兔先出了门。我出门 后把门关了。妈还在楼上呢,我心里想。阳光挺厉害的。我问小兔:“要伞吗?” “不用了。”小兔说。她很快地跑出了楼。我知道她怕我妈从楼上下来会看 见她,挺尴尬的。 我走出楼,跑了几步,走到小兔身边,想搂她。她推开了我,说:“你不觉 得热?” “算了,你最多只能当个小小老婆。”我笑着说。“小小老婆”这个词是我 从金庸的《鹿鼎记》里看来的。《鹿鼎记》里的主角韦小宝是个大无赖。广化说 我的风格多少有点象韦小宝。我对他说,“他妈的,韦小宝有七个老婆了,从大 大老婆到小小老婆。”当时广化说,我也差不多了。我说差远了,至少我还是个 童男子呢。 小兔看着我说:“算了吧。我看你这付样子啊,最多也只能作个‘小小老公’ 罢。” “好!你绝对有风格。”我说,“如果你不作‘小小老婆’,那我只好去作 和尚了。” “好哇。你还要有风格。”小兔学着我的样子说,“你想你在庙里作和尚, 一大群大大中中小小老婆来看你,给你送陈皮梅吃。啊,你感觉也太好了。你要 作和尚,我才不管呢。我也不会来看你的。” 作和尚送陈皮梅什么的都是我平时无聊的时候对小兔讲的,她倒没忘记。 “不想管我也没用呵,总不见得去嫁人。你去嫁人我就来找你,让你老公戴 绿帽子。”我笑着说。 “哼,算了吧。我要是嫁了人了啊,早就把你给忘了。你要来找我?我才不 认识你呢。” 童力把画好的封面递给我。我看了看。他用黑颜色画了很大的一个人形,下 面是黑色的路面和黑色的人群在旷野上的影子。 “你的字还可以,写两个字吧。”童力说,“写这儿。”他指着一块空白的 地方。我拿起笔,在上面写了“木偶”两个字。我的字不见得好,但以怪取胜。 “画固然画得不错。当然,京不特写的这两个字更派头。”我说。 外面有人敲门。房红方出去了。“……啊……广化……老朋友好久不见了想 念想念昏过去……”。房红方在门外的声音传来。 “哦,当然,朋友,想念的噢。”广化走了进来,“啊,里面还有两位。看 样子我广化今天是与朋友有缘了。” “这是童力。”我向广化介绍。 “啊,久闻大名。本人广化,和冯征修是老朋友了。”他和童力第一次见, 所以称我的名字。 “哦,你就是广化。我一直听京不特和黯之黯说起你。”童力和广化握了握 手。 “这么说,我们是神交已久了?有缘有缘。以后没事可以到我这里来玩。我 现在住宝山,房子挺大的。不特,你没事可以带童力来玩嘛。我也是一直听冯征 修和黯之黯说,在上海师大有个画画的,叫童力,挺有才气。我对他们说,别老 说了,是朋友的话,就带来见上一面。他们这两只赤佬。要说忙上海滩就属他们 两个最忙。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整天在忙些什么。” “你小子又在过门腔瘾了,”我说,“把老朋友给臭得。” “就是。京不特这小子,在大学里他也是一塌糊涂的这模样,瞎忙。”童力 说。 “童力,你在翻我老底是不是。我现在可是已经毕业了。”我对童力说。 “广化,你这几天有没有碰上过黯之黯?”房红方说。他给广化泡好了茶。 “前天他来找过我。最近他在和上影厂谈交易呢。你不知道么?”广化说。 “他和我说起过。”房红方说。 “什么交易?我怎么不知道?”我问。 “上影厂打算长期调用黯之黯呢。黯之黯现在要让上影厂出面把他在单位里 的事情全都了结了。” “上影厂总比胶鞋厂要好。”我觉得挺没劲的。我嫉妒黯之黯。他玩得比我 转。我老是会嫉妒黯之黯。 “黯之黯是捅什么路子去的?”童力问。 “还不是那时‘实验诗歌’的那帮人。”广化说,他的口气也有点不以为然。 “实验诗歌”是上海的朦胧诗人王小龙七九年在上海发起的一个诗社。和我一样, 广化是不卖朦胧诗人的账的。 文人相轻吧,这个我也知道。先有名气就先被人诋毁。现在是我在嫉妒黯之 黯。我不会说他一句好话。广化没有黯之黯这么“荣耀”,他也不会完全尽力帮 黯之黯的忙的。房红方是黯之黯带出来的,黯之黯越有花头,他就越为黯之黯高 兴。但是房红方毕竟是还没有达到能和我们争名气的档子。童力和这圈子是不相 干的,他只想在绘画界里混的时候借我们的光,所以哪个诗人玩得转他就和哪个 混的紧。在上海,诗人们的势力可以影响到画画人的圈子。 天开始阴下来了。今天的天气预报说,多云转阴。房红方的窗帘拉着,屋子 里显得暗。他那窗帘是我本来打算用来作“撒娇派”的旗帜用的。我看见这窗帘 就直后悔:那时是不该把这块布放在黯之黯那里的。黯之黯这小子,在房红方这 里作好人,就把这布给了房红方。 我的头骨在浦东的那只玻璃盒子里咯咯咯咯地响。我下意识地摸摸头。我已 经不再感觉到它比手术前更重了。毕竟我已经习惯了。 “房红方,《木偶》到现在还没有送去打印么?”广化拿起房红方放在沙发 上的那叠稿子。 “哦,就打算送去了。”房红方说。 “你小子办事效率也太喇叭腔了。”广化翻看着稿子。 “胡同的一篇《游泳池》挺不错的。”我说。 广化没有听进我的话。“持洲一个人就上了六篇。你干吗发他这么多稿?” “这个……”房红方抓了抓头,“篇幅不怎么长嘛。持洲的小说每篇只有一 千个字左右。” “唉。房红方,我看你对持洲的感情多少有点不正常。”广化说。我在肚子 里面笑,房红方这小子娘娘腔的让人不舒服,也难怪广化会这么说。别人也确实 会以为房红方在搞同性恋呢。黯之黯出事的那时候,来调查房红方的公安在一开 始时认定了房红方是同性恋的。广化当然也是在“小斩斩”房红方。房红方把黯 之黯捧得这么高,广化也一定是和我一样地看不惯的。 “老朋友。这话不能这么说……”房红方有点急。他看见广化是绝对怕的, 因为广化的嘴巴太凶。一般只要广化说房红方什么,林情元是绝对没有还嘴的资 本的。广化是个蛮横的、傲慢的、目中无人的人,别人只有凭才气和意识才能压 压他。而房红方一是没有才气,又是在意识上一塌糊涂,三是黯之黯带出来的, 所以只有窝囊了。 以前房红方对我谈起过他家里的事情。房红方的家族,也是母系发达。房红 方说他父亲是一个很平庸的官僚。他的几个叔叔也是没花头的人。房红方的父亲 住在广州,房红方是广东籍的人。他母亲和他姨都是很有个性的女人。解放前, 房红方的母亲被过继给一个厂主作女儿,后来考进了上海第一医学院。正好房红 方的阿姨也考进了,于是两姐妹在医学院里相认了。两个人都好胜。相认了以后, 她们两个就打赌:考完学校里的第一场考试,谁的成绩差,谁就滚蛋。结果成绩 出来,他阿姨第一名,他妈第二名。他妈就去了广东,在广东还是读医科大学。 是房红方对我这样说的,我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 房红方的父母的关系很不好。房红方说,他在广州的时候,知道她妈专门有 一间屋子,连他父亲也不让进。他妈认为如果是哪个男的思想素质不错,够资格 谈谈的,才让进她的那间屋子。房红方小的时候,他妈就教他小提琴。他妈和人 混在一起的时候,如果看见房红方在一边,也不管,照混不误。房红方说,他看 见他妈屋子里的那些人常换,有不少还是地面上的流氓。我看见过房红方的妈的 照片,是房红方从他的抽屉里翻出来给我看的。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有一脸“色 情相”。那时我听到房红方说他妈要到上海来看他,下体勃起得硬梆梆的。可惜 我没有在他妈来的时候找过房红方,所以没有见过房红方的妈。房红方说他的阿 姨结过六次婚,在这六个丈夫里面有诗人、哲学家、无业游民、劳改犯和当官的, 最后一个是大学教师。后来他阿姨和香港人瞎混,前几年去了香港。但是她没有 和她的第六个丈夫离婚。那男的写信给她,问她,是回来还是离婚。她回信说, 干吗要回来,干吗要离婚,你有本事就着一个香港女人,也把你弄到香港来,那 样我还能看得起你。那男的没有话说。前一阵子,他阿姨在上海开爱滋病讲座, 房红方去锦江饭店找过她一趟,结果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轰出来。她对房红方说, “你这付穷相还来找我干什么,有本事你也派头些来看我。我最看不起乞丐一样 求人的人了。”房红方只好叮叮铛铛响地进去,又叮叮铛铛响地回来。 房红方把这些事也对广化说过。广化有一次和我谈起房红方,他说,“他阿 姨倒挺不错,挺有素质。什么时候让房红方找个机会认识一下,动脑筋姘姘看。 你觉得怎么样?”我听了直笑。广化说,笑什么?就是这么回事嘛。我说,“他 阿姨我倒是觉得不怎么样。倒是他妈,我挺想动脑筋的。” “他妈的,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料。”广化说,“就算我们少一点争风吃醋 吧,你他妈的也太不象话了。人家对人好,你就想作人家的干爹啊,就想‘操他 妈’了啊?不象话,不象话!” 房红方念中学的时候,住在他的干外婆家。现在他住的这间屋子,原先就是 他干外婆的。那时候,他对他的干外婆没有什么感情。他干外婆是个天主教徒。 有一次干外婆带房红方去教堂作礼拜,房红方一回家就洗脸,把水往头上直泼, 边泼边说,“外婆,这就是受洗了,这就是受洗了。”干外婆骂他是“魔鬼”。 他就和干外婆吵上了。为了这事,干外婆很不喜欢房红方。本来干外婆在这套房 子里的两间房间都是该传给房红方的。为了房红方的不信上帝,他干外婆死的时 候只留了一间给房红方,另一间给了他的一个远房的表姐。干外婆死的那天,房 红方在日记上写了: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外婆去见上帝了。 干外婆死的时候,房红方已经在中国钟厂里工作了。那时候他屋子里样样都 有,电视机和录音机,还有一百多盒磁带。房红方喜欢写作,在一个素质一塌糊 涂的“东升文学社”当社长。写作使得房红方越来越穷。我们和“林社长”认识 的时候,他屋子里的值钱的东西基本上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录音机卖了,电视 机破了,磁带一盒也没有了。 我和黯之黯是在武非的介绍下才认识了房红方的。一开始他自以为是林社长, 自我感觉很好。和黯之黯在一起混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就自卑得象是变了一个人 似的,见到我们,就说是老前辈。其实他比我还大四五岁呢。黯之黯把房红方带 成了作家,我却一直认为这是害了房红方。因为房红方不是这种人,不是写作的 料,文学只会使房红方变得更糟糕,不写作倒可以使房红方更健康些。现在房红 方干脆辞职了,我真不知道,象他这种人,房红方以后怎样活下去。 “听说你们上海师大的这帮画画的骗起女人来一只鼎。谈谈经验,怎么样?” 广化对童力说。 “这个嘛,主要还是熟能生巧。我们画画,这专业就为我们提供了方便。碰 上漂亮点的女孩子,就上去说,‘哎,同学,你的形象很好嘛。我是艺术系的, 能为你画一张肖像么?’这种女的,对艺术虔诚得很,不会不愿意。然后就和她 约好,哪一天几点钟在画室里等她。画的时候,她又不能走。多说点花票的话, 七哄八骗,就上手了。”童力说,“打着艺术的幌子骗女孩子嘛。” “这倒也是。”广化回头来对我说,“对付女孩子,主要还是靠哄骗,靠花 言巧语。” “这当然。”我笑了笑说,“但是机会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就是没有这么多 机会。你说是不?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天,你一面观察 一面抓住她的特点说恭维话,这不是天昏地暗嘛。尤其是那些新生,是最吃这个 的。他们艺术系的学生都是有机会的,不光是绘画班,音乐班的也是很有机会的。 他们有琴房呢。”童力的那个“小胖”就有一个琴房。我笑着看了看童力。 “不过他们上海师大的风格也洒脱,不认识的人他们就全都称‘同学’。上 次我去上海师大,有人问我看表,就上来对我说‘同学,几点了。’”房红方也 凑上来说。他去大学里的时候事实上是带着自卑感的,但是,他看上去常常比谁 都洒脱。这种心理和当时他在墙上写“7:30后,结束一切糊谈”时的心理是 一致的。 “哎,不特,你是数学系,你的群群是外语系。那你玩的是另一个套路喽?” 广化没有理会房红方的话。 “噢,他妈的。我追群群是另外一会事。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地吊女孩子,这 是他妈的‘刻骨铭心’的东西。我化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找到机会和群群认识的。” 我说,“不过,我倒是觉得群群的音乐素质也是不差。她倒是没考艺术系。” 那天的音乐会票子是武非给我的。我一拿票子就给群群打了一个电话。她答 应了晚上一起去音乐会。“这样吧,”她在电话里说,“晚上六点半我们在音乐 厅门口见。不见不散。” 那还是冬天,风很大。我在晚上六点一刻赶到了音乐厅的大门口。去那里的 人很多,都是谈朋友的。我没想到那个穿米黄色大滑雪杉戴口罩站在那里的人就 是群群。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边都没找到群群。人们在音乐厅门口的昏黄灯光下 进进出出,全是些闪烁的眼睛和面孔们在涌来涌去。 “哎,征修。” 我回过头去。群群把口罩摘了下来。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按理早就看见你了。”我说,“只是你戴着口罩,我 不敢瞎认人。” “我倒是一看见你就叫了。反正人家不会来注意我叫谁的。只有你注意。” “这倒是。”我说,“爱情的力量使他们忘记了一切。当然,也使我忘记了 除了群群之外的一切。” “你别乱说了。我们进去吧。”群群的一脸娴静,映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和 她一起走进了音乐厅。过道里有很多人拥在那里买零食。女孩子就是喜欢吃零食。 我让群群等我一会。我也挤进了人群,到柜台旁。 “嗳,一包陈皮梅。” “一块钱。”那个穿白衣服的售货员说。我扔了一元钱过去。他把陈皮梅扔 了过来。我从人群中挤着退了出去。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你在干什么呀?”群群问。 “给你这个。”我把陈皮梅塞进她手里。 “你买这个干吗?”群群笑了笑说。 “你不喜欢这个?” “这倒不是。既然你买了,我当然要喽。”群群一身米黄色,在晃眼的灯光 下更好看了。 “我又觉得你更漂亮了……” “你少说几句这种话好不好?”群群瞪了我一眼。我在心里笑着,群群在装 一本正经呢。我在信里说她象圣母是在捧她,她真的把自己当圣母了。 我们进了音乐厅的观众台,找到了座位。 群群问我,最喜欢什么乐队的演奏。我说,我喜欢保尔·莫里亚的。“你呢? 你喜欢哪个的?”我问。 “我还是喜欢詹姆斯·拉斯特的。”群群说,“我听下来,比较好的乐队就 是詹姆斯·拉斯特、保尔·莫里亚和奥斯卡乐队。但是我觉得保尔·莫里亚乐队 和奥斯卡乐队太闹了。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相对要安祥些。” “上海乐团还过得去吧?”我问。 “一塌糊涂。”群群说。她和我接触,把我的口头禅也用上了。“不过在中 国嘛,还算是好中好的了。不过我也奇怪,中国有那么多出色的演奏家,但就是 搞不出很象样的乐团。是因为没有好的指挥吧。而且好的作曲家也没有。” “今晚的节目单上好象有三分之一是模仿保尔·莫里亚、詹姆斯·拉斯特和 奥斯卡的。”我说。 “但就上海乐团的这点水平,模仿不好。”群群不以为然地说。她递了一个 陈皮梅过来。我接过了。 我小时候听的都是些“革命歌曲”,所以从小我不知道音乐是美的。长大了 以后听到了一些音乐,不少都是上海乐团演奏的,所以觉得上海乐团演奏得还算 不错。再后来,听外国音乐听多了,开始感觉到上海乐团演奏得多少有点刺耳。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中国演奏者能在国外得奖,却在国内演奏不好。这不是 许多人的能力问题,可能是因为配器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中国的乐团里人们 没办法和谐。 “开始了。”我说。台上报幕的女人穿着华丽的长裙子出来。 “第一个节目:女声独唱《单程车票》。演唱者……” “到现在还唱这歌。”群群说。我知道她很看不起上海乐团的这批人。我把 陈皮梅的核吐在地上。 “群群,这一阵子你还唱歌吗?” “不怎么唱。”群群说。 “挺羡慕你的。玩音乐最过瘾了。”我说,“诗歌啊,绘画啊,和音乐比起 来,毕竟是被动的欣赏: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而音乐总是主动地进入欣赏 者的:音乐一来,你不听也得听,然后,如果是好的音乐的话,你非受感动不可。 ” “你这套谬论倒是挺鬼的。”群群笑着说。 “就这么回事嘛。我就打算写几年诗歌不写了,去学作曲算了。象我这种意 识,作曲也不会差。”我说。 “算了吧,就你这付样子还想作曲,不是让人家笑掉牙齿么?你写诗自夸也 就算了。搞音乐是得有乐感的。”群群说。 “这又没什么,我对节奏的把握绝……” “还说节奏呢。”群群笑着打断我,“那天跳舞,我教了你这么久你都没学 会,老是踩我的脚。我拖着你象拖着个拖拉机。” “这个么,呵呵……”我有点尴尬。 “老实点吧,把诗歌写写好算了。”群群说。 “唉,今天你算是又来给我洗脑子了。” “这倒不能算是洗脑子。不过你这个人的自我感觉也实在太好了。”群群笑 着说。我笑了笑,没和群群再说下去。群群毕竟和兰兰不一样。兰兰是天真地抬 杠,而群群是真的有那种“没落贵族小姐气”。群群一般不会象兰兰那样把喜怒 形于色。而且她自己说,她没有“爱”过。如果是真的没有“爱”过的话,那也 太没落了。 音乐会结束了。外面的北风呼呼,除了从音乐厅里出来的人流之外,远一点 的街面上黑乎乎冷清清地没有什么行人。远处小马路里青色的路灯没精打采地亮 着。 “我送你回去吧。”我对群群说。 “要紧么?”群群问。 “没事。我反正晚一点也没事。”我说。 “那么我们走着回去吧。”群群说。我听她说这话挺高兴的。从延安路音乐 厅到陕西北路群群家毕竟是一段不短的路。群群还是留恋的,我想。 “好的。你冷么?” “我特地穿了很多。”群群戴上了口罩,“我一点也不冷。你冷吗?” “我没事。”我说。但说实话我挺冷的。我向群群扬了扬头说,“我们走吧。 ” 北风呼呼地响着。延安路是一条很宽敞的马路,也是上海的不多的几条从西 部通往东部的大马路之一。夜里的延安路上没有什么人。为什么是冬天呢?我想, 如果天暖一些,我就可以和群群一起随便到个什么角落去接个吻什么的。至今群 群说她从来没有“爱”过,对我也一样。我一定要把群群弄到手。我把手捏紧了。 “你闷着头想什么呢?”群群拉了拉我的衣服问。 “啊。没想什么。”我说,“我总觉得今天好象过的很快,一晃眼就过去了。 ” “哦。我以为你在想什么呢。”群群笑了笑。 “当然,我也觉得挺没劲的。”我说。风吹起了我的衣角。 “怎么没劲?”群群问。 “你上次说,你不会动感情。我想,要是一生之中一直有今晚这样的日子, 那有多好哇。”我说。我开始念台词了,我心里说。 群群的脸色变了变,看着我说:“征修,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但我那次说 的话是真的。” “就是因为是那样,我才为你写了这两千多行的长诗,想要打动你。唉,” 我摇了摇头,“总只是一时性的‘打动’而已。我真想永远地把你打动呵。”我 可以做演员的,黯之黯和胡同都在这方面对我做出过肯定的评价。 “征修,这是没办法的。让我和一个不能使我动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的话, 我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群群说。她也具体;我说要打动她,她就说不能“ 生活在一起”。 “这个我也知道。”我说。 “如果有一个人爱上你,而你不爱她,你怎么办?”群群看着我问。好哇, 我在心里想,爱我的人越多越好。 “我一般总是得暗示她,让她别爱我了。”我说,“我不会伤害她的。” “如果她不接受你的暗示呢?”群群问。 “那我只要破坏我的自我形象。让我自己的形象看上去越糟越好。” “如果她就爱你的这一点呢?” “要知道,”我说,“你把所有令人讨厌的样子拿出来,一个再爱你的人也 会因为失望而不得不放弃的。” “难道你就愿意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令人讨厌的人么?” “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呵!我不能伤一个爱我的人的心么。只要能够使得她对 我失望,我就算名声狼藉,也只好由它去了。要知道,一个人无条件地爱我,我 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我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我想。“但是,如果明明我不爱 她而去接受她的感情的话,那是在可怜她,对她反而没好处。应当让她去爱一个 值得她爱的人。她已经为我付出了感情,我总是感激的,让自己名声狼藉一下,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妈的,这真的叫“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因为冷风的关系,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 “房红方,最近长宁分局的朋友有没有再来约你去喝咖啡?”广化问。他说 的“长宁分局的朋友”是指在黯之黯被抓是审查房红方的长宁区公安分局的人。 “哦,现在没有来了。噢,昏过去!那个时候他们约我定期去咖啡馆和他们 碰头,那日子绝对是地狱……” “你日子不是挺好过的?”广化笑着说,“有免费的咖啡喝嘛。” “噢,朋友有一句说一句,这个玩笑还是不要开。那绝对是精神折磨。”房 红方表情很萎地摇着头。 “好吧,不谈这个了。”广化笑着站了起来说,“我得去银行里付几张单子, 得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坐。” 童力连忙站起来,好象是很深情地向广化伸出手起和广化握手。我知道他现 在对广化是绝对卖账的。今天广化在一来的时候就用自己风格把童力吓住了。 “你来宝山玩嘛。反正你可以和不特一起来,他是认识我住的地方的。”广 化握着手对童力说。 第 二 十 章 里纪的家在江湾镇。他家除了在一幢大房子里面有几个房间之外,在房子的 对面还建了一座小的房子,小房子也有一大一小两个间。里纪一般就在他家的小 房子的小房间里和朋友们聊天吹牛。小房间大约只有六七个平方。一张桌子,一 张床,一个书架子和几张凳子。房间里很暗,一般就开着一张台灯。我靠在沙发 上抽着烟。我到这里的时候里纪不在屋里,他妈让我坐一会儿,说里纪去打电话 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我随便翻着桌上的书。一本《伊甸园之门》,是我的,可 能是他在看吧。这本书我挺喜欢。美国六十年代搞的“反文化”运动让我羡慕。 那时我和黯之黯谈起过,然后黯之黯说,我们应当在“撒娇诗会”上向爱伦·金 斯伯格致敬。 “冯征修,你来了。”里纪把一包“醒宝”烟扔在桌上。 “哦。”我笑了笑。 里纪也是辞职了的。他是合肥工业大学八四届的毕业生。他的专业是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技术类的。他在大学里的时候就只对数学感兴趣,拼命地 自学数学。后来他又埋头于哲学,开始是盯着维特根斯坦和维也纳学派钻,后来 则是存在主义的学说。他写的文学作品很少,只有《木偶》上的《阿修罗家族》 之类的。他是在两年前毕业的,毕业后被分在马鞍山。他什么也不管,辞了职就 会上海。现在他是没有户口没有职业的,全靠他的父母养他。在我们朋友的圈子 里,虽然他没有什么作品,大家还是把他看的很高。他们都认为里纪的想法很深 刻。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有时候我觉得他挺能和我谈得来的。 里纪跳上床,靠墙坐下了。他的头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怪。 “剃过头了?”我说。 “啊。昨天刚剃的。”里纪说。 “你给谁打电话?”我问。 “哦,是广化刚才打电话来。说星期天让我去宝山他那里。他说不定也会给 你打电话的。” “哦。”我看了看手掌,这几天打电话去我那里不一定找得到我的人。 “持洲和阿生好象也会去。”里纪说。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就是了。”我说。 “这一阵子你写了什么东西没有?”里纪把烟打开,递给我一支。 “嘿,写了一个短篇,叫《新村手淫史》。”我说。 “听上去象淫书一样。”里纪笑着说。 “怎么象淫书?” “《青春手淫史》嘛,我说有点象医学论文。” “噢,你听错了,是《新村手淫史》。不是‘青春’。”我说,“写一整个 新村的人都在手淫。官方禁止手淫,结果越禁人们‘秘密地’手淫得越厉害。到 最后手淫出来的流体先是把整个新村,然后把整个上海给淹没了。” “哈哈哈……”里纪大笑了起来。他大笑的时候幅度很大,头厉害地向后仰。 “手淫把上海给淹没了,并且,根据‘手淫流体力学’,一整个新村的人都 被冲到了外滩和人民广场。”我笑着说。 “这篇小说确确实实是荒诞。你小子现在超现实得一塌糊涂了。这篇小说你 有没有带来?” “没有。”我说,“有几个地方挺难写的。” “哦。你什么时候带来看看。” “哦。”我把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最近你在忙些什么?” “一个绝对漂亮的构思。” “什么构思?”我问。 “‘算命语法’。是上次广化在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想到要搞的。我和广化谈 了,越谈这东西越感到绝。”他拿了一叠手稿,放在我面前。我翻看了一下,尽 是些符号什么的。我不大感兴趣,又递还给他了。 “这个我看不大懂。”我说。 “其实这个不复杂。一半是琢磨出来的,一半是来自体外神秘经验。”里纪 说。 “什么‘体外神秘经验’?”我问。 “你有过梦魇么?”里纪翻弄着他的手稿。 “‘梦魇’?我一直听说这个词,一直不知道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是什么。” “就是你自己感觉到你自己在做梦,或者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压在你身上,但 你就是挣脱不开。”里纪说。 “没有过。我最厉害一次做梦是在大学三年级,就是在梦里逃出了寝室。” 我说,“那次是我发高烧。” “这不是梦魇。我倒是梦魇过几次。他们说梦魇的人心脏多少是有点毛病的。 前天我还有过一次呢。我能看见屋子里的一切,但就是不能动,说不出话来。我 没挣,挺放纵着的。如果放纵的厉害的话,放纵到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了,就 是体外神秘经验了。上次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有一个英国人已经达到能够随时 都能有体外神秘经验了。他能让自己躺着而使意识离开身体,在天花板上看见他 自己躺着的躯体。不过,我梦魇的时候不敢让体外神秘经验的状态维持得太久了。 因为弄得不好身体会大规模缺氧,会有生命危险的。”里纪的神情象是在默想。 “我倒是没有过梦魇。”我说。 “你没有梦魇说明你的身体好。”里纪说。 “不过,‘体外神秘经验’这东西太玄。”我说,“以前,我就知道瑜珈术 可以通过意志来使物体运动。但是这个我没听说过。太玄。” “其实这也和瑜珈术差不多。瑜珈术是通过意识产生能量。而体外神秘经验 就是意志向体外游移。这比起瑜珈术感觉可能要‘邪’一些。”里纪笑了笑说, “你是看武侠书的。按武侠书上的说法,就是‘邪派功夫’了。因为施行体外神 秘经验对于身体来说毕竟没有什么好处的。” “这倒是。按照瑜珈术,倒是在调动人体内的一种‘潜能’。瑜珈和气功差 不多吧?”我说。 “我想大概是差不多的。”里纪说,“外面说练气功是得开窍的。一般的健 身气功都不开窍,就只能是健身,但不能发功。开了窍以后,气才能从开了窍的 地方发出来。” “哦,还有这种说法啊?”我说。 “一般气功师的水平都不怎么样。真正好的气功师发起功来确实很厉害。上 次我老家的一个朋友和我谈起在庙里拜菩萨的事。你知道乡下人为什么这么热衷 于拜菩萨吗?”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我说。 “有的菩萨像确实是能够治病的,尤其是在那些名气响的庙里,里面有几百 年下来的菩萨像,往往最有效用。” “哦。”我听的希里糊涂。 “因为过去那些练气功的、修道的,都要朝那像拜。天长日久,他们的气都 感应在上面。尤其是那些气功练到家的高手,拜一拜就不得了。气功是能治病的。 你拜菩萨的时候面对那塑像;如果那塑像是从前许多气功师拜过的,那就不时地 会有反射出来的气。这不等于就是气功治病么?”里纪说。我听得目瞪口呆。里 纪吸了口烟,继续说,“释珈牟尼成佛的时候,不是‘万花齐放’吗?气功这样 东西,力道绝对厉害。释珈牟尼嘛,肯定是功夫已经到家了。” “这当然。”我说,“不然佛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精神力量呢?” “上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去,他表姐是炼气功的。她只用手掌对准几米外的一 棵树,过一会儿又用手掌对准你的话,你就能闻到树的气味。” “我也有一个朋友,叫胡一飞。他也是练气功的。什么时候你可以和他认识 一下。气功这东西绝对神秘,只是我这个人火气太旺,静不下心来。”我说。我 确实想练练气功,但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来。 “他也练气功?什么程度了?”里纪问。 “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体内的热流了。”我说。 “这已经不错了。什么时候你介绍一下。”里纪说。 “这当然。”我说。里纪的眼睛在天花板上看了一会儿,好象是在想着什么。 我看着他。 “噢,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怪不得中国的画家和书法家的寿命长呢?用毛笔 的时候是要运气的,他们也等于是在练气了,只是没有开窍而已。” 我没有和里纪谈起过小兔那天在我家的事情。谈着气功,我怎么会又突然想 到小兔的?我心里觉得奇怪,刚认识小兔那时,她一直是把我当作“中文系的京 不特”的。但是中文系的那帮料又怎能和我比呢?胡一飞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个 出色的人。我知道我的许多朋友是出色的。我也是出色的,只是有太多的火气。 “弘一法师的毛笔字你看见过没有?”我问里纪。弘一法师也是出色的。 “没有。” “值得看看。值得看看。他那几个字,一点火气也没有,平和的一塌糊涂。” “这当然,他毕竟是个得道的人。他写给夏沔尊的那个偈语我也看过,绝对 境界到了。”里纪说。 这几句我也能背得出的: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家伙绝对厉害。象他这样的人,出家真的是最终归宿。你想,中国的第 一幅油画、第一个歌剧都是他搞的,而且又是书法家。这种家伙不得道的话,谁 得道啊?”我说,“不过这家伙的境界我们是学不得的。我们还没有到达郁达夫 的那一步,所以只能望洋兴叹。什么年龄的人毕竟只能做什么年龄的事。” 我一直觉得是这样:弘一法师是高僧,但可敬而不可学。我不懂“与人为善” ,我只知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尽管到最后我根本没有力量去“以牙还牙” 。是的,我是无力的一个人,但是我不想学圣贤。古往今来,“邪必侵正”。佛 经上也这么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说邪恶,社会或者是国家机构就是 最强大的邪恶,又有哪个个体的人,能用自己的正直去战胜这邪恶呢?在世间只 有邪恶在战胜着正义,在消灭着想要保存着正义的个体。或者就是邪恶的方式更 替。但是从来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的。弘一法师出了家,又能怎样呢?所谓“对善 的向往”只能是画饼充饥。连佛陀这么伟大的,也只能悲叹一声“定业不可转”。 “不过,‘五四’时的那帮人确实挺厉害,一个个都意识挺到家的。”里纪 说。他把烟咬在嘴里。 “那当然。我最喜欢的有几个人,一个就是弘一法师,其他的象鲁迅、郁达 夫、苏曼殊、瞿秋白……,一个个都狠的。” “你也这么想啊?我最喜欢的也是这几个。”里纪说。 “英雄所见略同嘛。”我说,“象鲁迅,他所指出的国民性当然是中国人的 劣根性,但其中许多也是人类的弱点了。” “我也这么想。”里纪说。 “瞿秋白,真正的革命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又有富裕的家庭又有绝对漂 亮的老婆。干革命为了什么啊。理想主义啊!象老毛这种赤佬算什么革命家?明 明是投机分子嘛!这就是襟怀坦白和卑鄙阴险的区别。”我说。但是从另一点上 也就决定了瞿秋白只能是个弱者,而毛泽东才是强者。 “我也佩服瞿秋白。佩服他是个真正的革命者。但不是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 者。不过,一个人能认真地坚持自己的信仰,哪怕它是荒谬的,也是一个有正气 的人。就象托洛茨基,不也是这样么?”里纪说。 我的头骨在那玻璃匣子里咯咯咯咯地响。里纪的小屋子挺暗的。 “还有就是郁达夫。这小子有这个魄力暴露他自己。但是他有一点我觉得挺 扯淡,他和他老婆一闹翻就把他老婆的信都公开了。” “这个我倒不觉得是郁达夫扯淡……” “还不扯淡。有本事就得敢做敢当,既然自己爱过。如果闹翻了就败坏对方, 这不是等于在败坏自己从前的感情么?我认为一个人哪怕是现在不爱了,只要他 从前爱过,他也不该亵渎自己从前的爱情。” “呵呵呵,其实他这也不是在败坏他老婆。”里纪笑着说。 “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婚后,感情不和的话,你怎么办呢?”群群问我。我们 已经走到陕西北路了。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了。”我看了一眼群群。群群戴着口罩,两只眼睛在头 发和口罩之间闪烁。我舔了一下嘴唇说,“一般说结婚之后感情不和有三种。一 种是女的不再爱我,或者她爱上了别人。一种是我对这女的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还有就是大家都没有感情了。如果遇上第三种,那最好解决了:洒脱得很,商量 一下,离婚,不就了结了?” 群群笑着说:“这当然了。如果碰上你不再爱那个女的呢?”她想难我。就 凭这个也难不了我,我心想。 “对于我,这种情况是不会有的。我是个绝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人。 如果我要爱上一个女人,和她结婚的话,那肯定是一辈子吃准了都爱她的。我这 个人嘛,要么不爱,爱情一来绝对根深蒂固,怎么可能在结了婚以后不爱呢?” 说得动听极了,我在肚子里为自己鼓掌。 “这个可是说不定的。”群群说,“万一要是有这种情况出现呢?” “就是说,这个女的还爱我,而我已经不再爱这女的?” “嗯。”冷风把群群滑雪帽外面的头发吹得飘动起来。 “我当然得忍住喽。我得象我爱着她的时候那样地和她一起和谐地生活。” 我说。如果真的有这事,我不离婚也得在外面搞女人,和谐个屁。不过,那也说 不准,因为我这个人太要面子,而且容易怜悯别人。 “和一个没感情的人怎么能和谐地生活呀?这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群 群说。在她脑袋里理想化的东西还是太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一,我要对得起我自己,因为是我自己选择了和这个人 结婚的;二,我不能对不起一个爱我的人。所以我必须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我 不可能不负责任地丢弃一个我自己建立起来的家庭。”我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 的,所以想一想的话,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不该结婚的人;但是我必须去得到 我所爱的女孩子的感情。 “嗯。这倒也是。但是如果在婚后那女的变得对你没感情,但你却又很爱她。 你怎么办呢?” “只要我知道了这个,我就会和她分手离婚。既然她不爱我,我再和她生活 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与其勉强,不如分手。” “嗯?这样你倒是不愿勉强?”群群说。 “当然。宁可我怜悯别人。我最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怜悯,被人施舍。她爱 别人,我就劝她去找她所爱的人。”我说。这也是真的,至少,我不愿意丢面子, 凑合一个这样的家庭。 “你说得挺有道理。”群群说。她想了想,又问,“如果你爱一个女孩子的 话,你会怎样对她?” “我当然不能对不起她。”我说。 “这是起码的。”群群哼了一声。 “我还没说完呢。我爱一个人,我就愿意去为我所爱的这个人献身。我可以 为她牺牲一切。”我说。我爱任何一个女人就是因为自己“愿意”爱上她,所以 应当说我是爱我自己的。我为我自己献身。我是个绝对自爱的人。 “如果她也爱你……” “我就永远和她在一起。”我接过群群的话头。但是这不可能,我已经舍去 了唯一性。我是不会结婚的。除了为了某种功利,诸如出国之类,我会暂时和人 结婚,但也绝不长久。 “呵呵,这倒简单。但是如果有两个这样的女孩呢?”群群追问了一句。这 家伙反应太快,思路很活。 “不,不会的。爱是唯一的。”我说。又是一句台词。不是真话。 “你这样认为?”群群问。 “嗯。”我在撒谎。 “如果你爱的人从来就没有恋爱过,也没有爱上你呢?” “那我一定要打动她,直到她也爱我。”我说。我就是这样死缠群群的:不 追到头不罢休。 “永远无法打动她呢?” “为她祝福。祝愿她能幸福。”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自 己的眼眶里填满了眼泪。我是在哄骗么?按理我在哄骗的时候是不会动感情的。 “你自己呢?” “她能幸福就是我莫大的幸福了。”我说。但是我不会那样,我是个容易嫉 妒的人,我是个有报复欲望的人,离开了我的,我只会去拼命狠追,去夺回她的 感情来,否则,我以后的努力就是让兰兰一辈子忘不了我,不管她同谁生活在一 起,我一定要让她时时想起我。为什么我去想到兰兰? “哦,好了,我们到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好人。很好的人。”群群说。 我真想吻她。这是她的家门口前三四米的地方。 “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走进门。然后,走。”我看着她说。群群“嗯”了一 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前,她停下了。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在心里对自己 说:上去!上去抱住她!吻她!但是我没动。群群在门口看着我。深夜了,一个 人也没有了,我把音乐会的一切都忘记了。我知道群群也在期待。我刚想向前迈 步。群群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她摸出了钥匙。 “你该回去了。”她背对着我说。 “黯之黯的小说比他的诗歌要好。”我从桌上抽出一支醒宝,点上。 “你这样认为?”里纪问。他不写诗。他说他认为,目前在上海黯之黯、孟 浪、京不特三个都是出色的诗人,而且是各自不可取代的。我只觉得黯之黯在向 下走,孟浪在维持,而我在一直向上发展。我正在用我的诗篇压倒所有别的诗人。 “黯之黯的诗歌不行。”我说,“我认为黯之黯的小说是有独创性的,可以 独当一面。但他的诗歌不行,我们的时代已经不需要这种诗歌了。”我对黯之黯 的贬低是夸张了的,事实上有很多人是只喜欢黯之黯的诗歌的。但是我只一心想 把黯之黯的诗歌排斥出去。我自己是不喜欢朦胧诗的。 “我不这样看。”里纪说,“不管怎么样,他的诗歌是起到了对于一代人的 启蒙作用的。在一些方面,你和孟浪的诗歌甚至还不如他。” “这可能是先入为主吧。黯之黯毕竟是在上海风云过一阵的,但是我不认为 他的诗歌比我和孟浪的诗歌更好。反过来,他的小说,我和胡同倒是不一定及得 上。” “你不用捧他的小说。”里纪说,“从质量上说,目前你的小说反而在我们 这群朋友中是不一定能有人及得上的。黯之黯的小说,只是一种新童话。” “‘新童话’也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文体嘛。”我说。我挺高兴,不管是诗歌 还是小说,只要有人捧我的作品,我总是高兴的。但是,我现在说黯之黯的小说 好,只是因为我想表明我的诗歌的分量要远远的比黯之黯的诗歌重;而我又不便 全盘否定黯之黯的作品。 “黯之黯的诗歌是他思索的产物。但他的小说就多少有点油了。”里纪说。 “哼。我绝对认为黯之黯的诗歌是不及我的。”我说,“撇开孟浪不谈,黯 之黯在诗歌上所倾注的情感远不如我。几年前可以说他是在思考的。但是今天再 看他作品中的思想,呵,显然是肤浅的。他的作品过时了。他写的那些诗歌,完 全是他所编织的梦而已。我则是在用我的个人意志写诗,用我的血写诗,用我的 生命在写。我写的东西是人类情感的本质。”我有些激动了。哪怕艺术就是骗术, 我的作品也要比黯之黯的作品有价值得多。哪怕黯之黯孟浪是在盛名之下,他们 也无法阻止我的名气越来越响。是我在告诉人们什么叫蒙骗,是我在揭出骗术的 真面目。 “但不管怎样,黯之黯的诗歌确实是起到了启蒙作用了,尤其是在今天,中 国还是处在蒙昧主义状态的情况下,他的诗歌比你和孟浪的诗歌更有感召力。” “哦,要说启蒙,是的,朦胧诗歌是最初的启蒙者的诗歌。我承认,黯之黯 的诗歌是朦胧诗中最出色最有力的了,我也承认,黯之黯是朦胧诗的顶峰诗人。 但是,我的诗绝对不是朦胧诗。如果别人把孟浪的诗歌误解成朦胧诗,我不会去 管它。但是我的诗歌绝对不是朦胧诗。你可以说,蒙昧的时代需要启蒙的作品。 朦胧诗人们为此努力过。但是在今天,难道诗人的工作还会是象朦胧诗人那样, 用新的梦冲击旧的梦么?”我说。 里纪点了点头,没吱声。 “我们的工作是建立,真实的建立,对于个人的自我认识的建立。朦胧诗看 上去也是在建立,但是他们所建立的也是乌托邦,虚幻的东西。不可靠,太不可 靠!启蒙虽然可以用虚幻的手段,但是启蒙的果实必须是真实的东西。” “你所能建立的是什么呢?另外,启蒙的时代还没有过去,你必须认识到这 一点。”里纪插了一句。 “事实上我承认我没有发现什么拯救之路。但是我在让人看清楚这是一个绝 望的世界,在让人知道我们不得不在绝望中继续生活下去。这就是我所能够建立 的东西,一种在废墟上生活下去的勇气。你说,启蒙的时代没有过去,我承认。 大众需要象征。现在他们也已经得到了这个象征--北岛。大众们已经不许要第 二个象征了。黯之黯的诗歌比北岛要优秀得多、深刻得多,这个我也承认,但是 在你所说的这个启蒙的时代,大众们有了一个象征人物就够了。在黯之黯还没有 成为朦胧诗的顶峰诗人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一个这样的‘黯之黯的时代’已经被 错过了。如果黯之黯是更早一点出现的话,他也确实可以成为一个比北岛更有力 的权威性象征人物而不再有北岛的出现。但是,抱歉,他晚了。朦胧诗是为了大 众而写的,朦胧诗人是大众中的佼佼者、领头羊,他们在启蒙着大众,而在他们 完成了他们们的工作之后,大众依旧是没有个体性的大众。大众总是需要一个权 威在他们的头顶上起作用的,而这权威的更替绝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完成的。现 在北岛成为了‘新大众’的权威,那么他一辈子就是这些‘新大众’们的一个不 可更替的权威了。只要他活着,那就不存在第二个权威人物出现的可能性。黯之 黯只好还没有上班就已经退休。同时,我还要说: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启蒙 的时代’永远也不会过去,因为朦胧诗用它的许诺只能‘启蒙’出一个新的蒙昧 时代,一个新的需要权威的时代,而不是独立个人们的时代。但是我们不是大众, 我们是‘个人’们,是里纪,是京不特,是广化。我们是在为自我,也是在为独 立的个人们创作的。我们也是在启蒙,但是我们所启蒙的对象是独立的个人。朦 胧诗不是独立个人的象征,独立个人不会把朦胧诗人作为一种象征人物的。因为 在独立个人的头上是容不得权威的存在的。我们的启蒙就是呼唤我们的同类,使 他们醒来,使他们知道自己是有独立意志的个人。我们的理想主义是个人英雄主 义。”我觉得自己太冲动。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我怎么会在里纪面前说出这些的。 以前我就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里纪见我不说了,笑了笑说,“你这只赤佬,一半说理,一半过瘾。这么迫 不急待干什么?” 去年的十二月份,上海师大的“蓝潮”诗社开了一次朗诵会。我本来是不打 算去参加那个朗诵会的。天气很冷,我刚吃好晚饭,正在寝室里坐着抽烟,黯之 黯和房红方两个人就到了我的寝室里来了。他们还没有吃饭。我说让他们在寝室 里坐一会儿,我去帮他们买饭菜上来。黯之黯从包里拿出两瓶黄酒和几包熟菜, 说,“你不用去买了。刚才我和房红方在外面买了一点熟菜。其实我们本来就是 打算来找你一起喝酒的。”我找了碗,把熟菜倒进碗里,然后用另外几只碗装酒。 我们喝了起来,虽然我已经吃过了饭,我也还是和他们两个一起喝着。 在我们喝到一半的时候,童力和杨洋从外面闯了进来。“冯征修,你怎么不 去参加‘蓝潮’的朗诵会?你也是‘蓝潮’的副主编嘛。那帮家伙一塌糊涂。” 童力在门口喊,然后他看见了黯之黯,“原来是你小子呵。我本来以为是冯征修 寝室里的鸟鸡巴同学呢。” “我想童力这小子怎么不认识我了。”黯之黯说。童力和杨洋走过来与黯之 黯和房红方一一握手。 “老朋友,好久不见,昏过去。”房红方连忙放下装着酒的碗和童力握手。 “你们也来喝点嘛。”黯之黯招呼说。 “算了,和冯征修一起喝了。冯征修,你不用拿碗了。”童力在我的旁边坐 下了。杨洋也找了个空档坐下了。 “冯征修,什么‘朗诵会’,你怎么不去?”黯之黯对这种“活动”最感兴 趣。 “是我们学校的诗社搞的。我是被他们排挤得一塌糊涂的。不过这种朗诵会, 是校方安排的,绝对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不想去了。”我说。我使劲地喝酒。 我喝黄酒总是喝得很快。寝室里的日光灯茫茫的,象是有气无力似的。 “去看看嘛,反正没事。”黯之黯说。 “对,如果不顺眼的话,上去骂他们两句。”童力拍拍我的肩说。 “好吧。不过我们先把酒喝光了。”我说。我是觉得没劲,不想去。 “哎,冯征修,”童力说,“你这几天写过什么没有?” “写了。”我从我的床上拿起一叠诗稿,“都是些感觉混乱的东西。” 童力把诗稿拿了过去,边翻边说,“挺不错的嘛,挺不错的嘛。很好的!” “拿来我看看。”黯之黯说。童力把诗歌递给了他。 “太混乱了。”我说。这确实是一组很混乱的诗。 “挺好。绝对‘撒娇’风格。待会你带着,上去读它几首。”黯之黯说。 “对了。”我说,“既然我们去那里,那你就也上去过过瘾嘛。你的诗歌带 在身边没有?” “没有。”黯之黯说。 “《蹩脚诗》上不是有你的诗么?”房红方说,“我正好带了几本来。” 《蹩脚诗》是黯之黯和房红方一起搞的一本“集子”或者说“诗刊”。这也 是黯之黯许许多多古怪构思中的一个。 “好,就这样。房红方,你把《蹩脚诗》带着。”我说。我把我的诗稿也塞 进了我棉袄里层破了开口的地方。这是我的冬天风格,棉袄找破的穿,破的口子 当口袋用来装东西,而且棉袄的前胸部分一直是没有扣子的——全都拔掉了。我 的头有些晕了,酒在身子里散发开来。我是该搞一点东西发泄发泄了,童力说得 对,是该去骂骂那帮赤佬了。 东部礼堂里人很多。我们在第十几排的地方的位子上坐下了。童力跑到前面 去要了一张节目单。我看了看,见上面有着我的一首诗的标题。“我的牌子还是 在那里的。”我说。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诗社的发起人之一。元老嘛。他妈的。”童力说。 “持洲,等一下等他们把诗念完了,我们就上吧。”我说。 “等等,看情况吧。”黯之黯说。他看上去也显得有点没劲。 “你来了,总得上吧。”我说。我心里想:黯之黯这小子在关键时刻老是喇 叭腔,上次首届“撒娇”诗会,他就窝囊,让我差点下不了台。 “我们那么多往日,我们总是怀旧。但今天毕竟是今天了,”报幕员在台上 说,“那么我们偶尔回首,看一看以往的世界吧。我们多向往,往日重归。下面 请欣赏冯征修的《往日重归》。” 一个穿军装的中文系学生走了出来。 “黯之黯,你快准备一下,等一下我们得上场。”我催着说。 “不行,这种气氛不对头的。情绪出不来。”黯之黯推托着。 “总不能我一个人上。一个人上的话还不如不上。”我说。 “你一定要上的。冯征修。”童力说,“我为你拉掌声。” “好吧。我到时候先凑合上去,黯之黯跟在我后面。”房红方说。 “就这样了。”我站了起来。 我在台前上台的台阶前站着。我等到那穿军装的把诗歌念到最后一段的时候, 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象是在演话剧一样。我走到台上,依旧是一步一 步分明地走向他。我知道,此刻的舞台效果是绝对好的。台下的人吃不准我到底 是什么路子。有的人会以为我不正常,有的人会以为我是一段节目。我刚才还在 喝酒呢。我晕晕乎乎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台下有很多人在拼命鼓掌。我知道, 这是童力那帮人和那些认识我的人们。 “…… 或许,你只是一个名字 一张照片” 这是我的诗歌《往日重归》的结尾。我向那里伸出我摊开的手掌。我一声不 吭。他看着我,先是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好象是想了一下,就把麦克风 给了我。然后他退到后台去了。我用两只手握着麦克风。舞台灯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使劲睁大了眼睛。我的头里面有着酒精。 这是不自然的。我是做作的。因为在事实上我并不愿意这样上台逼他把话筒 给我的。我是硬着头皮上来的。因为我如果不上来的话人们就会说:“京不特是 喇叭腔。”“京不特弄到最后还是没有风格的人。”我得撑住这个面子,所以我 上来了。但是,我是不愿意这样的,我对这种场面是有心理障碍的。在首届“撒 娇”诗会上我是硬着头皮撑到了底,今天我还是得硬着头皮撑到底。我是个要面 子的人,而这一类事情是让我担着失面子的风险的。然而,如果我不“硬着头皮” 撑到底的话,那么我就是在丢面子了。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我得弄得好象是我喜 欢这样一样;我不习惯于,不,我怕搞这种事件,但是我不得不让人觉得我搞这 种事情好象是毛毛雨一样没问题的。我不喜欢这个。我此刻的最大愿望是:我没 有在这台上,我没有这样象是在演戏一样地在台上站着…… 寂静的。我呆呆地握着麦克风,这样睁大着眼睛地站着。好象是站了两三分 钟了。我看着台下,但是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并没有清晰地进入我的眼睛,因为我 没有调节我的视焦,我的眼睛是茫然地向着台下睁大着而已。有人鼓掌,打破了 这寂静。舞台灯光还是打在我的脸上。有更多的人鼓掌了。又更多。掌声雷动。 我应当说些什么了。 “朋友们,我就是冯征修。刚才的那首诗就是我写的。”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今天的白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尽管艰难,去年,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东一教室 开了一次‘撒娇’诗会。我相信我们没有错。当然,有许多朋友已经把‘撒娇’ 诗会给忘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所有的人都把那次诗会给忘了,那么我们 也就能在今天有一个平静的白天。我们本来就是在一个人们不应当对之愤怒的社 会里对之撒撒娇而已。但是毕竟有人没有忘,他们的职业是公共的安全,他们一 次次地关心着我们,一次次地让我们知道,他们是在关心着我们的安全。上星期 六他们还把轿车开到我的家门口。也许我们该感谢他们的好意,他们对我们的安 全的这种关心。这样关心,以至于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很难再有能力撒娇了。” 我现在镇定了许多了,还是握着麦克风,扫视了一下全场。“大家都知道吧,一 九八六年是世界和平年,好年啊!今天是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五号。再过五天, 就是和平年了。和平年,我愿人人的日子都好过一些。我也希望那些关心着我们 的安全的人们也不要再不怀好意地关心我们了。”掌声雷动。“谢谢大家。我献 给大家一首哈哈诗。”我从我的破棉袄里面“哗啦”地拉出一叠诗搞。“名字叫: 《狂欢在一九八六年》。” …… 如果你来找我你就不要再打扮 哪怕你是个战战兢兢死门槛 对人说我们共进宴会太虚伪,不如就说我们共进烟灰缸 偏偏这时系里的人看见烟雾来罚款 看见美丽的姑娘我们也希望过去找一点温情 去吧,去对她“我为你在心中爱情的花烂漫” 但是这时来了我们的党支书 他昨天刚在系大会上把“不提倡”大学生谈恋爱 解释成“禁止谈恋爱” 于是你就只好对你的姑娘高声喊一句 “你他妈的母夜叉狗屎蛋” 偶尔你也可以学学做做爱 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拔出鸡巴就翻脸 小心她告你是个薄情郎 弄成流氓罪在监狱蹲上六七年 …… ……噢,这样不好,这样太不好 党中央指示说大家精神文明,人性可不是马克思主义 但是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有和平年 噢,我爱一九八六,他妈的我爱死了一九八六 虽然它还没到 和平年我们应当狂欢 但是要狂欢也你也得正派老实不闹事 噢,不!大叔大爷我们不闹事 我们只是小小的发一点笑嘻嘻 …… ……噢,一九八六啊,我们哈哈哈 我们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台下的许多人也跟着我的最后一句“哈哈”“哈哈”。我知道,我在台上的 形象是疯狂的。童力也在下面拼命“哈哈”,我这次看见他了。我握着麦克风, 严肃地注视着台下。在台上,后台上来一个人,是准备报幕的。我好象是在对着 麦克风说:“谢谢大家。有了各位同学们的配合,我就能为大家读出这样的好诗。 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下。上海的诗刊《蹩脚诗》主编,加丝参。”那报幕的人拼 命朝我打手势,意思是,让我快一些。我瞪了他一眼。房红方跑上了舞台。我把 麦克风递给了他,就下台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加丝参”是房红方的笔 名。童力迎面走上来,拉着我的手,一路拼命说:“乓乓响!乓乓响!你小子绝 对派头!” 我重新在黯之黯的旁边坐下。 房红方手舞足蹈地在台上大叫:“这里谁是真正的诗人?黯之黯!黯之黯才 是真正的诗人。”这小子心里只有一个黯之黯。难道我不是?他妈的!我刚下台 他就在胡说八道了。“黯之黯!你为什么不上来?你出来呀!” 我拍拍黯之黯,说:“这赤佬在叫你上去呢!” “不行不行,这种气氛我不能上去。”黯之黯说。 房红方动作激烈地在台上“招唤”了一两分钟,见黯之黯不上去,没办法, 只好把黯之黯一首“刊发”在《蹩脚诗》上的《美国风度》读了出来。 台下开始有人骂了。“喂,台上那人!你算什么东西?有种念自己的东西。” “嘘……,嘘……”“滚下来!”…… “持洲,你这不是存心拆他的台么?”我笑着说。黯之黯一声不吭。我有点 幸灾乐祸。黯之黯这小子一向对自己批发出来的构思喇叭腔,这次让他看看“加 丝参”帮他丢面子,也不是坏事。 房红方念完了那首诗,台下嘘声大作。房红方一付狼狈相。那报幕的走出来 向房红方摊开手掌,房红方不知所措地就把麦克风交给了那报幕的。然后,他好 象是逃跑似地从台上跑了下来。有人拉他。他把拉他的那人推开了。 “我没有失面子。房红方失面子是他的事,和我毫不相干。”黯之黯的一付 窝囊样。是我把话筒拿下,是我在掌声中使用着那话筒,在掌声中交给了房红方。 “房红方自己没有花头,人家嘘他,那也很正常。”事后,我对童力这样说。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希 白 校 读:希 白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