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8期下冊﹒總第42期
1998年8月1日出版
【河床】
﹒祥 子﹒ 旅 客
翻開的牌紙
﹒栗本亞美﹒ 安 祥
﹒阿 明﹒ 模 式 愛 情
﹒王東升﹒ 夏也荷過,秋也蟬過
【新漢詩】
﹒三 焦﹒ 江 南 的 戲
﹒呂德安﹒ 陶弟的土地
﹒雷 默﹒ 瓜 地
曲 線
﹒華﹒ 細 雨 夢 回
﹒西 嶺﹒ Wriggle Wriggle Jump
﹒嚴 力﹒ 物 質 基 礎
家是一個尺寸的概念
更明亮的更黑

一個中國書生的命運
﹒雪 陽﹒ 廢 墟
﹒非 楊﹒ 噢,Ginger
【六香村言】
﹒默 默﹒ 坐 著
【如是我聞】
﹒王一樑﹒ 八十年代的青春:人和詩〔連載之一〕
﹒張 耳﹒ 紐約詩人〔連載之十三〕
【譯介縱橫﹒搖滾民歌】
﹒勃伯﹒迪倫﹒ 吹 在 風 裡
不減的愛/無限
殺 人 執 照
我必將被釋
我一切均好,媽(我只是在流血)
﹒盧﹒裡德﹒ 海 洛 因
教育這些聰明的孩子
卡羅蘭說2
空尼島的孩子
新 刺 激
我 的 家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祥 子、張 耳、馬 蘭

﹒三 焦﹒

江 南 的 戲
───────

  (一個女人唱著越劇,綠緞鞋在我的記憶中閃著光。)

  戲子彈著琵琶
  在一個沒有風的下午
  她要扮演一些死去的人

  讓眼淚和歡笑在她的指頭復活

  (透過遙遠的歲月,我可以聽見一些清越和渾濁的聲音:身經百戰的將軍遭
   遇了他一生中最後的一個敵人,這金屬的聲響第一次讓他恐懼;皇帝的情
   人迷戀於苦心經營的後花園,她用美酒和淚水裝滿了黃金的浴池,而最終
   照出的是她那日漸衰老的容貌;輾轉在草原和大山之中的流浪詩人,發出
   了絕望的呼喊,他那些來自祖先的詞語已徹底用盡……)

  水袖很長
  連接著舞台和浪潮般的觀眾
  她倒下
  因為一個妃子的自刎
  她又得在下一個小節復活
  因為那是另一個女人

  歷史的曲折使她身不由己

  (我的鄰居一天拿著兩張戲票,她的眸子很亮,那是因為剛剛失戀。)

  那個舞台上的男人
  現在是她的丈夫
  他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她的話
  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失望

  他是皇帝
  有權利讓一個人跌入塵埃

  皇帝空閑的時候便要走出舞台
  他要為流浪詩人制造一些從未存在過的文字
  一把木制的長刀
  要砍去另一個丈夫的頭

  皇帝從不哭泣
  在越劇中閃著黃金的顏色

  (從我記事的那天起,皇帝的臉便是一種幸福的象征,我珍藏著一些煙盒中
   的戲劇畫片,也珍藏著皇帝給於我的美好印象:他是一個不動聲色的男人,
   除了殺人不眨眼,還能跟眾多的女人做愛。)

  戲子卸妝
  揩去浮在油彩表面的傷痕
  一個沒有風的下午
  不需要分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故事中的淚

  她走出後台
  想嫁給一個認識她的人

  (故事往往比生活本身更加真實:一個將軍卸下盔甲,比世上所有的老人都
   要蒼老;一個絕望的流浪詩人,渾身的跳蚤比他的詩句還要瘋狂。一些渺
   小的生物吸盡了詩人的血液,把他的白骨做成道具,它們要把越劇改良。)

  沉靜而漫長的小道
  鄰居在唱著古老的調子
  她想讓我穿上龍袍

(1998.7.6,大悲山)■[目錄]


﹒呂德安﹒

陶弟的土地
─────

  1

  從一塊磚頭開始,到我們叫人
  把那片巨大的長方形玻璃扛上山,
  中間隔著多少寂靜,多少人爬上
  爬下,帶著一把卷尺和一個本子,
  記下尺寸。(而陶弟曾經把它弄丟了,
  他從城裡回來,兩手空空,垂頭喪氣)。
  這通往我們房子的,從來
  就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
  這山上山下,曾經是,現在也還是
  我的一種生活。只是現在一切看起來
  似乎都恰到好處。
          夏天炎熱--
  這新的一天,在鳥兒發生啁啾的地方,
  在它們的透明的卵籠罩著創世般的寂靜中,
  在它們的有如斑斑點點的光
  卻隱藏起意義的巢穴裡,
  在那裡,時間不再是時間,
  而是時間最後的言辭,
  在那裡,風轉向角落,
  創造了某種確切的朦朧又宣稱
  我們記憶中某些熟悉的事物,
  幾經變換,卻還是原來的那樣……

  當時間象一條白色的溪流,
  在群山間婉延地隱現,而成了
  我們想象中的前呼後擁--那崎嶇山路上的
  四個女挑工和一面這樣的玻璃,
  當她們搖晃,跟著玻璃裡的風景
  晃盪,閃射出光芒,(這時,一只鳥
  忽東忽西,跌跌撞撞,仿佛已經暈眩)。
  而從玻璃的小心翼翼
  到玻璃仿佛就要出現的可怕裂痕,
  中間還會有多少變故和失敗,
  在我們不易查覺的地方……

  這是隔著一座山就仿佛在下雨的遺忘的山谷,
  這是一個象鳥兒那樣生動而久遠的日子:
  在那裡,時間是時間最後的言辭,
  在那裡,身體是身體親臨的深淵;
  在那裡,一張臉是同一張臉
  的許多臉。這是一個某人的上帝,
  而他把它弄丟了,這通往我們家園的
  從來就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那一天我還想,當玻璃搖晃(一種
  超出本身的不穩和重量搖晃),
  半途中又突然一陣踉蹌,
  讓路上的石子猛地跳起,
  那對每一個提心吊膽的人,
  就會有一場刀片似的玻璃風暴,
  砸入腳趾頭……


  2

  一個象鳥兒那樣生動而久遠的日子,
  一個下了雨就不再有過路人的世界,
  (正如陶弟曾經說過的那樣)
  然而沒有雨,只有時間的欲望膨脹,
  沒有街道,只有一段街道的趣聞逸事,
  沒有房間,卻有一個“原罪”的房間,
  一個某人的上帝睡在裡面;
  天上沒有湖泊,卻有一面鏡子,
  那裡,天使們圍成一團,
  注視著人類,區分著善惡,
  然而,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能說說發生了什麼嗎--
  一陣幾乎沒有的毛毛雨?
  還有我重新撫摸你,
  感到你是顏色的:
  一種不在的重量?
  然而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今天
  當陶弟回家,上床倒頭便睡,
  又有誰會理解他的壓抑,他的喪失?
  一天不出工,老婆臉上的火苗
  就會格外旺盛,就會試圖誘惑他說話,
  讓他的身體睜開眼,讓他的
  仿佛還是劇痛的身體得到愛撫。
  而在這樣的壞天氣,
  當一只貓照例猛地躍起,
  抓住了雨幕和黑暗中的分水嶺,
  又有誰會意識到,此時整個的
  山區氣氛已過於沉悶,
  需要一道道的閃電,
  需要一陣陣的咒罵。
  但那黑暗中的陶弟是不會
  突然翻身報答她的。

  而你是不一樣的,
  我重新撫摸你,感到你正在
  漸漸地消失在我的杯形的掌中。
  我看到房子裡多出了一個人,
  房間裡多出了一個房間,
  而你的乳房是確切存在的,
  它慫恿我的手繼續摸索,
  直到那緊閑著眼的另一只乳房,
  顏色發生改變,並且變得困惑……

  而你是不一樣的,
  我重新撫摸你的身體,
  在雨中,你分別是一個慢慢地
  看不見的你和確認了還在那裡的你。
  就象喘息中的海底珊瑚,
  仿佛還是熾熱的,就象海
  仍在還原它的每一滴水,
  它的不在的重量,不安的手,
  啊!此刻我是多麼地愛你,
  這漫漫長夜中的孤獨的你,
  你仿佛還是另一個戀愛中的你,
  第一次向我說出了你的
  處女本質……
  也許這就是天空的奇跡,
  也許這就是房間裡的一道閃電,
  抑或僅僅出於習慣--而你卻是起伏的,
  起伏宛如群山中的一條小路,
  那裡,斷斷續續的風吹拂
  有著事物消失的全部魅力,
  那裡,一只隨風而去的鳥隱匿
  在所有不可見的事物中,
  那裡,一個白天的漂亮手勢,
  有如夜晚裡那愛的姿勢,
  在蹲下,手指在扣動板機,
  太陽穴朝天歪去,八字眉毛中間
  多出一只眼(仿佛時間的皺紋
  又仿佛一個古代獵人正在用時間
  的皺紋說話)--而這就是陶弟,
  他說:“你們看,就在那一邊!”
  於是我們就什麼也看不到:
  他說:“等一等!”
  於是我們不再問長問短,
  仍舊站在原處,仍舊
  在草叢深處,我們相信前方
  一定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去嚇退,
  和另一些東西需要你
  去永遠敬畏。


  3

  雨水過去了,山谷只會更加虛幻,
  仿佛熄滅一堆火,一個執拗的老人
  剛剛離去,他的書已在角落裡靜靜地合上,
  他那刻在石頭上的字也已完全模糊。
  這是遙遠的事實。因為我們聽到的
  正是另一個人的嘴裡說的,
  而我們看到的正隨著那人的消失
  而化為虛無。那人最早說:
  “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而我們卻震驚於自己的預感,遲遲不能睡去,
  我們永遠是自己的潮濕的那部份,
  至今仍在雨中漫延,在一張臉的
  寂靜的邊緣,在喘息的
  無以復加的黑暗之中。
         而你是不一樣的
  在我下意識地
  在那裡走動的幽暗山谷,
  你是一個舞蹈的人;
  我們稱之為酣睡的,
  在那裡是一道正在漸漸地拉開
  的時間的帷幕。(啊,一陣幾乎沒有的雨)。
  那是雨的舞蹈,雨也像你,
  其形狀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過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質都是為了求得返回。

  沒有時間。但是當時間象騙人的老虎
  將我們引入深山,我們才意識到
  以前的一些真相:
  那第一個“墮落”的陶弟。
  那裡,石匠們說:
  “陶弟,沒有石頭,
  是否讓我們一塊幹。”
  陶弟就盤算著把他們
  領過一片月光的闊葉林
  和那條降虎人的溪水:
  那裡,圓石累累,曾經深藏,象上帝的住所,
  而一個養蜂人剛剛離去,
  留下一朵暗色的花
  轟響在野豬的神秘足跡裡。
  當石匠們說:“陶弟,沒有石頭,
  是否讓我們一塊幹,”
  那些仿佛有生命的石頭毫無準備,
  卻也開始了遷移。
  喲,一場古怪的災難降臨到了
  石頭頭上卻仿佛也是注定的……
  而陶弟,並不將這些視為罪惡--
  啊!一個商業的亞當,
  今天他又大大咧咧地
  替我們找到了水源,
  就在那些翻倒的
  怪石底下!

  那是一塊浮巖:我們未來的居所;
  那是我們的屋頂:一片灰雲;
  那是我們的臥室,貯藏室:
  一片無可指責的光。
  在露天走廊台階上,
  冬天清點著物件--
  但它的恐懼是有根據的。
  而我不能想象,此時搬來
  一架手風琴是合適的,
  因為就在這些東西後面,
  你們的舞蹈瘋狂,
  其形狀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過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質都是為了求得返回。
        而你是不一樣的,
  你分別是一個慢慢看不見的你
  和一個確認了還在那裡的你。
  第一片葉子落下,夏娃便開始舞蹈,
  有人羞恥,拾起第二片,把它放在大腿間。
  現在雨也是這樣遮住你。雨從我的來去
  模仿一種絕望,但它也造出了
  另一個舞蹈中的你,
        而你是不一樣的,
  在所有的時間所在的地點
  在音樂和形狀裡,因為我
  消耗著,掩飾著,逃避著,
  因為那第一個你,可以抵達
  卻不可以接近,不可預料
  卻是預料中的,而那最後的你
  看起來是多麼邪惡!

  一個不再有過路人的世界。
  一堆至今還倒在路旁的磚瓦。
  一個實體的暗紅色的雜亂的蒼穹。
  風散發出抽屜拉開後的一股霉味,
  花兒敞開房間,裡面是神秘的芳香。
  我常常想,那一夜陶弟高興為那些磚守夜,
  他抱來一床破棉被和一面枕頭,
  他的帳篷用一根根樹枝搭成--
  那也是雨的舞蹈,而風在突破
  這個不怎麼稱心的巢,
  而在山那邊的陶弟家裡,
  一只貓變暗,恢復著記憶,
  一個愛叨嘮的中年女人,
  葡萄串似的笑容壓著一層霜,
  在一面盲人似的鏡子裡,
  在一個你必須摸索才能到達的角落裡。

  就象鏡前的黑暗得不到回報,
  就像我們沉默,而沉默
  卻在更黑暗的另一邊與土地接壤
  就像你們的舞蹈瘋狂,
  其形狀就象撕扯你們的手,
  其過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就像你所祈求的雨,
  它降下又降下,但幾乎
  都沒有落地!啊你說:一個人
  更多的時候是用來面對自己:
  啊!你要不是一個女人,
  就是一整個瘋狂的種族。
  但這裡什麼也沒有,
  甚至也沒有地址。
  但你開口說話時嘴唇
  卻是潮濕的。而我下意識地
  脫離自身來到了你們中間--
  由於我的盲目出現,
  你們的舞蹈趨於瘋狂。


  4

  這句子一結束,
  光線就暗淡了下來;
  這句子一結束,一些東西
  就不見了,就如同女巫廚房裡
  的掃帚不見了,你必須在
  另一個更合適的地方,
  才能把它的奇跡重新目睹。
  風將重新掃過,但你必須
  說出我們來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而在風中,更多的東西消失了,
  就象那第一個陶弟,此刻他
  躲躲閃閃,裹在一床霧的棉被裡,
  此刻他正在一束光中隱匿,
  把頭裹緊,大腳丫尾巴似地
  暴露在任何顯眼的地方:

  一些東西不見了,也許它們
  就在一鍋沸滾的炫耀其
  神秘夜色的魔鬼的湯裡。
  陌生的味道,黑夜的顏色,
  上面放著一把小小的愜意的勺!
  喲,小小的恐懼--就在
  那產生教堂幻覺的黑巖旁邊,
  有人早已將我們視為騙子。
  但他們是有根據的,
  因為天上星星的顏色正在稀釋,
  暮色下,一場看不見的騷亂正在加重,
  在我們之間不斷擴大的受驚心理
  和需要長時間治癒的時間深處。

  從一陣風,到我們嗅出它,
  一些東西就不見了。
  從時間象煩惱的野獸,
  到我們的突然出現,
  這個山谷便開始下雨,
  這是別處的風,本不屬於我們。
  (但你開口說話時
  嘴唇卻是潮濕的,
  一個眼睛虛無的男人
  終將把你重新撥弄)。
  如同風的遺址,
  如同當地人眼睛裡的恐懼,
  那一天,當陶弟交出土地,
  我們並不理解我們所接受的又是些什麼,
  除了仍舊,仍舊空空盪盪,
  除了那無止境的心靈的揣度,
  除了這不可預料的土地
  象金幣的兩面,永遠的
  相互出賣它的人性的那部份,
  除了要求空虛的人們繼續
  住進去的那種空虛之外,
  我說那天,如果我們有罪了,
  我們就真正地獲得了流放!

  在雨絲的可怕的間斷裡。

■[目錄]


﹒雷 默﹒

瓜 地
───

  守著瓜地
  在籐蘿中間造愛
  只開花兒
  不結果

  這是多年前的夢
  瓜地裡
  蜜蜂飛進飛出
  二毛一直想對小鳳說

  大南瓜 傻冬瓜
  躺了一地
  誰也看不見

(1996.9.26)■[目錄]


曲 線
───

  孩子在操場上跑步
  老師說
  跑成直線
  二毛咕嚕道
  地球又不是方的

  人們聚集在辦公室裡
  處長說
  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
  腦筋不轉彎
  二毛嬉笑道
  腸子轉彎

  女人的胸脯
  河邊的垂柳
  風 一點點聚攏
  打著圈兒

■[目錄]


﹒華﹒

細 雨 夢 回
───────

  雨中,我和一些陌生人
  被雨,擠在一起
  等待
  等待那輛車

  那輛被等待的車
  將在等待中出現
  就象一個
  慣例

  上車下車的人
  開門關門,來來去去
  誰也不知道誰
  誰將與誰相遇

  被一場偶然或許命定的雨
  擠在一起
  我和一些我並不認識的人
  成為陌生的同路客

  誰也不知道誰將在何時下車
  誰也不知道誰下車的目的
  那些被雨水模糊的地名
  就像下車人模糊的痕跡

  下車人空留的空白
  又將被誰填滿
  在車上同樣的空白處
  聚集過多少不同的靈魂

  我的陌生的同路客
  被雨,偶然或命定
  擠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誰究竟是誰

  雨,細細的痛
  纏繞,我和天空
  我忍不住撫摸雨的柔弱
  像撫摸我飄回的舊夢

(選自組詩《藝術。詩。藝術詩》第三章第五首)■[目錄]


﹒西 嶺﹒

Wriggle Wriggle Jump
────────────────────

  那黃色的是土
  你站在沒有樹的地方看著腳下的土向遠處延伸
  那土爬過的地方都是一片金黃

  落日從緩坦如腹的地平線上照過來
  照在你腳下
  你閉上眼不忍看她被黃土吞沒的樣子
  盡管人們都說她那時的樣子很美,
  很壯觀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你已經很久沒有開懷地笑了
  --那種忘乎所以的,再自然不過的笑
  不等天黑你就早早地關住窗戶
  拉上窗帘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
  你渴望黑夜
  渴望黑夜裡死一般的靜寂
  這個世界畢竟太喧囂了--
  你常常這樣對自己說,
  在心裡

  淒婉的月光變得日漸陌生
  三月的酥雨澆不透你厚重的面具
  火一般熱烈的鬱金香顫抖著從你眼前消失
  你一如既往
  僵硬的臉擁抱著一懷冷漠
  你突然恨起了畢加索,
  梵高以及所有的那些現代藝術家們--
  他們總是把一片完美的空白塗抹得紛雜錯亂
  肆意摧殘著處子般的天真而洋洋自得
  你的耳朵已然得不到安寧
  可是他們還不肯放過你的眼睛
  有煙嗎?
  你問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

  你沒有勇氣面對大海
  怕水的呼嘯風的深藍加深你內心的疑懼
  天亮的時候
  你的眼神隨著東面的魚白越來越顯得悒鬱
  你緩緩地撿起一塊粗石
  萬分凝重地刻下你閃光的詩句
  海水湧上來瞬間便將你的靈魂吞噬
  你在狂怒中吶喊著把空洞的軀殼一同投進
  海潮翻卷而去--
  你哭笑不得
  捧著滿腹的苦澀在街上急急找尋

  不要撕破天窗吧
  或許那些過去的老朋友還在想你
  可你不願和他們說話怕一開口就會將他們永遠地失去
  你知道這年頭兒就跟店裡五花八門兒的軟件一樣變的太快
  所有的知己都熬不過一夜
  所有的情人都如露水般朝來夕去
  法庭跟在律師的屁股後面團團亂轉
  人們都太忙了--
  只能自己抽空兒欣賞自己

  你害怕極了
  你所賴以生存的空間正在為無數各式各樣的波信號一點點侵奪殆盡
  它們肆無忌憚地洞穿你的肢體
  你仿佛看見它們正撫摸著你那百孔千瘡的殘骸嬉戲
  它們隨便翻滾糾纏
  它們恣意嘲笑唾罵
  你百無聊賴一籌莫展
  突然,
  就想到了生與死的滑稽

  你努力地睜開眼睛
  心依然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狂跳不已
  跳吧,
  太陽即將落盡

(1998.5.21,Nepean)■[目錄]


﹒嚴 力﹒

物 質 基 礎
───────

  人類這群欲望的樂器
  被上帝擺放在地球上排練生存
  每天把物質的歌聲演唱成垃圾
  熱情的蒼蠅則用最準確的協奏
  陪伴人們的重復排練
  垃圾車走了又來了
  物質的嗓門又怎能練成精神的歌手
  不過
  能把自己繁殖成研究胃口的哲學家
  已經超越了上帝那道
  咬不咬蘋果的考題

(1998.1)■[目錄]


家是一個尺寸的概念
─────────

  地球是一塊放在地上的門板
  我在上面翻來復去復去
  腦袋是我進出自由的房間
  從這個房間的兩扇窗望出去
  遠處人家的燈光
  在家裡閃爍撞牆的尖叫

(1998.1)■[目錄]


更明亮的更黑
──────

  每當烏鴉在草地上
  矯健地行走時
  我總覺得它們的羽毛上
  用了太多的鞋油
  而從上面滑落下來的陽光
  為之畫出烏鴉們更黑的身影

(1998.3)■[目錄]


沖
─

  沖吧!
  不管有沒有約會
  也別擔心誰的失約
  向生活沖過去
  撞翻的都是應該的!
  沖吧!
  用青春的時速
  用反叛的重量和尖銳
  向生活沖過去!
  被撞翻的都是脆弱的
  沖吧!
  世界是為沖而敞開的
  萬一沖過了頭也不要回來
  讓生活在後面追你
  讓它感受沒有你是多麼孤獨
  所以沖吧
  撞翻的都是屬於你的!

(1998.1)■[目錄]


一個中國書生的命運
─────────

  兩排被命名為牙齒的書生
  專研人類的那張嘴
  但只有一個書生引起我的重視
  他敏感易怒也更有生活的經歷
  他名叫蛀牙,籍貫是中國
  是他首先悟出了文字中“疼痛”的定義
  而幸福對他來說
  就是用歷史的代價來咬一塊現在的糖

(1998.2)■[目錄]


﹒雪 陽﹒

廢 墟
───

    一

  象愛那樣切開肉體
  一些模糊的字顯影。一些腥紅與遺忘
  海依然遙遠。不安地居住
  亡命的鱷魚新娘

  靈魂。抄襲年輕的死者
  真正的雪總落不到岸上
  傘。無頂的天藍
  徐徐下降

  這就是希望
  太陽黑色的翅膀傾斜
  暴風雨。在母性的大地上
  燃燒愛的清涼


    二

  明知故犯。曙光是另一種煙幕
  柔軟冰涼
  蛇。它真是虫嗎?

  向日葵暴露了牆壁的暗傷
  低聲下氣的葵花。以祈禱的假象
  公開地瞄準太陽

  種子在舌尖遠行
  家。沉默的框
  閃著鎖鏈的光芒


    三

  一個念頭。比我還大

  苦思冥想
  閹割一個靜止的念頭
  並以交媾的速度
  收藏

  神。對你所知甚少
  拒絕到黑暗中來。神
  永遠找不到你幸福的開關

(一個雨天的下午﹒酒後﹒1998.6.14,英格蘭)■[目錄]


﹒非 楊﹒

噢,Ginger
────────

  噢,Ginger,
  我想告訴你,
  我的大巖桐又開花了。

  當我突然想起你的時候,
  那株大巖桐就開花了,一共開了八朵。
  比去年多了六朵。那一次才開兩朵,你見過的。

  --簡單地說,事情是這樣:我養的那株大巖桐,
  就是你見過的那株,如今又開花了,
  這些紫色天鵝絨般的花朵,讓我突然想起了你。

  你近來怎麼樣?一切都好嗎?工作還順利吧?
  身體呢?找個把男朋友也應該沒有困難吧--我是說,
  那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而且,也該是時候了。

  在這樣嫵媚的暮春天氣裡,
  多麼容易讓我想像一個幸福的男人
  和你手牽著手,行走在揚州明亮的景色裡。

  噢,Ginger,你是不是也在重操舊業,在教書?
  或許不是的--這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不過猜猜而已,
  猜對與否也不要緊,我想說的是,如今的科技和物質都進步了,

  我們教書匠也用不著像以前那樣一鼻子又一鼻子地吸那粉筆灰了,
  只是,又有誰說得清楚,我們像呼吸一樣向學生們
  輕輕吐過去的那些知識,會不會比我們舉手就能

  擦下來的粉筆灰更加輕飄而且蒼白呢?
  一直到今天,我甚至連“人為什麼活著”這個簡單的問題,
  都還沒有想得明白,你讓我又能怎樣告訴他們?

  噢,Ginger,我真想告訴你,
  我是非常偶然地想起你的,就像這株大巖桐的花期一樣偶然。
  如今的人們實在太忙了,比什麼都忙,一個人能夠想起

  另一個遙遠的人,真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稀奇事兒。我們太忙了。
  我們早上忙於趕車上班,晚上忙於搭車回家。我們忙呵,
  手腳忙於工作,嘴巴忙於食物,還得找個地方、找點兒時間

  忙於排泄。但又有誰曾經留意過,我們從廁所裡走出來的腳步,
  也是多麼的匆忙!我們忙呵--我們的身體忙於欲望,
  我們的靈魂,則忙於空虛。我們從不,起碼極少,忙於思念朋友。

  噢,Ginger,我真想告訴你,
  能夠偶然地,像大海中的一朵小浪花一樣偶然地,想起你,
  讓我得到很大的安慰,讓我知道自己心中原來還有一些事物儲存著,

  並不總是隨時間流逝掉。感謝這些紫色天鵝絨般的花朵,
  這些紫色舞蹈的天使,為我帶來這份額外的喜悅,讓我想起你。
  當我停止思念,停止回想一些簡單的往事例如你的像鴿子般飄飛的笑聲的時
   候,

  她們紛紛凋謝。如今,每當我又偶然想起你、想起那些大巖桐花兒,
  我就轉過身去看一看牆上的照片,看一看我們臨別留念的樣子
  以及擺在我們之間的兩朵飽滿盛放的大巖桐花兒--

  你臨走的前一天,找過許多人合影留念之後,
  就找到了我,當時恰巧這株大巖桐花兒也正盛放著,
  我就順手把她搬到我們的面前,搬到了照片裡……

  噢,Ginger,
  今年的花事已過,沒有誰來跟我道別,
  跟我再拍一張臨別合影留念,我深感慶幸!

  在我辦公室牆上的照片裡,在我們兩個人影之前,
  那兩朵大巖桐花兒還在盛放不已。
  我想,她們應該還會繼續盛放一段不短的時間。

(1998.7)■[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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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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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京不特

﹒默 默﹒

坐 著
───

  我們終於克服靜坐的習慣,站了起來。被公認為巍巍峨峨以後,朝某個方向
奔去,去擁抱。四九年秋天我們站起來過一次,可惜後來又坐下,並不因為累。
  聽說那張椅子包著虎皮褥,想到祖父的威嚴,我們不敢輕易離開椅子,大踏
步朝前邁。站在原地不是好辦法,只好重新坐下。坐下比站著舒服,坐著的時侯
才發覺站著是多麼累。我們常常感到這樣累。
  我們一次次輸血,輸給別人。有時侯我們甚至懶得站起來,懶得走幾步去接
遠方捎來的貴重禮物。中國的確需要休息。
  關鍵是在什麼地方休息,看峽谷的奇跡,必須把一張椅子搬到懸崖。搬一張
椅子前進更累,不如坐在懸崖的地上,反正幾十年以後關節炎才會發作。過去的
一切都和椅子有關,要前進就必須拋棄椅子。要麼永遠坐著,再也不渴望站起來。
坐著又渴望站起來極其痛苦。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我們多麼痛苦。享樂就是
坐著,或者更墮落點躺下。站起來就意味著覺醒;覺醒就意味著行動;行動就意
味著戰鬥。
  屁股一直牽制著我們的命運:坐著品茶,坐著下棋,坐著撥琴,坐著唇槍舌
劍,坐著馬馬虎虎地接吻,偶爾站起來練練書法,也是為了馬上坐下來陶醉。幾
千年來的生活方式裡屁股一直佔據主導地位。
  少女坐著花轎走向新的命運,把貞操獻給獸夜;文人騷客們坐享其成,哀燕
憂泥,漸漸覺得長江悲已滯;敗家子們坐吃山空,把指南針火藥統統打六折出售;
強盜們坐地分贓,玉器聲叮叮當當。想到中國,就想到椅子,想到椅子,就想到
虎皮椅子,想到被撕裂剝皮的老虎掙紮的感覺。森林嚎啕大哭,哭子子孫孫們被
制成一張張椅子,被人類的屁股臭氣薰天地統治。我們坐山觀虎鬥,我們坐井觀
天,我們坐享其成,我們正在坐以待斃。
  宋江一腳踏進“聚義廳”,王倫那廝那把亮晃晃的交椅,就朝宋江扭動著滑
來,吱吱嘎嘎象陰沉的奸笑。林沖一刀劈了王倫,宋江美美地坐上去當了寨主。
一百零八將被朝廷招安以後,那把交椅也繳了出來。宋徽宗為了體驗勝利者的喜
悅,坐在上面三天三夜喜形於色,不理朝政。不過,他還是感到有點不舒服,總
有什麼頂著他的聖臀。手伸到虎皮褥的夾層裡,摸出一首敘述詩。他媽的是一個
姓孫的人用甲骨文寫的,押著頭韻,譯成現代漢語如下:
  每次吃藥,爸爸總是硬把他摁在椅子上,媽媽拼命用鋁勺撬他緊閉的嘴唇,
把藥汁往他嘴裡灌。媽媽淚水盈盈地說:寶寶聽話,你發高燒,四十度了,不喝
這藥,熱度不退,你會死的,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好寶寶。死根本嚇不了他,
他才三歲出頭一點點,連活都不怕,他還怕死嗎?他朝爸爸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爸爸手一鬆,他乘勢逃離椅子,一溜煙跑得出奇地快,爸爸和媽媽在後面怎麼也
攆不上。追了幾天幾夜,一場大汗淋漓,他的高燒被追好了。逃後追椅子無關。
  宋徽宗看完這首敘述詩,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站起身,一抖袖,離開椅子,
莊嚴地下旨:全國變法!
  椅子有各種各樣:折疊椅、輪椅、躺椅、香蕉椅,等等。凳子也有各種各樣:
長凳、方凳、圓凳。它們布滿全國各地。
  你們在什麼地方,站著還是坐著,讀完這篇小說的,望來信告知。
  來信請寄:上海東安一村18號11室 默默
  有誰是坐在鞋店裡的試鞋椅上,面對一面長鏡子看完這篇小說的,就不麻煩
來信了。因為這人肯定會用甲骨文寫信,我看不懂。
  坐著做夢,坐失良機!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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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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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京不特、祥 子

﹒王一樑﹒

八十年代的青春:人和詩〔連載之一〕
─────────────────

  十八年前,一個少年和另一個少年總是形影不離,他們是兩名寄宿學校的學
生。學校地處郊外,學院很美,校外的風景也很美,走出校門就是田野,約七、
八十米處有一條河,河的對面是一所著名的大學,往河的另一端再走一百米,是
一所更有名的大學。河的一邊長滿了高高的大樹,晴朗的早晨,太陽冉冉升起時,
這兩名少年準會出現在這一條河邊。另一邊不長高樹的河邊,長滿了蘆葦。其中
一個少年更喜歡蘆葦,所以他們常常就在河的這一邊散步。後來,那個喜歡蘆葦
的少年還知道了這種植物裡蘊涵了一句偉大的格言:“人是一根纖細的會思考的
(有學問的)蘆葦”。
  但那時候,這個少年並不思考人生,不感到人生的纖弱,並且,也並不追求
知識,因為那時候,所有的中國人都不思考人生追求知識。後來,中國人開始追
求知識了,少年跟著也就開始追求了知識。
  一天,那個已經成了大學生的少年,在遙遠的異鄉收到了一封來自另一個少
年從家鄉寫來的信,信上有一段華茲華斯的詩:那時候,我不追求知識,我只追
求生命……後來,我開始追求知識……
  許多往事對少年說來已經變得模糊,華茲華斯的詩,現在,收信的少年除了
對詩中提到的生命之樹與知識之樹的概念尚有一絲殘存的記憶之外,其它的都是
一片空白。少年自然可以繼續去追問另一個少年,華茲華斯在詩中究竟還寫了其
它什麼。然而他卻不會再去這樣追問了,因為這個少年已經和另一個少年鬧翻。
  一天,少年拿起了兩把菜刀,就象歐洲中世紀的決鬥一樣,讓另一個少年在
之中挑選一把……於是,一切都象人們喜歡在戲劇中處理的那樣,完了,一切的
一切,這一場斷斷續續持續了十幾年的友誼,
  所有的恩恩怨怨都結束了。
  然而,那時候,他們卻是奧裡維,是約翰﹒克裡斯多夫,雖然他們中既沒有
一個人有奧裡維纖細的詩才,也沒有一個人有約翰﹒克裡斯多夫豪放的音樂才華。
但在那時候,他們卻自信並且真誠地彼此祝願,他們中的一個人將是未來中國詩
壇上的奧裡維,另一個人將是未來中國樂壇上的約翰﹒克裡斯多夫。
  在那一段無窮無盡的奔放的日子裡,一個少年為此整天喃喃自語,另一個整
天哼哼作聲。
  成為了他們的活動天地是雲樹連成一片的田野,是晶瑩清澈的星辰;絢麗多
彩的霞光伴隨了他們。每天,他們在田野上都能看見一個戴白手套的壯年,對著
太陽,在吹奏著銅管樂器;很多年後,其中的一個少年還時常牽記著這個苦練者
的命運。那時候,他們在校園裡已有了一個小小的畫室;在這所囚禁了他們的心
靈的學校裡,這間畫室是他們唯一合法的“自由世界”,許多老師都以為他們今
後會成為畫家,為這所學校贏得藝術上的榮譽,然而,結果卻什麼都落空了。最
後,他們既沒有成為奧裡維、約翰﹒克裡斯多夫,也沒有成為達﹒芬奇、米開朗
傑羅。
  一個腆的、滿臉稚氣的人,也出現在這間畫室裡,在他們談話時,眼睛一
眨不眨地聽著他們,他的最大心願就是在他們去田野散步時,他也能跟著去;“
我只聽你們說,決不插任何一句話。”但是他們拒絕了,因為他們已經是兩個有
學問的人了,即使他們能讓他聽,黑格爾也不會同意的。
  想當約翰﹒克裡斯多夫的少年的父親是一個作家,他的一個朋友為少年開出
了一百部作品的單子,只要讀完了這張書單上的書,那麼,少年也能夠成為作家、
成為思想家。
  一場奧德賽式的漂泊於是開始了:

    那時候
    我不追求知識
    生活裡充滿了歡樂
    我是雲
    與樹是那麼親密
    ……

  那個喜歡蘆葦、背誦不出華茲華斯的詩、想當奧裡維的少年就是十八年之後
的我。


◆偉人總是會見面的(默默)

  1983年3月25日,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這天是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
我冒著綿綿細雨,跑到浦東去看望一位中學同學。幾個月前,我的這位老同學就
把他的同班同學,默默的詩才熱情洋溢地寫信推薦給我了。
  那時候默默還叫野雲。瘦長條,頭發軟軟的,很少。
  “人們說他心腸很好,他的頭發很軟。”“風把我們的頭發塑成黑色的海鷗。
”前句引自他的《城市的孩子》,後句引自《我們的自白》。默默是我遇到的第
一個天才詩人,僅憑這兩行詩,我們對這位天才詩人怎樣寫詩,怎樣從身邊汲取
詩材,或許多少已能有一種直觀的了解。但是,一開口,他卻是一個結巴子。
  “偉人總是會見面的,就象毛澤東和周恩來。”
  那時候,他正在辦“犧牲詩”社。“明明白白,我們的生存就是一場犧牲。
”但老實說,作為一個正在大力提倡“寫口語詩”,為反對“朦朧詩”的貴族化
語言甚至不惜寫出“前門牌比飛馬牌要好”的詩人,此時的默默離開政治的漩渦
實在還遠著呢。而我當初讀到他這樣的詩句,也根本沒有料到其中的革命性,會
想到我即將見面的人,其實是一個天才,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只有能夠實行革命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天才。而只要是真正的天才,那
麼革命遲早總會發生的。其間只有一種差別:如果尚無力量將它們從詩藝中顯露
出來,那麼,它們必然就會被表露在生活中,把這一切早熟的天才、革命的特征
都表現得淋漓盡致,無所不在。
  因此,盡管讀到默默這一時期的詩句,使我喪氣,然而,好家伙,聽到了這
樣非同反響的開場白,我還是立刻興奮了起來。
  “不,天才總是會見面的,見面了才會一起變成偉人。”
  那是在一間破舊的閣樓上,帶著自信、帶著歡樂,我和默默的對話就這樣開
始了。
  “寫不出好的轉折句,那就寫他媽的,就象寫下一個句號一樣。”
  “我爺爺拾荒到了上海,垃圾筐背在肩上,叉子往筐裡一扔,財寶進來了。
我父親也是這樣。今天這還仍然是我的命運,但我現在拾的是詩。”
  一個可愛、聰明的女孩,她好奇地聽著我們的談話,非常想弄明白我們是些
什麼人。
  到了晚上,街道上有人點燃起一堆火。
  “這是送瘟神的火呵。”
  默默手舞足蹈的話還沒有落音,這個女孩立即喊了出來:
  “噢,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了,你們要革命!”
  哦,革命。這是1984初冬的一個夜晚,這個可愛的女孩所說的話可一點
也沒有錯。不久以後,默默寫下了這樣的詩行:

    我們不沉甸甸中國就無法收獲
      同志們
        戰鬥吧
      取出維納斯的節育環我們要勝利到世界末日
    從等待裡回來吧
      獻出青春
        為祖國再作輝煌的洗禮

  兩年後,默默就因這首長詩《在中國長大》,遭到了公安局的拘捕,這一年,
他才二十二歲。
  其實是一個天才被抓走了。
  然而那時在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夠知道這一點呢?

    風吹來
      我們隨風而去
        總歸有一天
        金幣上會有一面鍍著我們悲哀的肖像
        另一面鍍著再也沒有夢境的祖國
        停電後
        廣場上
        人們打亮手電筒
        默默地瞻仰我們的雕像
        全部是黑色的白色的

            --摘自默默《在中國長大》(1985年)

〔未完待續〕■[目錄]


﹒張 耳﹒

紐約詩人〔連載之十三〕
───────────

                二十五

  肯﹒喬丹修養才氣自不必說,可他動人之處還不在這些。人不是打眼地英俊,
也沒看出特異的面相和體態。只是出奇地幹淨,給人以不染凡塵,難以形容的潔
淨清明之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成年人給我留下過這種印象,然而也並不是孩子
的天真單純(肯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他正在與第二任太太離婚……),而且從沒
以為自己會傾心於這種清爽。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只有他才會被福爾曼接受,從而
使福爾曼在長達幾個月的訪談中拋棄羞澀和警惕,並容許他介入自己生活的每一
細節,以至於躺在長沙發上,像對心理醫生一樣地攤出自己意識和下意識中的藝
術見解和生活觀。盡管如此,對不健談的福爾曼,肯還要想方設法逗他談話。提
問要向相反的方向問,不然他就只用“是”來對答。

  “你的戲中,從頭至尾,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不斷發展展開,”肯這樣一本
正經地開頭。福爾曼迫不及待地否認,“不對,肯,你完全錯了,我的戲是如此
如此……”。有時談幾天談得很好,忽然就撞牆,得費好大力量才又入港理順。
福爾曼正如我的猜測極敏感內向,排戲時一定要求觀摩的肯躲出他的視野,不然
會感到扭捏不自然,幹擾思路。

  訪談時斷時續,大部份在福爾曼西村的公寓進行。福爾曼漠視即成秩序和世
俗常規絕對到生活的每個細節,他與夫人凱特﹒曼漢各居一室,兩人的起居、工
作間完全隔開,中間當然有門,門上有鎖,而這似乎並不妨礙兩人相親相愛,事
業交融一體。福爾曼的一側堆滿他幾十年累積的服裝道具,還有許多刻意收集的
莫名破爛,大概為以後創作的素材。像所有的道具一樣,他所有的家具都自己親
手制作,沒有一件商店裡買的成品。可他手藝極差,說不守成規,獨具匠心是真
的,說沒一點專業訓練,沒拜過師傅當過學徒也不夸張。各種薄厚不均,長短不
齊的木料粗針大麻線地釘出桌椅板凳,搖晃不穩的地方用強力黑膠布五花大綁,
“全然沒有你在蘇荷區藝術家家裡室內裝飾常見的細致品味”,肯邊說邊比劃。
的確獨一無二,我和老藍聽得連連點頭。

  晚餐的談話就如此繪聲繪色地持續到半夜。甜點上來的時候,我得知那些訪
談漫無邊際,福爾曼想到那說到那,錄音帶好幾箱,肯是從上百個小時的錄音裡
歸納整理出這些後來看著挺有條理有系統的章節。福爾曼本人看過整理出的書稿
《不平衡表演》後,說了一句,“你知道,我不是不讚同你那裡邊寫的那些。”
大概不可能讓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無保留無距離地看自己。我心裡原來的問題也就
有了答案。可新的問題來了,我問肯為什麼花那麼大氣力和時間採訪編輯這部書,
雖然我深深體會這部書對現代戲劇發展,對福爾曼創作生涯的價值和意義。肯紅
紅臉,“那個階段,我曾經希望能搞實驗劇場,理查德(福爾曼)極力勸止,直
到我決定放棄。”“為什麼?劇場太難了,他說,如果不是因為自小繼承了一筆
遺產,從來不必掙生活,他不可能也不會做實驗劇場,他得去導演別人的歌劇、
音樂劇養活”。福爾曼目前仍不時在美國、歐洲為經典劇院排戲,也許獲獎和票
房收入也不一定能提供他自己劇院的全部經費和夫妻兩人的生活費用。

  肯在完成了上次談到的GROVE出版社前社長巴尼﹒羅賽訪談之後,正琢
磨下一步的取向,我猜想(不需要太多想象力),他會重操父業,進入藝術出版,
以他的品味和修養,大顯一番身手。不過,這是後話,各位得等幾年方能看出名
堂。我有沒有紅拂女的眼力尚不可知,沒有她的浪漫卻是確鑿的。所以,現在還
是讓我避開個人情感的陷井,從肯的訪問裡轉譯一節福爾曼在排戲時對演員的要
求,處處可見匠心:

    “演員通常想要兩件事。一是被觀眾愛,二是想辦法在台上放鬆。美國
    教授的斯坦司拉文斯基的基本表演技巧,訓練演員在演出中放鬆,即使
    是非常情緒化的場景。可大部份二十世紀的藝術不讓人放鬆。我們的時
    代充滿緊張,嚴肅藝術反映這種緊張,即使它同時企圖建立另外的可能。
    我寫的劇反映這種緊張,所以我覺得演員也應如此…”

    “排練中我常常告訴演員下面幾點:
    1,對觀眾懷有敵意,不讓他們喜歡你。
    2,把身體重心稍稍放低,時刻準備自我防衛。記住,不管你作什麼姿
    勢,這姿勢會讓你敞開,容易遭受突然毫無理性的襲擊,也許由於你太
    傻,太弱,甚至由於你過份聰明…
    3,時刻牢記無論戲中要你說什麼,做什麼,你的作為是最聰明舉動,
    尤其當你做蠢事說蠢話的時候。
    4,假設台上布滿地雷,隨時可能在你通過時引爆。
    5,假設台上到處是碎玻璃,你光腳演出。
    6,假設你和其他演員胸對胸用橡皮條貼肉相連,每走開一步,張力便
    越大,胸痛越劇烈。
    7,堅信你的台詞最智慧,雖然台下觀眾裡只有幾個人懂。你只為這幾
    個人演出…不要讓其他觀眾猜出你在和那幾個選中者說悄悄話。好比你
    的台詞是密碼情報,而你除了那幾個人之外,對那群庸俗的觀眾,不屑
    展示你的真知灼見。”

  外加一句,Benita Ganova的副標題是“靈知的色情性”。


                二十六

  1998年四月的一個周末下午,筆者在華盛頓高地城堡屯寓所與再次來紐
約短居的呂德安談話並錄音。93-95年間呂德安旅居紐約,一度來往甚密,
常常相聚談詩。後來幾年書信來往,頻感缺失,故借他來訪之便抓住不放。以下
輯錄根據錄音整理,沒有經過呂德安審核--他已在完稿前飛返福建老巢。

張耳:“他們”詩刊的詩人似乎有相仿的美學觀念,這個團體是怎麼聚成的?對
  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呂德安:也談不上美學觀點,只不過大家趣味相近。開始由韓東發起,83-
  84年準備“他們”第二期,韓東向我約稿,寫信說,我們詩刊現在擁有目
  前九個第一流的詩人,就差你一個。想必在那之前他讀過我的詩。我認為“
  他們”的詩人在當時詩歌表達上比較清晰,幹練,詞句不夸張,透過詩,能
  感到作者自身的生活經驗和態度,要知道,那個時候多數人寫得很雜,很大,
  寫重大題材,眼花繚亂,後來証明好多人不過模仿國外介紹來的大師,沒有
  發展下去的基礎。我想開始也不是有意打出什麼美學旗幟,不過後來作者的
  趣味越來越一致。我沒參加編輯,對詩刊的運作不清楚。“他們”十六開本,
  前幾期裝幀講究,在當時的地下刊物中算相當出色,後來大概由於經濟問題,
  有幾期用打字機出版,就那樣還能一年出3-4期,很不容易。我那時在福
  建,雖然常常發表作品,和幾位編者很少見面,還是去北京出差才見到,平
  常只書信來往。
    福建我們有幾個朋友經常在一起,大家都搞藝術,82年辦了一個“黑
  星期五”的雜志,因每星期五在咖啡館聚會喝咖啡,喝酒,聊天,詩朗誦得
  名,名字給人錯覺,其實不強調西化,只強調不專業寫作,星期五嘛。其中
  有三四位詩人,另外有畫家,小說家。雜志雖然只出了三四期,可這批朋友
  目前還都在寫,也堅持了十幾年,寫得還不錯,獲獎,發表。我最早的兩本
  詩集《紙蛇》、《陽光以北》就是那時由這個雜志社出的,自己油印,做木
  刻插圖。回想起來那種氛圍對我的起步很關鍵。

張:你的詩語言(包括詞匯、句法)很豐富,民俗的,國粹的,西方的經典,宗
  教有時能在一首詩裡出現,比如你九三年在美國寫的長詩“曼凱托”。對你
  語言風格形成影響比較大的是什麼?你的語言追求是什麼?

呂:我一直關注民間藝術,比如紙蛇就是一種民間工藝品,那本詩集裡有一首詩
  就叫“紙蛇”。八十年代我的詩受民歌影響特別厲害,創作上有意模仿民歌
  的技法,語言上追求質朴。我對西方文化不熟,九十年代才讀了荷馬史詩,
  聖經等西方經典著作,也只是片段地讀。對宗教的興趣不過是審美趣味上的
  興趣,並且一視同仁地認為它們都有很美的故事原型,雖然我的詩裡有時出
  現亞當和上帝的一些場面或故事,其實宗教性很弱,不過是被那種古老的氣
  氛所吸引。得承認那種語言的原創性很有魅力,那種沒有負擔,朴素歸根的
  感覺,多多少少與我的追求比較接近。
    這樣寫作,仿佛在詩裡能感到某種隱喻,雖然我也不知道其喻為何。於
  堅反隱喻的文章我讀過,有一次也聊過這個問題。我說,你的詩裡就很多隱
  喻,詩就是隱喻,你怎麼能要詩卻又反隱喻呢?他笑一笑,什麼也沒說。我
  更願意把他的反隱喻理解為反對一種時尚,反對在詩裡拐彎抹角,不直接說
  話,實際上是要去尋找語言的原創性。
    向語言回歸,尋找語言的質感和粗糙的原創性,我想每個寫作的人寫到
  一定自覺的程度,就會感到這種要求。就會感到不滿,對語言和它所描述的
  東西的距離不能貼近不滿。有人寫東西寫多了,寫成了符號和形式,忘記了
  語言與經驗的直接關系,也就是語言的原創性。比如,有人尋根回歸到用聖
  經的語氣寫詩,難免要失敗,難免空洞,成了字面戲。

張:你對詩的外在形式的關注是什麼?

呂:好詩的外在形式和內容不可分開,每一首詩都有自己的形式,很難說清楚。
  當然我很注意技術,尤其是節奏感,在排列斷行時,強調某種情緒、語氣或
  字眼的重要性,根據我對音韻的理解。我想,沒有什麼統一的標準,我在每
  個階段對形式的理解,對詩的感覺都不同,沒法明確。

張:你慣常的寫作狀態、慣用的寫作方式是什麼?

呂:我用不同的方式,不能夠事先定下來。當寫作中遇到困難,不能順利進行,
  我會想不同辦法去克服。比如,某處產生不了韻律性,我卻能感到幾個大線
  索,或意象,有時只是一個情節,冥冥中覺得與詩的發展有關,趕緊記下來,
  凡能記下來的以後都能用。現在我越來越少一氣呵成,尤其是長詩。詩的形
  式往往在寫作中形成,很少預先知道,到底斷行跳躍,或迂回平緩,不一樣,
  有時靠摸著脈搏確定;有時心中沒有分明的節奏,可能寫成冗長平穩的段落,
  但如果能確信自己把握的分寸,也能寫成好詩。我相信有人能信手拈來,將
  任何材料變成詩。但如果說所有作品都這樣寫成就很可疑……

張:你的詩裡似乎總有某個若隱若現的故事或敘述情節貫穿,這是一種創作技巧,
  還是詩內容的有機組成?

呂:我想是詩的內在需要,趣味的需要。作為寫作材料,我比較喜歡事件,它在
  詩裡有一種動作感,有一種形像。阿什伯萊的詩大家現在都學著用,裡邊就
  充滿事件,充滿動作。又比如畢加索對一個茶杯的處理,支離再重現,隨機
  應變,充滿偶然,動態與靜態合一。這也是我想取得的效果:表面看起來很
  遲緩,但卻又充滿動作的張力。事件是能構成這種感覺的材料。
    最近我正在寫一個“挖井”的作品。(住在紐約城裡寫挖井?這裡的孩
  子大概從來沒見過井--筆者忍不住插話)我覺得井本身有隱喻,而且與我
  向往的生活有關系,有固定感。其中寫到“四處流浪,最終在自己家附近找
  到水源一汪”,寫到“泉眼”,“在挖地三尺時,有一種禁忌感”,仿佛觸
  犯了什麼,“深入土地時,被土地的威力鎮住”,也許是某種文化或者迷信
  的東西,我也說不清。最後寫,“把大地圈在井底之外”,從大地裡挖出泉
  眼,卻要把大地圈在之外,我覺得是一種有意思的感覺。首先有了這句話,
  成為動機,所以寫了這首詩。事件往往並不是很完整,不過提供一種氣息、
  趣味去呈現。

張:你的事件幾乎都與體力勞動,與肌肉有關,比如挖井、捕魚、舖台階、打房
  頂、建房、跳水、掃雪,這是一種有意的選擇,還是偶然?反映你個人的生
  活,還是向往原始直接體驗的審美趣味?

呂:審美趣味,審美趣味。也許在尋找某種單純的生活。當我做體力活時,不會
  去幻想寫作,會把寫作推遲到不需要出賣體力時進行。我喜歡自己做,舖台
  階,建我住的石頭房,雖然做得不好,也自己做,覺得完成一件事情……
    我在工藝美術學校學過裝潢,其實我不適合作裝潢,那是個細活,我的
  力量太大了,可以出出主意,做不來。比較喜歡繪畫,比較自由,也畫了一
  些畫,畫得比較一般,如果一定要用名詞標示的話,大概接近表現主義。
    最近幾天讀唐詩宋詩,感覺特別好。那個時代,詩人與語言溶為一體,
  語言運用、漢字組合到了一個高峰,形式復雜完美。我們在語言的操作和自
  覺上不如從前,當然我們是跟那時最優秀的東西比。他們有很多教條的東西,
  也許是那時的趣味。他們有匠氣,但我也喜歡有點匠氣的東西。相對於過於
  張狂虛幻的心態,我說,你就給我實實在在地寫,像一個匠人老實地完成一
  件活,不要作勢讓別人猜你走到那一步了。你看所有大師的手藝都特好。而
  我們這一代缺乏訓練,另一邊卻又走得過遠,妄談框架、主題、觀念,眼高
  手低。

張:國內的生存環境對你的寫作有什麼影響,相對紐約或歐洲你住過的地方?一
  邊挖井,另一邊鬧轟轟地蓋新樓,卡拉OK,環境是一種有益的刺激呢,還
  是一種嘈音?

呂: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特別多。我想在我的詩裡我的審美趣味是對周圍環境,
  對社會噪音的消解。我寫作是我自己的,對自己話語的確定……

張:中國詩人觀點這麼明確的少,或歌頌或反諷、揭露、表示憤慨、總之想對環
  境發生影響,儒家傳統源遠流長,而你似乎從一開始就不一樣,純粹的個人
  寫作。

呂:不光是我,好詩都是對社會公眾形式的消解。用自己的語言說一件事,就是
  對社會的消解。於堅的詩有擴張性,他充滿了問題,對,他選擇的事件有隱
  喻,政治性的隱喻;韓東比較純,他寫一個杯子,眼光集中在杯子上,卻又
  寫了光線會抑制,等等,“抑制”一詞在特定語境下就帶上社會投影。
    我理解的政治意義比較基本:在社會大環境下個人按自己意願生存的事
  件就具有政治意義;把一個人從外界拉進來讀一首詩,讓他與語言,與具體
  的事物,獨特的事件,與自然發生聯系,就構成政治意義。我不覺得我出世,
  這幾年我詩歌的主題是關於回家,和人立足於土地上的問題。我想,這也是
  一個時代的問題,很多人沒有家,很多人與自然疏遠,所以有“四處流浪,
  最終在自己家附近找到水源一汪”,總覺得“身後有一個水源在瞪視你”。
  我沒有懷疑我與時代沒有關系,所以這幾年能安心寫作。

(談話間,呂德安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現在又剝開糖紙考慮是不是要吃一顆袪痰
止咳的薄荷糖)

呂:其實說起個人或出世,我覺得你寫的那套山海經的詩(指筆者以山海經裡眾
  女神為原始模板的組詩),就是極為個人的作法,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
  回歸的努力,對另一個我的發現,或者說重新塑造,其中也有不少關於理想
  的田園,個人環境的追蹤。我想,不管寫什麼,語言的速度,節奏和形式,
  就已經是時代的。

張:我那組詩的速度特快,叭叭叭,豆似的,也許是紐約生存的影響,雖然意
  象造得很遠。只是最近才好像能放慢下來。而你的詩節拍舒緩,令人發懷古
  之幽思……換一個話題,你除了“他們”詩人,還看那些詩人的詩,中國、
  外國的?

呂:同代人的詩我看得越來越少,只看幾個朋友的,於堅、韓東、西川,看得不
  多。國外大師的,看布羅斯基、艾略特、葉芝,這幾個人的詩經常看,也不
  是統統都看,比如艾略特,我喜歡他的“四重奏”,反復看,看那首詩你會
  安靜下來。
    史蒂文斯的詩一度都看了,沒事就翻翻,不同時期看到不同的東西。近
  來看悉瑞的短詩。阿什伯瑞看得不多,而且覺得看一兩遍就夠了,當然我很
  佩服他的能量。
    現在說不清我的寫作受誰的影響最大(你的詩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一
  看就知道是呂德安寫的--筆者插話),也還不能這麼說吧。
    黑大春的詩不知你看過沒有,我很欣賞。他是我最早的“詩兄”,我剛
  開始寫詩,他來福建,那時我還在讀書,是他讓我知道北京詩人的生活和作
  品,還有他個人的浪漫氣息,詩人的個性,對我影響很大。他用詞非常個人
  化。不知為什麼現在幾個好詩人都不太喜歡他。

張:我很愛他的長句,很有音樂性。不過我驚訝你喜歡他的詩,他那種十九世紀
  的浪漫情結,似乎與你的質朴是相反的兩極。我讀他的詩只能看幾節,不錯,
  很美,挺有才,可總覺得有點濫情,也許我異化、壓抑過度,沒法接近他的
  情操和感覺,立足現在發懷古之幽思是一回事,生活在一兩百年以前的語境
  就讓人覺得隔……

  王渝電話打斷話頭,告訴我楊煉五月底來紐約在詩工程朗誦,說到時候大家
一起聚聚,又說楊煉想問問老藍能否屆時給他安排在巴爾德學院朗誦。五月底這
裡大學已經放暑假,我們大概只能在聖馬克教堂看他的作為了。我忽然想起兩個
月前,老藍向我討楊煉在倫敦的地址,一定就是為詩工程這碼事。呂德安說不定
什麼時候就要回福建,不知那時還在不在。他站起來,趁窗外春意誘人,趕緊一
同出去走走--一不小心聊天聊去了不少美妙時光。

〔未完待續〕■[目錄]

────────────────────────────────────
【譯介縱橫﹒搖滾民歌】 勃伯﹒迪倫(Bob Dylan,1941-)出
            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鎮裡。二十歲時,他移
居紐約曼哈頓區下城格林威治村市區,兩年後發表成名反戰歌曲《吹在風裡》,
至今共出版了四十三部唱片,計五百余首歌,其代表作包括被《滾石》雜志評為
“歷來最佳搖滾歌曲”的《一如滾石》、民權名曲《時代在變》等等。他最近的
唱片《Time Out Of Mind》獲古蘭米一九九八年“年度唱片獎”。同年,入選
《時代》雜志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世紀百人”。無疑,這位被稱為“反文化一
代的精神領導”的民間歌手已成為美國主流大眾文化的偶像之一。
  迪倫出生後一年,盧﹒裡德(Lou Reed,1942-)出生於紐約
市的布魯克林區。一九六四年在校園創作其成名歌曲《海洛因》,在紐約州立大
學英文系畢業後,裡德移居紐約下城,組創樂隊“Velvet Under-
ground”,在波普藝術家安迪﹒沃爾豪的讚助和宣傳下,很快成為當時朋
客文化的主要歌手。至今共出版唱片三十余部,創作歌曲四百余首。
  雖然這兩位的愛好者更願意稱他們為“詩人”(《時代》雜志“世紀百人”
評介迪倫的文章替他安上的第一頂桂冠就是“大師級詩人”),而在另一個時代
裡,在一個詩比歌更深入大眾文化生活的歲月,我們也沒有理由懷疑他們會更多
地作詩(兩人都在寫歌之外另有詩作,迪倫並有小說發表)。但是在今天的美國
主流詩壇中,惠特曼、金斯堡一脈的歌詠者傳統已不居中心地位,而除去在一些
“垮掉的一代”的詩文選集中,一般的詩選者也不會承認迪倫或裡德的歌詞為“
詩”。這種“詩歌分道”的情形故是現代的現象,但並不是美國一國的現象,就
是在有長久的詩歌同體的傳統的漢語世界也是如此。這也許是我們反思現代藝術
價值觀、什麼是“文學性”時可以研討的一個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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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祥 子

﹒勃伯﹒迪倫﹒

吹 在 風 裡
───────

  一個人要走過多少條路
  你才能說他算個人?
  而白鴿子要渡過多少片水
  才能在沙灘上面安睡?
  而加農炮還要放多少回
  才會被永遠地禁用?
  那答案,我的朋友,正吹在風中,
  那答案正吹在風裡。

  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
  他才能看到天?
  而一個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聽得見人們的呼喊?
  還要多少的犧牲才能讓他明白
  太多的人已經死去?
  那答案,我的朋友,正吹在風中,
  那答案正吹在風裡。

  一座山要存在多少年
  才會被沖進海裡?
  而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
  才能被允許有自由?
  而一個人又能多少次地轉頭
  假裝他沒有看見?
  那答案,我的朋友,正吹在風中,
  那答案正吹在風裡。

〔祥子譯〕■[目錄]


不減的愛/無限
───────

  我的愛她言語無聲,
  不談道理也不激憤,
  她不需要表白忠貞,
  可她實實在在、如火如冰。
  人們捧著玫瑰,
  每小時發個誓言,
  我的愛她一笑如綻開的花朵,
  情人節的禮品,買不到她的心。

  在便宜店、汽車站裡,
  人們談論著時局,
  讀了幾本書就重復名言,
  隨意地發表結論。
  有的人在大侃未來,
  我的愛她細語輕聲,
  她知道成功並不如失敗,
  但失敗也決不是成功。

  墨鏡和風衣狂舞,
  妓女們點亮了蠟燭。
  在騎兵的慶典上面,
  就是小卒子也要嫉妒。
  火柴棍搭成的塑像,
  紛紛地相互沖倒,
  我的愛她只眨眨眼睛,
  她見得太多,她不會去探討,也不會去評說。

  橋樑在午夜裡震顫,
  鄉下的醫生他含糊不清,
  銀行家的侄女們追求完善,
  期待著所有聖賢的禮品。
  烈風呼嘯如鐵錘,
  黑夜又冷又濕,
  我的愛她似斷翅的沙鷗
  歇息在我的窗口。

〔祥子譯〕■[目錄]


殺 人 執 照
───────

  男人以為他可以隨心所欲,因為他是世界的主人
  如果這世界自己不馬上改良,他會去再造。
  歐,男人發明了自己的墳場,
  那第一步便是接觸月亮。

  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頭,
  她只是坐在那裡當夜深得萬簌俱寂。
  她問:誰,會去沒收他的,殺人執照?

  他們收容男人,教養他生息
  把他送到個地方他沒法不病。
  再在他的身上綴滿星星,
  他們拍賣他的身體就象炒賣二手的車。

  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頭,
  她只是坐在那裡面對山脊。
  她問:誰,會去沒收他的,殺人執照?

  男人他一心只知破壞,他很恐懼,也很慌亂,
  他的大腦已被人精心地攪成一團。
  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他的眼睛只有謊言。

  但有位女人在我的街頭,
  坐在那裡忍受寒潮。
  她問:誰,會去沒收他的殺人執照?

  你也許是個刺頭,是個仙人,
  是個美男子,是條鐵漢子,
  無所不至。
  你也許只是一出戲裡的一個演員,
  這也許就是你所有的一切
  直到你真正地學到了錯誤的教訓。

  男人朝拜的神壇是一潭死水
  當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便功成名就。
  歐,男人反對公平的競爭,
  他要所有的一切,他要萬事如意。

  可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頭,
  她只是坐在那裡當夜深得萬簌俱寂。
  她問:誰,會去沒收他的,殺人執照?

〔祥子譯〕■[目錄]


我必將被釋
─────

  他們說所有的東西都可代替,
  可所有的距離都不在附近。
  因此我牢記每一張面孔
  那每一個把我送到這裡的人。
  我看見我的光輝照耀這裡
  從東一直亮到西。
  就快有一天,就快有一天,
  我必將被釋。

  他們說每一個人都要小心,
  他們說每個人都會栽倒。
  但我發誓我看見我的倒影
  比這一道圍牆還高。
  我看見我的光輝照耀這裡
  從東一直亮到西。
  就快有一天,就快有一天,
  我必將被釋。

  站在我身邊在這孤寂的人群裡,
  有一個人堅稱這不是他的錯誤。
  我聽見他整天呼天搶地,
  大聲地宣布他被人陷害了。
  我看見我的光輝照耀這裡
  從東一直亮到西。
  就快有一天,就快有一天,
  我必將被釋。

〔祥子譯〕■[目錄]


我一切均好,媽(我只是在流血)
───────────────

  正午的黑暗
  連萬貫的家財也被罩住
  孩子的氣球,精美的刀鋒
  將日月一起遮蔽
  為懂事你知道得太早
  努力,並沒有意義。

  惡意的威脅,輕蔑地虛張聲勢
  自殺的言論,從
  那傻瓜的黃金假牙上吐出
  空洞的號角吹奏著無用的言詞
  証明
  誰不是忙著出生
  就是忙著去死。

  誘惑的紙張飛出大門
  你追著它,走進一場戰爭
  看憐憫的瀑布轟鳴隆隆
  你想呻吟但,和以前不同
  你發現
  你將只不過是
  又一位哭泣的人。

  所以不要害怕如果你聽見
  一種陌生的聲音
  我一切均好,媽,我只是在嘆息。

  當有的人預測勝利,有的人預告失敗
  大大小小的個人原因
  從預言家的眼睛裡流露
  以致所有那些該殺的在四鄉橫行
  但同時有人卻說:一切都不要恨除了
  仇恨。

  幻滅的言詞如子彈咆哮
  當人間的神瞄準了他們的目標
  制造著所有的東西從噴火的玩具槍
  到在黑暗裡閃閃發光的、紅紅綠綠的基督
  不用多看就不難看出
  這裡並沒有多少東西
  是真正神聖的。

  當傳教士們傳播著邪惡的命運
  教師們教授著耐心等待的知識
  可以等到榮華富貴
  善良,正隱身在它的門後
  但就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
  有的時候也要
  脫光了站著。

  雖然旅行的規則睡進了客店
  這只是人的遊戲你必須逃避
  我一切均好,媽,我能活下去。

  當廣告的牌子哄著你
  讓你以為你就是那獨一無二的人
  就是那個可以為前所未為的人
  就是那個可以成前所未成的人
  生命正在你的前後左右
  飛逝而去。

  你失去自己,你重現
  你突然發現你已毫無恐懼
  你特行獨立,周遭空無一人
  這時,一個顫抖遙遠的聲音
  將你沉睡的耳朵驚醒
  有人以為
  他們終於找到了你。

  有一個問題在你神經裡閃亮
  但你知道沒有任何回答可以滿足它
  可以使你堅持不退
  可以使你永遠也不忘記
  你並不屬於
  他、她、它或者他們。

  盡管奴隸主們為聰明人和傻瓜
  定下了種種的規矩
  媽,我沒有任何,學好向上的標準。

  那些必須服從
  他們一點也不尊重的權力的人
  討厭他們的工作和前途
  對自由的人充滿了嫉妒
  他們做著他們的事情
  只不過,是想成為他們
  已下了本錢的東西。

  而那些在原則上
  已向僵硬的黨章獻身的人
  在社交俱樂部中偽裝成
  圈外人,自由地批判評述
  空談無物只會叫人去崇拜什麼人
  還說:上帝保佑他。

  啊,那些舌頭噴火的歌手
  在賽鼠場的唱詩班裡五音不全地放聲
  社會的精英們折斷了脊樑
  自己不想向上攀登
  反而很想把你拽進
  他掉進的坑裡。

  雖然我並不想危害,也不想怪罪
  哪一個活在真空裡的人
  但,媽,如果我不能討好他,那也沒什麼關系。

  老女法官們對成雙成對的人評頭論足
  自己的性能力有限,她們居然
  還敢用侮辱和盯視,推銷虛偽的道德標準
  雖然說錢不說話,它詛咒
  下流話,誰管它
  宣傳,全是假貨。

  那些捍衛海市蜃樓的人
  帶著兇手的威武與傲氣
  這真讓人痛心疾首地不可思議
  那些自以為臨死時的真相大白
  不會自然地落到他們頭上的人
  生活有時
  一定非常的孤寂。

  我的目光和墳場裡塞滿的冒牌神明
  迎頭相擊,我拽著
  那外強中幹的卑賤
  在手銬中倒立而行
  一腳踢開身上的枷鎖
  說:好了,我受夠了
  你還有什麼別的本事可以顯出來?

  如果我的夢想能被人看見
  他們很可能會把我送上斷頭台
  但這也沒什麼,媽,這只是生活,只是生活而已。

〔祥子譯〕■[目錄]


﹒盧﹒裡德﹒

海 洛 因
─────

  我不明白我這要去哪裡
  但如果可能,我要去那極樂園
  因為它使我自覺像個人
  當我向我的靜脈戳一針
  讓我告訴你事情就有點不一樣
  當我沖刺在我的跑道上
  我覺得好像個基督的愛子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已經做了那個大決定
  我就要努力混過今生
  因為當那血水開始流動
  當它向那針頭裡沖
  當我向死亡靠攏

  你們現在已不能幫我,你們
  還有所有你們甜言蜜語的甜蜜女孩
  你們都可以滾開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希望我生在千年以前
  我希望我也曾航行在深海上
  乘一艘大型的快艇
  從這塊土地到那裡
  穿著水手的衣帽在身上

  離開這座都市
  在這裡一個人不能逃出
  所有這城裡的醜惡
  不能逃出他自己和周圍的人
  歐,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歐,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海洛因,請做我的死
  海洛因,我的妻子和日子,哈、哈…
  因為我的脈管中有條大道
  通向我頭裡的一個中心
  而我死了也比活著有勁

  因為當那股勁兒開始流動
  我真的不日
  所有這城裡的張三李四
  和所有那些狂言亂語的政客
  和所有那些見人就損的家伙
  和所有那些越積越高的行屍走肉

  因為當那股勁兒開始流動
  我真的不再煩心

  啊,當那海洛因在我血中
  當那血水在我腦中
  我感謝上帝我和死人也沒什麼不同
  謝謝你上帝我已經沒有知覺
  謝謝你上帝我已經不再關切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歐,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目錄]


教育這些聰明的孩子
─────────

  教育這些聰明的孩子
  教他們知道憐憫
  教他們欣賞日落
  教他們欣賞月升
  教他們理解憤怒
  那和晨光同至的罪
  教他們所有的花朵
  和健忘的美妙
  然後帶我去那河邊(帶我去那河邊)
  把我放進水裡(把我放進水裡)
  祝福他們也原諒他們(帶我去那河邊)
  天父,他們只是不明白(帶我去那河邊)
  所有聰明的孩子

  教育這些聰明的孩子
  人和動物的行事
  教他們了解城市
  和那些神奇的歷史
  它們的邪惡和益處
  還有風中吹開的樹枝
  還有作惡的報應
  教他們懂得原諒
  教他們知道憐憫
  教他們愛好音樂
  和那清涼淨化的水
  他們說,帶我去那河邊(帶我去那河邊)
  帶我去那河邊(帶我去那河邊)
  把我放進水裡(帶我去那河邊)
  教育這些聰明的孩子(帶我去那河邊)
  所有聰明的孩子(帶我去那河邊)
  (帶我去那河邊)
  (帶我去那河邊)

〔祥子譯〕■[目錄]


卡羅蘭說2
─────

  卡羅蘭說
  (一面從地板上爬起來)
  為什麼你要打我
  這不好玩

  卡羅蘭說
  (一面重新描畫眼睛)
  你應該多了解自己
  你也要想一想

  但她並不怕死
  她的朋友都叫她“阿拉斯加”
  當她吸毒的時候,他們都在笑她,問她

  腦子裡是怎麼想的
  腦子裡是怎麼想的

  卡羅蘭說
  (一面從地板上爬起來)
  你要打我盡管打好了
  但我已經不愛你

  卡羅蘭說
  (一面咬住她的嘴唇)
  活著怎麼也該比這個強
  這是個要飯遊鄉

  但她並不怕死
  她的朋友都叫她“阿拉斯加”
  當她吸毒的時候,他們都在笑她,問她

  腦子裡是怎麼想的
  腦子裡是怎麼想的

  她用拳頭穿過玻璃窗子
  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阿拉斯加多冷哪
  阿拉斯加多冷哪
  阿拉斯加多冷哪

〔祥子譯〕■[目錄]


空尼島的孩子
──────

  你知道,兄弟,在中學我也是個年輕人
  信不信由你,我曾想要為教練去踢
  橄欖球
  所有那些大班的,他們說他又兇又狠
  但我跟你說,我只想為那教練踢球
  他們說我作線衛太小太輕
  我就說我去踢右後衛
  就想為教練打球
  因為,你知道有些時候,兄弟,你必須站直
  除非你想趴倒
  然後你只有受死
  而我所知的最直的家伙
  從來都站在我的邊上
  所以我必須為那教練踢球
  我想為那教練踢球

  當你在你的午夜裡孤身一人

  你發現你的靈魂,也已被當進了拍賣行
  你開始想著,你所有曾做過的事情
  你開始憎恨基本上所有的東西

  但記住那坡上的公主
  她曾經愛過你盡管她知道你是錯了
  而就在此刻她也許就能前來救你沐浴
  在那

  愛的榮光,愛的榮光
  愛的榮光裡,也許就能救你

  所有你那些酒肉之交已經離去,宰了你一刀
  他們正在你背後說你,兄弟
  你一輩子也不會像個人樣
  你又開始在想
  所有那些你曾經做過的事情
  都是誰是什麼
  還有你在每一個不同的地方幹的不同的事情

  啊,但記住這城市是個奇怪的地方
  像個馬戲團或者像條陰溝
  但你要記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花樣
  而那

  愛的榮光,愛的榮光
  愛的榮光,也許能幫你忍過
  耶,就現在,現在
  愛的榮光,愛的榮光
  愛的榮光,也許能幫你忍過
  那愛的榮光啊,嗯,哼,那愛的榮光
  愛的榮光,愛的榮光
  愛的榮光,現在,愛的榮光,現在
  愛的榮光,現在,現在,現在,愛的榮光
  愛的榮光,現在就給我吧,愛的榮光幫你忍過
  哦,現在,我的空尼島的孩子
  (我現在就是個空尼島的孩子)
  太陽已經升起,為盧和芮琪兒
  也為所有的孩子,這裡是1992
  空尼島的孩子
  兄弟,我起誓,我願為你拋棄這所有的一切

〔祥子譯〕■[目錄]


新 刺 激
─────

  我不喜歡罪,吸毒或者愚蠢
  酗酒再發瘋,我並不傻
  兩年前的今天,我在個聖誕夜被捕

  我不想要痛苦,與其讓人抬走我寧願站著走開
  我不想放棄,我要我的婚姻
  我不是條捆在停著的車上的狗

  哦…,新刺激
  哦…,哦…,新刺激

  讓我們來談談新刺激
  讓我們來談談新刺激

  我想要那最根本的一種永恆的沉思
  我想要擯棄我消極的觀點
  同時也離開那些總是愁眉苦臉的人

  要指出那裡不對真是有得說
  但我並不想整夜地聽它
  一些人好像就是人體下水道

  哦…,新刺激
  哦…,哦…,新刺激

  讓我們來談談新刺激
  讓我們來談談新刺激

  我放出我的摩托去轉一圈
  那馬達夾在腿間的感覺真不錯
  空氣多清涼,外面是零上幾度

  我騎到賓州德拉瓦爾附近
  有時我迷了路要查看地圖
  我在家路邊飯館停下要了個漢堡包和可口

  有一些鄉下人和打獵的在裡面
  誰和誰結婚了誰和誰死了
  我到唱片機上點了一首鄉村音樂

  當我揮手告別走了出去,他們還在爭論足球
  我沖著山坳駛去感到體內的溫暖
  我是那樣愛我的摩托,我可以吻她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讓我們來談談你的新刺激
  讓我們來談談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

〔祥子譯〕■[目錄]


我 的 家
─────

  那詩人的形像飄在微風裡
  加拿大大雁正在林端飛過
  一陣輕霧柔和地掛在湖上
  我的家在夜裡多麼美麗

  我的朋友和老師在另一間房裡
  他死了,那流浪的猶太佬終於安息了
  其他的朋友在他的墓上放下石頭
  他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偉人

  修維婭和我取出巫伽盤
  喚出個精靈在房裡對面揚起
  我們多歡欣和驚奇地看他
  神採奕奕,那驕傲端莊的德爾摩

  德爾摩,我懷念所有你有趣的事情
  我懷念你的笑話和你那些傑出的言談
  我的德多爾對你的布盧姆,多完美的一對
  而你在我的家裡就是完美

  我真的過著幸運的一生
  我的寫作,我的摩托和我的妻
  而額外再加上個純粹詩歌的精神
  和我一起住在這石頭木頭的家裡

  那詩人的形像飄在微風裡
  加拿大大雁正在林端飛過
  一陣輕霧柔和地掛在湖上
  我們的家在夜裡多美麗

  我們的家在夜裡多美麗
  我們的家在夜裡多美麗
  我們的家在夜裡多美麗

〔祥子譯〕■[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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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祥 子   校 對:J H   讀者服務:嵐   發行:亦 布
主  編:祥 子   副主編:馬 蘭、詩 陽
編  委:秋之客、建 雲、京不特、非 楊、伊 可、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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