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3期F册·1997年7月20日出版
□□□□□□□□□□□□□□□□□□□□□ □ 京不特长篇小说增刊F册:常常低着头 □ □□□□□□□□□□□□□□□□□□□□□ 本 期 目 录 ~·※·~ 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扉页、第一章 A册 第二章 B册 第三章 C册 第四章 D册 第五、六章 E册 第七、八章 F册 第九章 G册 第十章 H册 第十一章 I册 第十二、十三章 J册 第十四、十五、十六章 K册 第十七、十八章 L册 第十九、二十章 M册 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N册 第二十三章 O册 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P册 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Q册 关于《常常低着头》·······················京不特 ———————————————————————————————————— ·京不特· 常常低着头(连载之六) ——————————— 第 七 章 妈妈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我吵醒。她总是起得这么早。我还想多多地 睡一会呢。真烦。真烦。妈妈的头探在蚊帐外。她说她把早饭给我弄好了。真烦。 我说,“妈,你出去。我还想睡。你怎么老不让我好好地睡呢?妈,你出去。把 门带上。” 阳光已经铺满了天井。我把围棋给我的那袋烟似又拿出去晒。一觉睡得浑身 是汗。我刷了刷牙,然后冲凉。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了。杨洋说好了他九点到这 里的。今天天真热。他妈的,这个夏天热得反常,屋里屋外都是热气流。报名单、 户口转移证、粮食转移证,都在桌上。报名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五日。我是不会去 的。 昨天我去找了胡一飞。胡一飞这星期住在学校里。他和杨洋一栋楼,在四楼 的辅导员寝室。房间大约有十个平方,他一个人住,有阳台。我是晚上去的。他 正在练气功。我敲了很久一会儿门。如果我知道他在练气功,我是不会去敲门的。 我听人说,练气功的人在练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打断是会生病的。武侠书上也这么 说,我想不会是假的。胡一飞开了门,见是我,就把我迎进去了。“听说你被分 到了闸北区,还听说你不打算去报到?”我“嗯”着点了点头。胡一飞好象一个 哥哥一样地关心着我,帮着我的忙。 “王展望来找过我了。郑洁已经尽了力,但他顶不了你系里的意思,这也是 没办法的。” “我知道。郑洁不是不帮忙。他也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可能了。我臭名昭著, 有什么办法。” “听说你想去新疆,嗯?都办好了?” “什么也没办。打算明天去市委要求。” “你家里人在市委里有人认识吗?” “那时过琳她去新疆不也是去找市委弄的吗?” “听说她是找到康平路去的。” “康平路?市委办公室不是在外滩那边吗?” “他们真正办公的地方是在康平路。” “噢。几号?” “不太清楚。” 我靠窗坐下。掏出一支烟,给胡一飞。胡一飞说他不抽烟。我其实也知道他 不抽烟。于是我拿出火给自己点上。我感到自己有点惨。胡一飞说,我应该去试 试,去市委对他们提要求支边的事。他说,新疆在上海有个办事处,在苏州路那 边;另外,他自己也帮我找找看,也许能找到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人。 日光灯是四十支光的。我觉得苍茫。外面很黑,也很宁静。我拨弄着火柴, 把火柴棍一根一根地扯断。 胡一飞问我,上海写诗的那帮朋友怎样。我说,黯之黯最近境况好多了,和 胡同两个人被借到电影厂去写剧本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胡同以前和胡一 飞是同系同届的,按理他也是应当知道胡同的近况的;但是,毕竟毕业了两年了, 哪怕是从前的同寝室同学,现在也只管着走自己的路,很少再有沟通了。我庆幸 我自己能有胡一飞这样一个朋友。我想起胡一飞写的一首诗。平时胡一飞不写诗, 这首是我所知道他写的唯一的一首。 我把我的头深深地埋进手掌 不再托住沉思的下颔 眼前是平静的 从平静 划向新的平静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轰轰烈烈过 月光在窗口下带动了我的身影 汽车驶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一直想告诉你 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们都没有过错。胡一飞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有时候练气功,看书。其实 他在中文系里日子并不好过。我们都没有错;我们的善良才是错。其实毕业他们 把我分在闸北区的中学里,并不算对我很坏;从前有很多人分得比我更糟,他们 都曾经糟过或者正在糟着。总有人被分得糟的。我对分配不满,只是我自命不凡 而已;只是因为我不肯认命,而别人则都认了,好的坏的都认了。我不干。我是 个爱面子的人,只要有可能去挣回面子,我决不放弃;都说是得不偿失,我也要 去试试。 胡一飞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他说他不很喜欢黯之黯的诗。他喜欢胡 同的诗。胡同有一句诗,他念念不忘: 让那些鸽子从我们的额上嘎嘎飞走 他说如果他有空闲,他打算写一些诗歌理论。和我一样,他喜欢诗歌中的感 觉意象,讨厌象征。象征是一种隐瞒,看了让人不舒服。他说我这一阵子写诗进 步很大,完全有可能自成一家。他说在我的诗里有一种我所特有的孩子气。一只 蛾子在日光灯下飞来飞去。我又抽了一支烟。我和胡一飞谈着我妈妈的病。胡一 飞劝我陪我妈妈去看一下。我说我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去精神病院。我感觉中的 精神病院是惨无人道的地方。想到我妈妈去住在这地方,我就会受不了,我宁可 忍受,也不能送她去那里。胡一飞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名堂。有什么办法呢?我 说。胡一飞劝我和我父亲沟通沟通,一起想想办法。我说,算了,我父亲这种人 我是没办法跟他谈的。胡一飞说,不管怎样,父亲总是父亲。 从胡一飞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得赶去坐去浦东的隧道车。月 光把地面映得灰白。我走出校门的时候,门卫看了我一眼。接着有太多东西要做, 我觉得压抑。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是我自己选上的生活,我也就认了。我知道 这个世界没错,这个社会没错;但我不甘心,我也没错,反正他妈的还得活下去。 43路车在深夜开的飞快。车上人不多,我咬着袖管,路灯一盏一盏地晃过。坐 在我前面的一对情侣相互拥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快点到家吧,我在心里 默祷着。 抽完一支烟,我听见传呼电话的。我走出门,那传呼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 给了他五分钱,说了声“谢谢”,他转过身走了。 “我在外滩天桥等你。杨洋。” 我从口袋里把我的全部的钱掏了出来,数了数。还有一角二分。从上南路坐 到陆家嘴码头的公共汽车票是一角五分。他妈的,混吧。我穿了件衬衫,找出凉 鞋。平时我不穿凉鞋。从学校到家,从家里到学校,我都是拖拖鞋。今天是去找 市委里的人,得正规些。 街上的阳光很亮。我昏头昏脑地跑到82路车站。车来了。我上去。站在售 票员的边上,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月票。混票的时候,神情必须自然。 这是经验,否则售票员马上就能看出我是混票的。 “买票?月票?”真的盯上我了。我“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装着一付打瞌 睡的样子。售票员晃过我,找别人去了。我继续闭着眼,把身子靠在铁杆子上…… “我等了你半小时了。”杨洋从天桥上走下来,“我一直站在马路对面看着, 怎么你还不来。” 前一阵子杨洋把我替他设计的又一封情书寄出了。那女孩马上回信,态度一 下子变了不少。女孩子就吃这一套,对他们不能太真诚。我过去对兰兰就太真诚 了些,这绝对没有好处。 我和杨洋沿着外滩向东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人民政府。大门不开。大门前 有两个站岗的士兵,让我们走边门。进了边门,我对传达室的人说,我们有事情 找市长秘书。传达室的说,到福州路222号去,这里不负责接待。没办法,只 好走。 好不容易到了福州路222号,我看见牌子上写的是“人民来访接待处”, 说,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楼门口里有人给我们一张票子,让我们等在外面。 十分钟之后,那人让我们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的门上都挂有牌 子。很暗,挺阴凉的。我提心吊胆地往里走,杨洋在后面跟着。这是我第一次到 政府机关,我有点怕,也有一种压抑感。我是自己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的。等 我们进了门之后,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让我们坐。问我们有什么事。 来这里的人一般是为了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受冤屈的事来的,一般都是诉苦者来呼 吁什么的。我说我是上海师大的应届毕业生,想去新疆支援边疆精神建设,找工 作来的。那人好象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哇,你们要求支边,是件好事嘛。” 我说,已经分配了,晚了一步,所以才到这里来要求支边的。他说,“这样吧, 你把情况写一写。我把你们写的东西送上去。能解决的话尽可能替你们解决。”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从小学到大学,我从 来没有在学校或者班级里当过干部,我连和校长都没有当面交涉过什么事,所以 我对场面上的事一窍不通。我接过这纸,不知道怎么写。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 候,我写得最多的“报告文体”,就是检讨书。虽然我那时也写一些“决心书” 什么的,但远远不及检讨书多。写自我检讨认错书是我那时最擅长的文体了。就 象那时邓小平一直要向毛泽东递交“永不翻案”的认罪书一样。现在我只感觉这 个屋子暗。刚才我们还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走着呢。我很怕这一类事,我找杨洋和 我一起来,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给我状胆罢了。我很怕场面上的事。 杨洋见我发呆,推了推我。“你按正规写就是了。” “对。把你们的具体情况和要求写下来就行。有笔吗?”那人说。我说有笔。 我咽了口唾沫。就象小时候写决心书那样,在纸上开始写起来了: “支援边疆文教建设,为中国边疆发展作贡献,我决心要去新疆工作六年…… 我把纸都写满了,不知道是在写一些什么,反正我不能在上面写真话。这是 公对公的事。我签了名,把纸递了过去。 “那么,麻烦你了。”我说。 马路上尽是热气。我对杨洋说,接着我们去康平路吧。杨洋说,新疆驻沪办 事处就在附近,我们可以先去那里看看。我说好的。 外滩和南京路行人很多,尤其是外地人。上海这个城市是很多外地人心目中 的天堂,没有来过的都想来看看玩玩。其实又能看到些什么呢?只是因为这是在 中国罢了。上海本来就人多,就挤;外地人一来上海,上海就人更多,更挤了。 外滩中山南一路总是交通堵塞。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车子拥在马路上慢慢移。我和 杨洋走路都要比这些车要快。在外白渡桥的这一边转弯,就是南苏州路;向北走, 就是新疆驻沪办事处。 在那拐角口原来是友谊商店,只有外国人和华侨能进去,我们路过这里时, 只能站在外面看看,觉得里面很神秘。现在不是“友谊商店”了,我们也只能站 在外面看看,觉得里面很神秘。反正我们不能进去。 天热,苏州河里的臭气泛出来,马路上在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我和杨洋走进了办事处大楼。这里有很多省的驻沪办事处。新疆驻沪办事处 是在三搂。我们在电梯口按了健钮。电梯很快。这地方和市府人民来访接待处一 样,很暗,只是在人民接待处的楼梯处里有灯。不一会电梯的门就开了。“三楼” 。我和杨洋进了电梯。后面跟来一个女孩。“三楼”她说。电梯门关了。一楼。 二楼。三楼。电梯门开了。 “杨洋,这次我们怎么对他们说?” “还不就是老样子。” 办事处的人把我们迎进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 岁的女孩。那男的象是上海人。那女的是典型的新疆人,白皮肤,高鼻子。也许 是个混血儿吧,我想。 “这两个人是大学生,要求去新疆的。你和他们谈谈吧。”领我们进来的人 对那个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就出去了。中年男子让我们在沙发上坐。“混血儿”为 我们泡了两杯茶。 “你们两个都是想去新疆的?”中年男子问,“你们是哪个大学的?” 我说我们都是上海师大的学生,我今年刚毕业,我指了指杨洋,他明年毕业。 他说他们欢迎我们去新疆。我说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新疆方面的情况,以及我 们怎样才能去那里。他说只要在大学毕业前报个名就行。我说,我在那时候没听 说有报名呵,所以我也就没报名。中年男子摸了摸头发说,这就难了。我问为什 么。他说新疆和上海签了约,而且最近国务院有规定,任何单位不能接收已经按 计划分配好了在别处的大学毕业生到自己的单位;现在我已经被分定了在上海, 那么他们接收我就等于是“截留人才”。 我嘴里发苦,知道靠他们不行。杨洋和他们继续谈着。我拿起杯子,喝了几 口茶。刚才在外面走得太热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和黄可设计过自行车旅行去兰州。我们在寝室里谈 论了几个星期怎样走法。决定了之后我便和黄可一起去了自行车厂拉赞助。我们 要求不多,只要一人一辆自行车。我们在电话号码本里找到了凤凰厂和永久厂的 厂址。黄可还另外找到了几家外地厂的厂址。我们先去找了凤凰厂,说我们可以 给他们做广告,只要他们能提供自行车。结果碰了钉子。 接下来的一天下着雨,我们两个还是坐17路电车去了军工路的永久厂。我 们在永久厂办公楼的楼梯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到后来我们见到了厂里的一个负责 人。他让我们写了个地址。他说如果有这方面的消息会通知我们。我们又冒着雨 回到学校。黄可又给外地的几家自行车厂写了信。结果一直到黄可毕业,到现在, 都没有等到这方面的消息。 我们总是会这样幻想。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谈着我们去兰州一 路上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 “找他们没用的。还是找市政府吧。”杨洋说。 “他妈的。去康平路。” “我们去对面店里吃些什么吧。” 天气真热。空气里弥漫着苏州河里泛出的臭味。我挫了挫手。杨洋把我拖进 了点心店。我有点怕这样的奔走了。我这人就是这付样子:如果事情顺利,就自 信心强;否则就很容易灰心。我们吃了两碗馄饨,是杨洋付的钱。另外我还从杨 洋那里拿了一元钱过来。 到了康平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康平路很静,和闹市区完全不一样。 徐汇区的这一带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和高级干部住的地方。卡车不会开进来,因为 这一带没厂。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些轿车。行人不多。一棵棵梧桐树在马路的两边 长得很高大,树枝茂密,把马路遮蔽成林荫道。虽然在上海的其它地方热得让人 发昏,在这里人们却依旧能享受到盛夏里的凉爽。 “办公厅”的门口有人站岗。我的两条腿都酸了。真想坐下来喝茶。我们往 门里走,站岗的拦住我们。我们拼命地说是有急事,非找市委谈不可。他无论如 何不让我们进。杨洋也在一边好说歹说。那站岗的火了,说,再缠,把你们扣起 来。我心想,算了。我拖着杨洋就走。 “唉,算了。杨洋,你先回去吧。” “好吧。我们先去喝瓶汽水。但愿那‘人民来访接待处’的地方能成功。” “我看是没希望了。” 喝完汽水,杨洋先坐电车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上什么地方去。没有目标, 就象以前好几次从兰兰那里出来,我常常不知道方向。朋友们也常常说,我这个 人很难找到方向。这很自然,我一直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一个小时之后会 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和兰兰逛马路,兰兰总是问我,“上什么地方去呢?”我总 是说,“随便。”女人的方向在男人身上。男人是没有方向的。我的头骨咯咯咯 咯地响。心里想象着,兰兰现在在干些什么事,他妈的,她会不会去找党校呢? 还是和某个潇洒有为的研究生男朋友在一起呢? 那天我说她贼头贼脑,其实她一点也不贼头贼脑。她是更美了。 我们一起从外婆家出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很细很细了。在兰兰说要让我送送 她的时候,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我答应了。在我心里想跟着她走。车站就 在弄堂口。弄堂口有个传呼电话亭。我不想和她马上分手,但是我还是装出一付 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可以回去了吧?”我的口气好象是不愿意再送她。 她说:“别回去!”她看了我一会儿。雨象汗毛一样,凉凉地飘在脸上。她 说:“我要打个电话。等我打完电话,你再回去,好吗?” “好吧。我等你。你去打吧。”我说。 “一起过去嘛。” 我跟了过去。她拨了好多次都没拨通。我说,“别打了。回家去打吧。”她 好象想说什么。我说:“你怎么回事?”她低声问我,什么地方有厕所。 “这事。你早就可以说了,羞答答的干什么。”我笑着说。 她的脸涨得通红。马路对面就是男女厕所,我带她过了马路。“你去吧。我 在这里门口等你。” “你可别走啊。” “不会的。” 我心里非常过瘾。痛快得很。过去我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在我也折磨折 磨她。几分钟后,她出来了。 “冯征修!算了,你别回去了。我想让你陪我走走。你又没有什么事。好啦, 陪我走走啦。好吗?” “好吧。” 听见我说不回去,她好象很高兴。雨丝细细。 雨丝细细,弄堂里的石板路面湿漉漉的。我们穿过保华里,走到长治路。 “你的形象也太糟了。头发这么长。” “是吗?改天我去剃剃头。”我意识到,我又开始变温和了。 “你确实变了很多。” “你看出来了?我没觉得。不过字确实写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嗯。我收到你的信,看几个字就觉得奇怪。你的进步很快。”她居然说我 进步,“你的诗歌也和从前的风格完全两样了。” “哦。尤其是《生命赞歌》。” “别提你那《生命赞歌》了。” “怎么?” “我寝室里的同学都说,这首诗的作者……”她有点不好意思,“这首诗的 作者的生命力也太强了些了。” “他妈的。你自己怎么看?” “你别问了好不好?” “好。不问就不问。这首诗你肯定喜欢。” 为了这首《生命赞歌》,上海师大的很多人说我是色情狂、花公子。其实我 根本不是色情狂。我是个童男子,精神恋者。童男子,耻辱啊! “别谈你的诗歌了。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她指着长治电影院,把话题岔 开。 “放什么电影那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进去看了就是。” 我们进了售票处。 “《〈铁道游击队〉后传》。这算什么?”我要去买票。兰兰递了一元钱过 来。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我想,从前那战战兢兢 者总是我。我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待她。我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马上把她一把搂住。 我们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一会了。黑压压的,没有几个人看这破电 影。我们还是靠边找了两个位子,不是电影票上指定的那两个。 “象摄影展览。”我说。 “照片拍得好。活动照片。呵呵。” “要不是论这摄影效果的话,《铁道游击队》比这个好多了。” 这片子纯粹就是色彩和风景。屏幕上芳林嫂和几个老游击队员在聊天。兰兰 问,等我们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我说可能是的,不过,到那天我们都死 了。 “你不会死的。我肯定比你先死。”兰兰说。 “不一定。” “反正我死的时候一定要你站在我身边。” “如果我先死呢?” “我不让你先死。你一定要看着我死去而你还活着。” “那好。等哪天我快死了,而你还活着,你可一定不要忘了来拖住我,不要 让我死。” “好的。我是不会让你先死的。” “和你在一起,我真划得来。” 黄可在家。他把我带到他哥哥住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橱。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黄可回上海的家住。在他哥哥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台夏普的录 音机。黄可一见我就问,分配在什么地方。我把我分配的事对黄可讲了。我说上 午我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市府我也去了;就打算不报到,直接去新疆。 “我早就对你说了,系里这帮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你准备着点。” “算了。一怒之下我也会‘拂袖’的。他们不让我太平,我也不会让他们太 平的。”我说我把高老头臭骂了一通。 “哈哈,系里的那帮人,确实该骂。尤其这个高老头。” “你那边怎样。” “别提了。现在毕竟和在大学里的时候不一样。在那边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 谈话的。”他叹了口气。我们总是碰壁。自行车旅行计划我们说了又说,结果是 一场空。黄可原以为是可以在金山大大地施展一番的,结果现在只能在我面前叹 气。我们碰的钉子已经太多了,可我还会稀里糊涂的找钉子碰。我的理想生活和 我相距遥远,在地球的另一头。那时候黄可对体制改革信心十足,埋头于一大堆 他买来的“走向未来”丛书。幻想也罢实际也罢,那时的我们尽管想得很多,总 还是幼稚。 “我女朋友的事你知道了吗?”黄可问我。 “哪个?” “在石化中专。” “不清楚。你在那儿搞了一个?” “唔。打字员。人挺不错的。半年前就谈了。” “你那时没对我说起过嘛。” “我那时还没吃准。” “你这两个月没消息来,你的事我都不知道。” 我搬到了黄可所住的寝室后不久,我便和黄可相处得很好了。国庆节结束, 我从家里回到学校。寝室里的日光灯亮着,黄可一个人坐在寝室里靠窗的一张床 上。灯光照不到床里。黄可的脸模模糊糊。他说他已经等了我很久了。我把身上 背的包往自己的床上一扔,走过去。他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嘴上, 坐在他旁边。他说真没劲,做错了一件事。我点着了烟,问他,怎么回事?他说 他碰上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这很正常嘛。” “你别急嘛。听我说。昨天我去了大世界,在那里看马戏的。我看着看着, 看见前面几排有一个女的,象是我中学里的同学。看完一场马戏,我去撒了泡尿, 走了一圈,我又去那里看了看。又看见那女的。这次我吃准了,她是我的同学。 后来我出去的时候,她也出去了。在大世界的门口,人挤得厉害。她在我后面不 远的地方往外涌。出了门,我回头再看看,找不到她了。” “你没叫她?” “没有。我就为这个后悔呢。” “他妈的。你干吗不叫她呢?” “就是。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她在有意识地朝我看。肯定是我的同学。” “在中学时和你一个班的?” “一个班的。她的名字叫杜逸琼。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再碰上过她。就这次大 世界一下子看见。”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上外德语系。” 他妈的,又是上外。“他妈的。你在这里发呆,就是为了这个妹妹。算了吧, 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想给她写封信……,已经写好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张信纸来给我。 我大略地看了看。我说,不行,另外写吧,“这算是什么呢?拉家常也没这么拉 的。你中学毕业后就没碰上过她吗?就不能这样写。另外,她漂亮吗?” “当然。” “那你就得捧她,说她漂亮,说她美,说她象一片荡荡的云。”我在阴暗中 看着黄可。寝室里还没有人来,这帮家伙回学校都晚。 “重新写一封嘛。”我说,“先写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毕业后好久不见 很想念呵’,诸如此类了。” 黄可拿起笔便在纸上写了起来。 “你要说自己现在变得非常荣耀。明的不捧自己,暗的捧自己。”我说。 黄可没回答。 “要恶狠狠地夸大。说在她离开后就觉得大地和天空都消失了”。我又说了 一句。 黄可让我下星期去金山玩。我答应了。我在他那里吃了晚饭,就出来了。黄 可在我临出门的时候塞给我十元钱。一路上都是乘凉的人。天还亮着。我想起, 今天就是七月十一日,群群生日;我的长诗也写完了五千行。本来是打算在群群 生日前把长诗写完的,现在只写了一半。我的脚踩在一个路凹里,绊了一下。旁 边走路的人都奇怪地看了看我。我的样子很恍惚。 上星期我在外婆家。群群说好了给我打电话的。结果小兔先打来了一个电话, 让我帮她搞电影票。其实我刚放下电话,群群的电话就来了。我不知道那是群群 的电话,刚要离开,电话亭的人就叫住了我,说“又是你的电话。”我马上接过。 群群在电话里知道我在电话亭。她很得意。她以为我是在专门等着。我说,别得 意,我只是在路边碰上你来电话。她“哼”了一声,说,“你帮帮忙了。别感觉 太好。”我听了没昏过去。我说,“你可别以为你是什么人,能让我在这里等的。 ”电话亭的老太婆和我认识,她是看着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长大的。她问我在和 谁打电话。我说我的女朋友。群群在电话里说,什么“女朋友”。我说,“有人 问我,你是谁。我说,你不是我的女朋友。”那老太婆又问,刚才那电话谁打来 的。我说,“另一个女朋友”。群群又问,“什么另一个?” “他们问我。我说要另找一个女朋友。”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直响。 “你根本就没有女朋友嘛。”群群说。 我说,“你就是啊。怎么说‘没有’呢?” 我问她决定了没有。她说她本来是打算答应了,但听见了我的声音,就觉得 不太好。我连忙说,有什么不太好。她说一时里说不清楚。 “哎,你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哼。我看错人了。”她把电话挂了。我莫名其妙。挂了电话后的忙音“嗡 嗡”地响。那老太婆冲我“嘿嘿”直笑。我掏了五分钱给她。 “嘿。年纪轻轻,女朋友倒弄好几个。你的电话全是女的。我们一直传呼找 不到你。” “我不常在这里。我只让她们星期天打的。”我说着就离开了。 我浑身是汗。走过四平路,有一家百货店还没打烊。我想着该为群群买个生 日礼物。我的样子太寒碜,头发留得披肩了。从我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都用一种 古怪的目光看我。我在玩具档看见一只有绒毛的玩具狗。我问售货员,多少钱一 个的。她皱了皱眉头说,“十元六角。”我拿出那张黄可刚给我的十元,又从杨 洋给我的钱中拿出六角钱,交给她。她从架子上拿了一只黑的玩具狗,递给我, 把钱接了过去。我把新的狗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看了看,心里很满意。 兰兰和群群都会喜欢这种生日礼物。以后兰兰生日,我也会为她买一只,不 管她愿不愿意见我。现在我落魄,我想,以后日子一定会好过起来的。百货店里 放着邓丽君的歌。我把玩具狗在包里放好。用手背擦了擦汗。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地响。 乘凉的人们嘻嘻哈哈地吹牛聊天。我心里挺羡慕他们。他们的生活我现在已 经无法拥有。因为我不可能固定我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那时那个 中文系的女同学说,我象一个小拿破伦。今天我还记得。我的这种生活方式也一 直在让我感到沉重。我常常想,我为什么非得是我呢?我为什么不能象别人那样 老老实实地什么也不去想呢? 55路车来了。我拼命地向车站跑。我赶上了车。售票员问我买不买票。我 哼了一声,没说话。售票员也没再说什么。他把头转过去了。 车开到了傈阳路,速度越来越慢。我靠窗站,是怕热,所以想靠着有风的地 方站。外面是花花绿绿的人群。群群,我默念着。 汽车开上了外白渡桥。上海大厦象一座碑似的。我小时候常来这里。在我小 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四人帮”刚倒台,我们很兴奋。我们都是小孩子,有时候 听大人们说权力斗争,自己稍微懂了一点。毛主席死了,“华主席领导全国人民 前进”。那时候中央提出的关于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光辉前景”,象 一个美丽的梦。当时我觉得那是空话。星期天到奶奶家,奶奶总是喋喋不休地对 我讲四个现代化。我听得烦了,说,“现代化?空话!”她说我反动。当时爸爸 也在场,他让我不要胡说。我相信自己没有说错。但是爸爸是这样的一个人,如 果他说我错,即使我是对的,我也错。当然我小时候也确实为爸爸带来过很大的 政治上的麻烦。 我喜欢在我的外婆家,那里有我小学五、六年级时的同学。毛主席死的时候, 我就在外婆家。毛主席也会死的。他毕竟死了。过了几个月,四人帮便倒台了。 就象从前批判刘少奇、批判林彪和批判邓小平一样,我们开始了对四人帮的恶狠 狠的批判。那时候我们知道的东西太少太少。老师和学校里对我们说,要批判, 我们就批判;然后我们还要排好队去外面游行。有些工厂敲锣打鼓地在马路上。 游行是非参加不可的,否则就是“不积极参加批判声讨,思想有问题”。就是在 这里,在上海大厦旁的街面上,批判四人帮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因为四人帮倒台 了。倒台的人总是反动的。 现在的外摊已经和那时两样了。我从车上看下去,密密麻麻的外地人,密密 麻麻的情侣。这是夏天,女孩子的大腿露在外面,我看得心里难受。兰兰现在在 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地方。也许她和某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汉在一起吧。我不愿意 看外面,也不愿意去想。 公共汽车开的直颤。如果我在外滩看见兰兰,我会装做没看见她。I am a nobody’s child,我想。我是个落魄的人。 那天在电影院里,我苦苦压制下的情感又被兰兰挑了起来。 看完电影我仍旧竭力保持着冷漠,把她送上公共汽车。她一定已经看出我受 不了了,我想。 我不知道我自己后来干了些什么,反正接下来就是春节。春节我也是迷迷糊 糊地过的。到了大年初一,我终于忍不住了。660720。我的头骨咯咯咯咯 地直响。我老是在心里念叨着兰兰的电话号码。 “唉。是兰兰吗?” “有什么事?” “我不能再忍下去了。约个时间吧。我想看到你。你说吧,我是任何时间都 有空的。越快越好。” “你怎么回事?上次你不是说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因为上次和你看了一次电影吧。反正我 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春节过得好吗?” “家里都是人。烦死了。心里越烦,就越想找你。” “好吧。下星期天,怎么样?” “最好再近些。” “星期天怎么样?” “好。就星期天。我到你这儿来接你。” “不用了吧。” “不。我一定得来。” “你想来就来吧。上午。” “就上午。你春节过得好吗?” “还可以。反正就这样过吧。” 我很后悔。我不该这样沉不住气。我不该这样急着给她打电话。至少,我不 该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她现在一定很得意。春节刚下过雨,外面的地面上还是 湿的。天色阴晦。我有一种焦虑。我感到的只是我在失去兰兰。我掏出一支烟, 点上,把手插在裤兜里。 春节就是在亲戚家跑来跑去。人声嘈杂,再加上别的喧哗,只是让我觉得烦 燥。我刚拿到好几元钱的压岁钱。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成人了,我能够感觉到那 将要在我的肩上压下的许许多多。和兰兰的事让我心里一沉一沉的。我想着,日 子过得快一些吧。我什么事也不愿去做,只愿等待星期天。 我在十六埔码头下了车。在轮渡站买了个筹子。现在还不算很晚。但无论如 何我不会去参加群群的生日的。我没有和她约好。如果我突然闯去的话,她和她 家里的人会受不了我的这一身落魄相。我会自惭形秽。到明天再说吧,我心里想。 我抽着烟,走上轮渡。在黄浦江上感觉比在马路上凉快得多。船开快的时候, 把水浪哗哗打成许多碎点,有时候也溅上我的脸。我能听见水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这一阵子我一直没有写诗歌了。 前些天,孟浪打过一个电话来,问我近来有什么打算。我把分配的事粗粗地 向他说了一下。他说什么时候让我去他那里玩。我没和他怎样谈诗歌。他那神气 相让我恼火。我说可以,如果有机会,一定来。他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一封信,说 要和我谈谈我的诗。这小子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来和我谈谈我的诗。我知道他在 外地玩得转,名头响。他写诗的年头也要比我长得多。但是他现在不该再来惹我。 我的旁边有个女人,在逗着她的孩子。 孟浪和外地诗人在八三、八四就有接触了。而我到现在为止,一个外地诗人 也不认识。在我和孟浪认识的时候,我是确确实实想和他交个朋友的。我在认识 黯之黯之前就已经认识孟浪了。在上海,孟浪对黯之黯总是要让三分。我和孟浪 是无法融洽的。黯之黯是个被朋友们捧惯的人,但我是不愿意当面捧他的。如果 我惹上孟浪,黯之黯肯定是站在孟浪这一边的。 船靠岸了,我拼命往岸上跑。我必须在车上抢一个座位。 孟浪说,对艺术的态度必须严肃一点,认真一点。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答他。 我知道他的这句话是针对我说的,他是想让别的朋友认为我是在不负责任地写诗。 我想来想去,或许我对诗歌确是不够严肃;但我必须对得起我自己。孟浪说,要 把艺术和平时的日常生活分开,把生活驱逐出诗歌。这个他能做到,或许他已经 做到。对于我,这绝对不行。我写诗歌的出发点有两个,虚荣心和生理需要。他 会对别人说,看吧,京不特在写一些什么诗!他甚至可以当着很多人指责我“把 诗歌写作当作是青春期各种苦闷的大发泄”。什么是严肃?什么是认真?在一年 半之前他对我这样说,或许还可以把我蒙骗过去。在今天他还这样说的话,我就 想揍他。 天色暗红。公共汽车开过了塘桥。我把头靠在车窗上。一天跑了下来,累极 了。顺其自然吧,我想,我可不愿为分配的事奔忙了。四年前我没想到今天我会 这样,也没想到我的名头会这样慢慢地响起来,并且慢慢地几乎盖过了黯之黯和 孟浪他们。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许多具体的一切。进入大学。办诗社。和黯 之黯孟浪他们认识。公安局找上我。失恋。太具体了。我妈的病。 车在向前开着。我的头骨咯咯咯咯的响。围棋也是今年毕业。他说他分得不 错。我们学校分得最好的,也不一定能及得上他们学校分配的一般情况。围棋可 能会被分在《新民晚报》。他常在文化界跑,但他的作品不多,而且都是些写得 不堪卒读的文字,所以他是有关系也用不到自己的作品上。当然,如果我给他一 些诗歌的话,那都是可以发表出来的。但我不可能对他开这个口,因为他没问过 我。我这一年来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原则:绝不求人发我的诗歌,因为我的诗歌是 神圣而优秀的,是不应当求人发表出来的;只有别人来问我要我的诗歌发表,我 可以给他去发。当然如果发表一些作品,至少我可以在经济上宽裕一些。前一阵 子他在《生活报》实习,正好小代有一本诗集在我这里,我就把它交给了围棋, 让他看情况能发就发。当时围棋“嗯”了一声,没说什么,结果到现在都没回音。 我也只好算了。小代对我很好,我想帮他。他的诗写得也不怎么好,当然,比围 棋要好多了。我给他动过很多脑筋,都没办法发。 过一阵子小代打算结婚了。我估计他现在对诗也不一定很热衷了。上次我在 武非那里碰上他和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喜欢萨特的作品, 武非管她叫“小萨特”。那天来的人很多,都是武非的朋友。沉城也在,安督和 他的女朋友也来了。安督的女朋友很小,比我还小两岁,是复丹大学英语系的。 她是漂亮的,但看上去很天真。安督比我大七八岁,在一所技校里任图画教师。 也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武非向他们介绍我,“少年大诗人冯征修”。我觉得好 笑。沉城问我最近在写一些什么。我说长诗。沉城看上去很规矩相。他的审美标 准也比较“经典”。正规的文学理论书看得太多了,人就异化;失去了个性,人 的许多言行标准也就取之于书本。如果沉城和我谈多,我就会受不了。我能告诉 他的,只有一句话,“书是人写出来的”。但看在武非的面上,我又不便扫他面 子,所以就敷衍敷衍他算了。 在武非那里,也和在别的朋友那里一样:碰杯,喝酒。不管别的怎么样,能 喝就行。朋友们说这是生活方式。武非是在开书店的那阵子辞的职。里纪说过, 早晚我们这帮朋友都得辞职。但我们花起钱来又象流水一样。我明白,自己以后 的道路就是走向彻底贫困。我父亲会说这是活该。有一天我们会连这喝酒的生活 方式也都失去。以前我还喜欢说,陶醉人生过程,以后真不知道怎样陶醉了。我 母亲有病,母亲的声音时常在我的心中如刀锯。 武非的老婆的几个菜是烧得不错的。我说:“武非一点也不痛苦。我有一个 好嫂子,武非还奢谈什么‘痛苦’。” 小代和小萨特在武非那里坐了一会就走了。 我为我的兰兰伤心。武非的录音机里放着苏芮唱的歌。武非的老婆问我女朋 友的事怎样了。我说第一百十二次失恋了。她笑了笑,说,“你这么热情,还会 失恋吗?”我说,“怎么样,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她站起身说,“一定留意, 一定留意。……噢,我去看一下汤。” “……不要再爱我,不要再回头,生命如此短暂,又怎堪再错……” 我抿着酒。我有一脸落魄。我总会想起兰兰。如果兰兰也坐在这桌面上,那 有多好。如果有一天我能拥有兰兰,我一定会把我的全部朋友都请来喝上一顿; 让兰兰做菜,不管味道怎样。兰兰要比武非的老婆漂亮多了。我要炫耀我的幸福。 我在心里东想西想,总是兰兰。武非推了推我,“喝酒呵。呆呆地干什么, 构思写诗啊?”他说。我笑了笑。把酒喝了下去。 “……不要再爱我,请你听我说,我的心比天还高,我曾真心爱过……” 我喝的是乙级大曲。武非他们一向以为我的酒量是大的,所以让我喝白酒。 其实我的酒量不行。我要面子。 除了我在寝室里为兰兰喝醉的那一次,我喝得最多而没有醉的一次,也是为 了兰兰而喝的。那次是我们高中一群同学的聚会。我必须证实自己,所以我喝了 又喝。那天很多别的朋友都喝啤酒和黄酒,就我喝白的。兰兰不喜欢喝酒,她就 喝了点汽水。我和了半斤白酒,又把兰兰不喝的那杯啤酒咕噜咕噜地全喝下了。 当时我的头发昏,但是咬着牙让自己清醒。那次我没醉。后来兰兰就走了。 武非老婆把汤端上来了。 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兰兰是个很要强的女孩。我就是没办法把她骗上手。 “……不要再爱我,请你听我说,生命如此短暂,又怎堪再错……” 车子开到了上南路。今天妹妹要回家来了。前几天她住在奶奶那里。天黑了。 眼前有一只苍蝇在飞。晚上不该有苍蝇的。我把手挥了挥。它飞走了。风从车窗 里吹进来,脸上很凉快。妹妹这次考试,数学不及格。妈对我说,让我辅导辅导 她。妹妹在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读书,平时住校,不回来,放假和星期天才回来。 她念初中二年级,也喜欢看武侠书。有时候她自己喜欢偷偷写诗。我就把大学里 的一些诗歌集子给她。我说,别看报纸和杂志上的诗歌,那都是些垃圾。妹妹到 现在还不怎么懂事。妈有病,她还经常和妈搞。妹妹和我小时候一样,不知好歹。 不过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就只有我一个外孙,谁都喜欢我;她出生在和我的几 个表妹的差不多同一年,她就多少是讨人嫌的。她写诗歌我不反对。她也是从小 没过过好日子。她是在屈辱中长大的。外婆家的那些阿姨都不喜欢她,奶奶和爷 爷对她和对我没什么两样。妈疼她,她却老是让妈不开心。 我下了车。马路上坑坑凹凹。 有时候我也讨厌妹妹。不过现在好多了。妈就根本不该把妹妹生下来。那时 奶奶说,最好再生一个。爸爸从四川回来探了一次亲,妈的肚子就大了。我觉得 妹妹可怜;觉得爸爸可恶。他不负责任。他不该生下我;生下了我,更不该生下 我妹妹,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受苦的生命。 我从一大堆堆起的土上走过去,进入新村。我看见我的屋子亮着灯。 “回来了?”妈妈呆滞的目光看着我。 “唔。”我把包往里面一扔,“怎么你们还没有吃饭?” “芹芹在上面。她还没有吃过。” “哦。” “有你的一封信,在桌上。” 我看见了。我从桌上拿起信,是小敏来的。 妈在外面的厨房里做菜。我只在屋里开了一个小灯,把大的日光灯关了。小 敏来信说,夏天她要去西安,问我去不去。她知道兰兰和我断了。我的头骨咯咯 咯咯地响。妈妈在外面自言自语着。我把信放好了,在躺椅上躺下。 今天我跑了一天。算什么名堂。妈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拿了一把水果 刀,在手臂上划着。划破了一点,但血没流出来。我常常这样拿刀在手上划,我 要看自己流血。过去我都用吉列刀片划的。我不怕疼。那时我把兰兰的名字刻在 手腕上,结疤后,就一点点褪了。不过现在还看得见这两个字。 我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屋子里的灯黯。妈在外面的厨房屋自言自语。再 划一下。再一下。我仰头看着天花板。我能感觉到的只是疼。这水果刀太钝,划 不出血来。我二十一岁,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妈在外面自言自语,越说越响。 我心里沉沉甸甸的。闸北区。我决不。 妈把菜端着上楼去了。 明天。明天。我反复地在想着明天。我不知道。再划一下。这下划出血了。 我拼命在伤口上挤着。再多一点,再多流出一点。我拼命地挤着。 第 八 章 爷爷一早就去了乡下。我被许坚叫醒了。他说已经十点多了。我翻了个身, 就从我睡的长沙发床上跳起来。今天许坚休息。昨天晚上和许坚吹得很晚。 我把沙发床迭起。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许坚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奶奶在厨 房里包馄饨。洗完,我到厨房。“啊,你起来了”奶奶说。我“唔”了一声,回 到屋里。许坚拿过一包烟来。我问他几点起来的。他说七点半就起来了。他已经 在街上逛了一圈回来,因为见我没起来,就叫我了。我说天真热。许坚笑了笑, 说,有什么办法呢?斗不过老天爷嘛。我把烟点上了。 “爷爷呢?”许坚问。“昨天他说要去闵行。一早就去了吧。”“就是你爷 爷的亲戚那里?”“嗯。”“你去过那里没有?”“去过。小时候去的。” 我坐在另一张藤椅上。许坚站起来,说,喝点汽水吧。我说好的。他出去了。 这天真热。我拿了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把扇子扔在了一边。许坚从外面拿了一 瓶汽水进来。汽水是他父亲厂里发的。我从茶盘里拿出两只杯子,正想去找起子, 许坚已经用牙齿把瓶盖咬开了。我是绝对不敢这样咬的,我的牙齿不好。许坚把 汽水往杯子里倒。他把一杯递给我。我喝了几口。纱窗外面的阳光晃眼。许坚问 我怎么不开电扇。我说我忘了,我刚才还在扇扇子呢。我把电扇打开,又喝了一 口汽水。许坚用两只手掌滚着杯子。“真没劲!”我说。 今年我对游泳池不感兴趣了。进大学前,放暑假,我每天都要去游泳池里泡 一趟。游泳池太小,人多。在海里河里湖里游了几次后,就觉得在游泳池里游没 意思了。许坚现在对游泳池也不感兴趣了。 “贞贞呢?”我问。 “上同学家去了。”贞贞是许坚的妹妹,今年刚念完一年大学。 人大了,真觉得没劲了,连消谴也没了。小时候还可以拖上奶奶一起打牌, 现在就觉得和老头老太们搞在一起没什么意思。白天我不可能写东西。我夏天只 在晚上写东西。 “不知道贞贞以后分配会怎样?”“没事,她是在华纺分校。没事。总是会 被分在市里的。就算我们师范倒霉。”“谁让你去考师范了?”“他妈的。为了 一个月十九块五角的饭费,就等于是把自己卖给国家了。”“以后呢?你还打算 去上师大吗?”“当然喽。我还有好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呢。本来我想让爷爷借一 辆卡车,把学校里的那些行李都取回来。结果爷爷说他现在借不到车了。我只好 过一阵子再到我老豆那里去试试看了。”“就是。你爸部队了肯定有车。”“老 豆太呆板了。他怕我对他升职有影响。他不一定肯借。反正去试试吧。” 父亲在江湾的那个部队编制越来越大了,我父亲的职权范围等于就是越来越 小。 “也不一定完全就是靠他。如果不行,我还可以找我的那些朋友们商量商 量。”我说。 奶奶替我把早饭端了进来,说,“先吃几只馄饨吧。反正中午也是馄饨。现 在已经十点半了。” 我“嘿”了一下,接过就吃上了。奶奶问许坚吃不吃。许坚说他不吃。我心 里说,假客气碰上假客气。 “兰兰分在什么地方?”许坚也知道兰兰。我的事我都告诉他。平时我在心 里藏不下东西,得找一个朋友倾诉。黯之黯常说,我这样不好,把朋友当下水道, 老往里面吐苦水。 “也许是外贸局吧。他妈的。算了,不提她了。”我吃了一只馄饨。电扇摇 着头,一阵风扫过我。 “你和你的小兔怎样了?这几天不去找她?”“看情况吧。”“几个日本人 走了没有?”“还没呢。” 我停了一下,说:“我想了想还是算了,不给江泽民写信了。”昨天夜里我 跟许坚谈我分配的事,谈得很冲动,说要给江泽民①写信,坚决要求去新疆。 “怎么不想写了呢?”许坚问。 “没意思。还是在家里等消息算了。” “这倒也是。如果你真的写信的话,他们不知道把信往什么地方一扔。反正 是秘书看的。如果江泽民要管你这事,他不是要忙死了吗?” 我吃完了。许坚坐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把杯子在手掌里滚来滚去。我站起 来,把碗送到厨房。“吃完了?”奶奶问。“吃完了。”我说。“碗放着吧。等 一会我一起洗了。”“好的。”我把碗往水斗里一泡。进屋子。 许坚正要掏烟。我连忙说,抽我的吧。 这一阵子没怎么写诗,我有点焦躁。孟浪那里我去了一趟。我到他单位时他 不在他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女的,让我等一会儿。我说好吧,就等等看吧,反正 我没事。我坐在孟浪的桌子前。玻璃台板下压着许多各种各样的画片,不知道他 是从那里搞来的。过去我觉得孟浪神秘莫测,这个多少也是一方面原因。我掏出 烟来抽着。烟是在外面街上买的,新牌子。我是怀着好奇心买的。有人向办公室 里探了探头。可能是见只有我一个人,就走了。 我抽了几支烟之后,孟浪进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吧。”“没事。 刚到一会吧。”“我对他们说过,如果有人来,就让来人等一会。”“你到什么 地方去了?”“去买点东西。武非要编东西,你知道吗?”他问我。 武非和孟浪关系不怎么好。 “我听说了。但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知道这事。武非和我说起过。 武非问我要不要选孟浪,我说“不用了,孟浪要发东西,地方多着呢。”武非没 选他的诗歌。 “我以为你是参加编的。”他很失望。 他妈的,我心想,你他妈的这个时候想到我了。“没这事。”我说。我糊涂 装到底。我知道,上次是因为广化插了一手,所以他才勉强在他向外地组去的“ 上海亚文化诗歌选”稿子里带上我的稿。这事还是广化告诉我的呢。虽然广化在 写诗歌方面不及黯之黯和孟浪这么名气响,但他是朋友们中的一大“嘴霸”-- 他的嘴巴和气度咄咄逼人,所以黯之黯孟郎平时都得让广化几分。 “哦。我忘了给你倒水了。”他泡了茶递给我。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他。 “上次你放在黯之黯那里的那些诗我都看了。” “啊。那是我闭着眼瞎写的。我倒是没把那些诗当一回事。”我知道这小子 要显“导师”派头了。从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他的头发和胡子更长了。 “我觉得你的东西多少有些自相雷同的地方。”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是瞎写的。” “我也是随便说说的。上次和黯之黯以及几个外地的朋友谈了谈,大家都认 为我们这批人以前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去的一步就是超越自己。我记得 一个英国诗人说过,诗歌应当有一种可以给人用刀把诗句劈开后依旧可以析出的 那种内涵。我现在就在努力做了。” “哦。”放屁!我心想,我的诗歌是不允许读的人“用刀劈开”的,只允许 他们按我指点给他们的思路去阅读。 “上海编的集子拿到外地去,总得象模象样。所以我说,武非这本集子,要 么不编;要编,就编得最好严谨些。” “这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文责自负’嘛,编东西也一样。” “但是你跟他关系比较好,是不是去劝劝他。” “好吧,我试试,尽可能让他选你。” “啊……,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对艺术,我们要态度严肃一些。”他 说这话脸都不红。 “你那首长诗什么时候再写下去。”许坚问我。 “过几天吧。这几天的情绪老写不了东西。”我把瓶里的汽水全都倒进了杯 子。 “哥!钥匙呢?”贞贞的声音在外面喊。 “来了!”他接着对我说:“我去去就来。贞贞回来了。她钥匙没带。” “好。”我把汽水喝光了,放下杯子。 我说“‘四个现代化’是空话”的那时候,是我小学六年级放暑假的时候。 那时,许坚也在旁边。他没作声。奶奶总是说他懂礼貌。我不喜欢奶奶把报纸上 的大道理一遍一遍地再对我说。奶奶一直是这样:报纸上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我觉得那都是些屁话。那时候我懂事懂得少得可怜,只知道中国什么都比外国糟。 我会这样想,一方面是因为我看见报纸上听见电台里一直说中国什么比都比外国 好--凡是报纸和电台说是坏的,一般总是好的--如果中国什么都比外国好, 为什么还要这样大喊大叫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外婆家听我的姨夫们谈国内国 外的事,知道了报纸和电台总是在骗人,所以报纸上说是什么,我就说不是什么。 在外婆家,除了我妈妈,没有一个是喜欢大道理的;相反奶奶是个最喜欢搬大道 理的人。我总是和奶奶辩论,弄到最后奶奶说不过我。许坚总是一声不吭地在边 上。其实他和我想得一样。贞贞那时候还小,她就只会觉得她哥哥和我说的东西 是对的。许坚和贞贞总是和我一起在背后笑奶奶。奶奶是不知道这个的。奶奶教 育我的时候,总是说,“看人家许坚哥哥多懂事。” “吃吧。贞贞带回来的。”许坚把一块冰砖放在了桌上。 “真不好意思。贞贞又出去了?” “没有。她在家里呢。” 那时候我们老是在一起玩,老是打架。有一次,我和贞贞把许坚惹了。几个 人里面许坚力气最大,拳头也硬,我打不过他。贞贞只是个小小的女孩。我们把 许坚骗到凉台上,在门里面把插销插了。许坚推了推,没办法出来。我和贞贞嘻 嘻哈哈地笑。“把门打开!”许坚在凉台上叫。我和贞贞不理他,还是笑着。许 坚在凉台上拿了一把扫帚在手上,边挥动边叫着“开门不开门?!”我们还是笑。 许坚很恼火,拿扫帚在玻璃上敲打着,“你们到底开不开俊开门,开门!”我们 只是笑。“砰”许坚不小心把扫帚挥过了头,把玻璃打破了。我和贞贞一下子就 不笑了。我们知道自己闯祸了。贞贞过去把插销拔了。许坚“哼”了一声,从凉 台上出来。这时候许坚的爸爸回家来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许坚说贞贞和我 把他关在凉台上。贞贞说,“哥哥要打我。”许坚的手上都是血。在他把玻璃敲 碎了的时候,碎玻璃都扎在他的手上。许坚的爸爸抓住许坚的手,用酒精棉花擦 了擦;然后他找了个没用过的火柴盒,从上面撕下涂有红磷的纸片,贴在许坚的 伤口上。我站在一边,发呆。许坚的爸爸把许坚的手包上后,狠狠地骂了许坚两 句。我在旁边,想解释又不敢解释。许坚爸爸对我很客气。我更不好意思。许坚 和贞贞挨了骂,垂头丧气;但他们没有带上我,我也没有承认,刚才自己也有份, 只是在心里想:我不是个敢做敢当的孩子。我觉得脸很热。 “上次你说要录磁带。我帮你问过了。你只要把磁带带过来就是。” “好。我下次带来。” “你的那只录音机还好吗?” “还可以听听。” “你上次说有点走音……” “这阵子又好了。我也没修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一直在说你那台机器划算。” “我大姨夫那时候弄了好几台这样的机器。在外面七百多块钱的机器,他们 内部搞,才四百。” “你姨夫这一阵子还在上海吗?” “没有。他可能要去珠海。但我大阿姨仍然留在深圳。” “你干吗不让你阿姨帮你想想办法?深圳要比新疆好多了。要是我的话,分 配得不好就到深圳去……” “我不好意思开口求他们。另外,有文件规定,任何部门不得截留应届毕业 的大学生。” “是这么回事。唉,在中国……” “早知道的话,我在大学里就动脑筋出去了。” 群群问过我,是不是打算以后出国去。我问她对这事怎么看。她说,她觉得 出去也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怎么想出去,我只有在中国才写得出第一流的 作品;再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哪个国家,都是国家利益为重的。群群没说什 么。后来群群又问过我一次,是不是想出去,她可以帮我想办法找外国大学和担 保金。她说她不想出去,但她能帮我出去。我没有回答。如果出国得离开群群, 我不干。但现在两样了,我是知道群群不会到我的身边的,我也想出去,却找不 到出去的路。兰兰会不会出国呢?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我把吃冰砖剩下的纸揉作一团放在烟灰缸里。许坚还在吃着。 “算了。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 “嘿。反正你以后是会有出息的,也不用为这个伤神。” “我其实是没什么,只是有点恼火罢了。” “征修,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出息的。你朝这条路走下去,没错。” “哈哈。那当然。我现在知道我自己的位置。” 我到屋外去洗了洗手。贞贞在水池子里洗衣服。我说“谢谢你的冰砖了”。 她说这眉头什么。我把手擦干。进屋。 “贞贞在外面洗衣服呢。”“啊。我知道。”“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答应 了你爸爸说替他带武侠书来的。结果这一次又忘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下一次我一定记得带来。”“不急不急。” 吃完了午饭,我决定去房红方那里。我好久没去了。 从天原新村到天山支路间的这段马路正在拓宽,一路上尘土飞扬。我感到很 烦躁。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脸上。我觉得自己是一片在白天里游荡的魂。一辆74 路公共汽车从我身边擦过。我想回去,但又一想,已经出来了,还是去找一下房 红方吧。 “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一进门,最让我注意的依旧是这句话。 房红方家里也依旧很乱。 “老--朋友。好--久不见。想念得一塌糊涂。” “他妈的。想念想念。” “听说你分得不好,这一阵子情绪一塌糊涂。” “他妈的。不说了。你这一阵子怎样?” “还可以。小峰到我这里来过。这小子,他妈的昏过去。” “黯之黯来过吗?” “他上午还在这里呢。是和徐靖云一起。” “这小子日子好过多了。” “嘿,不特,我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了。” “你接着打算怎样?” “里纪打算和我合作开饭店。” “哦。” “我和黯之黯谈过了。我开生意,赚点钱,搞文化。” “你的《木偶》第二期弄得怎样了?” “我已经开始组稿了。胡同的小说给我了。黯之黯的说下次带来。你也拿一 篇来吧,怎么样?” “好。可以。” “你能碰上广化吗?” “什么事?” “如果碰上,也把这事对他说一下。” “好的。我会的。” 房红方还是那付让我见了讨厌的样子。但是是我去找他的,也不能说他的这 付样子不好。《木偶》第一期的质量搞得不行。至少是我在《木偶》第一期上的 那篇东西是差劲的。我对房红方说,搞第二期,可得注意点质量。他说,当然。 我问茶叶在什么地方。他拿了茶叶,给我泡了茶。我掏出烟。他说他不抽“前门” ,他这儿有“高宝”。他给了我一支。我靠在黯之黯的沙发上,觉得不舒服。 房红方的窗帘是一片黄台布。在我们上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我从别人的寝 室里偷来的。后来我把这台布送给了黯之黯,说,让人在上面画一个骷髅,作为 “撒娇派”的标志。没想到黯之黯把这布给了房红方。现在我不好意思问房红方 要这块布,尽管我在心里不愿意让这块布成为房红方的窗帘。如果我把它拿走了, 房红方就没有窗帘了。 房红方拼命和我谈他的小说构思。我把烟圈一个个地从嘴里吐出来。我不感 兴趣。上次小峰说,房红方偷了他的构思。房红方在《木偶》第一期上的那篇小 说叫《船长》,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一部分就是:船长的船把一个岛给撞歪了。 小峰说这构思原先是他的,他对房红方谈过这构思,结果房红方招呼也没打就用 上了。 房红方还在指手划脚地说着。我一句话也没听进。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房红方本来是“东升文学社”社长。“东升文学社”是由一群文学爱好者组成的 文学社。那时候他的日子过得还算正常,尽管那时他写的东西比现在的更要一塌 糊涂上几百倍。后来是因为黯之黯住到了房红方这里,房红方才学着我们的风格 而改变了他原先的。我们刚认识房红方的时候,我对黯之黯说,“房红方这样的 家伙,教育起来困难得很。”黯之黯说,房红方人不错,是个好人;而且他有一 个房间,在他那里我们办起事来很方便。房红方在我们这帮人中混,纯粹是黯之 黯带出来的。从前房红方碰上我们象碰上大师一样;但那时他还不敢和我们一样, 他的生活还算有规律。后来黯之黯对他说:“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艺术家!” 于是他旷工越来越多,生活也就越来越有问题了。现在他干脆辞职了,要做“专 业作家”了。我觉得黯之黯是不该把他带出来的:人家本来挺好的一个人,现在 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房红方谈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就拿出一本书来向我推荐。我依旧没有听见 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胡子很长,看上去很脏。“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 房红方对黯之黯是无比崇拜的,因为是黯之黯带着他进步的。那时候房红方的家 就象是黯之黯的家;我们到这里来只找黯之黯,不找房红方。房红方居然在这种 屈辱之下也忍受了。那次广化到房红方这里来找黯之黯,黯之黯让房红方去买点 熟菜。房红方嘴里嘟嘟囔囔地不大情愿。广化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保卫艺 术家,知道吗?为黯之黯这样的大诗人买点熟菜什么的,是你的荣幸!”房红方 只好去了。 我当着房红方的面还是给他面子的,我不会象广化这样地“打击”他。 我吸了一大口烟。房红方现在好多了。现在他也自我感觉是大小说家了。“ 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他妈的,扯淡。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站 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说,我下星期一把小说给他。真热。 外面有人敲门。房红方开了门。我又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了。房红方回到屋子 里来了。他的身后站着阿生。我说“好极了,阿生,咱们多久没见。” 阿生大笑了一声。他妈的,笑得虚伪,我想。他和我握了握手。 “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想念极了。”阿生说。 “你老是在忙些什么?” “跑跑生意。” “广化那里去过没有?” “当然去过。我三天两头都要去。” “这一阵子我跑分配的事,没空去看看他。” “听说你毕业分配不满意?” “怎么连你都知道?” “当然。否则还叫什么朋友。你还打算去新疆,是不是?” 我“呵呵”地傻笑了几下。阿生是个标准的奶油小生。他身上穿着一件印有 星条旗的花衬衫。 “算了,别去新疆了。还是跟我一起跑跑生意吧。” 我说,“你他妈也不过只是刚辞职不久。自身都难保呢。” 阿生在沙发上坐下,骂了一声,说这沙发糟糕。我问他最近还碰上些什么人。 他说,他昨天在广化那里碰上围棋了。我连忙问,围棋分在哪里。阿生从口袋里 掏出一支外烟递给我。我接过了。他说围棋分得也不好,在群众艺术馆。我说, “帮帮忙!群众艺术馆还算‘不好’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嘛。”阿生自 以为是很幽默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和围棋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时我在上海师大和中文系的几个学生拉起了 一个“蓝潮”诗社。复旦诗社给我们寄了张请柬,说是让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屈 原诗会”。我们去了。请柬上说是在复旦大礼堂。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听了 一会儿诗朗诵。我觉得这些诗歌都写得很糟糕。在我们的身旁坐着复旦诗社将要 卸任的社长。他听见我们老是在嘲笑台上,有点恼火。这时候有个女孩子在上面 朗诵着“你象黄花鱼一样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于是我大声叫了起来,“马面鱼 !”于是马上就有人跟着喊,“橡皮鱼!”“咸带鱼!”台下大笑。复旦的诗社 社长被我们气得换地方坐。 诗会结束后,我们要走。后面有人问,“三位是不是上海师大的?”我说是 的。那人走了过来。他个子比我还矮,头发挺长。那时候我的头发还不长。他说 他叫何柏,笔名围棋,是上大文学社社长。我说久仰大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 个名字。我对他说,我叫冯征修,笔名“而已”,以后有事可以多联系。我不喜 欢这小子,觉得这是个上窜下跳得厉害的形象。 两年过去后,我在广化那里又碰上围棋。广化说围棋这人不错。我这才和围 棋相互谈谈。后来围棋对我说,在复旦的那时候他也不喜欢我,也觉得我是上窜 下跳。我说我们彼此彼此了。 阿生问我,今天怎么会想到到这里来的。我说我昨天晚上睡在我奶奶家,就 在离这里一站路不到一点的地方吧。阿生说他打算去我家玩。我说可以嘛。那次 我给阿生吃过药以后,阿生对我一下子态度亲热起来。阿生这家伙是经不起捧的。 房红方在阿生到了之后就没有再提起编《木偶》的事。我知道房红方不愿收阿生 的小说。“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房红方现在至少可以认为自己的素 质要比阿生的好了。阿生也同样看不起房红方。天真热。房红方这里连电扇也没 有。 奶奶是七四年春天才搬到这里来的。我那时是在四川我父亲的部队里。七四 年的夏天,我又被我父亲带回上海。这次父亲离开上海时,我不用再随父亲去四 川了。我也不用去奶奶家住,而是在外婆家念小学五年级。这是让我高兴的。当 然,每个星期天和寒暑假我还是来奶奶家。刚和许坚认识的时候,许坚的个子比 我高;等念到中学时,尽管我是个矮个子,但还是赶上了许坚的高度。我讨厌奶 奶,但我还是要来。奶奶象是防范着我一样。但爷爷老是念叨着我。尤其是在夏 天,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来奶奶家。奶奶的虚荣心很强,她总是在夏天穿她年轻时 留下的旗袍。旗袍开叉很高,尽管奶奶那时已经六十出头了,她还会露出白白的 腿来。我年龄还小着。从九岁我就有一种欲望,我会找机会偷偷地看奶奶洗澡, 我想去摸奶奶的屁股。我已经记不完全那个冬天之夜了,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六 年纪。我从奶奶家回到外婆家之后的那个晚上,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梦遗。我遗 精了,因为我在梦中抚摸着奶奶赤条条的身体;在我的生殖器碰到那白色的躯体 时,我一阵兴奋地梦遗了。然后我醒了,裤裆里湿黏黏的。我觉得恶心,为这湿 黏黏恶心;也为奶奶的那形象重新在脑海里而恶心。但我在这之后还是有好几次 是因梦见奶奶的身体或者在梦中与奶奶交合而梦遗的,虽然我一醒来后的第一反 应是对奶奶的厌恶。 进入了大学之后,我知道了,我是有着一种强烈的乱伦意识。我怕让人知道 这个,一想到这个,我便恶心。在夏天想到这个,更让我恶心。 “广化还没去宝山住吗?” “还没有。不过再过两天就要搬过去了。”阿生说,“你还到那里去过。我 都没到过那里。房子怎么样?” “还可以。房子挺大的。” 那天广化让我去帮他搬家,我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他小哥 和嫂子在给司机发烟。我到了一会儿之后,围棋也到了。我们帮广化把书、柜子 和箱子,以及盆盆罐罐都往车上搬。搬完后,我们就跟着车一起去了宝山。我感 觉那天天气不错。是个晴天,也挺凉快;也许是因为车开得快的缘故吧。 “房红方,你去过没有?”阿生问。 “没有。”房红方留着的胡子让我看得不舒服。他说:“什么时候我倒是想 去看看。” “去玩倒是不错。”我说。 那天车开得很快。广化带了一只奶油蛋糕,结果在车上打翻了,浪费了很多 奶油。想起来我就觉得可惜。 卡车到了宝山。在广化新宅的楼下停着,我们又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往上搬。 是在四楼。搬完之后满头大汗。幸好广化的房里带有洗澡间。我和围棋广化都进 去冲了个凉水澡。 中午我们去了宝山的街上。过去我和广化阿生他们都笑话孟浪的那帮人是乡 下来的,他们来上海是“乡下人进城”。但在事实上,现在这“宝山区”已经彻 底不是“乡下”了。宽敞的马路比旧市区里的马路更干净亮堂。马路的一边是新 村,另一边则是一整排大商店。我们在街上吃了碗拉面。我对广化说,“现在你 是加入了他们宝山帮了。” 但我们毕竟没有去找孟浪。我是很恼火孟浪的。广化也一向不喜欢孟浪。而 围棋,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孟浪。我们在宝山的大街上逛了 一会儿。后来我憋尿憋急了,就赶紧跑了回去。一到楼上我就撒。 当天晚上我们就回了上海。宝山蚊子多,不装好纱窗是不能在那里过夜的。 我把头往沙发上靠。“7:30以后,结束一切糊谈。”楼下传来喊电话的 声音,是房红方的。房红方喊了一声“来了”。“你们等一会儿。”他就出门了。 “这小子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还在写小说呢。他辞职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小子,算什么名堂。就这种素质,还辞职。这不是作死嘛?” “他想当‘专业小说家’呢。”我笑了笑。 “做他的清梦吧!” “有什么办法呢。他最近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了。说不定过一阵子他就把我 们都不放在眼里了。” “狗屁!上海滩转到要让他开的话,早着呢。” “哈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你阿生这水平,要说这话,也帮帮忙了!我 肚子里好笑。 “你长诗写得怎么样了?” “五千行。打算过几天再接着写。” “过一阵等我有空了,咱们也一同搞一下口兽,怎么样?” “好哇。”在上海能象样地和我搞口兽的,一共没几个。广化也只能算是勉 强。要轮到阿生的话,不知要拖到多后面。我是不想伤他的心,他毕竟比要我大 上整整十岁。他是个老“文青”了。 房红方从外面进来。“谁的电话?”我问。 “是里纪来的。” “哦。”我把身子重新挺起来。 “上次我约他一起去捉蛤蟆,他说再说了。刚才他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 去。” “抓癞蛤蟆干什么?”阿生问。 “拿到市里去卖。七毛钱一斤。” “搞错了吧?那是青蛙。”我说。 “青蛙难捉,可以卖到一块八。我们是捉蛤蟆。如果能捉到青蛙,那当然是 更好不过的。” “卖给药店吗?”阿生问。 “不是药店,是菜摊。卖给人家吃的。” “这东西也能吃吗?”我从来没有吃过癞蛤蟆。我从小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 很多:泥鳅、知了、蝙蝠、黄蜂我都吃过,但癞蛤蟆,太恶心人了。上中学的时 候,我父亲部队里的人烧死了一只老鼠,本来是想吃的,结果有煤油浇在上面了, 一股煤油味,所以没吃。不过凭感觉可以看得出来,老鼠肉肯定香。 我洗完澡,许坚已经在屋子里等着我了。他又拿了瓶汽水来,已经开好了。 我拼命拿干毛巾在头发上扇着。我把毛巾放好,在藤椅上坐下。我闻得到身上的 肥皂香味。“明天去上班?”我问。 “没办法。奔命。”他把手上的杯子倒满了。灰黄色的阳光铺在桌上。今晚 我打算继续写一点了。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我的头骨又响了。”我说。 许坚笑了,说:“只有你听得见。” 我光着膀子,用手拍打着胸脯,啪啪作响。晚上可能会凉快些吧。许坚从桌 上拿起晚报,翻看着。 “晚上什么电视?”我问。 “《血的锁链》。”许坚说。这是日本的连续剧。 “连续片我不看。除非是武侠的。” 夕阳西下。此刻兰兰会在干些什么呢?我一静下来总是会这样想。外面有的 是一对对情侣,偏偏就不是我和兰兰。我把汽水喝了一口,但马上呛着了。 “小心点,别岔了气。”许坚说笑着,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顺手打开床边 的收音机。 “听听调频。”我说。 我不愿意想起兰兰。想起兰兰就会有阵阵隐痛。有许多东西我无法改变。靠 后悔是没有用的。 许坚拨好了电台,又坐下。欧美流行歌曲。我把桌上的烟勾了过来。 以前在夏天我总是觉得兰兰的体形不及小敏。如果兰兰的前胸有小敏那么发 达,我就会更受不了兰兰她离开我。 那年我从黄山回来,身上带了两只西瓜。还没回到家,就给兰兰打电话了。 兰兰让我去她学校。我只好把西瓜和背包先放在和我同去黄山的那个同学的家 里。我去了她学校。我的样子象个乡巴佬。兰兰在校门口等我。她穿了件毛巾衫, 下面穿着淡花色的裙子。上外看门的老头想不让我进去。兰兰对他说,我是她们 开的补习班的学生。我心里有气,也只好忍着。她把我带了进去。 她班上有个戴眼镜的男孩,见我来,就朝我打招呼。我也很客气地回他。 “你怎么这么狼狈?”兰兰说。 “从黄山回来都没回家就直接到这里了。当然难免……” “原来是你去黄山的。” “怎么?” “前些日子惠兰兰拿了一张明信片给我们看。写得挺有趣的。”他眨了眨眼 睛。他是个好人,老实人,我想。老实人就是弱者。 兰兰坐在我边上,对他说,“别烦了。”我笑了笑。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长得 挺英俊的家伙。兰兰让他坐过来。我有些恼火。我对这“英俊小子”有一种莫名 其妙的反感。“毛巾洗好了。”那“英俊小子”说。兰兰把毛巾接了过来,对他 说了一通日语。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心里一阵难受。 那天的天气也和今天一样热。后来我和兰兰在那里第二次“绝交”。从那天 起到我把《生命赞歌》寄给她,差不多有一年时间。 我拼命地抽着烟。幸亏她离开了我,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拖到了现在, 如果兰兰是因为我妈妈是疯子而离开了我,那我就会更伤心。小兔和小敏是知道 我的一切苦楚的;群群也听说过我妈的病;我的那些“圈子里的朋友”们也都知 道。只有兰兰。兰兰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分手是在一年前。我发现我妈有病是半 年以前。 许坚专心致志地看报纸。我听见外面有声音,知道是爷爷回来了。我吸了一 口烟,从藤椅上站起身。 “爷爷”我说,“你回来了。” 爷爷在门口应了一声。 许坚把烟掐了,站起来说,“我得回家吃饭了。” 晚上我得写诗了。好久没有写了。我的大多数焦虑就是因为这个。毕业的事 确实对我打击很大。但我绝不会因此写不出东西。群群的生日过去了。我必须尽 快地把长诗写完。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对得起自己。如果群群在把兰兰的故事对 我演一遍,那我就会更受不了。诗歌可以帮我减少很多感情折磨留给我的痛苦。 另外,我的名声在外面越大,我就越得意。自我陶醉能够使人忘掉很多不如 意。我必须在这以后的半年里,在名气上绝对击败黯之黯和孟浪。但不是因为写 诗歌,而是名气本身。我需要这种外在的东西,虽然我知道这是虚假的东西。我 愿在虚假之中陶醉。 但是这名声上的陶醉和长诗却是毫无关系的。黯之黯曾为他的二千七百行长 诗自豪过,因为那时他的这首长诗无论是在质量上还是在“长度”上都是在中国 的诗歌史上无以伦比的。他是个朦胧诗人。他的这首长诗也是我所唯一能赞叹的 一首朦胧诗。但是,我不会拿他的诗和我的诗作比较。现在我不会拿任何人的诗 和我的诗作比较。我只能和他们比较名声。因为现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存 在这样的一首诗,是能和我的长诗作比较的。因为我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诗人,我 在这首长诗中唯一能给出的是一颗无可奈何的灵魂。我不是一个时代的歌手,在 我的长诗中,我所能做的事就是低着我的头。 我低着头倾诉。 ———————————— ①一九八六年,江泽民在上海任市长(市委书记?)职。现在我记不得是市长还 是书记了。--京不特1997注于丹麦。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希 白 校 读:希 白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