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G冊﹒1997年6月16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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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遠山長篇小說增刊G冊:通 天 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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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

 
《通天塔》遊覽須知﹒﹒﹒﹒﹒﹒﹒﹒﹒﹒﹒﹒﹒﹒﹒﹒﹒﹒﹒﹒﹒﹒﹒張遠山

通天塔﹒﹒﹒﹒﹒﹒﹒﹒﹒﹒﹒﹒﹒﹒﹒﹒﹒﹒﹒﹒﹒﹒﹒﹒﹒﹒﹒﹒﹒張遠山
  題辭﹒﹒﹒﹒﹒﹒﹒﹒﹒﹒﹒﹒﹒﹒﹒﹒﹒﹒﹒﹒﹒﹒﹒﹒﹒﹒﹒﹒﹒A冊
  楔子﹒﹒﹒﹒﹒﹒﹒﹒﹒﹒﹒﹒﹒﹒﹒﹒﹒﹒﹒﹒﹒﹒﹒﹒﹒﹒﹒﹒﹒A冊
  一、月曜日之夢﹒﹒﹒﹒﹒﹒﹒﹒﹒﹒﹒﹒﹒﹒﹒﹒﹒﹒﹒﹒﹒﹒﹒﹒A冊
  二、火曜日之夢﹒﹒﹒﹒﹒﹒﹒﹒﹒﹒﹒﹒﹒﹒﹒﹒﹒﹒﹒﹒﹒﹒﹒﹒B冊
  三、水曜日之夢﹒﹒﹒﹒﹒﹒﹒﹒﹒﹒﹒﹒﹒﹒﹒﹒﹒﹒﹒﹒﹒﹒C、D冊
  四、木曜日之夢﹒﹒﹒﹒﹒﹒﹒﹒﹒﹒﹒﹒﹒﹒﹒﹒﹒﹒﹒﹒﹒﹒﹒﹒E冊
  五、金曜日之夢﹒﹒﹒﹒﹒﹒﹒﹒﹒﹒﹒﹒﹒﹒﹒﹒﹒﹒﹒﹒﹒﹒﹒﹒F冊
  六、土曜日之夢﹒﹒﹒﹒﹒﹒﹒﹒﹒﹒﹒﹒﹒﹒﹒﹒﹒﹒﹒﹒﹒﹒G、H冊
  七、日曜日之夢﹒﹒﹒﹒﹒﹒﹒﹒﹒﹒﹒﹒﹒﹒﹒﹒﹒﹒﹒﹒﹒﹒I、J冊
  尾聲﹒﹒﹒﹒﹒﹒﹒﹒﹒﹒﹒﹒﹒﹒﹒﹒﹒﹒﹒﹒﹒﹒﹒﹒﹒﹒﹒﹒﹒J冊

《通天塔》跋語﹒﹒﹒﹒﹒﹒﹒﹒﹒﹒﹒﹒﹒﹒﹒﹒﹒﹒﹒﹒﹒﹒﹒﹒﹒張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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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山﹒

通 天 塔(連載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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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土曜日之夢

  68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69

  我就這樣漫無目標地走著。不在乎是否迷了路。因為我沒有目的地。也就無
所謂迷路。只要我不停地走著。一個人走著。沒有人強迫我向東還是向西。沒有
人命令我向前還是向後。沒有人要求我快些或是慢些。我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我願意就這樣永遠走下去。走到走不動為止。
  為了追趕一只蝴蝶。我好像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但我不在乎這些。我
不能肯定我是否到過這兒。我忘記了沿途見過的一草一木。我愛這個世界的一草
一木。但我絕不佔有他們。我不在任何事物上留下我的標記。也不留下我的目光。
我下一次看到同一株小草時。依然會歡欣雀躍。我也忘了這個建立在分類基礎上
的文明。我忘了花草和我的區別。我不必再尋找自己。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我的
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他是我。我也是他。但我不是我。我絕不是我。我忘
了我和蝴蝶的分別。我忘了花蝴蝶和蝴蝶花的分別。我忘了蝴蝶花和罌粟花的分
別。一切是同樣美的。我也是美的。
  我同樣忘了。這朵花和那朵花都是蝴蝶花。見到第二朵花時。我不會失去見
到第一朵花時的那份狂喜。陽光下沒有類同的事物。每一朵花都是獨特的。每一
朵花都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一切對我來說永遠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因為我沒
有記憶。我失卻了記憶。
  我就這樣獨自走著。累了。就原地躺下打個盹兒。我的睡眠像死亡一樣安寧。
沒有焦慮不安的輾轉反側。沒有夢。所以我不會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或者夢見
自己變成別的什麼。因為我就是蝴蝶。我就是別的。我就是一切。
  等我醒來。我站起來就走。不必辨別方向。不必擔心我是不是又往回走了。
不必瞎操心這個。所有的方向都面向死神。沒有一條路是冤枉路。我站起來就走。
絕不拍拍屁股撣去塵土。不管有沒有人在後面看我。看見的人在我後面。何必管
他呢。我拒絕表演。我愛孔雀。像愛所有的生靈那樣愛她。但我不喜歡開屏的孔
雀。孔雀開屏的時候。我總是繞到她的背後。欣賞她那為炫耀尾羽而裸露出來。
因情欲而充血。通紅而且醜陋的--屁股。
  我只是走著。像時間一樣走著。每一個時刻都是獨特的。每一個瞬間都是完
美的。每一個剎那都是永恆的。過去沒有意義。未來沒有意義。只有現在。永恆
的現在。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許兩天。也許兩年。也許兩萬年。也許兩億年。我
不知道我還能走多久。也許兩億年。也許兩萬年。也許兩年。也許兩天。但這並
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
  現在。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
  我見到了那口聖棺。嵌在彼岸的懸崖上。我毫不猶豫地跳進忘川。遊到了彼
岸。
  於是我看見了。看見了那高聳入雲的通天塔。這永恆的海市蜃樓。亙古不滅。

  70

  誰也沒有發覺王先生當天沒回王宮。平時他也常常會好幾天不露面。誰也不
知道他躲在王宮的哪個角落裡苦思冥想。日常國務都由陳陳料理。除非碰上大事。
陳陳一般不打擾他。誰都知道他最怕別人打擾。倪九十九死後。施青青搬進王宮
和王母住在一起。一個多月裡也只見到王子兩次。
  第五天。陳陳到處找不到王先生。派人到王母這兒請王先生出去。裡外一傳
話。才知道王先生失蹤了。王母和陳陳頓時著了忙。倪虹心裡氣苦。我早就知道
我終究是留不住你的。留得了你的身子也留不住你的心。留得了你今天也留不住
你明天。青青卻暗自高興。你既然要躲我。可見你心裡有我。可見你自己也知道
見了我肯定把持不定。但你能躲我一輩子嗎。你躲得了身子躲不了心。躲得了今
日躲不了明日。
  陳陳一面封鎖消息。一面暗地裡派得力的心腹四出打探。倪虹只是不停地哭。
青青也不禁著急起來。王母心想。這孩子終究還是不成器。看來要他復興王族是
沒指望了。幸好如如很快就會長大。我的死期快要讓我盼到了。想到這一點。王
母反而泰然了。
  陳陳眼看大勢已去。他慌慌張張地進宮對倪虹說。“我要親自出去尋找王先
生。”倪虹也沒了主意。施青青卻一迭連聲地催陳陳快去。陳陳跋腿就跑。走到
王宮門口。只見寂寞廣場上人山人海。已經把王宮團團圍住。
  倪採笑吟吟地對陳陳道。“陳先生。怎麼。想到城外再看看風景嗎。怎麼不
帶上太太和女兒呢。難道怕她們煞風景嗎。”
  陳陳囁嚅道。“你……你說什麼。我……我一點也不懂。”
  倪採臉色一沉。一揮手。人群分開。幾個壯漢把抱著陳菲菲的石女推到前面。
陳陳的管家神色慌張地走到倪採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陳陳一下子癱倒在地。原來
陳陳正打算帶著妻子和女兒逃跑。他讓管家帶著她們先走一步。在城外等他。顯
然管家出賣了他。
  倪採喝道。“陳陳。你還有什麼話說。”
  人群怒吼道。“殺了他。”
  “吊起來示眾。”
  陳陳的頭顱被掛在王城的西門上。他的眼睛一直睜著。
  倪氏王朝復辟了。倪採立即取締了無後教。宣布無後教為異端。重新起用被
王先生貶黜的那些舊臣。又追認柳依橋為反抗無後教的聖徒。同時把柳依橋的殉
難日定為鸚鵡節。《王城晚報》的頭版上。印出了柳依橋的名言。“鸚鵡也有言
論的自由。何況人呢。”
  倪採冊封他所有心愛的情婦為男爵。享受男人的一切權力。因為男女平等了。
王先生的八條如夢令都被廢除了。人民歡聲雷動。《王城晚報》總編胡悅提議通
緝王先生。因為他也生了一個兒子王如如。應該像陳陳一樣明正典刑。以為言行
不一者戒。人們鼓噪讚成。
  倪採大搖大擺地進入王宮。王母等人已經知道發生了政變。倪採一雙賊眼溜
了一圈。在王如如身上停頓了片刻。最後目光駐定在施青青身上。臉卻沖著王母
道。
  “老百姓要求把王先生抓回來處死。因為他不準別人生兒育女。自己卻生了
一個兒子。這也太不像話了。他宣布實行一夫一妻制。自己卻有這麼漂亮的一個
情婦。老太太。我如果真的想抓他。他是沒有地方可躲的。但如果這位美人兒願
意做我的王後。我可以對老百姓說。這個孩子是倪虹和陳陳私通生下來的。反正
這孩子一點也不像王先生。老百姓不會不信。再說陳陳已經死了。送他一個風流
鬼的名頭讓他萬世流芳。看來他絕不會不樂意的。這樣王先生只要永遠不再回到
王城。我就赦他不死。”
  倪虹頓時面如死灰。她用哀懇的目光看著青青。乞求她答應做倪採的王後。
王母聽了倪採的話大吃一驚。死死地盯著如如的小臉看得呆了。心裡一陣絕望。
不。如如是我的親孫兒。不。我兒子絕不是王八。此時此刻。她對兒子的生死反
而毫不在意了。青青此刻心亂如麻。一會兒想。我終於能名正言順地當上王後了。
倪虹要滾出王宮去了。這裡屬於我了。一會兒又想。可這樣王子就由我救下來拱
手送給倪虹了。說不定我這回還是像上回一樣。王後當不成。結果什麼也撈不到。
我反倒要變成倪太太了。不行。絕不能讓倪虹這賤人稱心如意。倪採說得對。我
可以做王子的情婦。男人喜歡情婦總是超過喜歡妻子。寧願王子死了。也不能讓
倪虹再獨自霸佔他。倪採能找到王子。我和聖母為什麼就不能找到他。再說我們
已經找到過他一回了。想到這兒。施青青笑著站了起來。
  “倪採。老頭子剛死。你就把我當成豆腐西施。來吃我的豆腐。色膽倒不小。
我早就聽說你騎術不壞。是個有名的騎士。本來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但現在
宮裡宮外這麼多人眼睛盯著。你叫我今後怎麼見人。虧你還是個偷香竊玉的老手
呢。再說你剛剛登基。你要忙的事情夠多的了。哪裡有空來欺壓我。要是弄得騎
虎難下。恐怕又要鬧出亂子來。依我看也不急在一時。索性我先出宮。這段日子
你也別來找我。等風平浪靜了。還不好辦嗎。你就忍一忍吧。”說著。又嫣然一
笑。
  倪採心痒難熬。叫道。“先知王八說過。‘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想想青
青說得有理。不敢不依。只好點頭嘆道。“唉。先知王八還說過。‘小不忍則亂
大謀。’只不過在王八看來這是小事。在我看來這事卻大過天去。”
  青青扶起王母。“聖母。我們走吧。”王母伸手抱過如如緊緊地摟住。好像
擔心他會在空氣中突然消失。出了王宮。喧鬧的人群看見了青青。霎時安靜下來。
全體行注目禮。青青卻目不旁視地攙著王母朝前走。但她心裡明白。如果自己是
一只天鵝。肯定已經被這些聚焦的目光烤熟了。天鵝優美地在水面劃開一條甬道。
人流又在後面亦步亦趨地合攏。青青故意停了停。掠一掠頭發。人群急忙止步。
青青又移動腳步。如入無人之境。人群又若即若離地跟在後面。王母突然厭煩道。
“這些人難道都是我的子孫嗎。”青青回眸一笑。所有的人像受到了催眠似的。
頓時定在原地。瞪著比懶蛤蟆還要大的眼睛。痴了。
  走到王府門前。王母和倪虹正要進去。青青怒道。“倪虹。你還有臉充女主
人嗎。聖母。我們不能住在這裡。陳陳那狗賊在這兒住過。我可不願意再進去。”
  王母也覺得青青說得有理。“虹兒。我們到青兒那裡去吧。”
  倪虹略一猶豫。“母親。你和青青帶著如如先去。我進去一下就來。”
  王母道。“那你快點兒。我們在這兒等著你。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倪虹答應一聲就奔了進去。王府已經亂得一塌糊塗。顯然是陳陳逃跑前留下
的殘局。王母在柵欄外長嘆一聲。老懷彌傷。
  等了許久。倪虹還不出來。青青生了氣。拉著王母要走。王母道。“青兒。
你去叫她快點。我已經累壞了。”
  青青不敢違拗。只好虎著臉進去了。可她找遍王府。竟沒有見到倪虹。她害
怕起來。急忙往外走。突然看到花園盡頭一間小屋子的門被風吹動著。發出吱呀
吱呀的聲音。她壯著膽一步一步挪過去。一伸頭。驚叫一聲。差點嚇得暈倒。她
看見一個神龕。倪虹跪在那兒。身子前傾倚在供桌上。已經死了。神龕上的牌位
寫著。
  “先知王八之靈位”。
  青青猛提一口氣沖出王府。嚇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只手往裡面指著。王
母把如如塞給青青。順著青青手指的方向蹣跚地走到小屋前。她近乎無動於衷地
把倪虹的屍身翻過來。竟看不出倪虹是怎麼死的。一抬頭。看見供桌上有一張紙。
她拿了紙慢慢出來。把紙遞給青青。青青念道。“母親。孩兒不孝。如如就交給
你了。青青。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世遺。”
  這天晚上。王宮中的嘆息殿裡。一個叫人汗毛凜凜的聲音。嘆了一夜的氣。

  71

  我在通天塔邊上自己動手搭了一間小木屋。我在這裡度過了幾萬年的極樂歲
月。每天清晨。我都打開門迎接我的新娘。她從聖河之水中誕生。這嶄新的。初
生的。血淋淋的太陽。為她施洗的聖河之水也被她的鮮血染得通紅。這聖潔的洗
禮洗去了她在漫漫長夜中蒙受的一切恥辱和苦難。我被這創造生命的血祭震驚了。
我的全部敬意隨著太陽同時升起。此刻。任何思想都是蒼白的。任何語言都是毫
無意義的。沒有鼓掌。沒有歡呼。惟有靜穆。沒有歡欣。沒有痛苦。惟有神聖。
  我擔心哪一天太陽落下去以後。永遠不再升起。
  然而曾幾何時。太陽一次又一次地被玷污了。生命的血紅變成了思想的蒼白。
太陽的贗品霸佔了清朗的天空。暴虐地灼傷了人類的眼睛。

  72

  王母和青青帶著如如回到王公館。只見兩個頭發很長胡子很亂的乞丐坐在公
館門前的台階上。守著兩只空碗。青青心裡正沒好氣。
  “怎麼。要飯要到我的門口來了。去去。別呆在這兒。”
  那兩個乞丐竟對著青青顫巍巍地跪了下去。青青剛要張嘴喝罵。一個乞丐用
激動得變了形的聲音叫道。“王太太。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青青怒道。“我怎麼會認識你這種人。”
  那人好像被抽了一鞭。往後退縮著絕望地拉著自己的頭發。“完了。全完了。
你已經不認識我了。我的號牌又被收去了。”另一個乞丐卻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
  青青罵道。“要發瘋給我滾遠點。”
  另一個插話道。“王太太。你別發火。你還記得這個號牌嗎。那是你發給我
們的。”青青嚇了一跳。隱隱約約記起了什麼。那人接著道。“去年你出門的時
候。叫王先生傳話給我們……”
  青青斥道。“放屁。我怎麼會叫王子……叫王先生給你們傳什麼話。”
  前一個回過神來。對後一個說。“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是陳先生。你就是
不信--王太太。是……是陳先生說的。不是王先生。”
  後一個說。“好。就算陳先生。王太太。陳先生對我們說。‘現在是王太太
考驗你們的時候。就看你們誰能堅持到最後了。’”
  青青氣得直跺腳。“聖母。你看。又是陳陳搗的鬼--怎麼。莫非你們從那
時起一直等到現在。”
  兩人搶著答道。“是啊。兩年來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青青奇道。“那不是要餓死嗎。這兒附近又沒有人家。討飯也沒人給呀。你
們倆在撒謊。”
  前一個被青青一罵又垂頭喪氣了。後一個脖子一挺。“王太太。我們怎麼能
討飯呢。那不是給你臉上抹黑嗎。”
  青青一時沒明白過來。“你們討飯跟我有什麼關系。”突然醒悟。啊。他們
以為經受住了考驗。可以做我丈夫了。頓時大怒。她冷笑著一腳踢翻了兩只碗。
那兩只碗幹幹淨淨。倒確實不像要飯的。“那你們可以不吃飯。簡直已經成仙了。
”
  那人侃侃而談。“王太太。一開始人很多。大家吃完了帶著的幹糧就輪流去
吃飯。後來走掉不少。剩下的人被你選中的希望越來越大。我就擔心萬一去吃飯
的時候你正好回來。那就前功盡棄了。我就讓家裡人送飯來。大家一見。也學了
樣。誰也不肯再離開一步了。”
  青青失笑道。“那不是跟坐牢差不多嗎。坐牢還有放風時間呢。”
  “王太太。別這麼說。坐牢哪有我們這麼自覺自願的。為了你。就是真的坐
它十年八年的大牢也值呀。再說坐牢並不是想走就可以走的。可其他人一個接一
個都走了。我不敢撒謊。這位王十二先生最堅定。他從來也沒動搖過。我卻好幾
次有想走的念頭。但每次我都想。說不定我前腳走。你後腳就回來了。再說別人
既然能等。我對你的發燒程度難道就比不上他們嗎。就這樣我又一次一次地打消
了開小差的念頭。但心裡還是抱著看看再說的態度。直到半年前。我們總共只剩
七個人了。有個王先生失去了信心。‘看來王太太不會回來了。我們被人耍了。
大伙兒散了吧。’我們五個也打算走了。只有這個王十二。我們勸了他半天。他
愣是不肯走。無論我們說什麼。他總是一句話。‘誰要走盡管走。要是肯行個好。
就把你的號碼牌送給我。’但走的人總是一個聲氣。‘這號牌好歹也是王太太給
的。留著也是個紀念。’這回大伙兒還是這麼說。他就不理人了。於是我們六個
就走了。可我走出幾步一回頭。見王十二正在滿臉得意呢。我心想。這不是白白
便宜了這小子嗎。我這麼久都熬過來了。罷了。我也豁出去了。我就對另外五個
王先生說。‘你們先走一步。我再勸勸他。’這不。我又留了下來。打那以後我
就真的死心塌地再也沒有想過要開溜。但這樣一來把王十二給氣壞了。因為我成
了他唯一的情敵。而且他知道我論什麼都比他強。”
  青青竭力忍住笑。“最難得的是。你的幽默感比他強得多。王先生。你姓什
麼。噢不。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二十。你別奇怪。家裡兄弟姐妹實在太多。我父親不耐煩在名字上
多花功夫。就按著排行叫。小時候我媽媽招呼孩子們吃飯時。能一口氣不喘地把
我們的名字都叫下來。那調門就跟列隊報數似的。”
  沒等他說完。青青已經笑岔了氣。王二十繼續說。
  “這一來王十二生了氣。至少有一個月沒搭理我。我想盡辦法跟他搭訕。他
硬是裝聾作啞。弄得我束手無策。我只好把嘴巴吊起來。一聲不吭。沒料到等我
死了心住了口。他倒憋不住了。又主動跟我搭茬。我也存心不睬他。想把他給氣
走。最後他說了一句話把我打動了。
  “‘王二十。怪我不好。我不該生你的氣。我本來以為。你們都走了。王太
太就非我莫屬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要是你也走了。我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忍
受不了這份寂寞的。要是沒有人陪我說說話。我堅持不了一個星期就會走的。’
  “這下我倒奇怪了。‘咦。這一個月裡你根本沒理我。你不是也熬過來了嗎。
’
  “他嘆了口氣。‘對呀。正因為有你在。我才能跟你憋氣憋一個月。要知道
憋氣找碴無事生非也是一種消遣。我要是不跟你鬥氣。一個星期也熬不住。幸虧
你留了下來。這樣我們倆都能堅持到底了。’
  “我一想對呀。我要是把他給氣走了。我一個人也會無聊得發瘋。我們就和
解了。我們說定。不管誰被你看中。另一個就去自殺。現在。王太太。請你判決
吧。”
  青青聽得心曠神怡。“這麼說我的選擇關系到你們兩個的生死嘍。這事倒有
些難辦。你看。王十二從來沒有動搖過。按理應該是他。可是你把一切都告訴了
我。是個光明磊落心胸坦盪的誠實君子。而且你也確實比他英俊瀟洒。我一時倒
也難以抉擇。這樣吧。你們倆分頭替我去找一個人。誰先找到他。就來告訴我。
沒找到的就不必來見我了。”
  青青把有關王子的種種。對他們一一交待了。兩人見王太太如此信任地派差
事給他們。不禁受寵若驚。欣然領命而去。

  73

  這天。孤獨的太陽遲遲沒有升起。在低垂的灰色天空下。走來一群類人猿。
走在頭裡的一個人向我一鞠躬。展開一卷尿布咿哩哇啦用唱歌般的調子搖頭晃腦
了一通。我沒想到說話會比唱歌還要好聽。我就像聽外語歌那樣聽得入了神。雖
說一句不懂歌詞的意思。但反而能更好地領略音樂的美。他一唱完。所有的人立
即圍住我。裝出一副認識我的神情。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一個老女人走上來
拉住我的手說。
  “王兒。難道你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我是你母親啊。”
  我說。“我的女兒。你犯了大不敬的罪過。我是你的父親。”
  一個進化得最好的年輕女人沖上來說。“王子。你總不會忘了我吧。你是為
了我才逃出王城的。現在倪虹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你跟我結婚了。”
  我奇怪地看著她歙動的嘴唇。剎那間。它們似乎巨大得足以把整個世界吞掉。
  她驚訝了。“怎麼。難道……難道我不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嗎。”
  “不……是的。你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
  “很抱歉。小姐。我是個色盲。”
  老女人把她拉開。“青兒。你走開。如如。快過來。”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
男孩被帶到我面前。老女人哄他道。“快叫爸爸。”男孩咬緊牙關不肯開口。“
好孩子。這是你爸爸呀。快叫呀。”男孩還是一個勁地搖頭。不肯說假話。
  我立刻就喜歡上這個孩子了。我俯下身子。撫摸著他的頭。“孩子。永遠別
說假話。也永遠別相信假話。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父親。”
  老女人神情異樣地看著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孩子。你別折磨我了。你告
訴我。如如究竟是不是你和倪虹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我的女兒。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呢。我是你們所有人的父
親。但我不是任何人的爸爸。我既不願生個女兒。看著她今天跟這個人結婚。明
天又離婚跟另一個人結婚。這樣結了又離。離了又結。跟被一群男人輪奸有什麼
兩樣。我更不願生個兒子。看著他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奴才和乞丐。殺人或者被
殺。不。我絕不會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留下任何後代。”
  老女人哭道。“孩子。你這是怎麼啦。你難道真的瘋了。既不認自己的母親。
又不認自己的兒子。我們辛辛苦苦找了你好幾年。這位夏大夫奉旨把我們護送到
這裡也不容易。可你卻偏偏失心瘋了。這倒好。你不承認是我的兒子。一路上卻
不斷有人要做我的幹兒子。前前後後趕著我叫媽媽。”她一回頭。“王豐。王川。
王一土。王一幹。王一工。王一士。王十二。王二十。還有。王麻子。你們這會
兒怎麼都啞巴啦。叫呀。”
  那些奇奇怪怪的影子突然齊聲大吼。“媽媽。”倒把我嚇了一跳。心想這老
女人有些邪門兒。
  “哎。乖兒子。”老女人含著眼淚應了一聲。不知是她豁口缺牙而發音不準。
還是故意奚落他們。她叫起“幹兒子”來。我聽著就像是叫“龜兒子”。我敬重
她的年齡。倒也沒有笑。可她又開始仰面朝天地數落我。“這是什麼世道。難道
親兒子反倒不如幹兒子了。大神啊。這是為什麼。莫非你懲罰我不該聽信倪採那
雜種的鬼話。疑心倪虹和陳陳那奸賊私通。生生把我那好媳婦給逼死了。造孽啊
造孽。如如可是我的命根子。孩子。都是我的不是。你別生我的氣了。也別再說
氣話來嚇唬我了。你應該跟我一樣高興才是。我們又回到王村來了。王族又復興
了。王村又有了這麼多王家的後代。”
  夏大夫打斷了王母。“老太太。你歇會兒吧。以後說話的日子長著呢--王
先生。當今陛下倪一百說我這個人腦子不大靈光。責備我沒有領會您當初造通天
塔的深意。他說通天塔實際上是您打算告老還鄉貽養天年時住的別墅。他要我轉
達他本人對您當機立斷激流勇退的莫大讚賞。他認為您需要有個合適的人照顧和
保護。所以他推薦我擔任通天塔的總管。他希望您接受他的這番好意。他相信您
還會願意進一步接受他的小小建議。既然通天塔是您一生的夢想。他要求您終生
不要走出通天塔。”
  我冷笑道。“我絕不會走出通天塔。”夏大夫大喜。我冷冷地問道。“夏大
夫。你還有什麼建議嗎。”
  夏大夫畢恭畢敬地答道。“沒有了。王先生。只要您遵守您的諾言。您就是
完全自由的。我就是您最忠實的僕人。”
  “很好。我的任何一句話都是永遠有效的。因為我不會走進通天塔。所以我
根本不可能走出通天塔。我就住在我的小木屋裡。”沒等我說完。王先生們就大
叫大嚷起來。
  “我們要住通天塔。”
  “瘋子才不肯進通天塔呢。”
  我寬容地笑笑。“不過。只要是自願的。我不反對任何人住進去。”
  夏大夫似乎略感意外。他用他那不太靈便的大腦袋想了片刻。沒有再堅持。
  “好吧。王先生。你可以不進通天塔。但你依然是通天塔當仁不讓的主人。
陛下要求我給每個通天塔的居民編號存檔。你是理所當然的天字第一號。”
  於是夏大夫引著王先生們鬧鬧嚷嚷地湧進了通天塔。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願他們別來打擾我的孤獨。

  74

  可是施青青卻不讓我清靜。也不知道她怎麼搞的。居然說服了鐵石心腸的夏
大夫。特許她每天到我的木屋裡來打擾我。她一來。總是跟著一大群王先生。王
先生們圍著她團團轉。也殃及池魚地把我圍困在垓心。我走到哪裡。青青跟到哪
裡。王先生們又鬼影似的飄到哪裡。青青跟我說話。如果我不搭理她。王先生們
朝我瞪眼。如果我搭理她。王先生們照樣朝我瞪眼。
  施青青說。“王子。夏大夫這人真討厭。我什麼時候該幹什麼。什麼時候不
該幹什麼。他都要管。他說起話來這樣。‘咳咳。嗯。我宣布。現在九點鐘。
吃飯。’‘咳。咳咳。我宣布。現在七點鐘。睡覺。’好像他不宣布。時間就會
靜止不動似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一聲不吭。王先生們卻笑得大翻空心跟鬥。
  施青青的永恆話題是天空。我照例還是充耳不聞。王先生們卻不厭其煩地跟
著她一遍又一遍地閑聊著這片在我看來無聊透頂的天空。
  “今天天氣哈哈哈……”
  “天氣今天嘻嘻嘻……”
  每個人的眼睛都瞪著我。好像把我當成了哈哈鏡。仿佛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
的笑料。似乎這兒已變成了失而復得的樂園。
  笑聲引來了更多的王先生。世界各地的王先生都趕來了。夏大夫編號已經編
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億。夏大夫把他們塞進通天塔中那擁護不堪的蜂房裡。沒過
多久。每個人的靈魂都被靈魂工程師們澆鑄成了大同小異的正六邊形。
  眼看王先生們越來越多。王十二和王二十急壞了。他們追問施青青。“王太
太。我們倆為你找到白馬王子都出了力。你曾經答應。找到他後就嫁給我們中的
一個。現在我們已經替你找到他了。你可以做出決定了。”
  青青笑道。“不。你們搞錯了。要嫁給你們任何人。必須先等我跟王子離了
婚。”
  王二十著急道。“那你為什麼還不趕快跟他離婚呢。”
  青青苦笑道。“可是我還沒有跟他結婚呀。”

  75

  孤獨的太陽從此再也沒有升起。我開始越來越厭惡白晝了。只有到了深夜。
所有的人都回到了通天塔裡。我才能獨自冥想。直到靈魂出竅。

  76

  王豐和王一幹卻從來也不打攪我。他們倆一見如故。一有機會就聚在一起鬥
酒。
  “豐兄。想不到我們真的進入天堂了。”
  “幹老弟。我們只是在去天堂的路上。”
  “不管怎麼說。住在這通天塔裡。離天堂到底近了許多。豐兄。你好像不大
願意住得這麼高。”
  “呃不。我願意的。”
  “老兄。我告訴你。住在這裡最大的好處是。你想自殺的時候。你絕不會半
途而廢。”
  “這是什麼意思。”
  “你聽我說。我平均過一個月左右就有一次自殺沖動。但每當我急急忙忙跑
出去打算找一個地方往下跳的時候。不是在半路上被別人拉去喝酒。就是讓別的
芝麻綠豆的大事纏住。給耽誤了。等我脫出身來。我早就忘了我原先為什麼要出
門。有一回我總算堅持到爬上了一座懸崖。可是我的自殺沖動已經過去了。我只
好居高臨下地欣賞了一番這個醉醺醺的世界。又回來了。
  “當我站在高處。俯視密密麻麻地擁擠在這個星球每一角落的那些同類時。
我第一次發現他們竟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螞蟻。可螞蟻們自己。還自以為是
大象呢。我第一次發現。那些鋼鐵的甲虫。蠕動得竟如此緩慢。可它們還自以為
正在飛速前進呢。
  “只要我一想到我還不得不像他們那樣可憐地活著。我就被強烈的羞恥感和
可怕的失敗感所折磨。我無法改變這些。就是我的羞恥。我沒有勇氣自殺。就是
我的失敗。我痛不欲生。卻又苟且偷生。所以我不敢思考。酒。只有酒。才能幫
助我停止思考。我不敢照鏡子。因為我不想看到我自己。我被這來去匆匆的死神
折騰得膩煩透了。我以為這殘忍的遊戲要永遠玩下去。現在好了。我住進了通天
塔一千零一層。即使上不了天堂。只要能讓我永遠擺脫這個瘋狂的世界。我寧願
下地獄。我現在每時每刻都在盼著自殺沖動再來。到時候。我只要跨出陽台的欄
桿。就一了百了了。”
  王豐不知該怎樣安慰王一幹。“幹老弟。到時候你至少該來跟我道別一下。
或許我會跟你一起跳的。路上也有個伴兒。”
  “好的豐兄。一言為定。幹。”
  “幹老弟。幹。”

  77

  王麻子張羅上夏大夫王母和王川。四個人沒日沒夜地又打起麻將來。夏大夫
是新手。但一玩就上了癮。還特意編了四句麻將經。“春天不會發春情。夏天不
愁不下雨。秋天不必打秋風。冬天不會生凍瘡。”
  王母一來眼看死期遙遙無期。也懶得再盼。二來王村日見興旺。也不著急死
了。對如如也不如原先那麼疼愛了。於是青青每天到我的木屋來。總是帶著如如。
青青對我說。
  “這孩子從小就缺少母愛和父愛。他媽媽那狐媚子整天就知道勾引男人。你
又只顧忙著造通天塔。害得這可憐的孩子這麼大了還結結巴巴的連話也說不齊全。
你要是娶了我。我絕不給他看後娘臉。除了我。誰會像我這麼愛他。我本來就是
他的伯母。現在又成了他的教母。”
  如如睜大了眼睛問我。“先先先生。什麼是教教教母。”
  我說。“酵母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東西。它不能提高任何東西的實際價值。卻
能使某些東西莫明其妙地膨脹起來。比如說面團團和女人的肚子。它還能使某些
東西因為增多而貶值。比如說。那麼多的王先生。”
  “先先先生。我媽媽是壞壞壞人嗎。”
  “不。孩子。她是個可憐的人。”我用手指著青青。“你媽媽是讓她害死的。
”
  如如立即怒視著青青。我倒有些後悔失言。“孩子。別恨她。她比你媽媽更
可憐。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只有瘋子。是人太多把大家逼瘋的。世上的一切本
來都是有限的。人卻妄想無限地增多自己。是無限增多的人與並未無限增多的土
地食物之間的矛盾把人們逼瘋的。一個人吃一個蘋果。他會很滿足很快樂很幸福
的。兩個人吃一個蘋果就會爭奪。三個人吃一個蘋果。就會發生欺詐奴役和偷盜。
甚至互相屠殺。人一多。瘋狂就是必然的。”
  “可是先生。人少了不是很孤孤孤獨嗎。”
  “孩子。那不是孤獨。那是寂寞。靈魂寂寞的人害怕肉體寂寞。靈魂孤獨的
人卻熱愛肉體孤獨。因為孤獨就是圓滿。孤獨的人喜歡一個人呆著。”
  “我不要一個人呆著。”如如突然說出一句囫圇話。“我……我……我害怕。
我不要孤獨。”
  我長久地注視著他。沉默了。

  78

  王二十道。“十二。王太太要我們替他找的這個人。竟是個瘋子。”
  王十二道。“二十。莫非我們找錯人了。王太太說這人是她的白馬王子。可
是誰也沒見他騎過白馬呀。”
  “呆子。你沒讀過王豐那篇妙文嗎。‘白馬非馬。王子非子’。要是白馬王
子一天到晚騎在真的白馬上。哪個女人肯嫁給她。”
  “這麼說。所謂白馬王子。只是說他的騎術高明嘍。嘻嘻……”
  “吃吃……”
  “嘻嘻嘻……”
  “吃吃吃……”

  79

  可是沒過多久。王村也像王城一樣。晚上比白天更熱鬧了。這天晚上我正在
做風箏。王一土來到我的木屋。
  “王先生。我對不住你。我沒有把通天塔造好。”
  “一土。別難過。這也不能怪你。噯。對了。你是不是有三個孿生兄弟。”
  “是的。他們也到王村來了。”
  “你們四兄弟的名字倒有些意思。”
  “我母親告訴我。她生下我們的前一天。來了一個雲遊的聖者。聖者對我母
親說。‘王太太。你有禍了。明天這個時候。你要生下四個禍胎。我給他們取個
名字避避邪吧。老大可以叫一土。老二不妨叫一幹。老三就叫一工。老四就叫一
士。這四個名字都是從王裡面化出來的。也就是王化的意思。千萬記住。“逢王
則吉”。慎之。慎之。’第二天我母親果然生下了我們哥兒四個。就依次給我們
取了名。但我母親和我們哥兒幾個都不太明白這裡面有什麼深意。自從通天塔停
工以來。我一直在琢磨這個事兒。今天我覺得似乎有了一些眉目。所以特地來請
教王先生。”
  我來了興趣。“先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王先生。我發現這‘王’字裡面大有文章。不是我對你不恭敬。因為我也
姓王。你看。‘王’的上面一橫代表天。下面一橫代表地。中間那一橫短些。代
表人。中間那一豎貫通天地人。沒準就是通天塔。也可以這麼看。上下分別是天
地。天地之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十字架。通天塔也好。十字架也罷。都是圖騰
柱。圖騰柱就是社木。每年春天。人們在社木四周歡會娛神。這就是社會。動物
一過春天的發情期。就作鳥獸散。可是人類卻不願意春天一過就散會。這麼著人
類就決意讓大自然四季如春。說起來辦法也簡單得很。就像頭疼吃頭疼藥腳疼吃
腳疼藥一樣。春天一過。人們就猛吃春藥。沒料到人定勝天過了頭。真正的春天
從此永遠消失了。大自然不僅沒有四季如春。反而四季如夏四季如秋四季如冬起
來。大自然變得越來越不自然了。
  “於是我越琢磨越琢磨不透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昨天老二一幹和王豐到
對岸施莊去喝酒。到半夜醉醺醺地回來。悄悄告訴我。遠遠地看通天塔。就像一
根巨大的陽具。我驚出一身大汗。立刻明白過來。原來圖騰柱就是陽具。圖騰就
是折騰。陽具就是人類文明史的鐘擺。人類社會從一開始就出了毛病。”
  我頓時臉色慘白。“一土。照你這麼說。難道這是不治之症。人類真的沒救
了。”
  王一土頓了頓。“王先生。我為了琢磨這事兒。一宿沒好睡。我尋思著睡眠
藝術的失傳。是文明衰落的根源。所以首先要為睡眠正名。睡眠就是正兒八經地
睡覺。一人獨睡。一夢千裡。可是魔鬼卻說。‘那人獨睡不好。’於是人們雖然
整天挖空心思地想著睡覺的事兒。可一旦上了床卻不肯好好睡覺。而是攪得胡天
野地驚天動地。我估摩著。魔鬼就是迫使人們不斷上床卻不肯好好睡覺的那股子
恣肆不羈的邪勁兒。魔鬼就是上帝的敵人。可惜上帝造出來的人類。全都成了魔
鬼的奴隸。魔鬼在每個人的靈魂裡。人類已永遠失去了心靈的安寧。無窮的焦慮
使他們再也不能酣然入夢了。整個世界都在失眠。王城的夏秋冬大夫發明了一種
專治失眠的冬藥。吃下一片。心中的魔鬼就會進入冬眠。藥倒是賣出去不少。可
晚上照樣喧囂不止。似乎整個世界都吃錯了藥。”
  我奇怪道。“這是什麼緣故。”
  一土道。“王先生。你不明白。他們要麼不吃。要吃就一大把一大把像吃花
生仁似的大吃特吃。先知王八說過。‘睜開眼睛做人。閉上眼睛做夢。’可是王
城人卻反其道而行之。近來小貓小狗黨正在提倡‘眼開眼閉主義’。也叫‘波斯
貓主義’。夜貓子們的信條是。‘睜一只眼睛做夢。閉一只眼睛做人。’他們上
床時絕不好好睡覺。下床後才借助各種邪藥做白日夢。這種邪藥多得不計其數。
歷史最悠久的一種叫做酒。最有名的酒徒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
留其名。’不折不扣的睜著眼睛說夢話。但可悲的是他的名氣確實很響。他叫李
白。就是因為他最愛喝白酒。我二弟一幹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說他一口氣能喝
八鬥酒。酒才獨步天下。另一種邪藥叫白粉。據說吃了能白日飛升。飛到天堂裡
去……”
  王一土越說越遠。我打斷他道。“可是你說到現在還沒說到睡眠的藝術呢。”
  一土道。“王先生。先知王八說。‘夢是生的一半。生是死的一半。’生。
死。夢。是靈魂的三種狀態。從哲學的角度來看。生是正題。死是反題。夢是生
與死的合題。夢介乎生與死之間。又高於生死。夢有兩者之長。無兩者之弊。生
有歡樂。但也有痛苦。死沒有痛苦。但也沒有歡樂。只有夢能無償地賜給你極樂。
更重要的是。生的本質是寂寞。死的本質是寂滅。而夢是圓滿無缺的至福。生不
能給你的一切。夢都能給你。有人說夢是虛幻的。但有什麼是真實的呢。而且。
夢的虛幻只有你醒著的時候才會意識到並使你陷入更大的痛苦。但如果你永遠不
醒。一個夢接一個夢。像沒完沒了的電視連續劇那樣永遠胡編亂造下去。你就永
遠不會再想起還有寂寞這檔子事兒。嬰兒的幸福就是永遠吃了睡。睡了吃。甚至
吃奶的時候也懶得睜眼。他還沉浸在夢裡呢。”
  “可是這樣的生活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
  “王先生。當然不一樣。夢的優點在於。你可以最大限度地逼近死亡而不必
擔心被死神所佔有。古人把睡覺稱為‘挺屍’真是再恰當不過。夢裡你可以在安
全距離之外逼真地體驗死亡。欣賞死神的一顰一笑。這將比你在街心花園等候情
人時想像她的投懷送抱還要真切得多。而人生無非就是等死。真正的睡夢藝術家
能確切地預知死神降臨的那個神秘時刻。請想一想。當大限到來。當你等候了整
整一生的死神終於分秒不差地如約而來。當她柔軟無骨飄忽不定的影子輕捷地從
背後向你走近。試圖嚇你一跳。而你突然轉身把她摟個滿懷。用最後的溫存愛撫
她夜一般閃亮光滑的羽毛。你是多麼從容不迫和瀟洒自如。當她攜手引你穿過死
神的大廳進入永恆時。小鬼判官們將絲毫不會留難你。因為你沒有虛度此生。因
為人的自由不在於怎麼活。而在於怎麼死。與其說人們選擇生活方式。還不如說
人們選擇死亡方式。對死亡的體驗越深刻的人。死亡的方式就越獨特。也越合理。
而這樣的人。就是精通睡夢藝術的大師。”
  王一土說得魂不守舍出神入化。我卻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王一土又道。“先知王八說過。‘物以稀為貴。人以多為賤。’現在任何東
西都是供不應求。只有人類自身的產量供過於求。人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自有
人類社會以來。一錢不值的大部分人都是缺錢化的。但上帝是公正的。每個人都
有權力安安穩穩地睡覺。自由自在地做夢。睡覺和做夢是人生的最高享受。而且
不必化一分錢。”
  我冷笑道。“這就是你的救世良方嗎。”
  一土見我突然發怒。略感意外。“王先生。我是通天塔的總工程師。通天塔
是為了拯救靈魂而建造的。所以人們稱我為靈魂工程師。我也曾引以為自豪。但
通天塔的理想幻滅以後。我意識到靈魂是無法拯救的。能拯救的只有肉體。而睡
夢是拯救肉體的唯一出路。上帝死了。但魔鬼卻沒有死。人類憑借自己的力量是
不可能戰勝魔鬼的。我們只能逃避。我們只能逃到美妙無比的夢境裡去。因為別
無可逃之處。”

  80

  我坐在木屋門口。在低沉的烏雲下做著風箏。施青青站在我面前。王先生們
站在周圍。我又被重重包圍了。如如扶著我的膝頭。眨著困惑的眼睛。
  “先生。這是什麼。”很久以來。這孩子已經不口吃了。
  “這是風箏。”
  “風風風什麼。”
  “風箏。”
  “風風風……風子。”
  我吃驚了。“如如。你不能發‘箏’這個音嗎。”
  “先生。我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我把做好的風箏給他。“拿去玩吧。”
  “先生。你把它送給我了嗎。”
  “是啊。我是特意為你做的。”
  如如高興得跳了起來。跳跳蹦蹦地拿著風箏跑了。
  我看了施青青一眼。“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什麼是丈夫。”
  “丈夫就是女人的拐杖和扶手。”
  我大喝一聲。“女人。扔掉你的拐杖和扶手。”
  整個世界突然靜了下來。青青氣得臉色發青。一跺腳。“好。那我就再也不
嫁人了。”掩面狂奔而去。奇怪的是這一回王先生們沒有跟隨她一起走。所有的
人怒視著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過來。包圍圈越縮越小。我根本不可能突圍。我
無路可逃。我靜靜地坐著。只希望自己是一只風箏或者蝴蝶。
  人群突然分開。夏大夫一手拉著如如一手拉著一個小女孩來到我面前。夏大
夫一揮手。所有的王先生立刻消失了。夏大夫竭力克制著怒氣。
  “王先生。我一向很敬重你。可你是怎麼教育這孩子的。”
  我訝然道。“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
  夏大夫對如如喝道。“你自己對你父親說。”
  如如毫無懼色。“先生。我在放風風風風……”
  我憐憫地說道。“孩子。就叫放風吧。”
  夏大夫臉色一變。“王先生。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麼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
  我打斷他。“夏大夫。我什麼也不知道。放風就是放風箏。這孩子從小結巴。
這幾年跟我在一起。差不多已經好了。可就是不會發‘箏’這個音。如如。你說
吧。”
  “先生。我在放風風的時候。夏娃跑來問我。‘這是什麼呀。’我說。‘這
是風風……風子……’夏娃說。‘如如。你騙人。這不是風子。這是大蝴蝶。’
我很生氣。先生。你教導過我。騙人是最不好的。可夏娃還小。我犯不著跟她生
氣。我就不再理她。只顧放我的風……風子。可夏娃又說。‘如如。這個大蝴蝶
太好看了。你送給我吧。’我說。‘當然好看的。這是先生特地為我做的。我不
能隨便送人。’她央求道。‘如如。求求你了。送給我吧。你叫先生替你再做一
個。我不白要你的。我……我給你看一下……看一下屁股。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看
過。因為爸爸說。不能給別人看的。可你……你又不是別人。你是如如啊。爸爸
認識你的。’我起初不肯。但她一再求我看一眼。我就有些好奇。以為她的屁股
有什麼古怪。再說夏大夫不讓看。我偏要看。可是我看來看去。她的屁股沒有任
何特別的地方。我非常失望。但我還是把風……風子給了她。因為先生說過。說
話不能不算數的。可她卻不急著要風……風子。偏要盯著我問。‘我的屁股好看
嗎。’我說。‘一點也不好看。’我只說了這一句。她就哭了。我把風……風子
給她。她也不要。卻到夏大夫那裡告狀。說我欺負她。說我罵人。夏大夫就把我
帶來見你。”
  沒等我說話。夏娃又哭道。“如如。你壞。”
  如如不服氣道。“先生教導我。要言而有信。永遠不說假話。”
  我說。“好了夏娃。別哭了。你還要這個大蝴蝶嗎。”
  “我不要了。”
  “我替你另外做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大蝴蝶。好嗎。”
  夏娃立刻破涕為笑。對如如吐吐舌頭。扮一個鬼臉。
  夏大夫臉色稍緩。欲言又止地說道。“王先生。等你做完風箏。我有話對你
說。”
  我心想。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什麼話。“好的。夏大夫。你讓王豐到我這裡來
一下。”

  81

  “王豐。我當了國王正要重用你。你怎麼倒走了。你是我的老同學。怎麼不
幫我一把。難道你早已料到我會落到這個地步嗎。看來我還是不如你。”
  “王先生。別這麼說。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瞞你。我離開王城。是因為
我怕……怕你殺了我。”
  “咦。我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我知道你最恨背信棄義。而我背叛了你。我跟施青青在王城賓館舉行
婚禮的時候。你給我的便條上說。千萬不可泄露你的身份和住址。可由於種種變
故。我不得不把你的身份告訴了施青青。還把她帶到了你的住處。唉。可是我最
終還是沒能得到她。早知如此。我也不會背叛你了。”
  “王豐。你瘋了。你什麼時候帶她到我的城堡來過。我當時確實是不打算再
回王城的。現在看來是不該回來。唉。這也不必再提。但你畢竟為我保守了秘密。
使我能夠安安靜靜地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感謝你還來不及。怎
麼還會殺你。”
  王豐頓時急出一身冷汗來。“這麼說……這麼說……你要我別告訴人的住址。
指的不是王城的親王府。而是……而是指烏有國虛托邦的白馬城堡嘍。”
  “哎對了對了。王豐。我找你來就是要問你這個。因為我忘了城堡的名稱了。
虧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只有你去過。怎麼。那時候我又不住在王府。我又不打算
再回王城。我當然要叫你保密城堡的地址。免得倪九十九找到我。”
  “啊哈哈。我真蠢。”王豐狂笑起來。“我把王府的地址告訴了施青青以為
已經背叛了你。早知道是這樣。我又何必逃走呢。我又何必……何必……說不定
……你還要重用我呢。說不定……施青青不嫁倪九十九而嫁了我。”王豐一臉的
懊喪。
  “不。王豐。既然你以為我要你保密的是王府的地址。那麼你告訴她們時就
已經背叛了我。這跟事實上有沒有對我造成損害毫無關系。”王豐驚呆了。“不
過我寬恕你。我只是奇怪。那個曾經在城堡裡與我徹夜長談。願意為真理舍棄一
切的王豐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你到現在對施青青還不死心。”
  “王先生。畢竟。真正的王先生只有你一個。你可以不在乎施青青。因為你
有你的李惠……”王豐突然張大了嘴。驚恐得臉都扭曲了。
  一聽到“李惠”這個名字。我猛地一震。記憶的閥門忽然鬆動了。“咦。王
豐。你怎麼會知道李惠。”
  王豐尷尬地掩飾道。“王……先生。我是記者。記者是無孔不入的。這個暫
且不去說它。你……你要知道。我和通天塔裡的王先生們其實沒有什麼兩樣。難
道你沒有看到。除了你。整個世界都為施青青發了瘋嗎。”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還是奇怪。通天塔裡只有她一個女人。為什麼這裡
晚上像王城一樣喧鬧。”
  “王先生。你太天真了。你以為通天塔真的通向天堂嗎。不。你錯了。通天
塔直通地獄。通天塔就是地獄。你以為通天塔裡沒有女人。魔鬼就鞭長莫及了嗎。
我告訴你。魔鬼是無孔不入的。”
  “這是什麼意思。”
  “王先生。看你一派天真爛漫。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我給你說件事。我小
時候經常尿床。至少被我爛壞了三張木床。而木床是緊俏商品。我尿床要是被爸
爸知道。每次他都要瞞著媽媽脫了衣服。用鞭子狠狠地捅我的屁股。說是對我的
懲罰。但我尿急急如火。媽媽讓我穿開襠褲也不管用。不過我穿了開襠褲以後。
我爸爸用鞭子捅我屁股倒更方便了。可是爸爸捅得越兇。我尿床尿得越洶湧。我
十三歲的時候最後一次尿床讓爸爸知道後。他氣壞了。舉起鞭子惡狠狠地向我撲
來。嚇得我大叫救命。正好媽媽提前下班回來。媽媽抱住他哀求道。‘孩子還小。
你怎麼這樣狠心。他哪裡受得了你的鞭子。連我都吃不消。’爸爸被媽媽撞破。
有些不好意思。舉得高高的鞭子立刻軟軟的垂了下來。他只好悻悻地穿起衣服。
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了一句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想起來就心驚肉跳的話。‘小
心你的屁股。’從此我再也沒有尿過床。王先生。現在你該明白通天塔裡雖然只
有一個女人。晚上為什麼照樣熱鬧了吧。”
  “不。王豐。你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懂。”我只明白了一點。當靈魂的安寧
失去以後。塵世的寧靜就一去不復返了。而當孤獨也變成一種奢求時。你就一貧
如洗了。

  82

  不。我再也不能呆在這個鬼氣森森的魍魎世界裡了。再留一秒鐘。我立刻就
會發瘋。我要去尋找太陽。我要去尋找真正的太陽。太陽絕不會真的消失。太陽
只是出於仁慈才躲在烏雲背後不肯露面。因為他擔心一旦陽光掃除了所有的陰霾
和幻影以後。這些脆弱的靈魂將會在真相面前一聲嗚嚥。立刻死去。
  我必須去尋找我的太陽。任何力量。哪怕是任何人都無法戰勝的魔鬼的力量。
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和魔鬼決一死戰。
  我要到烏雲後面去。我要到天幕後面去。於是我開始了我悲壯的夢遊。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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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京不特        校  讀:京不特、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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