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B冊﹒1997年6月10日出版
□□□□□□□□□□□□□□□□□□□□□ □ 張遠山長篇小說增刊B冊:通 天 塔 □ □□□□□□□□□□□□□□□□□□□□□ 本 期 目 錄 ∼﹒※﹒∼ 《通天塔》遊覽須知﹒﹒﹒﹒﹒﹒﹒﹒﹒﹒﹒﹒﹒﹒﹒﹒﹒﹒﹒﹒﹒﹒﹒張遠山 通天塔﹒﹒﹒﹒﹒﹒﹒﹒﹒﹒﹒﹒﹒﹒﹒﹒﹒﹒﹒﹒﹒﹒﹒﹒﹒﹒﹒﹒﹒張遠山 題辭﹒﹒﹒﹒﹒﹒﹒﹒﹒﹒﹒﹒﹒﹒﹒﹒﹒﹒﹒﹒﹒﹒﹒﹒﹒﹒﹒﹒﹒A冊 楔子﹒﹒﹒﹒﹒﹒﹒﹒﹒﹒﹒﹒﹒﹒﹒﹒﹒﹒﹒﹒﹒﹒﹒﹒﹒﹒﹒﹒﹒A冊 一、月曜日之夢﹒﹒﹒﹒﹒﹒﹒﹒﹒﹒﹒﹒﹒﹒﹒﹒﹒﹒﹒﹒﹒﹒﹒﹒A冊 二、火曜日之夢﹒﹒﹒﹒﹒﹒﹒﹒﹒﹒﹒﹒﹒﹒﹒﹒﹒﹒﹒﹒﹒﹒﹒﹒B冊 三、水曜日之夢﹒﹒﹒﹒﹒﹒﹒﹒﹒﹒﹒﹒﹒﹒﹒﹒﹒﹒﹒﹒﹒﹒C、D冊 四、木曜日之夢﹒﹒﹒﹒﹒﹒﹒﹒﹒﹒﹒﹒﹒﹒﹒﹒﹒﹒﹒﹒﹒﹒﹒﹒E冊 五、金曜日之夢﹒﹒﹒﹒﹒﹒﹒﹒﹒﹒﹒﹒﹒﹒﹒﹒﹒﹒﹒﹒﹒﹒﹒﹒F冊 六、土曜日之夢﹒﹒﹒﹒﹒﹒﹒﹒﹒﹒﹒﹒﹒﹒﹒﹒﹒﹒﹒﹒﹒﹒G、H冊 七、日曜日之夢﹒﹒﹒﹒﹒﹒﹒﹒﹒﹒﹒﹒﹒﹒﹒﹒﹒﹒﹒﹒﹒﹒I、J冊 尾聲﹒﹒﹒﹒﹒﹒﹒﹒﹒﹒﹒﹒﹒﹒﹒﹒﹒﹒﹒﹒﹒﹒﹒﹒﹒﹒﹒﹒﹒J冊 《通天塔》跋語﹒﹒﹒﹒﹒﹒﹒﹒﹒﹒﹒﹒﹒﹒﹒﹒﹒﹒﹒﹒﹒﹒﹒﹒﹒張遠山 ──────────────────────────────────── ﹒張遠山﹒ 通 天 塔(連載之二) ─────────── 二、火曜日之夢 12 王城是人類統一王國的京城。國王虔信上帝。並因為人是上帝用泥土造的。 所以國王姓倪。傳國至今近兩千年。已歷九十九世。王國的鐵打江山眼看就要百 煉成鋼了。 當年王國初建的時候是個大熱天。天上有十個太陽。把人類烤得像一只只火 雞。人人熱血沸騰。個個臭汗淋漓。沒有不發高燒的。熱昏了頭的大酋長一怒之 下大發神威。他輕舒猿臂毫不費力地拉開月亮的大銀弓。把十個太陽射得七零八 落九死一生--後來有人別有用心地造謠。把這件功勞算在大酋長的一個後裔頭 上。還可笑地說那個人就叫後羿。可見古人實在笨得可以。連牛也不會吹--於 是就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雨。人們把盆地當做天造地設的大澡盆。在裡面痛痛 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人民的血也冷了。汗也不出了。高燒也退了。但那一身汗 臭再也洗不掉。於是他們就自稱汗族。奉大酋長為大汗。尊稱他為大雨。把他建 立的王國稱為夏。 這場大雨一下下了七年。把地球變成了一個水煮雞蛋。不會遊泳的人眼看就 要淹死了。大汗--也就是國王--倪大雨急忙帶領臣民挖了幾條排水溝。把大 水放到窪地裡去。水流到窪地裡形成了海。這就是地中海。 追隨國王的人大部分都活下來了。但有些人怪罪國王引起了這場洪水。不願 再忠於他。同時覺得為大地開膛破肚太費事也太異想天開。就逃到還沒有被水淹 沒的地方趕緊造起船來。沒等造好足夠的船。洪水就淹過來了。船少人多。大多 數人都變成了水族。躲在船裡活下來的極少數人不但不檢討他們不該不信奉國王。 還振振有辭地強辯什麼排水不如造船。為了掩飾造船的人比排水的人死得多這個 事實。他們宣稱死去的人是因為不信奉上帝的緣故。他們堅持認為信仰上帝比忠 於國王重要。對國王感恩戴德的人則堅信忠於國王比信仰上帝更管用。因為上帝 鞭長莫及。而國王能任意地拯救或處罰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人民。 兩撥人爭了兩千年也沒能爭出個所以然來。上帝依然是若有若無。時隱時現。 似真似假。神出鬼沒。而倪氏王朝已修煉得神乎其神。鬼乎其鬼。妖乎其妖。 13 當今國王倪九十九--這聽起來有些滑稽可笑。像一種重型轟炸機的型號-- 作為活著的神看起來確實神氣活現。他毫不例外地生有異相。比如說他站直了兩 手能垂到腳面。看上去像一只長臂猿。輔臣們欣喜地認為這種返祖現象足以証明 他將不改祖制並繼往開來。他那雙巨大的手也天生就是掌權的。雖然做足球守門 員似乎更合適一些。 倪九十九果然深孚重望地比任何一個已故國王更加史無前例地英明而且能幹。 他在加冕後的十年內。就奇跡般地完成了列祖列宗夢寐以求的不朽偉業--統一 了世界。但令他懊惱的是。王國的臣民不但沒有隨著版圖的擴大而增加。反而比 戰前減少了許多。更叫人煩心的是。王宮裡雖然四方佳麗雲集。但至今沒有人為 倪九十九生下一個王子。 九十九個異族中的最後一個蠻族王施部落歸化中央王國的捷報傳來的那天黃 昏。國王的一個寵妃為全體臣民生下了第一個王子。倪九十九大喜若狂。沒等他 定下神來。第二天王後又生下一個王子。這一下舉國歡騰了。倪九十九立即頒發 大赦令。並恩準全體臣民狂歡一個月。以慶賀統一世界的古老夢想終於實現。 第三天。另一個王妃又為倪九十九生下了第三個王子。倪九十九驚呆了。第 四天。兩個宮女又同時生下了兩個王子。其後。每天至少有一個宮女或妃子生下 一個王子。還有雙胞胎。三胞胎。四胞胎。五胞胎。六胞胎。七胞胎。八胞胎。 九胞胎。怪胎。賤胎。葡萄胎。棉花胎。接二連三。接三連四。品種齊全。門類 繁多。應有盡有。癒出癒奇。倪九十九從喜到驚。由驚轉疑。吃不準這到底是上 帝對他殺業太重的補償。還是嘲弄。甚或懲罰。他害怕這些王子來路不正。可能 是他的敵人死後投胎前來作祟的。大臣們驚奇之余。紛紛上表稱賀。御史大夫夏 凡頌揚倪九十九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君王。是唯一集卓越的毀滅力和非凡的創造 力於一身的君王。夏凡說。臣民尚且多多益善。何況王子。倪九十九對這個解釋 非常滿意。於是放心地盡情狂歡。 兩個星期以後。四十七個王子在王宮裡哭聲震天。倪九十九下令在王宮中辦 一個幼兒園。因為王子的母親們害怕失去國王的寵愛。沒有一個人肯奶自己的孩 子。人們開始對王子的與日俱增習以為常。認為這是狂歡節的必然產物。婦女們 只是照例在飯後以倪九十九的能幹為話題。對自己丈夫的無能表示憤憤不平而已。 令她們略感寬慰的是。至少她們的女兒長大以後嫁給王子的機會大大增加了-- 不管這位王子愛騎白馬還是青馬。反正全球統一以後。已經不存在種族歧視了。 狂歡節的最後一天。第九十九個王子降生了。第二天。倪九十九等了整整一 天。沒有任何人再為他生下第一百個王子。倪九十九不安起來。他擔心一旦破了 例。厄運就要臨頭。他焦慮得徹夜未眠。眼看一夜過去了。他突然醒悟過來。狂 歡節已經結束。不會再有人給他生王子了。他連忙下旨。“狂歡節永無終止。” 但他還是非常擔心。狂歡節已經中止了一天。好運氣會不會在這一天裡全部溜走 呢。 倪九十九正在發愁。他唯一活著的弟弟白馬親王倪丘進宮謁見。他剛從全球 各地巡察回來。倪丘跪稟道。“陛下。我巡按各地。各族臣民感念聖恩。樂不思 蜀。”倪九十九愁眉不展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倪丘。倪丘沉吟半晌說道。“陛下。 說來奇怪。我十八個月前奉旨出京。昨天半夜回王府。不一會兒親王妃就生下一 個男孩。親王妃除了七年前為我生過一個女兒以外。一直沒有出息。所以我很疑 心這孩子不是我的。可是更奇怪的是。這孩子長得非常像我。” 倪九十九大喜。“老二。這你就不懂了。這孩子像大象那樣在娘胎裡整整呆 了十八個月。單等你回來才出生。不像你像誰。而且這孩子肯定天賦異稟。況且 他早不出生晚不出生。偏偏在昨天出世。正好湊滿一百個王子的數字。你我兄弟 連體。你的兒子跟我的兒子也差不多。快把他接進宮來。”倪丘諾諾連聲。 倪九十九隨即把內務府總管叫來。告訴他又有一個王子要進王宮幼兒園。總 管嘆苦經道。“陛下。幼兒園雖然一再擴建。容納量畢竟有限。絕不能再進人了。 ” 倪九十九不經意地說。“想想辦法吧。”總管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倪九 十九有些生氣。“難道不能通融通融。” 總管毫無商量余地地搖頭道。“不行。” 倪九十九大怒。“我是萬王之王。難道這麼點小事都辦不成嗎。” 總管橫下心來。“陛下。我也沒有辦法。小王子實在太多了。只要有一個哭 起來。另外九十八個也跟著一起哭。那哭聲簡直能把宮牆震倒。”倪九十九氣得 沒法。只好下令在王宮中開設第二個幼兒園。每個園裡收養五十個王子。 就這樣倪世遺從王府搬進了王宮。但他卻從不加入童聲合唱團。他從來都是 不哭不鬧。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14 狂歡節無限期延長後。人類盡情狂歡。樂不可支。各種奇技淫巧層出不窮。 無所不用其極。人類陶醉了。於是朝野稱頌人類真正的黃金時代來臨了。倪九十 九為了檢閱自己的偉大成就。決定巡幸全球。就命倪丘代為監國。自己擇吉離京 周遊世界。這麼一遭走下來。整整花了三年時間。倪九十九非常得意。他的最大 收獲是收羅來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美女。數量之多使他不得不慨嘆。“美不勝 收。美不勝收。” 於是他的王宮裡仿佛開了一個人種博覽會。但沒過多久。倪九十九就對倪丘 抱怨王宮裡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倪丘深表同感。“陛下。所以我寧願做個 鰥夫。” 倪九十九道。“最懊惱的是語言不通。我和洋娃娃說兩句悄悄話。也非得事 先叫一個翻譯躲進床底下。真是索然無味。而且有時候等翻譯鑽到床底下埋伏好。 我已經忘了想說的話了。” “陛下何不下旨統一人類語言。”倪丘道。“從前有個皇帝曾經統一過文字。 但沒能做到統一語言。因為那時候上帝還能與皇帝分庭抗禮。上帝故意讓各個民 族操不同的語言。皇帝們也沒有辦法。但陛下不僅比一切帝王都偉大而且也比上 帝更偉大。上帝能使人類語言不通。陛下就能統一人類的語言。人是用語言來思 想的。統一了語言。也就統一了思想。統一了思想。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異端邪說。 倪氏王朝就能世世代代永遠傳下去。當然。統一語言最大的好處就是。陛下今後 與愛妃們調情的時候。會更加身心愉快。” 倪九十九大喜。“老二。虧你想得出這麼絕妙的主意。我立刻下旨。頒行全 球。你就再辛苦一趟吧。” 15 一轉眼。王子們三歲了。倪九十九重金聘來國內最好的教師教他們琴棋書畫 天文地理。可除了倪丘的兒子倪世遺以外。沒有一個王子好好學習。王子們除了 吃吃睡睡。就是不厭其煩沒完沒了地做遊戲。可世遺既不饞嘴又不貪睡。而且對 任何遊戲都是一學就會。一會就精。一精就膩。所以他寧願一個人安靜地坐著。 一邊看王兄們醜態百出地遊戲哭鬧。一邊出神地想他的小腦瓜裡那些多而又多。 奇而又奇。聞所未聞。古裡古怪。不說出來誰也猜不出來。說出來又誰也答不上 來的問題。 誰要是和他搭話。他就劈頭蓋腦地蹦出來一連串的問題。不把你問得兩眼翻 白活活憋死絕不罷休。弄得所有的幼兒園老師看見他就遠遠地躲開。小世遺也不 見怪。他對哲學老師馬大可說。“我的問題很可能沒有人能解答。也很可能根本 就沒有答案。其實這一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提出問題。” 這話傳到王宮中的一個奇人耳朵裡。他兩眼一閉。撇撇嘴不屑地說。“在我 看來。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任何問題。” 這天馬大可又來向這個奇人求救。他懶洋洋地正閉著眼睛。跟人胡謅得滿口 余香。唇紅齒白。忽聽馬大可說道。“王先生。小王子剛才問我。‘人為什麼要 問為什麼。’我說。‘是你在問。又不是我在問。’他說。‘對呀。我在問你呀。 人為什麼要問這麼多為什麼。’您瞧。他一點都不講道理。” 王先生沒等馬大可說完。倏地睜開眼睛。大吼一聲。“為什麼要講道理。” 跳起來就往幼兒園跑。 小世遺一見這個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小老頭扛著個比地球還大的腦袋。腦袋上 又戴著一頂比腦袋更大的綠呢帽子。活脫脫像一只大蘑菇。咯咯笑道。 “大頭鬼。你是誰。” “乖乖不得了。”王先生吐了吐舌頭。“第一個問題就把我問倒了。我也不 知道我是誰。” 小世遺喜道。“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不撒謊的人。” 王先生也樂了。“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但卻有人自以為知道我是什 麼人。我不妨隨便說說他們是怎麼說的。你也不妨隨便聽聽。比如說。許多人說 我是個小醜。” “為什麼。” “大概他們覺得自己太醜而我醜的程度有限吧。噢對了。更多的人叫我傻子。 ”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比我聰明。我看他們也比你聰明得多。你也是一個小傻子。什 麼都要問。什麼都不懂。噢還有。我的名字叫王八。” “為什麼叫王八。” “你哪來這麼多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人肯告訴我。我為什麼要問這麼多為什麼。我想。 大概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來提問題的。” “那好。這麼說吧。我姓王。就像你姓倪一樣。我是我老子的第八個兒子。 就跟這地球上有八塊大陸一樣。所以我叫王八。可惜從來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 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 “好在什麼地方。” “最大的好處是絕不會有人名字和我相同。現在要做到這一點可越來越不容 易了。” “為什麼。是字太少嗎。我已經認了很多很多字了。” “不是字太少。是人太多了。人比字多得多。所以除了我。每個人都跟許多 人同名同姓。” “你為什麼例外。” “因為別的男人都不願意取這個名字。” “你為什麼願意。”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男是女。” “他們又為什麼不願意。” “他們想娶老婆。” “娶老婆幹什麼。” “因為據說。這就是生活。” “生活是什麼。” “生活。嗯。就是生下來。活下去。說來就來了。說去就去了。” “我不太懂你的話。” “我也不懂。我被你越問越糊塗了。要不是你問。我可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 還有這麼多問題。好在我的名字毫無問題。可惜這麼好的名字偏偏沒人叫。可惜。 真是可惜了。” 王八說完。搖搖擺擺邁著鴨步走了。 16 這天倪九十九和夏凡王八正在側殿閑聊。夏凡洋洋得意地說。“陛下。您的 臣民在短短的六年裡已經增加了三倍。人類的生命力真是太旺盛太偉大了。” 王八聳起大鼻子哼了一聲。“夏大夫。你所謂的生命力其實只是繁殖力。” “傻子。繁殖是生命最輝煌的創造。” “我記得你曾把創造和毀滅作為生命力的兩個不可割的組成部分。但今後不 會再有戰爭了。還要繁殖那麼多人幹什麼。” “可繁殖就和排泄一樣。上帝也不能禁止。” “陛下。你聽見沒有。這位先生宣稱他每天繁殖一壺尿和一堆屎。並且每年 排泄一個孩子。” 倪九十九勉強笑道。“傻子。你雖然把我逗笑了。卻勾起了我最大的心事。 我越來越後悔不該過早地把所有的敵人都消滅了。真想不到天下無敵會這麼無聊。 一個沒有戰爭的時代是平庸的。如果沒有戰爭。狂歡節更是有名無實。” 正說著話。倪丘周遊列國回來了。 “老二。你來得正好。先說說事情辦得怎麼樣。” “陛下。全妥了。我帶回來的各地採女再也不會聽不懂陛下的話了。人們聽 說要統一語言都高興得發瘋。說世界真的大同了。” 王八拍手道。“太好了。大同之世到處都大致相同。大家都差不多。其實也 不必統一語言。簡直就不必再說什麼話。因為沒有什麼新鮮事要說。這下正應了 ‘沉默是金’的古老箴言。黃金時代就是沉默的時代。” 夏凡不冷不熱地說。“傻子。這你可說錯了。統一語言後每個人都有說不完 的話。現在並不是沉默的時代。” “但其實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 夏凡道。“他們說話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說話。” 王八兩眼一閉。“照你的說法。現在是不讓別人說話的時代嘍。” “千真萬確。” “夏大夫。我對你的幽默感佩服得五體投地。” 倪丘不理睬兩人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陛下。人類已經迎來了永遠的太平 盛世。再也不必擔心有戰爭的危險。就像戰爭帶來死亡一樣。在統一的人類語言 中。戰爭這個古老的詞匯自己也死亡了。” “老二。我擔心的正是這個。這麼多年不打仗。人類已經開始退化了。軍隊 的戰鬥能力也越來越差。” “陛下。軍隊的難題我想過了。” “快說。有什麼好辦法。” “最好的辦法是全部解散。” “什麼。你瘋了。” “親王殿下。”夏凡插嘴道。“你想過沒有。軍隊一旦解散。這麼多士兵都 將失業。最近幾年來。由於我們尊貴的陛下給人類帶來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陛下的豐功偉績自然不必再說。但這些古今未有的盛事已經造成了相當一部分人 的失業。比如說。全球統一使外交官們失業了。移民局關門了。統一語言使翻譯 家們失業了。外語學院關門了。等等。根據社會學家的研究。全球統一使人民失 去了祖國。宗教勢力開始抬頭。因為人總是需要某種歸屬感。根據動物學家的報 告。甚至候鳥也不再遷徙了。因為沒有邊境線。候鳥已經失去了偷越國境的沖動。 等等。當然這有些扯遠了。總之。一旦把龐大的軍隊解散。失業率更會驚人。而 失業率與犯罪率自殺率是密切相關的。” 倪丘冷冷道。“可是沒有敵人還要軍隊幹什麼。” 夏凡啞口無言。倪九十九一拍大腿。“沒有敵人。難道不能自己人跟自己人 打嗎。字典裡既然沒有戰爭這個詞匯了。可以換一種說法。就叫國王的遊戲吧。 也可以叫國王的體育比賽。” 王八白眼一翻。大聲朗誦道。“天下人。你們有福了。你給孩子玩具。因為 孩子是你的玩具。但孩子大了。就不好玩了。成了過時的玩具。現在你可以把長 大的孩子送來。當國王的玩具兵。然後你再生孩子。做自己的玩具” 夏凡打斷王八的話頭。“陛下。既然是遊戲。就可以制訂規則。既然是比賽。 就應該有專門的賽場。這樣。通過合理地按排比賽場次和制定遊戲規則。就能有 計劃地把人口總數控制在一個理想的水平。人民將不受任何限制地盡情狂歡。享 受人生最大的快樂而不必擔心天塌下來。戰爭遊戲將成為人類征服不可征服的欲 望的最佳手段卻沒有任何傳統戰爭的弊端。它既不會危及參戰者以外的無辜者的 生命。人們可以坐在看台上安全地觀賞戰鬥而毫發無傷。它也不會毀壞賽場以外 人類幾千年文明的偉大成果。開展這項運動本身。就是人類的智慧正義文明理性 的結晶。” 倪九十九越聽越喜。頻頻點頭。倪丘卻與夏凡激烈爭論起來。可是誰也說服 不了誰。 “老二。你跟夏凡已經進入戰爭狀態了。只要人類還有欲望。戰爭就是不可 避免的。” 王八偷偷地沖倪丘扮了個鬼臉。 “傻子。別裝傻。你怎麼看。” 王八收起表情。傲然地閉上眼睛。“我不看。” 倪九十九大笑。“那就這麼定了。老二。你要是不樂意。就免了你這趟差事。 叫夏凡去找一塊合適的比賽場地。” 夏凡喜不自勝地跪下謝恩。 倪丘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還是我去吧。” 倪九十九和夏凡不解地愣住了。王八眼瞼微啟。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笑。 17 王八在幼兒園門口被雄辯術老師呂回回攔住。 “王先生。我聽馬大可說。您是個先知。您說小王子是不是先知。” “我不知道。” “連您也不知道。那他簡直是深不可測了。我剛才給他上課。正講到推理的 要訣是圓。他突然打斷我。‘呂先生。你家裡是不是開磨坊的。’王先生。您不 知道。他說得一點也沒錯。但我這個出身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怎麼會知道。 真是不可思議。”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但你可以放心。他肯定不是推呀推呀推出來的。 所以別人絕不會知道你的秘密。他在裡面嗎。” “他對我說了一句。‘呂先生。那你就推下去吧。’就一個人到上苑去了。” 王八一踅一踅地走進上苑。小世遺正坐在一棵古槐的虯根上眼睛一眨也不眨 地凝視著腳尖。陽光從茂密的樹枝間洒下層層疊疊變幻不定的無數圓點。王八摘 下大帽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閉上了眼睛。 “你是誰。” “我是你的八哥。” “我沒有哥哥。我是我父親的獨子。讓我一個人呆著。” “我是特地來跟你說話的。” “說什麼。” “說什麼。” “我在問你。” “我在問你。” “你怎麼跟我學。” “你怎麼跟我學。” “不跟你說了。” “不跟你說了。好了好了。我投降。我不做八哥了。現在我是獅子。啊嗚。” “王八。獅子早就被捕殺光了。現在只剩下那些燙著卷發的石獅子了。” “那麼我是長頸鹿。” “你裝出一付高貴的樣子。卻不得不跪下來喝水。” “現在我是猩猩。” “我最討厭假的猩猩。” “我是一頭金錢豹。” “可你身上並沒有錢啊。你只是個窮光蛋。” “我沒有蛋。我是一條喪家狗。” “我聽不懂狗的話。” “你假裝已經聽懂了不就行啦。反正是鬧著玩。” “我不。我不玩。” “那你說我是什麼。” “你是小雞雞。” “可我的小雞雞已經沒了。” “什麼你的小雞雞沒了。” “罷了。不說這個。我就是小雞雞。” “喂。小雞雞。” “咯咯。” “我問你。小雞雞。倒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咯咯。我不知道。” “你不能不知道。” “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 “你是小雞雞呀。” “哦。我把這個忘了。我是小雞雞就一定不能不知道嗎。” “對。非知道不可。” “那好。讓我想想。小雞雞知道什麼呢。嗯。大概是先有蛋。” “為什麼。” “因為我是蛋孵出來的。” “那麼蛋是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又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我只是小雞雞。不是蛋。看來你這個問題只好去問蛋了。 我不可能親眼看見孵出我的那只蛋產生的過程。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是王八了。 倒應該是王八蛋了。” 18 倪丘離京三年回到王城。對倪九十九說。“陛下。現在到處人滿為患。根本 找不到一塊空地方來專門打仗。” 夏凡說。“親王殿下恐怕是故作驚人之語吧。” 倪九十九不禁疑心倪丘在有意搗鬼。他轉身問道。“傻子。你不是先知嗎。 你知道什麼地方可以作戰場。” “有一個地方。那是一片大沙漠。陛下的玩具兵可以到那裡去玩玩。只要玩 上一玩。就玩兒完了。” “太好了。那是什麼地方。” “那個地方叫非非洲。據我所知還沒有人到過那裡。任何人一到那裡就會變 成非非非非……呃……非人。” “難怪老二沒找到這個地方。老二。你去歇著吧。夏凡。趕快調動人馬盡快 開始比賽。傻子。要我賞你什麼。” “陛下。賞我給你說個笑話吧。” “好。” “有一個笑話叫做‘皇帝的新裝’。從前……” “這個聽過了。” “是嗎。那就講另一個。這個笑話新編叫作‘國王的破鞋’。” “國王怎麼會穿破鞋。真是笑話。” “陛下。你別打岔。從前有個國王。管的地方太大。連想做隱士的人都沒地 方躲。國王還整天疑心有什麼旯旯旮旮沒有王化。於是決定親自去看一看。地方 太大的唯一壞處就是走一遍太費鞋。國王帶了一百雙新鞋上了路。一路上穿破了 一雙扔一雙。可是等鞋全穿破了還沒巡幸完一半地方呢。國王這才想起最早扔掉 的那些鞋還不算太破。就派人去把扔掉的那些破鞋再撿回來。幸虧那些扔掉的破 鞋沒人敢動。國王的破鞋當然是禁臠。誰敢染趾。 “但是沒想到。派去撿鞋的欽差大臣撿回來的破鞋。竟然遠遠超過了一百雙。 原來他把民間的破鞋也一起收羅來了。國王試試這雙破鞋。又試試那雙破鞋。不 禁龍顏大悅。原來國王的龍爪有一個妙處。穿任何破鞋都合適。就這樣國王穿著 這些破鞋巡幸完了整個天下。一路上又收羅到不少新的破鞋。傳說國王的破鞋在 大地上留下的那些腳印。民間有許多女子踩上後。竟因此生下了很多王子。這也 可說是王化的一大業績。 “巡幸回來後。國王再也不願穿新鞋了。大臣們和各地諸侯們知道國王的奇 癖後。就紛紛把穿過的舊鞋當做稀世珍寶獻給國王。國王大喜笑納。於是國王就 上穿新裝下著破鞋。恢復了人間的樂園。” “上穿新衣下著破鞋。哈哈傻子。虧你想得出。真是不倫不類。”倪九十九 哈哈大笑。但他轉念一想。這傻子莫非在含沙射影。有所諷諭。於是一再追問王 八。“傻子。莫非你用了什麼象征手法。” 王八連連搖頭不迭。“陛下。你怎麼也聽信了象征的邪說。人們一旦迷信‘ 一切都是象征’的謠言。就開始疑神疑鬼。到最後什麼也不再相信了。甚至不相 信鼻子下面就是嘴巴。但我的鼻子底下千真萬確是個嘴巴。雖然我的五官長得亂 哄哄的。就像頭發那樣亂哄哄。我的表情也亂哄哄。說話也亂哄哄。我的一切都 是亂哄哄的。但從我這亂哄哄的嘴巴裡說出來的亂哄哄的話。卻沒有任何象征意 義。這你可以放心。我們這個族類固然只有陛下一個人建立了大同之世。但過去 億萬千劫之中。這種大同之世我見得多了。陽光底下根本就沒有什麼新鮮事。” 倪九十九還是將信將疑。就把倪丘叫來。“老二。你聽到什麼醜聞沒有。” “什麼醜聞。新聞倒有一個。” 倪九十九把王八的笑話說給倪丘聽。倪丘淡淡一笑。“陛下。小醜的話不是 醜聞是什麼。你要是相信小醜的話。那就是醜聞中的醜聞了。” “你是對的。”倪九十九看上去完全釋然了。“我要是相信了傻子的話。我 就變成二傻子了。還是說說你的新聞吧。” “陛下。費鞋不費鞋還是小事。狂歡節開始以來最大的問題是特費木材。由 於臣民們整天呆在床上。而每對夫婦或情人的床一般只能使用三個月就不得不更 換新的。因為床的榫頭搖鬆以後噪音很大。這種噪音又非常影響狂歡的情緒。如 果木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倒也不妨事。但現在原始森林早就砍伐光了。所以木床 實在是供不應求。而且木價飛漲。很多人已買不起新床。有人就戴上耳塞在舊床 上狂歡。如果能普遍實行戴耳塞。對緩解木床的緊缺倒不失為一個辦法。”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而且那樣的話。晚上就比白天更喧鬧了。” “這還在其次。問題在於根本就行不通。因為許多人狂歡時非聽音樂不可。 有些人雖然不聽音樂。卻愛聽那歡聲笑語。更有少數人把噪音當成世界上最美妙 的音樂來聽。甚至有人寧願自己不狂歡。戴上助聽器躲在別人的窗下偷聽。” 倪九十九大受啟發。“說下去。” “還有。人們為了盡歡。稍有不如人意就另謀出路。如果是非正式的打打短 工那也罷了。只要換一條床單就行。可往往是正式的長期人才交流。於是非換新 床不可。但說是長期又不太長。短跑記錄不斷地被刷新。因為有不少人服用興奮 劑。昨天就查出一個。狠狠地罰了一下。可是屢禁不止。這樣就無止境地不斷換 新床。換下來的舊床雖然還可以使用。但任何舊貨都有人搶著要。只有舊床例外。 只好當柴禾燒掉。俗話說。‘民以食為天。人以床為地。’難哪。” 倪九十九沉吟道。“我說過狂歡節永不終止。我可不能出爾反爾。老二。能 不能從別的地方挪用一些木材。” “我們正在加緊發展太空技術。估計十年內可以把木星作為主要的木材基地。 目前除了床以外。最大的木材消耗就是棺材了。其實現在誰也不信天堂鬼神之說 了。更何況即使人口不再增長。若幹年後整個地球做人類的墓地還嫌太小。到那 時候活人只能住到土星上去了。所以我請陛下頒旨廢除棺葬陋習。” 倪九十九立即準奏。依舊派倪丘到各地督察實施。限明年鬼節開始一律實行 火葬。誰也不許再裝神弄鬼。 19 倪丘動身前。在他的親王府設宴作別親友同僚。唯獨沒有邀請御史大夫夏凡。 倪丘派人把世遺接回親王府。檢查他的功課學業。勉勵訓導幾句。世遺與父親並 不親近。倪丘長期在外。世遺住在宮中。父子倆極少見面。親王妃生下世遺不久 就死了。倪丘一直沒有續弦。所以世遺覺得除了王八以外。只有比他大七歲的姐 姐倪虹是唯一的親人。 世遺在宴席上略坐一會兒就溜下椅子。誰也沒有注意。傍晚時分突然下起了 大雨。倪虹到處找不到世遺。趕緊差下人四處去找。過了很久。管家倪福落湯雞 一樣跑來報告。“郡主。小王爺在花園裡。” 倪虹吐出一口長氣。“在花亭裡嗎。” “不。不是。在雨裡站著。” 郡主斥道。“那還不趕快抱他進來。” 倪福嚇得撲一聲跪下。“小的該死。不知怎麼惹惱了小王爺。小王爺死活 不肯進來。” 倪虹知道弟弟又牛性了。“起來。不幹你事。快拿傘來。別讓王爺知道。” 倪虹奔到通花園的那扇門的門口。只見一個小小的人影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大 雨之中。倪虹大聲叫他。下人們也幫著一起喊。可是毫無動靜。倪虹接過一把傘 打開就跑了過去。世遺正仰著脖子瞇著眼睛在看天呢。倪虹伸出傘遮在世遺頭上。 “喂。你擋住我了。” “世遺。快進去吧。” 世遺用手撥開傘。“我正在看閃電呢。” 倪虹又把傘伸過去。世遺一閃身走出傘外。依然眼睛一眨不眨仰著頭看。倪 虹又跟過去伸出傘。世遺又跑出傘底。倪虹一甩手把傘扔在地上。走上去抱住他。 用自己嬌弱的身體為世遺擋住風雨。十六歲的倪虹要比九歲的世遺高出整整一頭。 世遺被倪虹抱著渾若未覺。只顧歪著頭出神地仰望夜空。稚氣的小臉狂熱而生動。 屋檐下的下人們被這奇異的姐弟倆驚呆了。冰冷的雨水潑在倪虹身上。她不自禁 地微微顫抖起來。她竭力想忍住。卻越抖越厲害。倪虹不敢強行抱世遺進去。也 不忍心用規勸的話來打斷世遺專注的思緒。又一個沉重的悶雷打下來。 世遺大吼一聲。“來得好。” 這聲音在風雨中是如此微弱。但倪虹卻激泠泠打了一個冷戰。世遺從迷狂中 回過神來。他轉過頭。眼睛裡充滿了不解。他掙開倪虹的雙臂。退後兩步。驚叫 一聲撲上來抱住倪虹。 “姐姐。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姐姐。姐姐耶。” 倪虹一陣心顫。她閉上眼睛。聽任世遺抱著她惶急地一聲聲呼喚著她。片刻。 她睜開眼睛。看見世遺的臉上淚水比雨水還多。 “弟弟。姐姐接你來了。你看閃電高興嗎。”世遺使勁點了點頭。“我們進 屋去。好嗎。”世遺又點點頭。把小手交給姐姐。倪虹牽著世遺的手。側過頭去 看他。世遺也轉過頭來。姐弟倆的視線一刻不離地慢慢走過草坪。就像在午後燦 爛的陽光下散步。 當天晚上倪虹就病倒了。到了早上。倪虹和世遺一起去給倪丘請安。倪丘說。 “虹兒。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倪虹趕緊用話支吾開。王爺忙著上路。也 沒在意。倪丘一走。倪虹再也支持不住。立刻軟倒了。世遺忙命人請大夫。大夫 號了脈。開了藥方。說不妨事。 世遺知道是自己闖的禍。就摒退下人。自己守在倪虹的病榻前伺候。倪虹也 不阻攔。倪虹到半夜醒來見世遺倚著床柱睡著了。吃了一驚。連忙搖醒他。叫他 鑽進被窩。倪虹戳了戳世遺的腦門。 “弟弟。你要是也著了涼怎麼辦。” 世遺嘻嘻笑道。“這算什麼。昨天那麼大的雨都沒事。不過多虧了你。本來 生病的應該是我。姐姐。昨天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倪虹扁了扁嘴。“我怎麼知道你有這種本事。像馬一樣。站著也能睡著。” 世遺不好意思了。“我只顧看閃電。就沒注意。害得你生了病。姐姐。你沒 生我的氣吧。” “當然沒有。我前幾天就著了涼。跟淋雨沒關系。” “你騙人。” “你不騙人。那你告訴我。你知道站在雨裡看閃電有多危險嗎。” “知道。” “知道還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以後不許這樣。” “那你知道危險嗎。” “我當然知道。” “知道你還傻抱著我一聲不吭。以後不許這樣。”說著把頭往倪虹懷裡直拱。 倪虹猛地發現剛才不知不覺又把世遺抱住了。她一下子臉漲得通紅。憋了半 天才啐了一口道。“小油嘴。小瘋子。”轉過身去裝睡。 世遺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就猱身纏上來。扳住倪虹的肩頭。“好姐姐。饒了 我。你不是說不生氣嗎。”倪虹不理他。“其實我昨天是故意裝不知道你來。我 是想要你多抱我一會兒。你不肯嗎。姐姐。姐姐。快轉過來。我再不敢了。” 倪虹知道他這麼說只是為了哄她高興。但他有這份心意。也足以使她心頭鹿 撞。於是回過身板著臉道。“我本來是不肯的。你這麼可憐兮兮。我就饒你一回。 但不許再說話。” “郡主殿下。再說一句行嗎。” “什麼。” “你比王後陛下還要好看。”世遺說完。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摟住倪虹。 倪虹心裡一喜。也合上了眼睛。“不許偷看。” 過了一會兒。倪虹微微睜開眼睛。只見世遺鼻息勻勻。早已睡熟了。不禁暗 暗嘆了口氣。 這回由於倪虹生病。世遺在家多住了幾天。五天後。倪九十九派他最寵幸的 御醫夏秋冬來給倪虹看病。夏秋冬一見倪虹就說。“郡主殿下已大好了。”轉身 就走。世遺正瞧著古怪。夏秋冬在門口站住。回頭對世遺說。“傻子王八讓微臣 給王子殿下請安。”說完拔步又走。 世遺像被勾了魂似的連聲說。“糟了。糟了。”對倪虹說一聲。“姐姐。我 去了。”就急急忙忙趕進宮去。 世遺一進宮就往倪九十九的側殿跑。沒進門就聽見倪九十九的大笑。原來王 八正在說笑話呢。世遺給陛下請了安。急忙道。“王八。快從頭上開始說。前面 的我沒聽見。” 王八咧嘴一笑。“怎麼樣。陛下。我沒胡吹吧。小王子天縱奇才。我還沒開 口。他就知道我要說什麼。” 倪九十九大惑不解。“他知道什麼。知道他幹嘛還要你說。” “他這是大智若愚呀。跟我正好相反。” 世遺委屈地大叫。“我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 王八不理世遺。對倪九十九道。“陛下。小王子要我從頭上開始說。我剛才 不正是在講我頭上的帽子嗎。” 倪九十九不得不點頭。世遺卻搶著問。“帽子有什麼古怪。咦。這麼熱的天 你幹嘛還戴著大帽子。” “好家伙。一下子就發現問題了。小遺老。你不妨猜猜。” “你頭疼。” 王八把大頭猛搖。“我對弄不弄就頭疼的人才頭疼。” “那你發高燒了。” “哪有一年到頭發高燒的。” “不是頭疼腦熱。我就不知道什麼毛病了。說吧。別賣關子了。” “陛下。你瞧他又對了不是。小遺老。我不賣關子。我只賣帽子。就賣這種 帽子。” 倪九十九真的吃驚了。世遺奇道。“王八。你當老板啦。” “是啊。我是小老板。陛下才是大老板呢。”倪九十九得意地大笑。“不過 陛下賣的帽子和我的不一樣。所以我不會破產。” “你就賣這種綠呢帽子嗎。” “對呀。” “為什麼。” “因為綠色是現在的流行色。所以綠帽子一年四季都很暢銷。” “這麼熱的天誰會戴呢帽子。” “噯。這你就不懂了。這回我知道你是真的不懂。因為我也不懂。為什麼天 氣越熱。戴綠帽子的人竟越多。” “我怎麼從來沒有看見別人戴過這種帽子。” “這種帽子是專供收藏的。一般是夫人太太買了送給她們的丈夫的。所以每 個丈夫都寶貝似地珍藏著。輕易不肯戴出來。很多有這種帽子的丈夫都誤以為只 有自己才有這種帽子而別的丈夫沒有呢。物以稀為貴。這樣我的生意就越做越大 了。” 世遺想了想。“但這樣一來。很多想買帽子而又不知道到哪裡去買的人因為 沒看見別人戴出來。也就輕易不會向人打聽這種帽子哪裡有賣。這樣實際上也影 響了你的生意。如果大家都戴出來。你的生意不就更好了嗎。” 王八苦著臉道。“誰叫這種帽子本來就不是公開戴的呢。再說也沒有幾個人 有我這麼大的腦袋。大部分人戴上它會崴了脖子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世遺突然拍手叫道。“所以你就自己戴出來做做廣告。”倪九十九笑得打跌。 王八眼睛一閉。大頭一仰。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我的小遺老。又讓你說 對了。” 可是世遺卻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王八摸了摸大鼻子。“小遺老。這個笑 話的可笑之處在於。它一點也不好笑。所以只有不笑的人才算聽懂了這個笑話。” 倪九十九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王八拉著世遺就走。 世遺一出側殿就問。“王八。陛下賣的是什麼顏色的帽子。” “陛下賣的是黑色的烏紗帽。他賣帽子一般不收現錢。最好是有人送他一雙 破鞋。他就給人一頂烏紗帽。破鞋送得越多。烏紗帽就越大。烏紗帽是專供戴出 來炫耀的。” 20 狂歡不知日月。轉眼又是三年過去。倪丘在一天深夜趕回王城。一進王府就 支持不住了。早有人報進宮去。一大早倪九十九便親到王府慰問。世遺也同回王 府探望父親。 倪九十九進到王爺臥室。倪丘掙紮著要起來。倪九十九趕緊按住。倪虹向陛 下見過禮。世遺向倪虹請了安。姐弟倆就退了出去。倪九十九溜了一眼讚道。“ 好一雙金童玉女。”一揮手。兩個小黃門抬進來一只大箱籠。打開。立即滿室生 輝。這些稀世珍寶是倪丘歷次宣撫各地帶回來獻給倪九十九的。倪九十九一向愛 如性命。 倪丘驚訝得未及開口。一個大太監展開聖旨朗聲念道。“倪親王丘。盡忠持 國。竭誠輔弼。與朕同氣聯枝且倚為股肱。特晉爵白馬親王。食三山五岳。欽此。 ” 倪丘立時誠惶誠恐。“陛下隆恩。何以克當。倪丘雖九死不能報萬一。” “老二。你府裡藏著一個無價之寶可以報答我。沒有一萬。也有萬一。” 倪丘大駭。立即就要下跪。被倪九十九拉住。“陛下。倪丘賴陛下庇蔭。黃 金萬兩是有的。卻不敢私藏珍寶。還請陛下明示。” “你慢慢想。幾時想起來就來見我。”但倪九十九並不就走。倪丘隱隱有些 不安。兄弟君臣一時冷了場。片刻。倪九十九突然仰天打個哈哈。“老二。長安 郡主快十九了吧。這孩子穩重孝順。常到宮裡來看我。順便也去看看世遺。你為 了國事常年在外。倒把她的終生大事給耽擱了。” 倪丘頓時如夢初醒。這才知道倪九十九說的無價之寶。指的是倪虹。不禁又 驚又怒。幸好他在病中臉色本就不好。總算沒露聲色。倪丘心想。你既羞於啟齒。 我索性跟你裝糊塗。“陛下。如今時興晚婚。倒也不急在一時。不妨慢慢給她物 色個門當戶對的後生。” “老二。不瞞你說。我留意了多年。舉凡國內竟找不到一個配得上她這般品 貌的。” “陛下說得是。我這回奉旨巡撫。特地做了有心人。各大洲均有不少青年才 俊可作東床待選。我就打算下回出巡把她帶上。如今婚姻自由。得由她自己決定。 ” 倪九十九臉色一沉。喲。想遠走高飛。夏凡一再對我說。各地總督都是他 安插的親信。還說他反跡已露。早晚要自立為王。我一直不肯信。現在正好試試 他。就微笑道。“這樣也好。不過別把世遺帶走。我喜歡他得很。” 倪丘略無難色。“陛下盡管把他留下。” 倪丘這麼爽快。倪九十九倒疑惑了。我可別錯怪了好人。但我是冒不起這個 險的。眉頭一皺。“我看誰都別去了。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多好。你辛辛苦苦 跑了十幾年。也該享享清福了。” 倪丘一聽。壞了。他要硬來。頓時有些後悔不該過早露了形跡。 倪九十九續道。“我整天聽傻子和幼兒園老師夸世遺是個神童。我老了。我 今天來就是要和你商議盡快立世遺為太子的事。” 倪丘霎時臉色大變。汗如雨下。“不可。陛下萬萬不可兒戲。自古大位傳承。 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幼。此事有悖綱常。千萬不要再提。世遺縱是大才。也只 可拜相。不可為儲。除了此事萬難從命外。余事……余事無不可從長計議。” 倪九十九又意外又感動。老二忠心可嘉。我雖然早就有意立世遺為太子。但 此時再提。倒好像是做交易一般。白白辜負了他一番美意。於是倪九十九留下太 醫夏秋冬伺候倪丘。興沖沖地回宮靜候佳音。 倪丘把倪虹叫來。如此這般地才說了幾句。倪虹一聲驚呼往後便倒。夏秋冬 聞聲而來。忙了半天。倪虹才嚶嚀一聲哭了出來。侍女柳葉把郡主扶回自己房間。 倪虹依然悲不可抑。柳葉不明底裡。也不敢勸。好容易倪虹哭累了才罷。正好世 遺來找姐姐說話。柳葉喜道。“小王爺快勸勸郡主。別哭壞了身子。”說完就退 了出來。倪虹又哭起來。世遺拍拍她的肩頭哄道。 “乖。不哭。誰欺負你啦。告訴哥哥。哥哥替你出氣。叫陛下打他屁股。” 倪虹甩手啪地就是一巴掌。這一掌不但把世遺打懵了。倪虹自己也嚇壞了。 世遺的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倪虹哭喊著一把摟住世遺。一邊給他揉臉一邊抵著 頭痛哭。淚水淌了世遺一脖子。世遺苦笑道。 “挨打的沒哭。打人的倒哭得傷心。我昨天看到書上寫著。‘有人打你的右 臉。你要把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我就不懂為什麼要這樣。我問傻子。傻子想 破了腦袋。也就是左邊臉和右邊臉分了家。也沒想明白。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而 且明白了我原先為什麼不明白。那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挨過巴掌。可我現在知道了。 實踐出真知嘛。原來人家輕輕打一下你的右邊臉。馬上就會哭著給你揉呀揉的。 揉得右邊臉麻酥酥地舒服極了。左邊臉不禁自暴自棄起來。”世遺故意停頓了一 下。倪虹止住了哭正在聽。“左邊臉就想。這種好事為什麼就輪不到我呢。於是 左邊臉羨慕之余忍不住躍躍欲試。就這樣左邊臉毛遂自薦地轉了過來。自告奮勇 地送了上去。” 倪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世遺喜滋滋地繼續道。“可是左邊臉 啊左邊臉。這下你就上當了。人家剛才是貓哭老鼠。你要是讓她再打一下。她就 既不會再揉。也不會再哭。人家已經在笑你了。可是。你既知道人家給你揉了半 天就是為了打你的另半邊臉。你好意思叫人家失望嗎。人家本來就滿肚子委屈。 你再要人家委委屈屈於心何忍。況且再挨一下天也塌不了。倒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最低限度不會變成半邊腫半邊不腫的陰陽臉。所以姐姐。你和我是一個願打。一 個願挨。” 世遺把左邊臉轉過來故意咬緊牙關緊閉雙眼做出一副舍身赴難的樣子。那樣 子實在太淘氣。倪虹突然難以自持地在世遺迎上來的臉蛋上深深地印了一個吻。 世遺一跳老高拍手歡叫道。“噢噢噢噢。好了好了。姐姐不生我的氣了。” 倪虹無限嬌羞地垂下長長的睫毛幽幽道。“弟弟。姐姐原本不是生你的氣。” 世遺也不禁失笑。“對了。我本來就沒有得罪姐姐呀。那姐姐為什麼打我。” “因為我還是生你的氣。”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因為你什麼都不懂。我總聽人夸你小小年紀什麼都懂。其實 正因為你小小年紀。才什麼都不懂。你再聰明也沒用。說不定長大了還是不懂。 就是真的懂了。也已經晚了。還是永遠別懂的好。可是我又何必對你說這些呢。 越說你越不懂了。” “姐姐。你告訴我。我不就懂了嗎。” “世遺。你還太小。這種事……” “什麼事。說呀說呀。” “世遺。我真的沒生你的氣。真的跟你沒關系。剛才是我自己跟自己嘔氣。 這件事是我一個人的。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以後再告訴你好嗎。” “不。姐姐你又哄我。要是跟我沒關系。你為什麼無緣無故打我。你一定要 告訴我。你現在不說。以後更不會說了。” “剛才姐姐打你是無意的。姐姐給你賠不是。你就不能原諒姐姐嗎。” “你打我一下算什麼。我想知道姐姐為什麼傷心。” “世遺。你要是真的體諒姐姐。就不要逼我。我不說。既是為自己著想。也 是為你好。姐姐我……最愛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但那樣姐姐會更 傷心。你願意嗎。” “不願……意。姐姐。” “姐姐也不想瞞你什麼。我巴不得把一切都告訴你。世遺。快回自己房間去。 你聽我這一次。我就永遠當你是我的……好弟弟。姐姐就不傷心了。” 說到這裡。倪虹已泣不成聲。世遺的眼淚也下來了。世遺站起來無可奈何地 搖了搖頭轉身要走。倪虹突然躍起來抱住世遺。閃電般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一 鬆手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無聲地大哭起來。一邊揚手要世遺快走。不知所措的世 遺呆了半晌。只好走了。 這一夜世遺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他感到了書本知識的蒼白。天底下有那 麼多難解之謎。連他最親近的姐姐都無法猜透。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早上。倪虹平靜地走進倪丘的臥室。倪丘輕喝一聲。“退下。”下人們垂眉 垂眼地倒退而出。 “父親。我已經想好了。” “虹兒。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我也是沒有辦法。唉。其實我也不願意 讓你出嫁的。只是現在陛下他……” “父親。我誰也不嫁。” “虹兒。這事雖然有些委屈了你。但以後你會知道我都是為你好。你到時候 就知道了。你現在還不懂。” “我知道父親是為我好。所以我決定一輩子服侍父親。” “這不是孩子氣嗎。我死了以後呢。” “我就獨身一輩子。” “虹兒。不要任性。你已經不小了。你應該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還能有什麼更壞的結果。不能嫁給我愛的人。我早就不想活了。” “放肆。” “父親。你不要逼我。”倪丘怔住了。倪虹站起來就走。到門口回頭道。“ 別忘了你只有我這個女兒。” 21 從此倪虹再也不到王爺這裡來。世遺倒是每天來應應景。 倪九十九見倪丘毫無動靜。就把夏秋冬叫去。“夏太醫。白馬親王的病情怎 麼樣。” “陛下。親王殿下的病根是過於勞累。”倪九十九不禁略感內疚。他為我到 處奔忙。我還要聽信夏凡的話對老二起疑。我明明知道他們歷來不和。 “陛下不必著急。這病在別人手裡是難治的。在微臣看來卻是小菜一碟。可 以藥到病除。立竿見影。” “積勞成疾唯有靜養最好。還有什麼靈丹妙藥。” “陛下。傻子王八說。‘治國如治病。吃藥如吃飯。’他說的藥。就是微臣 祖傳的回春丹。一顆下肚。丹田之氣直沖鬥牛。吃了回春丹牛都能鬥。何況騎馬。 ” 倪九十九微微皺了皺眉。 “微臣本不該妄議親王殿下清譽。既然陛下問及。不敢不如實相告。親王的 勞頓實在是非關跋涉。請陛下明察。” 倪九十九恍然大悟。怪不得親王妃死後老二一直不肯續弦。原來他借宣撫之 便到處打獵來著。哎喲不好。這麼說上次傻子的瘋言瘋語並非空穴來風。莫非鞋 真的都讓他先穿過了。怪不得我很久沒嘗到一針見血那話兒了。老二竟敢如此膽 大妄為。辱我太甚。簡直是死有余辜。不過。我並沒有當場捏住他的把柄。況且 這事不足為外人道。若以此罪名拿辦他。連我也成了笑柄。再說不久前大西洲總 督上過個奏本。說現在各地淑女酷愛激烈的戶外運動。所以這見紅見綠的事也作 不得準。老二一向謹小慎微。他也未必有這個膽量。且看這回他如何解決我給他 出的這個難題。 22 服用了夏秋冬的回春丹以後。倪丘很快就恢復了疲勞。他急忙趕進宮去陛見 倪九十九。 “陛下。聖人雲‘君子慎其獨’。聖教也一再鼓吹‘無獨有偶’。可是現在 民間流傳一種邪教。稱為‘獨身主義’。獨身主義者拒不尋找配偶。旨在減少陛 下的臣民。民間盛傳這個邪教的教主是陛下的某位寵臣。並說陛下很快就會把獨 身主義立為國教。” 倪九十九不屑地一笑。“我的寵臣。哼。這純粹是民謠。不可輕信。哦。老 二。我知道你指的是誰了。好吧。這事暫且不提……” “要提。陛下。因為倪虹現在也自稱信奉獨身主義。還有越來越多的人在趕 這個時髦。不撲滅這個邪教。事情就有些難辦。” 倪九十九頓時大怒。“這麼說真有此事。好。我立即下旨。宣布獨身主義為 異端。宣揚者和信奉者滿門抄斬。” 倪丘回到王府。得意洋洋地把倪虹叫來。“虹兒。你現在該知道獨身的後果 了吧。” “父親。你給陛下出主意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假如我不改變信仰。滿門抄斬 時。你也有份。” 倪丘又驚又怒。後悔自己沒留一點余地。要是犯了別的什麼事兒。以他親王 之尊必可循“刑不上大夫”的古訓而獲免。但在這節骨眼上。說不定陛下一怒之 下會依照“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近例而不赦。“倪虹。你真的不要命了。” “父親。不能嫁給我所愛的人。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是你放心。我不會連累 任何人的。” “什麼。你竟敢不經我同意就愛上別人。是誰。他是誰。我先要了他的命。” “沒有沒有。”倪虹慌不擇言道。“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怎麼會愛上 什麼人。” “那就更好。這麼說奸賊就在王府裡。”倪丘陰險地笑道。“這樣我查起來 更方便些。” 倪虹頓時臉色大變。急忙以手掩口。可是已經禍從口出。 倪丘立即把柳葉捆起來嚴刑拷問。卻一無所獲。又找來王府總管倪福。也沒 問出個所以然來。白白折騰了三天。府中上下人等都說郡主冰清玉潔。絕無情人。 倪丘只好親自到樓上倪虹房裡。和顏悅色道。 “虹兒。你要是心裡真有了人。為什麼要瞞我呢。實話告訴我他是誰。我對 陛下也好有個交待。你要是真心愛他。他也真心愛你。我絕不反對。我只有你一 個女兒。我不疼你還疼誰。你不說。我早晚也會知道。但現在陛下逼得很緊。要 是把陛下惹惱了。那就什麼都別想了。你知道我說的是實情。你也說實話吧。” “他是……他是……是傻子王八。” “什麼什麼。”倪丘微微鬆了口氣,知道尚無奸情。但他還是勃然大怒。“ 你說什麼。王……王八。王八是什麼東西。他竟敢勾引我的女兒。你又怎麼會愛 上他。難道你不知道王八他……他是不能結婚的嗎。” “我知道。所以我說我不準備嫁給任何人。而且他……他也不知道我愛上了 他。既然現在嚴禁任何人獨身。那麼他也不能例外。非結婚不可。” “難道你真的願意嫁給他。” “是的。” “你到底愛他什麼。” “王先生是個遊戲風塵的奇男子。陛下也說他是個先知。我不愛他愛誰。” “你簡直瘋了。” “我是瘋了。愛得發瘋了。” “啊。怪不得陛下說你沒事老往宮裡跑。原來是去看王八呀。好。我立即面 奏陛下。虹兒。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將來可別怨我。” 23 倪九十九這幾天正被倪丘帶回來的洋娃娃們纏得昏天黑地沒有方向。對倪虹 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見倪丘如此忠心耿耿也不禁感動。立刻打消了對倪丘的 疑心。但他隨即大怒。好你個夏凡。竟敢離間我們弟兄親情。還有傻子。居然膽 敢辱我。綠帽子竟飛到我頭上來了。不過。老二工於心計。他忠心得大悖常理。 恐怕其中有詐。莫非他竟在唬弄我。我可別讓他蒙在鼓裡。被他賣給了蒙古人。 嘿嘿。我就來個將計就計。算是略施薄懲。你功高震主。無罪有過。即使你真的 沒幹對不住我的事。也該煞煞你的威風。免得你太忘乎所以。長安郡主嘛。我得 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傻子啊傻子。我暫時還離不開你。且讓你嘗嘗美人當前 無能為力的滋味。哈。這可是個一石三鳥的妙計啊。想到這裡。倪九十九仰天打 個哈哈。 “既然如此。我來主婚。立刻讓傻子王八和長安郡主結婚。老二。恭喜你得 此快婿。” “謝陛下恩典。”倪丘毫不遲疑地立即跪下磕頭。 倪九十九見倪丘的喜悅毫無虛假。馬上就後悔了。看來老二確實是忠心赤膽。 我倒錯怪了他。可是君無戲言。罷了。“來人。宣長安郡主進宮。再把傻子給我 找來。” 24 王八正和世遺在上苑的樹林裡說話。 “王八。你為什麼老是閉著一只眼睛。” “我不愛看到那麼多的人。我希望閉上一只眼睛就能少看見其中的一半人。 雖然一半人還是嫌太多。” “可是一只眼睛看見的跟兩只眼睛看到的一樣多呀。” “是啊。看來我的希望是難以實現了。但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呢。 幸好一只眼睛看起來。那些人沒有什麼立體感。像剪紙那樣虛幻不真實。這樣我 就稍微好受些。唉。” “王八。你怎麼也愁眉苦臉起來。” “小遺老。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王八要結婚了。” “咦。王八。你不是說過不結婚的嗎。我原以為你是天底下第一個說話算話 的人。沒料到你也是個信誓旦旦的家伙。我常聽別人發誓的時候說。‘誰背誓誰 就是王八。’我就跟人爭辯。‘王八才不會背誓呢。’他們還嘲笑我。說那是句 俗話。王八。真沒想到你竟被俗話說中了。可見你也是個俗而又俗的俗物。” “好。罵得痛快。我早就知道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但我沒有食言。是倪九 十九命令我結婚的。” “為什麼。” “因為他不許別人獨身。” “為什麼。” “他說。‘這人獨居不好。’”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這真是太奇怪了。陛下要你跟誰結婚。” “長安郡主。” “是我姐姐。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你發過誓。我倒是讚成的。除了她。也沒 人配不上你。這麼說姐姐是為了這事才傷心的嘍。可我每次回王府整天跟她說的 都是你。姐姐可是很崇拜你的呀。她為什麼要這麼傷心呢。” “因為她是被迫的。上個月王後不是死了嗎。陛下要郡主來做新王後。親王 也幫著一起逼她。郡主無力反抗。就謊稱已經愛上了我。” “這……這不可能。王八。你胡說。” “這是真的。陛下為了懲罰她。就要她馬上跟我結婚。” “這怎麼能算是懲罰。難道你還配不上我姐姐嗎。但這事對你倒是很嚴重。 你不得不違背誓言了。” “不。這個懲罰對她來說確實比我更嚴重些。” “王八。你錯了。難道還有比背誓更嚴重的嗎。” “沒有。確實沒有了。但我是不可能背誓的。你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什麼。” “好了。是到了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時候了。世遺。你聽我說。我原是大西國 的王儲。我十七歲去國求道。二十一歲得到上帝的啟示。要我來傳播禍音。‘天 國遠了。地獄近了。大禍就要臨頭了。凡信奉上帝的。就不要在這世上留下後代。 因為時間不多了。當那時候。懷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禍了。使人懷孕的和使人奶孩 子的有禍了。正在奶孩子的又再次懷孕的有大禍了。使正在奶孩子的又再次懷孕 的有大禍了。’可是沒有人信我的話。人們說天地不會廢去。我的話卻要廢去。 但願真的是我錯了。但不管怎麼樣。絕不能使人因為我而懷孕。所以我斬除了自 己身上那條男人的禍根。這樣魔鬼就無隙可乘。無縫可鑽。無孔可入了。要知道 魔鬼本是無孔不入的。而像我這樣的凡人。經常有意志薄弱的時刻。若非如此。 恐怕我早就破了一百次戒了。就這樣我有恃無恐地開始傳道。世人從此把我當成 聖人和先知。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聖人。更不是什麼先知。我第九次環球旅 行的時候。得到上帝給我的最後啟示。上帝要我向東方來迎接彌賽亞。走到王城。 我又聽到謠言。說上帝死了。而當今國王倪九十九宣布他就是活著的上帝。於是 我就進了宮。倪九十九受到我的啟發。就以我為樣品。把三分之二的男人都給修 理了。因為世界上男人已經比女人多出了三倍。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永遠不會 違背自己的誓言了吧。” “王八。我姐姐知道這一點嗎。” “‘盡人皆知。汝則不知。無人知之。惟汝知之。’” “那她肯定不在乎。她愛的是你的靈魂。” “不。她愛的不是我。” “那她為什麼……” “這是上帝假手於她來召我回去。在我停止的地方。就是你開始的地方。你 將要離開這裡。然後再回到這裡。你從哪裡來。也要回到哪裡去。你將看到一切 醜惡和不幸。因為只有充分認識這個世界的醜惡。才能充分認識這個世界的美麗。 ” 這時一個小黃門匆匆跑來。“奴才給殿下請安。傻子。陛下要你趕快去。” 25 世遺和王八走進倪九十九的側殿。就看見倪丘和倪虹已經在裡面了。 倪九十九笑道。“傻子。你是個先知。你猜猜我叫你來有什麼好事。” 王八眼睛一閉。大頭一仰。“還能有什麼好事。” “哈哈。猜不出來吧。” “好啊。妙啊。”王八拍手撒歡道。“豈止是好。簡直是妙不可言。” “咦。又讓你猜著啦。” “猜是猜著了。可我有些奇怪。” “奇怪什麼。” “陛下。本來我賣綠帽子。你買破鞋子。我是賣出。你是買進。咱們是隔行 如隔山。井水不犯河水。可今天你為什麼突然改了行。要破天荒地送我一雙新鞋 子呢。難道是為了報答我前一陣子批發給你的那幾打便宜帽子嗎。要是那樣的話。 你和我還不如合伙開個鞋帽公司呢。” “傻子。別胡說八道。什麼破帽破鞋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先知。只是 碰巧給你蒙對了幾次罷了。我告訴你吧。是長安郡主要屈尊下嫁給你。你可別太 高興了。” 可是王八卻高興得跳了起來。而且一跳跳到了大殿的橫樑上。 世遺說。“陛下。屈尊的是王八。雖然姐姐……也是最好的。” 倪丘斥道。“世遺。不要插嘴。” 倪九十九道。“傻子。你也高興得太高了。你今天是怎麼啦。” 王八坐在樑上盪著兩條短腿樂滋滋道。“陛下。我是個矮子。坐在這裡可以 居高臨下地盡情欣賞這個空前絕後的偉大時代呀。” 倪九十九皺眉道。“傻子。你是說這個時代不偉大嗎。” “偉大。怎麼不偉大。小遺老。你說這個時代偉大在什麼地方。” “因為有你王八。” “不對不對。”王八大搖其大頭。“親王殿下。你說這個時代偉大在什麼地 方。” “因為有你這個跳樑小醜。” “不對不對。你們想不到這個時代竟然偉大到了這個地步。一個高貴的郡主。 有口皆碑的‘妙人兒倪氏少女’。居然不肯當王後。而寧願下嫁給一個太監。” 倪九十九大怒。他本想要倪丘和倪虹出出醜。沒想到王八竟敢當場揭他的瘡 疤。“大膽。來人。把這個瘋子給我拿下。” 王八繼續得意洋洋地說。“所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一個人人都說偉大的 時代。充其量只是三流的時代。陛下。你猜猜為什麼是三流。” 倪九十九氣急敗壞地對沖進殿來的衛士大叫。“還不快讓他住嘴。” 王八眼一閉。頭一揚。撇撇嘴道。“量你也猜不出來。我告訴你吧。首先。 這個時代讓人羨慕得流口水。其次。這個時代叫人興奮得流鼻涕。最後。這個時 代使人傷心得流眼淚。這還不過是上流社會的情形。至於下流社會到底流些什麼。 不必我說。你們最清楚了。” 倪九十九獰笑道。“傻子。可你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這個時代流得最多的。 其實是鮮血。” 王八大笑道。“補充得太正確了。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那我又何妨隨隨 大流呢。”說著。王八短腿一縮。從橫樑上跳了下來。昂首四顧那些剛才還在仰 視他現在卻已開始俯視他的御前衛士。毫不介意地嘻嘻笑著。 倪九十九怒極反笑。“好你個王八。很好。看來我倒是失敬了。既然如此。 王……先生。那我就成全了你吧。”對衛士們一揮手。 王八狂笑道。“義不容辭。哈哈。當仁不讓。”大搖大擺地走出大殿。走到 門口。王八摘下他那頂綠呢帽子扔到倪九十九的腳下。“陛下。留著做個紀念吧。 ” 不一會兒。王八那顆碩大的頭顱被放在一個托盤上端了進來。王八的右眼依 然睜著。流露出無限的嘲諷。倪九十九惡意地對倪虹笑道。“郡主。他是你的了。 ” 倪虹臉色慘白地走過去。把顫抖的嘴唇貼在王八那只圓睜的眼睛上。王八的 眼皮緩緩地吻合了。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聲長嘆輕微得幾不可聞。但大殿劇 烈地搖晃起來。倪九十九從王位上冷不丁被掀了下來。摔了個狗啃泥。倪虹眼前 一黑。軟軟地倒在搶上一步的世遺身上。大殿裡一陣混亂。太監和衛士們急忙把 倪九十九扶回寢殿。倪丘和世遺帶著倪虹也隨眾人一起逃出側殿。回到了王府。 這座側殿從此誰也不敢走近。太監和宮女們都說遠遠地就能聽見王八那叫人 汗毛凜凜的嘆息聲和狂笑聲。 26 “王先生就這麼……哦不……王八先生就這麼死了嗎?” “是的。王八死了!” 尚且突然害怕起來:“王先生,您……不是王八吧?” “不是。” “哦不對。” “什麼不對?” “我是說我問得不對。應該這麼問:‘王先生,您曾經是王八嗎?’” “哪有這種問法!” “糟糕!越問越不像話了。對不起,王先生!我沒有倪世遺的提問天才,您 可別生氣。該這麼問:‘您是王八的鬼嗎?’” “可惜不是。但這與剛才那一問又有什麼不同?” “當然有很大的不同。假如您曾經是王八的話,現在王八死了,您就不是王 八而是王八的鬼。” “似乎是這樣。可這到底又有什麼關系?” “關系太大啦!這對我尤其重要,我可不能冒這個險,還是把細點好。” “為什麼?” “假如您是鬼的話,我現在記下來的就全是鬼話了。幸虧您不是!不過到底 誰是王八呢?” “王八就是王八,王八是獨一無二的。真是多此一問!” “王先生,您可真是的!我是問王八到底是什麼人?” “我怎麼知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麼誰知道?” “鬼知道!” “真的有鬼嗎?” “我可沒說有。” “那就是沒有嘍?” “我也沒說沒有!” 尚且跺腳道:“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這就難說得很了。鬼是從人過渡到神的中間狀態。你的擔心也許不是多余 的。說不定我真的是鬼。甚至是目前世界上碩果僅存的鬼。或許這就是我跟這座 瘋人院裡的大多數瘋子唯一的區別。” 〔未完待續〕■[目錄] ──────────────────────────────────── 責任編輯:京不特 校 讀:京不特、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