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J冊﹒1997年6月1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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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遠山長篇小說增刊J冊:通 天 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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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

 
《通天塔》遊覽須知﹒﹒﹒﹒﹒﹒﹒﹒﹒﹒﹒﹒﹒﹒﹒﹒﹒﹒﹒﹒﹒﹒﹒張遠山

通天塔﹒﹒﹒﹒﹒﹒﹒﹒﹒﹒﹒﹒﹒﹒﹒﹒﹒﹒﹒﹒﹒﹒﹒﹒﹒﹒﹒﹒﹒張遠山
  題辭﹒﹒﹒﹒﹒﹒﹒﹒﹒﹒﹒﹒﹒﹒﹒﹒﹒﹒﹒﹒﹒﹒﹒﹒﹒﹒﹒﹒﹒A冊
  楔子﹒﹒﹒﹒﹒﹒﹒﹒﹒﹒﹒﹒﹒﹒﹒﹒﹒﹒﹒﹒﹒﹒﹒﹒﹒﹒﹒﹒﹒A冊
  一、月曜日之夢﹒﹒﹒﹒﹒﹒﹒﹒﹒﹒﹒﹒﹒﹒﹒﹒﹒﹒﹒﹒﹒﹒﹒﹒A冊
  二、火曜日之夢﹒﹒﹒﹒﹒﹒﹒﹒﹒﹒﹒﹒﹒﹒﹒﹒﹒﹒﹒﹒﹒﹒﹒﹒B冊
  三、水曜日之夢﹒﹒﹒﹒﹒﹒﹒﹒﹒﹒﹒﹒﹒﹒﹒﹒﹒﹒﹒﹒﹒﹒C、D冊
  四、木曜日之夢﹒﹒﹒﹒﹒﹒﹒﹒﹒﹒﹒﹒﹒﹒﹒﹒﹒﹒﹒﹒﹒﹒﹒﹒E冊
  五、金曜日之夢﹒﹒﹒﹒﹒﹒﹒﹒﹒﹒﹒﹒﹒﹒﹒﹒﹒﹒﹒﹒﹒﹒﹒﹒F冊
  六、土曜日之夢﹒﹒﹒﹒﹒﹒﹒﹒﹒﹒﹒﹒﹒﹒﹒﹒﹒﹒﹒﹒﹒﹒G、H冊
  七、日曜日之夢﹒﹒﹒﹒﹒﹒﹒﹒﹒﹒﹒﹒﹒﹒﹒﹒﹒﹒﹒﹒﹒﹒I、J冊
  尾聲﹒﹒﹒﹒﹒﹒﹒﹒﹒﹒﹒﹒﹒﹒﹒﹒﹒﹒﹒﹒﹒﹒﹒﹒﹒﹒﹒﹒﹒J冊

《通天塔》跋語﹒﹒﹒﹒﹒﹒﹒﹒﹒﹒﹒﹒﹒﹒﹒﹒﹒﹒﹒﹒﹒﹒﹒﹒﹒張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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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山﹒

通 天 塔(連載之十,完)
─────────────

  102

  就在一切的一切無可挽回地走向毀滅的時候。你。王先生。夢遊回來了。你
閉著眼睛。赤裸著身體。以夢遊者特有的辨別方向的天賦直覺。徑直沖向王一土
用泥巴封死的土牆。土牆被你毫不費力地撞倒。為了拯救這些軟弱無助的可憐生
物。你毅然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進入了通天塔。
  王先生。你自以為這樣就為被困死在通天塔中的人類找到了一條出路。我禁
不住要為你大聲喝彩。你差一點就成功了。但由於你最終沒能勘破情關。既沒有
忘情於世。更不能忘情於人。所以你終於功敗垂成。你醒悟得太遲了。你撞開通
天塔的鐵壁合圍。僅僅是為那股毀滅一切的旋風找到了出路。
  就在你沖進通天塔的同時。那股在圍牆內激盪回旋的颶風奪門而出扶搖直上。
一瞬間。施青青和王母。通天塔和王城。乃至你所幻想的一切。都灰飛煙滅。消
失殆盡。
  這時你睜開眼睛。盯著夏娃怔怔地看了很久。突然說。“阿惠。我找到太陽
了。”
  很顯然。你把夏娃當成了你夢中的情人李惠。要知道。你就是因為失去了李
惠才發瘋的。可夏娃並不知道你的病因。所以她被赤條條的你看得滿面通紅。不
知所措。
  我急忙跑到你沖進來的圍牆缺口處。果然不出我所料。草地上有一套熨燙得
平平整整的禮服。那是王一土留下的衣服。由於所有的王先生中。只有王一土不
是為了施青青才進入通天塔的。他也從來沒有動過與施青青一起上床的邪念。所
以當王先生們的衣服飛走的時候。唯獨他才保住了文明的外衣。但他也不可避免
地被砌在了自己親手建造的圍牆上。與所有的王先生一起玉石俱焚地變成了泥土。
他造的那堵土牆在被你撞倒以後。也和所有的劫灰一起被颶風刮得盪然無存。只
有這身被土牆壓得平平整整的斑馬服留在門口。証明王一土死得還算體面。
  我就把王一土的衣服給你穿上了。但由於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像所有的人一
樣把你當成了瘋子。我當時並不知道你之所以不肯穿衣服是由於你心裡根本就沒
有邪念。我當時還不太了解你。所以我幾乎是粗暴地強迫你穿上了這身衣服。這
當然很費了一番手腳。因為這套衣服對你來說確實太小了點。它本來就只適合那
些渺小的人。而你王先生無疑是個巨人。你曾經是這個瘋狂的世界裡唯一清醒的
人。要不是我現在已經充分理解了你。我還在睡裡夢裡呢。


  103

  尚大夫說到這裡站了起來:“好了!起程的時候到了,你們還有什麼話路上
再說吧。”
  尚且驚訝道:“什麼起程?上哪兒去,父親?”
  “到天國去呀!飛船早已升火待發了。”
  王先生笑道:“夏大夫,我已經不打算去天國了,我突然發現我太愛這個瘋
狂的世界了。我甚至發現,人類的瘋狂源於上帝的瘋狂。上帝既不是病了,更不
是死了,而是瘋了。所以夏大夫,我勸你也別去天國了。因為上帝也救不了人類,
人類只能自救。”
  尚且吃驚地看著王先生。“什麼‘夏大夫’?王先生。你怎麼叫我父親夏大
夫?父親,你看你!王先生本來已經快好了,都是你中止了他的釋夢療程,現在
他又舊病復發了。”
  尚大夫得意地說:“王先生本來是這個世界裡唯一清醒的人,但我早就料到
事情會顛倒過來。王先生,你因為情根未斷又入魔障了。但畢竟你是我的施洗者,
所以我今天化了一整天時間來點化你。我告訴你,絕不要再對這個世界抱任何幻
想。這就是我和你現在最大的分歧。你和我一樣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瘋狂,但是
你卻還在做救世的迷夢。只有我知道這個世界已經徹底無藥可救了!”
  尚且打斷他道:“父親,你怎麼相信了一個瘋子的瘋話?對不起,王先生!
你本來確實是瘋了,可是現在我和父親已經差不多把你治好了。父親,你怎麼真
的把事情搞顛倒了?你先是哄他說,他不是瘋子;哄著哄著你自己也開始像他那
樣思想了。現在王先生快要痊癒了,你卻陷在他的夢境裡不能自拔,把自己當成
了夢中人。”
  尚大夫斥道:“你才是夢中人呢?”
  王先生十分認真地對尚且說:“夏娃,你錯了。你父親是對的!”
  尚且驚跳起來:“什麼!你叫我‘夏娃’?”
  尚大夫狂笑起來:“你當然是夏娃!我是夏大夫,你是我的女兒。你不是夏
娃還能是誰?”
  尚且哭道:“不,父親。你怎麼啦?我不是夏娃!”
  尚大夫怒道:“難道你不是我的女兒嗎?”
  “我是你的女兒,但我不是夏娃。你更不是夏大夫!”
  “笑話!我不是夏大夫怎麼會知道夏大夫對王先生說了什麼?又怎麼會知道
通天塔裡發生的一切?”
  “那些都是你胡思亂想出來的。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按照王先生夢裡的邏
輯推測出來的。你所講述的一切都是荒唐可笑的!我問你,王先生夢遊只不過是
一個夜晚的事,為什麼通天塔裡卻過了許多年?王如如和夏娃怎麼會一夜之間就
長大了呢?”
  “傻丫頭,王先生不是去尋找太陽了嗎?他不是一直沒有找到太陽嗎?王如
如和你,就是在這漫漫長夜裡長大的。”
  尚且指著柵欄後面的落日說:“父親,你真是瘋了!你說了一整天瘋話,一
直都在白日做夢。你回頭看看,那不是太陽嗎?”
  尚大夫頭也不回地鄙夷道:“這種關在柵欄裡的東西也配稱為太陽嗎?我告
訴你,它只是這個瘋狂的世界裡那些瘋狂的人們偽造的太陽,被它照亮的白晝是
更具有欺騙性的黑夜。”
  尚且剛要開口反駁,王先生勸道:“夏娃,別跟你父親爭論了。好罷。我把
最後的謎底也告訴你了吧!倪採本來是想殺了我的,但是他怕把事情鬧大了,所
以就讓你父親夏凡把我軟禁在通天塔裡,並且宣布我已經瘋了。為了掩人耳目,
你父親就假扮成了神經病大夫。那時候你還很小,不知道這些事。出於無奈,我
又不得不用嘻笑怒罵裝瘋賣傻來麻痺倪採和你父親。這樣你就更信以為真了。不
過幸虧你真的把我當成了瘋子,才認認真真地記下了我這些真裡摻假假裡藏真的
瘋話,使我有機會說服你父親從倪採的忠臣變成了我的朋友,而且讓他意識到了
他所肩負的重大使命。”
  尚且看看父親,又看看王先生,一時間,她不知道究竟該不該相信他們的話。
  尚大夫跳起來狂熱地大聲嚷道:“對,我就是王八預言的那個最大的先知。
王八自己說過,他不是先知。王先生,你也不是先知。”
  “是的,我不是先知。”
  “但我是!我就是從天上下凡到人間來毀滅這個瘋狂世界的滅世主。我告訴
你,王先生。你永遠也找不到太陽了,你也永遠找不到彼岸了。你別做夢了,跟
我一起走吧!我實在告訴你們,我來不是要叫地上太平,我來是要叫地上動刀兵
。快跟我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已經沒有時間了。”
  “不!夏大夫,我不走。”
  “你呢,夏娃?”
  “不,父親!”
  “那好吧!我也顧不得你們了。”尚大夫一跺腳狂叫著奔進樓裡。“既然通
天塔夠不著天國,我就讓它騰空升起來。”
  尚大夫奔進電梯,嘴裡大聲命令道:“現在開始倒數計時:九……八……七
……六……五……四……三……二……一……發射!”電梯自動關上門然後向上
開去。尚大夫在電梯裡狂吼道,“毀滅的時刻到了!火箭升空了!哈哈!光,我
看見了光。哈哈哈哈!創造世界的是一道光,毀滅世界的也是一道光。”


  104

  尚且痛苦得難以自持:“王先生,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什麼是真的,
什麼是假的。我都分不清了!”
  王先生嘆道:“要分清真假,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又何必這麼認真
呢?”
  “不!我一定要弄明白。”
  “好吧!我告訴你,你父親確實是瘋了。”
  “你既然知道他已經瘋了,為什麼還跟他一起胡鬧?”
  “我想要贏得他的信任,當然先得順著他,就像當初他順著我一樣。別忘了
現在一切都已經顛倒了過來。他已經成了我的病人,我卻成了他的大夫。”
  尚且心想,父親既然能把王先生治好,王先生當然也能把父親治好。人類正
是互為病人和大夫的。於是心裡略寬。
  王先生繼續說道:“你父親之所以發瘋,是因為他錯誤地認為毀滅是必然的,
不可避免的;甚至認為與其等待被毀滅,還不如主動擁抱死神,積極參予毀滅,
制造毀滅,加速毀滅。但即使是他那道毀滅一切的死光,也反抗他瘋狂的邏輯。
因為當那道死光冒充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所有仰望已久的眼睛將同時被刺瞎,一
切幻影就會頓時消失,那樣人類就有救了。因為人類不會再被美色所迷惑,也不
會再為美色而瘋狂。一旦人類都變成了瞎子,那麼正如夏秋冬大夫說過的那樣:
‘失明方能復明。’別忘了,這位夏大夫才是王八預言的比他更大的先知。”
  尚且突然狡黠地笑道:“那麼我問你,瞎子!我美不美?”
  王先生茫然道:“你這是問道於盲。我是個瞎子,怎麼會知道?”
  “可是別忘了,你已經‘復明’了!”
  王先生突然滿臉惶恐道:“不!不不,不行!我不能說。”
  尚且生氣道:“為什麼?難道我很醜嗎?”
  王先生跳了起來:“不!天哪!你簡直太美了,美得不可思議,美得無以復
加,美得令人眩目。任何一雙沒有見過你的眼睛,就像永遠在黑夜裡,那就跟瞎
子沒什麼兩樣。任何一個人只要能看你一眼,寧願永遠變成真正的瞎子。因為你
就是真正的太陽!”
  尚且燦爛地笑了:“王先生,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都很高興!”
  王先生肅然道:“不過這樣一來,你也成了我的病人了,而我也只好勉為其
難地做你的大夫了。”
  “是的,親愛的大夫!你還記得你剛到這裡時,是根據什麼斷定我已經發瘋
的嗎?”
  “當然記得。”
  “你說我念‘大夫’的‘大’時發音不夠準確,說明我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
”
  “是的,狂歡節就是從語言的狂歡開始的。”
  “你知不知道,‘大夫’的‘大’字我不但念的時候念不好,寫的時候也寫
不好,尤其是寫‘你是我的大夫’時,‘大’的一只腳總是要扭傷。”
  “但我這個大夫也像夏大夫一樣不會接骨,看來你的腳只能一直扭下去了。”
  “那我就不得不找一根拐杖或是扶手了。”
  “那樣你就會走進瘋狂的世界,迷失自己的本來面目,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了。”
  “我當然知道,我是夏大夫的女兒夏娃!而且我還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
  “你就是飛臨瘋狂的世界上空的那只大蝴蝶!你答應過要把他給我的。”
  “可那是我說的夢話呀!你可千萬別當真啊!”王先生試圖掙斷那根風箏線。
  “但我已經把你的夢話全都記下來了,你想賴都賴不掉。”她得意地揚了揚
手裡那疊厚厚的記錄稿,陽光明媚地笑道,“這下你沒話說了吧。”


尾 聲

  105

  猴年馬月狗日。王先生雙手捧著地球。像捧著一顆長滿楊梅大瘡的癩痢頭。
把它轉過來轉過去。時而後仰。時而前傾。乜著眼左看右看。也沒能找出任何可
取之處。眼睛爛了。鼻子爛了。嘴巴爛了。耳朵也爛了。轉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
圈。王先生不得不搖了搖頭。不再轉了。他為它抹上肥皂。抓耳撓腮一番。隨手
抽兩個巴掌。然後猛地把它摁到高濃度的福爾馬林聖水裡。為它施洗。
  水。無窮無盡的水。滔天的罪惡引來了滔天的洪水。地球一下子掉進了一個
充滿泡沫的大浴缸裡。洪水掩沒了一切。沖毀了一切。地球的嘴巴。地球的眼睛。
地球的鼻子。地球的耳道。都被淤泥堵住了。
  一想到恢復渾沌的地球又重新被洪荒之水當寶貨似地簇擁著。那洪水居然又
不逃散到廣袤的宇宙空間去。非要聚在這個連屎克郎都嫌臭的糞球周圍。發誓要
把它徹底洗幹淨。王先生就不禁感動得要掉眼淚。
  一想到這個宇宙中最骯臟的星球居然整個兒被香噴噴的聖水包裝得天衣無縫
而那聖水外面卻沒有任何東西兜著摟著。王先生就不禁激動得要讚美上帝。


  106

  王母一看見施青青開始跳脫衣舞。就知道王村真的徹底完了。王母看見兒子
破牆而入時心裡沒有絲毫喜悅。她知道兒子來得太晚了。她知道兒子也是來送死
的。她知道任何人都逃不了了。這回連她自己也死到臨頭了。她想起了王村第一
次毀滅的時候。大兒子忘恩負義地搶先死在自己前頭。弄得沒人替她蓋棺堆土。
  王母最後看了一眼小兒子。這回我可非要死在兒子前面。這個兒子也夠不孝
的了。為了造什麼通天塔。把祖墳也給挖了。現在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坐著棺材
渡過冥河進入天國了。也再也見不著我的老大了。哎喲。瞧我。真是老悖晦了。
我怎麼把老大的那口聖棺給忘了呢。我這個小兒子還算不錯。他臨死之前撞破了
通天塔。倒還替我留下了一條活路。不。一條死路。否則我逃不出那鐵壁合圍。
想睡進聖棺裡死。也不可能。
  王母走到兒子撞開的那個豁口。突然被背後的狂風推著。不由自主地向不知
什麼地方狂奔起來。從豁口中旋轉而出的颶風把所有的高山連根拔起。又像刮稻
草人一樣刮得無影無蹤。颶風把地上的一切不平之物都盪平了。遮天蔽日的劫灰
迷蒙了王母的眼睛。她徹底絕望了。我找不到聖棺了。
  突然。她猛地向前撲倒了。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是什麼把我絆倒了。她伸出
雙手狂亂地摸索著。不。不可能。是的。沒錯。肯定是聖棺。可是怎麼會呢。深
埋在地下的聖棺怎麼會露出地面呢。難道颶風刮走了這麼厚的土層嗎。莫非大神
要運走地球上所有的泥土。去重新憑空捏造另一種更完善的生物。投放到另一個
更美好的星球上去嗎。
  大神啊大神。你毀滅了你所創造的。又何苦再創造你所毀滅的呢。得了。我
又何必來管你的事呢。你愛瞎忙乎就忙乎去吧。愛瞎搗鼓就搗鼓去吧。我可要死
了。我能死在聖棺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母最後回頭朝王村方向看了一眼。頓時驚呆了。只見颶風的中心席卷了地
球上全部的泥土。順著通天塔輸送到天上。撞在天頂上又四散開來。形成一個律
動的。翻滾的。鮮活無比又壯觀無比的巨大蘑菇。
  王母喃喃自語道。可惜沒人有這個口福品嘗了。只能留給大神自己燒一鍋鮮
美的蘑菇湯了。王母猛地驚駭得心臟停止了跳動。蘑菇已經有了。大神就要倒水
煮湯了。洪水就要來了。劫波就要來了。地球就要變成水星了。我再貪看美景。
就要變成一個濕漉漉水淋淋的老太婆了。
  王母回身用盡最後的全部力量。挪開了巨大而沉重的聖棺棺蓋。但她再也沒
有力氣自己爬進聖棺了。她絕望地聽見腦後那怒吼的洪水猛獸般向她撲來。唾沫
飛濺到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耳背上嘶嘶哈著氣。就在她想“我終於還是免不了變
成濕婆”的時候。比洪峰先到的氣浪把她一下子掀進聖棺。但就在她仰面跌進聖
棺的同時。她看見懸崖般陡立的洪峰已向她的身上壓了下來。
  王母已經根本來不及。也沒有絲毫力氣為自己合上聖棺的棺蓋了。王母在欣
慰自己終於和老大又在一起的同時閃過一絲悔意。早知道我最終還是得變成濕婆
。我又何必連累老大也暴屍水葬呢。
  可是洪峰的下端首先撞上了聖棺的底部。聖棺的底部猛地向前一沖。喀喀幾
聲。棺底和棺蓋立即合得絲絲入扣。怒濤幾乎同時吞沒了聖棺。王母只感到眼前
一黑。默念著。“我終於死了。我終於死了。”就覺得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身體。
盪盪悠悠地出了竅。斜斜地向天上飄去……飄去……


  107

  我在黑暗中飄離了世界。我在黑暗中和他合為一體了。靈魂合一了。肉體也
合一了。如果我還有肉體的話。我感到我已經進入了極樂的天宮。我又非常奇怪
但也非常真實地感到。極樂的天宮進入了我的體內。我似乎真的感到我確實有一
個身體。而且似乎是一個新的身體。我幾乎感到飄飄然了。如果黑暗是如此甜蜜。
我甚至不願意進入永遠光燦燦的天國了。我願意在這黑暗中飄飄然直到永遠。飄
啊飄……飄啊飄……不知飄了多久……  我感到一個新的靈魂在我的靈魂裡萌
生了。或許就像肉體會生育肉體一樣。靈魂也會繁殖靈魂吧。飄啊飄啊……不知
又飄了多久……
  我感到一個新的生命在我的生命裡搏動了。我感到這個新生命是有血有肉的。
完全真實的。並因此感到我自己早已死去的生命復活了。飄啊飄啊飄啊飄……又
不知飄了多久……
  我感到輕飄飄的感覺在飄忽不定中漸漸地飄逝了。我的肉體沉重了。我的靈
魂也沉重了。一切都開始變得沉重起來。我感到我已經不是在向上飄了。我正在
向下飄落……我正在飄落下去……
  突然。一切都靜止了。狂歡結束了。舞蹈停止了。


  108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永恆的寂靜。絕對的寂靜。
  突然。喀喇喇一陣巨響。我緊閉的雙眼竟看到一片鮮紅。我睜開眼睛。
  哦。太陽。真正的太陽。嶄新的太陽。正掛在天頂。但強烈的陽光竟使我眼
前一黑。我不得不又閉上了眼睛。我不敢再盯著太陽看。我坐起來掃視一下四周。
這才徹底清醒過來。並很快確認了如下事實。
  首先。此刻只有我一個人。沒有我的老大。連老大的骨骸也沒有。
  其次。我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老大似乎已化作聖靈進入了我體內的宮殿。
  再次。我此刻並不在聖棺裡。我正坐在一個巨大無比的銀杏樹樁的中心。我
數了數年輪。這棵銀杏樹的樹齡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年。這棵參天大樹曾經是舊世
界的擎天柱。它和舊世界一起毀滅了。只留下這截樹樁。作為新的歷史舞台。又
仿佛是眾神嬉戲的箭靶。聖棺飄落到這裡。被陽光曝曬得幹裂開來。徹底散了架。
把我暴露在靶心。
  另外。樹樁正處在一個小島的中心。小島正是倒塌的通天塔留下的廢墟。小
島的四周是無邊無際的禍水。這禍水以我。以樹樁。以小島為圓心。向外擴展著
無窮無盡的圈圈漪淪。
  最後。我確信這是目前地球上唯一露出水面的陸地。因此聖棺繞著地球環行
一周後。又回到了原地。我從王村出發又回到了王村。聖棺從此岸出發去尋找彼
岸。卻又回到了此岸。因為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
  這時我聽到一聲狗吠和一聲嬰兒的啼哭。為老大殉葬的義犬諾亞。正在狂舔
著我的面頰。我生下了一個兒子。我給他取名叫王明萱。這個王明萱與原先的王
明萱唯一的不同是。他長著一條長長的狗尾巴。


  109

  等小王明萱長大後我才知道。兩個王明萱的區別不僅僅是一根尾巴。因為所
謂長大其實根本不大。這個王明萱還不及第一個王明萱的九分之一那麼大。
  春天來了。銀杏樹樁的旁邊。那光禿禿的不毛之地上。長出一叢巨大的“大”
字形青草。我依稀記得這是唯一沒有隨通天塔一起飛上天去的那個人的遺澤。先
前的人類似乎稱他為“酒神”。
  小王明萱雖然不大。但他在這片青青芳草地上。卻成了我的王老大。或者說。
我成了這個小王明萱的小施青青。於是枯死的銀杏樹又抽出了新芽。禍水變成了
生命之水。
  我很快就為“王老大”生了一個女兒。我為她取名叫王英娥。
  小施青青很快就為小王明萱生了一個兒子。可大王明萱沒有兒子。我不知道
該叫小王明萱的兒子什麼名字。我突然省悟。王明萱是我的兒子。王明萱的兒子
就是我的孫子。我的孫子當然叫王如如。
  我猛地想起了大神的預言。“兒子和孫子其實是一回事。”大神還說過。
“語言就是命運。”我驚出一身冷汗。看來。語言就是預言。
  小王英娥和小王如如這一對狗男女。當然也都有一條狗尾巴。於是我發誓不
再生兒育女。因為我的王老大已經不存在了。王明萱的施青青也不存在了。
  我和小王明萱開始按照真人大小--也就是以那叢“大”字形青草為模特--
用石頭雕刻王先生們的頭像。
  小王明萱問我。“為什麼要造這麼大的頭像。”
  我說。“因為他們的頭本來就有這麼大。”
  小王明萱非常吃驚。“他們是誰。”
  “他們是……是……他們是……”我居然也結巴起來。似乎王如如不再結巴
了。就該輪到我結巴了。我突然想到。也許我的話不能算撒謊。王先生們的病。
那些神曾經生的那種瘋病。大概已經好了。於是我坦然道。“他們是大神。”
  “神是什麼。”小王明萱的表情天真得好像天就是真的。
  “神就是神。”我板著臉斥道。“永遠不要再問這個問題。”
  小王明萱不敢再問了。可是小王英娥和小王如如白天用尾巴倒掛在銀杏樹上
盪秋千。晚上卻天天纏著我給他們講神的故事。我把所有的神話都告訴了他們。
我對他們說。“神和人同形同性。”我不敢讓他們知道。那些神雖然跟他們樣子
差不多。塊頭卻要比他們大得多。我更不敢讓他們知道。那些神早已沒有尾巴了。
因為我不願讓他們為自己的尾巴感到羞恥。我更不願讓他們像眾神那樣割掉尾巴
從樹上下來。使眼中的世界顛倒過來。
  我也沒有告訴他們。我只雕刻眾神的頭像而不是雕刻眾神的全身像。正是為
了保守這個關於尾巴的秘密。這樣我死去以後。這個秘密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110

  當小王英娥懷上了小王如如的孩子的時候。我知道我的死期終於到了。因為
我和大神訂下了契約。一旦我的孫子為我生下重孫。我就能死了。我忍不住想到。
如果這個王如如和原來的王如如一樣沒有生育能力。那麼我就能永遠活下去。究
竟哪一種更好些呢。我竟不敢肯定了。我又想。幸虧人類可以把不堪忍受的生之
苦難扔給下一代去忍受。否則。人類大概早就絕望得絕種了。
  小王英娥臨產的時候。正是我臨死的時候。這是生死交替的時刻。這是晝夜
交替的時刻。此刻正是黃昏。我知道舊的太陽正在落下去。但我更知道新的太陽
正在升起來。而最令我欣慰的是。我為王先生們雕刻的頭像全都眼睛一眨不眨地
面向東方。明天早上。我雖然已經死了。但他們將會看到驚破殘夢的第一道曙光
……

〔《通天塔》全文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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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山﹒

《通天塔》跋語
───────

  余弱冠遠遊,偶過九華地藏道場。於山巔見肉身菩薩金身,乃惶惶然鞠躬如
也。俯仰之際忽生疑竇:彼肉身菩薩,真得道者耶?真心淨者耶?真無欲者耶?
果然,則高居道山焉能普渡?不事普渡豈得獨善?既獨善矣何懼入海?乃頓然有
省:彼山居者,殆懼軟紅、遠百惑者也。因羞與為伍,自命肉身凡胎曰:遠山。
  余初降塵寰,即有慕道之心,寡言而多問,然每不以長者所答為然,且不好
童稚之戲,惟鎮日枯坐無禪之禪而已。六歲習書畫,酷嗜丹青;七歲始發蒙,學
無難事;十歲嘗操琴,旋以他人心曲難抒胸中之意而止;年十三,復以繪事無補
求道而輟;遂潛心物理,其時尚不知末技亦無益於末世也。
  十五遇郭女,彼長余三歲。豆蔻悅慕,銘心刻骨。年十七,郭女謂余宜於學
文,斷言必有大成,且遙想其情其景,作陶然欲醉狀。為悅所歡乃毅然易轍,為
早遂其願則心無旁騖,苦吟苦讀。豈知苦中猶有至樂,乃樂而忘情。彼始而怨望
悔其勸,余終以不悔失其歡。時年十九矣。乃病臥榻上,面中發一巨疣。痛下毒
手拔之,情毒遂解。唯隆中至今尚存遺跡。
  痛定思痛,忽於似夢非夢之境蒙賜天書,略謂“得之於大西洲前人類文明之
遺墟,因緣際會假汝之手傳世”雲雲。乃示諸友輩,竟未有識其文者。余諦視之,
則依稀半解。乃省前此擾攘種種,皆所以動心忍性,曲為導引也。遂割愛別情,
發願譯出。
  初覽此前人類之遺篇,其字則類乎篆籀,其文則平淡無奇,然動譯之時始知
其與今世任一語言迥異。恍兮惚兮,其中有道;真如假如,如假如真;如真如假,
王城王村;無後有後,失明復明;白馬非馬,王子非子;通天塔,入地獄;代言
人,替罪羊;妙人兒倪氏少女,臭小子孫輩自大;調色和調情與色情無涉,作愛
與作畫於愛畫有礙。方信顯語奧義,撲朔迷離;一夢一體,百變千幻;寓言十九,
亂話三千;嘻笑怒罵,歧義迭出;此起彼伏,山重水復;前勾後勒,柳暗花明。
始知小子狂妄,幾欲罷手。惟天命所遣,未敢玩忽。遂摒息萬念,面壁八載,然
後不揣鄙陋,強作解人。非敢自詡徹悟其旨也,但求無愧我心而已。
  庚午動工之際,尚課讀兩班頑童,故未敢冀其速成。豈知下筆若有鬼助,倏
忽一閱月,《通天塔》即告初成。復馬不停蹄費時五閱月,將《通天塔》內外裝
修畢。裝修之時,蒙吾友周君澤雄慷慨援手,代為譯出“結巴街街訓”之上聯:
“見了女人就結結巴巴地巴巴結結”,佳譯無雙,未敢掠美,特此鳴謝。惟拙譯
下聯“吃過葷腥便稀稀拉拉的拉拉稀稀”之拆爛污,誠如王如如之狗尾也。
  故雖三易其稿,略無自許。惟以此夢未醒,復於似夢非夢之境得另一天書,
喋喋聒耳,片刻不得安寧。輒思樑園雖好,尚非久留之地,況不好不佳若此瘋人
院乎?遂以“通天塔永無竣工之日”自解倒懸。

         庚午(1990)二月下旬       初稿於舊倉街蝸居
         庚午(1990)三月一日至八月七日  二稿於不給孤獨園
         癸酉(1993)十月三日至十一月四日 三稿改於得其所齋
         甲戌(1994)九月廿日至九月廿八日 四稿敲定於不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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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京不特        校  讀:京不特、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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