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3期下冊﹒總第37期
1998年3月1日出版
【河床】
﹒默 默﹒ 逃出星期天
你還沒穿裙子
一 瓶 淚 水
白 裙 子
來 自 大 森 林
國慶大典前一天
你是穿黑衣服的
整 容
無 奈 夜 長
只有後羿拉弓的剪紙
﹒京 人﹒ 小傻子的媳婦
配 種 站
老 謝
秦 師 傅
【新漢詩﹒香港卷】
﹒棠 棣﹒ 預 感
對第一次經歷的葬禮的回憶(組詩)
螞 蟻
獻給特拉克爾
歌 頌 生 活
土 豆 多 好
雨 水
﹒鄭文斌﹒ 那些西方的鳥和詩人
事 實
愛 情
家,門牌號碼
詩人的夜晚
陷於寫作和生存的風暴
彼 得
中秋之夜,月兒真高
園 丁
【潮聲】
﹒藍﹒ 憶 祖 母
﹒風 子﹒ 老 朋 友
【六香村言】
﹒散宜生﹒ 密勒和梅勒
﹒C C﹒ 歪脖鎮上的工商業和性壓制
【如是我聞】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十〕
【編者短語﹒三年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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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漢詩﹒香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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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非 楊

﹒棠 棣﹒

預 感
───

  春夜,風起,陌生的事物悄悄來臨
  每一枚果實都在花瓣中成形
  多麼盛大,多麼豐美,又多麼艱難
  它像一句話,尚未說出
  但聲韻與呼吸已經在空氣中盪漾
  啊,春天,那些將要打開我們的事物
  到底是什麼?在黑暗中劃過
  一片回憶的苦澀與無知,
  在我們的時間深處,帶來水滴與火燄
  這一句話,事物的神秘使者

  讓我們預感,一陣風將要浩然升起
  一片單薄的夜將要日趨完滿
  合攏我們的雙手,手中的事物
  在低聲訴說,我們的心
  在突然忘卻的瞬間,變得開闊充盈
  像另一雙無限的手,不停息地
  向我們生命中的極地呼喚
  光線燦然,一縷縷照過尚未來到的日子
  讓我們在等待中屏息沉默
  向遠方夢想,春天長夜的蘇醒

■[目錄]


對第一次經歷的葬禮的回憶(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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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死亡中,我們與生存為伍
                    --喬伊斯

    幡

  起初,它只是靠牆而立
  斂息凝定,白色的沉重
  令它向著黑暗的手心下墜

  但後來,在哭聲的潮風上
  它在春天中起舞
  像夢醒的蝴蝶一樣輕盈

  我高舉著它
  像高舉著冥王的旌旗
  神聖地走在死者與生者之間

  我抬頭仰望著它
  發現整個春天的晴空
  都被它潔淨的幻影遮蔽

  滿目白雲,送葬的人群
  不知不覺都已消失蹤影
  只剩我獨自在荒涼的土路上前行

  我高舉著我們的幡
  沉默地呼喚著我們的靈


    棺

  多年以來,它停泊在閣樓空中
  實在地佔有一個空間
  緘默,等待出航
  並向我暗示著秘密的初次遠行

  現在它起帆了
  載著另一艘破滅的船
  它有力的頭角劃破沉滯的空氣
  狠狠地犁開泥土的波浪

  在又一條亦舊亦新的路上行進
  它的四個水手,沒有卡隆的疲倦
  因為他們厚實的肩上
  只牽引著我們一生捕捉的風

  它也是風,靜止,飄飛,斂息
  它出航,就只為了沉沒

  作為船,它曾是直立的樹
  作為樹,它曾在泥土中生長
  現在,它又沉入泥土的深底
  重又成為萬物的根系


    紙錢

  因為它的潔白
  它是我唯一歌唱的錢幣
  也是我最後的錢幣,無償的錢幣

  因為它迎風撒播
  在風中,它迫令回暖的春天
  為了死者而白雪紛飛
  在地上,它是從冥土蔓延而來的長春花
  承托著生者的腳步

  啊,我們出賣了誰?
  它在我們身前身後飛起落下
  又在我們眼前旋舞
  仿佛賣出的是光影中的極樂
  買來的是我們新生的花園


    哭喪

  為什麼她們掩面而泣
  在哭聲流匯的川流回轉中
  在明媚的陽光下,掩面而泣

  為什麼她們有白布蓋頭
  用葵扇遮掩著唇邊的呼息

  哦,她們這不可告人的沉醉
  是因為對自身的憐憫
  這是對於死者,回憶的無力

  或者只是歌吟與聆聽
  從她們單純的和唱之上
  傳來了死神悠遠清越的笛聲
  飄飛過這片白雲
  迷住了所有企圖忘卻的心


■[目錄]


螞 蟻
───

  有什麼光芒強如螞蟻的光芒?
  被每一個路人輕易熄滅

  就像一個不幸的黑少年
  在被殺一刻明白了自己的全部幸福

  啊,螞蟻,如果大地知道你
  你每天的獻祭就不會白白流逝

  巫師的面具像這個夏天
  在暴風雨中緊握閃電的魔杖

  而無教的螞蟻也像這個夏天
  除了心中的陰影就一無所有

■[目錄]


獻給特拉克爾
──────

            藍色的靈魂與黑色的長途
            很快將我們與愛人,他人分離
                      --特拉克爾

  告訴我,我是怎樣愛上了
  石頭裡的痛苦,候鳥留下的天空?
  年華輕輕地終結了
  殞星的金色今又垂落你的額頭

  你銀色的頭發,魚兒的嘴唇
  流水在往事的訴說中凝結
  告訴我,我該跟隨誰的足音沉落
  你的面影在遠方微明
  多麼親近,滲染著罌粟的芳香

  讓我的目光把自己侵蝕
  如果我是一朵長春花,我該開在何處?
  清晨的露水涵養著死亡的歡樂

  多少次醒來,枕邊仍是黑夜
  藍色的夢魘是美麗的
  她讓我們知道我們的靈魂深處
  水晶的火燄在種植她的花園

  更美麗的是我們憂鬱的歸途
  在米拉貝爾宮你靜靜呼喚著我
  格羅代克淚水與硝煙彌漫
  你冰冷中的夢囈啊
  在所有黃昏來臨的土地上
  你的聲音,在白楊的枝柯間飄著
  像當年埃利斯彈奏的弦琴

  多少次醒來,我們已在
  遙遠童年的春天沐浴寒冬的雨
  我們的言詞,像愛人們的心臟
  像一盞厭倦了光華的燈
  在重重的夜色下寂滅

■[目錄]


歌 頌 生 活
───────

  哦,難道生活全部的敵意
  還未足夠孕育我們的微笑?
  失敗者,自棄者,你們有福了!
  因為冰冷的月光將把你們照徹

  我們幽暗的人
  有如水底的根莖,我們糾纏著
  因為等待著我們自己的錯誤
  月光把這一切包容

  哦,難道生活全部的熾熱
  還未足夠讓你去愛,去撫摸?
  你不是在冬季出生的嗎?
  你不是一場雪嗎?你有福了!
  你將在冬季的最後一個午夜落下

  我們的苦澀有如睡蓮的開放
  多麼靜謐,只有月亮看見這一切

  而我們從水底下看上去,月亮
  被花瓣分割,破碎有如生活

■[目錄]


土 豆 多 好
───────

  土豆多好,和兄弟們在大地下圍坐
  曇花多好,和時間們在黑暗中盛開
  蜜柑多好,輝耀在風中!

  我們沒有根莖,花瓣和果實
  也不能挖掘泥土裡的寶藏
  也不能抱起落葉上的少女
  也不能打開,暴雨中的糧倉!

  魚兒多好,和流水在夢裡相遇
  斑馬多好,和顏色在叢林裡追逐
  雲雀多好,沉默在天際!

  我們沒有幻夢,色彩和聲音
  我們閱讀油墨,書寫白紙
  也沒有一雙在火燄中奔馳的翅膀
  也沒有一個畫在水波上的名字!

  夏天,陽光像潮浪朝夕敲門
  秋天接著就來!我們抱著滿心的空氣
  向誰奉獻我們的存在?

■[目錄]


雨 水
───

  印弟安的河谷
  埃及的平原,中國的山村
  一滴雨水的陰影,照亮了大地

  像在凱爾特的荒野
  一支火燄來臨,令四周的黑暗更黑
  一滴雨水的陰影,溺愛著大地

  一個人在陰影中雙臂高舉
  他沐浴過,他點燃過,現在只想
  在雨水豐滿的大地上死去

  印第安的箭簇
  埃及的陶土,中國的絲布
  一塊凱爾特的石頭在思念一場大雨

  黑夜中日月運行,星辰流轉,
  一個人成為雨水光芒中的囚徒

■[目錄]


﹒鄭文斌﹒

那些西方的鳥和詩人
─────────

  當那些鳥長出風的翅膀
  像群燈從西方飛來
  我說我看見了那些遠征的
  翠鳥和樹枝
  活潑的鳥和健康的樹枝
  夾雜在麻雀和烏鴉的隊伍裡

  那些鳥在我的門前停下
  它們的翅膀盤旋成混亂的中心
  那些鳥沖破空氣
  發出尖利,沙啞的樹墩上的聲音
  使出發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那些鳥猛烈地拍打著我的額頭
  我的手抓住風中轟鳴的音樂
  彷佛被縛,我掙紮著
  發出聽不見的絕望的囈語

  於是,那些鳥一齊鳴叫
  那些鳥跳出來,發出人的聲音
  它們說:來,詩人,跟著我
  全黑的或灰底的翅膀顫動
  必須使你的眼睛潛入你自己
  潛入你最黑暗的部分閃光
  而我在鳥雲的翅膀下沉默
  長久地沉默

  那些鳥,碩大無朋的鳥
  飛來了又飛去了
  沿著地球運行的軌道
  它們走了
  無聲無息
  沿著他們自己的軌道
  它們飛走了
  無法再飛回來
  只留下我
  點亮自己的燈
  它們飛走了
  將不再滿天回來

■[目錄]


事 實
───

  事實上
  一只禽潛伏在我的指掌下
  一頭獸沉睡在我的牙齒間

  事實上
  一些準確的葉子
  遮住了每個人

■[目錄]


愛 情
───

  我們只不過是
  兩個孩子
  穿著大人的雨鞋
  在雨中相遇

  不要用大理石的言語
  圍困我
  不要用糖果的芳香
  雕刻我

■[目錄]


家,門牌號碼
──────

  很明顯
  白鐵皮下
  響著一些秘密

  桌子倒在地上
  壓著花瓶
  椅子想翻過來逃走
  床單爬上窗口喊叫
  --窗帘在飄動

  牆壁附耳傾聽
  碗筷在打架
  電風扇詛咒空調
  女人和鳥夢想
  在另一間房屋
  裸體飛行

  男人蹲在門後
  通過鎖眼向黑夜了望
  確信無人之後
  他的眼睛伸出一把
  小小的鐵錘
  將門牌號碼
  小心修定

■[目錄]


詩人的夜晚
─────

  詩人被摔出房間
  停留在屋檐上
  一只倉皇的貓
  望著悲傷的月亮

  詩人走在屋頂上
  從青色的屋頂
  到紅色的屋頂 毛茸茸的腳
  發出巨大的聲響

  詩人習慣於夜晚
  習慣於無人的白晝
  既習慣於魚 晚餐
  又習慣於暗淡,大面積的憂愁

  詩人整夜在藍色
  或黃色中遊盪並鳴叫
  黎明的絨球
  掠過關閉的窗口

  詩人不斷出動
  又不斷回來
  帶回幹燥的氣味
  和時光的羽毛

  詩人就這樣渡過
  世界和夢的一小部分
  飢寒交迫的時候
  再回到主人的窩裡

■[目錄]


陷於寫作和生存的風暴
──────────

  瘦削的鏡子
  精瘦的面容
  艱苦的寫作
  夏日的間隙裡的
  倏忽的風

  陷入寫作的風
  一股打開自身的風暴。

■[目錄]


彼 得
───

  鳥飛在彼得的上空
  鳥會隨時出現在在西伯利亞、莫斯科、彼得堡
  它一般出現在彼得大帝的眼前和身後
  它一般獨自穿過槍聲和農民的勞作
  並無視周圍的喧鬧
  多少次
  彼得凝視著它在冰河的上空
  拄著一根冰冷的樹枝
  彼得他沉默地把弄著寂靜的皮帽。

■[目錄]


中秋之夜,月兒真高
─────────

  一輪明月,從深遠的天空獨自走過
  對時間和我們沒有半點要求

  不映照明夜
  不帶去什麼
  獨自走過
  也並不發愁。

  長安的夜色
  降臨了我們。
  真實的明月
  側著臉
  漠然在走
  永恆的沉默
  不理睬我們。

■[目錄]


園 丁
───

  切草機現在已經停下來
  老園丁已經疲倦
  他打算放下手頭的活兒
  他把切草機扔在狹僻的偏道上
  從那裡他緩慢地移動著肥胖的身軀
  戴著手套,他艱難地走上旋轉扶手樓梯
  他現在已經一個人厭倦了這座大宅子
  現在他開始第一次荒廢一個早晨
  青草正一點一點凝結著身體上的露珠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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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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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喜 菡、馬 蘭

﹒藍﹒

憶 祖 母
─────

  打從出生開始,祖母就與我同住,那時她已經是七十的高齡了。她的臉上滿
是風霜的刻痕,背有些兒佝僂,但她既疼孫兒又慈祥和藹,是我心目中最美麗的
祖母。平常在家時,我很少用國語喚“祖母”,因為國語對她而言,是外來語言,
她不熟悉,所以我都用閩南語喚她“阿媽”。

  阿媽平日最愛的,除了孫兒與親人之外,大概算是歌仔戲了,雖然電視上的
“王寶釵苦守寒窯十八年”、“薛仁貴平番”與“孫臏鬥龐涓”等等戲碼,她早
已耳熟能詳,但是她仍愛聽楊麗花渾圓的唱腔,喜歡看楊麗花舞槍跨馬英勇殺敵
的威武樣貌。也正因為如此,孩提時的每一集歌仔戲,我幾乎從未錯過。如今看
歌仔戲,總覺得有那麼一番說不出的親切與興味,想必是因為當年有阿媽在的關
系。

  記憶中,除了跟阿媽一起看歌仔戲之外,我們祖孫倆還一起做過不少事。國
小一年級時,阿媽在屋旁的空地種花,種了幾株晚玉香,兩棵茉莉,一叢白菊,
幾簇蘆薈,還有玉芙蓉及一年生的一些小花小草。

  有一天,阿媽心血來潮想要把種花的空地整理整理,於是我便自告奮勇的,
當了小小幫工,幫阿媽立竹樁,圍竹籬,整地澆水,鬆土施肥。雖然當時的我並
沒有幫上什麼大忙,不過在阿媽身旁跟前跟後的團團轉,倒是令我樂得不可開交。
甚且因而在往後的日子裡,我養成了天天巡視小花園的習慣,辛勤的學做小園丁,
看顧阿媽與我的小花圃。記得後來還把晚玉香繁殖了許多,讓阿媽高興地拿去送
給左鄰右舍的阿婆阿嬸。

  在那個我很不安份的年紀,偶爾犯了錯,被爸媽責罰,阿媽總是會為我說情
說好話;若是有好東西吃,阿媽也都會先幫我預留一份。阿媽有時會講講她那一
代的生活情形,她總是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因為她所生長的時代,是一個紛擾與
爭戰的時代。她生在民國之前,先後總共生下了四男一女,而祖父卻在我最小的

叔叔出生後不久,就因戰事征召而從此杳無音訊。因此,在那些個物資極度匱乏
的日子裡,阿媽一肩挑起了照顧一家六口的重任。

  照養一家六口的過度辛勞,使得阿媽在上了年紀之後,身子雖然還算硬朗,
但是小毛病卻不斷。記憶裡,大概每個把月,阿媽就得上一次醫院,不過在我們
家鄉那裡,當時並沒有像樣一點的醫院,所以阿媽要看病,都得搭公車進市區去。
而阿媽去看醫生時,就常帶著我一同出門。

  當阿媽帶著我出門看醫生時,若是在路上遇到街坊舊識,他們常會問祖孫我
倆,“要去哪裡?”每當有人這樣問起,我都會很得意的告訴他說,“我要帶阿
媽去看病。”村裡的人聽了,總是笑笑的,懷疑站起來比阿媽的腰高不了多少的
我,怎麼帶阿媽去看病?雖然我自己也有一點懷疑,但是每逢有人問起,我總還
是會得意的告訴人家,“我要帶阿媽去看病”。從剛進國小開始,到國中畢業,
十年來就這般的,常常帶著阿媽去看病,看到後來,跟醫院裡的醫生護士都熟識
了。

  以前的鄉下人家,每逢過年過節,總要抓幾只自家養的雞,宰殺來祭拜神明。
而鄉下人家養雞,大多是放養,因此若要捉雞,便得摸黑趁著雞仔熟睡時。當時
好玩的我,總把捉雞一事,想像成緊張刺激的狩獵活動。

  想當年,只要天色一暗,我就會不停的催促阿媽,問阿媽“還要多久才出發?
天已經黑了啊!”猶記得當時年紀小,力氣也小,阿媽總不讓我站上第一線,往
往我只能興奮非常的,幹望著阿媽無聲無息的向雞仔逼近,等到雞仔驟地大鳴大
叫時,便可看到阿媽手裡,倒懸提著張翅掙紮的肥雞仔。那時阿媽看我躍躍欲試,
很是興奮無奈的樣兒,總是安撫我說,“等你長大一點,再讓你試試。”然而沒
想到,阿媽後來卻沒有機會看到我用日漸長成的強壯胳膊,矯捷的縛住雞仔。

  就在我高一那一年,阿媽病重,因為常要到高雄的醫院看病,所以阿媽就近
地住在叔叔家裡,沒有跟我同住。然而這一分離,我們祖孫倆卻從此再也沒有相
見的機會。

  記得那一天放學回家,遠遠望見老家門前搭起帆布雨棚,我很訝異的看到叔
叔伯伯們居然全都到齊了。隨後三嬸瞧見我,趕緊拿了一束香跑過來,要我跪下,
我斂起笑容,直覺地想到阿媽……。雙膝跪地的行到廳堂門口,看到阿媽慈祥和
藹的面容寧靜蒼白,一時間,我沒有掉下眼淚,只是靜默的端詳著阿媽,因為十
六歲的我,第一次有親近的親人辭世,當時的我並不曉得,“逝世”兩字代表什
麼意義。不過很快地我便懂得了。

  阿媽逝世當天,我靜靜的在阿媽身旁守了好久,但是不知為什麼,雖然哀淒,
卻沒有掉下太多眼淚。直至隔天清晨醒來時,走出房門看見了廳堂中白布底下的
阿媽時,淚水才像是崩壁潰堤似的,止不住的落下,阿媽的身影不斷的在腦海中
浮現,兒時的情景彷若也鮮明的歷歷在目,好像就在不久之前,祖孫倆才一起攜
著手走在馬路上;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喚醒在沙發上打瞌睡的阿媽,攙扶著
她進房去休息,仔細的幫她蓋上棉被;好像不久之前,阿媽才苦心的對著我教誨
……,才剎那間,阿媽就已冰冷冷的躺在那兒,永遠永遠……。十六歲的我,在
那時,終於懂得什麼是天人永隔,什麼是喪親之痛。

  在諸多的兒女孫兒中,阿媽晚年最疼的是我。阿媽有一塊傳家的蝴蝶形古玉,
是阿媽的阿媽傳給她的。當年家中無以為繼時,她曾兩度猶豫要拿去典當,然而
雖然當舖出了高價,她最後還是不忍賣去。後來那傳家古玉,她秘密的給了我,
沒有讓兒子女兒知道。阿媽那時最疼的是我。

  阿媽曾經跟我說過,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我考上大學,如果她能活到那一
天,那她也就心滿意足了。不過歲月無情,沒能讓她等到那一天,沒能讓她等到
我告訴她大學生活的點滴,告訴她我的意氣風發與失意落寞;出門在外的日子,
每逢放假回家,我總會到阿媽的靈前,跟阿媽鞠躬問安,俏皮的跟阿媽說,我回
家了;跟阿媽說,我認識了好女孩;說我很想很想她……。

  阿媽其實還活在我心中的,她會在天上看著我成家立業,看著她的孫兒沒有
辜負她的期望,好好的過完他的一生。

■[目錄]


﹒風 子﹒

老 朋 友
─────

  我不經意地看著電視,兩個未聞其名的地方球隊,進球,得分,進球,得分。
我轉身看看窗外,陽光正好,遠處的草坪,近處的草坪。我等著他的電話,很早
便說著要來作客,這樣的機會不多。總是忙,總是忙。他是我曾經最好的朋友,
還有他的妻子,或者,我曾經求之不得的戀人。

  開門時,她站在裡面,笑盈盈的,白了一些,胖了一些,懷裡抱著他們的兒
子。凝視我片刻,驚喜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他也跑出來,黑了一些,胖了一些,
紅光滿面,興奮的樣子。

  其實多年未見,談來談去,無非是這些流水的故事,雞毛蒜皮男男女女的瑣
事。誰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誰喜歡過誰誰追過誰,誰娶了誰誰嫁給了誰,
無非是這些,我們談得興高採烈,仿佛別人的故事。其實時間並沒有改變什麼,
只是我們做或者沒有做什麼。好在大家對目前都很滿足,誰也不願回去。

  然後是某某人和某某人,某某人在某某地方,怎麼樣。這些轉口的消息並不
可靠,卻又少之又少。這些年大家都低頭各忙各的,發財的發財,嫁人的嫁人,
出國的出國。總之大家都好,都很幸福,這是不可質疑的。(好不好又能怎樣?
誰又真的知道)

  然後開始吃飯,她們的手藝,比以前精湛了很多。兒子才一歲多,呲呲呀呀
也要吃,媽媽放了一點菜在他的嘴裡,依舊弄得滿處都是。飯後的話題便大多圍
繞著兒子。“你不知道,有個孩子真累,一會兒不看著就可能出什麼事了,他到
處爬,什麼都抓。”,“以前我們沒錢吧,去這去那的,現在他有了工作,有了
孩子,忙!一回家就是兒子,兒子的。哪裡也去不了了……”大家都看著他們的
兒子,抱怨是片面的,幸福和滿意的笑容洋溢在他們臉上。

  我路過這裡,看望老朋友,知道大家都活著,一切都好。便了了一段心願,
高興地回去,關上門窗,繼續幹自己的事情。

(1997.6.12)■[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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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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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散宜生﹒

密勒和梅勒
─────

  前幾天,在世界日報(97年12月28日)上讀到嚴歌苓的一次演講,談
論文學中的情愛和性愛。嚴歌苓舉了一連串以描寫性愛而著稱的美國作家。聽眾
都是台灣來的,洋名比較對他們的胃口。這些洋名裡,記錄者寫下了兩個“密勒
”,Henry Miller和Norman Miller。

  美國文學界確實有兩個著名的“密勒”。一個是聲稱“性是二十世紀文學最
後的新邊疆”的亨利﹒密勒(1891-1980)。還有一個叫阿瑟﹒密勒。
第二個密勒我們更熟悉一些,他的劇本《推銷員之死》曾由北京人藝搬上舞台,
他也因此訪問大陸。但是真正使阿瑟﹒密勒大名垂宇宙的,還是因為他曾是瑪麗
蓮﹒夢露的丈夫。男人有艷福如此,“文章千古事”的不朽聲名,不要也罷。

  但是誰是諾曼﹒密勒?這裡Miller顯然是Mailer之誤。

  諾曼﹒梅勒(1923-)寫性是有點名氣的,不過,使他初露頭角的卻是
“反革命”。梅勒以一部《裸者與死者》(一般認為是他最好的作品)於194
8年登上文壇,這是第一部描寫當時的“二戰英雄”美國軍隊陰暗面的長篇小說。
故事的地點在菲律賓,梅勒曾在那裡作戰。在梅勒筆下,美軍的軍官們指揮著一
場消滅日本法西斯的戰爭,但是他們本身,在強迫下屬服從和摧毀下屬的人性時,
卻也是地地道道的法西斯分子。書裡的主人公,一個英美傳統的自由主義者,最
後被他的上司故意送入日本人的炮火裡消滅掉了。

  《裸者與死者》中的將軍宣稱“軍隊就是社會的未來”。和緊接著出版的喬
治﹒奧維爾的《1984》一樣,梅勒也是要警告取得了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西
方民眾:戰爭導致政府權力的空前膨脹和對民眾自由的空前限制,我們戰勝了外
部的法西斯,現在要警惕的是我們中間的極權勢力。在共產黨國家,《1984》
被解讀為“反共小說”,其實,作者反對的是所有的極權社會。

  梅勒的書可謂空穴來風,預示了五十年代初期的麥卡錫主義。然後就要到六
十年代,隨著戰後一代進入社會和民權、反越戰運動的興起,才有與《裸者與死
者》類似的作品出來,比如《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五號屠宰場》(參見趙毅
衡《誤入德累斯頓》,《橄欖樹》散文增刊,1997年9月20)等,反思己
方在戰爭中的種種劣行。美國人最終走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留下的陰影,極大地
擴展了民眾的權利和自由。

  與《裸者與死者》明顯的社會意義相比較,亨利﹒密勒自傳體式的性冒險小
說,似乎狹隘了一點。其實,由於寫性太顯露而無法在三十年代的美國出書,密
勒對社會的看法也是非常激進的。他曾經痛罵說,“現在的美國比蘇聯還專制”,
並且一直待在巴黎不願回來。直到真正的專制要來了,希特勒的軍隊攻進了法蘭
西,密勒才逃回美國。

  密勒的作品,也要到六十年代才在美國解禁。一解禁就成了暢銷書,成了年
青人幹“性革命”的活學活用的指南。但是保守分子之外,密勒很快又有了新的
敵人--女權主義者。她們抨擊說,在密勒的小說裡,女人說到底只是個等著男
人來操的妓女。聲勢之大,連密勒在巴黎時的女友、以《三角洲》等書開創正經
女作家寫“黃色小說”新風氣的安娜絲﹒寧(Anais Nin,也在嚴歌苓
開的名單裡),也只敢婉轉地說:密勒本人和他書裡的人物是不同的,他本人對
女人還是很友好的。

  當時密勒年事已高,名成利就,已不在乎這類爭論。反是梅勒按捺不住,跳
出來為密勒辯誣。他說女權主義者誤讀了密勒的作品,密勒不過是強調了兩性的
區別。梅勒並不是單純打抱不平,因為他本人也受到了類似的攻擊。六十年代女
權主義的潮流是向男人看齊,她們對密勒和梅勒那樣“為愛女人而操”的回答是:
“不是性,而是人品!(Not sex,but pesonality)”
七十年代初,梅勒和她們有過幾回精採的公開辯論。既然已經被人捆在一起,梅
勒幹脆在1976年為密勒出了一卷色情文集。

  密勒和梅勒也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兩人都是猶太裔,童年時都生活在布魯
克林。密勒是一次大戰後的反叛青年,梅勒則是二次大戰後的反叛青年。兩人都
在巴黎學得了激進的政治觀點。密勒結過五次婚。梅勒雖說還沒活到密勒的年壽,
卻已經結了六次婚。兩人的名字被搞混,看來也不奇怪。

  另一方面,密勒出身於下層的裁縫家庭,在不要學費的紐約市立學院只讀了
六星期,他就自動轉學去了高爾基所稱的“社會大學”,備嘗三十年代經濟大蕭
條的艱辛;而梅勒的父母則是殷實的中產階級,梅勒本人是哈佛的畢業生。或許
是因為出身和經歷的不同,他們筆下的男人和性,也就有了不同的特色。

  密勒的小說《北回歸線》一上來就說,“我沒錢,沒有資源,也沒有希望;
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這讓我想起在國內時很佩服的一位教授。文化大革命時,
紅衛兵抄了他的家。等他們走後,教授站起來對老伴說:解放以後,房子越住越
小,家裡步子也邁不開;今天東西都抄走了,我們來跳一支。屋外是紅色恐怖,
黑雲摧城,兩口子卻在空空的房間內,跳了一曲“資產階級”的華爾滋。

  男人!從此以後,我就高看一眼亨利﹒密勒。

  不僅是沒錢沒資源沒希望,密勒也沒有上帝,“純潔的愛情”,美,或神聖
的藝術。按密勒自己的說法,他只想唱一首歌,在空空的房間內為女人唱一首歌。
沒有優雅的手指拂動琴弦,他只有一條喉嚨和兩個肺。聲音是粗野的,橫沖直撞
的,但是充滿生命力。歌裡的故事,自然同樣粗野──密勒把自己寫成一部火氣
很大的內燃機,整天做的是進出往返的活塞運動。

  在專門敘述密勒與女人關系的自傳體小說《南回歸線》裡,有一個粗野的故
事。原文太長,節錄如下。

  在“我”(以下用I表示)十六、七歲那年的夏天,有一回I和一個叫弗蘭
茜的女孩在河裡遊泳。這女孩的胸脯很大,遊著遊著,一個乳房從泳衣裡跳了出
來。I幹脆把另一個也撥了出來。我們繞著一條船追來躲去,追逐中,兩人的衣
服都掉了。

  這時,弗蘭茜的同學阿格尼絲劃著船來找她。阿格尼絲是生長在虔誠的天主
教家庭的愛爾蘭裔女孩。見到我倆赤身裸體的,阿格尼絲驚得嘴都合不上。I和
弗蘭茜幹脆把她顛出小船,也剝她個精光。

  但是I沒法真的幹點什麼。在水裡,兩個女孩滑溜得象鰻魚,根本抓不住。
最後,大家都累了。我們提著衣服上岸,準備在河邊的小屋內穿了衣服回家。

  我們剛進小屋,暴雨突然襲來。雷又大,閃又亮,兩個女孩嚇壞了。怎麼辦
呢?I突然靈機一動,跳一個印第安人的出陣舞吧,把她們的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就在I竄出小屋時,電光突閃,附近的一棵大樹被劈為兩半。I頓時嚇昏了,呆
住了。I在害怕時總是逼迫自己狂笑,I猛然狂笑起來,兩個女孩也跟著狂叫。
I回頭望了一眼阿格尼絲,上帝,她嚇得乳房變成了青色,滿是靜脈的。I不由
指著天空高叫道:“上帝你他媽的狗崽子,有種的你拿閃電劈了我!你劈呀,你
劈呀,你再不劈,阿格尼絲再也不相信你了!”

  I不停地叫罵著。突然,阿格尼絲尖叫一聲,沖出小屋向河邊奔去。弗蘭茜
叫道:“你把阿格尼絲嚇壞了,快抓住她,她會淹死的!”I急忙追上去。阿格
尼絲奔到河邊,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向小船遊去。I和她同時遊到船邊。怕她把
船弄翻,I一手抓住船沿,一手箍住她的腰。

  I問阿格尼絲是怎麼回事,她叫道,“放開我,你這不信神的人!”上帝,
I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所有這些歇斯底裡,只不過是因為I不信神?I裝出
非常抱歉的樣子,對她說種種好話,同時箍著她腰的手慢慢下移,溫柔地揉著她
的屁股。阿格尼絲軟了下來,喃喃地說,她是很好的天主教徒,不能犯聖經的戒,
不能詛咒上帝的。I的手現在已在她兩腿之間。I說著所有能想到的廢話,上帝、
愛情、懺悔,諸如此類的。三個指頭放了進去……

  “阿格尼絲,來,抱著我。”I把手抽出來,讓阿格尼絲摟著I,以便兩腿
擠入她的大腿間。繼續說著關於上帝、愛情和懺悔的廢話,I進去了。“你對我
真好”,阿格尼絲感激地說。“我怕船要翻呢,”她左手打著水,以保持自己臀
部的位置。I說:“是啊,我們到岸上去吧。”I退出一點,要拖著她遊回去。
“不要離開我!”阿格尼絲把I抱得更緊。

  這時,弗蘭茜出現在岸邊,也下水遊來。阿格尼絲箍緊I叫道:“快呀,快,
我不行了,我要淹死了!”

  這故事讓人想起《十日談》裡的一則笑話。一位隱修的教士騙女信徒說,他
身上有個魔鬼,只有放進她身子的洞,鎖起來,才會被降服而軟癱。同樣是對宗
教的愚民一面的刻毒諷刺。阿格尼絲正是因為太相信上帝,才會嚇糊塗,才會著
了“我”的道兒,才會犯教會所譴責的“奸淫罪”。更好笑的是,高潮來時,她
竟然以為自己要淹死了。

  “我”是早就不信上帝了。“我”在十五歲時與鋼琴女教師(密勒的首任妻
子是一個年紀大他很多的鋼琴教師)發生關系後,把她的一束陰毛貼在床頭,天
天晚上睡覺前向“毛主席”禱告。但在《南回歸線》在法國出版的1938年,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美國人仍然自稱相信上帝,自稱常去教堂。密勒對宗教的攻擊,
自然無法為國人所接受。

  從這個故事,我們也可以看出密勒為什麼會受到女權主義者的指摘。保守分
子會認為這是一個騙奸、誘奸的不道德故事。六十年代末的美國女權主義者是激
進的,她們倒不在乎這個。“不是性,而是人品。”你要攻擊宗教,fine,
這也是女權主義者要攻擊的,但是為什麼這種攻擊一定要打趣蠢女人?她們所不
能容忍的是:憑什麼女人就那麼被動,要象阿格尼絲那樣,非得被男人操過後,
她的被壓抑的個人意識才會蘇醒,才會去做一次是她的身體要做、而不是教會或
父母等權威形像要她做的事?

  撿一點心理分析,女權主義者大可宣稱:“我”罵天,正是因為見了閃電劈
樹後心裡害怕,色厲,其實內荏;他去追阿格尼絲,是驚恐時企圖尋找母親的替
代;性交給了他返回子宮的心理安慰;男孩子成長過程中的最大問題是與母親肉
體的分離,阿格尼絲青色的乳房直接引發了他對上帝的咒罵,因為這形像喚起了
潛意識裡無法返回母親懷抱的恐懼。當時的真實情況,不是“我”使阿格尼絲成
熟,而是阿格尼絲使“我”回復到嬰兒期的滿足狀態。

  不過,女權主義的元細胞,到今天早已經過了數代分裂。當年的抨擊,往往
已不為運動的後繼者所認同。即使在中國這樣傳統的保守社會,今天也很少有人
會說《紅高樑》是一部讚美強奸的電影。就是在當年,在安娜絲﹒寧的建議下,
不少女同志認真讀了密勒的原著後也表示:這樣的男人,她們還是很喜歡的。再
怎麼說,這男人有膽量,有血氣,而且真的敢幹,某些時候很有用。

  就是有時候血氣似乎太足了一點。十五歲的男孩與年近三十的鋼琴女教師發
生關系,這在西方文藝作品裡是常見的橋段,沒甚稀奇。盧梭的《懺悔錄》、拜
倫的《唐璜》等都是著名的例子。歐洲的風俗,從前貴族都有家庭教師,小男孩
天天與女教師在一起,十五、六歲了還被她拉下褲子打屁股,感情會向哪裡投放,
可想而知。但他人筆下的男孩,總還需要女教師的指引。密勒的“我”,不但處
處主動,第一次幹事,還發現了女教師從未好好地幹過,這一回算是真的滿足了。
即使同為男人,也忍不住要在他背上捶一拳:老兄,悠著點,咱們也是過來之人,
你糊誰啊?

  密勒小說裡的性,還是比較直截了當的。男主角有時也感到自己不正常,也
想尋找一種更romantic的感情,但他一見到女人就克制不住--甚至不
用見到女人,自從與鋼琴女教師有過關系後,只要一彈起鋼琴或一聽到琴聲,他
就覺得自己的手指在女人肋骨上彈動--於是就發生了那些必然要發生的事。而
梅勒,作為一個哈佛畢業的知識分子,他描寫的性就要復雜的多。

  《裸者與死者》裡那位內心也是法西斯主義者的美國將軍,做愛時非常投入。
婚後第一年,他的妻子以為這就是愛,也回報以熾熱的感情。但是一年後,妻子
發覺將軍心裡其實是沒有她的。她的胴體只是一片戰場,將軍的自我在這裡與潛
意識搏鬥--將軍有同性戀傾向,但他的事業要求他毫不含糊地顯示雄性的氣質,
將軍每一下投入的沖刺只是在打擊他心中的“魔鬼”。明白了這一點,女人毫不
含糊地顯示她的雌性氣質--為自己找了個情人。

  在梅勒筆下,女人往往是亦真亦假的。本來是櫻桃小嘴,卻追逐好萊塢的時
髦用口紅塗了個大嘴巴。男人在白天按電影明星的形像尋找女人,床上卻對著卸
了妝的女人講,“我愛的還是你現在的真實”。但是事實真是如此嗎?愛的真是
女人,還是象那位將軍一樣,心中另有hidden agenda?而書中形
形色色的人物,是有著令人信服的心理真實性的藝術創造,還只是作者批判美國
社會的instruments?女人、男人和作者都在苦苦尋找,但在現代的
文明社會,他們是否還能找到人性的真實?

  這是一些困擾著梅勒的問題,也是在他書中一次又一次出現的主題。《裸者
與死者》提了個頭,但這畢竟是本寫男人的書,要到1965年的《美國夢》,
性和社會才有了完整的纏合。這部小說的緣起,則與肯尼迪遇刺有關。

  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在達拉斯遇刺,震動了美國。按美國史家
的通常說法,“美國世紀失去了她的純貞”。對梅勒這樣的左派而言,六十年代
初是美國歷史的關鍵時期,一個他們的同時代人的總統,正領導著新的一代人去
拆除二次大戰所帶來的種種極權機構,他的遽然死亡,意味著體制內改革的失敗。

  中國人去波士頓玩,往往要參觀藝術博物館和哈佛大學。如果有時間,不妨
去肯尼迪圖書館看看。地點在遠郊,要花些時間開車。筆者幼年,老共天天妖魔
化美國,音樂課上教的歌就是“肯尼迪,啃泥地,蘇聯打下了U2機”。我也是
參觀了肯尼迪圖書館之後,才有點理解了為什麼他在美國的威信這麼高。美國民
權運動的成功,並不是我們在大陸所聽到的那樣,全靠黑兄弟的努力。肯尼迪的
聯邦政府也作出了舉足輕重的貢獻。比如,當阿拉巴馬州長宣稱他要守在大學門
口,不讓第一個黑人大學生入學時,肯尼迪派了司法部的官員陪送,並且出動軍
隊維持秩序,令種族主義者不敢騷動。

  在63年時,梅勒還難以預料歷史後來的發展,八年沒有寫過小說的他,拿
起筆作自己的戰鬥。《美國夢》是65年出版的,但從64年一月起已經分八次
刊登在Esquire雜志上。從肯尼迪遇刺到第一部份登上雜志,不過一個月,
可見運筆之迅速。梅勒說為雜志寫連載幫了他的大忙,迫使他在情節的發展上作
出一些大膽的決定,否則他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寫完這本書。

  《美國夢》的男主角是二戰英雄,大學裡的教授,結婚也已八年,家中還有
女傭,可見條件之佳,美國夢已經實現。但是,他在戰爭中的經歷,使他痛恨壓
抑個性的種種組織機構(institutions)。而這些機構的代表,在
他家裡,就是他的老婆,一個地地道道的潑婦。這一天,潑婦又來刺激他了,說
是她的情人稱讚她床上功夫了得,只有墨西哥的妓女才比得上。男主角一怒之下,
掐死了潑婦。他把屍體從窗裡扔出去,造成自殺的假象。他騙過了警察的審問,
還在酒吧裡找到了新的情人。當情人被盜匪殺害後,男主角遠走墨西哥的尤卡坦
半島--瑪雅文化遺址的所在地。

  你可以想見女權主義者的憤怒:“什麼,殺死老婆不受懲罰?”但大部份讀
者看到的是他的妻子在書中的象征意義。

  男主角痛恨“機構”卻又依附著“機構”生活。在肯尼迪遇刺後,這位曾與
肯尼迪有過double date(二男約二女)的先生,終於忍無可忍地打
碎了婚姻機構。這一罪行迫使他挺身面對整個社會“機構”:系主任代表的學院
機構,警察代表的法律機構,他的岳父--一個富有的商人--代表的工商機構
……當他終於奮起抗爭、與“機構”直面相撞時,“機構”竟也拿他無可奈何。
他脫離了“機構”,在社會下層的酒巴女的身上找到新的生命,得到了完全不同
的快感:

    I came up from my body rather
    than down from my mind。

  但是下層社會也有它自己的“機構”。他的情人試圖逃脫黑手黨的控制,接
著被人誤殺。男主角也離開了美國這個高度文明的社會而回歸原始。

  梅勒後來說,他希望有一天,他的男主角能夠重回美國並過著興旺的日子。
或者說,梅勒希望有一天,美國人自己起來打碎那些“機構”,使它們再也無法
壓制人的本性。

  性寫到這樣,背後就別有象征了。舉個具體的例子。男主角掐死潑婦後,是
自首還是逃亡還是怎麼辦,他決定不下來。屋裡唯一的別人是年輕女傭露塔,或
許她會聽到些什麼,他就去了女傭的房間。進去時女傭正在自慰。男主角二話不
說脫衣服。女傭抬起剛幹了活的那只手,讓男主角握住吻它。他聞到“一股火熱
情欲的氣流,充滿了花香,充滿了泥土味,似乎還有一只狡猾的老鼠溜過花園,
齒間含著一點魚。”這是女傭最隱密處的氣味,藏著的卻是“狡猾的老鼠”,這
就很有一點幫兇的象征了。接著兩人幹了起來。梅勒寫了一串又一串類似於上面
所舉例子的比喻。翻雲覆雨時想這麼多,真是累,簡直就象某些男人為了延長時
間而在腦袋裡暗數一二三四似的。不過或許就因為這個原因,完事後,女傭對男
主角說:我不知道你和你太太是怎麼搞的,但你是個天才,絕對是個天才。殺了
人的男主角,在性交後安定了情緒,聽到這樣的話,明白女傭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他上樓偽造了自殺的現場。那只“狡猾的老鼠”後來幫他騙過了警察。

  密勒和梅勒都是高產的作家,兩人的生活也多姿多採。他們的作品和人生,
不可能一篇短文中得到全面的介紹。我只是希望能指出一點:這兩位作家對性的
描寫,並不能完全限制在性愛和情愛的框架內。性,對於西方作家來說,往往象
征著對抗人類文明的神秘的原始生命力。這種性和文明的對立,體現在個人則是
現代城市生活所造成的心和身的分裂。不管寫的是阿格尼絲的青色乳房還是露塔
下身的特有情味,字裡行間都有著對社會的批判。

  最後有個聲明。密勒寫過一本關於書的書--《我生命中的書》,說的是哪
些書給了他什麼啟發。書末附了個他一直想讀但還沒讀的書的清單,裡面有不少
西方最著名的“黃色書籍”。類似的,密勒和梅勒的書,也在我的一直想讀但還
沒讀的書的清單裡面。

  至於本文裡的例子嘛,那都是在書店裡隨手翻到的。

(1998年1月。寄自Sanyee_Tang@mindlink.bc.ca)■[目錄]


﹒C C﹒

歪脖鎮上的工商業和性壓制
────────────

    大約六個月前,這篇文字開始從一個名叫歪脖鎮的地方陸續
    寄出。從發信時間上看,大概是每兩星期寫出一章。令人費
    解的是,作者在寄出第五章之後,似乎泥牛入海,再無音信。
    根據前言部份推測,本文斷不會就此結束。而第五章的內容
    --關於歪脖鎮空間的裂縫(“禁帶”)的描述--更不能
    不使人為作者的安全擔憂。經過百般查詢之後,終於在一位
    到過歪脖鎮的串鄉貨郎所收購的廢紙堆中,發現兩頁手稿。
    經有關專家初步鑒定,不論從筆跡上還是從文字風格上,這
    兩頁手稿與本文應出於同一作者。這裡,我們把手稿附在第
    五章後發表,希望這能使廣大讀者對歪脖鎮有盡可能全面的
    了解,

前言

  本文是一篇人類學調查報告。作者從新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結構主義、
解構主義、心理分析、分裂分析、現象學、符號學等等觀點出發,對歪脖鎮的社
會成份、權力結構、宗教巫術、習俗信仰、建築交通、文化娛樂、信息生產、信
息傳播、信息交換、信息消費進行全面綜合分析。

  這項持續近一年的調查工作之能如期圓滿完成,是與歪脖鎮首席土著居民/
股票持有者/愛國〔鎮〕企業家,同時也是鎮上最後一位邊緣派的舊雨先生最初
的盛情相邀和後來的埋頭鎮務分不開的。作者在此特向舊雨先生致以前衛的謝意。
為鎮務每日賞八股、理萬雞之外,舊雨先生還是一位熱心的喬伊斯讀者,夜夜念
《尤裡西斯》不止。他最後現代的名號--舊雨/OLD RAIN--就是高
頌《FINNEGANS WAKE》頓悟得道之後,用來引誘無辜鎮民誤入歧
途,錯讀成OLD DRAIN的。

  最後,也不應該忘記歪脖鎮廣大群眾土著。沒有他們的大力協助,這一工作
也難以取得今天的成果。當然,還有向導、通事、挑夫、廚師…,此處不再一一
列舉。


一、歪脖鎮的形成

  歪脖鎮,又稱歪勃鎮。根據尚存的文獻資料推測,此鎮的歷史大概至少可以
上溯到舊牛屎器時代,或者牛屎期末、肛門期初的牛-肛交替時代。關於歪脖鎮
的出現和形成,我們也能從官方和非官方史料--也就是正史和野史--以及民
間口頭文學的字裡行間,發現至少兩種“版本”:

(一)舊牛屎期末,歪脖鎮所在地尚且是一片荒原,由於直到目前還有爭議的原
因,牛屎平原上突然開始流傳此處(歪脖鎮)發現金礦的信息。腥魚肆--牛屎
原上一處較早的人類聚居區--發生族間戰爭,戰爭的一方在一位先知的指引之
下,歷經磨難,來到這充滿希望的地方,成為第一批土著居民。

(二)創世之際,歪脖鎮所在地尚且是一片洪荒。一群思凡的仙人,騎著金鳳凰,
來到這玉皇大帝管不到的地方,安居樂業,成為第一代立法者。

  歪脖鎮官方宣傳和學生課本,都鼓勵人們相信第二種板本。鎮上巫師作法所
唱的儺戲,也是以第二種版本為藍本。至於第一種板本,巫師們似乎始終在促使
人們進行有意識的遺忘,或者至少把它壓入潛意識(巫師中有一派認為遺忘是不
可能的,重新編碼才是最有效的措施)。

  本文的目的自然不是考証這兩種版本的“真偽”--誰都知道,歷史的根本
意義並不在其真與偽。我們人類學家研究歷史的目的,是看它到底能(或者是試
圖)告訴我們一些什麼東西。歪脖鎮歷史的兩個版本間雖然有巨大的差別,但是
它們同時又包含了一個共同的元素:金礦的“金”和金鳳凰的“金”--黃金。
作為貴金屬元素的黃金,自然是財富的符號,它意味著幸福。從這一點上,我們
至少可以肯定歪脖鎮土著先民們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和追求。


二、歪脖鎮血緣關系的基本結構

  歪脖鎮處於母系社會和父系社會交替階段。作為一個新生的社會結構,父系
正在逐漸取代母系。大多數鎮民都以父系作為定義家族的標準,父支--兄、弟、
姊、妹、叔、伯、姑、堂兄弟姊妹等等成為一個家族。由於母系關系的衰弱,母
支--舅、姨等等已經越來越多地被當作外族人。

  家族關系的確定有兩種意義,一是結盟,一是通婚。由於父系結構的逐漸確
立,母支已經越來越不被當成天然盟友。比如與六球島部落的戰爭,父系家族寡
不敵眾(母舅是不參與的),只好宣布親日。如果親日不利,則被迫重新愛國/
鎮/部落,這種情況下,他們將不得不與母舅重新簽約結盟,以求得後者支持。

  歪脖鎮族內禁止通婚,父系結構也就可以給這一婚姻關系提供了確定極限的
標準。鎮上維護母系的尚有幾位遺老,每夜到鎮外荒山上與五朵歪脖金花對歌,
試行“阿注”婚姻。也可能是由於鎮上還有這些母系殘余,家族定義暫時實現不
了一體化,巫師們幹脆零敲碎打,制定了鎮外通婚:不管男人女人,一律從鎮外
娶來。這也就是為什麼歪脖鎮最後一位古典派嘯塵鎮內拋草球招婚,把條件放寬
到“花花公子、童生廩生、LATIN LOVER、ROMAN
PLAYBOY兼收並蓄”,仍然無人登門的原因。

  族內不通婚的禁忌,並不是為了阻止近親繁殖,以降低鎮上的白痴產生率。
歪脖鎮生物學還沒發展到這一水平(鎮民中尚無得生物博士學位者)。鎮上唯一
的雙頭(BICEPHALLUS)醫學男人--MEDICINE MAN--
力刀/刀客最大的突破,也不過是給人割爛尾而已。對他來說,〔XY〕S─密
碼和天書蝌蚪文屬於同一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符號。

  筆者認為,歪脖鎮鎮外通婚實際上是一種“交換”,從結構上,它與商品交
換、貨幣交換、信息交換等等具有同等意義。由此,象商品流、貨幣流、信息流
一樣,我們也可以定義一種女人流,它可以從一個鎮流到另一個鎮,從一個男人
(父兄)流向另一個男人(丈夫)。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歪脖鎮一位顯赫土著鎮
民的妻室,就是他用五車豆腐,十根象牙筷子,從鄰村便宜的玫瑰城(CHeaP
-ROSE)換來的。從這個例子裡,我們不難區分三種流動:女人流、豆腐流
和象牙筷子流。女人流從便宜的玫瑰城流向歪脖鎮,豆腐流和象牙筷子流則從歪
脖鎮流向便宜的玫瑰。


三、一個神廟兩個群體三個階層

  歪脖鎮建築呈螺線形,鎮上唯一的神廟建在鎮中心螺線的起點,一條土路從
神廟出發,按順時針方向旋轉九圈,通到鎮外。打個比方,如果把歪脖鎮看成一
只倒置的田螺,神廟正好是田螺的屁股。神廟兩扇大門日夜緊閉,除大祭司外,
凡人一概不得入內。大門上方插有兩只火把,用浸透了野豬油、狐油和鼬油的稻
草制成。火光隱現,從歪脖鎮有史第一天起,從未熄滅過。據巫師們解釋,油煙
火氣是用來敬神的。但鎮上也有不少土著曾私下對筆者說這兩只火把薰蚊子最有
效。

  廟門兩側,又各擺一頭歪脖怪獸。怪獸呈灰白色,以燒熟的陶土塗了石灰制
成。這就是歪脖鎮的象征,也是它的圖騰了。圖騰為眾多原始部落所共有。但歪
脖鎮兩只圖騰的存在,卻為歪脖鎮史的第一個版本(見本文第二部份)提供了依
據:圖騰/神不正是被殺死又被吃入腹中的先知/酋長/父親變成超自我之後的
外化?

  神廟門前是一個廣場,插有鎮上各望族的族旗。族旗以羽毛、獸皮、幹草和
樹皮編織而成,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顏色和圖案。廣場是鎮上生活的中心,同時
也是敬神、議事、結盟、交易、買賣、閑聊的場所。鎮上未婚的成年男人,更是
把廣場作為吃飯、睡覺、看女人的戰略要地。每逢播種、收割、狩獵季節,鎮上
成年男女紛紛來到廣場上。男人都換上嶄新的陰莖套--陰莖套是歪脖鎮主要男
性服飾,通常是竹管或草編而成,上以族徽為飾。一端套於陰莖上,另一端用獸
皮繩懸於腰際--並把五顏六色的族旗掛在套上;女人也套上假胡須和假陰莖套。
男女各列方陣,面對廟門、火把和圖騰迎風起舞,以求諸神保佑。

  如果在歪脖鎮地圖上(盡管當地土著還沒有地圖的概念)經過神廟劃一條南
北線,則不難發現這條線正好把鎮上居民分成兩個群體,其中一個負責宗教儀式,
另一個專管和其它部落間的戰爭。這一點初看起來頗為奇特,因為任何社會都至
少需要三位一體,也就是所謂的牧羊人、牧羊狗和羊群,或者是僧侶、貴族和平
民。從社會分工上講,就是有人管思想,有人管打仗,還有人養活前兩種人。這
也就是社會權力關系的基礎。

  經過深入考查之後,筆者發現這種權力關系在歪脖鎮也是無處不有、無處不
在的:兩個群體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分成三個階層!權力首先是象征性的,而歪
脖鎮居民的陰莖套就有三種長度:上層土著套長三尺,中等套長二尺,下等長一
尺。權力是更通過語言來實現的,歪脖鎮土著語言有三種人稱:上層土著第一人
稱為“俺”,第二人稱為“你”;中等土著第一人稱為“咱”,第二人稱為“您
”;下等土著第一人稱為“我”,第二人稱為“先生”。這樣,權力關系也就制
約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交流。比如,某上層土著對他的僕人(下層土著)心懷
不軌,便會對後者說:“俺要先生到俺臥房裡來一趟”。再如某中層男土著對某
中層女土著(男土著亦可)用意叵測,就會說:“咱想吃您的豆腐”。如此,開
口閉口之間,每個土著居民的社會屬性既通過語言被確定下來。又通過陰莖套被
表達出來。


四、歪脖鎮的神職人員

  在家族財產問題上,歪脖鎮基本上施行長子繼承制,祖傳的房產地產店舖刀
槍弓箭族旗陰莖套均歸長子。如果一家有兩個以上的兒子,二兒子三兒子得不到
一絲一毫遺產,只能另謀他策。一般情況下,他們的出路取決於家族地位,下層
土著子弟往往成為手藝人、藝術家或者傭工。而上層土著或者暴發戶子弟則進入
“教會”--歪脖鎮上的祭司團。

  歪脖鎮祭司團由二十一人組成,並由一位大祭司領導。大祭司終身任職,前
一任死(“被大神招婿而去”)後,繼任者從剩下的二十位祭司中競賽產生。競
賽目的是確定音域最高者,其方式是通過對歌:二十位祭司站成一圈,一首九九
艷陽天,每位祭司輪唱一句,一句比一句調門高。唱了一圈又一圈,聲振四野,
樹葉都紛紛落下,人們的陰莖套也跟著共鳴起來。直到十九位祭司唱破了喉嚨,
剩下的最後一位是優勝者,也就是下一世大祭司。

  據祭司們講,這種競選方式是大神頒下的章法,有史以來一直如此。但是,
如果僅僅從大祭司的職能來看,嗓門和耐力也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大祭司不但
是鎮上宗教儀式的主持者,同是也是對外鎮作商業廣告、與鎮外投資者討價還價
的中心人物。宗教職能和經濟職能都需要他能唱高音域。由此也可以理解,為什
麼許多家族早早就給次子三子去勢--這不但能保持童聲音調,也能為他們經濟
意識的發展打下基礎,從而為將來成為大祭司創造必不可少的條件。確實,極高
的音調自然帶有令人窒息的性感。大祭司布道儀式上,聽眾群中常有純情的中學
少男少女土著當場昏厥過去,倒在族旗之下的事情發生。大祭司是唯一能進入歪
脖鎮神廟的人。他屬下還有一個由十二人組成的女祭司團。女祭司們的唯一職責
是看守廟門上的兩個火把:每六人負責一個。三人一組,日夜輪換。女祭司自幼
入團,任期三十年,其間不得與人發生關系。而大祭司的職責之一就是對她們進
行檢查監督,有違禁者,大祭司一人處理。

  除組織和主持宗教儀式,並在儀式期間對旅遊者出售門票之外,(男)祭司
團的另一職責是解釋神喻,也就是做大神和歪脖鎮土著間的多媒體。鎮上有土著
被人偷了賬號,吃了豆腐,或者走失了雞豬牛羊者,都到神廟門前獻上供品,然
後面對廟門跪下,誠心祈禱。如果供品得大神喜歡,廟門縫裡就會飄出一縷青煙,
隨後滑出一小塊獸皮。值班祭司上前捧起,頂禮摩拜之後,打開宣讀:“神簽上
說‘一截還東國’。懂了麼?您祖上前世作孽,得了不義之財。這是報應,該把
錢財還給人家。以後用心親日贖罪罷。”再不就是:“神簽上說‘數風流人物,
還看今朝’。大…大神今日處罰女祭司,公務繁忙。先生明朝再來罷。”…


五、歪脖鎮之“在”

  如上所述,歪脖鎮唯一的一條土路大街是螺線形的,從神廟到寨門,共繞九
圈。這種特殊的建築方式使歪脖鎮處在一個“非穩態”空間之中,任何確定東西
南北前後左右的企圖不但屬於多此一舉,而且都注定了要歸於失敗。“目的”兩
個字--不管是作為概念還是作為詞匯--已經從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樣一個空間
裡的土著們身上退化殆盡。

  這一點初看起來可能難以理解,但不管是誰,只要到歪脖鎮身臨其境,稍事
體驗,便能恍然大悟,嘆為觀止:進得鎮門,只需保持手不離街牆,雙腳交替運
動,你一定會最終到達鎮中心神廟!換言之,歪脖鎮一條大道,四通八達,把全
鎮上中下階層每一位土著的宮殿和草棚都同鎮門和神廟連接起來。難怪祭司團發
到鎮外的旅遊廣告上總是寫著“歪脖鎮--你永遠也不會因為找路而患歪脖症的
文化城”。

  當然,萬事有得必然有失。歪脖鎮人為此負出的犧牲,便是放棄了歐幾裡德
幾何學。或者至少放棄了歐氏幾何的第一條公理--連接空間兩點的最短線是直
線(從鎮門沿街到神廟,他們要走比最短距離長出差不多十倍的路線)。放棄就
意味著遺忘--或者說壓入集體潛意識--歪脖鎮土著由此便失去了空間想象力,
而生活在一種準一維世界之中。

  然而,統計規律告訴我們,有遺傳也就有變異。歪脖鎮也不例外,據當地傳
說,許多年前曾有過一位名叫“羽箭”的青年土著,因腦神經元突變而成為最後
一位懷疑派,同時也就具備了二維抽象能力。羽箭的抽象推理是這樣的:“既然
大街的第九圈在第八圈之外,那麼第八圈一定在第九圈之內。所以,任何沿圓弧
半徑方向的運動,都能直接從第九圈達到第八圈,而不必繞鎮一周。”果然,羽
箭大膽的嘗試獲得圓滿成功:他從第九圈出發,爬過一個雞窩,傾刻間便順利到
達第八圈。喘息片刻之後,理直了陰莖套,羽箭又從理論上作出了進一步推廣:
“只要沿半徑方向繼續走下去,再橫過七圈之後,我一定能走到神廟。”於是,
他接著從第八圈出發,跳過一座牛圈,到了第七圈;穿過一間繡房,到了第六圈;
躦過一條下水道,到了第五圈;…;越過七次障礙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
了第八圈,神廟根本沒見到。“一定是方向錯了!”他又沿著半徑重新出發,第
七圈,第六圈,第五圈,第四圈,第三圈,第四圈,第五圈。“又錯了!”第四
圈,第三圈,第四圈,第五圈,……

  這裡,最後一位懷疑派羽箭的根本錯誤,當然不是他對二維空間的抽象理解。
問題的關鍵在於,他把歪脖鎮簡單地當成了一個靜止的永恆不變的空間。而事實
是,歪脖鎮本身處在一個動態的非穩空間之內。不管是誰,一旦意識到歪脖鎮的
二維性,從而試圖確定方向和目的的一剎那間,他的意圖便通過非線性耦合效應
與歪脖鎮空間結構產生強烈的相互作用,整個歪脖鎮就會象一大塊橡皮,隨時延
伸和收縮起來。這不但使一個人初始的意圖失去所有意義,還會在空間形成許多
裂縫,也就是所謂的“禁帶”--從空間一點出發,永遠也不可能到達的另一點
--對從第九圈出發的羽箭來說,神廟顯然處於他自身引發的禁帶之中。

  羽箭的傳說有兩個不同的結尾。其一,從此誰也沒再見過羽箭,也許他已經
進入了全鎮人共同的禁帶。其二,羽箭的軀體橫臥在第七圈和第六圈之間一處叫
“蠢香院”的地方,而他的魂魄,卻在第四圈上呼號徘徊。由此推測,對第四圈
來說,處於第七圈和第六圈之間的蠢香院可能也成了禁帶。


【附】歪脖鎮蠢香院〔手稿〕

  歪脖鎮蠢香院門面是先秦鄭國式建築︰兩扇莊重的黑漆大門,門前臥兩座威
嚴的石獅,門上又掛兩盞豪華的宮燈,燈上金墨大書“蠢香”二字。蠢香院是一
個雅俗共賞的地方,它的顧客群基本上由兩個社會體構成︰歪脖鎮的貴族和歪脖
鎮的暴發戶。據院委會提供的數據初步分析,這兩個社會體在消費行為上大概有
以下差別︰

  1、貴族報真名;暴發戶報假名。
  2、貴族雖講話臉上線條不動;暴發戶不講話也是五官亂動。
  3、貴族喜歡林黛玉式的;暴發戶專挑潘金蓮式的。
  4、貴族稱“太太”;暴發戶稱“太座”。
  5、貴族揮祖產如土;暴發戶揮金如土。
  6、貴族飯後小口品科涅克〔COGNAC〕消化;暴發戶飯桌上
    大口喝科涅克佐餐。
  7、貴族喝足了唱《茶花女》;暴發戶喝醉了唱卡拉OK。
  8、貴族跳宮庭小步舞;暴發戶做廣播體操。
  9、貴族行事前脫帽鞠躬行大禮;暴發戶三步並作兩步進繡房。
  10、貴族要說唱藝人伴奏;暴發戶拉評彈老板上床。
  11、貴族帶一層橡皮套;暴發戶帶兩層橡皮套。
  12、貴族高頌《被解放的耶路薩冷》;暴發戶大喊“啊!啊!…”。
  13、貴族多陽萎;暴發戶常早泄。
  14、貴族在浴缸裡喝香檳;暴發戶在繡鞋裡喝香檳。
  15、貴族在內衣上提詩留念;暴發戶把內衣帶回家留念。
  16、貴族數年不換一人;暴發戶每夜必換數人。
  ……

  筆者在歪脖鎮逗留期間,歪脖鎮廣大土著正積極響應大祭司號召,重修蠢香
院,以便為歪脖鎮下一個旅遊旺季作好充分準備。一日,有小太監在廚房鍋台下
挖出斷瓦半塊,瓦上依稀刻有文字。筆者出重金換得一份拓片,才見瓦上文字分
別由歪脖文、甲骨文和蝌蚪文些成。對比翻譯出來,大意如下:

    從牆角到桌邊,共有五尺。從桌邊到後牆,共有六尺。桌前盤
    著鍋台。從鍋台到你蹲著的牆角,共有七尺。如果你沿著房間
    的對角線,向對面牆角方向看過去,你會在你前面七尺的地方,
    看到一個深褐色的發亮的圓柱體。圓柱體直徑不超過兩寸,表
    面上刻滿了灰白色的不規則線條,好像是多少天、多少世紀、
    多少千年以來嵌入的灰塵。圓柱體一直延伸到離地面三尺的高
    度為止,上面覆蓋著一個巨大的長方形。你的眼睛從對角線上
    看過去,會覺得它更象一個平行四邊形。如果你擴大視角,就
    會看到另外三個圓柱體。它們分別處在與第一個圓柱體對稱的
    位置。你可以設想它們同樣也支撐著那個巨大的長方形。

    你的眼睛無法準確地分辨放置在長方形上面的物件。長方形的
    表面上,靠近你的方向,有一塊白裡透出黃色的物質,似乎是
    不太規則的正方體,上部表面比周圍表面看起來更黃色一些。
    正方體和長方形表面之間被一個蘋果綠色的圓盤形的物體分開。
    圓盤上許多部位沾染了黃白色流體,好像是正方體把自身體內
    的一部分體液,留在了綠色圓盤上。【以下殘缺】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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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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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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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過了幾天,夏皮羅回過味來,打電話給住在我家的張教授,請他上門家訪。
張教授人生地不熟,約定時間,由老藍這邊叫出租車,講好價錢(不是按裡程計
費的官價黃皮車,夏家在布朗克斯區,無黃皮車願往),送走,再馬上電話通知
夏皮羅大門迎接。夏皮羅自己不開車,也不敢乘非黃皮的出租車,嫌太危險,說
什麼也不肯到我家與張教授見面,卻不替比他自己矮半頭瘦十幾磅的張教授著想,
好象凡從亞洲來的人都有“功夫”。

  晚飯前,張教授回家來,滿面春風,“夏皮羅熱情極了,談起話來滔滔不絕,
還表演了小提琴,拉得不錯。”停了停又不動聲色地加了一句,“他對中國文化
仿佛比我了解得多。”我和老藍便會意地笑起來。張教授看得挺準。

  夏皮羅是有名的大侃,而且是單侃,只要你表明在聽,或想交談,他便話匣
子開閘,一泄千裡,沒標點符號地不需你回話,也不容叫停。老藍接電話,半個
小時,光拿著聽筒點頭,我就準知道那邊是夏皮羅。聚會上千萬別讓他纏住,根
本不管你還有一屋子的客人要招呼,從古到今,從西到東,直到你顧不得禮貌打
斷他,“對不起,我得去開瓶紅酒,”抽身緊走,只聽他新話題尾隨,“去年加
州雨水大可不知為什麼我無意買下的一瓶去年絲瓦雅多樹的加州白葡萄酒還不錯,
按說……。”

  盡管如此,夏皮羅仍被大家熱愛,象一個天真浪漫的孩子,忽然掉進成年人
的世界,一個心眼想取得大人的歡心,又唱又跳地“看我,看我。”然而作為優
秀詩人更重要的一面是他看世界的方式,與眾(成人?)不同的角度。夏的詩語
言也很奇特,一派純朴的孩子氣,令我想到顧城的某些作品。不同之處是夏的自
我不僅有大衛﹒夏皮羅,思考的問題也不單是個體生存與官感。單純卻不簡單。

  我曾經逼著王渝(夏雲是她偶用的筆名,詩人,編輯,也寫小說,雜文,又
投身各種政治活動,忙,答應下的事一拖就是幾個月)為雙語詩朗誦和《詩象》
翻譯了幾首夏皮羅的詩,譯得很有水平。請讀〈句子〉:

   “我的內心在下雨,但我不相信下雨。
    雨輕輕地下在城裡,但我不相信有那麼一座城。
    雨輕輕地落在我的舌尖,但不是此刻。
    你說它是一個句子,但也有可能它不是一個句子。
    它是一個句子,但很難說明白它為什麼是一個句子。

    我的愛在電話上,但我的愛不是此刻在電話上。
    我感動,但我不知道我感動過。
    我可以斷言夏天的結束,但我不相信這件事。
    停車場裡一只烏鴉在叫,但它不是一只烏鴉,而是一個
        囚犯。

    我的愛是一名雙重間諜,我有點難以相信她不是。

    時間是殘忍的,但我不相信時間殘忍。
    事實:時間是一個殘忍的事實,但不能確定時間是一個殘忍的事實。
    事實:時間是一個社會動物,但有可能時間並不是一個社會動物。
    時間具備這所有的條件,但時間不具備一切。
    時間依賴未來的句子:我發現的東西難以置信。

    那本書裡有你簡短的序文,但我不相信它是一本書。
    那個目錄不管用,但我不相信它是目錄。
    最糟的是它有答案,但我相信它沒有答案。
    那個讀者徹底迷失,但不能確定讀者真的迷失了。
    不管怎樣,你找到了出口,雖然我不了解你。”

  可愛之極。夏皮羅早慧。說起來他與愛德華﹒福斯特同學,但出名卻早得多。
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因為領一幫同學闖進校長辦公室,腳蹺到校長辦公桌上
刁著雪茄示威,上了《紐約時報》頭版,樹成60年代學生造反的典型形象。大
學期間出過兩本詩集,小苗出土氣派足。

  一九七○年,二十三歲的夏皮羅與羅恩﹒帕吉德合編了著名的《紐約詩人詩
選》(An Anthology of New York Poets, Vintage Books)。此書之所以著
名,不光是因為它是“紐約派”唯一的選集,也因為詩選只收入二十七位當時剛
剛展露頭角,或根本無名的青年中年詩人,許多成名詩人被排除在外,由此被當
時的評論家批評為偏執,狂妄加大膽。不想詩選一印再印地被後來詩人捧為經典。
二十年期間其中大部分詩人不斷創作優秀作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比如約翰﹒
阿什伯瑞,特德﹒伯瑞根,弗蘭克﹒奧黑若,伯納黛特﹒梅耶,兩位編者等等。
相比之下,其他大多數詩選都是等詩人功成名就,甚至蓋棺定論以後,才敢收入,
而且多面面俱到地盡多人數,生怕漏下人得罪了誰。既便如此,詩選能經得起時
間考驗的也不多,當時有名的詩人,十年之後,詩可能早己失去生命力。成名,
成功與優秀詩創造許多時候不能等同。

  推想張教授希望見夏皮羅也是因為這部有名的詩選。《二十世紀美國詩史》
何嘗不是一種詩選呢?我祝張教授的詩史能象夏皮羅與帕吉德的書一樣成為介紹
美國詩歌的經典。


                二十

  說曹操曹操到(真象說書似的,一出接一出),周末剛剛完成《紐約詩人(
十九)》,寫到夏皮羅與張教授親切會晤,為詩選交流心得,今天下班一進門,
在家備課讀書的老藍把一本厚達兩寸的硬皮精裝的大部頭著作舉到我臉前,美滋
滋地一副怪相。啊,《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張子清著,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
1995,ISBN7-5385-2732-0,定價50元)掛號海運過太
平洋,由南京寄來。

  草草一翻,連帶前言索引全書厚達1102頁,另有10頁彩色詩人照像,
以及作者1982至1983年作為哈佛大學燕京學院訪問學者和在94年作為
美國富布萊特學者訪問期間的豐採。實實在在一塊厚磚頭,用張教授自己的話講
是一部“拳頭作品。”老藍迫不急待指給我看首頁彩照--他與學院派老詩人斯
坦利﹒庫涅茨在老詩人私家花房裡笑嘻嘻的合影。庫涅茨寫詩五六十年,曾獲普
利策詩歌獎,在學院派中頻負盛名。老藍剛三十出頭,名聲遠不能比庫涅茨,雖
然他並不看重庫涅茨後期現代派,個人自傳體的詩。老藍那次陪張教授訪問老詩
人在曼哈頓的家,所以有此合影。

  “看不懂中文的美國詩人,搞不好會以為我在中國與庫涅茨齊名!”老藍不
無得意地指手劃腳。張教授寫的是史書,並沒提及當代年輕詩人的作品與詩風,
最近的一個流派,寫的是八十年代初興起的“語言詩。”老藍一伙自然沒份。八
十年代初,他們剛剛開始發表作品。

  張教授著書訪問是九四年的事,這三四年間,我們只是偶爾通信。先是為老
藍編輯的《根本困境--當代美國詩選》出版寫消息。被聘為《當代外國文學》
的海外通訊員(經張教授推薦)自然要做一點事情。後來為《當代外國文學》發
表阿什伯瑞譯詩和詩評之事。另外就是因為老藍與“語言派”打筆仗把張教授扯
了進去,我寫信去解釋老藍的立場。此事目前當事人都在,說也不是一兩句能說
清的,所以不談。年初收到張教授寄來的《當代外國文學》1997年一期,除
我的譯詩和小論文之外,另有方成先生的長篇專論,“存在性﹒理解視野﹒認識
空白”系統地討論阿什伯瑞的作品,很有見地。張子清教授是《當代外國文學》
美國詩歌編輯,所付苦心處處可見。然而我不並清楚張教授著作的出版進程,卻
忽然在幾星期前想到此事,寫進“紐約詩人”,算算正值張教授從南京港寄書的
當兒,奇特奇特,難道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或冥冥中存“靈知”也未可知
也。

  一邊擺碗放筷子準備進餐,一邊暗自納悶。飯桌上話題熱點緊追張教授的專
著。忍不住邊讀邊吃,邊給老藍翻譯。胡亂放下碗,捧著書一直讀到底。張教授
平易輕盈甚至幽默的筆調在學術文論中少見,很引人注目入勝。流暢自然的說理
分析,又插有作為詩作譯文,詩文並茂地將二十世紀美國詩史娓娓道來。

  書的覆蓋面極廣,縱深且橫切,論及詩人兩百五十位,各時期流派幾十種,
包括歐洲風格,美國風格,學院派,實驗派各大系,卻結構清晰,條條有理,而
且重點突出。書分六篇:一、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現代派過渡時期的詩歌;
二、現代派詩歌的演變與分化;三、美國現代派時期的詩歌;四、十間代--從
現代派向後現代派過渡的一代;五、後現代派時期的詩歌;六、美國少數民族詩
歌。其中第三篇與第五篇是全書的重點,佔全書的三分之一強的篇幅。

  單看現代派一篇,第一章就首先拎出詩壇“五巨擘”:羅伯特﹒弗羅斯特、
伊茲拉﹒龐德、T﹒S﹒艾略特、W﹒C﹒威廉姆和沃萊士﹒史蒂文斯,各分節
細論,將現代派風貌綱舉無遺,接下去談H﹒D為首的意象派,格特魯德﹒斯泰
因的超前語言派(她在二十年代就首創了打破慣常語法語意的“語言詩”,比後
來的“語言派”早了五十年)。跟著又不失全面地講中西部詩,南方“逃亡者”
詩等等。

  後現代派一篇接著中間代最後一位重要的詩人--W﹒H﹒奧登,十分合理。
首先概論後現代詩的語境與界定,之後逐一介紹,舊金山文藝勃興,垮掉派,黑
山派,自白派,紐約派,新正統派,語言派等等,其中獨特地加入一章“另一種
傳統的詩人”,仔細一看,原來威廉﹒布朗克收在這裡。如實地分析布朗克的詩
哲學之後,張教授進而指出布朗克長期來默默無聞的原因(除美學之外),“不
輕易與人苟同是一個人的好品質,但付出的代價很大,甚至慘重。誰是誰非也難
說,我們從中又一次得到了一個教訓:如果你要你的詩歌為你的同行和普通讀者
所接受的話,你必須有造輿論的本領,培養你的讀者養成你的美學趣味而能欣賞
你的詩。T﹒S﹒艾略特如此,新批評派如此,成功的試驗詩人們也如此。……
除非象史蒂文斯這樣的大天才,他沒有建立什麼流派,也沒建立他的傳統,他是
孤家寡人,可是他憑優秀的詩歌確立了他在美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一般才幹
的詩人只有依靠集體力量才能取得成功。……文人往往以‘耐得寂寞’作自我解
嘲,其實你寫詩就是希望讀者分亨你的思想感情。”

  張教授人品文風如是。我相信這部易讀且準確的巨著,將為中國學者、學生、
詩人提供一個了解美國詩歌史全景的機會。篇幅所限,書中許多詩人只能幾筆交
代,許多詩章也只擇取幾行,好在書後仔細舉出詩人全部著作,方便有心讀者查
尋。另外加一句,張教授全面系統的論著裡不遺余力地展示女性詩人的作品與詩
壇成就,作為中國女詩人,我對張教授心懷一份特別的感激。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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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短語﹒三年之望】 《橄欖樹》發行至今已三年了。
            三年,不長。僅就“活著”而言,可以說太短。對無
時無刻不具備歷史感覺的我們,更是不值得提起。但身歷其境千日的人,卻不由
自主地會去想“三年”究竟是什麼。如果輝煌的大唐只是個百日王朝,三年就是
其中的一個白晝。如果全部現代漢語白話文學至今的歲月只是短短的一天,三年
就是其中長長的三刻。這樣想,如何能不用一種更嚴厲的目光去看三年呢?
  在計算機網絡日益侵入我們的生存空間的今天,大眾傳播終於將為個人所擁
有,在哪裡純文學刊物仍有存在的必要?每一期的《橄欖樹》都是我們回答這個
問題的試圖。三年之後,我們又知道多少?
  編者認為:今天文學刊物的主要功能在於在大眾傳播個人化的時代保留一份
共有的記憶,從而為個體間的對話、定位提供可能。要做好這件事,作為獨立非
營利純文學刊物的《橄欖樹》只有繼續堅持不趨時的勇氣和不偏執的智慧,盡可
能多發表非流行的文學作品,對各種創作風格和意旨都多些求知的心情。就這樣
在日益壓縮單調的主流文學市場之外存一份多樣不同的記錄,可稱有公益。這是
我們過去的努力也是我們今後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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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蘭     校讀:建雲    發行:亦布   萬維制作:曉義
主  編:祥子     常務編委:建雲、秋之客、馬蘭、非楊、伊可、京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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