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C冊﹒1997年6月1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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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遠山長篇小說增刊C冊:通 天 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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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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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遊覽須知﹒﹒﹒﹒﹒﹒﹒﹒﹒﹒﹒﹒﹒﹒﹒﹒﹒﹒﹒﹒﹒﹒﹒張遠山

通天塔﹒﹒﹒﹒﹒﹒﹒﹒﹒﹒﹒﹒﹒﹒﹒﹒﹒﹒﹒﹒﹒﹒﹒﹒﹒﹒﹒﹒﹒張遠山
  題辭﹒﹒﹒﹒﹒﹒﹒﹒﹒﹒﹒﹒﹒﹒﹒﹒﹒﹒﹒﹒﹒﹒﹒﹒﹒﹒﹒﹒﹒A冊
  楔子﹒﹒﹒﹒﹒﹒﹒﹒﹒﹒﹒﹒﹒﹒﹒﹒﹒﹒﹒﹒﹒﹒﹒﹒﹒﹒﹒﹒﹒A冊
  一、月曜日之夢﹒﹒﹒﹒﹒﹒﹒﹒﹒﹒﹒﹒﹒﹒﹒﹒﹒﹒﹒﹒﹒﹒﹒﹒A冊
  二、火曜日之夢﹒﹒﹒﹒﹒﹒﹒﹒﹒﹒﹒﹒﹒﹒﹒﹒﹒﹒﹒﹒﹒﹒﹒﹒B冊
  三、水曜日之夢﹒﹒﹒﹒﹒﹒﹒﹒﹒﹒﹒﹒﹒﹒﹒﹒﹒﹒﹒﹒﹒﹒C、D冊
  四、木曜日之夢﹒﹒﹒﹒﹒﹒﹒﹒﹒﹒﹒﹒﹒﹒﹒﹒﹒﹒﹒﹒﹒﹒﹒﹒E冊
  五、金曜日之夢﹒﹒﹒﹒﹒﹒﹒﹒﹒﹒﹒﹒﹒﹒﹒﹒﹒﹒﹒﹒﹒﹒﹒﹒F冊
  六、土曜日之夢﹒﹒﹒﹒﹒﹒﹒﹒﹒﹒﹒﹒﹒﹒﹒﹒﹒﹒﹒﹒﹒﹒G、H冊
  七、日曜日之夢﹒﹒﹒﹒﹒﹒﹒﹒﹒﹒﹒﹒﹒﹒﹒﹒﹒﹒﹒﹒﹒﹒I、J冊
  尾聲﹒﹒﹒﹒﹒﹒﹒﹒﹒﹒﹒﹒﹒﹒﹒﹒﹒﹒﹒﹒﹒﹒﹒﹒﹒﹒﹒﹒﹒J冊

《通天塔》跋語﹒﹒﹒﹒﹒﹒﹒﹒﹒﹒﹒﹒﹒﹒﹒﹒﹒﹒﹒﹒﹒﹒﹒﹒﹒張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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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山﹒

通 天 塔(連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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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曜日之夢

  27

  中秋節一早。急匆匆趕去上班的人們在街頭巷尾為了爭奪《王城晚報》免費
贈閱的特大號外。幾乎使王城的交通陷於癱瘓。據第二天《王城晚報》的不完全
統計。由此引起的五十七起車禍。共造成了四十九人死亡。二十五人受傷。其中
六人終生致殘。使幾十戶人家的團圓飯從嘻嘻哈哈變成了哭哭啼啼。但更多的人
至死都堅持說這輩子再也沒有第二個這樣快活的好日子。這種難以言傳的極樂隨
著歲月的流逝癒發使未曾親歷的年輕人感到難以置信。以致後人一口咬定這只是
一個愚人節的惡作劇。龍鐘悖晦的老人們開始遊疑這件事究竟是否真的發生過。
更多的人吃不準它到底是發生在中秋節還是愚人節。甚至有人說。那天既不是中
秋節也不是愚人節。而是另外一個什麼節日。反正現在節日多得誰也記不全。一
年至少有五百來個節日。一天裡很可能就撞上幾個。諸如噴嚏節。結巴節。手套
節。老鼠節。芝麻節。綠豆節。甚至還有一個節日節。更叫人吃驚的是。竟然還
有一個反節日節。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總之。這是一個節日的時代。而王城
父老記憶中的那一天。是節日中的節日。它標志著狂歡節的節節勝利。已到達結
結巴巴的輝煌頂峰。
  中秋節前一個月。也就是鬼節那天。《王城晚報》在第三版右下角登載了一
條不起眼的消息。聲稱“著名詩人王子先生與本城名媛絕代佳人施青青小姐不巧
奇遇。日前王先生攜美同行抵京觀光。這是王先生對王城的首次訪問。另據消息
靈通人士透露。王先生與施小姐現正雙雙下榻於王城賓館。並將於近期擇吉完婚
雲。”
  王子見報頓時大怒。立即撥通《王城晚報》的電話。
  “喂。叫你們社長聽電話。”
  “錢社長不在。我是本報總編胡悅。有什麼話對我說吧。嘿。你是誰呀。”
  “我是王子。胡總編。誰允許你們刊發那條關於我的消息的。”
  “您是倪……你呃不不不。王先生。根據王家法律。我們有新聞自由。”胡
悅對著話筒滿臉堆笑。但聲音裡沒有一絲笑意。使他的面部肌肉一番抽搐歸於徒
勞。“王先生。如果您有什麼要補充說明的。盡管說。我還想請求您允許本報對
你進行一次獨家採訪。照個相什麼的。擴大您的影響。提高您的知名度。您看是
不是現在就約個時間。”
  “真見鬼。”王子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胡悅不悅了。見鬼。你才見鬼呢。唔。這樣說不妥。他要是見鬼。我就成了
鬼了。不過還好。他其實並沒有見到我。我也沒有見到他。可我們居然還說了會
子話。誰要是真的見過鬼。倒可以向他約一篇稿。肯定轟動。可惜沒聽說有人見
過鬼。也可能見過的人不肯說。這說明他們心裡有鬼。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胡悅拿起話筒。“你是誰。”
  “總編。是我。”
  “總編是我。怎麼是你。”
  “對對。總編。是你。不是我。什麼。我不是我。總編。你搞什麼鬼。我是
王豐。”
  “哦。對……對不起。”胡悅更不悅了。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把他跟鬼聯系
在一起。但他卻不敢生氣。“原來是你呀。王豐。對不起。剛才……神走了。呃
不不。是我……走神了。都是你這冒失鬼。打斷了我的思路。什麼事大驚小怪。”
  “總編。好消息。死了人啦。有個崇拜王子的女大學生自殺了。”
  “太好了。她為什麼自殺。”
  “大概是聽說王子要結婚吧。乖乖不得了。吃了兩百多片安眠藥。剛剛在醫
院裡翹了辮子。”
  “好極了王豐。聽著。我們不能讓她白死。要為她發一篇大特寫。為愛情而
死。真是太偉大了。你趕快回來。我給你留著版面。”
  “你別急呀。我打電話就是要你先留著版面。可我先得把她的遺書抄下來呀。
我現在正在醫院裡。遺書實在太精彩了。你絕對不會想到。一千多字的遺書全都
是用王子的詩句組裝起來的。非常滑稽可笑。你聽聽。‘人死了什麼也沒有。什
麼也沒有也沒有什麼。為你死了也沒有什麼。’像不像繞口令。好了。不念了。
待會兒你就能看到了。”
  胡悅放下話筒。滿意地笑了。這回的笑是實實在在的。從左腳的趾尖一路向
上。翻過他那因過早謝頂而閃閃發亮的頭頂心。然後一路向下。勢如破竹地傳到
右腳的趾尖。線路暢通地圓滿打了個哆嗦。胡悅一跺右腳把笑聲收住。躊躇滿志
地來回踱著方步。
  上半年《王城晚報》銷路銳減。錢社長差點要把胡悅撤了。胡悅使出渾身解
數來取悅社長。總算爭取到三個月時間讓他戴罪立功。但胡悅對改善目前新聞出
版界的不景氣根本無能為力。他知道三個月以後還是得滾蛋。這怎麼能怪我呢。
現在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新鮮事。就連故意大驚小怪地制造轟動效果也已經翻不出
什麼新花樣了。現在連人咬狗的事也變成老生常談了。
  正當胡悅絕望苦撐之時。王城第一大報《彼岸日報》意外地被倪九十九查封
了。胡悅福至心靈。搶先約請《彼岸日報》的當家筆桿子王豐吃飯。
  王豐是新聞界出名的鬼才。據說沒有任何秘聞是他那削尖的鬼腦袋刺探不到
的。各報關於同一事件的報道總是他的那篇最引人入勝。能道人所未道。發人所
未發。嫉妒他的同行說那是他添油加醋編造出來的。崇拜他的人讚美他是傑出的
新聞烹調大師。沒有人敢跟他口誅筆伐。因為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他不僅動筆動
口又快又好如有鬼助。而且尖酸刻薄世無其匹。
  但他對胡悅卻一向很客氣。在一次同行聚會時。王豐一邊摸著胡悅光溜溜的
頭頂一邊對眾人說。“你們千萬別信有兩個下巴的人說的話。那肯定是鬼話。但
胡老總的話你們也千萬別不信。因為他可不是那種只有雙下巴的人。我仔細數過
了。胡老編一共有七個下巴。因此他說出來的話大有份量。字字千鈞。而且胡編
先生有一個自己也不知道的良好習慣。說話的時候喜歡摸著自己的下巴。根據我
的觀察。每當老胡托住自己下巴的時候。他必有驚人之語問世。注意。胡老其他
的話並非毫無價值。”
  胡悅仗著這點交情。終於捷足先登。搶在其他報社之前把王豐挖了過來。王
豐吃完飯。抹抹嘴對胡悅說。“恭喜你。胡總編。你現在有八個下巴了。”
  果然。王豐一來。《王城晚報》奇跡般地起死回生了。胡悅踱著方步。摸著
下巴。打著飽嗝。滿意地笑了。沒想到今天真的有人見鬼去了。可惜她一去不回
了。不過她臨死前能留下一些活人編的鬼話。說明她具有很強的新聞意識。到底
是受過高等教育的。

  28

  王子擱下電話正生著悶氣。他擔心姐姐見到這條消息後會來找他。這裡住不
得了。得盡快離開這裡。他站起來。這時候有人敲門。打開門他舒了一口長氣。
來的不是姐姐。是一個幹癟的瘦漢。他的麻臉上。仿佛一百只雞剛剛開完宴會。
  “麻子。是你。我派人送去的錢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王麻子說著就走進了會客室。打量著房間的每個角落。
  “你有什麼事。”
  王麻子咳嗽一聲。“嗯。我……我是來……來把錢還給你的。”但他說歸
說。並不把錢拿出來。
  “這是為什麼。我們不是早就談妥了嗎。”王子立刻就懂了。“你是嫌錢太
少嗎。你還要多少。”
  “我老婆呢。叫她出來。我要帶她回去。”
  “痛快點說吧。你到底還要多少。”
  王麻子不吭氣兒。王子隨手開了一張支票給他。麻子伸手就拿。王子突然把
手抽回。“等等。你先和青青去把離婚手續辦了。”
  “你憑什麼要我去。”
  “你想反悔嗎。罷了。跟你這種人還能訂什麼君子協定。但你既然想反悔怎
麼還要這張支票。”
  “是你自己給我的。你給。我就要。我可沒答應你什麼。”
  “說得對。是我弄錯了。你帶她走吧。”
  “你叫她出來。”
  “她不在這裡。”
  “她出去了嗎。”
  “不。她住在第九層。九一二房間。這是七十五層。這裡安靜。”
  “別逗了。王先生。現在整個王城已經沒人不知道她和你住在一起。報紙上
說的還會有錯嗎。你別想唬弄我。”
  王子不理他。拿起電話。“服務台嗎。請通知九一二房間的施青青小姐。讓
她馬上到我這裡來。”
  “得了。王先生。你是想拖延時間。好讓她從邊門溜出去。再裝模作樣地從
外面進來。好像你們並沒有住在一起。其實你又何必瞞我呢。”
  “王先生。請你放鄭重一些。我說她不住這兒就是不住這兒。”
  “王先生。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臉嫩。按說你也是個風流人物。不會看重這
種小節。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你是怕我勒索你嗎。既然你不肯叫她出來。
我自己進去找她。”
  王子大怒。“你敢。”
  “怎麼。她衣服也沒穿嗎。可我現在到底還是她丈夫。看見……也沒什麼。”
  王子見他越說越不堪。不願再多說。厭惡地揮了揮手。“那就請看吧。”
  麻子見王子神定氣閑若無其事的樣子。倒納悶起來。莫非青青這會兒真的沒
在裡面。我可不能冒這個險。萬一裡面真的沒人。我一進去就讓他掌握主動了。
看來今天來得不是時候。沒把他倆堵住。但也沒準還是在裡面。他在跟我硬撐。
不管是真是假。我先跟你泡著再說。“得。王先生。我信你就是了。她怎麼還不
出來。”
  王子也奇怪了。“是啊。她也該上來了。”
  麻子見王子神情古怪。猛醒過來。這小子一會兒不讓我進去。一會兒又讓我
進去。虛虛實實。故示大方。莫非在誆我。他大概料定我一定會上當。可我偏不
上當。偏要進去看一看。報紙上都那麼說了。報紙怎麼會有錯。當然。現在進去
青青肯定已經溜走。但我只要發現另有門路。就算拿住了他的把柄。要是裡面真
的沒門。我寧可一分錢不要。
  他走進去。青青確實不在。他把每一面牆都仔細摸了一遍。什麼旁門左道也
沒有。臥室裡只有一張單人床。衣櫃裡別說是女衣。簡直就是空盪盪的。但麻子
至少有了一個重要發現。王子是個瘋子。
  他舉起雙手啪啪啪啪在自己臉上狠狠地抽了四個巴掌。該死。我什麼不能賭
咒。偏偏要跟錢過不去。財神爺在上。我王麻子不是人。剛才的話不算。錢我還
是要的。
  可就在王麻子推開門走進臥室。彈簧門又回復原樣的同時。施青青從會客室
的壁櫥裡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王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青。你是什麼時候進來……呃不。什麼時候進……進去的。”
  “王子。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經來了嗎。你剛才往壁櫥這兒看了一眼。我以為
你早就發現我來了呢。”
  “不。我怎麼會想到。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氣悶得很。我就上來了。我從門縫裡見你正在臥室看報。
剛要進來。你起身到這屋裡來打電話。我想嚇你一跳。就躲進了壁櫥。我剛要出
來嚇你。臭麻子就來了。我想這下嚇不成你了。就想走出來。誰知麻子要進臥室
去。你卻偏不讓他進去。一說僵了。我只好暫時不出來。後來你讓他進去了。這
麻子發神經。偏又不進去了。氣得我直想罵人。謝天謝地。臭麻子不知道什麼毛
病。突然又進去了。我這才自由了。”
  王麻子自怨自艾地從臥室出來。對施青青視而不見。
  “王先生。這套房子真不錯。”
  王子理也不理他。施青青橫了麻子一眼道。“走吧。”
  麻子一愣。“走。上哪兒去。王先生。您可別把我剛才的話當真。您就當我
是放屁。我可不是真的要她回去。您和小青郎才女貌。才是天生的一對。”
  施青青怒道。“放你的麻子屁。誰說跟你回去啦。王先生才不會跟你這號人
一般見識呢。”
  “那……那你叫我上哪兒去。”
  “上法院離婚。這是我們早就說好了的。你這個無賴。竟敢向王先生要錢。
真不要臉。”
  “小青。你別生氣。我這臉本來就沒什麼長處。要不要倒無所謂。噯。王先
生。我跟您說好的。您給錢。我就跟她離婚。我還跟您說定。這事不讓小青知道。
是不是。”
  “是啊。”
  “您怎麼告訴她了。”
  “我並沒有告訴她。”
  “那她怎麼知道了呢。”
  “你剛才說的話她都聽見了。她就在壁櫥裡。”
  “啊哈。王先生。你耍了我。幹得太漂亮了。王先生。我王麻子這輩子走南
闖北。只有我玩人家的。還從來沒有我被人這樣玩得連方向也沒有過。我算是服
了你了。可是我倒不懂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她剛才就躲在壁櫥裡呀。”
  “咦。我為什麼要瞞你。”
  “王先生。你別掩飾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把我玩得團團轉。一得意
就漏了嘴。其實本來就不必瞞我。再說瞞得了別人也瞞不了我。我就是什麼把柄
都找不到。也不信你會開兩套房間。九一二房間什麼的。只能騙三歲小孩。退一
步說。就算你錢多得來不及花。真的開了兩套房間。也不過裝裝樣子。賣賣野人
頭。這怎麼騙得了我。要知道賣人頭我可是行家。小青不可能真的住在那個什麼
九一二房間。我知道。你這麼做是給我留點面子。畢竟目前我還是她丈夫。王先
生。我王麻子可不是不識好歹的人。這件事我絕不會張揚出去。你盡可以放心。”
  王子大怒。“麻子。你說完了沒有。我說的句句都是真話。信不信由你。現
在我請你和你太太出去。”
  青青知道現在要是跟麻子一起被王子趕走。她跟王子的事就算完了。“臭麻
子。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王先生。您別發火。我也沒別的意思。是我不會說話。惹您生氣了。其實
我也是好心。我是想為您節約一筆不必要的開支。我是說。這個……如果這筆開
支用在更合適的地方。豈不更好。否則的話。這個……那個……多這筆開支。一
年兩年。十年八年。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您說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好吧。好吧。既然小青已經全知道了。我就直說了。王先生。您是有眼光
的人。您應該知道像小青這樣的人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來。我王麻子本就不配消
受她。您給個數目。咱就一拍兩散。”
  “你給我滾。”王子倏地站起來。
  “等等。王子。”青青急了。“麻子。你鬧什麼玄虛。你到底還要多少錢。”
  麻子豎起兩根精瘦的指頭。
  青青道。“二十萬。”
  麻子有恃無恐地大搖其頭。
  青青吃驚道。“兩百萬。”
  麻子嘻嘻一笑。
  “麻子。你瘋了嗎。”
  “不。小青。你別低估了自己的價值。”
  施青青一下子愣住了。回頭看著王子。王子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王麻子轉身朝門外走去。“那就走著瞧吧。整個王城已經沒有人不知道。有
一個叫王子的要跟小青‘擇吉完婚’。王先生既然又不願意了。以後我倒可以冒
充冒充王子了。”
  王子心裡一動。喝道。“站住。”
  王麻子轉過身來。擺出一副絕不讓步的姿態。王子俯身迅速寫了一張支票。
遞給青青。青青又驚又喜地接過去。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走過去塞在同樣驚呆了
的麻子手裡。麻子遲鈍地把支票舉到眼前。茫然地瞪視良久。臉上的四兩瘦肉猛
抽幾下。他本以為針對他的漫天要價。王子會就地還錢。現在他意外地發現。他
得到的已經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希望。一剎那間。他以為這是在做夢。也可能無止
境的貪欲突然使他以為奇貨可居。而他原來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以致於他的
獅子大開口其實不過是櫻桃小口。總之他一下子神智不清了。他突然燙手似地一
甩手。看著支票晃晃悠悠地向地上飄落。但沒等它落到地上。麻子驚叫一聲哭了
出來。轉身奪門而出。雙手亂搖著狂奔而去。嘴裡高喊。“不賣了。我不賣了。
她是我的。她永遠是我的。”
  聲音在長長的走廊裡回盪不息。“我的……我的……我的……”
  等施青青從驚愕轉為憤怒追出門去。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29

  施青青徑直來到王城頭號大律師柳依橋的事務所。委托他打離婚官司。
  說起這位柳大律師。可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據說他的辯才無礙已經達到了
真正的自由境界。任何一個案件。如果他替被告辯護。被告自然百分之一百地無
罪釋放。但如果反過來。由他替被告出頭起訴。原告照樣無一例外地勝訴。反正
正義和真理永遠站在他的嘴邊。呼之即來。噓之即去。為此。假如法官對某案已
有定見。會事先跟柳依橋打招呼。希望他不要受理此案。受害者因此而誹謗他是
上帝和魔鬼的雙重敵人。受益者卻反唇相譏。稱頌柳先生是上帝和魔鬼的共同朋
友。
  柳依橋承辦過的許多案例都曾名噪一時。轟動王城以致外省。法學院的教科
書固然已經選用了柳先生的大量案例。但由於柳依橋一再地打破常規。迭出新意
地於絕無可能之處出奇制勝。甚至把歷史上許多著名的鐵案重新回爐熔化。或點
鐵成金。或削鐵如泥。於是教材乃至歷史不得不一再地頻繁改寫和重寫。直到整
個訴訟史和法學史到處留下了柳依橋的唾沫星子。才塵埃落定。
  但真正使柳依橋足以名垂青史傲視真理的。是“鸚鵡案”和“預言家案”。

  30

  鸚鵡案的原告是全球動物保護協會。被告是小貓小狗黨。
  動物保護協會的主控人是著名的語言大師孫大羽。孫大羽原來精通八大洲的
五百多種人類語言。自從倪九十九統一了全球語言以後。孫大羽的一肚子話再也
沒人要聽。他一怒之下開始跟動物說話。不出三年就弄懂了地球上現存的兩百多
種動物的全部語言。尤其精通各種鳥類的語言。他認為鳥類的語言是一切語言中
最優美的語言。是天國的語言。上帝的語言。人類應該學習鳥類的語言。而不是
像現在的小貓小狗黨那樣。反過來教鸚鵡學習人類的邪惡語言。
  孫大羽在起訴書中。控告小貓小狗黨長期以來有計劃地幹涉摧殘虐待動物的
滔天罪行。尤其是近來由該黨倡導推廣並使之泛濫成災的豢養鸚鵡運動更令人發
指。雖然該黨幾千年來對小貓小狗自由生存權力的剝奪已經使阿狗阿貓們喪失了
本性。但由於其假仁假義的懷柔政策掩蓋了他們的險惡用心。以致使人真假莫辨
而無從指摘。但奸謀得售後的得意忘形終於使他們開始明火執仗地公然踐踏起神
聖的生命自由。他們居然用剪刀--注。殺生武器之一種。女性自殺時尤喜用之。
阿貓阿狗們不以這種自殺專用武器結束自己多余而無用的罪惡生命。卻殘忍地剪
開鸚鵡那嬌滴滴的舌頭。使鸚鵡的舌頭像魔鬼的遠祖--毒蛇那樣分為兩叉。以
便學會人類邪惡的語言去誘惑更多的天使墮落。
  孫大羽最後警告說。一旦所有的鸚鵡都有了一條魔鬼的舌頭。鸚鵡們就會忘
卻天國的語言。一旦所有的鳥類都忘卻了天國的語言。人類將會永遠失去與上帝
對話的可能。
  法院立案前。擔心此案幹系重大。萬一小貓小狗黨被告倒。該黨眾多的擁戴
者以及民間的鸚鵡學舌者集體發難起來非同小可。於是在得到柳依橋“絕不為動
物保護協會出庭”的親口允諾後。法院才決定正式立案。小貓小狗黨立刻派人去
請雄辯術大師呂回回擔任該黨的辯護人。呂回回起初不同意。但經不住小貓小狗
黨的重金誘惑。最後還揭出了他的老底。威脅說。“你祖上三代開磨坊。有長期
虐待驢子的前科。如果我黨敗訴。你也得坐十年大牢。”呂回回才不得不走驢上
任。
  誰知呂回回只會博士賣驢。紙上談兵。他的雄辯術在孫大羽義正辭嚴的指控
下竟絲毫沒有招架之功。眼看小貓小狗黨敗局已定。法官立即宣布休庭。正在小
貓小狗黨苦於找不到更好的辯護人時。柳依橋挺身而出。主動請戰。這是他平生
第一次不請自出。
  於是又重新開庭。
  柳依橋說。“根據王國憲法首章首條首款。每個人都有神聖不可侵犯的言論
自由。既然動物保護協會的先生們以令人敬佩的同情心為動物們爭取與人類同等
的生存權力。那麼鸚鵡先生或是鸚鵡小姐也與人類一樣。有同等的言論自由。幫
助鸚鵡先生或鸚鵡小姐掌握人類的語言正體現了我黨澤被萬類的大慈大悲之心。”
  孫大羽說。“柳先生。請別忘了言論自由包含了兩個方面的自由。說的自由
和不說的自由。而鸚鵡們對待言論自由這個合法權力的一貫態度就是不言論。你
們強迫鸚鵡說話正是嚴重侵犯了鸚鵡不說話的意志自由。”
  旁聽席上擠得滿滿的鸚鵡黨徒一陣騷動。
  柳依橋讚道。“說得好。孫先生。看來你對鸚鵡非常了解。我對此毫不奇怪。
因為根據你們的信仰。人和動物本來就是同類。”
  孫大羽說。“是的。”
  “所以你和鸚鵡也是同類。”
  “是的。”孫大羽意識到可能已經鑽入柳依橋的圈套。馬上補充一句。“你
也是。”
  柳依橋擺擺手。“你太客氣了。”
  “我沒有跟你客氣。”
  柳依橋臉色一沉。“那你就太不客氣了。”
  孫大羽有些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系。沒關系。你一點也沒有冒犯我。請聽我往下說。所以我感到慚愧。
我認為你確實比我更了解鸚鵡。”
  “是的。”
  “那麼。既然你和鸚鵡是同類。而你又認為鸚鵡對待言論自由的態度就是不
說話。那你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說三道四呢。”
  “你……你……”
  “對。你。我說的就是你。難道你不熱愛自由嗎。”
  “法官。我抗議。”
  沒等法官說話。柳依橋問他道。“你抗議什麼。”
  “你侮辱了我。我並不是鸚鵡。”
  “你又客氣起來了。”
  法官道。“抗議成立。”但法官自己也忍不住和旁聽席上的幾萬名聽眾一起
笑了起來。
  柳依橋繼續說。“好吧。客氣完了。該下結論了。總而言之孫先生。我認為
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相信鸚鵡們並沒有主動要求你做它們的代言人。既然
動物保護協會認定小貓小狗黨侵犯了動物們和鸚鵡們的權力。而許多鸚鵡也已經
在所謂的強迫灌輸之下學會了人類的語言。那麼為什麼迄今為止人們從未見到過
任何一只鸚鵡上這裡來。為自己也為所有千百年來受到迫害的動物們說上幾句。
談談它們的不幸遭遇呢。”
  孫大羽怔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全場聽眾轟堂大笑。柳依橋從容地戴上禮帽。優雅地對法官鞠了一躬。沒等
法官說話。他就走出了法庭。法官這才想起宣布駁回起訴。宣判被告無罪。
  小貓小狗黨大獲全勝。柳依橋一夜之間幾乎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31

  至於預言家一案。就更加離奇了。王城有一個古老的家族。據說這個家族的
遠祖是倪氏王朝的始祖倪大雨的馬夫。由倪大雨賜姓為馬。這位馬氏祖先臨死前
對倪大雨說。人類將在猴年馬月狗日滅亡。倪大雨十分震怒。斥為危言聳聽。但
念其為大汗趕馬多年的汗馬功勞。不予追究。只是嚴令他不許泄露天機。於是這
個預言就在馬氏家族中秘密地代代相傳了下來。馬氏家族總算托賴祖蔭。歷盡滄
桑而香火不絕。但在兵連禍結之中也終於衰落了。那個可怕的預言卻依然秘而不
宣地銘刻在馬氏後人的心裡。
  時當倪九十九朝。人類大同。狂歡無盡。而馬氏嫡裔卻僅存馬大可和馬大哈
孿生兄弟倆孤苦伶仃。相依為命。
  這大可與大哈兩兄弟的模樣雖說一般無二。以致家裡根本不必備鏡子。但性
情卻大不相同。馬大可端嚴謹肅。沉默寡言。是王城大學的哲學教授和王宮幼兒
園的客座講師。但馬大哈卻跳脫疲沓。口沒遮攔。是王城劇院的喜劇演員和王城
大馬戲團的首席小醜。馬大可雖多次告誡馬大哈。言多必失。禍從口出。但馬大
哈都不以為意。馬大可知道本性難改。也對他無可奈何。只好一再關照馬大哈。
千萬不可泄露祖傳預言。馬大哈起初一笑而罷。但馬大可千叮嚀萬囑咐。終於把
馬大可惹得不耐煩起來。於是故意把這個預言作為戲子的戲言在茶余酒後屢屢提
及。消息傳到王豐耳朵裡。王豐喜出望外。立即找到馬大哈。略施手段盡得其秘。
這個預言經過王豐的精心烹調。刊登在《彼岸日報》的頭版頭條上。頓時朝野大
嘩。群情惶恐。以其言之鑿鑿。令人不能不當回事。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
無。
  倪九十九大怒之下就要懲治馬大哈妖言惑眾之罪。律當斬首。馬大可大驚。
想到手足情深。來不及埋怨。連夜叫馬大哈逃出王城。馬大可自己略作盤算。自
信有了死中求生之道。於是頂缸投案自首。
  倪九十九親自提審。
  馬大可侃侃言道。“陛下。自古應驗的預言也多得是。招搖撞騙之徒固然不
少。但真正的先知確是有的。上帝有好生之德。所以讓先知預先示警。如果任意
屠戮先知。災禍立至。若修德改過。尚有逢兇化吉之道。陛下若真要治臣之罪。
山人決不敢偷生。反正人人都已被判了死刑。我只不過是早走一步而已。你們只
不過是緩刑兩年罷了。如果陛下賜臣不死。我必將竭盡全力為陛下和天下黎民找
到一條不死之道。死以死報。生以生報。陛下可一言而決。”
  倪九十九聽了將信將疑。不禁躊躇為難。“馬大可。這樣吧。你另外預言三
件事。如果三件事都應驗。我就赦你不死。”
  “陛下。我預言十七年又三個月零七天後。王城將要毀滅。”
  “這太遙遠了。這樣你至少還能活十七年。說說近一些的事。”
  “好。陛下。我預言九年又四個月後的第十五天。王城將要毀滅。”
  “放肆。你竟敢愚弄我。一會兒十七年。一會兒又變成九年。難道王城會毀
滅兩次嗎。”
  “不。陛下。第一次被我禳解了。”
  倪九十九大怒。“大膽刁民。我料你也不是什麼先知。不過君無戲言。我讓
你把第三個更可笑的預言說完。立即推出去處斬。”
  “陛下息怒。陛下大概喜歡更具體的預言。我預言陛下的弄臣王八六天之內
必死。六天以後如果王八還活著。死的就是我了。”
  倪九十九冷笑道。“好。我讓你死而無怨。先寄下你這顆腦袋。”
  可是倪九十九貴人善忘。一轉身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等到六天後他盛怒
之下殺了王八後才猛然記起了馬大可的預言。倪九十九不得不吃驚了。馬大可怎
麼知道我會殺了王八。莫非他真是先知嗎。早知道他是先知。我就不讓倪虹跟傻
子結婚了。現在弄得也沒人給我說笑話了。妙人兒也不妙了。我和老二兄弟間也
生分了。世遺又不知去向了。於是他讓人把馬大可帶來。
  馬大可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一掃。知道瞎貓撞上了死老鼠。不等倪九十九開
口。他搶先說道。“陛下。我有一個弟弟生性詼諧。足以代王八之職。”
  倪九十九肅然起敬。他竟然知道我的心事。當即喜道。“先生原來是天外高
人。我倒錯怪你了。”傳旨厚賞。馬大可堅辭不受。倪九十九越發刮目相敬。
  過了幾天。馬大可派人把躲在城外的馬大哈叫回來進宮侍奉。這一下馬氏兄
弟因禍得福。竟然平步青雲。馬大哈學了乖。再也不提那個預言。只是整天把倪
九十九哄得歡天喜地。馬大可更巧妙地把世界末日說得如同一個盡歡的周末。但
馬大可除此以外對什麼都以先知的口吻斷然地預言其吉兇。儼然是一個空前絕後
的大預言家。他的預言坑害了不少人。終於怨聲載道。傳到了倪九十九的耳朵裡。
馬大哈悄悄告訴了馬大可。馬大可這下著急起來。唯恐一旦預言家的牌子砸了以
後。兩兄弟同時遭殃。馬家就真要空前絕後了。馬家唯一的一個遠房族叔馬兒殺
死偏偏又是個虔誠的獨身主義者。這時已臨近馬大可的一個預言兌現的日子。
  王城有一位叫麥冬的民眾領袖。已近百歲高齡。麥冬以歷史的過來人自居。
經常冷言冷語地諷刺朝政。針砭時弊。倪九十九對麥冬一向頭痛得很。但苦於他
品行高潔。毫無瑕疵。一時找不到可以置之死地的合適借口。雖說欲加之罪何患
無辭。但麥冬已經成了一個傳奇人物。在幾代王城人中都有影響力。倪九十九不
願為此鬧出亂子來。況且這老頭也沒幾天可活了。那天倪九十九隨口問馬大可。
“麥冬那個老不死壽數是否盡了。”馬大可為了哄倪九十九高興。也隨口說。“
三十八天後的晚上。老家伙必死。”把倪九十九喜得手舞足蹈。馬大可滿以為陛
下過後就忘。這老家伙重病纏身。近年來深居簡出。已經極少發表怪論。他活著
跟死了也沒有什麼兩樣。沒料到麥冬是倪九十九的心頭之患。這回倪九十九對馬
大可的預言牢記在心。屢次提起。馬大可知道這下非露餡不可。
  那個該死的預言兌現的那天剛過。倪九十九立即命夏凡去核實。夏凡回報。
麥冬果真於昨晚死了。據驗屍官報告。連時辰也分毫不差。倪九十九大喜。立刻
封馬大可為騎士。還要重賞大可。馬大可受封而不領賞。倪九十九益重其德。
  麥冬的逝世使王城市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有人偶然想起了馬大可的預言。
消息扇動著驚駭和疑懼的雙翅飛快傳開。一傳十。十傳百。人們傳言麥冬是被馬
大可用巫術和咒語治死的。群情開始竦動。有人提出處死馬大可來告慰老人亡靈。
一貫以人民喉舌自居的柳依橋立刻聞風而動。親自出馬進行調查。
  很快真相就大白。老人家是被人謀殺的。作案現場留有明顯的証據。只是由
於案發時人人都被馬大可預言的驚人準確震懾住了。而麥冬也確實已去死不遠。
所以誰都沒有細想老人究竟是怎麼死的。都想當然地以為麥冬是壽終正寢。
  頓時舉國狂怒。人們瘋狂了。
  倪九十九正在宮裡和馬氏兄弟舉杯慶賀麥冬的死和馬大可預言的準確。夏凡
進來報告。“陛下。近百萬市民正聚集在寂寞廣場上。要求對馬大可進行公開審
判。柳依橋已被推舉為公訴人。指控馬大可是謀殺麥冬的兇手。王城法院迫於民
憤傳喚馬大可到庭。送傳票的人正在宮門外等候陛下的恩準。”
  倪九十九驚呆了。馬大可對馬大哈使了個眼色。站起來就跟夏凡出去了。
  寂寞廣場的公審大會上。柳依橋對馬大可進行了洋洋洒洒痛快淋漓的怒斥--
這篇精彩的檄文立刻被作為補充教材印發到了每個法學院的學生手裡--在千百
萬人的喝彩聲中。大陪審團一致判決馬大可死刑。立即執行。
  馬大可剛走出王宮。馬大哈就拍手笑道。“陛下大喜。”
  倪九十九失驚道。“什麼喜事。”
  馬大可滿臉堆歡道。“麥冬是陛下的心腹大患。這老不死終於死了。這是第
一大喜。但麥冬是民眾領袖。他死了。老百姓必然要鬧事。現在有我哥哥做替罪
羊。老百姓發泄了怒氣。也就平安無事了。這是第二個大喜。難道不是可喜可賀
嗎。陛下大喜。”
  倪九十九還是不解。“但大可畢竟是你哥哥呀。他眼看就要死了。你為什麼
這麼高興。”
  馬大哈正色道。“我是為陛下高興。我哥哥的生死。是微臣一己的小事。陛
下常保喜樂。是天下萬民的至福。陛下對臣等兄弟恩癒父母。臣等萬死不足報其
一。我又怎敢讓陛下為微臣的小事而不痛快呢。陛下。讓我最後再給你說個笑話
吧。”
  倪九十九吃驚道。“等等大哈。怎麼回事。你哥哥這事做得確實太魯莽。叫
我也不便保全他性命。但你一向恭順。我絕不會株連到你身上。也不允許別人加
害於你。這你盡管放心。再說我離了你也沒法過日子。”
  馬大哈跪下磕頭道。“陛下對微臣的隆恩殊遇。臣五內俱感。但臣兄弟倆是
同日孿生。任何一個死了。另一個也必同日而死。”
  “有這種事。”
  “陛下責備得太對了。我哥哥這件事確實做得太欠周到。只因為他深知麥冬
一天不死。陛下就一天不能心安。所以才出此下策。他作案前曾對我說。那麥冬
的陽壽還有三年零七個月。而且臨死前將會不利於陛下。所以他決意舍命為陛下
除去這塊心病。只可惜他從來也沒有殺過人。竟然露出了馬腳。這下反而給陛下
添了麻煩。不但我也要同一天死去。陛下今後少了兩個排憂解難的人。反倒事與
願違了。但這還是小事。更糟的是近年來活動猖獗的一個秘密邪教很可能會利用
我哥哥被處死的機會。借口為麥冬招魂而乘機鬧事。因為麥冬也是邪教中的重要
人物。他們一定會說。我哥哥暗殺麥冬是受了陛下的密旨。借此跟陛下為難。這
倒是很棘手的。我聽說。柳依橋好像也跟這個邪教有些瓜葛。”
  倪九十九大驚。“是不是那個叫做什麼獨身主義的異端組織。”
  馬大哈一臉天真道。“微臣一心在宮內侍奉陛下。對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
陛下知道的自然比我多。”
  倪九十九大怒。“這個邪黨早就被我鎮壓了。沒想到還在活動。這可不行。
你哥哥不能死。大哈。要不是你提醒。我險些錯怪了大可。我立即下令特赦。那
個姓柳的律師既然也不老實。就說他是真正的兇手。他侮辱了大可。把他殺了就
是了。也算是替大可出氣。”
  “陛下請三思。我們兄弟的生死事小。陛下社稷的安危事大。陛下若如此行
事。恐怕要出大亂子。你想那老不死和柳依橋都是名重天下的人。兩人的信徒都
很不少。陛下為了救大可。又把柳依橋殺了。恐怕老百姓要說陛下太偏心。須知
眾怒難犯。萬一兩人的信徒聯合起來……這個……”
  倪九十九束手無策了。“那依你該怎麼辦。難道真的把大可殺了。”
  “我的愚見是。讓一個和麥老頭有同等威望的人為大可翻案。凡夫俗子們都
是沒有思想的人。只要翻案的人有足夠的說服力。他們就會心平氣和。但這個人
卻不容易找。”
  倪九十九突然大喜過望。“有了。”
  馬大哈佯裝失驚道。“誰。”
  倪九十九得意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32

  誰也沒有想到馬大可居然還敢上訴。更沒有人相信他有本事翻案。柳大律師
定的案子。沒有人翻得了。誰都知道這只是過過場。上訴是馬大可的權力。但這
個權力跟沒有也差不多。
  開庭的時候。旁聽席上只有七個王城最出名的閑漢。法官和陪審團的先生們
懶洋洋地準備例行一下公事就回家睡午覺。
  法官一見柳依橋也來了。說道。“柳先生。何必勞你的大駕。你派個助手來
應個景也就行了。誰有能耐翻你定的鐵案。”
  柳依橋笑道。“只有我。”
  法官也樂了。“是啊。除了你。還能有誰。”
  “所以。我來了。”柳依橋說著話。走到了被告的辯護席上。略感滑稽地看
著法官和陪審團的十二位先生一張張瞌睡未醒的肥臉。“我是來為馬大可辯護的。
”
  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連馬大可本人也沒有想到。他只不過想多活幾天
罷了。那七個閑漢立刻來了精神。慶幸沒有錯過這場好戲。更慶幸來旁聽的人如
此之少。當法官驚惶失措地宣布暫時休庭。延期到下午再重新開庭的時候。沒等
柳依橋為白跑一趟而生氣。閑漢們早就破口大罵起來。因為休庭剝奪了他們今後
兩個星期的獨家新聞。
  法官立刻打電話給孫大羽。告訴他報一箭之仇的機會來了。孫大羽一聽。馬
上應命而來。他心想。柳依橋真是瘋了。大概他贏膩了。想輸一回嘗嘗失敗的滋
味。
  開庭時間還沒有到。放棄午睡聞訊而來的王城市民早已把王城大法院擠得跟
馬蜂窩似的。審判結果當然是柳依橋易如反掌地再次獲勝。孫大羽就像被柳依橋
那魔鬼的語言催眠了似的。從頭至尾竟啞口無言。結果倒成了柳依橋最忠實的聽
眾。除了那七個閑漢心裡窩澀嘴上嘀咕以外。所有的市民都被柳依橋氣吞江河唾
沫飛濺的長篇演說說服得心服口服。激動不已的人們這天晚上不得不口服了兩片
安眠藥才勉強睡著。但法學院卻不再增發講義。因為所有的人都像忘不了惡夢似
地能夠把柳依橋的辯護辭滴水不漏地背下來。
  鑒於王城人已能倒背如流。也鑒於辯護辭實在太長。因此這裡只能擇要摘錄
其中的部分精華。未能恭逢其盛又有興趣培養廣長舌的年輕人。可以到王城圖書
館裡查閱當年的《王城晚報》特大號外。那上面刊登了辯護辭的全文。
  柳依橋是這樣說的。
  “預言家是上帝的傑作。預言的準確率達到百分之一百更是聞所未聞的奇跡。
馬大可先生的預言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不應驗。這是上帝眷顧我們王城的明証。我
們完全有理由相信。王城就是上帝之城。王城是不可毀滅的永恆的城市。這是每
個王城市民的莫大福祉。讓我們為此感謝仁慈的上帝。
  “馬大可先生預言的驚人準確已無須我在這裡多費唇舌。無數的人們已經或
親身經歷。或親眼目睹。或親耳聽聞了的無數這樣的事實。僅以這次馬大師預言
麥冬之死為例。他預言麥冬什麼時候死。麥冬就真的什麼時候死了。不管麥冬死
於什麼原因。總之麥冬死了。如果麥冬命不該絕。馬大師也殺不死他。由此可見
馬大師是替天行道。正因為他是替天行道。他才不屑於掩蓋所謂的証據。如果不
公正地處死這樣一位偉大的預言家。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我們只有盼望馬大仙萬
壽無疆。才有可能在災難來臨之前洗耳恭聽他為我們預先報警。我們只有祝願馬
大仙壽比南山。才有可能在災難來臨之時竭誠祈請他為我們消災解禍。否則。殺
死上仙就是殺死上帝。殺死仙人就是王城人集體自殺。誰敢冒這個險。
  “我們只能拭目以待。只有等他的某個預言失靈了。或者有足夠的証據証明
他是個偽預言家。是卡桑德拉。而不是阿波羅。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有恃無恐地
處死他。
  “至於我今天的話與上次的話有矛盾。這毫不奇怪。也不能說明我上次說得
不對。這僅僅表明我們對真理的認識又加深了。更進一步了。人類的本性和真理
的本質就是自相矛盾。當代文化的最高結晶就是相對論。一切都是相對的。世界
上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不會有任何絕對的東西。所以。我過去沒有錯。
現在沒有錯。將來更永不會錯。我敢說。如果從今以後馬大仙有任何一個預言沒
有應驗。你們可以先處死我。就這樣定了。”
  孫大羽突然意識到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失敗。倪九十九統一了語言。他僅
僅是一肚子話沒人要聽。現在他卻是一肚子真理無法傾吐。因為柳依橋似乎已經
統一了真理。
  “等一等。”孫大羽終於在最後關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柳先生。你說‘
一切都是相對的。世界上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不會有任何絕對的東西。
’你這樣說是不是也太絕對了。”
  “是的。因為唯一能夠絕對肯定的是。世界上絕對只有相對。卻絕對沒有絕
對。”
  “至少有一個。以柳先生的博學不會不知道。王城有一個盡人皆知的‘絕對’
--‘妙人兒倪氏少女’。你敢說這位妙人兒不太妙嗎。”
  柳依橋一下子懵住了。他沒想到孫大羽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魔鬼
式邏輯來將他一軍。他腦子急轉。嘴裡一邊應付著拖延時間。“這個嘛……相對
來說……大概……可以算……算是一個‘絕對’。妙人兒很妙啊。誰說不妙啦。
倪……倪是國姓。自然妙得狠……那個……狠得妙。是不是……國姓……你也不
配姓。你並不姓倪。是不是。你不過姓孫。孫先生。我看你倒是有點不太妙啦。
”
  王城人眼看柳依橋今天要當場出醜。立刻興奮得大叫。“妙啊。妙啊。”他
們突然發現柳依橋又口齒伶俐起來。並且面露得色。馬上又大喊道。“不妙啦。
不妙啦。”
  柳依橋狂笑道。“孫先生。依我看。‘妙人兒倪氏少女’也算不上什麼‘絕
對’。至少有一副下聯可以跟她‘相對’。而且恰好應在你孫先生身上。那就是
--‘臭小子孫輩自大’。”
  人們驚愕片刻。突然爆發出轟堂大笑。孫大羽一口氣透不過來。一聲沒吭就
跌倒在地。柳依橋禮貌地對法官鞠了一躬。揚長而去。
  於是馬大可歡天喜地地進宮謝恩。馬氏兄弟高興之余。只是覺得柳依橋把話
說得太絕了些。只要馬大可的某個預言不應驗。他隨時都有殺身之禍。盡管除此
以外未必有更好的辦法能夠讓馬大可起死回生。但這麼一來。活著也未免有些朝
不保夕。正在發愁。柳依橋派人送給大可一封信。

 “大可兄。
  聖人曰。言而無信。不知其可。言者不信。信者不言。故聖人立不言之教。
無言則不落言筌。無言則不法常可。
  語雲。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無可無不可。無不可無可。此之謂大可乎。
  或曰。信口開河之人。必淹死於所開之河。言盡於此。性命交關。莫謂言之
不預也。
                           小可 柳依橋
                           羊年豬月狗日”

  大可頓時醒悟。柳依橋讓我從今往後裝聾作啞。不但不作預言。最好什麼話
也別說。自然不會禍從口出。這下我徹底得救了。
  第二天。孫大羽在醫院裡不治身亡。而登載滅世預言的《彼岸日報》。不久
就被夏凡查封了。

  33

  柳依橋目不轉睛地盯著施青青。不禁暗暗地喝一聲彩。心想這回王豐倒沒有
吹牛。這施青青果然美得叫人昏厥。王豐子說她一定會來找我辦離婚。竟被他說
著了。這小子說那個王子大有來頭。或許也沒撒謊。王豐子還說。我要是膽敢碰
施青青一指頭。那位王先生會要我好看。狗日的。這不是要我白當差嗎。好吧。
我就相信他這一回。只要那位“王先生”不是王豐本人。我就買他這個面子。要
是王豐子敢耍我。哼。我就要他好看。
  等施青青陳述完與王麻子的婚姻經過。柳依橋笑道。“施小姐……”
  施青青道。“柳先生。不要叫我施小姐。請叫我王太太。”
  柳依橋很意外。敢打斷他說話的人還不多見。但他並沒有不高興。馬上陪笑
道。“好的好的。王太太。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受理初審案件了。終審案件一般每
年也頂多受理兩三個。費用自然不低。因為生命是無價的。但如果當事人確實是
冤枉的。我就不收費。因為他們的性命並不是我給的。我也不敢居功。無功不受
祿嘛。但是差不多每個打官司的人都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幾乎每個人
都以為我會免費為他服務。其實這樣的大好事不可能天天有。更不可能人人都有
機會撞上。但你的案子我不僅包辦到底。而且免費。三天以後。你就可以和王子
先生舉行婚禮了。”
  “柳先生。那太不好意思了。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你請我參加觀禮就是最好的謝我了。”
  “那是一定要請的。但這怎麼能算是感謝呢。”
  “你要是還覺得過意不去。就送我幾份請柬。我請我的一些朋友也來一睹新
人的絕世豐採。行嗎。”
  施青青儀態萬方地媚笑道。“沒問題。不過。柳先生。要是王麻子沒完沒了
地上訴怎麼辦。”
  柳依橋自負地向後仰了仰。“我受理的案子。初審就是終審。除了預言家一
案。至今還沒有任何例外。”
  施青青閃動著長長的眼睫。“那麼柳先生平時為什麼不受理初審案件呢。我
以為柳先生是嫌案子拖得太長呢。”
  “不是這樣。終審案件再翻過來難度大一些。所以更夠刺激。”
  施青青一走。柳依橋立即開動他的全部機器。根據施青青提供的線索。僅僅
半天功夫就把王麻子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於是柳依橋把王麻子請來。
  “王麻子。由於你長期以來肆意冒犯和褻瀆了人類的尊嚴。你將被判處終生
監禁。沒收非法所得的全部財產。”
  王麻子被嚇慌了神。“柳先生。我……我幹了什麼。”
  “據我目前掌握的確鑿証據。你至少拐賣婦女三十九人。兒童二十七人。非
法所得十四萬七千多元。你不否認吧。”
  麻子急得滿頭大汗。“柳先生。求您高抬貴手。放我一碼。我早就改行不幹
了。”
  “我知道。但我很奇怪。像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改邪歸正。你告訴我。為什
麼不幹了。”
  “柳先生。您不明白。我們人口販子和戰爭販子是輪流坐莊的兩個行當。每
次戰爭結束。人就變成了搶手貨。我們就生意興隆。上次戰爭到現在已經二十多
年了。現在什麼都在漲價。但人的價碼卻跌得厲害。因為人實在太多了。我再幹
下去就要破產了。這些都是實情。不敢有一句慌話。”
  “但你最近又重操舊業了。你試圖以兩百萬元的價格出售自己的妻子。”
  “可是柳先生。並沒有成交呀。我及時中止了交易。這個……這個……”
  “怎麼。你想跟我狡辯嗎。”
  “得。得。柳先生。落在您的手裡。我還說什麼。您說要我幹什麼吧。”
  “我要你把妻子賣了。”
  “咦。柳先生。您……您也想要她。”
  “誰不想。你就是要兩千萬我也幹。可現在……現在不行。我……我這是受
人之托。”
  “哦。您是說王子。柳先生。您幹嘛替他出頭。他不過是個外省的蹩腳詩人。
如果您想要小青。我一分錢也不要。白送。”
  “行了麻子。這事你就別管了。你就當是我要。給你兩萬塊錢。喏。在這裡
按個手印。你的事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先生。那……那不是便宜了那個鄉巴佬嗎。那不行。”
  “怎麼。你還想跟我討價還價。”
  “不……不敢。既然這樣。柳先生。這兩萬塊錢我也不敢要。”
  “嗯。你要我柳某人把說出口的話再收回去嗎。”
  “該死。我真該死。那我……我還是拿著吧。多謝柳先生。”
  “不謝。”

  34

  中秋節前一天的午後。王子和施青青前往市政廳辦理結婚手續。嘉賓們在王
城賓館頂樓九十九層的旋轉大廳裡。靜等新人亮相。柳依橋喜氣洋洋地代為張羅
著。下午三點。有電話叫柳依橋。是施青青打來的。原來節日期間市政廳放假三
天。施青青急得快要哭出來了。柳依橋安慰她道。
  “別急別急。在那裡等著。我保証半小時之內就有人來。”
  柳依橋立即打電話到市長家裡。市長當即答應讓婚姻登記處的全體工作人員
臨時加班。柳依橋志得意滿地對大家說。
  “出了點小差錯。沒什麼大不了。這不過是吊一吊諸位的胃口。好戲總不會
那麼容易就開場的。我敢夸口。大家不會白等的。你們將會一飽眼福。但也僅限
於一飽眼福。就像展覽館裡常說的。‘歡迎參觀。請勿動手動腳。’哈哈。”
  王豐也得到了施青青酬謝柳依橋的請柬中的一份。他向柳依橋討請柬時。柳
依橋奇怪道。“豐子。你怎麼還來向我要請柬。按說你跟他們的交情要超過我呀。
”
  王豐說。“柳兄。我並不認識他們。你知道。記者只有耳朵。沒有眼睛。就
像你們律師只有嘴巴。沒有肚臍。我給你攬了一樁好買賣。你也該讓我開開眼吧。
”
  柳依橋吃不準王豐搞什麼鬼名堂。只好給他一份請柬。他也有求王豐的時候。
  王豐與在座的王城名流寒暄一通。互道仰慕之後。見這裡暫時沒戲。就在王
城賓館裡到處打探起來。在七十二層的另一個宴會廳裡。他發現一對奇特的男女
也在舉行婚禮。
  新郎名叫萬如玉。新娘名叫王如方。王豐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些別扭。稍一琢
磨。不禁失笑。新郎和新娘的名字要是對換一下。不就沒什麼不妥了嗎。王豐來
了興趣。向左右來賓一刨根問底。竟發現新郎和新娘是第二次結婚。因為他們倆
已經結過一次婚。後來又離了婚。但這次卻並非復婚。倒可以說依然是第一次結
婚。
  王豐聽了半天沒有聽懂。心裡嘀咕。人們叫我“豐子”。今天我可真的要被
這對不男不女的狗男女逼瘋了。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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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京不特        校  讀:京不特、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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