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九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伊可、祥子

林可准博士林德曼教授母亲林悦网友情人林可博士你是一个婊子

·滴 多·

心 有 别 趣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 下而求索

◆林悦

  哈罗。是林悦。我的心跳了一跳。不 知为什么,我总害怕林悦出什么事。阿慧 我想搬你那儿住些日子?她在电话那头说。
  林悦你神经你老公把你赶出来啦要跟 我住破房子?林悦是个已婚女人。可是好 象还是他们林家的大小姐一样的作派。林 悦的老公是化学系的“破死道”--就是国 内媒体一直搞不清楚那是不是一种学位的 “博士后”。我惊诧于文字之间的转换-- 是啊,搏死,拿了博士学位就是失业就是 搏到了“死”路的尽头而如果想继续活下 去的话就做博士后,就是“破死道”了。
  现在林悦的“破死道”出问题了。阿慧 我们离婚了。真的?那么快,那么干脆?我 问。是啊,不过没有正式办手续,他让我先 找个人办好身份再讲。我不想回国,所以 我要找个男人,在没有找到男人之前我只 能到你这儿来,可不可以。可以啊。我说。 我做人一向讲义气的。林可要是不高兴, 我们可以转移战场,我庆幸我们一直没有 同居而只是这样隔了半条马路还要打电话 预约然后缠绵悱恻。
  阿慧我现在就来。林悦说。
  我能说什么?我的女朋友--我在这里 最好的女朋友,她现在有难,她要跟我挤 一张床我才不管他们讲这可能是同性恋也 许会有艾滋病。我来不及管这些,我把我 的床铺得软软的,迎接这个逃难一样的女 人。她的男人不能给她安全感了,我能给 她么?你以为我是圣母玛丽雅可以让人随 便的借腹生子然后保持着自己号称处女的 身体去嫁祸给另一个男人?不行。我没有 那么高尚,我的男人只会在他最亢奋的时 候骂我一句:你他妈的婊子。这是他给我 的最好的奖励,就象他在年少的时候对他 的母亲说,妈妈妈妈,你真漂亮。我是一个 女人,就这样被肯定了。否则的话,我就是 林悦,我要逃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去。
  林悦来了。她的确是一个美人。很小巧 的身材,很端正的五官。我无法猜测她的 年龄,我也没有问起过她。但是从她的经 历来看,她应该有三十五岁了,可是我觉 得她比我还要水灵的样子。真的过不下去 了?我问。是的,他叫我“滚”。那你就“滚” 到我这里来啦?我心里这样讲,嘴上却不 敢开玩笑。没事,你先住着吧,我说,咱们 从长计议。我给了她一罐可乐,说,喝点水, 一会我去叫外卖咱们吃牛排。
  林悦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悲观失落。 她很认真地一边喝着那罐减肥可乐,一边 对我说,杰夫说了,我们可以同居的。杰夫? 杰夫又是谁?我问。杰夫就是我在餐馆打 工的时候认识的,他是那里的大厨。喔,我 想起来了,那个台湾大厨。我去过林悦他 们餐馆,我看见过那个大厨,憨憨的样子, 开一辆全新的尼桑凹凸马。他炒的菜就是 我们江浙人说,盐钵斗打翻,贼咸。可是他 的人象温吞水一样。他喜欢用台湾腔的国 语开玩笑,什么贝戈戈之类。店里的“委 屈死”(女侍者)都喜欢跟他打情骂俏。她 们叫他“大师傅”--大师傅可以在午餐的 时候给“委屈死”们加一点小锅菜不让老 板知道--就是在没有人吃自助餐的时候 再炒一点新鲜的出来--否则“委屈死”只 能吃客人吃剩的菜。林悦总是可以变着法 子从餐馆装回来各色各样的菜--有次是 半只北京烤鸭。这可把我乐坏了--林悦有 好吃的总往我这儿搬。要是林可不来,我 就和她开两瓶啤酒慢慢地喝。她还抽烟, 即使没有钱,她也是要抽的。打工的时候 她躲在洗手间抽,抽完要给自己身上喷香 水嘴里喷漱口水。她甚至也学着美国人带 一把牙刷在那里,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刷一 刷她的牙但更多的时候她嚼胶姆。所以她 一直是美丽的。
  可是我不能现在就搬过去,我还要看 看他的诚心,反正齐寄(就是那个“破死道”) 答应我没找到合适的人会一直帮我保留身 份不离婚的。我现在搬过去他会觉得我是 投奔他如果不满意又把我赶出来怎么办? 林悦一边抽着她的万宝路,一边说。我打 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她真的是我的偶像。 要是我,现在恐怕就哭着去敲大师傅的门 了,她却不是。她是那样的女人,即使要“ 就义”,也是当年江姐那样的--非得含着 热泪绣完了红旗然后深情款款地说一声: 新中国我爱你,最后才“从容”赴“刑场”。 她现在在下一盘棋,在一个一个地数着别 人的“眼”同时也数自己的。她是高手。我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国度 里怎么会活不下去呢?连餐馆都打过了-- 她总是用骄傲得不行的口气对我说--阿 慧,不要看你在搏死啊,就你这点钱,不是 越搏越死?你那是假清高--不要看不起人 家走街串巷推销保险套的,那也是一种活 法--有钱你就是大爷!现在嘛,你要是没 有资助了,林德曼一脚踢了你你怎么办? 你比我还要惨。我好歹在餐馆是熟练工, 我知道什么样的客人有好小费,我知道怎 么叫客人多留小费我少做事。我还知道怎 么跟厨房搞好关系让我的客人少等多吃。 以后我可以盘下一家店自己做,你来我这 里打工?她肆无忌惮地笑着,又抽了一支 新的接上。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我除 了养鱼什么也不会。美国经济这两年不景 气,工作难找,我的专业更是僧多粥少。要 不我也嫁个有身份的--又怕熬不过两年 离婚还是等于一场空;要不我就打道回府-- 可是觉得恐怕受不了拥挤的人群和贼一样 盯着你的眼睛了。霉国的好处就是,就算 等你发霉了,除非你报警,没有人会来理 你的。
  我忽然想到张爱玲的死。
  我把车开到那家牛排馆门口才想起来 今天是没有店开门的--大家都在“感恩”。 可是我依旧沿着外卖的车道转了一圈。我 看到平时熟悉的窗口:那个翩翩少年彬彬 有礼地问你要什么然后在话筒里通知厨房, 然后你就可以到前面的窗口去取了。整个 过程也就五六分钟。你不用下车,你尽可 以在车里听萨郎迪昂,或者张学友林忆莲 优客李林。你哇啦哇啦地哼,想和你再去 吹吹风,吹吹风。然后滚烫的牛排就好了。 你摇开车窗伸手取过,然后飞驰而去,一 边“吹风”,一边吃你的薯条。林悦说,美 国是什么?美国就是一小群聪明人(犹以 老中和老印为杰出代表)养活了一大群的 懒汉。他们做什么都有“工具”,做人工流 产还要打麻药生小孩全身麻醉怪不得划一 小口也得打破伤风所有的针都是塑料一次 性的。我再次想到了艾滋病。我在所有的 公共厕所必须用垫纸,只有中国城的厕所 你常常无法如愿。可是急的时候也只能眼 睛一闭了。
  现在我只能翻冰箱了。林悦帮我一起 翻。香肠,榨菜,咸菜,还有一罐鱼--豆 豉鲮鱼--是上海梅林罐头厂的产品,我每 次去中国城总是抱一大堆回来。我把东西 拿出来装在盆子里,谢天谢地林可没有喝 完我的啤酒我还可以和林悦醉一醉。我熬 了稀饭开了电视,然后就看住林悦。她是 真的美丽,犹在这灯光底下。谁说女人之 间只有妒嫉的?我觉得女人欣赏女人也属 于美好的范畴。
  林悦说你的眼睛要凸出来了。她说笑 话的时候一定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没有四 环素牙,她很健康,从小。我看住了她,然 后说,林悦不是我要赶你走,不过你告诉 我什么时候去找大师傅--我还是不习惯 叫他“杰夫”。阿慧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 眼睛忽然红了。我的偶像,不!林悦你不能 哭的,我在心里喊,你是我的偶像你在我 面前一向“从容”,一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你怎么可以哭?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读懂我 的“内心独白”。她开始流眼泪,她和所有 平常的女人一样,哭了。她很委屈么?三年 以前她开始拒绝和丈夫同床。他们家的房 间里是两个并排的单人床。后来他就搬到 客厅里去住了。我没有看见她哭过,她一 直在笑,露着她雪白的牙齿。现在她在哭, 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哭得依然“从容不迫”。
  我不敢看她,我一向脆弱,一向看到别 人哭自己也是要哭的。我急忙去铺床,我 觉得有些话在床上讲比较妥当,不管是跟 男人还是跟女人,床给我们安全感,这一 点我无法否定。林悦似乎也是意识到这一 点的。我们钻进了我母亲给我置办的鸭绒 被--幸好了这条鸭绒被,我没有太多的钱 付暖气费,钻到里面让我觉得世界最后的 温暖。林悦又笑了。她就是有这个本事,人 家还没有弄懂她做甲事的原因,她已经把 乙事也办完了。今天,“感恩节”,她被她 的丈夫叫了一句“滚”,就钻进了我的被 窝;明天她的“杰夫”会说一声“来”,她就 又会钻出我的被窝。我没有损失什么,我 只是看着她,象看着一个出色的演员,在 这个舞台上,来去匆匆--可是她依然是 我的偶像。我无法那么轻易地“快乐”,也 许我是四环素牙,我不能够随便张开嘴笑。
  我们面对面躺下,说实话我是不习惯 和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的,大学里也没有, 我睡上铺,谢绝任何人爬上来“共铺”。可 是现在我从林悦的身上闻到了女人的香气, 是的,和男人的不一样。她伸了一只手过 来环住我的腰。我奇怪她那么小却可以环 住我。然后她就没心没肺地闭上眼睛睡着 了。得!演出结束了。我看看她熟睡的样子 忽然有一丝怜爱。我想我要是男人会不会 让女人哭?大概也会的,我是女人还让男 人哭呢。可是我不愿意女人哭。男人哭的 时候我有罪恶感,女人哭我会心疼。我轻 轻扳开她的手,她在暗淡的灯光下酣睡着。 她现在不用去想她的“红旗”她的“气、眼” 了。她闭着眼睛,世界就是她的了。我觉得 自己要是活到三十五岁还可以这样我会多 么愉快。可是我天生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又 头发很长的女人,还常常试图做“小人”却 依然不常常能够如愿以偿。我总觉得林悦 的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我的却是虚无飘渺 的,所以我绝对无法那么快就在别人的床 上睡着。我现在甚至无法在我自己的床上 睡着。
  我下了床,然后走到阳台上。天真的很 好,很多的星星。我吹着风,我什么也不用 想--今天一天的事,够我“想”的了。现在 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了。我也很“从容” 了。我瞥见对面的男主人在电脑跟前手舞 足蹈--我想起自己也应该在这样好的夜 晚做一些什么了。于是我走回到客厅里, 打开我的电脑--电脑真是好东西,可以把 我送到世界的每一个不点煤油灯的角落。

〔未完,接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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