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6期F册·1997年10月27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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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一梁:朋 友 的 智 慧(F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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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

【A册】
 关于本书由来、编排的一些说明··················王一梁
 朋友的智慧···························王一梁
  第一部 处于危机之中的意识形态
【B册】
  第二部 思想家
   切斯
   福柯
   萨特
   荣格
   克尔凯戈尔
   鲁迅
【C册】
   维特根斯坦(一)维特根斯坦(二)
   加缪
   苏格拉底
【D册】
  第三部 朋友的智慧
   亚文化是什么
【E册】
   浪漫主义是什么
   现实主义是什么
【F册】
  第四部 走向道的内心呼唤
   科学时代的人性萎缩
   正视神秘的事情
   诗人的呼唤
【G册】
   思想家和人
   青年亚文化与生命的喜悦
   命运之说
   弟子何为
   中国金花之迷
【H册】
   中国的道与西方的人

 世界的业〔代跋〕························京不特
 附录1:关于亚文化的文学观:一个素描··············陈接余
 附录2:《朋友的智慧》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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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梁·

朋友的智慧(连载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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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走向道的内心呼唤

          但是,最终是英雄、领袖、救世主
        找到了一条通往更大的新路。如果这条
        新路没有要求人们去发现它,如同所有
        埃及的瘟疫一样访问人类的话,那么一
        切都将保持原样。
          我们的身体尚未被发现的脉络是精
        神的一部份,中国古代哲学家把这个内
        在通路称为“道”,并将之喻为一股不
        可抗拒的流向其目的的水流。
          “道”的实现意味着完成、完整,
        一个人目标的达到,使命的完成,也意
        味着开始、终结,和一切事物固有内含
        的完全实现。
          人格就是道。
                  --C.G荣格


  1990年5月的一天,我忽然产生了灵感。象往常一样,我在纸上把这些
东西写下来。起初,我以为这些思想片断不会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即,我不会
因为写下这些,就会同时要求自己去思考形而上学的问题。
  我们这一代人害怕形而上学,可以说就象害怕瘟疫一样,唯恐躲之不及。然
而,写着写着,从一句句绝对性的句式中,我还是感到正在接近这种危险。事实
上,我在这里写下的东西,要想让旁人看来这不是在为提出一种形而上学做准备,
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我很快明白过来,对于这种写作状态根本不用害怕。其实,在我之前,象
这样的体验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都经历过了。当一个人处于世界观成形、或转形
的时侯,我们的心灵便会产生一种“形而上学”的感觉,写作风格具有了一种绝
对的色彩,在这样的时候,长期困扰着我们的问题消失了,似乎我们只要把自己
所看到、所想到的,把这些川流不息的意象凝固下来,那么一切就已完美无缺,
从此,也就再没什么留下来待我们去做了。
  我想,正是这样的时刻,促使二十八岁的卡夫卡,写下那句使后人吃惊的豪
言壮语:只要落笔,写下去的句子就是十全十美的。使得维特根斯坦写完《逻辑
哲学论》之后,如同上帝般地说道:这里写下的思想都是不可反驳的,它们要么
全对,要么全错。
  尽管思想不同于艺术、不同于一个人的天赋灵魂,原则上,它们始终有待于
改进。但是,如果我们总是以后设的理性,告诫此刻的思想。总是试图通过今天
的观点,去改写昨天的意识形态,那么我们就是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
种不在时间之中的绝对真理,而思想的任务就是不断摆脱时间的谬误去接近它,
其实,这才是形而上学真正失足的地方。
  尽管永恒的客观真理是虚构、幻想的产物,但这并不同时必然要假定思想都
是偶然的、暂时的,我们没有权利为自己建造起一座主观真理的思想之塔。在个
人生活中,拥有一种主观真理,这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相反,如果没有了这样
一种绝对思想,我们的生活反倒会成为一种不自然的生活。
  在这个宇宙寂然无声、拒绝直接向我们交出它的答案的世界上,如果没有一
种能明确地关于自己、关于世界的神话,那么从根本上说,也就谈不上自由解放,
这实际上就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一场灾难。
  今天,当我重读旧稿,虽然,我为自己完整地建立起一座主观思想之塔这个
任务并没有完成。但是,通过这一条来时的路,我毕竟已经为我的精神生活找到
了一种最自然的开始。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我想过上一种符合我天性的生活,所以,在内心
的呼唤下,我便讲述了一个这些年来我赖于生活的神话,我追求着的一个人生大
梦。对我说来,其中那怕是最荒谬的、极端的思想,也是我心爱的塔基,以后的
每一层塔楼,事实上,它们就是从这上面建筑起来的。


科学时代的人性萎缩

        一、斯特林堡、荣格与知识分子

  我当然还没有衰老,我是一个年轻人。
  晚年的斯特林堡,盯着路上随意碰到的小石子所排成的图案发呆,他感到自
己的命运密码就写在这里面。当年,我是多么惊讶于这个老人的怪诞想法,想到
他从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他在我的心中曾经激起过多少青春的风暴,他是
一个伟大的作家啊!
  后来,我把这一切都忘了。
  现在,我读着荣格的作品,他的话让人一听就懂,但是,产生他说出这样一
些话的思想,却离开我们时代十分遥远了,可这些思想与我们本能的想法又十分
接近。
  使我们离开自己本能的想法而接近另一种思想,原因何在?荣格为什么能够
不仅保存自己的本能想法,而且还在这种基础上建立起了一门伟大的学说?
  啊,荣格,多么幸福的人!
  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走投无路。
  这些离开了自己的本能想法而越走越远的人,他们终于会有这么一天,忽然
在一类人面前抱头痛哭、诉说着自己的彻底完蛋。他们会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无法
解决任何一个问题,所谓解决的问题,其实不过是由那些伟大的思想家们为他们
所出的一些智力游戏题
  但对这些智力游戏的解答,却能使他们当上思想贩子,成为教授、学者、大
人物。这些已经不再从思想本身中获得快乐的人,或者沉沦到底、不辞辛劳地做
着永远也做不完的练习题。或者就是在权力欲、自身人格阴影的驱使下,成为一
个个可恶至极的学阀、虐待狂。
  如果他们真诚地觉醒了,那么他们又会向谁、在哪一类人面前抱头痛哭呢?
  很多年前,毛泽东为这些人建造了五·七干校,多么了不起的拯救方式。这
些人在干校中,确确实实获得了生命的喜悦,恢复了幸福的本能的思想,因为他
们又踏到了土地,拥抱了大地。健康的农民呀、工人呀、士兵呀。
  可现在,这些人却出尔反尔、故伎重演,对毛式拯救术口诛笔伐,其实是内
心空虚,权力欲望炽热的表现。这些人再一次远离了生命之道成为了不可救药者。
  本来农民、工人、野蛮人作为智慧的象征就不足取,只不过你们已经麻木不
仁。事实上,只有通过他们、超越他们,才有希望重建一种新的文明形态。
  因此,还是让我们检验一下哪些东西使我们离开了自己本能的想法吧。

        二、科学是我们时代中的绝对权威

  无疑,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科学,因为我们的时代就是一个科学时代。
  在这样一个科学已经成为绝对权威的时代,凡是不被科学同意的想法、行为,
就都有可能被我们的教养剥夺、被主流文化判定为死刑。而一种想法、一种行为,
无论它植根于人的本能中有多深、多么强烈,如果不能及时受到的鼓励与支持,
那么,对大多数人说来,要想让它们在心中结出果实来,这近乎是不可能的。歧
视将使它夭折,迫害将使它断子绝孙。
  费耶阿本德说:当年在鲜花广场烧死了一个布鲁诺,我们现在大书特书,然
而,今天在科学绝对权威压制下死去的思想,又何止一个布鲁诺这样的“思想异
端”呢?
  事实上,科学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已经扮演着一个中世纪宗教审判官的角色
了。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每个人早就学会了说,因为它是科学的,所以是对的;
因为它不符合科学,所以是错的。科学几乎成了真理的同义词。
  在这样一个科学时代里,即使某项奇异的成果由于它的实用性在现实中站住
了脚跟,那么,人们首先想到的也不是产生了这种非凡成就的文化,它本身所具
有的对于科学的挑战性。为了保证这种成果有健康的发展,我们应该为它做些什
么,至多想到的也不过是为它举行科学加冕,从而通过这种隔离仪式,将产生了
这种成果的文化本身,在人们的文化视野里继续保持着一种可疑的亚文化地位。
  拿我们的中医来说,在西方科学大国沙文主义还未进入本土之前,它的“合
理性”从来也没有受到过怀疑,于是,人才荟萃,我们的中医按照自身成长的逻
辑获得了几千年欣欣向荣的发展。
  然而,当西医进入本土,许多人的头脑受到了科学的洗礼之后,它的“合理
性”便在西医理论的检验下变得可疑起来。结果,在更多的有才华的“新青年”
选择向西医学习的同时,留在本土上,继承传统文化中这一笔可怜的遗产也就只
有那些平庸之辈了。
  当中医已被一群庸医所接管、运用时,自然,这时候,中医中的谬误也就前
所未有地多了起来。在这样的状况下,中医的“合理性”除了理论上的质疑之外,
便有了进一步事实上的依据。有一个时期,它甚至还被宣布为是反科学的,在我
们西方科学文明渗透最厉害的大城市里,几乎绝迹。
  然而,等到突然醒悟到,它实际上是一个极为有用的东西,在我们有性命之
虞时,常常也就只能依靠这种非科学的东西来挽救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土地幅员
辽阔、人民十分贫穷,我们的农民兄弟的生命,除了依靠这种坛坛罐罐、针与火,
从田头上拔一把草这种不科学的东西治疗之外,根本就无法指望西医的时候,那
么,我们又怎么办呢?--立即宣布它是符合科学的、也是一种科学?
  然而,宣布它是科学,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吗?就象七十年代末的那场争议--
耳朵可否识字?一旦宣布它是科学的研究对象,就算万事大吉了吗?
  其实,一种独立于科学、甚至是反科学的文化,即使被科学帝国恩准为科学
之后,它的衰败的命运也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只会加快它衰败的速度。因为,一
旦它被宣布为科学,那么科学家--他们是这种学科、文化的真正外行--也就
势必被引进到这种学科、这种文化中去,他们的科学偏见也就必然会渗透进去。
例如,我们的心灵学实际上就是在“人体科学”的的名义下存在的,其中充斥着
只懂归纳法、因果律、事物齐一性,对灵魂现象本身却一无所知的科学家。结果,
这种寄生于科学中的学科也就只好奄奄待毙了,根本就无法指望这种在外行领导
下的学科将会有什么蓬勃的发展。
  对于我们的科学家,他们的这种外行,我们当然不能全部责怪他们,因为,
时代的教育决定了他们对科学文化之外的文化一无所知。可令人不解的是,这些
博学的科学之士们却偏偏有着惊人的自信,竟然天真地以为,他们有权力监督、
接管、统治天下的一切文化。
  三百多年来,科学想征服的领域几乎是无所不在的,科学最初想征服的是宗
教,结果它把一个上帝杀死了。其后,科学准备全面接管的是哲学,这就是分析
哲学在本世纪的全面崛起。最后,它又想接管艺术。事实上,它准备接管的是我
们的整个世界、我们的全部灵魂。
  而有趣的是,科学始终想接管,而又注定接管不了的一个领域就是它的亲密
兄弟--伪科学。

        三、捍卫科学,消除伪科学

  但是,伪科学的存在,这种事实却惹人讨厌。由于这些“伪科学之人”,每
天都在等待着科学的招安,等待领到一张被承认为科学的资格证书,这就不仅进
一步抬高了科学在社会中的地位,而且,也使得人们在运用科学的时候,使它在
各种文化领域里变得更加没有节制。
  当科学懂得自身限制的时候,它的进步是日新月异的。而随着进步,科学势
力在这世界上也就越来越变得无度、不加限制了。这种到处都要插一手的帝国脾
气所带来的结果,我们已经看到,它已经使自身之外的各种文化,都受到了前所
未有的沉重打击。可一旦没有了其它文化所能给予的挑战与张力,那么科学也会
自我分裂、走向衰败的,就象中世纪的西方基督教,由于它当时在社会中的绝对
权威地位,在失去了来自外界的任何挑战之后,也就迅速地走完了它的辉煌时期。
  因此,限制科学其实就是捍卫科学。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种文化而又试图
违背文化本身的规律是不可能的。科学只有在它自身加以限制后,在各种文化都
参与的自由竞争中,它的繁荣与进步才会继续保持,同时,一部人类多种文化共
同繁荣与进步的历史才可能存在。
  而在这场竞争中,伪科学却是一个不光彩的竞争者,因为它竟然不敢以自己
的名义直接去参与,事实上,作为科学的寄生品,伪科学也没有自身的文本。伪
科学的这种既寄生于科学、又反科学的自相矛盾,可以从那些永动机制造者身上
看到。
  很多年前,我有一个经常异想天开的朋友,一天,他兴奋不已地告诉我,他
对制造出永动机来已经感到蛮有把握。他把一幅画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设计图给我
看。这是一种将许多只圆铁球巧妙地放在一个大铁圈的不同位置上,随后,经第
一次推动不断地旋转起来的设计。当时,作为一个少年的我,对许多东西还是一
无所知的,我只是问他:能否告诉我,你是怎样计算出你的设计,从而保证这架
机器永远地转动?
  其实,只要永动机制造者们使用牛顿定律计算出他们所需要的答案,那么他
们就得承认牛顿定律是正确的了。既然牛顿定律是正确的,怎么还有可能发明一
架永动机呢?
  虽然,在一个牛顿科学世界里,发明一架机械的永动机是幻想,但这种幻想
却是人类最本能的想法之一。这种幻想其实也深深地纠缠着牛顿,事实上,牛顿
在他的科学文本里,也已经为我们发明了这样的一部永动机,这就是一个经上帝
第一推动力之后,就永远机械地旋转着、运动着的整个牛顿式的宇宙。
  这正是牛顿绝世的才华,他创造出一个牛顿科学文本,实现了这个幻想。而
那些寄生于伪科学中间的人,他们显然缺少这种独立创造出自己文本的勇气与才
能,结果也就只能将他们的才华误置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文本之中了。

        四、解放“伪科学之人”,重返无拘无束的人性

          甚至大胆和革命的思想家也屈服于
        科学的判断。克鲁泡特金打破一切现有
        制度--但他没有触动科学。易卜生在
        暴露时代人性的状况上走得非常远--
        但他仍然把科学保留为真理的一种量度。
        埃文斯·普里查德、莱维·斯特劳斯和
        其他人都认识到,“西方思想”决不是
        人类发展史上的一座孤峰,它被其他意
        识形态所不遇到的种种问题困扰,不过,
        他们在把一切形式的思想都看作相对的
        时候,独独把科学排除在外。即使在他
        们看来,科学也是一种中性结构,它包
        含独立于文化、意识形态和成见的实证
        知识。
          当然,这样特殊地看待科学,其理
        由只是一个小小的童话。
            --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

  尽管伪科学极不合理,寄生于科学领域里的“伪科学之人”也明显地缺少专
业的训练。行文的古怪、自造的逻辑、从其它学科那里生搬硬搬过来的术语,无
不使他们的文体令人讨厌,难以卒读。从中还可以看出,他们的才能显然低于他
们的科学同行。可在科学外衣之下,引发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倒大多是些引人入
胜、使人感到生趣盎然的问题。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问题中,最常出现的是宇宙一般图式、人类的起源、神秘
事件和奇迹等,偶尔,还会涉及到艺术的问题。它们有的是真正的异想天开,却
直接反映出人类想象的深度,是心理学研究的宝贵材料。也有属于灵魂方面的问
题,以及那些本该属于宗教,如今却在现代人心中无处藏身的问题。
  总之,产生了伪科学冲动的东西,其渊源几乎无不来源于我们人性中最有力
量的一部份,可在这个由科学造成人性萎缩的时代里,却没有被我们的文化好好
保护,反而在科学的绝对权威下,被科学践踏了。
  “伪科学之人”,可以说就是对科学时代的一种绝望的反抗,是用伪科学这
种幼稚的武器所进行的一种荒诞的抗议。
  当他们坚信,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科学才是最可靠的,唯一的真理,依靠科学
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时候,而与此同时,却又可悲地发现,现有科学的结论与他
们的实际体验,事实上是存在着严重分裂的。
  那么,在这种人性与科学的对立,选择科学即意味着精神生活倒退、人性萎
缩的危险面前,他们学会了去质问科学的限度吗?
  没有!
  科学的绝对权威已经压到了他们心中的一切怀疑力量。这种失望的结果之一,
便是产生了一种对科学进行扩大、修改的欲望,一种试图对现有科学知识进行根
本改造的激情。
  那么,产生这种想法与信心,是否因为他们的手上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证据与
合理的研究纲领呢?
  又没有!
  他们也是永远不会有的!因为有了,这倒能说明,在原则上科学是一种可以
永不加以自身限制的文化、是一种无限的知识。
  但“伪科学之人”却要这样的一个梦,他们就像他们的同行科学家一样,在
这个世界上,需要一个科学万能的梦。结果,在这种既崇拜科学、屈从科学,又
违反科学,反对科学的自相矛盾中,“伪科学之人”便使自己成为了科学权威下
的一种无情的牺牲品。在这种文化误置的文本中,人性的呼唤没有收获,它们成
了一棵结不出、采不到果实的绝望之树。
  这是寄生于科学领域里的“伪科学之人”的命运,他们一般被人称为伪科学
家。可还有一类寄生于其他文化中的“伪科学之人”,他们的命运则显然幸运的
多。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他们不仅被看成为一棵希望之树、从来没有人将他们称
之为伪科学家,而且,他们还被我们这个时代看成为重要的思想家。
  这些“伪科学之人”,就是那些在艺术中、在哲学、宗教、文艺批评中到处
不加以限制运用着科学的人。事实上,这些人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伪科学家!

        五、持芦苇的人

  1920年,荣格坐在一棵百年梨树下,他常常一坐就是一天。他砍下一捆
芦苇,突然间,他随意将它们撒开。
  “持芦苇的人”,他写道:“不知道每一捆芦苇有多少根,其结果取决于这
一捆芦苇本身的数量关系。”
  荣格用这样的方式,对《易经》进行阐述。
  斯特林堡则望着路上随意堆放着的石头冥想。我忽然悟到了这两种方式的一
致性,荣格手上多出的只是一本解码。


正视神秘的事情

        一、认识你自己

  很多年前,我也是一个阴沉沉的学人,望着古老的箴言--“认识你自己”
发呆。
  该认识自己什么呢?认出的不过是一个经验中的自己。尽管这句话帮助我无
限地关怀自己一部已经过去了的历史,然而,我发现自己在谈论“认识你自己”
的时侯,其实谈论出的只是“人在社会中、历史中的位置”,结果认出的只是历
史、社会而已。
  当我还是一个学人的时候,我是执拗与敏捷的,明知自己在说另一句与之相
差甚远的话,我仍会坚持着这么说。补救之术是不缺乏的,从前是辩证法,后来
是结构主义。因此,认识社会、历史也就是“认识自己”。既然如此,为何不把
多余话取消呢?补救之术是永远也不会缺少的,从前是辩证法,现在则是语言哲
学。
  在这样的“哲学行话-补救之术”中,我除了能说出另外一大堆新的箴言之
外,从这种学习、演变过程中,可说是一无所获。
  “当心不要让人用哲学和虚诈把你弄坏。”(《歌罗西书》第二章八节)
  在罗素《我的哲学的发展》的扉页上,我们能读到这样的警告。久而久之,
我也开始懂得,如果在人群中、在对话者面前,放弃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意味
着放弃了自己曾经用这种观点所取得的权力。
  从这里,使我对那些沉缅于为争论而争论的人,他们躲藏在各种空洞概念背
后的情欲生活,那种无聊的权力欲望,也有了一种了解。我青春的恼恨可以说就
是对于这样的场面,在这种无谓的争论中,人们只会让他们的力必多到处乱跑,
自己却一点都没有意识。
  同样,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我不喜欢那些总纠缠着语言、抓住它不放的
人。因为,不分场合,不问问说话对方的性质、问题的难易程度,便要求一个人
把他所使用的概念定义清楚,事实上,这就是对他人说话的权利在进行着一种威
胁,也是对他人的创造欲望进行着一种侵犯。
  然而,我们碰巧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从西方哲学思潮那里,通过一
知半解获得的观念,更使得这两种人、这两种倾向在我们这个社会中,空前地多
了起来。
  于是,无聊找到了一种“哲学”的保护,人们的精神生活变得更加空虚。正
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开始怨恨起哲学。也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望着“认识你
自己”这句古老的箴言,我只有发呆而已。
  存在主义使“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在我心中不再是一个空洞、言之无物的
说法,它为我提供了能够亲身体验到的概念:畏、烦、赴死的勇气等等。
  然而,存在主义的哲学著作对我仍然乏味透顶,从这种哲学中,我确实还是
从“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中学不到什么,就像我不知道以箴言“认识你是无知的”
而闻名于世的苏格拉底,为什么在获知自己将被判处死刑之后,仍会兴高采烈一
样。
  对于苏格拉底这种赴死的态度,罗素评论过,他认为苏格拉底不怕死的原因
在于相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而到了那个世界,他就可以永
远无拘无束地谈论哲学了。“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也就再也不会死了”。罗
素批评了苏格拉底的这种想法,认为苏格拉底如果没有这种死的观念而仍能保持
住一种赴死的勇气的话,苏格拉底则会赢得我们更大的尊重。
  然而,等到有一天,我知道了遭致苏格拉底死罪的原因之后,罗素对于苏格
拉底的这种批评,在我的心中,顿时索然无味。其实,它正是现代人主观性与偏
狭性的一种反映,因为,导致苏格拉底死罪的原因,就在于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法
官面前,骄傲地宣称这些法官们没有审判他的权力,因为他苏格拉底是属于另外
一个世界的,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守护神的。因此,即使作为一个凡间的苏格拉底,
在雅典城里死了,作为一个哲学家的苏格拉底的生命却不会就此结束。相反,这
仅仅意味着另一种命运将会重新再一次开始而已。
  逻辑上说,从苏格拉底遭致死罪的起因到他对于死亡的看法,在苏格拉底那
里始终都是一致的。换言之,如果苏格拉底对死亡采取了一种我们现代人的看法,
那么就根本不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了。
  难道罗素就不懂?
  傲慢、偏狭的现代人确实已经不懂很多东西了,就象当年雅典城里的法官们
一样,面对着那些竟敢声称自己是靠着守护神生活的人,除了充满敌意地忙着给
他们定罪之外,还会做什么呢?
  然而,另一个现代人,荣格临终前所说的一席话,却使人感到仍象当年赴死
的苏格拉底所说的话一样,读来感人至深,同时又使人感到莫测高深。

    如果我能在另一个世纪投生转世--我将能够提出当时还不能回
  答的一些问题。而现在我之所以必须再降临人世,是因为我已经找到
  了解决这些问题的答案。

    一个对原型深信不疑的人,始终能够追随着自己生命的足迹,这
  个人依赖于本能而生存。

    让这个自我主宰世界见鬼去吧!倾听你的保护神的声音吧。

        二、学会使用摆锤

  摆锤法是我第一个学会与“神秘世界”接触的工具。它的制作、使用都十分
简便,做一个摆锤,其实用线和钮扣就可以了。当我们用手提住线的一端,另一
端的摆锤在我们手的用力下自然会跟着晃动起来。我们可以使摆锤静止不动,可
过了一会儿,我们或许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静止着的摆锤,它自己有规则地摆
动起来了。
  这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的手又没有动,摆锤自己怎么会摆动起来呢?
  一种猜想是,提住摆锤上端的手,虽然我们没有感到它动,可手上的肌肉还
是在动,只不过这种动作如此细微,以至于我们难以察觉到罢了。如果我们做这
种猜想,那么,问题的中心就成了--如此细微的动作能够带动摆锤吗?
  关于人实际上能做到的事情的界限,如果我们仅仅依据思想的习惯便做出判
断,那是很容易会犯“想当然”这种错误的。那些魔术师、走江湖的人,常常正
是在这一点上利用了我们。结果,在一种由“习惯思想”所带来的自信中,让他
们轻而易举地就在我们认为“人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地方下了手脚。
  因此,我们暂且也不要排斥这种猜想的合理性,即,在我们的手上,事实上,
存在着一种我们的意识难以察觉的运动在带动着摆锤的运动。
  另一种猜想是,摆锤的自动与我们的意念力有关。在我们的时代中,这种猜
想是属于新的,它正在迅速地成为一种理论上的假设。这种“存在着一种叫意念
力的东西”的假设,尤其为那些迷恋于特异功能的“人体科学家”们所喜欢。
  在这些问题上,我倾向先不要忙于做假设。一方面,不做假设,有利于更好
地对现象世界的描述与把握。另一方面,即使从研究的效用上看,在实际生活中,
大量地运用“奥卡姆剃刀原则”,也只会使我们的头脑更加清楚。
  因此,对于第二种猜想,也不要忙于将它作为一种新假设来接受。
  对我们来说,其实真正重要的倒是,既然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摆锤自动”的
现象,那么接下去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问问自己,可否利用这种不大为常人所
知的现象做些什么事情呢?
  于是,我开始着手为自己编一本解码。首先我们可以看到,摆锤的运行规迹
有很多种:由左向右旋转,由右向左旋转,或沿着某一个方向来回摆动,它甚至
还会不成规则地上下乱跳。摆锤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变化?这些轨迹代表着、意
味着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其实,所谓编一本解码就是我们可以对这些轨迹人为
地做出事先的假定。例如,你有一个朋友,他对目前是否要做某事,心里没有底,
它可能失败,也可能成功。这时候,他来找你商量,其实你对这件事情并不比他
知道得多,你该怎么办?这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去问问摆锤了。例如,事先规
定好,如果摆锤作由右向左旋转的摆动,那就代表事情能够成功。如果摆锤作上
下跳动,那就说明做此事有极大的危险,等等。一本所谓的编码就是这样编的。
由于,摆锤自动的轨迹有许多种可能性,我们对事情发展趋势的估计也有许多种,
因此,编一本什么样的解码,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规定,既可以把解码编
得十分简单,也可以编得十分复杂,至于说到让什么样的摆锤图案代表什么样的
可能性,这是自由的。
  在学会了使用摆锤的日子里,我感到非常快乐。我用它做了许多事情,既用
它测探无意识,也用它分析事情的发展趋势。一天,我去看望一个老朋友,谈论
起一个共同的好朋友,他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给我们写信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
的事。当时,这个朋友远在异国他乡,在一片绝望的热带丛林里,正过着一种心
灵逃亡的生活。在这样的境遇中,按理说,他不可能不向任何人倾诉便从此消失。
对于他的这种反常性,我们决定去听听摆锤是怎么说的。
  在大家一起拟定了好几种可能性后,我举起了摆锤。可对我们所问的每一个
问题,摆锤就是纹丝不动,拒绝回答。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只好重新编码。这
次采用的是最简单的一种,即,如果摆锤左右摇动,那就代表“是”,如果不动,
那就代表“否”。
  在重新编码后,我们又开始问摆锤了。然而,对于每一个我们所问的问题,
摆锤就是一动也不动。最后,我终于发火了,大声地问道,我这个朋友是不是已
经死了。
  摆锤仍然纹似不动。
  这时候,我使自己平静了下来,于是,就问了一个对他说来最不可能发生的
事情:他是不是去远方旅行了。这一下摆锤摆动了,回答“是”。在座的另一个
朋友继续问道:那么,这个月底会不会来信?回答:“是”。而这时候距离月底
只有一星期了。
  几天以后,这个朋友果然来信了,信中写道:他去远方旅行了,望大家见谅,
这么久没有给我们来信。

        三、一本神奇的书

  后来,我就读到了《易经》。那是一个深夜里,我和一个朋友约好,子夜时
分打电话给她。正是暮春季节,和熙的风中,飘送来许多树木的芳香。离开打电
话还有一段时间,我手上碰巧有一本论《易经》的书,便浏览了起来。这是一个
朋友托我借的,我刚刚拿到。
  以前,我一直没有接触过这类书,也不重视这类书,甚至可以说,由于当时
国内正发生着一种不健康的《易经》热,它已经使我对这种现象联同这本书一起,
在心理上起了反感。然而,在那个夜晚,我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一本贩买思想
的书,其实写在里面的东西,都是一些充满着智慧的话,是一些象诗句一样美丽
的文字。二千多年来,中国的优秀学者们,几乎差不多都联手在这本书上化费了
他们宝贵的精力。而且,这本书还被认为是一本伟大的占筮之书。
  从摆锤使用中,我懂得了编码的重要性。如果我们编不出一本好的解码,那
么从摆锤那里就会一无所获。
  因此,一本能够成为真正的占筮之书,先决条件就是必须是一种完备的编码,
即在这本书里,它必须预先就假设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它
所设制的编码,已经穷尽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
  可如果我们的世界是无限的呢?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种真正的变化呢?显
然,只有一种无限的编码,才有可能是一种完备的编码。那么,一本将包含无限
种编码的书,或者说,一种自身具有无限的编码能力的编码体系,有可能存在吗?
  《易经》能够成为这样的一本书吗?它有这样的编码能力吗?
  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同时,那晚的电话对我说来也极其重要,我一生的爱
情,似乎都将由这次电话决定。于是,在我对《易经》占筮的程序一无所知的情
况下,我决定就今晚打电话这件事情,请教一下《易经》。当时,我是不相信《
易经》具有这种能力的,所以我对占卜的程序极其轻视,以至于我仅仅只是把这
本崭新的书合上,再随意打开,手到之处,整个占卜程序就算完成了。
  然而,等我睁开眼睛,使我感到极大震惊的是,从眼前出现的这些文字中,
不能否认,通过它们确实能够清楚地看出当时我的精神状况。这简直就是不可思
议的,这是一种种巧合吗?其实,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事实上,我也只能这样
去认为。就象对上述摆锤与远方朋友来信这件事情,我同样也不排斥这是一种巧
合的想法。历史上有所谓一夜改宗的故事,但对我说来,一个理性的科学世界,
则好像是我更加愿意长期逗留的。
  尽管如此,这种巧合在我情绪上激起的反应还是太强烈了,以至于在我打电
话时,还到处充满着这种情绪的回响。朋友从电话里感到非常奇怪,以为我出了
什么事情,于是,我就告诉了她。她感到非常好玩,让我也替她从书里,查查她
的情况。但我对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回答说我无法做到这一点。她说就象
刚才我为自己所做的那样,随便翻翻就是了。如果说对了,她会告诉我的。
  我随便地翻了一页,正好是《损》卦的首页,我把这卦的大意告诉了她。她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让我再为她翻一卦,听得出她的情绪有些紧张起来。我把书
重新合上,又打开。奇怪的是,我翻出来的仍然是《损》卦的六三。这种巧合现
象,使我感到格外的激动。接着,她让我再做最后的一次,结果我翻出的竟然还
是这一卦的初九,它们均在每一页的首初。到这时候,她也就告诉了我--它们
什么都说对了。
  在目前的生活中,她确实经历着一种如书上所说的麻烦,在这种境况中,她
自己也决疑不断,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我说既然在书上已经说出了一种决断的
办法,那么照着它办就是了。而这种办法是如此果断、英明,充满着人性的魅力。
如果不从这本《易经》中得到它,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
在着如此伟大的哲理与应对事情的解决办法。
  真是一本伟大的书,人道的书,神奇的书!但我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完成
对它的占卜程序的,这种事实,使我只能认为这里发生着的一切,都纯属一种巧
合而已。
  但为什么在这一个夜晚里,会有这么多巧合接二连三地发生呢?而且,我为
自己所占的那一卦,还被以后的生活证明为是一种预言?对此,我是无法回答的。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了,从远方送来的树木的芳香也越加地芬芳了,我开始
想起一桩往事,它同属于我生活中那些无法回答,而只能发出惊叹的事情。

        四、一桩往事

  那是十年前,我和一个姑娘处于热恋之中。当时,她在上海,我在安徽。
  有一次,她十多天没有给我来信了。
  这天下午,我象突然患上了重病一样,不仅周身无力,而且,觉得整个世界
似乎都已走到了尽头。
  坐在校园的湖畔,在一阵阵风的吹拂下,望着湖水里的倒影,厌倦的苦闷,
眼前的视觉形像,几乎快要把我折磨得发疯、爆炸了。
  但是,一会儿后,这种感觉又莫名其妙地全部消失,我又变得极其快乐轻松
了,并且,我好像还获得了某种无形的启示、受到了一种莫大的祝福。
  于是,我飞快地跑回了寝室,洗了一个澡,又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直到
有一种完全崭新的感觉为止,我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已经有了一个灵感:这就是--这个远隔千里之外的姑娘,她就要来看我了,而
且,我还知道她将于下午四点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一切看上去是多么地不可思议。首先,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来看我;
其次,当时我们还都是学生,从上海到这里,并非小事。再说,她是一个满脸稚
气的女孩,如果真要来,会不给我任何信息,就单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种莫大的自信。我想到要把这种想法用笔写下来,这
样,等她真的来了之后,我就可以给她看了。可由于这间房子已经被我收拾得太
干净了,而我平时又是一个乱放东西的人,此时在这间房间里,我发现竟然连一
支笔、一张纸都找不到了。
  我何不去车站接她呢?我开始这样想了。再说,万一她没有来,到了黄昏,
面对这样的文字,这样可笑的凄凉心情,我又怎么去收拾?
  我走向校门。在快要走到那里的时候,透过校园漂亮的绿色栅栏,我看见这
时恰巧有一辆班车停了下来,再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正是六月的皖中大平原景
色,到处盛开着鲜花,温柔的、日暮里的土地气息,以及校园中一张张充满着梦
幻、年轻的脸庞,这一切都容易使人想入非非。这时,它们在我的心中引起了伤
感情绪,使人想到,在这样的一片天空下,我其实是一个正处于热恋中的疯子。
  四十分钟后,她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依然是满脸的稚气,一脸羞怯的笑
容。她的身体,在那时候还没有盛开出最美丽的花枝。望着眼前出现的她,我实
在太兴奋了,第一句话就是向她大声叫道:“我知道你要来的,我完全知道你要
来的。”她在这时候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是一个劲地重复
道:“我知道你要来的,我完全知道!”
  她则被我弄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我不过是在向她表达,我见到她时的内心过
度的兴奋与喜悦而已。


诗人的呼唤

  这一段日子里,我继续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闲逛,一有机会,便鼓励人们把他
们的梦告诉给我。
  几天后,便听到有人对我说,他们最近的梦开始变得多了起来,对此,我并
不发表更多的见解,直到有一天,听到有人对我说,最近他们的神秘事情也多了
起来,这才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
  “看来是你在捣鬼吧!”友人笑着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我想了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我倾向于这么认为,神秘的东西之所以多了
起来,是由于你们热爱起它们的缘故。”
  我对这种经验的体会,从前也不曾少过,这就是任何一种热爱,都将导致众
多的发现。譬如,就说读书吧,只要你一喜欢起某个作者或者某种思想之后,你
就会发现和这个作者或与这种思想有关的书籍“忽然”在书店、图书馆甚至在家
里变得多了起来。
  从前我说过,美是发现的,爱是发现的,实际上,我们能够创造出来的美和
爱总是很少很少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眼睛往往比手更加重要。
  即使对一个不擅创造的人说来,只要他能够带着一颗热爱之心,把眼睛睁大,
那么,他就一定会由衷地赞叹道:世界美如斯,世界万般爱。
  当然,这个世界也是万般的神奇。

        一、兰波的事业

        唯我独知,我的一桩疯狂行为的历史。
                  兰波《地狱一季》

        我认为应该成为幻觉者,应该使自己具
      有的幻觉的本领。
               《致保尔·德麦尼的信》

  兰波生于1854年。1871年,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就著有不
朽的名篇《沉醉的迷船》。
    当我在无情的河上顺流而下……
  这个一心想成为先知、做一个通灵者的孩子说:“我强制自己去习惯于单纯
的幻觉。”“我力求占有一切可能存在的画景。”“投身于各种各样的活动,以
保证使全部感官按部就班地失常。”最后,他的事业成功了吗?
  1873年,十九岁的兰波出版了他一生唯一的一本自己亲手编订的散文诗
作《地狱一季》,分赠6本给友人。一年以后,诗人便舍弃文学,远走非洲。
  文学史家认为,兰波的一生是一个迷途孩子的一生。很多年之后,据见到兰
波的人说,他的诗人气质已荡然无存。而与此同时,诗人在巴黎的名声,正如日
中天,无人能望其项背,被尊为“诗圣”。可他对此却依然不顾不问。他做着人
口贩子、水手、公司职员、一个长期习惯于被警察撵来撵去的越境者。后来,他
的右腿异常疼痛,锯掉了右腿之后,不久便死了。

    他进入了未知的领域,即使狂喜之余,他会失去对于这些幻境
  的清晰的记忆,但他毕竟看见了这些幻境。就让他在他的飞跃中,
  饱餐奇迹而死吧!
    然后,又来了另外一批顽强的劳动者,他们将在他倒下的地平
  线上继续工作。
    由此可见,诗人才是真正的偷盗天火的巨人。

                    《致保尔·德麦尼的信》

  这一封十七岁写下的信,象是兰波为自己一生写下的墓志铭,也象是他对于
未来伟大事业的预言。

        二、布勒东与费耶阿本德

  “然后,又来了另外一批顽强的劳动者。”
  五十年后,这另外一批顽强的劳动者,荟集在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的旗帜
下。
  “我们仍然生活在逻辑秉政的时代。”布留东写道:
    这一回我的意思在于讨伐某些人对于仙幻之境的厌恶性,讨伐
  他们企图加诸于幻境的讪笑。换言之:幻境总是美的,甚至只有幻境才是美
的。

    斯威夫特作恶之时是超现实主义。
    萨德在施行暴虐时是超现实主义。
    夏多勃里昂在抒发异国情调时是超现实主义。
    龚斯当在政治上是超现实主义。
    雨果除了愚蠢的时候,便是超现实主义者。
    爱伦·坡在冒险之时是超现实主义。
    波德莱尔在道德上是超现实主义。
    兰波在实际生活以及其他方面是超现实主义……
    贾里在喝苦味酒的时候是超现实主义。
    努伏在接吻时是超现实主义。
    法尔格在空气之中是超现实主义。

                      《超现实主义宣言》

  真是光荣备至的兰波,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上,兰波是历史上唯一尽享超现实
主义殊荣的人。
  而在这两面旗帜下的人又如何呢?

    他们就是喜欢那些怪诞的、失常的、出乎意料的东西,以免重
  新落入长期来习以为常的俗套中去,以不至于失去美好、高贵、壮
  伟的东西……俾便重新振作精神。”

                     达达主义成员戴塞涅语

  这是他们关于美学真实性看法的一面。

    某天路易·阿拉贡、安德烈·德兰和我出乎意料地碰在一块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显得手足无措;几分种后之间,我们
  围住在桌旁,都想弄个明白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可是谁都困惑
  不解。是什么不可抗拒的召唤把阿拉贡和我引导到同一个地方来的
  呢?在这儿,有一个真正的斯芬克司……

                      布勒东小说《娜嘉》

  这是他们关于现实真实性看法的一面。
  “我研究过达达主义,”又过了五十年,费耶阿本德写道:

    在现代还没有人理解语言、思想和达达主义者的奇迹
  ……他们揭露了第一流的旅行推销家,即哲学家、政治家、
  神学家的语言,在重要方面与野兽的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思
  想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些作者本人最后很难说与
  一群哼哼作响的猪有什么不同。

  达达主义者发现了生活秩序的本质,并非如理性主义者所说的那样。为此,
他们创造了一种精神,并试图对我们这种正日益向机械程序退化的生活秩序做
出诊断。

    有防止这种退化的方法吗?我认为有。我认为把一切
  成就看成暂时的、有限的和个人的,把一切真理看成是由
  我们对它的喜爱所创造的,而不是‘发现’的,就能防止
  曾经很有前途的神话的退化。

    我认为有必要发展一种新哲学或新宗教,以便赋予这
  种无系统的猜测以主旨。

            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

  在短暂地回顾了从兰波至超现实主义的历程之后,可以将费耶阿本德的这短
段话作为我们今日实验精神的一个暂时的、现存的宣言,即“把一切真理看成是
由我们对它的喜爱所创造的,而不是‘发现’的。”
  实验精神在中国八十年代的诗歌运动中,曾经大放异彩。

        三、《彩图集》

          种种筹谋算计,天上的总归降临于下无
        可避免,还有记忆的探访,还有各式节律的
        展现,这一切,充荡着人的住所,占据着人
        的头脑,充斥于精神世界。

          一些小孩在河边岸上,诅咒得力竭声嘶。

          让我们就在吞噬这一切的苦业喧嚣声中
        再学习吧,这种苦工已在人群中集结,又兴
        旺盛行起来了。

                    兰波《彩图集》

  为了进一步探究出兰波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关于这个所谓“迷途孩子”的
传说是否可靠真实,这本《彩图集》还需要我们旷日持久地去反复阅读、钻研。
  这里面或许就存在着大量的咒语、徵兆。二十世纪,我们这个科学时代,也
是颓废之至的劳工时代,兰波预见到了吗?他早在一百年前,就提前感受到了我
们这个阴沉、暴虐的时代精神实感吗?

    德意志按照它自身为奴的见识,筑起直通月球的木桥;鞑靼人
  的沙漠放出光华;古代的叛乱在天朝帝国中心蠢蠢欲动;凭借楼梯
  与国王的扶手椅,一个小小的平庸的世界建立起来,这就是阿非利
  加和西方。随后是一场可知的海洋与可知的黑夜的芭蕾舞,还有某
  种毫无意义价值的化学,以及种种不能成立的旋律。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兰波预见了第三帝国的崛起与覆没?举世震惊的
霍梅尼宗教革命的成功?大清帝国的垮台?随后是一部漫长的全世界自身作茧史
以及一场又一场古代与现代阿拉伯的公开的阴险史?

    不论在什么地点,邮车能带给我们的无不是同样的布尔乔亚妖
  术!人的这种氛围环境,连最起码的物理学家也认为不可忍受……

  这是说资本主义的全球性胜利,最后,就连整个物理学也都将随之垮台?

    不,不!闷热窒息的气候,海洋的消退,地下火的燃烧,行星
  的失踪,由此引起的灾变,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发生……
  关于世界末日之说?

  看来,为了探清兰波的《彩图集》,我们的学识及实验精神的深度还远远不
够、不可及!茨·多罗夫关于《彩图集》的五种读法也是根本不可取的。怎样才
能避免这一种无疑又是痴人说梦的下场呢?

    《圣经》和诺尔娜女神都没有明确地指明,这件事严肃认真的
  存在,今后必须认真对待。──不过,这决说不上是古代传说留下
  的后果!”

                          《彩图集》

  昨日的巫术、星相术已经退化,《圣经》和《佛经》皆都成了没落之书;盲
人博尔赫斯奔走于空洞的符号里,掉了解码;形形色色的新巫术才刚出笼,便已
奄奄一息。诗人,这个偷盗天火的巨人,通灵者,仅仅成为一个幻觉者吗?不!
还不够!他还应是,而且,更重要的应是一个意识的清醒者。

    一场难以形容的折磨,在这里,诗人要有坚强的信念和超人的
  勇气,在这里,诗人成为世界上最严重的病人,最狂妄的罪犯,最
  不幸的落魄者--同时也是最精深的博学之士!--因为他进入了
  未知的领域!

                    《致保尔·德麦尼的信》

        四、打败马拉美名诗之夜

          1897年4月30日,他把高斯毛包
        利斯杂志要发的《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
        然》清样递给我,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微笑
        和真挚感人的得意神情对我说:“你不觉得
        这是一桩疯狂行为吗?”

                 --瓦莱里回忆马拉美

  在上海西北的闹市中心,有一大片棚户区,紧靠着淞沪铁路--这是中国第
一条铁路。到了黄昏,夕阳照着路旁的屋顶和水杉树,景色更加诱人欲醉。比起
另一边由帝国主义者们所建立起来的建筑群,我更喜欢出没在这一片棚户区里,
因为这里有我的朋友。
  一个夏天的傍晚,好风吹得人心里快活,我口袋里放着一只骰子。那一段日
子里,我正认真地做着通过骰子投掷出现的重复率,以测定人的心理定势的实验。
然而,这一次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所测定出来的图象,它的变幻不定却使我感到
茫然。
  由于长时间顽强地盯着骰子,我们的意识又无法清醒,这时候,无聊便乘机
大发淫威,统治了时间。终于,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对此感到了厌烦。
  朋友走上了楼梯,楼下只剩下我一个人望着骰子发呆。忽然,我产生了一个
灵感。待朋友重新出现在桌子旁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一种确定的自我感觉。
  我望着朋友,笑着说:“我知道我将投掷出的骰子数。”
  “试试看,”
  “5”,我报出了一个数。
  随后,我掷出了骰子,骰子在桌子上滚动了一会儿之后,最后在一点上停住
了,骰子上出现的数字,果然被我说中了,它确确实实是“5”。
  然后,我又报了另一个数字“1”,这一次也被我说中了。
  这样,我一共连续掷了八次,被我猜中的次数是五次。望着朋友一脸的困惑,
我对他说:“你也来试一试吧!我知道你将投出来的数字,它是‘3’”
  这一回朋友倒真的是感到了震惊,因为,他掷出的数字确实被我说中了,它
就是“3”。此时,他说他已经毛骨悚然。
  “再来。”这时候,我自己也十分激动。
  “4”,“6”,“3”……现在是朋友自己报数字了,他也总共投了八次,
结果呢?他的成绩比我还要好,在他投出的八次中,他猜中的次数是6次。
  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的朋友也能猜出我将投出的骰子数字,而我们不过是两
个凡夫俗子。一边玩着骰子,一边谈论着马拉美的名诗“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
偶然”。
  一个神奇之夜!在这一个夜晚,就这样,我和我的朋友一起打败了马拉美的
名诗。

        五、正视无意识

  面对诗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传奇,我们最好就将他们看成是我们无意识心
灵的直接发言人。
  所谓时代先驱、先锋派诗人、艺术家,就是那些能够洞察我们时代无意识的
人。这些人之所以永远正确,是因为我们的心灵生活归根结蒂就是由我们的无意
识决定的。
  六十年代,人们开始了对“人体语言”的研究。就象当年,在人们还没有普
遍地意识到,无意识对于我们心灵生活的重要意义的时候,佛洛依德便从研究我
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口误、笔误开始,从而展开了本世纪最重要的工作--无意
识的研究。“人体语言”学家也从我们人体的“语言”中发现了我们的无意识。
  然而,我们诗人的工作,却似乎永远比学者的工作做到更早、更好。
  这是因为,归根结蒂,我们人的意识是从无意识中发展过来的。
  在我们人的无意识里,已经包含了一切未来的种子。一些人始终跟随着自己
的无意识,并不断地洞察着自己与他人的无意识,这是些杰出的人,他们是真正
的诗人。
  而大多数人,则拒绝正视无意识,一味地生活在意识中,最后心灵便死了。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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