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6期E册·1997年10月26日出版
□□□□□□□□□□□□□□□□□□□□□ □ 王一梁:朋 友 的 智 慧(E册) □ □□□□□□□□□□□□□□□□□□□□□ 本 期 目 录 ~·※·~ 【A册】 关于本书由来、编排的一些说明··················王一梁 朋友的智慧···························王一梁 第一部 处于危机之中的意识形态 【B册】 第二部 思想家 切斯 福柯 萨特 荣格 克尔凯戈尔 鲁迅 【C册】 维特根斯坦(一)、维特根斯坦(二) 加缪 苏格拉底 【D册】 第三部 朋友的智慧 亚文化是什么 【E册】 浪漫主义是什么 现实主义是什么 【F册】 第四部 走向道的内心呼唤 科学时代的人性萎缩 正视神秘的事情 诗人的呼唤 【G册】 思想家和人 青年亚文化与生命的喜悦 命运之说 弟子何为 中国金花之迷 【H册】 中国的道与西方的人 世界的业〔代跋〕························京不特 附录1:关于亚文化的文学观:一个素描··············陈接余 附录2:《朋友的智慧》年表 ———————————————————————————————————— ·王一梁· 朋友的智慧(连载之五) ——————————— 浪漫主义是什么 如果说,卡欣为我们唱出的是一首“萨波卡秋”的挽歌,那么,作为我们亚 文化多年的老朋友陈耳就是用一支古老的风笛--浪漫主义吹奏出它的一首赞歌 了。 一 这绿岛象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坎上飘呀飘 台湾校园歌曲《绿岛小夜曲》 《绿岛小夜曲》是流传于七十年代末期的情歌,那时候,关于这首歌产生、 流传的背景,大陆一无所知,情形很像“今天”诗派的诗在当时主流文化中的处 境。然而这些歌、这些诗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已是相当完美了,因而,一旦获 得流传,也就立刻成为了一种“歌谣”,成为看起来象是没有作者,也无需去打 听作者是否存在的“民谣”。在当时,谁只要吟唱它们,谁就是我们的诗人、我 们的歌手。 我就是在这样的年代里,从陈耳那里第一次听到了《绿岛小夜曲》。 那时候,陈耳披着一头长发,穿着一件花衬衫,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校园里, 只有“当代英雄”或“小流氓”才这样打扮自己。陈耳的嗓子沙哑,他从小吹笛 子,中气十足,音质浑厚。他的演唱很有特色,在认为需要强调的地方,喜欢随 心所欲地拖得很长,而由这种唱法产生出的间断感,加之一种伴随而来的持久的 颤音,使得那些受到特别强调的中心词,听上去令人感到非常深沉、忧伤。在抒 发爱情的地方,他还会把歌词唱得恶狠狠的,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充份表现出 “愤怒的青年”的感情世界。 我认为这种演唱风格是陈耳的一种独创,很多年后,我没有听到其它歌手这 样演唱。其实,它正是我们七十年代的大陆摇滚--坐在弄堂口唱出来的天堂梦。 因此,当第一次听到这样一首来自华语世界的真正情歌,而它又出自于陈耳 这样的演唱家之口,我立即被它深深地打动了。对陈耳这样的“愤怒的青年”的 抒情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唱歌之外,你还喜欢什么?” 面对着陈耳这一张让人幻想的英雄的脸,我这样问道。 “知道莱蒙托夫吗?他的皮巧林,还有《红与黑》中的于连,杰克·伦敦的 马丁·伊登,他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陈耳真诚地笑着说,我确实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可以有这样的英雄 存在。当时,我崇拜的人只是郭沫若、雅克·卢梭、伯特兰·罗素。像我年轻时 代的几个朋友,他们在不同时期为我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窗口一样,那一天,陈 耳也把一个新大陆向我敞开了。 我寂寞,我悲伤 没有一个知心的人, 可以在我心灵痛苦的时候,一诉衷肠 希望,老是徒劳地希望,又有什么用 而时光在消失,全是最美好的时光 爱,去爱谁呢? 短暂的爱情不值得 永久相爱又不可能 窥察自己的内心吗? 往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欢乐,痛苦,全都那么平淡 热情又怎么样 热情的甜蜜冲动 早晚会在理智的语言下 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要冷静地观察一下这个世界 人生的把戏是多么的空虚和愚蠢 莱蒙托夫《我寂寞,我悲伤》 这是陈耳最喜欢朗诵的一首诗,那一年,陈耳二十一岁。 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呼唤,最初总是借他人之口喊出的,从台湾校园歌曲、 浪漫主义文学中,陈耳找到了抒发、发展内心世界的艺术工具。从陈耳那里,我 则找到了一条从生活中去窥视浪漫主义的通途。 正是从认识陈耳的那天开始起,他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个浪漫主义者。 二 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其实,在我们认识的第一天里,他对我已 经谈得不少。我知道陈耳正在追求一个姑娘。原来,在大学新生开学的典礼上, 他看到一个跳舞的姑娘,她有一双非常轻盈、漂亮、活泼的腿,这个狂热地崇拜 浪漫主义的年轻人,向往着她,希望她也爱他。 “我叫陈耳,是那天和你在同一个舞台上吹笛子的人,我吹的曲子是《姑苏 春》……” 他毫不犹豫,立即给这个陌生姑娘写信,以后,整整寄去了29封信。 种在校园中 期待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台湾校园歌曲《兰花草》 陈耳把这首歌一唱就是一年。盛夏的日子来到了,他和这个仿佛来自天国的 女孩子,终于,脚踏实地走到了路面上。 这是一条乱糟糟的街道,纳凉的男人们半裸着身体,女人们衣冠不整。不远 的地方,就是陈耳的家。 “他们怎么这种样子?!” 这个住在另一种街景上的女孩,脸上露出惊讶、慌张的表情。 “这人生的把戏是多么的空虚和愚蠢。” 这就是他俩的结局。 关于人生的愚蠢与空虚,这是浪漫主义者陈耳,当时谈论得最多的东西。也 许,浪漫的东西之所以出现,就在于浪漫主义把一个完整的世界,人为地分成了 极端的正与反来体验的缘故。一种极端的体验是浪漫的,但不可能走得太远,出 于心理平衡的需要,必然会走向另一个极端。这另一种极端体验同样也是浪漫的, 但由于它是对前一种体验的否定,结果,就使这两种体验都变成了悲剧性的体验。 据我所知,就在陈耳苦苦地追求这个姑娘的同一年里,他还向四、五个姑娘 寄出了求爱信。从这里,我们便能看到浪漫主义这条道路的脆弱性。 在他同一天寄走四、五封求爱信的日子里,曾经有一个据说是校花的女孩, 和他在外滩游荡了一个夜晚,陈耳回来后,只简单地说道:“有点俗气,不高贵。 我们自己可以是瘪三,但女人是一定要高贵的。” 几个月后,经历了挫折的陈耳,设想自己很快就会变成“马丁·伊登”了, 仿佛要向我们证明人是有能力把美好的梦想变成现实似的,一天,陈耳把他新结 识的“罗丝”(Ross,马丁·伊登的情人)介绍给了我们: “这是罗丝,象不象?” 陈耳把脸转向了我。初秋的树叶还没有泛黄,正是天高云淡的日子,望着陈 耳一脸自信的笑容,我什么都明白了,他受伤的心灵已经得到补偿。陈耳还顺便 告诉我,那个跳舞的姑娘,尽管其父身居高位,家住洋楼,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土 八路,而“罗丝”呢? “罗丝”是他同一个乐队里拉大提琴的女孩,父母都知书识礼,“罗丝”本 人也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她正决心要将他这个野小子培养成为一个中国的马丁 ·伊登呢。 三 陈耳,江苏常熟人,1960年12月出生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是一 个本份的技术工人,母亲在一家小工厂里任党支部书记,勤快、能干是他母亲的 主要品质。因为,将三个孩子都培养成了被社会公认为有教养的人,陈耳的家庭 曾被评为上海市“五好家庭”。 事实上,这就是社会主义国家中,一个被舆论宣传为“主人翁”的家庭。这 个年代自然与我们现在相去甚远了,可陈耳的少年时代却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 样,属于那个年代。因而,当第一次听到陈耳说起他少年时代的挫折时,我便感 到不胜惊讶,几乎难以想象,为什么像他这样家庭背景出生的人,在一个“当家 作主人”的社会里,同样也会遭受到心灵的创伤。 1981年的夏天,在富春江畔的一个晚上,陈耳和我们在一家有着“咸亨 酒店”风味的小酒店里,一边啃着罗卜干,喝着黄酒,一边听着他嘴里不停地大 声嘲笑着“英明领袖”。接下去,他就讲述开了。 他说,他小时候起就懂得何为现实法则,那与报纸上、文章中写的东西,根 本就是两码事。如果一个人不能及时认识到这一点,那么当他被现实刺痛时,或 许还会为自己感到委屈、感到不公正呢,呼吁起什么社会正义来,这才是真正瞎 了眼。什么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唯成份论,这都是极偶然才发生的,是为了舆论 的宣传、为了对坏成份的人实行统治才发生的事情。其实,这里的道理说起来也 挺简单,虽然我们已经是社会主义了,但执政的人却总是一些活人,是一些还未 被“社会主义思想”改造过来的人,有些人或许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人”, 但是太偶然了。如果一个人的思想、行为法则仅寄托在这种偶然性上,那就太危 险了,那是必然要常常被现实刺痛的。 他说,他小时候在少年宫里吹笛子,他相信自己的音乐天赋、才华肯定超过 了他的同学,但这些人最后大多去了音乐附中、音乐学院,他却不能,为什么? 因为,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看上去就没有音乐细胞。你怎么办?怎样才能改变这 种偏见、这种无形的迫害?除非你真的一鸣惊人、出类拔萃,远远地胜过他们, 只有这样,他们才肯低头,这就叫“竞争法则”、“强者生存”。只有达尔文的 生物进化论才是真正的社会法则,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东西。你只有信奉了它, 才不会受骗上当,才不会洒出无谓的泪,才不会使自己变得滑稽可笑。 在我们高谈阔论时,酒桌旁,有一个年轻的旅游者,长得十分猥琐,也探头 探脑地想挤进来听听他的高论,惹得陈耳哈哈大笑,他朝我们眨眨眼睛,借着酒 意大声地说道: “你看,我掐死他就象掐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 因此,为了战胜这种弱肉强食的社会,最终也能象掐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地 掐断一把把插在人生道路上的刀子,他要自强不息,学做于连、皮巧林、马丁· 伊登--他们最后都是依靠个人奋斗而把社会踩在脚底下实现自我价值的人。 他决心也要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然而,现实生活中自己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才是他的终生职 业?他俄语很好,曾被老师竭力推荐,但那时候,外国语还不能成为人生的一种 武器。“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陈耳当时信奉的格言。那就去做一个工 程师吧!社会上正在兴起科学救国论。 明天就要考大学了,他还在搁楼上用功。他家附近的学校的教育质量都很差, 几乎没有升学率。也许,经历了太多的幻灭,母亲在对待儿子的前途问题上,已 变得自暴自弃。这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从搁楼里泄出的灯光把母亲搞得心烦 意乱。他家里非常小,父母亲住一间七、八平方米的房间,他和两个哥哥就只能 住一间抬不起头来的搁楼上。突然,母亲发起了火来。 “你再用功也是考不取大学的!” 他母亲是从不发脾气的,可这一次,却把他的书包扔出了窗外。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跑到街道旁的路灯下,自己把书包缝好,然后,拖 着碰伤的腿,一瘸一瘸地去参加了高考。” 他考上了,是他就读的中学里,仅考上大学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其中,另有 一位是他初恋的女友。 他和她究竟是怎么分手的,我不知道。他和他的“罗丝”最后又为什么分手, 我也不清楚。好像其中一个原因是“罗丝”正准备去美国留学,81年时,出国 留学听上去还象天方夜谭,一件让人听了感到不祥的事情,似乎是在惩罚一个人, 让他失去故乡,永久漂泊。我以后仅知道的一件事是,这个已经离异了的恋人, 一天突然跑来,把一本写有“忆”字的《浮士德》送给了他。似乎希望这个“马 丁·伊登”永远都不要忘记她,不要忘记他们在一起渡过的岁月。 而“浮士德”这个形像,又好像成了对这个她心目中的精神骑士的一种永远 的激励与关怀。 四 《小雨的回忆》是陈耳与“罗丝”分别前夕,最爱唱的一首歌。它看似情歌, 其实是刻在作者林诗达心上,对于自己报童生涯的一段痛苦记忆,就象《绿岛小 夜曲》,是火烧岛上两名失去自由的年轻人,心中咏唱出的对于美好生活的真挚 向往,它们同是以爱情的方式表现心灵的诗篇。 在和陈耳的交往过程中,我发现陈耳总是使自己不断堕入情网,然后迷惘、 痛苦,直至幻灭。爱情,似乎已成为他的生活主旋律。然而,在肉欲问题上,他 又是那么严谨、传统。 或许,爱情,用他的话来说,他“只是一颗多情的种子”,那成熟的硕果, 本来就与他无缘。1986年夏天,我们去浙东旅游,那一次旅游陈耳没有去。 在永康的方岩,我们决定代他卜一卦。卜卦前,我们打赌,认为他的签肯定是讲 爱情,取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谁知前身有奇缘 今生今世反累苦 春风几度群莺飞 山上明月一闲人 也许,爱情本来就非他的本意,只不过借着爱情,表达出他作为一个浪漫主 义者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与哲学罢了。就象《小雨中的回忆》,唱出了浸透于内 心中的辛酸,《绿岛小夜曲》唱出了外面世界的美好一样。 五 萨特的存在主义许诺了人的自由,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又判定人是不自由的, 归根结蒂,他们都是在探讨“人是不是有自由意志”这个古老的哲学难题。 当叔本华说,“人能想他所要的东西,而不能要他所想的东西。”这时候, 叔本华其实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人的“要”从外界索取,那么人的意志注 定要落空。但如果人的“要”向自己的内心索取,那么人就能成为自由的人。也 因此,这个人成为了一个艺术家。 现在,回过头来看陈耳,他的激情寓于女人,因此,女人既能抬高他的价值, 也能贬低他的价值。当他将自己的存在系于一个高贵的女人时,他便意气奋发, 年轻又俊美。在他的身边出现了并不高贵的女人时,他便感到了重压、卑微,生 活变得混乱不堪。或许有一种道德的力量能够拯救心灵,使人满足。但真正打动 陈耳心灵的其实是美,使他感到满足的其实也是美,然而,他又没有力量使自己 成为一个象叔本华笔下的艺术家,与美保持着一种距离,静观美之存在,从而实 现自己的自由。 当他期待着,浪漫的付出能够在一个现实的女人身上获得回报的时候,其实, 已经等于宣判空虚、厌倦将始终伴随着他的精神世界了。 他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浪漫主义是什么?不过是一种颠倒的价值观,一种误置的感情存在方式。作 为一场文学运动,浪漫主义首先发端于对遥远的、陌生的东西的强烈兴趣,对异 乡情调的狂热陶醉,这本身就注定了浪漫主义的先天不足。它本末倒置地把原本 属于人的内在价值投射到外在对象上,从而赋予、夸大了对象本不具备的价值。 例如,女人,作为一种强烈的感官愉悦对象,在理智还没有看清楚她们究竟是什 么之前,在浪漫主义者的眼里,便已是勿庸置议的“美丽天使”了。 浪漫主义者总是无端地高估女人的价值。 现在,让我们将存在主义和浪漫主义比较一下,在这里,我们仅把这个问题 缩小到女人这个范围内。 可以说,存在主义的先驱,几乎个个都以蔑视女人引人注目。例如巴斯卡, 这个共认为存在主义的最早先驱者,他生活中的女人对我们说来,至今还是一个 迷。在仅有的线索上,只能见到这样的寥寥数语:“女人是可怕的,象地狱!” 而在叔本华看来,“那矮小、窄肩、肥臀、短腿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美丽天 使”,只是繁衍种族的工具。尼采则公开宣称,对付女人只有用鞭子。尽管克尔 凯戈尔认为女人是上帝,他使男人对于女人的态度又恢复到巴斯卡式的宗教激情 深度,但是,他的这种转换、他的对于“第三道路”的遐想,使女人又成为了一 种空洞之物,仿佛为以后的存在主义立下了一条美学教条--执迷于女人,也就 没有了存在主义。 也许,我们在这里可以简单地归纳出一个公式:存在主义就是没有女人的美 学,浪漫主义就是有女人存在的美学。 一部没有女人存在的浪漫主义小说是不可思议;同样,一部浸透着对女人爱 的存在主义小说也是不可思议的。萨特公开拒绝爱情的存在,从不染指于什么爱 情小说。在加缪的存在主义小说《局外人》中,女人这个实体的存在对“局外人” 说来,仅仅是莫尔索对玛丽肚皮的感觉。 其实,浪漫主义者与存在主义者的区别,并不在于他们所体验到的内容。存 在主义与浪漫主义一样,都是将生命的激情、生活的张力,看成为人生的精华之 所在。生活中的存在主义者就象浪漫主义者一样,他们全同感到了诗意的、浪漫 的存在,不同的是他们体验、寻找的方式。世界对浪漫主义者说来,是诗意与浪 漫的,存在主义者则发现它本身的乏味与虚无,诗意与浪漫的只是我们自己。 这个空虚的世界,因为诞生了诗人,人才得以“诗意地栖住在大地上”。夏 洛蒂本身平谈无奇,是维特使她美仑美奂。因为历史上的存在主义是男性作家们 为自己写下的生活诗章,所以这样的一个美学世界不需要女人。而与此同时,并 不妨碍西蒙·波娃为女人们谱写出“第二性”的乐章。 从这一点上说,浪漫主义正是异化了的存在主义。 六 如浪漫主义是一种运动的产物一样,存在主义也是作为一场哲学运动而形成 其主要思想轨迹的。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生活中的存在主义者并不必然等同 于存在主义体系中的存在主义者,实际上,早在存在主义运动出现之前,生活中 的存在主义者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那时候,这些人并不叫作存在主义者。“苦 闷的地下人”,“洞穴居住者”或“不合时宜者”才是他们的文学名字,这些人 之所以有了存在主义者这个哲学名字,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存在主义大思想家海德 格尔,把以前认前被认为仅是文学的东西,例如烦闷、畏惧、无聊……等等,改 造成为了一种值得对此进行哲学探讨的对象,这才形成了存在主义思想体系。 社会上,大众思维中,只有有价值的东西才会有名字,而任何一个人、一种 文化,也只有参与了主流文化,才能占有自己的社会价值,从而使自己有了名字。 那么,我们这些在主流文化中“迷惘的人”、“多余的人”又该叫什么呢? 有一个现成的名字:亚文化生活者。在今天我们这个意识形态危机的时代里,新 儒家们试图从二千年前的文化中,找到他们所执拗的价值观的起源,而我们则从 超文化中寻找一切创造出了自由生活的根源。这种超文化或许是在巴黎,是在纽 约、东京,或许是在某个早已死去了的中国人的亡魂里。这些还都是我们现在不 知道的,但是,我们却清楚地知道,价值并不是存在的根据,名字并非就是一个 人的等同物,只要通过亚文化,表明我们正在活着,正在欢乐与追求,我们有自 己的事情要去做,那么“亚文化”这个名词对我们说来就充满着价值。更重要的 是,只要通过这个名字能够宣告中国“大一统”的文化枷锁已经在我们这一代人 的身上永远地结束了,那么,就算这个“卑微”的名字将注定我们在历史进程失 败,使得我们在主流文化中永远匿名,我们这一生也活得非常值得! 自由,对我们的“亚文化”说来,毕竟不再仅仅是心中幻想,而是一群人的 最真实生活。 八 是的,我们失败,我们匿名。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失败着,一直都是匿名 的。起先,当虚无主义泛滥时,我们无力反戈一击,如同影子对于黑暗。后来, 在功利主义成为普遍社会效应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差不多土崩瓦解,成了主流文 化的俘虏。 象浪漫主义运动一样,亚文化产生于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旧秩序的统治开 始松动、出现裂痕的历史条件下,从而迅速获得发展。在这种条件下,一种摆脱 现存社会关系束缚的“自由人”便成为了可能。他们能够做到无所事事,沉思默 想,而不被社会唾弃。拒绝履行统治者意志,而不遭到社会的严厉制裁。然而, 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自由知识分子、自由创造者,在中国大地上出现,毕竟还 是困难重重的。尽管,象前苏联所做的那样,将“多余的人”送进集中营、送进 精神病院里去,或许会从人类的社会生活中绝迹,然而,政治权利上的迫害,定 罪的危险,还是不可测的。有形的制裁或许会结束,无形的迫害却将是长期存在 的。因为,在一个从来就没有真正体验过、知道过自由之价值的社会里,这种“ 自由人”是极容易被社会视为白痴、社会寄生虫的。 象陈耳一样,亚文化中的许多人都曾经是浪漫主义者,然而,亚文化生活的 实践,很快使他们摆脱了用浪漫主义的价值观去思考人生、实践人生这种思想疾 病。而陈耳脱离亚文化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仅是亚文化的朋友的人,这就使他 难以将已经定型的浪漫主义思想、感情,通过一种新生活方式的确立,为自己迎 来新生。 这几年来,中国的主流文化正日益朝着第三世界的商品文化格局演变发展。 女人,这个天生敏于合流、趋势的族类,一种娼妓式的世界观也越来越成为了她 们的主流。陈耳和我们一起在“校园-朦胧”时期所遇到的青春女性,在这个时 代中已越来越罕见,我们对于女性的价值观也越来越背时,有时候,它简直成了 灾难的同义词。 或者,选择放弃!通过亚文化的实践获得改造。或者追随一条从浪漫主义到 存在主义的线索去继续思考人生。陈耳选择了后者,于是,他写出了《丝绒衫上 的红苹果》。 九 不同于卡欣那篇主要由无意识写成的小说《花园的心脏》,《丝绒衫上的红 苹果》是一篇有主题、有构思的小说:一个快要过22岁生日,毕业不久的大学 生,在厂里值夜班时,发现他的同事,一个谈了许多次恋爱结婚的女人,穿上了 一件绣有一个红苹果的丝绒衫。这个女人以前常挑逗他,希望能和他共有一个只 有两人才知道的秘密。屋外下着大雨,屋内只有他俩。这个年轻人经历了思想的 矛盾与情欲冲动,正当决心要和这个少妇发生奸情时,却意外地发现女人有他所 不知道的秘密。不过此时,这个发现对他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他已经觉醒, 要做自己所要做的事情,而置外在的指令于不顾,无论它来自于道德或是理性。 这部小说的思想可简单地归结为:人必须接受选择的挑战,否则就不会有出 路,就不会成长,而选择的结果便产生了人的本质。思想则不能成为人的本质, 它是一种非常有限的东西,到处被非理性的海洋包围着。但这并非就意味着可怕, 只要我们敢于面对它、接受它的挑战,那么我们就能充份体验到由这种非理性所 产生出来的人性的惊人的美。 由此可见,这是一部论述人的“成长”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一些我们已 经在存在主义、心理分析作品中遇到过的观念,已被奇异地糅和在了一起。 在《丝绒衫上的红苹果》中,有一个关键的眼点,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秘密是 什么?在“大学生”对形势作了充份的估计、作出了选择之后,又是什么使这个 女人回避了他?小说中没有回答,而从这部小说的结构看,也不需要做出回答。 但从我们的角度上看,《丝绒衫上的红苹果》似乎应该有一个续篇,因为,从这 个眼点里又自发地酝酿出一篇新小说的素材了,而这种素材无论对我们说来,还 是对陈耳说来,都是能够激发起强烈的创造欲望的。 我最初读到《丝绒衫上的红苹果》时,还只能凭直觉注意到正有一种激情在 陈耳的心中激荡,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看到了这种新的可能性,我只是规劝陈 耳再也不要改动《丝绒衫上的红苹果》了,我说:“你再写吧,就象契可夫所说 的那样,写吧,直到把手写断为止。” 无论是从陈耳当时写作的可能性,还是从他本身的主观愿望上说,我认为陈 耳都有可能从《丝绒衫上的红苹果》出发,然后,成打成打地写出一部部新小说 来。 陈耳是一个极有浪漫主义经验的人,他的实用理性、对于人情世故的知识, 这些都能帮助他驾轻就熟地处理感情素材。而且,当时的文化气氛,无论来自于 亚于文化,还是来自于外国文艺翻译的积累性刺激,都是极有创造气氛的。这时 候,陈耳的价值观也正处于一种激烈的变动时期,一个真正使他获得纯粹意义上 的爱情的女孩,已经回天无术了,但对一个浪漫主义者说来,这不啻就是一贴有 力的创造催化剂。我知道,这时候,陈耳又在和另一个长着一双很大眼睛的女孩 处于热恋中,这只会影响到他对这个女孩在理智上的排斥,而不会导致他在感情 上的不认同。这只会使他更加处于一种有建设力量的浪漫主义激情中去,而不会 使他把过去的连同现在的情爱一起失去。陈耳并不是一个伤感的浪漫主义者,失 恋了,又恋爱了,对他说来,正是最佳的创造时期。 最终究竟是什么使得陈耳没有写出《丝绒衫上的红苹果》续篇呢,或者其它 更加成熟的作品来?是“大眼睛”在干扰他?肯定不是。据我所知,当时这个女 孩正在鼓励他,希望他去从事写作。是亚文化的颠狂状态延缓了他的创作成熟时 期?这更不是原因,因为,亚文化只会促使一个人多产。尽管这多产或许只是些 废品,但废品毕竟还是写出来了。亚文化确实会造成一些人的低产,但只是通过 “口兽主义”、“行为艺术”的活动将语言的作品变成了生活中的作品而已。 尽管,时代的原因有可能使一些天生的作家实行自我怠工,从而造成这个时 期的文学的低产。但是,作家头脑里的工作却不会因为时代的原因而停止,相反, 这只可能促使他们更加疯狂地投入“为自己而写”的写作生涯中去。例如,与世 隔绝,沉思默想,进行日记写作,大量写信,或者,在市场上、在会客室里狂热 地寻找对话人。 他们最后变成了天才,或者变成了疯子。 但这些迹象在陈耳的身上并没有显露出来。他想做一个作家,这与时代无关, 这是他大学时期立下的一个心愿。做一个作家就是去实现自己的心愿。因为,他 是一个“马丁·伊登”,一个自强不息的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以后一部完全不同的历史呢?在这以后的三年里, 他的创造生涯几乎就是一片空白。而一个写作的人,一旦掌握了写小说所需要的 经验和技巧之后,以后的写作自然就会源源不断。 其中的根本原因,我认为就在于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作为一个依然是浪漫主 义者的陈耳,他已经再也找不到生存的土壤了。 他的这种困境,其实在《丝绒衫上的红苹果》中已经表现出来。从这部小说 的整个情节的发展来看,“大学生”只是在最后一瞬间才突然醒悟出一种存在主 义式的思想来的。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这部小说的结局是浪漫的,即那一次“ 奸情”的成功,这部小说又会成为什么样子呢?毫无疑问,这部小说的魅力就会 顿时锐减。而现在这部小说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这种结局不明确。随着 主人公的行动落空,读者的思路也随之落空了。可是,主人公在失败面前,为什 么又突然会变得如此兴高采烈呢?要我们猜一猜的就是这个谜底。 这样的结尾是非常赛林格化的,它以一种可谓是智力上的反常,从而达到了 一种小说才特具有的智慧。事实上,正是依靠这种小说的智慧,使得一部小说中 所达到的思想深度,常常有可能远胜于小说作者本人。这既是契可夫的秘密,陀 斯妥耶夫斯基的秘密,同样,也是荣格的名言“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而不是歌 德创造了浮士德”的文学出处。 “那个女人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事实上,我们很快就看清楚,虽然,一种 存在主义式的观念已经开启在陈耳的头脑里,但他的心灵生活并没有随着这种思 想,如克尔凯戈尔如说那样飞翔起来。从陈耳以后走过的道路看,我们所能得到 的答案只可能是,这个女人秘密就在于她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存在主义只是存 在于陈耳小说中的一种智慧,而不是他的人性中已真正达到的境界。 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实用理性的狡猾之处。假如在这部小说中,陈耳听 从的是他的内心的呼声,而不是他头脑里的刻意按排,直接点出了这个秘密,那 么,“大学生”的“顿悟”还会有什么价值呢?而一旦没有了这种“顿悟”,这 部小说的结构就崩溃了,这样也就不会有这部《丝绒衫上的红苹果》的问世了。 一个浪漫主义者追求另一个浪漫主义者失败了,那他是不可能领悟到结果本 身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选择这种思想的。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已经不再值得 信赖,不再值得继续怀抱希望,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浪漫主义”的女 人可以去追求、可以去等待了,所以,人只能成为孤独的人,成为只能信赖自己 、自己许诺、自己等待自己的人了,也即是成为一个存在主义者,从而重建一个 生存方式的价值世界。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看到在骨子里,小部小说还是一首浪慢主义的歌, 存在主义只是这部小说的一种外包装,不过是作者从“理智的狡猾”中所演绎出 来的一种“理性机制”。而这种狡猾的理性机制,也正是中国文人几千年来的“ 狡猾”所蕃衍出来的一种思想的疾病。今天,它几乎已使我们中国人的学问与人 生之道沉沦为一种“拍脑袋”式的智慧了。 当这种思想疾病在我们这个时代多到泛滥成灾的时候,陈耳,我们的老朋友, 他沉默了。 那一首我们年轻时代都曾经听到过的最明媚悦耳的歌--浪漫主义,在我们 的生活中,也已经销声匿迹。 九 生活的意义在于自我造就,你想成为怎样的人,你就能使自己成为怎样的人, 这肯定没有错。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最后必将有名,这是强者的逻辑。然而,一 种错误的价值判断却会造成一种可怕的无意识,它在黑暗之中要来吞噬、葬送一 个人的前程。浪漫主义者无法理解这一点,也无法控制住这种洪水猛兽。浪漫主 义者只能理解人性中自发产生出来的东西,喜欢将人划分为高贵的和卑贱的,他 们会将人的暂时的意志颓丧看成为人本质中的堕落,一种永恒的沉沦之境。感伤 的浪漫主义者从挫折中往往容易走向自大,因此,他们有可能会通过发疯似的写 作来造就一种喧闹的人生情调。而一个并不病态的浪漫主义者则有可能在失败面 前,从此自卑,自我消沉,拒绝劳作。 如果说,病态的浪漫主义者是将人生的种种情调看作比人生的智慧更加可贵 的东西,那么,对那些并不病态的浪漫主义者说来,他们之所以成为浪漫主义者, 则起源于他们在价值判断上的一种失误了。象这样的浪漫主义者,他们事实上也 是可以获救的,如卡欣的悲剧之结束一样,只要通过一种“重估价值”的活动, 离开解放之路也就不远了。 自卑是什么?不过是一种误置的价值判断,是对于人的自由的一种背叛。浪 漫主义这种边缘文化在十九世纪成为了文学中的主流,这只是它的一种极为偶然 的命运。在它作为一种运动的浪漫主义结束后,浪漫主义者在主流文化中作为一 个不合时宜者,可以说,这几乎就是他们的永恒境遇。 现在,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我们的青年时代也已经结束了。最后,让我谨以 这首里尔克的诗献给我们的老朋友陈耳。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盛大。 把你的阴暗落在日规上, 让秋日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在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现实主义是什么 一、罗亭是一个多余的人? 小说《罗亭》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讲述了罗亭的故事。可读完这部小说后, 读者或许又会说:“什么?难道罗亭有自己的故事吗?在这部小说中,其他每个 人看上去都有自己的故事,恰恰就是这个罗亭最没有故事了。” 如果所谓故事就是一个人所做成的事情,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从现 实角度上看,罗亭的一生,的确没有做成任何一件事情,他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 如果思想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尽管它本身可以什么都不是,可由于它的存在, 却能为人们带来行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在这部小说中,这个一事无成的人 正代表了思想的力量? 但如果我们真这样说的话,这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人又是多么的不公正。实际 上,在这部小说中,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思想做着自己的事情。罗亭并不是他们 行为的思想导师。从现实的角度看,罗亭的一生,不过就是一个专讲空话的人的 一生。 现实生活中,人们称那些一生一事无成、专讲空话,并且,还不愿自力更生、 自己养活自己的人为多余的人。而罗亭恰又是一个靠别人的钱财为生的人。如此 说来,罗亭真是一个多余的人? 自从这部小说问世之后,罗亭就成了“多余人”的别名。然而就是这一个罗 亭,却为千百万人所喜欢。其中,就有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他们曾在不同的时期, 自豪地宣布道:“我就是罗亭!” 做一个多余的人,并不光彩,毫无自豪感可言。可如果罗亭不是一个多余的 人,他又是什么人呢? 我在本篇中所要讲的就是:罗亭不仅不多余,事实上,如果没有罗亭,那么 这部小说中的人,将没有一个能完整地走完他们的人生之旅,实现自身的命运。 虽然,罗亭没有自己的故事,可他却把人生的故事带了给别人。虽然,他看上去 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但是,他却使别人的活得更加正常。 罗亭根本不是一个多余的人,这个世界恰恰因为有了罗亭,才获得了真正的 完整。 二、一桩婚姻的结合:巴夫洛夫娜与列兹涅夫的婚姻结合需要罗亭--这个实现 他俩命运的工具。 小说是这样开始的: “是静静的夏天的早晨。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一个少妇正沿着通 往村落去的小径走着。” 这是寡妇巴夫洛夫娜,正走在探望一位垂死的老妇人的路上。“她有孩子般 的眼波和笑容,她那美丽的脸上的表情,既使人感动,又使人着迷。”“说到巴 夫洛夫娜,全省的人都异口同声说她是个叫人心爱的女人。这省区的人可也没有 说错。” “突然在小屋角出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驾着一辆竞赛的轻马车…… 一瞧见巴夫洛夫娜,他便立刻勒住了马,向她转过脸来。” 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是列兹涅夫,是我们在小说中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巴夫洛夫娜目送着米哈伊罗·米哈伊里奇(列兹涅夫)的背影。 “‘真象条口袋!’她想着。” “真的,你闭着眼睛想想看:赶着辆跑车,打扮得象只麻袋子,一身的灰尘 ……真是个怪人!” 小说《简爱》也是以一个健康的育龄妇女遇见一个骑马的怪人,罗切斯特这 样的场景开始的。最后,两人缔结了婚姻。 在我们的无意识中,空旷田野上,策马扬鞭的男人是生殖力的象征。巴夫洛 夫娜遇见列兹涅克,是在她刚探望完一个垂死的老妇人之后。在这里,这个无名 的垂死老妇人,显然成了生的预示。而对年轻的寡妇说来,她的生自然就在于再 婚。 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在这部小说中,巴夫洛夫娜与列兹涅夫的相逢,是一 种同步性现象,他俩之间存在着婚姻的缘份。 然而,这里又存在着一种障碍,这就是列兹涅夫的怪,但它并非就是本质的, 因为婚姻从本质上说来,就是熟悉的东西与陌生的东西的邂逅与结合。可以说, 正是作为陌生性的极端表现的怪,构成了婚姻中最有吸引力的东西。但由于怪总 是以排斥对方表现自身的,因此,如果不借助外力来解除它的排他性,那么是无 法走向现实婚姻的。 小说《简爱》中,罗切斯特怪的根源在于他有一个秘密:他的疯妻的存在。 最后,罗切斯特与简爱的婚姻借助于一把大火实现。火,成了简爱与罗切斯特婚 姻的一种工具性存在。而在《罗亭》中,随着罗亭的到来,我们很快看到,罗亭 正是实现他俩婚姻的工具。 列兹涅夫之所以被看成怪人,是因为他和罗亭曾拥有一个共同的青春--波 科尔斯小组的活动。波科尔斯小组的活动,相对于同时代的人说来,是一种亚文 化。一个拥有亚文化,与此同时却又不具备阐述亚文化言语能力的人,那么这个 人就可能作为一个有着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的人,被主流文化视为怪人。在 这部小说中,列兹涅夫就是这样一个人。 然而,罗亭出现了,他可是一个同时掌握着主流话语能力的人。 当罗亭第一次出现时,女主人深叹相见恨晚;巴夫洛夫娜在回家的马车里, 几次高声惊叹于罗亭的超常才华;一个青年整夜写着长信,告诉远方的友人,罗 亭的出现带给他内心世界极大的震动;一个少女彻夜未眠,脉搏狂跳不已,她将 献出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 随着列兹涅夫在巴夫洛夫娜面前,娓娓动听地讲述“这个他们看上去一点也 不怪的人”罗亭的故事,列兹涅夫的秘密开始消除了。最后他不仅有效地抵销了 罗亭对于巴夫洛夫娜的诱惑,而且通过移情,还成功地证明了自己根本不怪,反 过来,现在这个罗亭在巴夫洛夫娜面前倒成了一个怪人。 就这样,列兹涅夫赢得了巴夫洛夫娜的爱情,他俩的缘份达成了现实的婚姻。 三、一段似水年华的追忆:达里雅的生活已经到头,她需要一名能充份满足她虚 荣心的听众,罗亭是唯一合格的听众。 对庞达列夫说来,罗亭的出现,使他的地位更加牢固。对毕加索夫说来,罗 亭是实现命运正义的工具。 达里雅是一位出自名门的贵妇人,三品文官的未亡人。“她属于最上流社会 ……诗人曾经为她歌唱,青年们曾对她倾心,有些要人也曾为她倾倒。但那是二、 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往昔的姿颜于今丝毫也不曾留下。‘难道说’,凡是初次见 到她的人,都不禁要暗中自问,‘就是这个女人--年纪虽然还不算老,就已是 骨瘦如柴,面黄如蜡,鼻子尖尖--难道她还曾经是个小美人么?难道就是她真 的会使人的琴弦震响么?’” 达里雅作为一个女人,生活已经到头。如今,她那座几乎被视作全省之冠的 高大的巨厦,是人们聚会的沙龙。然而,这里所有的人,都无法充份满足她的虚 荣心。 “庞达列夫斯基,是眼下这间房子里,介乎义子和食客之间的角色。” “中年的太太们一般都是乐于维护他的:他知道怎样去笼络她们,搏取她们 的欢心……他为人殷勤,有礼貌,多情善感,暗地里却荒淫好色”。 在这部小说中,庞达列夫斯基真正起的作用、充当的角色是一个窥视者与告 密者。唯恐天下不乱,邀功请赏才是他的本性。 “前天是庞达列夫斯基先生钉着咱们,他把咱们的约会告诉妈妈了。他向来 就是妈妈的侦探。” 通过向达里雅告发娜达丽亚与罗亭的私情,使得他在达里雅面前的地位更加 牢固。 在沙龙里,还有一个人物就是毕加索夫。 “就是在乡间,也不能没有个像样的人呀。可这儿却几乎一个也没有。在这 儿,毕加索夫就算是头号的聪明人了。” 毕加索夫是这个沙龙里的哲学家,但他仇恨、蔑视人类,尤其对女人,更是 咬牙切齿。毕加索夫是消极人格的代表,这类人以人生哲学家自居,骨子里却什 么也不相信,认为唯一存在的只是“哲学”这个词本身。这类人有一种奇怪的命 运,只要还能以哲学家自居,还有听众市场,他们身上的消极本性,就不会对他 们施以报复。但是罗亭来了,他驳倒了这个从前无人能驳倒的哲学家,使他在这 个沙龙里再也没有任何地位与听众。 很久以后: “毕加索夫怎么样?” “他已经结婚了,娶了一个小市民,听说他还老是挨她揍呢!” 这就是这个仇恨、蔑视女人的毕加索夫的下场!罗亭成了实现命运正义的工 具。 事实上,在达里雅的眼里,毕加索夫的真正价值,也不过是一个逗人乐趣的 宫廷弄臣而已。要真正满足她在人世间的最后的虚荣心--老妇人的一种情欲, 只有在一个才华和阅历都能与她昔日的荣耀、浮华相衬的听众身上,才能得到。 这个人也就只有罗亭。 “第二天早晨刚穿好衣服,就有一个仆人走来,衔达里雅之命,请他到她的 私室一同用茶……按照达里雅的说法判断起来,就不由使人感到最近二十五年以 来,所有知名之士都在如痴如狂地希求一亲她的芳颜,博得她的好感……她谈着 谈着,他们的名字就好像华丽的珠翠围绕着一块无价的宝石似的,一个个排成了 一道灿烂夺目的光圈,而环绕着一个最主要名字--那就是达里雅。” 四、一次现实爱情的觉醒:娜达丽亚对于文学中的爱情迷恋构成了她通向现实爱 情的严重障碍。罗亭在她命运中出现的真正意义就是--使她重返现实。 娜达丽亚是达里雅的女儿,十七岁,“猛一看去也许不怎么可爱……特别美 丽的是在她那清秀的中分为二的弯弯的眉毛上,配上了一付整齐平正的前额。她 很少说话,总是注意地,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听着,望着别人,好像她要来衡量别 人所说的一切。她时常一动不动地站着,两手下垂,陷入沉思。” “娜达丽亚可不是一个小孩,请相信我,她比你我想得要多,更深刻。像她 这样一个诚实、真挚而又热情的灵魂,偏偏碰上这样一个戏子,一个卖俏的娘儿 们!” 这个“娘儿们”指娜达丽亚的母亲达里雅。伏玲采夫是巴夫洛夫娜的弟弟, 曾是个骑兵上尉。 “他是多么好,多么高尚的人啊!” “他真是俄国贵族的一个最优秀的典型。” 并且,“他很久便爱着娜达丽亚,三番两次打定了注意,想向她求婚……她 待他也很好。” 娜达里亚与伏玲采夫结合,不仅相互般配,而且从现实角度来看,也不存在 障碍。可是,偏偏在这里就缺少了一点什么,那就是能使娜达丽亚的心灵真正沸 腾起来的东西。这与他缺少文学修养有关。 “伏玲采夫对文学是没有什么缘份的,而诗歌则简直使他头痛。‘这就和诗 一样不可理解’,他惯常这样说,而为要证明自己的话,还时常用诗人艾布拉特 下面的诗,作为实例: 直到悲伤的日子完结, 无论骄傲的考验和理智, 都将不能用手捻碎, 生命的血染莫忘我花。” 终于,罗亭出现了。 “象几乎所有的俄国贵族小姐一个,她德语说得不行,但却很善于理解,而 罗亭则是沉醉于德国浪漫主义作品和德国哲学的天地的,他把娜达丽亚带进这个 禁苑里来了。神奇的、美丽的世界,在她的无限期待的眼睛之前展示开来,从罗 亭手中的书的篇页里,奇妙的憧憬,新的、光辉灿烂的思想,如淙淙流泉一般地 流入了她的灵魂,而在她那受伟大感情的崇高喜悦所鼓舞的心灵里,圣洁的热情 的火花就静静地燃烧成烈焰了。” 但她对于罗亭的爱情很快就破灭了。 “只有向命运屈服,‘娜达丽亚,我是个穷人……固然,我可以工作;但是, 就算我是一个有钱的人,你又能够忍受跟您的家庭断然决裂,又能够忍受您母亲 的愤怒么?不,娜达里亚,这连想都不用想。显然,咱们是命里注定不能生活在 一起的,我所梦想的幸福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 “不,她终于说了:‘我象个害了热病的人似的跑到这里来,跟您说话,我 得清醒清醒。是您自己说的,这不应当,这不可能。天哪,当我来到此地的时候, 我心里已经跟我的家庭告别,跟我的过去告别--可是,结果呢?我在这里遇见 了什么人呢?一个懦夫……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忍受跟我的家庭决裂呢?‘您妈妈 不会答应’……这真可怕!这就是我从您口里听到的一切。难道这就是您,这就 是您,这就是罗亭吗?……不!永别了……啊!’” 罗亭当然不是懦夫,如果我们象娜达丽亚一样这样想,我们就错了。问题仅 仅在于,罗亭是又一个唐·吉珂德。与其说他爱上了作为真实的女人的娜达丽亚, 不如说他爱上的只是从她那里看到的自己梦幻中的东西。如果罗亭真的与娜达丽 亚这个贵族之女结婚了,反倒是一种悲剧性的结合。 “固然,我可以工作。”然而,这种为了生存、为了家庭的工作,只会把罗 亭“这个靠别人生活”的人折磨、改造成为一个凡夫俗子。对此,罗亭自己是一 清二楚的:“我是要对您和自己负责的。如果我不是以最忠实的爱来爱你--天 哪!我是大可以马上提议让您跟着我私奔的……迟早有一天,您妈妈总会原谅我 们……那时候……但是,在想到我自己的幸福之前。” 罗亭的幸福不可能在与娜达丽亚的婚姻中找到,这对娜达丽亚说来也一样。 “她应份得到的不可能是我在她身上感到过的那种爱情。” 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罗亭,正是一个极具现实目光的罗亭,而根本不是什 么一个理想主义、不负责任的浪漫主义的罗亭,如果他是,早就与娜达丽亚一起 私奔了。因为,“迟早有一天,您妈妈总会原谅我们。”他一点不用为私奔付出 什么可怕的代价! 实际上,罗亭在娜达丽亚命运中出现的真正意义就在于使她重返现实。对这 个深谙文学中各种浪漫传奇故事,熟读普希金全部诗句的姑娘说来,如果没有一 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将她头脑中的这些爱情幻想焚烧尽的话,那么就不可能找到 一条真正通向现实爱情的道路。 “以后还有许多悲怆的白昼,无眠的夜晚,和摧人心肝的激动在伫候着她呢; 但是她还年轻--在她还刚刚开始,而生活,或迟或早,是会走上自己的道路的。 ” 二年后,她与伏玲采夫结婚了。 很多年之后,罗亭问起了这段往事: “‘娜达丽亚好么?’ ‘好。’ ‘幸福么?’ ‘幸福。’” 五、罗亭究竟是什么人? 罗亭真是奇怪,他使这部小说中有名有姓的出场者,几乎无一例外都实现了 他们命运的本来进程,唯有他自己一事无成。命运,不仅对罗亭,就是对这部小 说中的其他人(包括我们)来说,根本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他能够 做成的,什么又是他不能做成的(“这里有这么一个人--以他的能力来说,什 么地位他会达不到,什么世上的财富他会弄不到手,只要他愿意!……而我现在 却只看见他濒于饥饿,漂泊无依……”)。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只能说他在这个 世界上没有自己的命运。 象这样一种没有命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首先,我想说,罗亭或许就是一个信使,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向人 们报导新的消息。 小说中罗亭是这样出场的:在达里雅的沙龙里,人们等候着一个男爵的到来。 “据说他是一位大哲学家;满肚子的黑格尔呢。”结果男爵没有来,来的只是这 个向他们报导男爵来不了的消息的陌生人罗亭。 既然“满肚子的黑格尔”的大哲学家不来了,这个新来的人,是一定有新的 信息告诉人们的。 其次,我想肯定地说:在这个世界上,罗亭的意志没人能打垮。 “他倒先发制人呢;这一定是他已经看清了风色,她想:‘他让我省得来一 番麻烦的解释,再好没有了。啊!上帝祝福聪明人吧。’” 这是罗亭与娜达丽亚的私情败露后,达里雅准备下逐客令时,突然见到罗亭 前来辞行时的感叹。 “‘唔,你怎么说法?’列兹涅夫读完信后,伏玲采夫马上问道。 ‘有什么说的呢?’列兹涅夫回答:‘只能象东方人那样高喊‘阿拉’,‘ 阿拉!’(伊斯兰教的真神)张口结舌,把手指伸到口里去。’” 这是伏玲采夫为夺回娜达丽亚,准备去找罗亭决斗,却收到罗亭一封告诉他 已经离开了娜达丽亚的信时说的话。 任何人都无法影响、决定罗亭意志的这种情景,我们在娜达丽亚向罗亭倾诉 衷肠的那一景中也看到了。 在肖伯纳的戏剧中,有一段故事发生在拿波伦与一个旅馆老板之间。在受到 旅馆老板傲慢的对待后,拿波伦非常生气地问老板知道他是谁吗?并告诉老板, 他将因他的傲慢上绞架。这时候,老板更加傲慢了,大声说道:“先生,那就请 便吧!这正合我的心意。” 听到老板这么说,拿波伦惊叹道:“我不杀你了,因为对一个不怕死的人说 来,押赴刑场就不是一种惩罚。你是不可战胜的!” 从罗亭身上,我们同样看到了这种个人意志的不可战胜性,我们只好说,罗 亭就是一种自由意志的化身。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世界上,经验对于罗亭是无效的。 离开娜达丽亚后,罗亭一如既往,这一段爱情往事,在他的心坎上什么痕迹 也没有留下,他依然怀着一颗年轻人的心,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闯荡: “在莫斯科,我碰上了一个够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钱……利用他,是可以做 很多好事,许多真正有用的事来的……我的计划呀,兄弟,真是规模庞大,我梦 想过各种各样的改善、革新……” 后来,又遇到了“一个广博、有头脑,对于工商企业,简直有创造性的天才。 ”但却是一个比他还要穷的天才。“我们决定要疏浚K省的一条河道,使它通航。 ”“我们努力、奋斗、向商人呼吁、写信、散传单。结果,把我的最后一文钱化 光之后,完事。” 以后,罗亭又去从事教育了…… 这就是罗亭!一个既不受他人意志约束,又不受自己经验约束的人。激励着 他向前、向前的东西,就只有他的意志、他的热情、他的思想。 哦,这就是罗亭!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什么都不会使他发生变化的人,结果自 己也成了一个从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无法得到的人。我们只好说,象这样的人就 是实现他人命运、实现世界意志的工具本身。 最后,能够战胜他、改变他的只有死亡。 “1848年6月26日的一个酷烈下午,在巴黎……出现了一个穿着一件 旧礼服的高大汉子,腰束红带,灰白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草帽……挥舞着旗帜 和马刀。一个芳森的步兵瞄准了他--放了一枪……他象一只布袋似的扑倒下来, 好像在向什么人的脚前致敬一样。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 这个死去的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 六、罗亭的幸福 1992年8月16日,我第一次阅读《罗亭》。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 可是这个罗亭,可怜的罗亭,他的影子依然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往昔的经验告 诉我,凡是唤起了我们的深层情感、使我们产生强烈的迷恋的东西,那一定与我 们的自身情态有关。起先,通过罗亭,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后来,我又想起了一 个朋友,渐渐地,回想起来的我的“萨波卡秋”时期的朋友们,他们的音容笑貌 就在我的眼前联成一片了,最后他们全都变成了罗亭。 他们是罗亭,他们又不是罗亭,因为,罗亭能够使这个世界感动,因为,这 个世界里的人读得懂罗亭。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罗亭就不会打败那个代表着虚无主义、怀疑主义的毕加 索夫了。“怀疑主义经常是无用和无能的标志”,罗亭有权这么说,并且他的这 席话还赢得了在场者的一片欢呼。然而我们生活中的罗亭,在今天,这个同样是 虚无主义、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里,却再没有这么说的权利了,即使有勇气这么 说,掌声也不会为他们响起。 娜达丽亚纯洁、热情,第一眼见到罗亭,就立刻认出了他的高贵,只要他肯, 她就愿意跟他浪迹天涯。可是,今天,我们的生活中却再没有“娜达丽亚”了, 即使有,她们也不会受到罗亭的感动了。在罗亭遭到这个世界反对时,还有象列 兹涅夫这样的理性朋友,勇敢地站出来,敞开心扉,公开他们心底里对于罗亭的 热爱: “我要说的是……他有热情;而这正是--请相信我--这正是我们 时代的最宝贵的品质。我们大家都变得不可容忍地理智、淡漠、而且懒惰了;我 们沉睡了,僵冷了,所以只要有谁能唤醒我们,温暖我们,哪怕只是一瞬间,我 们也该感谢他的!是时候了!……他并不是一个戏子,像我以前说的那样,也不 是一个骗子,也不是一个无赖;他靠别人过活,但即使这样,他也并不狡猾,而 是象一个小孩子……他也许一辈子也干不出什么正经事来,因为他没有性格,没 有血;但是谁有权利说他不会,并且从来不曾发生作用?说他的话不曾在青年们 的心里播下许多良好的种子?” “我为罗亭的健康,干杯!为我的最美好的年头的老友,干杯!为青春的希 望、憧憬、信念和真诚,干杯!为二十岁时我们的心曾为之跳动的一切,为比我 们在生活中已经领略到和将要领略到的还更可贵的一切,干杯!……我为你,黄 金时代,干杯!我为罗亭的健康,干杯!” “你说得多么通情达理,正大光明!可是凭良心说,你今天袒护罗亭是有些 过份的,正和你从前反对他也有些过份一样。”(巴夫洛夫娜) “不能墙倒众人推呀。从前我是怕他会让你也昏了头呢。” 如果说在这里,我们还仅看到列兹涅夫在理性的支配下,对于罗亭所抱有的 良好祝愿,那么,他俩最后在旅馆里相遇时,列兹涅夫所说的话,那就读来感人 至深了: “我想象不出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样来结束你的一生……但是, 请记住,不管你的遭遇如何,你总会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可以藏身的窝,那就是 我的家……你听见么,老家伙?” “你听见么,老家伙?” 哦,这正是罗亭的幸福! 七、罗亭的财富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那么幸福也就同时获得了 某种保证。就象罗亭,当他奔波、希望着的时候:“我的计划呀,兄弟,真是规 模庞大,我梦想过各种各样的改善、革新”;“我们努力、奋斗、向商人呼吁、 写信、散传单。”事实上,这些奔波、希望的本身就给他带来了足够的幸福。最 后,他还能死得象英雄一样,在巴黎起义中,一个共同世界里的人们记忆中,找 到永久的归宿。 但是,一个人类曾经共有的神话,现实主义神话,在今天这个时代里却已遭 到无情陨落的命运了。 “究竟是什么难以估量的情感使精神失去了其生存所必需的睡眠呢?一个能 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 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这种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 对故乡和乐土的希望”(加谬《西绪福斯神话》)。 于是,那个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曾经属于罗亭--不再继续为我们生活 中的罗亭分享。“在被剥夺了对故乡和乐土的希望”之后,我们生活中的罗亭, 只好成为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其实,罗亭的命运与他们并无区别,作为“一事无成”、“专讲空话”的“ 多余的人”,他们本来就都是主流文化中的局外人。罗亭最后死于巴黎街垒战, 其实只是他的自我毁灭。只是因为有了这种现实主义(它总是擅长于将所有的问 题最后都归结于一个革命的神话)的历史性归宿,从而赋予了罗亭在主流文化中 的财富。 “主人公罗亭原系以巴枯宁为原型,在初稿中,仅为一个漫画式的人物…… 在1860年版中,屠格涅夫又补写了罗亭在1848年巴黎街垒战中牺牲的场 面,这样,罗亭就不仅仅是巴枯宁,他同时也是赫尔岑,也是奥加辽夫,也是屠 格涅夫自己,而成为了一个典型。”(《罗亭》,中译本校后记)。 而与此同时,属于罗亭的真正财富,却反而视而不见了。事实上,罗亭的财 富,就在于他每天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使周围的人都实现了自己的命运,尽管不 置一词,人们盲目地地实现了一切。 然而,在他所属的亚文化里,人们还是认出了他的财富。它属于波科尔斯小 组、属于列兹涅夫,也属于整个世界。这里,只存在着一种差别,就是后者意外 地领受了这一笔财富,而从不知道感恩。 这才是罗亭在主流文化中的真正失落,而对今天的萨波卡秋说来,由于现实 主义这个神话也已经在主流文化中失落,他们的命运也就显得更加的卑微,或者 说,更加的无谓了。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京不特、张桂华(特邀) 校 读:京不特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伊 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