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4期﹒1997年9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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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散文增刊:故鄉和異鄉的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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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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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園心祭﹒﹒﹒﹒﹒﹒﹒﹒﹒﹒﹒﹒﹒﹒﹒﹒﹒﹒﹒﹒﹒﹒﹒﹒﹒﹒﹒﹒康正果
 天女花﹒﹒﹒﹒﹒﹒﹒﹒﹒﹒﹒﹒﹒﹒﹒﹒﹒﹒﹒﹒﹒﹒﹒﹒﹒﹒﹒﹒﹒散宜生
 上海的馬路﹒﹒﹒﹒﹒﹒﹒﹒﹒﹒﹒﹒﹒﹒﹒﹒﹒﹒﹒﹒﹒﹒﹒﹒﹒ditto
 姑蘇夢尋﹒﹒﹒﹒﹒﹒﹒﹒﹒﹒﹒﹒﹒﹒﹒﹒﹒﹒﹒﹒﹒﹒﹒﹒﹒﹒﹒﹒金 岡
 誤入德累斯頓﹒﹒﹒﹒﹒﹒﹒﹒﹒﹒﹒﹒﹒﹒﹒﹒﹒﹒﹒﹒﹒﹒﹒﹒﹒﹒趙毅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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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正果﹒

墓 園 心 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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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個冬日的周末,淒迷的冷雨漫天洒了下來,或掛上枝頭,或落入草叢,
轉眼都結成了亮晶晶的冰花。人在天涯的我一時間忽動起了歲暮的感懷,思量著
便拿起電話四處聯絡,結果同幾個老遊伴一起約了高教授帶路,驅車前往哈德福
城的香柏山墓園。哈城是康涅狄格州的首府,像美國很多州的首府一樣,如今已
無復昔日的繁榮,與那些並非首府的大城市相比,它既沒什麼名氣,又顯得有些
沒落。至於說到墓園,在到處都是空地的新英格蘭大地上可以說隨處皆有,不管
是大城或小鎮,平日開車經過的時候,偶爾就會在不同的角落看到這些碧草和青
石寂然相映的地方,它們以肅穆而幽靜的景觀點綴著熙攘的市隅,在亡魂棲居的
角落裡顯示出幾可同人間的住宅區比擬的格局來。比如,在我居住的紐黑文,城
裡就有一個公園一樣的墓地,我從那裡經過的時候常會停下來注目那些雕刻得十
分簡朴的墓碑,有時還喜歡在幹淨的石頭上坐下來,讓自己沉入周圍的寧靜。特
別是在墓碑上連一個中國人的名字都看不到的時候,一種完完全全的陌生感竟然
使我對安居在靜美中的死亡一點也不再覺得害怕。不過,這一回高教授帶我們要
去的香柏山墓園卻有所不同,我們去那裡並非只為了遊玩,我們的主要興趣是要
去探訪一個中國人的墳墓,到那荒涼的墳頭去緬懷這些年來由於高教授的辛勤搜
集才日漸廣為人知的一段歷史。

  我不太了解高宗魯教授的經歷,只知道他60年代從台灣來美國讀書,後來
就在此地的一個社區學院教起了經濟。看起來他像是個胸中頗有幾分不平之氣的
人物,大概是出於異國遊學的漂零之感,再加上久居康州的地利之便,多年以前,
他就在教學之余研究起了一個名叫容閎的廣東人在康州留學的經歷,以及他後來
創辦的事業。今年適逢容閎出國赴美留學一百五十周年,高教授很想搞一些紀念
活動,以引起外界的關注,今天帶上我們這些人去容閎的墓地尋幽,應該說是拉
開了一個小小的序幕。

  中國最早的出國潮始於沿海地區一些窮苦農民的外流,他們就是被賣到海外
的“豬仔”,第一批到北美做苦力的華工。那時候出國通常多為窮人走投無路時
的一條出路,即使是出國留學,在最初也不是有辦法的人家願意讓自己的子弟選
擇的事情。而所謂的西學或洋文,可以說直到十九世紀中葉,對熱衷科舉考試的
讀書人都沒有什麼吸引力。在那些最初都是由基督教會創辦的洋學堂裡,能招進
去的學生大都出身於窮苦人家。因為教會首先是面向窮人的,他們辦學為的是傳
教和救濟,願意把孩子交給洋鬼子教育的父母不過想圖些實際的利益,指望孩子
在那裡學點洋文,將來好到洋行裡混個差事幹幹而已,並沒有人存心要學習西方
的先進知識來改進中國的落後狀況。當年大概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生在今日
珠海南屏鎮的容閎從小就被家裡送到了澳門的一所教會學校讀書。在那時候的鄉
下人眼中,容閎及其同學的父母恐怕是幹了一件未必令人羨慕的事情。他們之所
以能讓自己的孩子去上瑪禮孫男校,主要是因為可以從校方手裡拿到一些津貼。
正如容閎在他的自傳《西學東漸記》中所說,那是“既惠我身,又及家族”的選
擇。就這樣,他從七歲便開始學習英文,二十歲那年隨返回美國的布朗牧師離開
了家鄉。窮家子弟對故土的依戀通常也要淡薄一些,一個人到了沒有任何東西可
以依靠的地步,他反而可以輕鬆地走向遠方。一八四七年(道光二十七年)四月
十二日,容閎和另外兩個同學跟著布朗乘船到達紐約,七年之後,他作為最早來
美留學的中國學生從耶魯大學畢業,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

  如果說容閎之入讀教會學校及赴美留學更多的是命運的偶然安排,那麼他來
美以後的諸多選擇則應歸於他個人的努力了。應該指出,在早期的中西文化交流
中,教會的確起過很多積極的作用,雖說他們所做的文化傳播工作基本上出於傳
教的目的,但他們對一些普通中國人的善意幫助以及在華創辦教育事業上的貢獻
畢竟有很多值得肯定之處。不過中國的讀書人似乎普遍都缺乏獻身上帝的熱情,
特別是面對國弱民窮的悲慘現實,他們多傾向於學了本事回去救國,而非去做拯
救靈魂的工作。所以在美留學期間,雖然在經濟和感情上容閎自始至終都受到了
教會人士的幫助,但他並沒有答應他們讓他服務教會的要求,而是從一開始就立
下了為中國的富強而努力的學習方向。正如他在自傳中所說,“予意以為予之一
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則當使後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學術灌輸於
中國,使中國趨於文明富強之境。予後來之事業,蓋皆以此為標準,專心致志以
為之。”

  正是胸懷這樣的大志,容閎從耶魯畢業後很快就回到了中國。他幹過各種職
業,也放棄過不少發財或高升的機會,在經過十年的尋覓和等待之後,他終於在
丁日昌和曾國藩的支持和幫助下實現了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計劃:選派留學生赴美
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和知識。在中國歷史上,像這樣的官派出國留學之舉還是第
一次。因為中國向來都是接受四夷留學生的國家,歷代王朝總以文化的中心自居,
正如黃遵憲在一首感嘆留學生罷歸的五言古詩中所表現的懷舊之情,直到康乾盛
世,中華帝國還享有“百蠻環泮池”的榮耀。而黃遵憲自己也承認,自從鴉片戰
爭以後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些明達之士已認識到“欲為樹人計,所當師四
夷”的選擇了。容閎的方案是:每年選派三十個十來歲的幼童到美國留學,以十
五年為期限,一切費用由政府供給,學成之後必須回國為朝廷服務。

  挑選幼童當然既要資質優異,又須家庭良好,但那個時候人們都把出洋視為
冒險的事情,幾乎沒有富貴人家願送子弟去“蠻夷之地”,因而在實施容閎的計
劃之初,竟湊不夠首批三十名幼童的名額。後來只好以廣東沿海地區為主,從貧
寒家庭選了大量的學生。黃遵憲也在他的詩中指出,“唯有小家子,重利輕別離,
紇幹山頭雀,短喙日啼飢,但圖飛去樂,不復問所之。”一八七二年(同治十一
年),首批留學生三十人從上海出發,乘船赴美。此後三年,每年一批,至第四
年,共派出了一百二十名留學生。清政府為此專門成立了留學生管理局,並委任
守舊派官僚陳蘭彬與容閎共同負責留學生事務。管理局就設立在哈德福城內一座
由清政府耗資差不多五萬美元修建的大樓中,即黃遵憲詩中所謂“廣廈百數間,
高懸黃龍旗”者是也。高教授告訴我們,這座華麗的建築一直矗立在哈城的柯林
斯街上,直到60年代附近的一家醫院擴建才被拆掉。

  當時清政府在美尚未設立正式的外交機構,從美國官方的立場看,接受中國
的留學生當然是符合美國自身的利益的。正如美國駐華公使在中國留學生赴美前
夕寫給國務卿的報告所說:“如果我們的人民能夠給予〔中國留學生〕慷慨及友
善的接待,則我們在中國的利益將有更大的實惠,遠比增派我們的軍艦來此為佳。
”顯然,每一個接受中國留學生的西方國家都會把他們視為可以施加影響的力量。
而相應地說,以“師夷之長技以治夷”為目的的清政府,不可避免地從一開始就
擔心年幼的留學生會習於所染,在日漸洋化之後違背朝廷的利益,因而從一開始
就採取了種種防范的措施。管理局規定,學生在暑假期間必須從各校回到柯林斯
街上那座大樓裡集訓六個星期。仿佛要利用這一段整修的時間來清除精神污染,
學生們得努力學習中文功課,要熟讀英漢對照的四書讀本,還得經常去管理局聆
聽宣講所謂“聖諭廣訓”的清帝語錄,在重要的節慶日由主管官員率領望著北京
的方向行禮,使他們熟習儀節,昭明誠敬。所有的官費生可以說從入選之日起便
被納入了體制,被當做官家的人對待了。他們從此即步入做官的道路,而同時也
套上了官方的枷鎖。這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正當活蹦亂跳的時候,如今卻全都
穿上了官方配給的長袍馬褂和厚底布靴,被僵硬地包裝起來當作候補官員塑造,
以致在初到之際被康州的居民和他們的同學當成奇怪而可笑的人物。他們被不斷
地告知身受朝廷的恩惠,因此也被要求接受嚴格的管束。容閎希望留學生得到的
良好教育首先是信仰、人格和情操的陶冶,其次才是技能的訓練。與容閎的宗旨
不同,官方所要的只是有用的人才,也就是能“師夷之長技以治夷”的各類管理
人員。他們的教育方針是實用的和功利的,是同西方的通才教育(liberal
arts)相左的,因此音樂、英美文學之類被視為無益的課程都不準學生選修。
總之,所有的防范措施都同學生們在美的實際成長發生沖突,也在主管陳蘭彬和
副職容閎之間引起了磨擦。容閎在他的自傳中曾提到他的兩大願望,其一為以上
所說的教育計劃,其二為娶美國婦人為妻。在促成中國留學生來美之後,他果然
同哈城的魯意莎﹒克洛(Louise Kellogy)小姐結了婚,用李陵
的話來說,這簡直就是“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的罪過,自然招致了對立面
更多的攻擊。

  為了讓孩子們盡快掌握英語,熟悉美國的習俗,容閎採納了當時的耶魯大學
校長波特(Noah Porter)的建議,把他們按兩三人一組分送到哈城
一帶普通居民的家中,一切膳宿費用均由管理局支付。那些信奉基督教的家庭都
對中國學生付出了盡可能有的關懷和慈愛,而孩子們也很快地擺脫了生疏,他們
脫下了累贅的長袍馬褂,開始活躍在運動場上,而且以他們的聰明、知禮和機靈
得到了當地居民的讚譽。特別是巴特拉(Bartlett)一家和諾索布(
Northrop)一家,他們都同寄宿在自己家中的學生相處得非常友好,直
到後來清政府撤回全部留學生,像黃開甲、詹天佑等人還同他們長期保持通信關
系。高教授從他們的後代手中收集到不少這類信件,他把所有的信件都翻譯加注,
並編為《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在台灣出版,書中的文字為我們了解留學生在美
和歸國後的生活情況提供了生動的資料。

  退切爾牧師(Joseph H. Twichell)也是曾給予留學生
多方面幫助的一個康州居民。他畢業於耶魯大學神學院,從1865年開始主持
哈城的避難山教堂,在這座用康州特有的紅褐色石頭建成的大教堂裡,至今還懸
掛著他的巨幅肖像。之所以在此特別提起斯人,是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是容閎教育
計劃的積極支持者。1878年,他在耶魯法學院發表講演,向聽眾熱情讚揚了
初來的中國留學生和容閎為之獻身的事業,他還特別強調了容閎的愛國精神。他
就是容閎當年在耶魯留學期間接濟過容閎,並要求其服務教會的人士之一。作為
牧師,他對容閎的拒絕不但沒有表示反感,反而非常敬重他一心要為祖國做事的
遠大抱負。在談到正在實施的教育計劃時,他向他的聽眾指出,中國留學生將要
“攻讀各種專門課程,如物理、機械、軍事、政治史和經濟、國際法、民政原理
以及一切對現代行政有用的知識。經過這一番教育過程,要使這些學生牢記:他
們屬於他們的祖國,而且必須屬於他們的祖國,他們是為了祖國,才被選拔來享
受這種曠世殊遇的。”退切爾懷著殷切的期待說:“如果一切順利,計劃實現(
眼下顯然沒有什麼障礙),1887年前後就會有百十來人回到中國。……他們
會以更自覺的愛國責任心來激勵自己的工作。”可惜就在退切爾講演的當年,新
任主管吳子登到任,他一上任就對容閎縱容留學生洋化極為不滿,並不斷向北京
當局秘密告狀,特別就個別學生參加基督教活動大肆渲染,最終導致了朝廷全部
撤回留學生的決議。對於吳子登的專橫乖戾,黃遵憲的長詩中有一段極富戲劇性
的描寫:

    新來吳督監,其僚喜官威,謂此泛駕馬,銜勒乃能騎。征集諸生來,
    不拜即鞭笞,弱者呼玻痛,強者反唇稽。汝輩狼野心,不如鼠有皮。
    誰甘畜生罵,公然老拳揮。監督憤上書,溢以加罪辭,諸生盡佻達,
    所業徒荒嬉,學成供蠻奴,否則仍漢痴,國家糜金錢,養此將何為?

  在各方面的保守勢力都疾呼盡快撤回留學生之日,退切爾為挽救局勢作了很
多努力。他聯絡多名大教育家和耶魯大學校長聯名投書當時負責外務的總理衙門,
他們極力讚揚學生們已經取得的成就,告誡最高當局毋聽信攻訐不實之詞。同時
他們還質問曰:“況貴政府當日派學生來美時,原期其得受美國教育,豈欲其緣
木求魚,至美國以習中學?”清政府的決定簡直成了對其已實施近十年的教育計
劃的諷刺。一個不打算從體制上自新的政府即使為了幸存作出改革的努力,到頭
來它還是會親手摧毀努力的成果。據退切爾牧師的日記所記,他還通過他在哈城
的好友大文豪馬克﹒吐溫托格蘭特將軍出面勸阻,但亦未能挽狂瀾於即倒。再加
上種種其他的不利因素,全體留學生遂於1881年奉命撤回。該年七月二十三
日《紐約時報》就此事件發表評論,批評清政府倒退的政策說:“對那些讚揚中
國已經同不少國家一樣走上了改革之路的人士來說,這個事件是個無情的反証。
中國不可能只想學習我們的科技及工業物質文明而又不思帶回‘政治抗爭的基因
’,照這樣下去,中國將會一無所得。”

  與當初赴美時的情形大不相同,現在留學生們從“候補官員”變成了類似於
預審犯的人物,因為朝廷怕他們不願回國而中途逃脫,故一路上都將他們嚴加看
管起來。黃開甲在致巴特拉夫人的信中對他們備受本國政府苛待的遭遇作了氣憤
而幽默的描寫。他告訴巴特拉夫人,船到上海以後,並沒有人來歡迎他們,相反,
他們被帶到海關道台衙門關押起來,住在陰暗的房間裡,專等去拜見道台老爺。
他們被士兵押到衙門,向道台磕頭,聽他的訓話,然後根本不顧及他們個人的興
趣和專長,全由官員任意分配了工作。他們月薪僅有五兩到十兩銀子,與道台老
爺一萬到一萬五千兩的正式薪俸簡直是天地之差。盡管如此,這百十個留學生還
是在科技落後的清末民初作出了一定的成績。加入海軍的不少人都在中法和中日
戰爭中英勇殉難,而主持工程技術的人員中也出了像詹天佑那樣的傑出人才。

  珍珠港事變爆發前夕,曾執教於耶魯的拉法格(Thomas 
Lafargue)博士遍覽中英文資料,並數度赴中國親訪當年留學生的健在
者,以中國走向現代化的軌跡為背景,穿插上容閎及其留學生的坎坷經歷,寫成
了一本題為《China’s First Hundred》的專著,高教授
已把此書譯成中文(《中國幼童留美史》)在台灣出版,本文所述事實大都來自
該書。拉法格在該書的結尾慨嘆說,這些歸國的留學生一直“處在兩種對抗力量
的夾縫中。在清朝,他們是介於洋人及中國官吏之間,而到共和後,他們是在激
進的民黨及有心稱帝的袁世凱集團之間,他們兩方面均不同意,結果在曇花一現
後,均由政治舞台消失。”容閎本人則在多次圖變失敗之後失望地退居哈城家中,
於1912年中華民國剛剛成立之日病逝,被埋在了其妻克洛家族的墓地上。

  他的方座圓頂的墓碑在眾碑中特別顯眼,不只較克洛家的其他墓碑高大,而
且座下部還刻著一個中文的“容”字。高教授帶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雨雪還在
下著,四周常青樹木上的冰花烘托起一片恍如天然靈堂的素白,既呈現出冬日的
凜冽,又彌漫著那暗綠蓄積的幽深。百年一晃過去了,容閎所開啟的西學東漸之
路至今已經有了全新的拓展,他的曾經是孤立的幽魂應該說也不再寂寞而清冷。
因為北美的世界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華人海外求發展的領土,現在已經有不少更
為中國式的墓碑矗立在這所墓園的其他角落了。我想,還會有更多刻上中文姓名
的墓碑填補別的空地的。一陣寒風凜然吹來,在這所異域墓園裡發生的小小變化
中,我依稀看出了容閎的後繼者在異鄉開辟出來的家園的輪廓。

(一九九七年二月於耶魯大學)■
[目錄]



﹒散宜生﹒

天 女 花
─────

  我第一次上黃山,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時的黃山,並不是今日的熱鬧景象,
在山道上走半天,可以連個人影都不見。山上也沒有旅館,叫“招待所”。要去
山上的招待所食宿,先要在山腳的溫泉管理處登記,說定了住幾天,他們把電話
打上去,然後你上了山才有飯吃。每頓兩個饅頭一碗稀飯,多的沒有,過時不候。
你說要出去玩一天,早餐時能不能把午飯的兩個饅頭先買了?“我們是為人民服
務,不是為你服務!”

  即使如此,也不是說你想住就可以住的,登記時要看証件和介紹信。介紹信
本人有的是辦法,証件卻只有學生証,雖說我已經不是學生。我那個中學,也算
是省裡有名的,學生証也做得結實耐磨,還能用。不知為什麼,他們在學生証上
蓋的仍然是文革前的鋼印,事情就從這無心之處開始。

  “怎麼沒有革命委員會的紅印子?”接待的小伙皺著眉頭問,“你這証件不
能用。”

  閻王好見,小鬼難擋,我從他那裡出來,轉身就進了管理處革命委員會主任
的辦公室。訂下食宿並不難,我解釋了一番鋼印比木刻紅印更難偽造更可靠的道
理,就解決了問題。倒是在塵蒙蒙的書架上發現的一本《黃山》,耽擱了我好一
陣子。

  書其實很薄,連照片算進去,大概也就二、三十頁,但是介紹中的一段引起
了我的注意:黃山是天然的植物資源寶庫,還是我國幾種稀有植物的唯一產地,
比如天女花。除黃山外,世界上只有朝鮮的金剛山才有。天女花夏日開放,一片
純白……

  時令正是初夏。清晨,我獨自攀上玉屏樓背後高聳的峭壁,隔著腳下依然跌
落在黑暗中的重重山巒,光明頂上氣象站的燈光,有如天邊的街市。天女,你是
否提著燈籠在走?空寂無人、偶有鳥鳴的後山道上,我多願捧一掬翡翠池的碧水,
在這暑氣蒸騰的晌午,天女,容我送上幾片沁心的清涼。傍晚的陣雨過後,排雲
亭雲濤似海。身在峰頂,獨立蒼茫,望著遠處由紅轉絳的落霞,天女,你躲藏在
何方?

  詢問北海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滿臉是不解的神色。直到有一天遇見一位採藥
的老人,才告訴我,天女花就長在北海這一帶,從前,還是經常能碰到,現在則
是連他都找不到了。我問他,大概他幾歲的時候,還能夠經常見到天女花,又問
了他現在的年齡,才弄明白,老人說的“從前”,還是四十年代的事。怪不得招
待所的人都不知道。我們這一文明古國,已經被毛澤東搞成了共產黨移民國家。
我那時接受了黨報的宣傳,以為象美國那樣的移民國家都是沒有傳統沒有文化的。

  不知是哪位聰明人的主意,把黃山以“海”劃為幾塊。溫泉管理處在南部山
麓,按地理地置應是“南海”,但被稱為“前海”。長著著名迎客鬆的玉屏峰,
地處遊覽區中心,是為“中海”。“北海”顧名思義是在黃山的北部,其實更北
面還有“後海”。從溫泉至北海,約為三十多裡山路,但是一路升高,走來卻要
一天。北海風景集中,也是看日出的佳處。北海招待所到看日出的清涼台之間,
是一片谷地,長滿了一人高的茅草。每天清晨四點,住在招待所裡的七、八個旅
客,裹著被子,打著手電,穿過這片谷地,上清涼台等候那一輪紅日躍出雲海的
勝景。等候回來,天光已亮,把被子扔到別的旅客身上,我總要在谷地中尋找天
女花的一片純白……

  我的尋找一無所獲。下山路上,用剛學會的當地土話咒罵著,“孬子,一幫
孬子”,同時下了決心明年再來。“孬子”是徽州方言“笨蛋”之意,招待所工
作人員的無知與懶散,令人沮喪。不過,明年我會有更好的準備。

  第二年夏天,我又上了黃山。這次我提了一口袋面包,再也不必為兩個饅頭
而趕回招待所。面包一天後變得很硬,但招待所的饅頭也未必更好吃。現在,我
可以排出時間滿山亂竄,尋找只屬於我的景致。

  我和天女相遇在散花塢的一條小溪邊。純是偶然,很可能會錯過。我偶然抬
頭,忽見到一朵白花,躲在一片蔥綠之中。有過多次的失望,因此只是隨意走過
去。蹲下細細一看:潔白的花瓣外面,花萼帶一點淡淡的紅色,確實是天女花。

  退後幾步,天女與我默默相對。修長的花瓣略有倒垂,在微風中很優雅地擺
動。那一絲淡紅,正似白衣少女的酡顏。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酡顏紅,天女一枝花帶雨。

  坐在溪邊石上,默默與我的太真相對。你是沖天峭壁黑黝黝下難以尋覓的幾
點白,我是鬥天鬥地囂張紅塵外流亡無定的獨身人,這就夠了。

  從前,這裡大概有眾多的天女花,或許這就是“散花塢”這個名稱的來歷。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時間,還有山峰陰影在崖壁上的大致位置,希望下次來黃山時
還能找到她。

  據說徐霞客有言,“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上得黃山,滿眼
風光,但是黃山並不是一座樂善好施的山。清涼台上,天天有人等日出,卻幾乎
天天都是重雲密布天際,等到太陽掙出重雲,早已是一團白熱不可直視。我在清
涼台上坐過幾十個五更,卻從未見過一次照片上那樣雲彩厚薄相宜、被朝陽染成
一天紅霞的壯麗日出。後來在山上認識了拍照的人,他告訴我,那張著名的後山
雲海,他在黃山十多年,只見過這麼一次。至於紅色霞光中的那張“十八羅漢朝
東海”,竟是拼湊而成。

  或許是天公要補償那幾十次清涼台上的失望而歸,他遣送天女迎我於不遇之
中。但也只有這麼一次。後來,我一遍又一遍地登上天都、蓮花和始信峰,我一
趟又一趟地穿過散花塢、石筍□〔石工〕和獅子林,卻再也沒有找到過我的天女
花。但是,即使只有一次,在有資格自稱“黃山客”的人之中,我也已經是很可
以自負的了。

  其實,我不但再也沒找到天女花,每次上山,還都感到失去了些什麼。遊客
越來越多,招待所也改名成了“賓館”,迎客鬆卻死了。他曾經亭亭如蓋,挺立
在玉屏峰口,他那如臂的枝椏,曾為多少遊人指點過路程。他在人民大會堂的屏
風,曾是毛澤東接見外賓時的合影之處。是不是太多的人在樹下合影,踩得泥土
板結,悶死了他的根系?蒲團鬆也死了。他曾經是那麼可愛,只不過到人膝蓋,
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鬆針上打禪。但他經不起那麼多人的重壓。“夢筆生花”,
那一棵鬆樹也死了。通向她的澗谷,曾經是那麼隱蔽幽靜,如今已被踩成大道;
曾經是暮春的滿谷杜鵑,如今只有地面上被踩得發亮的幾處殘根。我猜想,“夢
筆生花”是被人的味道熏死的。北海賓館到清涼台之間的一片谷地,如今蓋了
房子,還有幾所公廁,沒人會再在那裡尋找天女花。即使有過幾朵,也一定早被
人採走。

  站在溫泉,望著人字瀑上懸崖間遺跡猶存的古人山路,我不由要回想霞客當
年。在上天都峰過“鯽魚背”時,他的久經考驗的僕人都嚇得退了回去。這是一
道二尺寬的石階,兩邊都是千丈深淵。霞客和帶路的和尚,肚皮貼著地皮,硬是
爬了過去。前人就是這樣上山的,這才讓我在三百余年之後,有幸一睹天女的芳
顏。

  鯽魚背如今有了鐵欄桿,走過去不再有任何危險。到八十年代,黃山造起了
從雲谷寺直達北海的索道,說是要建成一天十萬人的輸送能力。記得我從雲谷寺
上北海,想為“喜鵲登梅”這塊奇石拍一張沒有電線穿越畫面的照片,爬上爬下,
花了半小時,卻始終構不成滿意的圖景。猜想賣的明信片,大概是修過底片的。
如今在電線之外,還要加上纜車索道!聽說索道開工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黃
山。

  我改去大峽谷。於是我成了美國二戰後的baby boomers因事業
有成而轉向休閑生活的見証。曾經是那麼寂寞的科羅拉多河谷,如今每隔幾分鐘
就有某家旅遊公司的直升飛機掠過你的頭頂。你站在崖壁構成的巨大的共鳴箱的
底部,無奈地忍受著聲浪的反復轟炸。

  幸好,還可以去Canyonlands,下到科羅拉多河與格林河的交匯
處,靜靜地欣賞一片你自己的世界。當然,你也可以走得更遠。比如,加拿大的
極北。

  在人類的各個文明中,都有一些古老的傳說。當一個孩子長大了,部落的長
者,要傳給他一個夢想。於是他懷著這個夢想,走出去尋找自己的土地。這個夢
想,有時是河裡流著牛奶,露珠滲著蜜糖;有時是天上有九個溫柔的月亮;有時
是一個--只要有一個--美麗的姑娘……我們人類,懷著這樣幼稚的夢想,從
東非草原出發,終於走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今天,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插著一些旗幟,人們稱之為“國旗”,說這是
已被佔有的標記。但是,上百萬年的演化,寫入了我們的“集體無意識”,我們
仍然要尋找自己的土地--向黃山尋找,向大峽谷尋找……如果這些地方居然成
了喧鬧的村落,我們就走向更遠更荒的地方……

  如今已近陸遊的“僵臥孤村”的年齡,卻仍然會有“為國戍輪台”的遐思。
不是要去打仗,而是想看看那遙遠地方的姑娘。據說,那裡甚至還有一絲亞歷山
大東征時留下的希臘血緣。聽流浪的盲歌手唱一句“她的眼睛比太陽還明亮”,
就要翻九十九座高山、越九十九條大河去尋找的沖動,已是青春期遙遠的往事。
但是,如果再去黃山,如果有人告訴我,天女曾在何處散花,我想,我還是會去
找一找。

  因為人生總有一些做不斷的夢。這些夢的根源太深太古老,一切理性的爭辯
,都顯得徒然。而在我的夢中,她的象征,就是黃山北海的一朵純白的天女花。

 據祥子說,夢筆生花的那顆鬆死了,主要是因為背後的山上開公路,折轉了
溪流,這樣水源不足,就枯死了。

〔初稿於1997年6月27日,定稿於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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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tto﹒

上海的馬路
─────

  上海的每一條馬路都是情人的天堂。

  最大的情人街當然首推外灘了。無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外灘始終是春意
盎然的。只要你走近她,你的心跳就禁不住加快。外灘最為醉人的是入夜。霓虹
燈在各色的西式建築中閃爍。黃浦江的夜航船遙遙鳴笛合著雕欄相依的情人們的
呢噥,成了獨特的小夜曲。熱吻之間,猛抬頭,鮮紅鮮紅的廣告牌:可口可樂!

  深夜的外灘則是另一種滋味。空氣好得和洗過一樣。整個城市睡著了。兩個
人攜著手,慢慢地在堤岸上踱,不說話,也不用說話。好象整個世界都在這牽手
間被主宰了。外灘的周圍還有很多的好去處。比如堤岸下的“紅茶館”,情人多
少都不用管。比如往前一點的啤酒廊,是德國的生啤,坐在吧台上慢慢地剝花生
米。穿著白襯衫打著領結的英俊少年不時給你再添上一碟。也不打擾你們說話。
這樣一直喝下去,可以喝到天光亮。

  如果口袋裡有些錢,就去和平飯店泡爵士。很老很老的曲子。滿頭白發的樂
隊。可以作觀眾,也可以盡情瘋狂。桌邊的蠟燭不會被感染,一如既往地慢慢流
溢。好象,情人的眼淚:甜甜,酸酸。

  從和平飯店往城市的深處走去,那就是世界上密度最大的街道之一,南京路
了。南京路其實並不好玩。因為南京路的人氣太旺。戀愛中的人喜歡躲,南京路
的形容是:光天化日。可是也有例外,比如你可以躲到“海倫”的玻璃長窗後看
風景。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他們在這塵世裡忙來忙去。你可以微笑,整個下午,
和你的情人一起,沐著暖暖的陽光,泡一壺咖啡,加很多很多的“知己”。

  南京路很長,是“十裡長街”,是燈紅酒綠。和世界上其他的商業街一樣,
南京路是伸手向行人掏腰包的地方。然而,由這延生出去的一些小街,卻是別有
風味的。比如雲南路,是很有名的小吃街。許多的時髦上海人是不屑去了。可是
我卻偏愛那裡的“過橋米線”,薄薄的火腿片,鮮鮮的高湯,綠綠的菠菜,白白
的米線。正宗的雲南人是一定要笑的,說上海人見識淺。可是熱戀中的情人哪管
別人的眼神啊,兩個人只管要一碗,也不讓店主多加個碗,老到地燙菜加面,一
口一口地在一只大碗裡啜湯喝。好象這“過橋”的來歷,也是一個浪漫的故事。

  從雲南路到人民廣場,走過去只幾分鐘。不過運氣好的話可以叫到古舊的人
力車。這種車,在西湖邊很多,在上海可能只有這一帶才有。我不知道他們的存
在是不是只為了讓情人在這擁擠的城市裡多一方小小的空間?哪怕只是幾分鐘。
恨不得長衫旗袍,染盡復古的意味。

  人民廣場大約是城市中央最開闊的地方了。所以只要是“放風箏的好天氣”,
一定是少不了情人的身影的。也可以去喂鴿子,也可以坐在水泥的花壇邊,把腳
晃晃盪盪,一起唱: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唱著唱著,就笑成
一團,看看風箏和鴿子,都早已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這樣的下午還有兩個好去處。一個是城隍廟的湖心亭,一個是福州路的書店。
福州路不長,書店卻不少。古籍書店一直讓人覺得門檻高高;外文書店則是一片
蝌蚪跳躍。好在哪個書店都是開著架,你盡管看,不用擔心荷包。兩個人拐進書
店就說“分頭行動”,忽然發現,竟然興沖沖拿來的,是同一本書!會心地一笑,
再去找。新華書店有新辟的港版台版書層,書頁噴噴香的,舍不得多看,也舍不
得放下。看看背後的標價,吐吐舌頭,說“下一次”。這“下一次”一等就是永
遠的“明天”了。

  小心翼翼地包上新書,心情好得就象這午後的陽光一樣。去湖心亭喝茶,要
挑靠窗的位置。年輕的上海人不去城隍廟,嫌它土也嫌它吵。可是湖心亭卻不一
樣。先是湖心亭的茶,老遠,就可以聞到茶香了。茶樓的小葉,是一個“異人”,
說他小時候最大的理想是“下面”。結果中學畢業沒有分到對面的綠波廊,卻到
這裡來給人家泡茶。他整天都在笑,看看他的簽名本,從伊麗莎白到江澤民都有
了。還有大大小小的文人騷客,他說自己“赤佬混在人堆裡”。有時候小葉有空,
就坐下來聊天。說很多叫你捧腹的事,然後起身走開,說:你們慢慢聊。沒多久,
桌上不是添了綠波廊的羅卜絲餅眉毛酥就是一碟小小的情人欖。這樣的下午,兩
個人面對面坐著,面對面看自己的書。偶爾把目光從書頁往上移,就移到了對面
的眼光裡。柔柔的,相視,無語。

  和南京路一樣長一樣有名的是淮海路。淮海路是洋派的上海青年的好去處。
因為這裡有伊勢丹有美美還有三聯書店的CD和時代廣場搖搖晃晃的鐘擺。淮海
路是舊時的“霞飛”路,有西人的氣息。象“淮海”的羅宋湯,“紅房子”的
“蝸牛”都是舊時留下來的風景。愛甜食的上海小姐去“哈爾濱”,和南京西路
上的“凱司令”、“泰康”一樣,老遠,可以聞到西點的香氣。“哈爾濱”不知
什麼時候被漆成了粉紅色,和門口時時走過的漂亮女郎一樣,成了心醉的引証。
“巴黎春天”因為有了“辛蒂科羅馥”的紅色旋風而著名異常。但是商店的東西,
也只能“眼睛裡吃冰激棱”,夏天當然“爽心”,要是數九寒天,就是“透心涼”
了。買不起,可以看,還可以坐在樓下的太陽蓬裡喝冰檸檬茶。遠處的“國泰”
有下午場,也許是你喜歡的劇集。兩個人攜著手慢慢過馬路,離開場還有幾分鐘,
就去隔壁的飲料店買波板糖。掏出所有的零錢塞到自動點唱機裡,撳下按鈕,站
得遠遠的,一起聽:Oh,my love,my darling,I’m
hungry for your love……

  午場散出,天已經暗了。對面的“必勝客”批薩雖然沒有美國的正宗,但是
店裡有好看的少男少女,清清純純的,晶晶亮,透心涼。離“時代”開場還早,
可以拐到茂名路閑逛。那裡有很多的小小酒吧,是有“名士作派”的人喜歡的地
方。有個吃日式小火鍋的地方一直很熱鬧,因為這裡周圍的辦公樓多,年輕單身
的白領下了班就喜歡聚在這裡。也許偶然也可以“釣”到“大魚”,談成一兩筆
生意。老板也年輕,忙來忙去,不肯停。

  茂名路上還有著名的錦江飯店。舊舊的,令人浮想聯翩。錦江的沿街是一色
“玻璃”店。小小的開門,一覽無余的店面。各色的小玩意都有,都很好看。錦
江的對面是“花園”,“花園”的前身是舊上海名士的娛樂總匯。依稀可以瞥見
欄桿後的大草坪上杯光箸影,和廳堂裡傳出的久遠的靡靡之音。和老錦江隔得不
遠是“新錦江”。與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遙相呼應,“新錦江”是看夜景的
好地方。在頂層的旋轉餐廳是這個城市的“制高點”之一。晚上廳堂裡沒有燈,
只有夜光杯和葡萄美酒。這樣的“情侶晚餐”大概可以將人體內的荷爾蒙推至極
致。男歡女愛,情意綿綿。大樓底下有個小花舖,玫瑰鮮得讓人心饞。帶十一支
用緞帶紮了配上鑽戒,是求婚的好序曲。

  說起花,離淮海路不遠有另外一條小街。在沒有移到室內以前,永嘉路的夜
花市是大大有名的。不僅遠近的花舖業主喜歡來這裡交易,林林總總的愛花人也
常來這裡光顧。一大捧的玫瑰,浸著夜露。這裡才不過四五塊錢,到了明天的花
店裡就是幾個“筋鬥”了。情人依依,可以挑兩枝白色的百合,配紫色的勿忘我
和粉色的康耐馨。要熱鬧的,加些滿天星。可惜不常可以買到鬱金香,也許是對
溫度不算高的上海城來講,有些奢侈了。常常看到著情侶裝的小男女牽著手逛花
市,常常看到小小的女孩用心握了一束搭配好了的鮮花在街上走,和這花街一樣
叫人遐想。有次看到一個穿工裝褲的女孩用舊報紙包了一大捧的黃玫瑰,從街的
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帶著叫人猜測幾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你的臉有幾分憔悴,你的眼有殘留的淚,你的唇美麗中有疲憊。”這是“
時代”的夜場開始了。上海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迷的“迪科”。和KTV不同,
這兒的生意一直不錯。淮海路光東面的這一段,短短的兩站路就有三個迪廳。以
前大家都擠在延安路的JJ,現在“藍帶”和“時代”面對面唱戲,生意更加紅
火。帶女孩去跳舞,是二十歲男孩喜歡的節目。所以迪廳裡大都是“青春年少”。
也有三五成群來的各色玩家,很是熱鬧。那個叫“阿根”的歌手幾年如一日地唱
同樣的歌,一直是“用心良苦”。要不就是“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這時候,認識不認識的,都可以和著音樂慢慢晃動,任憑自己放縱三分鐘。大
概也有一些浪漫故事就從這裡開始吧。男孩遞過自己的呼機號,說“相信今生我
們一定有緣”。女孩心領神會,纖手接過,好戲就開場了。“時代”在整個時代
廣場的頂樓,所以它的當紅節目是“打開天窗”。周末的午夜時分,在“十、九、
八、七……”的倒計時中,上海城的這片天空印著激光流彩慢慢打開了。天上有
很亮很亮的星星。從身後抱過你的佳人,這一刻,說什麼,都不嫌肉麻的。

  從淮海路一直再往西,就是更加幽靜的衡山路了。衡山路擁有上海最老的法
國梧桐。秋天的下午,開車從淮海路往衡山路去,夕陽透過梧桐斜洒下來,落在
寬寬的柏油馬路上,也落在車窗玻璃上,留下幾絲的斑駁。那個哈同時代的故事
就合著車裡收音機的“一路平安”節目一起湧現在眼前了。衡山路開始熱鬧大約
是因為“歐登”的開張罷。“歐登”的廣告一直做到地鐵的每一站。只要你踏上
衡山路,你的眼前就開始晃動保齡球跑道了。歐登的生意從午間一直做到凌晨,
裡面的設施一應俱全。消夜桑拿,還有美麗小姐。“紅茶坊”大約是借了“歐登”
的光才那麼出名的。可是紅茶坊比歐登更能夠留住人。紅茶坊是典型的上海式茶
坊,賣茶賣酒也賣肉燥飯。茶坊內樓上樓下一層半,熱鬧得讓你疑惑。此刻的情
人不用“溫文爾雅”,可以拿盤跳棋來下,也可以黑子白子下五子棋。夏天的晚
上還可以要一打的“科羅拉”,跑到外面就著瓶口“吹啤酒”,夜風習習,吹來
隔壁保齡球館進進出出的妙齡女郎。耳邊是嬌嬌的聲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
個不夜城”。

  就在這一帶,還有些適合情人散步的小街。手拖著手,慢慢走。這一帶是使
館區,所以也常有“金發碧眼”在眼前晃。看到美麗的東方少女被大鼻子糟老頭
挽著,你要習慣“熟視無睹”。這一帶還有很多的小洋房,有很多的故事。比如
從淮海路拐進去的思南路,就有“上海傳奇”藍妮的寓所,再往裡走,復興路上
是劉海粟的故居;一代名家周信芳,小洋房裡雖然已是“家徒四壁”,但還可以
從牆上的舊照片裡看見昔日的風光;記得張愛玲在搬進常德路之前也是住在這一
帶;還有宋家的故居,可以看見二小姐慶齡的影子。銅仁路五原路安福路華山路
烏魯木齊路……這些在淮海路和衡山路之間彎曲的大小馬路,大約都是一條又一
條記憶的河了。可以拖著手講老故事,沒有“沉香屑”,卻都是“心經”,都是
“傳奇”。安福路的小劇場叫“黑匣子”,入夜時分,就開始演“留守女士”和
“美國來的妻子”。

  過了衡山路,就是現在熱鬧異常的徐家匯了。徐家匯以前是“鄉下”,現在
有“東方”和“太平洋”,還有“大千”和“東瀛城”。徐家匯一直熱鬧,卻不
“貴氣”。可是那些個商店裡都有機器可以吊毛茸茸的娃娃,一個一個銀幣往裡
丟,一分一分的時間往外跑。有時候兩個人捧一大堆好看難看的娃娃,心裡算算,
花的這點錢,何止買到幾堆這樣的“破爛”。可是看見身邊的小女人喜孜孜的,
每個大男人也一定會有“成就感”油然而生。

  有段時間每天坐地鐵從體育館的出口出來。從那裡回頭,徐家匯的霓虹燈已
經不那麼刺眼了。漸漸就往城市的僻靜處走去,那裡是平常的工房,平常的人家。
慢慢地走,慢慢地離“華亭”紅紅綠綠上上下下的觀光電梯也越來越遠了。

  眼前點點滴滴亮起一盞盞平常的家燈,忽然有另一種溫馨的氣氛湧上來。想
起有人跟我說的:你用怎樣的心情,過怎樣的生活。

  回眸燈火闌珊,因為心裡有愛,每一盞燈都那麼溫暖,而燈下的每一條路,
都是通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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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岡﹒

姑 蘇 尋 夢
───────

                (一)

  那年寒假去南方,路過蘇州。盡管天氣不好,仍然下了車。打算遊玩一天,
再換晚車去上海。

  原想由齊門入城,先遊拙政園、獅子林,再到留園、虎丘。誰知上錯了車,
經平門過北塔寺一路南去。待發現不對,已過了怡園。問收票員,又弄勿清爽她
的吳語儂音。下車查查路線圖,亦不得要領。

  正在著急,看見前面有位女孩兒。趕忙喊一聲,“小姑娘,請問……”。話
音未落,那女孩兒已轉過身來,圓圓的臉上略帶著一絲驚奇。

  人說蘇州姑娘文秀,不輸杭州女孩兒之清麗。一見之下,方知所傳不虛。看
她身材嬌小,清秀可人,若不是見到她的醫學院校徽,還以為是位中學生呢。我
趕緊改口,“對不起!這位同學,請問去拙政園怎麼走?”

  “拙政園?”她微微一笑,說出來的竟是字正腔圓的京片子,“您走錯了!”

  “天哪!您說普通話。太好了!”此時此地,這幾句帶著蘇白柔風的京腔,
簡直就像天上的仙樂。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迷路”的經過。她聽著笑了,眼波
一轉,“您也沒白繞兒遠兒。前面就是滄浪亭。您不如先去那兒,回頭再到拙政
園。”

  有道理!我忙請她告訴我如何過去。她向前一指,“喏,在那裡向左一轉彎
兒就是。這樣吧。我也順路。咱們一起過去,好嗎?”

  當然!我正擔心若是再走錯,可就難找到這樣一口京腔的蘇州人問路了。

  果然沒多遠便看到滄浪亭。

  滄浪亭為姑蘇四大名園之一。亭台臨封(草頭)溪而成。水上有曲榭復廊,
中間隔以花牆。水在園外,山在廊內。建築構思在江南園林中別具一格。

  看見水榭上設有茶室,我便邀那女孩兒,“您沒什麼急事兒吧?進去喝杯茶?
”她稍一猶豫,笑笑說,“好吧。”我們便進了園門,繞過回廊,轉到榭台。

  沿復廊花牆擺了幾張茶桌。我們拂幾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看景。

  復廊傍水一側圍有木欄,看去如九曲廊橋;花牆一面開有漏窗,園景可透窗
入榭。若憑欄臨溪,則水光映橋;如靠牆依窗,則山色在望。我不由得讚嘆一聲,
“你們蘇州人真是匠心獨具。”

  “怎麼說?”她抬起眼來,問。

  “你瞧,就說這間茶室。若座位臨水,視野雖寬,但廊裡就顯得太暗。隔窗
的園景就更看不到。你瞧這幾張茶桌,近窗擺下。向外瞧,廊淺而水顯,視遠則
景深。朝裡看,窗漏則山現,視近而景虛。很有些道理呢。”

  她一撇嘴,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好酸!”卻也瞇起眼朝外邊瞧瞧,睜大
眼向裡面看看。說笑之間,茶已喝完。既然付過了門票,我們便轉過復廊,進到
園中。

  滄浪亭是宋代園林。曾為南宋名將韓世忠所有,故亦稱韓園。園圍阜而成,
亭在山上。亭名“滄浪”,據說得自漁歌《滄浪之水》。山名“翼然”,必是典
出《醉翁亭記》中“有亭翼然”一句。園雖不大,但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山水
竹木,清麗風雅。確是令人留連的好去處。

  “能常來此處走走,也是蘇州人的福氣了,”我略有些感慨地說。

  “雖然離得不遠,我們卻很少來。”她說,“我更喜歡到街那邊的可園。那
裡近,遊客又少,環境清幽。”

  “可園?聽這名字就叫人喜歡。”

  “也叫樂園的。宋朝時曾是滄浪亭的一部份。後來做過學堂、圖書館。再向
東不遠的網師園、東城邊上的耦園,也都小巧精致。還有西城環秀山莊……”她
如數家珍地說著,“當然拙政園、留園更有名。但那是給你們外地遊客看的。第
一次去,總會有新奇感。見慣了,就覺得平常。加上遊人如鯽,私家園林所獨具
的清雅幽靜的美感全沒了。比不得那些僻靜的小園子,可以找得到一方清靜角落,
和朋友一起品茶聊天。”

  “可惜沒時間。不然真想體驗一下你們蘇州的這一層文化。”

  “留一點遺憾也好。好比霧裡看山,有想象的余地。”她睫毛輕輕一揚,
“您瞧那邊牆上的漏窗,並不全開。而是雜以花草竹木,盆景雕棱,半遮半透。
引你轉過牆去看個究竟。若是對面景色一覽無余,豈不掃了遊興?”

  “說得有理!”我點了點頭,“這麼說以後還非得再來一次,到您說的那幾
處的小園子去坐一坐。”

  可惜以後一直沒有機會再去蘇州。不知昔日那些小巧清幽的園子裡,如今是
否還能找到可以品茗遐思的清靜角落。

               (二)

  從滄浪亭出來,看天色尚早,我便對那女孩兒說:“您若放假無事,何不一
同走走?我也省得到處打聽路。你們蘇州人講話阿拉實在聽勿懂。”她嫣然一笑,
想想說,“好,就當一天導遊。”

  我們便同去拙政園。

  蘇州拙政園素稱江南第一園。有人認為《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即以拙政園為
藍本。姑蘇尋“夢”,當然不可不去此園。到得園外,果然見灰瓦白壁,襯以青
石水磨牆裙,正如《紅樓夢》中大觀園模樣。

  入門處為東園。園中一池碧水,景空物闊。明時此園曾稱“歸田園居”,有
秋香館臨水而起,我不禁問一句:“難道這裡就是大觀園稻香村?”

  女孩兒聽了抿嘴一笑,說,“您這是望文生義了。我倒覺得城外留園的又一
村更接近曹雪芹書中的描述。”

  “說不定稻香村的名字是從這裡來的,景物又是借了別處,”我辨了一句。
她只是輕輕一笑。

  一路說著,已到中園。

  中園正門迎面處疊石翠嶂,將園中景致遮住。沿小徑穿假山而過,方現池水
盈盈,豁然開朗。

  “好個曲徑通幽!”我不禁讚了一句。

  “大概這就是人家說大觀園是以拙政園為原型的原因之一吧,”那女孩兒接
過話茬說。“您再看北路,湖中兩島相鄰,兩亭相望,一個叫待霜、一個稱雪香,
大約就是探丫頭的秋爽齋和林妹妹的瀟湘館了。”

  “果然是蘇州姑娘!真是如數家珍。那這東邊的枇杷園玲瓏館就該是怡紅院
了?”

  “那前面的遠香堂當是暖香塢。見山樓像是大觀樓。香洲大概是綴錦樓,倚
玉軒應該是藕香榭,那荷風四面亭便是寒塘冷月、鶴影詩魂的凹晶館了。”

  “最好是蘆雪庵,說不定有烤鹿脯子吃,”我半開玩笑地說。

  “到底是北方人,遊牧民族的習性改不了,”她輕輕一笑。

  談笑之間,我們穿“志清意遠”,過“別有洞天”,便到了西拙政園。

  傳說此園明、清時為吐寬書園。園中三十六鴛鴦館,十八曼陀花館各具特色。
池中鴛鴦戲水,牆外山茶吐綠。過曲橋到對岸,登浮翠閣,園景盡收眼底。

  沿小徑盤桓而下,再到池邊,有水軒可歇。

  近前一看,軒名“與誰同坐”。想起我們萍水相逢,未通姓名,不由得相視
而笑。

               (三)

  離了拙政園,沿園林路向南,不遠便到獅子林。

  獅子林為蘇州四大園林之一,與滄浪亭、拙政園、留園齊名。歷史最久,原
為元代獅林寺。但景物最新,除假山石之外,皆為民初時貝氏購得此園後重建。
姑蘇貝氏乃建築世家,其後人貝聿銘是當世最著名的建築師之一。可惜他的傑作
只在國外受到讚賞。其在國內的名作香山飯店,一落成就受到國內建築界的批評。
甚至殃及對獅子林建築構思、藝術成就的評價。

  若論構思新巧、風格別致,獅子林確比其它三園略遜一籌。其實也不奇怪。
姑蘇四園中,獅子林佔地最小。疊山壓水,樓台緊挨,景物過於擁擠。雖每一細
部都玲瓏剔透,但整體感就差一些。

  地處城郊的西園雖同為寺園,但佔地甚廣,與獅子林風格迥異。一池碧水,
幾曲木橋,亭起湖心,視野開闊。寺廟傍園而建。佛堂塑金,懸鐘鑄銅,香爐煙
裊,彩幡迎風,一片祥和氣象。

  留園在西園之東,隔街相望。面積雖比拙政園略小,卻顯得氣勢不凡。

  此園中亦有一池,環以亭台假山,結構類似城中諸園。但有長廊曲折相接,
不落俗套。長廊一側用書法石刻鑲壁,儼然“江南碑林”。園東“三峰”亦是勝
境。其中冠雲峰高近三丈,號稱江南第一湖石。傳說是斷送大宋江山的花石綱遺
物。遊人到留園,多在此石前留影。

  向北過竹林,見一片綠色的竹牆。也是綠竹編成的門上,書有“又一村”三
字。

  “是這裡了?”我問那姑娘。她點點頭。

  進去一瞧,一片青苗,幾架葡籐,酒旗薊風,鳥語花香。正是“一畦春韭綠,
十裡稻花香”的田園風光。更有桃林一片,蓄紅欲吐。一溪春水,蜿繞其間。真
可稱得是“世外桃源”。

  “怨不得您剛才不屑於爭一時口舌之快,”我不無歉意地說,“這裡果然遠
勝歸田園居。”

  她矜然笑道,“我們蘇州園林,構思奇巧,常有出人意表之處。所以才會聞
名天下了。”

               (四)

  由留園西去,過“江楓漁火”的楓橋鎮,便是“夜半鐘聲”的寒山寺。

  寒山寺看去不過是普通的寺廟。之所以名聞中外,全是因為唐朝張繼的一首
《楓橋夜泊》。

  楓橋鎮地處運河水路要沖,自古便為南北客商來往之所在。當年烏啼霜天,
秋夜無眠;詩人聽鐘吟詩,流韻千古。今人猶唱:“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
濤聲依舊不是當初的夜晚”。

  其實橋樑、寺院亦不是當初詩人所見的景物了。咸豐年間,太平軍與淮軍的
蘇州攻防戰使橋、寺均毀於戰火。一句“千年的風霜”,道盡多少興亡事!

  匆匆別過寒山寺,天已過午。在路邊找家清靜的小店坐下,叫幾屜小籠包,
就是午飯了。

  蘇州的小籠蒸包與我們北方的包子截然不同。北方包子要十八印的大鍋煮水,
兩人合抱的大屜蒸上。一屜擺它三、五十個大包子,個個有拳頭大小,蒸得白白
胖胖的,惹人喜愛。蘇州的小籠包,用的卻是巴掌大的小屜,一屜蒸三、四個鴿
子蛋大小,精精巧巧的小包子,熱騰騰地就端上桌來。揭開籠蓋,香氣撲鼻。隨
手一抓,一屜包子就進了嘴裡。三口兩口便下了肚。那蘇州女孩兒見我風卷殘雲
一般,片刻之間四、五屜包子就下去了,笑得直咋舌頭。我這才想起來讓她。看
她秀秀氣氣地吃那麼三、五個小包子就得,我也驚奇得直伸舌頭。

  離了楓橋,便去虎丘。

  春秋時之吳王闔閭葬於此。傳說曾見白虎踞其上,因名虎丘。虎丘名勝古跡
很多,其中以斜塔、劍池最為著名。

  虎丘斜塔名雲巖寺塔,七層八角,磚石結構,是以屢遭兵火而猶存。但一邊
地基下陷,致成斜塔。劍池即在塔下。傳說闔閭死後,以“專諸”、“魚腸”之
劍共三千口陪葬於此,故稱劍池。池呈長方形,上有石橋飛架。憑欄下看,只見
池水幽幽,其深不知幾許。問過同行的姑娘,才知道自橋以下,深約數丈,天旱
時池水幹枯,可見池底。史載明正德年間大旱,水涸底現,江南名士唐伯虎等曾
下池尋劍。一九五五年又旱,人們下池查看,果有唐寅等人當年刻於巖壁上的記
事,曰:曾見吳王墓門,以土掩之。探掘之後,果然發現該石門。但據說當時接
北京文管會急電:“闔閭墓疑,暫緩發掘。”這一緩便是四十年。

  虎丘劍池前是千人石,傳說是當年孫子為闔閭操練“娘子軍”,斬吳王兩愛
姬之處。孫武將軍殺美人立威,竟得以名揚千古。而兩位冤死的姑娘,卻沒有人
能知道她們姓什名誰了。

  離了虎丘,我便匆忙趕晚車去上海。車站上對那“導遊”的女孩兒道過謝,
告過別,才想起我們終於還是沒有通過姓名。

  不知她是否有機會看到這篇文章?是否還會記起這段往事?

■[目錄]



﹒趙毅衡﹒

誤入德累斯頓
──────

  並沒有想去德累斯頓,我們想去的是美麗而浪漫的布拉格。
  坐城裡的S-BAHN線路去中心火車站,卻在Bellevue站停了下
來,時間一長,我們才發現站台上有些異樣。有幾個人在匆忙奔跑,有人在嚷著,
好像是在發命令。但是整個站台還是空空盪盪,沒幾個乘客走出車廂張望,沒人
像我們這樣焦急地打聽。
  “有人跳軌自殺”。看見我們的疑惑表情,一位老先生平靜地說,接著就象
其他乘客一樣埋頭看報。過了近半個小時,車又開動了。
  那是個寧靜的早晨。天空藍得好像白雲是貼上去的。這個巨大的城市幾乎全
埋在綠蔭中,規行矩步,悄沒無聲。從車站月台上遠望,好像整個中歐晴空萬裡,
誰會想在這樣一個好日子尋找毀滅?

  於是誤了火車。下一班直達車要等五個小時。我們正在罵倒霉,售票員建議
我們不妨分兩段走,到德累斯頓再換車。
  德累斯頓?
  德累斯頓!我做研究生時,讀過《第五號屠場》,裡面寫到德累斯頓的轟炸。
我心中一直認為那是個敘述學上所謂地理“錨定”。象伏涅格特那樣的後現代先
鋒作家,錨定是否紮實可信,不僅無所謂,而且是嘲弄對象。他從德累斯頓一下
子跳到另外一個星球“特拉法馬多”,而且跳到二千年後,那裡有五種性別。

  歐洲人說到德累斯頓,就象中國人說到景德鎮:‘瓷都’歷史悠久,美麗得
象瓷畫,艷稱‘東歐的佛羅倫薩’,日爾曼諸邦國中最古老的薩克森大公國首府。
“老城”(Alstadt),是個沿著易北河建起的城市,一個宮殿,宅第,
園林,博物館,美術館的集合,裡面有從希臘羅馬時代留下的浮雕和塑像。古老
的薩克森王國首府。著名的‘日本宮’珍藏大批手稿,古書,古地圖。帶鐘樓的
“牢房”(Zwinger)名字奇怪,原是城堡中刑場,拆了改建成美術館。
  德累斯頓是德國音樂的福地:巴赫的大兒子二十三歲時成為薩克森宮廷風琴
師,是老巴赫最大的得意;瓦格納在巴黎窮愁潦倒,到德累斯頓演出歌劇《裡恩
其》和《飛行的荷蘭人》,一舉成名。古老的音樂學院,造成了此地宮廷貴族鑒
賞上的挑剔,在德累斯頓演出成功,使許多音樂家從此得以驕人。

  “你知道,任何人想寫反對戰爭的書,我都贈送一句金言”,伏涅格特的朋
友教訓他說,“我奉勸你寫一本反對冰川的書”。

  1943年英國皇家空軍轟炸漢堡,首先觀察到後來名之為‘火燄風暴’
(fire-storm)的奇景:許多大火在在短時間內糾結成一團,在城市
上空燎出上千度的高溫氣團,旋成一個尖聲狂囂的龍卷風,猛地抽緊周圍空氣,
把周圍的人,車輛和建築硬吸進去。火燄風暴所及路徑,一切灰飛煙滅。
  要炸出火燄風暴,得有幾個條件:轟炸機群在極短時間內投下巨量燃燒彈和
高爆炸彈,而被炸區域有集中的高層建築。
  為此目的,德累斯頓市中心“老城”,密集的教堂城堡,顯然是最佳選擇。
轟炸的整個實施方案,其中燃燒彈的極大比例,目的就是燒出一個“火燄風暴”。
德累斯頓火燄風暴,據說幾達3000度,而砌城堡的砂石1200度開始熔化,
教堂美奐美侖的銅頂,1083度熔化,2595度氣化。
  在許多飛行員的記憶中,德累斯頓是一個奇觀。從四英裡的高處回顧,那是
一種令人震驚的美,一個巨大的火山雲,人肉的大烤爐。
  如果不是廣島長崎的原子彈蘑菇雲,火燄風暴將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留下的
最宏偉形像,戰神最令人戰栗的顯靈。

  火車沿著易北河走,這條著名的‘會師之河’,曾裹著硝煙出現在很多戰爭
片裡。兩岸風光之欹旎多姿,大出我意料之外。歐洲以河流美麗著稱,萊因多瑙
沒有如此秀美:兩岸壁立著絕壁險峰,千巖競秀連綿百裡。峰底的河邊卻是沙岸
平展,淺坡蔥綠,火車從峰腰盤山而過,底下綠蔭中一座座漂亮的別墅,一江澄
碧清澈見底,或見到一二遊泳者。白沙的河灘上是五彩繽紛的躺椅,帳篷,一條
條曬得油光光的肉體。我看到一處可能是德國人(除了“道德立國”的納粹時期)
一向做急先鋒的天體主義營地。
  “拿照相機,拿照相機!”我說。“快!快!”
  “幹嗎?”妻子說,“真沒見過世面”。
  “望遠鏡頭!”我急著說,“鏡頭能望遠!”。
  我急急忙忙拆裝鏡頭時,妻子說,“你還看他們。你瞧,他們還在看我們!”
  果然,好些肉條兒站在一塊巨巖上,貨真價實,還拿著望遠鏡在看我們。看
來,在峻峭河岸中腰蜿蜒的火車,是易北河奇景。火車盤過了一個彎兒,我們為
自己的洋相樂得大笑不止。
  火車慢了下來,一抬頭我們遠遠地望見德累斯頓湧進地平線:高聳的聖母院
(Frauenkirche)那只剩幾條肋骨的圓頂,周圍是斷壁,象一個高
個兒女人,眼窩是巨大的空洞,腳底是兒女的屍體。我們兩一下子悚然無言了。
  難道我們真的來到了德累斯頓?

  一九四五年的二月十三日,按日歷,是德國的狂歡節(Fasching):
兒童衣彩,大人放假。這一年不行了:科涅夫元帥指揮的烏克蘭第一方面軍突破
了德軍防線,從卡爾巴仟山一帶攻入德國。四百萬難民拖兒帶女擁塞道路。六十
萬人口的德累斯頓,此時暴漲近一倍,一百多萬,街沿上坐滿了拖著箱子的難民。
  所以大轟炸之後,連大致的死亡人口也統計不出來。
  但是這個星期二之夜,街上還是有穿得奇形怪狀的大人小孩,看來是去參加
化妝晚會的。當時德國流行一句“幽默”(可能有告密者的場合絕對別說):
  “享受戰爭吧,和平會更受不了”。
  這話太樂觀了。他們沒有料到這場戰爭還將給德累斯頓人出乎意料的享受。

  德累斯頓老城有巨大的屠宰廠,有上百個被俘的美軍在幹苦力活,其中包括
伏涅格特。轟炸時正好逃入結實的地下肉庫。四噸巨型炸彈的爆炸,聽來象巨靈
神隆隆的步子。當他們走出第五號肉庫時,在晨光中看到的幾乎是月球景色。一
個大城市如此幹淨徹底地消失了。“要是有人活下來,肯定有問題,偉大的規劃
出了點兒疵漏”。
  德軍守衛押著他們成四行隊列去挖掘廢墟,“象無聲電影中的男聲四重唱”。
  滿街堆滿頹壁,完全不可能行走。正好這時美軍飛機來掃射,地形就有用了。
飛機當然是認錯自家人,但沒有認錯是救援人員。

  伏涅格特說他的作品有兩個主題。第一,為人要行善;第二,上帝不在乎你
行善不行善。

  回過頭來看,選擇德累斯頓這樣只有輕工業的民居城市,做一次恐怖轟炸,
只能是政治性的:一九四四年底,德國敗局已定,同盟的每個國家都想把勝利變
成自己的勝利。英美急於舉行“三巨頭”:英國急於“挽救”東歐,美國急於得
到俄國對日作戰的允諾,而斯大林硬是拖著,直到四五年一月底,紅軍橫掃東歐,
進入了德國本土,才同意二月上旬舉行雅爾塔會議。會剛結束,二月十三日與十
四日,英美空軍實施德累斯頓轟炸。
  “攻擊德累斯頓的意圖是打在敵人的最疼處,目標在一個已經部份潰敗的戰
線的後方,使其無法使用此城市作為前出基地,順便,也讓進抵此城的俄國人看
看我軍轟炸指揮部的能力”。摘自《皇家空軍內部報告》。
  不久前,正想攻入萊茵河地區的美軍,在比利時邊境的阿登山區受到希特勒
三個裝甲軍團的反攻,一時極為狼狽。此時正需要讓進展順利的斯大林看看英美
軍力發達的二頭肌--能夠僅一次轟炸將一個大城市夷為平地。

  丘吉爾《二戰史》每卷開首都重復他的箴言:

    在戰爭中:決心
    在失敗時:蔑視
    在勝利時:寬仁
    在和平時:善意

  問題是這四種時間,區分並非如此清晰。哪怕在戰爭中,“寬仁”和“善意”
並非不必要。還是中國古人說得明白:“兵器乃兇事,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火車站離市中心不遠。下車後,我們又吃了一驚。德累斯頓依然美麗非凡:
易北河邊,遊人如織,修復區平展舖砌的街道與河濱,飄著咖啡的濃香。一眼就
可以看出,遊人大部份是德累斯頓本地人。問路是問不出名堂的,不象在柏林或
慕尼黑,滿街各種膚色,英語幾乎通用。看來德累斯頓還沒有重新成為旅遊熱點。
我們沿著假日裡懶洋洋的街道走,只覺得這城市太新,直到拐過彎,突然走進大
片的廢墟。

  “我真不想說這本笨拙的小書化了我多少噸紙片”,伏涅格特寫道。一九六
九年對自己的親身經歷思考了二十五年,這已經是他的第六本小說。結果寫成了
他最異想天開的作品。
  “又短又亂又鬧騰--對於大屠殺,沒什麼理智的東西可說”。
  “大屠殺之後,本應當一片寂靜,也確是一片寂靜,除了幾只鳥兒。那麼鳥
兒說什麼呢?關於大屠殺他們只說,‘唧啾唧啾’”。

  德累斯頓的防空洞,大部份是原有建築的地窖之類加固而成。頹牆壓倒在防
空洞上,出口很容易堵住。而火燄風暴短時間燒掉大量氧氣,擁擠在地窖中的人
不少窒息而死。“象上下班時擠滿人的街車,突然每個人心臟病發作”。也有比
較強壯的人,用斧子砍開門,掙紮爬出街面。卻正好落進火燄風暴的掃盪,或在
巨型炸彈的震波中,內臟炸裂而死,甚至被屋頂熔化的金屬汁燙死。
  唯一的生路是向荒郊野外開闊地奔跑,在那裡第二天白晝會遭到美軍轟炸,
但是不至於被活活燒死。
  德累斯頓轟炸的死亡人數,最低的估計是八千兩百,最高的估計是二十五萬
人,高低相差三十倍。數字大小看統計者是親英,親美,親德,還是親蘇,也得
看什麼時間說什麼話。在冷戰時期,德累斯頓慘案,是蘇聯宣傳的有力武器。在
受窘的英美戰史作家筆下,德累斯頓常常被寫成是一個不小心做過頭的事件,究
竟怎麼會做過頭,卻總被史家忽略。

  伏涅格特相信的是中間數字,十三萬五千人死亡。因此,他認為這是人類有
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性”屠殺。
  “整個地球上,德累斯頓轟炸只有一個人得到好處。這場轟炸並沒有使戰爭
縮短半秒鐘,沒有削弱德軍的防御,沒有協助任何方面的攻勢,沒有從集中營裡
解救任何人。只有一個人得了好處。那就是我伏涅格特:死一個人我得三美元。
想不到吧!”

  戰後,清理運走了幾百萬噸廢料,當時東德的工程師認為德累斯頓無法修復,
只能推平重建。
  的確整個居民區完全重建了,蘇聯東歐到處可見的工人新村式建築,有規有
劃,無邊無際,整齊而無性格。德累斯頓又恢復到五十多萬人口。
  易北河美麗的城堡區,又舖砌成只準行人的廣場和河濱道。
  我們見到的是個半修復的城堡區。‘牢房’大鐘樓重建了,收藏蘇聯表示兄
弟國家友好而送還的一部份美術珍藏;熔化了的路德雕像重塑了,背景卻是斷垣
殘壁;巴羅克式的典皇宮庭修復了一半,延伸入一片廢墟之中;浮雕牆重新樹立
起來,上面的羅馬人物重新光鮮;宮廷的羅可可式圍廊,修復了一段,繁花鏤葉,
畫樑雕棟,叫人想見奧古司徒王室昔日的奢華,但只消向前幾步,又見大片殘柱
上煙燒火燎的驚心動魄。
  我不知道設計人員是什麼想法,是否有意保留廢墟,提醒東德人民毋忘西方
帝國主義者罪惡,現在這景象,我們驚奇得啞口無言:半修復的廢墟,輝煌與慘
淡相間,絢麗與毀敗並存。
  如果說廢墟有一種特殊的美的話,德累斯頓把這種美大揮大洒地勾勒出來。

  “我去公共圖書館,查印第安納玻利斯報紙,只有半寸長一條消息:‘我軍
轟炸德累斯頓,損失兩架飛機’。看來這是戰爭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我1954年復員回國,就開始寫這個事,就寫這個事,就寫這個事。二
十五年,結果這本薄薄的小書寫的是:如何寫這樣一件事。”

  “如何寫這樣一件事”,的確需要伏涅格特的天才才能弄明白。
  英國轟炸指揮部司令空軍元帥哈利斯爵士(Sir Arthur 
Harris)的回憶錄《轟炸攻勢》(1947)對德累斯頓的轟炸只有醫案
史的敘述。此後出版的回憶錄或歷史書,才不得不當一樁事來寫。近年的如吉爾
伯(Martin Gilbert)1989年出版的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
則引用離德累斯頓不遠的集中營裡,一個猶太人目擊地平線上的火光,興奮若狂。
  或許只有伏涅格特寫得‘亂糟糟’的後現代奇書,才把西方讀者真正震得醒
過來。
  “為什麼我沒有用現實主義的寫法?我做不到,因為這本書早就存在,在我
的頭腦中,我從中取出來而已。這件事還有一怪,關於德累斯頓轟炸,我頭腦中
是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記得。我找到幾個難友,他們也不記得,他們也不想談這
件事。關於此事現在已有不少材料出版,但是我的記憶真是一片空白,故事的核
心部份硬是給抽掉了。”

  美國空軍當時不善夜戰,十三日夜由八百零五架英國飛機打頭陣。英軍的夜
間轟炸有一套規范,可謂有條不紊:先由一隊飛機飛臨上空,從高空不斷投照明
彈,八架雙引擎蚊式機進入低空,確定目標,投下紅色燃燒彈作為標記,而轟炸
指揮員則坐在一架蚊式機中,作低空盤旋飛行。轟炸機人員總是“上半段給政府
幹,下半段自保小命”,在火力威脅下提前投彈幾乎是下意識的本能,所以得有
監戰隊看著他們。
  空軍的氣象學家預報極準,說夜十點放晴。果然十點零五分開始“放標”,
地面警報剛拉響,近三百架轟炸機就沖出雲陣作第一次轟炸。第二波五百二十九
架飛機卻有意等到一點半才開始轟炸,為了“給地面救援工作造成最大混亂”。
第二天白晝四百架美軍飛機的轟炸,讓白天救援工作也無法進行--要燒就燒透。
德累斯頓轟炸,戰術上可稱“完美”,準確得象演習。
  整個城市不久就燒成一把大火炬。

  三場轟炸之後,德累斯頓作為轟炸目標,連象征意義都不再具備。這個城市
終於可以自己處理自己的死人。集中在德累斯頓的各國俘虜,都派來挖人。雖然
是冬天,但待挖掘的活人死人太多,不久屍臭濃重,腐爛的肉體淤出綠汁,大群
蒼蠅圍來撒蛆。倒是給挖屍隊指引了目標。於是就採取了新辦法:每次找到一地
窖屍體,不再挖出來,而是用火燄噴射器火葬於地下。
  德國黨衛軍的效率再次顯出來:所有被人聽到詛咒希特勒帶來災難的人,悲
觀地認為戰爭已失敗的人,一律槍決或絞死。一個美國戰俘從廢墟中揀起個色彩
亮麗的德累斯頓茶壺,當然已經破了,從技術上說,他不是救護,而是搶劫。軍
事法庭效率極高,行刑隊卻缺乏訓練,要在他胸前貼一張靶子才瞄得準。

  “無論如何,我當初應當死在那裡,統計在死亡人數中。死人越多,報復就
越正確。”

  一九四五年三月底,丘吉爾終於下指示停止對德國城市進行“無論什麼借口”
的恐怖轟炸。理由卻極為實際:“不然,我們將佔領的是一片廢墟,我們的軍隊
將無處宿營”。
  當然,在戰爭中,丘吉爾無法對這種事作道義反思。但是在他獲得諾貝爾文
學獎的六大卷二戰回憶錄中,竟然沒有一個字說到德累斯頓轟炸。最後一卷有專
章“無目的亂炸”說的是德國V-1與V-2飛彈。
  也許,德累斯頓轟炸形成的道義問題,已經被用同樣手段達到同樣目的(只
不過效率高得多)的原子彈遮蔽。

  道義問題,在受害的德國,一樣沒有得到再思。德累斯頓被炸後,德國宣傳
機器全副開動,大罵“空中強盜”,“兒童殺手”,戈培爾第一次請了中立國瑞
典和瑞士的報界實地報導英美戰爭罪行。
  三月十八日,希特勒在他的地下室舉行最高指揮部會議。德國戰時工業主監
斯皮爾向希特勒提出報告,認為德國經濟將在四到八個星期內崩潰,意思是最好
不再打下去。但是會議決定實行自殺性焦土政策。會後,希特勒召見斯皮爾訓話,
說了一段妙言:
  “如果戰爭失敗,人民也將失敗。那就不必考慮靠什麼活下去。相反,剩下
的這些東西也應當摧毀。這民族証明了自己弱質,未來只屬於那個強質的東方民
族。不管怎麼說,這場鬥爭後留下的只是弱者,因為‘大善’已經死亡。”
  希特勒這段最後坦言,倒是他的一貫本色,邏輯混亂,用詞夸而不當,卻一
針見血:仗打輸了,是因為德意志民族辜負了他希特勒的期望。這樣的人民,不
如死絕,不值得挽救。
  而俄國,被希特勒最後欽佩地稱為“強質民族”,也的確不在話下。三月,
蘇軍進入德累斯頓,他們對顯示在面前的英美空軍威力,似乎根本沒注意,也不
想恭維。蘇軍的紀律(中國人半年後在東北就會領教),使尚未西逃的居民,也
擁入了難民狂流。

  林彪有一本不厚的書《人民戰爭勝利萬歲》,讓全世界的戰爭理論家哆嗦了
幾年。實際上本世紀的戰爭,幾乎全是“人民戰爭”。以前人類互相集體殘殺,
只是貴族與職業士兵們的事,後來是‘適齡’成年男性的事,其他婦幼老弱的工
作只是準備痛哭,準備逃難。也許是戰爭產業化的結果,本世紀不打則可,一打
就是全民戰爭。後勤供應的組織,比前線將帥的策劃更重要。許多時候,也全民
作戰。戰爭既然成了全民事業,空軍的任務,就名正言順地改變了:轉向轟炸橋
樑軍工廠,再轉向炸毀整個城市。
  二戰期間,盟軍戰略中的一大爭論,就是英國轟炸空軍司令哈利斯堅持:光
靠戰略轟炸,尤其“整區轟炸”,就能使德國崩解,打贏戰爭。諾曼地登陸要轟
炸機群全力支持,哈利斯認為是不必要的幹擾,很不高興。很多人指責哈利斯頭
腦荒唐,其實並不見得:投原子彈的最大理由,不就是用來替代美軍在日本本土
登陸作戰?
  既是全民戰爭,“一概炸毀”也並非事出無因。

  “我原想寫一部戰爭小說,可以讓好來塢西部片大明星出場。最後一個小姑
娘對我說:‘你們在那裡時,不過是小孩子,想充大明星是不對的。’她的話對
我是個很大的啟發……我們那時都是二十上下,娃兒臉。”
  所以《第五號屠場》的副標題是《童子十字軍》。伏涅格特是說這轟炸如兒
戲,如同中世紀宗教狂煽動兒童去攻打耶路撒冷?還是說人類一打仗,就象從來
沒長大?

  在德累斯頓老城區流連忘返,我心中想,哪怕現代式的“全民戰爭”,還有
沒有個道義限制,或者說,遊戲規則?應當還是有的,哪怕對手是法西斯或其他
反動派。至少應當明白這裡有個互惠問題。
  例如英德雙方在戰爭之初,就約定德軍不炸牛津與劍橋,英國不炸海德堡與
圖賓根。這條雙方都遵守了。至今不少德國人誤認為不炸海德堡,是美軍預定要
用作司令部。看一下丘吉爾那封信,這樣想法也並非事出無因。美國人只是後來
才發現沾了這條君子協定的便宜。
  再例如不攻擊掛著紅十字記號的醫院,這條需要將心比心。德累斯頓有幾幢
大醫院,整個屋頂漆成了白地紅十字。在火燄風暴中,當然再大的標記也沒有用。
  要仲裁究竟德國犯規多,還是盟軍違例多,當然不難,不然第二次世界大戰
就無所謂善惡,放棄正義非正義。但是我們經常看到的是拿對方的暴行,作為放
棄道義反思的借口。

  一位芝加哥大學社會學教授著文反駁伏涅格特,指出德國人在戰爭中犯的罪
行更令人發指。
  “我能對他說的只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應當說句公道話:在英美這樣的民主國家,哪怕是在戰時,還是不斷地聽到
理智的聲音。1944年底V-1火箭盲目轟炸英國時,報上不斷有來信,要求
對德國進行報復性轟炸。英國報紙刊登來信時,大部份編者附言:“我們支持政
府的政策,即打擊德國軍事機器,但決不參加報復競賽”。

  伏涅格特在“海鬆小學”演講:“請不要去拯救世界,也別聽你們的父母親
說什麼現在該輪到你們拯救世界,因為沒這個事。”

  德累斯頓大轟炸後,德國大作宣傳攻勢。英國議員斯托克(Richard
Stoke)有勇氣在下院發言,公開指責政府犯下了戰爭罪行。空軍部長辛克
萊爵士當場離席而去,留下副手宣讀答復,言辭傲慢,實為抵賴:“我們不會浪
費炸彈與時間作純粹的恐怖轟炸。這位議員先生真不值得到議會來發表演說,說
是有空軍指揮官飛行員成天在策劃如何多殺一些德國婦孺”。那麼轟炸的理由究
竟是什麼呢?說是德累斯頓是鐵路交通樞紐。此言非虛,不然我們怎麼會來到德
累斯頓換車?但是英美情報機構難道不知道德累斯頓擁塞著難民?

  “原子彈爆炸時”,伏涅格特寫道,“杜魯門總統發表演說,說廣島有鐵路
編組場。這麼說,把全世界每個有鐵路編組場的城市炸平,就不會再有戰爭。”

  人們說哈利斯此人“極糟的戰略家,出色的指揮員”。這話意思是:哪怕決
策錯了,他也能讓部下士氣高昂。
  蒙哥馬利,艾森豪威爾等戰時將帥戰後殊榮,而1945年9月空軍元帥哈
利斯辭職,離開英國去南非,擔任一家海運公司經理,此後哈利斯默默無聞度其
余生。有的書上說他是被工黨政府解職的,兩者一回事:辭職是留面子,不是給
哈利斯留面子,而是英國官方不想過早自我檢討,此後好像也從來沒有對德累斯
頓發表過任何正式文字,正如美國政府也並不想對廣島長崎發表任何文字。
  人類最可悲的缺點是能自動忘卻不方便記住的事。

  “回想起來,可能最奇怪的事情是只有我一個人關心德累斯頓被炸這回事。
我時不時碰到個把參加那次轟炸的飛行員。他們挺羞怯,不是什麼可驕傲的事。
我至今沒有碰到一個人心裡為此難受,包括挨炸的人,他們肯定有親屬死在轟炸
中。我跟一個朋友回那裡去過,沒聽到一個德國人說:‘啊,這地方以前多美,
街邊種滿了樹,還有公園’。”

  又是好天氣,又是一個千紅百紫好夏日,坐在噴泉邊布傘下的人們,已經被
近五十年的和平慣壞,看風景,看女人,散漫而慵懶。一個淺紅頭發女人走過,
上身窄小的無袖短衫,中空一大截之下,牛仔褲胡亂剪得僅遊泳褲那麼大,雙腿
卻長得沒完沒了。她成了上下半裡路的注目靶子,我們也就放開賊眼看。
  “老天,這裝束比天體營還性感。”
  “胡扯!天體營根本不性感。”

  我想不起來全世界什麼地方有如此大一片古跡,不是半毀壞,而是半修復。
全修復的古跡讓人覺得假得可恨,全毀敗的圓明園一片淒涼,調子都是統一的。
半傾塌的長城更讓人更為黯然,塌與未塌處,卻也是一個格調。
  德累斯頓老城,卻是半修復狀態,而其震人心魄,正在其錯亂,修復段與廢
墟段的對峙,使得華美處華美之極,慘淡處慘淡之最:修復欲將廢墟更新,卻裝
作比廢墟古老;廢墟本是待修復,難道修復處不是待淪為廢墟?這個城市最好永
遠懸住在這個中間狀態,讓每個來訪者一生難忘,別讓過度熱心的重建破壞。

  又想起《第五號屠場》:“瞧!他睡下去時,是個衰老的鰥夫,醒來時卻正
行婚禮;他從1955門進去,卻從1941門出來;他多次看見自己的出生死
亡,生死之間由著他挑。”
  主人公們離開屠場,飛向“特拉法馬多”星球,航程中放一支樂曲,能消解
一切肉體精神痛苦。
  我想讓德累斯頓做個見証的,並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類道德,而是最形而
下的美感問題。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自古文人見廢墟而興嘆。《洛
陽伽蘭記》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就是因為洛陽盛事不再。圓明園的辛酸,是完
全徹底的毀滅:除了幾個柱子,半段花飾,什麼也沒有留下。王謝之堂,早已是
尋常百姓的破屋。但是這裡,卻是半數伽蘭金碧輝煌,半數佛堂焦壁斷樑。
  戰無好戰,死無好死。難道戰爭還有什麼道德可言?一切為了勝利。為了戰
勝法西斯這個世界的最大威脅,小道理服從大道理。
  人類自從被女媧與耶和華創造以後,就不斷地互相打殺。這是人的本性。人
的第一原罪是想性交,第二原罪就是想殺人。食色性也,殺人也是人性。《舊約
﹒創世紀》第三章就是亞當夏娃受蛇的引誘吃了智慧果,而第一個智慧就是怕赤
身露體,耶和華一看這兩個人類竟然拿葉子編衣服,就知道人類從此無可救藥;
第四章亞當夏娃的大兒子該隱殺了弟弟亞伯,於是“必流離飄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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