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3期上冊﹒總第37期 1998年3月1日出版 | |
【河床】 | |
﹒默 默﹒ |
逃出星期天 你還沒穿裙子 一 瓶 淚 水 白 裙 子 來 自 大 森 林 國慶大典前一天 你是穿黑衣服的 整 容 無 奈 夜 長 只有後羿拉弓的剪紙 |
﹒京 人﹒ |
小傻子的媳婦 配 種 站 老 謝 秦 師 傅 |
【新漢詩﹒香港卷】 | |
﹒棠 棣﹒ |
預 感 對第一次經歷的葬禮的回憶(組詩) 螞 蟻 獻給特拉克爾 歌 頌 生 活 土 豆 多 好 雨 水 |
﹒鄭文斌﹒ |
那些西方的鳥和詩人 事 實 愛 情 家,門牌號碼 詩人的夜晚 陷於寫作和生存的風暴 彼 得 中秋之夜,月兒真高 園 丁 |
【潮聲】 | |
﹒藍﹒ |
憶 祖 母 |
﹒風 子﹒ |
老 朋 友 |
【六香村言】 | |
﹒散宜生﹒ |
密勒和梅勒 |
﹒C C﹒ |
歪脖鎮上的工商業和性壓制 |
【如是我聞】 | |
﹒張 耳﹒ |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十〕 |
【編者短語﹒三年之望】 |
──────────────────────────────────── 【河床】 ──────────────────────────────────── 欄目編輯:京不特、伊 可 ﹒默 默﹒ 逃出星期天 ───── 我逃出了星期一,中國讓我推銷黃河的泥漿;我逃出了星期二,中國派我在 瘋人院負責警衛;我逃出了星期三,中國把我遣返洛陽,要把我的皮膚染黃點。 我逃的時侯驚慌失措,惡夢遍身。由於各種各樣無理的壓迫,我還逃出了星期四, 逃出了星期五,逃出了星期六,但我還是沒能逃出星期天。 一條光禿禿的大馬路上,陽光爛漫得耀眼。我覺得在這條馬路上該有一個或 幾個能盪漾我靈魂的少女。我多麼想告訴她們,我活得苦悶極了;我還想問問她 們,那場說要掀起的海嘯為什麼遲遲未能掀起?我跨上街沿,朝一個茶攤走去, 我嘴沒有渴,我是朝擺茶攤的一個煙煙子走去,我被她深深吸引。煙煙子上穿白 底小紅點硬領襯衫,下穿淺白素雅的長褲子。我還被她朴素發式打動。 “茶裡放過毒嗎?”我問。雖然還處在逃難中,我還是不忘玩玩文字遊戲。 煙煙子指著前面一座白房子說,“那是一座私人承包的焚屍爐。我今天賣出 去三十七杯茶,他們接到了三十七筆生意。” “正中下懷,”我說,“本人正在找一個幸福的死法,喝了我會死,允許我 燦爛地倒在你腳下嗎?我不可能逃出星期天。” “說什麼?我聽不懂。”煙煙子擦起桌上洒出來的茶水。 告訴她她也不會明白。我逃不出星期天。不不,別再問我什麼,不要迫使我 講廢話。我一把抓起杯子,仰脖灌下。我掏出口袋所有的錢,拿過少女的手,往 她手裡一塞,轉身走向白房子。我覺得自己視死如歸了,這境界不容易呀。遠遠 看白房子象一塊奶油冰磚變成的龐然異物。甜甜地死去。 我走到鐵柵門前,門緊關著,我撲一聲跪到地上,嚷了起來:“快快開門, 讓我進去。帶我走,不要把我拒絕在苦難的生命裡!” 門開了,開門的仍然是煙煙子。我驚訝得張口結舌。 “你去哪兒了?怎麼才回家?”煙煙子站在剛夠容身的門縫裡,嬌嗔。 我奔過去一把摟住她:“你是不是毀滅?” 煙煙子搖搖頭:“不,我是誕生。” 我回過頭,遠處的茶攤還在,另一個煙煙子還在那裡忙碌,倒茶送茶收錢, 回答顧客的搭腔。我鬆開懷中的煙煙子,嚴肅地問:“你究竟是誰?” “我無處不在,我就是星期天,”煙煙子說。 我盯著她一會兒,最後心灰意懶地試探著問,“看來,我是無法逃出星期天 的嘍?” 煙煙子把手搭到我的肩上,細聲但有力地說:“你已經逃出了星期天。” 觀眾們對大型魔術劇《逃出星期天》空前關注,孩子們的目光深邃起來;老 人們走出劇場,也開始視死如歸,把家裡的什麼營養口服液統統扔到垃圾桶裡。 不久,大雪紛飛,元旦社論也露出對此劇的讚賞之意。又不久,傳說起《逃出星 期天》的女主角雖然年紀輕輕,但因患乳房癌,一個乳房已經割去。民間開始稱 她為“獨乳明星”。一群下流胚沆瀣在一家光線晦暗的小家館裡,討論是左乳房 先割去,還是右乳房先割去。持左乳房先割去的佔壓倒多數。其中一個滿臉粉刺 的家伙卑俗地一笑說,她男人肯定野得很,捏起來往死裡捏,涅出癌了。另外幾 個下流胚立刻同意這個結論。他們一個個口幹舌燥。一粒糟毛豆掉到地上,梳小 分頭的酒客彎身拾起,扔進嘴裡。沒有人逃出星期天。明天又是怎樣一個星期一 呢? ■[目錄] 你還沒穿裙子 ────── 下雪了。雪很大,風很大,遮沒了樹、樓房。世界被雪連成一片,世界大了。 你眼睛小,鼻子小,嘴小,人也小。你沒長大。天天有人送給你一條裙子,大家 都喜歡送裙子給你,用各種各樣秘密的方式。 奶奶喜歡你穿裙子,不管什麼顏色的裙子,奶奶都喜歡;只要你穿裙子,老 式的,時髦的,新的,淘汰的,只要你是裙子,只要你穿著,奶奶都喜歡。無論 冬天,還是春天,奶奶都希望你穿著裙子,更不要說夏天。你不明白這為什麼, 問奶奶。奶奶停下手上針線活,想了老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好;說了老半天,也 沒有說清楚。以後你就討厭穿裙子,寧肯穿長褲。穿長褲並不使你更美,你常常 想:奶奶,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氣。 雪越下越大,你沒穿裙子。走著走著,你長大了,雪溶化了,世界重新小了, 你還是討厭裙子。奶奶日益憔悴。秋天,奶奶就等冬天;冬天,奶奶就等春天; 春天,奶奶就開始忙碌,準備你的裙子和夏天,以及她自己快活的夏天。 可是,奶奶放在你枕邊的一疊裙子,你視若無睹。你慢慢穿上白色西褲。奶 奶瞅你一眼,立刻愁雲密布。今天37度,上海難得這麼熱。傍晚回家,你的長 褲全部浸濕。你脫下來扔進桶裡。奶奶一言不發拎出去洗。洗完了以後,晾在窗 外。晾在窗外的不是裙子,裙子還在你的枕邊。 奶奶帶著哭腔說,煙煙子,我七十三歲了,你安什麼心思要和奶奶拗呢?為 什麼不體諒奶奶的心情呢?煙煙子,假如你是奶奶,懂了嗎,孩子?你生硬地說, 不懂。耳機裡的音樂裡有人行道上的咖啡館,有巴黎黃昏的苦香。 在奶奶的追悼會上,你才穿上黑色的“孝裙”。在家門口焚燒花圈時,你脫 下裙子往熊熊的火裡一扔。鄰居們驚訝起來,趕緊交頭接耳。你裝作沒看見,沒 聽見,走回家裡,隔著緊關的玻璃窗,望著外面余燄枚枚的花圈。小屋幽暗,有 人拍拍你的肩,你回過頭,天真憂傷地一看:是奶奶。奶奶猙獰地說,你以為奶 奶真的死了嗎?奶奶是死不了的,在中國,奶奶是死不了的!給我把這條裙子穿 上。奶奶兇狠地一邊說,一邊抖開一條明朝的裙子,知道這是誰的裙子嗎?你乖 乖地脫下牛仔褲,接過奶奶手中的裙子,慢慢穿上。你感到窒息,難受得要命, 憋得淚一顆顆滾到地上。奶奶說,我的好孩子,你真美。你一腳踢碎對面的鏡子。 奶奶又說,穿著這條裙子出去和世界交流吧,你會發現整個中國就是一座皇宮。 奶奶激動得哭出聲,說,孩子,你要知道呀,我曾經也多麼美麗,多麼動人呀。 你推開面前的奶奶神情厭惡。 你一言不發走出家。風撩不動那件厚厚的綢裙,你的秀發在疾風中飄散。坐 到一個角落裡,你憋得再也喘不過氣,暈了過去。醒來以後,你看見一個小男孩 對你動手動腳,他滿頭是汗脫你的裙子。你一動不動,任憑他左拉右扯,你用疲 倦的聲音問他:孩子,脫我的裙子也好玩嗎?他說,我和來來、奇奇、德德、平 平勾過手指約好,三年裡看誰替我國婦女脫的裙子多,誰多誰就贏,誰贏誰就做 城堡司令,那座城堡是我們發現的,是用沙子壘的。你覺得他真可愛,嫣然一笑, 用沙子壘的嗎?是用沙子壘的嗎? 他開始撕你的裙子,一片片,撕出一片片蝴蝶。你來不及害羞,也沒感到害 羞,你燠悶得太久了。現在你渾身涼快,感到舒暢。他問你為什麼要穿這條令人 作嘔的裙子?發生過的什麼事你都不記得了,你只覺得淚眼模糊,你示意他俯下 小腦袋,你要吻吻他。他照辦了,你抱著他的小腦袋忘情地吻著。 他被你吻大了。下雪了,你沒穿裙子。你垂臉看自己潔白的全身,突然捂臉 失聲哭了。你叉開手指,露出眼睛,望著他。你脫口而出喚他一聲“東東”,你 說,好嗎?替我找一條新裙子,我想要一條新裙子。 後來,你和這群偉大的孩子一起埋葬了撕碎的裙子,你擦幹淚跡,他擦幹血 跡,為了脫窒息你的裙子,他的膝蓋跪在大地上磨出了鮮血。你們迎著撲面的大 雪,尋找新裙子。 ■[目錄] 一 瓶 淚 水 ─────── 我家窗外有一個懸空的小鴿籠,在殘陽如血的背景下,我的鴿子飛來飛去, 飛上飛下,使人們感到歡愉,感到沉靜的魅力;因為我總是在大街小巷奔來奔去, 因為我吹的哨清澈如雲,因為我的眼睛總是眨得恰到好處,許多女孩接二連三 地失眠了,聚在一起的時侯不再嘰嘰喳喳,變得沉默寡言,浮想著同樣飛翔的鴿 子,同樣的我,同樣的殘陽如血。 煙煙子一次次魂不守舍,空奶瓶塞在弟弟的嘴裡幾個小時,直到弟弟餓得嗷 嗷大哭,煙煙子才聞到廚房裡牛奶的焦糊味。煙煙子還一次次踮起腳,想抹下天 上的星星--她心中金燦燦的淚珠,直到周圍站滿人群,困惑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她才捂起臉奔回家。小跑在路上,煙煙子感到自己的腳步像我吹的哨。 女孩終於躍躍欲試,開始收集鴿子的主食:玉米和蛋衣。她們都是家裡的掌 上明珠,父母們拗不過她們,幾天裡,一個現代化城市裡長滿了孤聳的玉米桿, 等待秋天和收獲;母雞的咯咯聲和母鴨的嘎嘎聲在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傳統的寵 物貓和狗遭到空前的冷落。女孩們中流行抱母雞母鴨睡覺,等待它們孵蛋,蛋一 生下來就草草地炒了吃掉,然後剝下殼上的蛋衣,飛快地奔向我家,把一片片潔 白的蛋衣獻給我,害得行人們無法低頭沉思,因為一不小心。隨時都會和一個跑 得滿頭大汗的女孩撞個滿懷,行人爬起來揉揉屁股,要怒斥時,這些女孩早就無 影無蹤。要是雞鴨幾天不生蛋,她們就會坐到地上傷心地大哭大叫,害得父母們 食不甘味,全家人沒日沒夜圍著驕傲的母雞母鴨團團轉。啊,多少人圍著雞鴨團 團轉?多少家人關注著玉米的收成。 煙煙子一直悶著臉,她家門外沒有空地種植玉米,她父親反對城市養雞養鴨, 她父親年輕時代是一個目光嚴肅的象征派詩人,寫過“在波谷浪峽中,放牧威武 的豹子”等佳句。他反對女兒崇拜養鴿子的少年,煙煙子頂嘴,他就掄過去一個 大巴掌。他重男輕女,念念不忘煙煙子把空奶瓶塞在寶貝兒子嘴裡,把牛奶煮得 滿屋焦味。 全城的女孩差不多都得到過我報以的微笑,接過女孩們紅著臉遞來的玉米和 蛋衣,我總是微微一笑就收斂,不多笑。很快,“他對我微笑”這句話取代了幸 福、驕傲、成功、銷魂、初戀諸如此類的詞匯,常常在課堂裡聽見女孩們這樣回 答: ●:我感到幸福--我感到他對我微笑 ●:我非常快樂--我非常他對我微笑 ●:天藍的讓人銷魂--天藍得讓人覺得他對我微笑 ●:我還沒有初戀--我還沒有他對我微笑 語法和文法明顯不通,老師們只能叭叭著眼珠,於是教學大綱也只好作 改動。煙煙子沒有獻過玉米和蛋衣,除了她以外,我幾乎認得出全城女孩的面孔。 煙煙子看見我走來,就趕緊避到角落裡,或街沿上的劍麻叢後。她覺得愧對飛翔 的鴿子,愧對殘陽如血,愧對清澈的哨,獨嘆命不好,投錯胎,倒霉地做一個 詩人的女兒。但煙煙子還保持靜靜的微笑,默默地渴望奇跡。 幾年以後,大旱金石流,城裡一連幾個月斷水。水流的嘩嘩聲勝於奇妙的音 樂。玉米枯萎了,母雞母鴨不再下蛋。渴和悶使女孩們喘不過氣來,對鴿子的小 主人的激情大減。我的眼睛眨得再恰到好處也無濟於事,鴿子斷水已經好幾天, 我望著灰色的天空默默流淚。 我身後響起哨聲--煙煙子走來的腳步聲。煙煙子走到我身後,我轉過身, 我不認識她。 “這是我的眼淚,收下吧,解解鴿子的渴,可能苦了點,”煙煙子舔著焦幹 的嘴唇說。 我感激地接過這瓶晶瑩的淚水,晃了晃瓶子,水聲、淚聲、洶湧聲,我朝煙 煙子露出微笑。 公元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六日,我們以少年的方式接過長江和黃河。 ■[目錄] 白 裙 子 ───── 下雨了。 煙煙子把點燃的白裙子扔出窗外時,我正好路過。白裙子成為灰燼,熄滅在 我腳邊的水窪裡。煙煙子漠然地離開窗前,我仰望著神秘叵測的窗口。 忐忑不安地敲開門,我問煙煙子為什麼要燒毀一件美麗的裙子。 煙煙子說:“因為爺爺。” 我說:“我們都有爺爺呀。” 煙煙子盯著門外說:“不一樣,爺爺從小把我領養大。” 煙煙子告訴我,有一天早晨,她看見爺爺的眼淚一串串滴到古箏的弦上,悲 愴的飄逸的聲音現在還在她的心裡回盪。她悶著臉說: “我對不起爺爺。” 煙煙子的爺爺病危期間,有一天上午,她穿著雪白的連衫裙去醫院探望,才 走進病房,爺爺就氣得挺起身子,拔掉鼻孔裡的氧氣管破口大罵: “你怎麼敢穿這種裙子!象一張挽聯,你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 煙煙子急得說不出話,低眼望著令爺爺勃然大怒的白裙子。她在胸前還別了 一枚磬香的素蓮。 我說:“別哭了。我家裡也有過一條白裙子,我姐姐的。” 煙煙子不哭了,紅著眼睛說:“我一米六十九。” 我說:“姐姐一米七十。” “那麼我穿了也合身,”煙煙子說,“可是你的姐姐會舍得送給我嗎?” 我焉了,說:“姐姐死了。三年了。” 每年,姐姐的祭日,我就洗一次白裙子,祭典姐姐。越洗越白,越白越亮, 越亮越晃眼,越晃眼我就越傷心,越傷心我就越恨爺爺。 煙煙子憐憐地問:“生病死的嗎?” 我無語難過。 “什麼病我可以知道嗎?” 我一字一句地說:“姐姐生前又動人又健康。” “那麼為什麼……” “因為爺爺。” 煙煙子默然了。我也默然。 煙煙子走到窗前,窗外的雨依然如淚不散。她依次端起窗台上的六個花盆, 都是淨魂幽香的花。她把花伸到窗外讓雨淋一淋。 我翹起二郎腿,手臂平擱到沙發頂上。在陌生少女家的拘束我一點也沒有, 我說: “你眼圈發黑。” “我哭累了。幾天來,幾年來。我在等你。” 煙煙子甩甩端花盆端酸的手,坐到我身邊,腮倚到我肩上,滿目曠世的柔情。 我的肩膀平時會抖個不止,可是現在我一抖也沒抖,凝視著她我百感交集。 三年前。 我爺爺煮好飯,炒好菜,一邊用濕毛巾揩被煙熏出淚水的眼睛,一邊催我們 吃晚飯。 姐姐微仰頭在一幅畫前入迷,說她不餓,讓我們先吃,別等她。 爺爺把飯吃飽後,湊到畫前,順著姐姐的目光,發現姐姐為一座危聳的懸崖 入迷,就陰沉起滿臉壽斑的臉,又一聲不吭。 爺爺以後逢人便說孫女懷疑他的高風亮節,整天穿白裙子象一張挽聯,巴不 得他死。還肯定地推測,總有一天姐姐會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還常常邊說,邊 在光天化日之下泣不成聲。 姐姐怎麼解釋,爺爺都聽不進去。 他拖著病入膏肓的身體,視察全國各地的懸崖。哪一座懸崖下鬆林密密,他 就放心。哪一座懸崖下怪石兀獰,空空盪盪,他就在深澗裡插一塊牌子,上寫: 我死於此! 終於有一天,姐姐脫下白裙子,隨手扔進我懷裡。我正在喂鳥,我馴養了祖 孫三代三只鳥。 姐姐頭發鬆蓬,表情呆滯,她幹啞地說: “弟弟,幫我洗一洗,我困了。” 我看了看懷中充滿姐姐體香的白裙子,說:“還沒臟呢,再穿幾天吧。” 我不耐煩,想扔還給她。 姐姐已經關上奶黃的房門。一剎那,我發現姐姐聯臉上的暮容代替了往日的 靜容。 第二天,爺爺正式通知我,姐姐服了過量的安眠藥。救,已經來不及。 我和煙煙子的婚禮上,煙煙子穿的是姐姐的遺物白裙子,她笑容楚楚。 我們走進富麗堂皇的新房間,調好燈光,我就上去近乎貪婪地摟住我的煙煙 子,呼吸急促地亂摸一氣。 我一直守著少年的貞操,還沒觸過女人的身體銷魂過。 可是,黑暗的靜謐中,我摟著的卻是一件空空盪盪鼓滿空氣的白裙子,摸上 摸下什麼也摸著。失望,打擊,來得措不及防。我摸著空氣煙煙子。 我只好洗腳上床,旁邊躺著空氣煙煙子,翻來翻去怎麼也睡不著,望著懸在 空中的白裙子,覺得它實在象一張無情的挽聯。 我得不到煙煙子的貞操,也放棄不了自己的貞操。空氣煙煙子,空氣新娘! 有人在暗害我! 我咬牙切齒地想:今天是我一敗塗地的婚禮,明天就是你成功的葬禮。 爺爺和他一些幾千年前的朋友,一直唱到酩酊大醉。起初無言無語,後來啞 吟高山流水,大嚷鳳兮凰兮。 我叫醒睡在地板上興奮得失態的爺爺。 爺爺睜開眼睛告訴我,他夢見了一條裙子在他病弱的體內強勁地飄來飄去。 於是我縮回準備掐死爺爺的手,生氣地說: “以後不許睡在地板上,你年紀大了,要當心自己的腰疼病。” ■[目錄] 來 自 大 森 林 ───────── 走累以後,我們坐到路邊的一堆榆木上,煙煙子告訴我,她昨天看了一場內 部電影,美國好萊塢的,票是她家樓上在電影局工作的袁叔叔送的。煙煙子讚嘆 說: “卡鐵彭爾帥極了。” 故事開始時,卡鐵彭爾是一個有先天痴呆症的紅發少年,和七十幾戶人家住 在森林深處,都住板房。鄰居們討厭他。他呢,也整天吊兒當不幹活,痴痴乎 乎地見姑娘就笑。列妮家和阿琳芙住在他家隔壁。她們一見卡鐵彭爾就怕,抱住 爸爸的腿。兩個爸爸終日鋸著木頭,虎聲虎氣地斥責女兒: “怕?怕什麼?” 拉鋸子的寬肩膀一上一下。 這座美國東部的伐可娃大森林與世隔絕,印第安人的營地在附近疏疏落落。 印第安人又瘦又小,獵獲的獵物也是又瘦又小,所以常常又冷又餓,抬著憂鬱的 眼睛望雲。 一天,森林裡開進一對人馬,以一個大屁股的女富翁為首。女富翁心血來潮, 打算買下伐可娃大森林。居民驚慌失措。離開森林對他們來說就等於魚離開水, 雲離開天。他們一籌莫展,妻子摟著大大小小的兒女們依偎在丈夫的懷裡,丈夫 緊握雙拳,怒睜雙眼。有一天黃昏,女富翁和卡鐵彭爾邊走邊爭。卡鐵彭爾不時 露出媸之以鼻的譏笑。這是一組遠景畫面(煙煙子強調說),結果令人難以置信, 女富翁用買森林的錢全部買下了卡鐵彭爾收藏的珍貴名畫。在一間狹長的木屋裡 驗貨,女富翁如獲至寶,極輕極輕地一幅幅撫摸,就象撫摸心愛的男妓。其中十 幾幅是日本的浮世繪,畫面淡靜,人若有若無,屋頂總是被雨或者雪淋著。大家 擠在卡鐵彭爾的木屋外,盯著女富翁和卡鐵彭爾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卡鐵彭爾點 錢時漫不經心。他們暗暗驚訝,他們想起前些日子,卡鐵彭爾渾身整天沾滿木屑。 女富翁走到卡鐵彭爾面前,踮起腳,睜著澄明的眼睛,吻了很久很久卡鐵彭爾。 卡鐵彭爾的胡子不時微微抽翹。女富翁帶來的一隊人全是孩子,都是她的侄子侄 女和外甥外甥女。孩子們象天使一樣坐在沿牆的長凳上。列妮和阿芙琳望著這一 切,感到自己陡然長大了,她們擠在人叢中注視著卡鐵彭爾,眼神裡充滿愛慕和 愛慕和崇敬。女富翁帶著卡鐵彭爾傑出的贗品歡歡喜喜地離開了森林。 卡鐵彭爾把錢往空中一撒,聲音渾厚地說,森林屬於我們!頓時,伐可娃世 世代代的居民們也跟著欣喜於色地歡呼起來。列妮和阿芙琳的歡呼聲甜甜柔柔( 煙煙子說,原版英語的)。一個穿紅睡衣的印第安少女漸漸走向卡鐵彭爾,停在 卡鐵彭爾面前時把頭垂下了,卡鐵彭爾深情地扳過她的肩頭,讓她面對眾人,眾 人一下子狼狽不堪。卡鐵彭爾摟著印第安少女,淚流滿面,感慨萬千一樣難盡的 樣子。 煙煙子拍拍屁股上的木屑說: “演得最好的列妮是扮演者,尤其是列妮夢見卡鐵彭爾教她剖企鵝那場戲, 真絕,斯特裡普第二!” 我只能跟著煙煙子的敘述,想象著,體驗著。我們邊走邊談。煙煙子感嘆每 個禮拜能看一場這類電影,生活就算美滿了。 應邀參加京特、鏽容、胡同舉辦的《撒嬌》詩歌朗誦會,我去遲了。圓形會 場井然有序,絲毫沒有反文化的氣息。鏽容在台上煞有介事地嚎叫著“苦悶的X 和Y的化石”。一位美國姑娘端坐在一幫好奇的三流詩人中間,認真聽著,看見 我走進會場,立刻熱情地迎上來,伸出手握我的手,她說: “你就是默默吧,我就是瑪乃蕾,聽說過我嗎?” “當然,”我說。 瑪乃蕾前幾年是好萊塢的一個電影明星,在全世界少男少女夢中,是著名的 被意淫對象。演了一部東方題材的電影,突然脫離好萊塢,跑到中國來潛心研究 起元曲。我早就聽說過她。瑪乃蕾說: “剛才京特告訴我,最後入場的遲到者永遠是默默,對嗎,默默先生?” 我吱吱唔唔。 京特坐在會場一角,他的娃娃臉討人喜歡,對於京特我有恩必報有仇免了, 他是個糊塗蛋。我討厭坐在他旁邊的鏽容,此人的丹鳳眼讓人感覺有狼的爪子搭 在你的肩上。瑪乃蕾一口流利的漢語令人恍惚。 小華是我小時侯的同學,門牙略齙,他經常偷家裡好吃的東西給我吃。那時 我們家窮,爸爸是個稀裡糊塗的酒鬼,媽媽怎麼省吃儉用,日子過得還是很苦。 小華現在一家紡織廠做司爐工,與他交情雖深,但他不學無術,這些年我們來往 漸少。不知瑪乃蕾怎麼會認識小華的,在接受瑪乃蕾邀請我同訪詩人白夜後,我 才重逢久別的小華。瑪乃蕾說她嘴渴,巧得要命,我們都忘了帶錢,街上一個熟 人也不見。小華擠進電影院售票處的人海裡,不一會兒捏出六支“娃娃雪糕”說: “聊以充飢吧,同志們。” 白夜的寓所在西郊,一路上無車可乘。我解釋說中國的客運交通還是一個大 問題。瑪乃蕾心不在焉地表示讚同。在野詩壇最近風傳我與瑪乃蕾如膠似漆。瑪 乃蕾吮完雪糕,扔掉棒頭說: “這不是流言,這說出了我的渴望,默默,親愛的。” 對她的坦率和深情,我不知如何是好。瑪乃蕾走起路來象去救火。小華告訴 她,這星期我國正在放映他們國家的電影《來自大森林》,他建議我們去櫥窗看 看劇照,晚點去拜訪白夜也無所謂。瑪乃蕾一笑答應,她的微笑象小金魚睡覺。 在《來自大森林》裡,瑪乃蕾扮演一個叫列妮的女孩。片中,列妮看見一個 痴痴乎乎的叫卡鐵彭爾的男人就怕就躲,不過結尾時,列妮和許多其他女孩又一 起愛上了卡鐵彭爾。瑪乃蕾好奇地站在櫥窗前,右偏頭,左傾臉,我覺得她伶俐 可愛。 中午我們才趕到白夜寓所。又不巧,白夜的岳丈一家都在,正準備上桌用餐。 白夜客氣地請我們先吃,我們餓壞了,也就沒有客氣。我先吃完,點上香煙,坐 到寫字台前。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合影照片,上面是白夜、北京詩人西天,還有 一個美國姑娘。白夜和西天身穿凜然不可侵犯的“大地”牌風衣。這些年,白夜 經常指著當中那個美國姑娘神秘地說: “她的身世是一個謎。” 以同樣的神態,以同樣的聲調,說她的身世是一個謎。萬萬沒想到眼前的瑪 乃蕾就是照片上這個幽幽慧慧的美國姑娘。我驚恐萬分。我們三人談了一下午元 曲對當代詩歌的影響,小華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嗑著白夜平時也愛嗑的醬油瓜 子。最後,白夜邀請我今晚留宿在他家。在樓梯口送走瑪乃蕾和小華以後,白夜 猛然轉身開導起我,要珍惜呀!他動不動就意味深長。 瑪乃蕾對我的深情,引起無數同行對我的仇恨。我遭到一次又一次暗算,好 幾次我身上被飄來匕首刺中,倒在天色漸暗的林蔭道旁。瑪乃蕾每次扶起我,都 要對四周憤怒地喊叫,海藍的眼睛裡漾滿苦痛的淚花。 婚後,瑪乃蕾告訴我,她出生在美國東部的一座森林裡,母親是一個漂亮憂 鬱的印第安人,喜歡看雪。我說,親愛的,我早就感覺你身上有混血兒的氣質。 她也愛冬天,她叫床的聲音讓我這輩子不可能長壽了。幾天以後,我鬼使神差地 問她: “你的父親是不是叫卡鐵彭爾?” 妻子驚訝地說:“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 我問:“是不是喜歡裝瘋賣傻?” 妻子連說:“是呀是呀,沒錯沒錯。 我沉痛不語了。煙煙子二十六歲那年患骨癌去世了,這麼早,這麼年輕。那 年坐在路邊榆木上,她對我敘述的那部所謂的美國故事片,原來統統是她的幻覺 呀。我生活在煙煙子幻覺布置的世界裡。我感到渾身顫栗,終於啊,我終於進入 了時間之謎,空間之謎!瑪乃蕾的紅唇沿著我的下巴,朝上吻我。我依稀聽到了 坎坎的伐木聲。 第二天我們去掃墓,在煙煙子的墓碑前,我對妻子說,“親愛的,這裡躺著 我已故的紅顏知己煙煙子,現在,你照我說的對她說: 煙煙子,我是瑪乃蕾,我來看你了,你盼望我,一直盼望我是嗎? 我來了,來了…… 妻子照我的話一連說了三遍,稚氣未脫的嗓音哀傷至極,最後泣不成聲。我 站在清冷的藍天下,仰臉抽泣,不讓自己哭出聲。 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瑪乃蕾獨辟蹊徑的學術成果在她的祖國大受肯定,引 起美國文學院的空前關注。《從桑德堡、凡爾哈倫到默默》、《默默詩歌的建築、 幾何美》、《默默詩歌中的東方式內省》、《默默是元曲完美的繼承者》、《仿 默默詩風者十忌》、《默默詩歌對語義哲學的發展》、《誰在拯救我們的靈魂? --默默》。我覺得妻子這樣讚美丈夫很不妥當,瑪乃蕾洗著窗帘,不以為然。 我們一起漫不經心地度過了一生,因為我們來自虛無,來自存在中的不存在。 在妻子的悼詞裡我提到:妻子生前愛望雪,酷愛寒冬,生氣時最多跺跺腳。在悼 詞的結尾我強調: “事實上我的妻子瑪乃蕾可有可無,所以請各位真的不必流淚悲傷。” 煙煙子坐在榆木上。 ■[目錄] 國慶大典前一天 ─────── 煙煙子站在橋上喊:“喂,橋下是誰?” “我,”他說。 “找什麼呢?”煙煙子往橋下俯身,又盡量不讓旗袍碰到生鏽的橋柵。看下 去,河水發綠。 “找一件找不到的東西,”他雙手在河裡撈呀撈。 “找到了嗎?”煙煙子撐在橋柵上的兩手感到冰涼。橋柵是鐵制的,千人摸 萬人摸,已經發黑。 “還沒有。”幾朵浮萍撞了他的膝蓋,他順手把浮萍撩遠。 “喂,是不是你丟的?”立刻回音四起。一只秋天的蒼蠅嗡嗡嚶嚶地飛過煙 煙子的發頂。 他搖搖頭,他摸到一條死鯽魚,翻過來看看,隨手扔到岸上的菜田裡。 煙煙子望了一眼躺在菜田裡的死鯽魚,“那麼,是誰的?”她站在離橋頭不 到的地方,站在彩虹上。 “我們大家的。”他趟到岸邊,拔了一把野草,揩揩滑溜溜的裸臂和指縫。 “那東西重不重?”煙煙子至今還沒看清他的臉。 “重。否則不會沉下河。”他還是背朝煙煙子,舉起左手揮了揮,意思要煙 煙子快走,別煩他了。 煙煙子實在忍不住好奇,“最後問一問,那東西什麼顏色?”尤其是在秋天, 每年秋天她總是憂憂然又恍悟點什麼。 他用不準備再回答的聲音說:“什麼顏色都有。”不仔細看,看不出河水在 流。 煙煙子走下橋,鑽進菜田的籬笆,從菜田跳到河邊的窪地上。她問,你不冷 嗎?他不作答。你不冷嗎?煙煙子一連問了幾遍。 “不冷,”他說。 煙煙子看清了他的臉,也發現河水綠中帶黑,一剎那,她中邪似地對著河水 發楞。他爬到岸上,從堆在地上的大褂裡掏出一根“老刀”牌香煙,點燃,重新 走下河裡。煙,很輕很淡,掠過煙煙子的臉前,她的目光隨著煙而飄散。 煙煙子又熱情起來:“我也下河,幫你一起找好嗎?” “用不著。” “多一個人會快一點的。” “找不到的東西,不需要多的人。” “亂說,”煙煙子的聲音很好聽。 “謝謝你,小姐。我會突然找到那件東西的。” “我偏不,”煙煙子解開旗袍上的一只鈕扣。 “你下來,就會變成一條美人魚。好,你可以離開這裡了,快,走吧。” “那麼,我陪陪你總可以吧?”煙煙子系好解開的鈕扣。那是只比陽光還透 明的鈕扣。 “隨你了,反正我看你是閑得無聊,”他還是忙著在河裡尋,顧不上瞧煙煙 子一眼。可是他瞥了一眼後,就再也沒有心思在河裡撈了。他覺得那件丟失的東 西似乎並沒有丟在逝者如斯夫的河裡。 煙煙子專注地看著他,背後是紫沉沉的茄子田,是無數盛開的白色的蠶豆花, 是一望無垠,是被路邊的樹疏疏落落擋住的天空,是無窮無盡。 太陽快落山之前,他爬上岸,用毛巾揩幹身體,穿上大褂。煙煙子仰著臉, 一眨不眨地欣賞著他的舉手投足。穿完大褂,他感到暖和,蹲到煙煙子面前,注 視起來。後來他把煙煙子摟進懷裡。 “找到了嗎?”煙煙子繾綣地問。 “找到了。”他吻著她的黑發說。 “還會丟嗎?” “當然。”他吻住了煙煙子紅帆船般的嘴唇。 他們走進一家木棚搭的小酒館吃晚飯,菜沒上來前,他說,總有誰要不斷地 奪取我們身上的什麼,比方時間吧,它會奪走你身上優雅和恬靜,會奪走你迷人 的蒼茫的注視,會奪走你聲音的甜柔,會從我身邊奪走你。煙煙子認真地聽著。 送菜的夥計請她把右肘往後移移,以便放菜。睡前,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煙 煙子隔著紙糊的窗戶說,看,著涼了。 第二天一早,煙煙子急急忙忙和他告辭,趕到政務院禮賓司的大院報到。下 午就要舉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她要和許許多多少女一起在天安門城樓 下,等毛主席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以後,等莊嚴的國歌奏完以後,放繽紛的 氣球。他躺在被窩裡,睡眼惺忪,來不及問煙煙子姓名,煙煙子就走了。 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他也擠在歡呼的人群中,望著滿天飄飄搖搖的氣球, 鮮鮮艷艷,望得他眼花繚亂。隨著幾十萬人共同的目光,他朝城樓上那群神採奕 奕的領袖們,投去寄予無限希望的一瞥。他不用再跳進綠中帶黑的河裡尋找那件 東西了。 氣球還在天上迷漫,他盯著其中的一只。他想,這只黛色氣球一定升自煙煙 子的纖手。 ■[目錄] 你是穿黑衣服的 ─────── 我看見你穿黑衣服。你是不是穿黑衣服的?你是不是昨天,煽動翅膀飛向天 空的那個女孩?看得出,你正在真實地快樂。你要把那條鯊魚拖到哪裡?拖到沙 灘上嗎?沙灘上許多人在排隊包紮傷口,他走向蔚藍的海裡,沒想到海裡有那麼 多尖礁石和碎玻璃、鏽鐵片。他們都在流血,包紮費是八角錢,他們憤憤不平。 你不要把鯊魚拖到沙灘上,不要驚嚇他們。雖然鯊魚死了,他們還是會懼怕。他 們習慣了抱頭鼠竄,他們戰戰兢兢了兩千年。你要把那條鯊魚拖到房頂上嗎?房 頂下有許多人耳鬢斯磨,不要打攪他們。他們夜班剛做完回家,做夜班很累,想 象晴朗卻觸目是黑夜沉沉,這種感覺你沒有體驗過你就不理解。在織布機前左來 右去八小時,你想想輪到你你受得了嗎?在煉膠機前,拿著閃亮的長刀不停地在 滾筒上割著合成橡膠,滿臉粉末,象京劇裡的大花臉,你想想輪到你受得了嗎? 不要把鯊魚拖到房頂上,不要驚嚇他們,不要讓死鯊魚的腥味飄進他們難得甜美 的夢裡。看得出,你生我的氣了。不要怨我。 你可以把鯊魚拖向曲阜,拖到寧波,拖到蔣介石和宋美齡雲雨過的床上,拖 到所有的刑場裡去。我並不反對你在中國拖著一條死鯊魚款款散步,更沒有人反 對你把一條死鯊魚拖向長城。 說什麼?再說響一點?噢,你沒怪我。什麼?我肯不肯幫助你?我當然肯。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用再拖著死鯊魚疲於奔命,就把死鯊魚扔在任何一個地方,讓 所有路過的人看看它死而不僵的樣子,想想中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看怎麼樣? 不合適?那麼就算了。不不,我才不會怪你呢,因為你是穿黑衣服的。我喜歡憂 鬱的人,喜歡你。 --所有的我嗎? --所有的。我累了,我昏昏沉沉。 --我衣服上星星閃爍。 --你是不是孤兒? --遇上你,我就不是孤兒了。 --煙煙子…… --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不是聽說過我的故事? --我想象出來的。你沒有故事,我也沒有故事。 --再叫叫我。 --煙煙子。 --真好聽。 --從哪裡弄來這條鯊魚的? --不告訴你。 你怎麼怨我了?是你告訴我你無家可歸以後,我才用紙、筆、線條、色彩, 把你畫進畫裡的。呆在畫裡的確拖不動那條鯊魚。我無法幫助你,想走出畫裡, 我無法救你,只能這樣,與其莫名其妙傻等度過一輩子,還不如我給你出幾道題, 你以後天天捧在手心裡想想,聊度一生吧。 一:歐洲十四行詩為何剛好比“十三”多一行?撇開那個傳說不談, 想想詩歌和宗教的關系? 〔附:不不,不要聳肩攤手因為你不是詩人而拒絕回答。〕 二:人類的感情和時代的主次關系? 〔提醒:高庚有幅著名的畫,畫名: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 要到哪裡去?】 三:你渴望永恆嗎?你能不能愛一個左撇子十天?並使他在秋天為 你不幸難產而難受十天? 〔提醒:你可能在2011年難產,那年你要小心喲。〕 四:你從河裡救起一只紅狐貍,你愛上他,想和他結婚,我反對, 你怎麼辦? 〔提醒:我這人狡猾但手不辣,我這人充滿秘不可測的憐憫。〕 五:明天你就要變成一只兇殘的老虎,從此出沒於荒山野嶺。那麼 今晚你怎麼度過? 〔建議:可以考慮去砸爛世界上所有的假牙。〕 六:海不斷地為自己掀起浪濤的紀念碑,那麼有多少人站在海邊茫 茫哭泣? 〔建議:算加減法,用算盤,比計算機快得多。〕 七:眼淚裡可以看到日出嗎?眼淚裡有沒有沉船呢? 〔附:這個問題實在想不出答案的話,就不要硬想,這個問題 確實令人不知所措。〕 好了,永別了,煙煙子,下輩子的此時此刻見。希望到時你已經放棄了死鯊 魚,我捧起你的手吻時,再也沒有難聞的腥味。也祝你考分得優。 ■[目錄] 整 容 ─── 隔壁203室新搬進來一家人,女主人煙煙子長得象一只充滿仇恨的狐貍。 如果真是一只狐貍的話,那麼在狐貍史上,她倒會是一只前不見古狐貍後不見來 者的、一個真正的“大美狐貍”。 我家和煙煙子家合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我之所以經常厭食,就因為每天 看見煙煙子在水池邊淘米,還老哼一支支離破碎的歌;我這輩子患的不治之症: 憋尿症,就因為好幾次我走向廁所,煙煙子正好上完廁所出來,一邊系胯上最後 一個扣子。 我不恨煙煙子,恨把她生出來的生母沒有理由。那年花園口決堤,黃河大泛 濫,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裡,生母沒有流產,保住胎生下煙煙子就不容易;恨把煙 煙子撫養大,把這個並不是親生,而且醜陋之極的女人養大的養母,更沒有理由。 養母是一個啞吧,在街上乞討也困難重重。我沒有什麼可怨,只能默默忍受。 但是自從煙煙子全家搬進來以後,我漸漸消瘦,三天兩頭無精打採,同學們 在背後議論我肯定被什麼折磨苦了。我瘦得慘不忍睹。我剝了一粒大白兔奶糖, 往嘴裡一扔,心想:這有什麼稀奇,一九六六年的中國不也是那麼回事?反正我 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難道中國以後不會誕生更胖更美的女人嗎?西 施有什麼大不了?王昭君有什麼了不起?她們決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 個。瘦了又怎麼樣?瘦不瘦與你們無關!想著這些,我走到了家門。 奇怪?門口怎麼鑼鼓喧天?咦,怎麼還有人往203室門上貼喜報?敲鼓的 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人,我問他發生什麼事了,他側過頭來告訴我。 原來,煙煙子在國外有許多親戚,最近都費盡心機終於和她聯系上,紛紛勸 煙煙子帶領全家,到他們那國定居。她的親戚遍布七大洲,有的還是洪都拉斯叢 林裡的遊擊隊員。我猜,可能在給煙煙子寫信時,叢林裡政府軍的子彈還在頭上 不斷呼嘯;有的是美國著名的反派演員,老演詭計多端的雙重間諜,既玩清水出 芙蓉的英國美女,也玩冷若冰霜的蘇聯美女;有的,有的。反正煙煙子和丈夫緊 急商量了兩天兩夜,最後統統婉言謝絕。煙煙子所在單位組織科了解到此事後, 覺得大有文章可做,趕緊吸收煙煙子入黨,同時將煙煙子的優秀事跡洋洋洒洒地 送報上級組織。市委的一次常委會上,一致通過授予煙煙子為“愛國主義楷模” 的光榮稱號。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我老三老四地拍拍鼓手的肩膀,算表示謝意。鼓手見 有機可乘,連忙說:我手臂敲麻了,幫我敲一會兒?我接過他馬上遞來的鼓槌, 起勁地敲了起來。在人群的簇擁下,煙煙子笑咪咪地走過來。一個人醜並不難, 難的是醜一輩子。 晚上,我關在家裡拚英語單詞,拚,迎接第二天一早的期終考試。煙煙子站 在門外叫我說:你家煤氣上煮什麼東西?有一股焦味。我放下書本,奪門而出, 奔到煤氣前,掀開鍋蓋,一對大明蝦煮焦了。我尷尬地朝煙煙子笑笑,她也笑笑。 已經六點半,她才淘米。煙煙子家天天很晚吃晚飯,從來不感到餓。煙煙子今天 穿著一件花格子裙子,每年七月一日黨的生日才穿的,平時不穿。今天不是黨的 生日。 完!1985年6月30日初稿於莊嬌窩。 朋友們傳看了“整容”以後,熱情洋溢地對結尾提了許多意見,希望我能作 修改。其中兩條意見頗有代表性。下面是根據董堅和孟浪的意見修改的結尾: 1--根據董堅的:(接上……也玩冷若冰霜的蘇聯美女的後面)還有一個 親戚在東南亞富可敵國,也勸煙煙子出國定居,以便百年之後由煙煙子做合法繼 承人。煙煙子眷戀祖國,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有關部門聞悉,專程派員做煙煙子 的思想工作,使者懇求煙煙子說,為了黨和國家利益,你一定要去,把那筆遺產 繼承到後,再回國,把遺產投入到四化建設中去,祖國等待你,祖國懇求你!煙 煙子被說服了,抬起臉來望著使者,瞇縫眼小得連激動的淚水都流不出來。 煙煙子在專機的弦梯上走了幾步,轉過身,朝送行者使勁揮手。煙煙子穿著 一件紅色的男式硬領襯衫,斜紋喇叭褲。除了我和她丈夫,送行者們在一瞬間都 感到煙煙子美麗動人,除了她的兒子以外。她的兒子良良一直覺得媽媽最美。 2--根據孟浪的:(接上……一致通過授予煙煙子愛國主義楷模”的光榮 稱號的後面)有個一直默默無聞的整容家,看到報紙上的報導,覺得等待已久的 揚名機會來到了,敲開煙煙子家門。經過整容家幾天幾夜的巧舌如簧,煙煙子終 算答應讓他為自己整容。整容後,煙煙子大為改觀的臉上果然出現一種難以言表 的魅力。我死後幾年,一家婦女雜志評選中國五大美女,煙煙子居然入選了。 整容家名揚四海。寂寞的整容家是寂寞的中國。詩人白夜在組詩《裸體的蚊 子》裡一語道破天機:他誕生到中國/他是來為中國整容的! ■[目錄] 無 奈 夜 長 ─────── 我在黃浦公園門外的柵欄下,看見煙煙子面容痙孿,捂著腹部蹲在綠蔭裡。 行人們象雪花一樣飄來飄去,視若無睹。我走過去,蹲到她面前,不知如何安慰 是好。我問: “肚子吃壞了?”她搖搖頭。我問,“誰踢疼你了?”她搖搖頭。 “沒有誰欺負我?看不出來嗎?我已經145歲了。”煙煙子笑得象鐵一樣 硬。 那麼烏黑的發絲、細潔的皮膚、明澈的神色,我難以相信。但是救人要緊: “去醫院。來,勾住我脖子。” 煙煙子推托:“無所謂,一百多年了,我好幾次這樣陣痛過。自己會好的。” 她撐起身體,一手扶欄桿,一手拍裙子上蹲臟的地方。 我覺得沒必要再呆下去,轉身走了。 背後傳來煙煙子焦急的聲音:“喂,你路走錯了!“ 十年以後,我果然迷路了,在峰回路轉的懸崖路上嚎啕大哭。我長大了,我 累了,我不願再奔波下去。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給你一條路。” 我回頭一看,背後站著煙煙子,一個一百多歲的少女,一個飽經滄桑的少女! “朝前走,不要怕孤獨。”她說。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遇上她,我真想抱緊她痛哭一場,我含著淚問:“孩子誕 生了嗎?” 煙煙子淡淡苦笑:“我是為流產而懷孕的。” “醫生有沒有什麼診斷結論?” “中國,還沒有醫生。你我彼此陌生,最好別問這些,”煙煙子雪下臉。 虎門海灘。銷煙。公元一八三九年。在眾人歡呼聲中,一個少婦突然渾身癱 軟。在濃煙沖天,在鹽鹵和石灰的氣息中,煙煙子哇呀哇呀落地了。父親是珠江 上艄公,恨透了金頭發藍眼睛的大不列顛煙販子,征詢了在場的族長和觀看銷煙 的人的意見,又得到林則徐大人的讚許,煙煙子被命名為“煙煙子”。大不列顛 的炮艦擊沉了渡船,煙煙子失去父母,成了孤兒。 長大遠嫁到福建,煙煙子做了徐繼畬的小妾。徐繼畬正在編寫十一卷的《瀛 環志略》,寫累時,他面露喜色,愛望窗外,總是看見煙煙子在稀疏的龍眼林裡 挖小坑,撒種子,填坑,滿臉落寞。煙煙子常常翻看紅木書桌上的《瀛環志略》, 她不懂上面寫什麼--爵房者,有爵位貴人及耶穌教士處之;鄉紳房者,由庶民 推擇有才識學術者處之--甜呢呢地問時,徐繼畬就會咕噥一句煙煙子更聽不懂 的話:商女不知亡國恨。徐繼畬寵正房和偏房,難得垂青煙煙子。煙煙子只好常 常自慰。 強佔租借地,劃分勢力范圍,瓜分中國的狂潮越來越洶湧。一八九九年,煙 煙子回家鄉,路過萬木草堂,陽光如雨漂散。草堂裡傳出一個洪亮的聲音,迷得 她渾身顫抖,洪亮的聲音在念《少年中國》。煙煙子抑制不住好奇心,走進草堂。 康有為見她機警伶俐,就派她陪樑啟超去北平上書光緒皇帝。返回途上狼嚎虎嘯 不息,煙煙子怕得受不了,順勢倒進粱啟超幹癟的懷裡。樑啟超迷迷懵懵地撫摸 起煙煙子,根本沒想到煙煙子已經五十多歲了。煙煙子沒有自卑感,也沒有逝水 流年的傷感。她想要一個孩子,孩子的命運由她安排設計。樑啟超也信心滿懷, 使用各種姿勢與她交歡,可惜都無濟於事。煙煙子的肚子一直寂寂寞寞。後來煙 煙子也反對科舉制度,竭力主張效仿西方。被那拉氏通緝後,樑啟超帶著煙煙子 躲進了德國大使館避難。煙煙子受不了使館裡難聞的玫瑰臭味,天天如坐針氈。 有一天清晨,她終於冒著生命危險,冒著血雨腥風,毅然決然地跨出了使館的大 門。煙煙子發誓要找到一個傑出的男人,非生下來那個孩子不可,不管忍受怎樣 的苦難。 煙煙子不嫌孫中山個子矮,她喜歡聞孫中山身上的檳榔味。孫中山從不主動 抱她。等不及了,煙煙子就會走進孫中山的書房,久久地站在椅子背後,最後不 無嗔怨地說:逸仙,你的字寫得真神氣。孫中山捧起正在起草的《中華民國臨時 約法》,沾沾自喜地欣賞起來。袁世凱竊取勝利果實以後,什麼國民有言論、結 社、集會、著作的自由規定,統統成為一句空話。煙煙子恨孫中山臉上那付悲天 憫人的軟弱神情,決心阻止自己變得蒼老,她心裡千千萬萬次高呼打倒資產階級, 但她又不知為什麼高呼萬歲。 煙煙子越來越憂鬱,誰都無以安慰她。經陳獨秀介紹,她結識了李大釗。李 大釗小小的牛眼睛裡,充滿改天換地的力量。煙煙子喜歡這樣的眼睛。孫中山那 年病入膏肓,對她和李大釗的幽會聽之任之。李大釗一邊解她的發髻,一邊象脫 她衣裳一樣,向她傳播共產主義,她都乖乖的。冬天,煙煙子懷孕了,終於懷孕 了。又不久,李大釗被絞死,她正在鄉下休養,聞訊,煙煙子倒地流產,那年她 八十八歲。 她仰望蒼天,欲哭無淚。她對周圍的田野嘶喊親愛的親愛的,空山空河空城 空空的國人靈魂,沒有回聲。煙煙子重新開始漫長的流浪,苦苦地尋覓。她是個 女人,她想一個自己的孩子呀,她不相信在中國哺育不出她盼望的孩子。 東方紅,太陽升。 後來呢?我問。 我抬起浸在水盆裡的腳,甩水。煙煙子背對他在舖床,做睡前的準備工作。 煙煙子動作利索,我實在無法相信煙煙子已經145歲了。 後來,偉大領袖毛主席迷上了煙煙子,發誓要為煙煙子改造一次中國,他沒 有實現煙煙子的願望。文化大革命以後,煙煙子和遇羅克……遇羅克,聽說過嗎? 煙煙子爬上床,鑽進被窩。爐火熊熊,跳躍著長江黃河的幻影。知道,當然知道。 遇羅克是中國思想解放的先驅,如今已經家喻戶曉。 從上世紀到本世紀,煙煙子幾乎沒有停止過懷孕。可是每次都以流產告終。 “現在,遇上了你,親愛的,別讓我再次流產了好嗎?”煙煙子伏到我肩上 哭泣起來。我剛剛倒掉洗腳水爬上床,因為手上還沾滿水,就沒有馬上抹掉淚。 “我會的,會努力的,煙煙子。” 我撫摸煙煙子的臉龐,象撫摸一首空前絕後壯美的史詩;我看著躺在懷裡的 煙煙子,看到了一條真正的中國路。我真想用煙煙子琴弦般的手指,撥一支輕輕 的歌。煙煙子的確沒有老,煙煙子永遠不會老。我想,可我會老。然後我以排山 倒海之勢。 第二天起床,我問煙煙子說:“孩子出生以後,你打算讓他幹什麼?” 煙煙子嚥下嘴裡的飯菜:“屠龍!” 我不以為然:“牛氓要殺老鼠,你讓兒女屠龍。這不算開天辟地,不算壯舉。 ” “該屠龍了。” “龍看不見,摸不著,怎麼殺呢?” “所以子孫們的人生將更加艱難。” 我以為煙煙子跟我開玩笑,於是生氣地指責煙煙子燒的菜一點也不好吃。 後來,我在一家工廠的門衛室工作,任何人敬的煙,不管優質劣質,我一概 收下,變得厚顏無恥。我不覺得有對不起煙煙子的地方。我生煙煙子的氣生了一 輩子。煙煙子後來回故鄉,在故鄉生下了一個孩子。她死於一則新聞對她的刺激。 那則新聞報導說:美國科學家發明了生產蛋白質的計算機。煙煙子想,人可以由 機器批量生產,她再活下去有什麼意思呢?當場血崩氣絕倒地,以一個少女燦爛 的面貌,終年155歲。以後,還會誕生象煙煙子一樣的人,會的,她將叫“煙 煙煙子”。會的,在中國! 煙煙子花了一百多年終於生下的那個孩子,不知跟誰姓了。反正聽說他竭力 反對只搔中國身上的痒,反對世界上流行的說法,認為中國如煙縷縷。 我們等你,煙煙煙子! ■[目錄] 只有後羿拉弓的剪紙 ───────── 烈日炎炎,人們熱得喘不過氣,坐在小竹凳上一動不動,生怕大汗淋漓,目 光楞怔,眼圈上無論是誰都布滿一層鹽霜,感到懶散,感到疲倦。第一天攝氏4 2度。這個城市從來沒有這麼熱過;第四天升到攝氏52度。人們開始接二連三 地中暑,開始懷念屋檐下的懸冰,懷念寒顫,懷念遠遠飄來的輕盈雪花,甚至懷 念凍僵的軀體。 太陽酷暴地高懸在天空。他跳樓自殺前高呼:復活吧,後羿!一泊鮮血 蒸發成一股紅汽,裊裊娜娜,在燦白的光茫映襯下。 噩耗傳來,煙煙子張口結舌。霎時呆若木雞,重重地暈倒在門腳下。鄰居們 慌忙把僅剩的幾塊小冰放到煙煙子太陽穴上。煙煙子醒過來以後,無言無語地走 到梳樁台前,拆下鏡子,探出窗口,把鏡子掛到外面。鏡子面對高懸的太陽,鄰 居們納悶地望著煙煙子。煙煙子悲憤地說:讓無恥的太陽照照鏡子,它自己發泄, 多少人昏昏沉沉。鄰居們學她的抗議法,幾天之內,家家窗外都懸起一塊面對太 陽的鏡子,有圓形的,三角形的,菱形的,各種形狀,各種大小,人們等待太陽 終於照了鏡子,感到羞恥,感到內疚,恍然醒悟,收斂炎光。 十歲生日那天,煙煙子掉進冰窟,雪野茫茫,誰知道什麼地方下面有一個冰 窟呢?煙煙子被救起來後,渾身打戰,嘴唇發紫,象兩瓣遲開的玫瑰。是他在冰 窟上呼救,叫來行人救起煙煙子。生日晚會開始前,煙煙子告訴他自己的乳名叫 阿獸,彩色的燭火搖曳,在場的小朋友們都興高採烈。煙煙子說:你是我的救命 恩人。他為什麼難過地低著頭,一聲不吭。煙煙子叉起一塊蛋糕,連叉一起塞到 他手裡,他才咬幾口,煙煙子的媽媽就問丈夫:這孩子怎麼這麼沉重?煙煙子的 爸爸盯著他搖搖手說不知道,燭火映照牆上莊子的名言:獨與天地之精神往來。 宣紙斑駁陸離。 寒冷的星空下,煙煙子要送送他。他象大人一樣微微苦笑,冰冷的小手握了 握煙煙子的蔥指,轉身就走了。 天氣涼爽起來了嗎?沒有。太陽才不會感到羞恥,它隨心所欲慣了。很多年 以後的一天,窗外的鏡子突然紛紛落下,摔成一塊塊碎片。大大小小的碎鏡子依 然映照太陽。天氣恢復到涼風習習。人們感謝鏡子,不約而同地想起煙煙子,湧 向煙煙子家,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她躺在窗下望得見湛藍天空的地方,已經死去 十年,屍身腐爛貽盡。人們發現煙煙子手指的骷髏裡捏著一張後羿拉弓的剪紙。 紙已經又黃又脆。 ■[目錄] ﹒京 人﹒ 小傻子的媳婦 ────── 我們廠有個小傻子,雖叫小傻子,我進廠的時候他也三十好幾了。 小傻子當然不會說話,人也不機靈,要現在說起來,智商乘以二乘積仍然是 兩位數。可是,小傻子卻前後娶了好幾個媳婦。原來,小傻子有個能幹的娘。他 的娘為了抱孫子,走馬燈似的給他換媳婦。 媳婦都是從小傻子的家鄉弄來的。小傻子的家鄉在河北山區,是個貧困地區。 貧困地區的姑娘能嫁個有北京戶口,每月旱澇保收掙五百大毛的三級工,就是一 步登天了。 可是小傻子他娘壞,娶了媳婦不辦手續,過了兩、三年一看沒孩子,就把人 家姑娘轟走了,再領下一個來。 我離開工廠之前,小傻子娶了第五或是第六個老婆。這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才十七歲,是從四川跑到河北,又從河北讓小傻子他娘花二百多斤全國糧票和一 百多塊人民幣領來的。 姑娘長得白裡透紅,連我們廠書記都動了心,和小傻子他娘說:“我給她在 一車間安排個零工幹幹吧”。 小傻子他娘不答應。我們這個座落在北京西山腳下的前勞改廠是個化外之地, 男女之間的事尤其不怎麼在乎。水靈靈的姑娘一上了班,周圍一幫大老爺們,隨 便撥拉一個就比小傻子強,怎麼放心得下。 那姑娘就這麼讓小傻子他娘在屋裡鎖著。 鎖著鎖著出事了。小傻子要上班,他娘在我們廠食堂當雜工,也要上班。一 天那姑娘正一個人在家裡閑著,門讓人給撬開了。進來個壞小子,冷不丁把姑娘 摁在了床上。 姑娘殺豬似地叫。驚動了周圍上夜班的鄰居,大家都嚷嚷起來,才把那家伙 嚇跑。 您問抓住沒有?當然沒抓住。都是一個廠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又不是自家 老婆,嚇跑就得了。頭兒一問起來,連長多高都沒看清楚。 這事出了三、四次,每次好像還不是同一個人。小傻子的老婆成了人人垂涎 的肥肉。書記氣得在全場大會上直罵街。讓那姑娘來認,哭哭啼啼的也認不出來。 有人在底下說了,“操,聽說有一回別人看見,從小傻子家裡翻牆逃出來的就是 書記”。 可大家覺得即使是書記,也比小傻子強。所以也就不說什麼了。甚至還有人 說,“她每次喊個什麼勁啊。想不開。” 後來那姑娘大概想開了。因為一年多以後,就再沒有聽說小傻子家出事了。 或是說,再沒有人聽她喊過了。 再過兩年,姑娘懷孕了,十月懷胎,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傻子他娘樂的什麼 似的,終於給兒子、兒媳補辦了結婚証。 我今年回廠,書記已經離休了。小傻子已經退休了。他娘也早死了。他媳婦, 就是那四川姑娘,現在我們廠看倉庫,風韻猶存。 小傻子的兒子都高中畢業了,在我們廠當汽車司機。長得特像當年的書記。 (《夢縈西山》系列之一)■[目錄] 配 種 站 ───── 從前在工廠的時候,聽話匣子裡說西方資產階級的性解放如何如何糜爛。我 心裡話,“這西方的性解放還能比我們廠更解放麼?”好多年後到美國一看,果 然是差遠了。在研究生院裡,男女生之間也就是借借筆記,討論一下功課。在單 位裡,男女同事之間一句過頭話都沒有。生怕被打成性騷擾。 當年我剛進廠的時候,工人師傅規矩得很。也就規矩了一個月。後來聽說, 我們報到之前,曾召開了一次全廠大會。頭兒在會上說,“人家學生是來接受咱 們再教育的,咱們平時言行都收斂點,不許給工人階級丟人。”當領導的以身作 則,大家也挺給面子,憋了一個月,才都原形畢露。 我的師傅是個女黨員,二十幾歲。我剛進廠,她還上我們家家訪過。我對她 很尊敬。直到一個多月後,我看見她在工作中和一個男師傅鬧著玩,讓人家爬在 身上唧、唧地做“俯臥撐”。此後,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不是那麼高大了, 但親切了很多。 要說鬧,誰都服我們車間主任的老婆。她有一次領著幾個女工把一個男工褲 子扒了,然後劃著了一根火柴……。事過幾十年,她早已退休了,但人們現在仍 然不時談起那次壯舉。 書歸正傳,下面就說配種站。 我們廠一半以上的工人來自河北、山東等地,因為北京人除了我們這些分去 的學生,沒人願意上我們那兒。外地工人來了,家小卻被迫留在老家。北京戶口 金不換嘛。 一年十二天探親假,加上春節五天法定假日,減去路上兩天,外地工人每年 只有半個月的家庭生活。所以,很多人就把家屬接到廠裡探親,住上個一、兩個 月。 廠裡沒有空房,只好讓來的家屬一律擠女工宿舍。兩口子要親熱一下,只好 爭分奪秒,見縫插針。鬧出的故事和笑話我就不一一盡述了。只說和我一個宿舍 的邢師傅有一次把老婆從山東接來了。為了方便,他就讓領導趁我們宿舍其他六 個人上白班的時候安排他上夜班。可我們中午總免不了要回宿舍打個盹。況且有 時候下了班,邢師傅還和他老婆關了門在屋裡。這倒好,每次進自己宿舍,我們 先要在門口使勁咳嗽、跺腳、然後長時間徘徊,好讓他們倆穿戴好放我們進去。 廠裡聽大家抱怨多了,沒有辦法,便撥款在廠南頭蓋了一排十幾間瓦房,叫 作探親宿舍。誰的家屬要來,先到廠部登記排隊,每次使用時間不得超過一個月。 我們不管那排房子叫探親宿舍,我們叫它配種站。 配種站一蓋,一種新的群眾娛樂活動就在我們廠展開了。這就是聽房。 要說這聽房,在別處可能也算流氓活動。在我們廠沒事,書記帶頭聽。不光 聽,第二天上班還議論。 “我說老邢,你那老婆可以,夜裡真給老爺們作勁。比我們家那口子強。” “你看狗子,整天累死累活,省吃儉用,攢下錢養家。他媳婦剛來,頭天晚 上就不讓他碰。狗子他是怎麼調教的。” “老二,今天晚上別關燈,把糊窗戶紙弄個縫。你平時瞎吹,今兒晚上哥幾 個要看你的真本事。” 被聽的人是從來不惱的。況且有的人還偏要當眾人顯顯自己在床上的手段。 配種站,成了我們廠的大戲台。 (《夢縈西山》系列之二)■[目錄] 老 謝 ─── 1. 我進廠的時候,老謝已經六十多歲了,在我們這個位於北京西山腳下的工廠 任革委會副主任。老謝沒退休,退休了也沒地方去,他光棍一條,在集體宿舍住 一個大單間。 老謝雖是副主任,卻連黨員都不是,因此也參加不了廠裡的核心決策。開大 會的時候,他從不坐主席台。這個時候他如果到場,也是和我們坐在一起,胖胖 的臉上永遠帶著酡紅,身上永遠散發著酒氣,誰都不理。老謝一天三頓酒,平時 兜裡還總裝著一個扁酒壺。 老謝在廠裡不怎麼管事,但是對生產的所有環節比誰都清楚。他不管是不管, 一管就管到點子上。大家也服他。如果有什麼事連革委會主任都排解不開,才讓 他出馬。 記得有一回,連著下了兩天暴雨,水眼看就要淹進我們廠的磚窯。裡面正燒 著磚的輪窯進了水就會爆裂,俗稱炸窯。一炸了窯,少說要修一個月,維修費不 算,產值損失就要十幾萬。這在七十年代是個天文數字。 正是夜裡,平時盛氣凌人的主任和書記帶著大小頭頭全來了,挨著宿舍的門 作揖,讓我們出去挖溝、築壘,擋住洪水。 就是一個人也叫不動。嘴裡答應著,磨磨蹭蹭誰也不出宿舍。 那時候不比現在,就是全廠停產,工資也照發。深更半夜,黑咕隆咚。刮風 打閃,下著瓢潑大雨。這幾個當頭的平時又那麼孫子。誰出去玩這個命。 我們幾個剛把書記支應走,正靠在床上煩著呢,突然聽見附近幾個宿舍的人 都在朝外走了。叮叮當當,又傳來工具碰擊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呢,老謝一推 門進來了。隨著進來的還有一身的酒氣。 “起來,抄家伙,走!先去窯南邊。”說完,他一摔門又到隔壁叫人去了。 大家沒什麼好說的,披上雨衣,拿起靠在屋角的鐵鍬,走進了漆黑的雨夜。 2. 老謝雖不是黨員,但入過黨,而且前後入過兩次黨。他一九二五年就在湖北 黃安縣參加了共產黨組織的農會,當時才十五歲。一九二七年他入了黨,並參加 了著名的黃、麻暴動,事後任一個鄉的赤衛隊黨代表。一九三三年紅四方面軍反 擊田頌堯三路圍攻的時候,老謝已經是團長了。 老謝在那次戰役中立了功,但不久之後卻開小差了,隨即被開除了黨籍。這 是他檔案中的第一個污點。 一九三八年,老謝跑到山西,找到了八路軍一二九師。他從頭當兵,一九四 ○年再次入黨,到一九四三年,又是冀南根據地的一個縣大隊長了。但延安的整 風運動早已開展到了各抗日根據地,老謝三七年開小差的事又被兜了出來,在幹 部審查中被停了職,不久被第二次開除出黨。他呢,幾個月後又不知去向了。這 是老謝檔案中的第二個污點。 解放戰爭開始後,三十幾歲的老謝再次入伍,仍然找的是當年和他一起參加 黃、麻暴動的老相識。老相識這個時候已經是縱隊政委,但因老謝的歷史,也不 能重用他,讓他下連隊當了司務長,入黨的事根本談不上。 四九年之後,老謝已經積軍功當上了營長,但還是沒入黨。老相識上調北京 的時候帶上了他,讓他到新籌建的解放軍軍事學院當個小幹部,偏偏碰上了五○ 年的鎮反運動,老謝被抓了起來,兩次開小差的事怎麼也說不清楚。那麼大的運 動,誰也幫不了忙,他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判了二十年徒刑。 3. “虧得是在北京,要在外地,早斃了”。給我們講老謝故事的政工科長劉得 勝說。 我們廠的前身屬於北京勞改系統,劉得勝是勞改幹部,從前專管老謝還審過 他,所以知道得清楚。 “他為什麼開小差呢?”有人問。黃安縣在四九年後改名紅安縣,五五年評 軍銜的時候出了一百多個將軍,人稱將軍縣。老謝要是當初不跑…… “組織審查到他頭上了唄。” 劉得勝說。 “嘿,那是張國濤搞的肅反擴大化,不算數的。” 我那個時候十幾歲,已經看過所有的《紅旗飄飄》和《星火燎原》,上面都 是共產黨打天下的回憶錄,所以知道點。 “審查錯了,以後自然有黨給平反,自己一跑,性質就變了。當時周圍都是 白區,誰知道他跑到哪裡?” “讓張國濤審查的人多半給斃了,平反有什麼用?” 劉得勝盯了我一眼,那是政工科長標準的眼神,讓我把剩下的話都嚥回去了。 劉得勝恨老謝恨得咬牙切齒,但得罪不起。老謝別瞧平時不怎麼管事,就是 愛訓劉得勝,橫挑鼻子豎挑眼,不管當多少人也給他下不來台。 沖劉得勝的那個缺德勁,我們一點都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沖老謝那個血性脾 氣,當年在劉得勝手下當勞改犯的時候是怎麼忍過來的。 劉得勝恨老謝,但也喜歡背後說老謝的故事。一提起自己管過老謝,總掩蓋 不住一絲得意的神情。 老謝是一九六二年提前釋放,留廠就業的。當時全國階級鬥爭的弦鬆了一鬆, 老謝從前的老戰友給北京公安局打了個電話,就給他平反了,還給了幹部待遇, 行政十八級。但他歷史上還有兩次開小差的大尾巴,哪裡都不敢要,廠裡終於在 一九六四年從勞改系統轉到地方後安排他當了副廠長。 4. 我心裡痒痒,總想找老謝聊聊,套他講講打仗的故事。 我們農場還有另外幾個從前的老紅軍、老八路,因為種種原因流落到了這山 根底下,他們的故事我可聽了不少,有的不用去找,自己逢人就講。可是老謝從 來不和別人提從前的事。 有一次我以為機會來了。當時我們正在坐在土坡下面打歇。土坡擋住了風, 冬天的太陽迎面照過來,渾身暖烘烘的。 這時候老謝走了過來。大家一見,都說:“老謝過來坐坐”。老謝在廠裡和 誰走得都不近,也不怎麼和人說話,但有一點好,沒有架子。看大家讓他坐,他 就笑瞇瞇地坐下了。坐下後就半閉著眼睛在那裡醒酒,昏昏欲睡的樣子。 “老謝,我上次給你的燒酒怎麼樣?你要喜歡,我過年探親的時候再給你帶 兩瓶回來。” “老謝,納家屯有個老婆兒才五十出頭,剛死了老伴兒,孩子都大了沒掛累。 人長得可白淨了。要不要我給你說說?” 老謝還是笑瞇瞇的,就是不出聲,在那裡養神。 “老謝,給我們講講打仗的事吧。”我說。 大家一下子都不說話了。能感覺出來,他們都在支楞著耳朵聽著。 “打仗,”老謝操著湖北口音開腔了,“有什麼好講的?” “我知道,你在打田頌堯的時候立過功。就講講那次吧。” 老謝的臉沉下來了,沒有理我。旁邊有人沖我吐了吐舌頭,我只好作罷。 5. 老謝死的時候,誰都不知道,後來才有人想起好幾天沒看見他。打開宿舍門 一看,都有味了。 驗屍結果說是心肌梗塞。 老謝身後沒啥遺物。他的手表跟著他上了火葬場。一輛自行車歸了我們廠工 會。 人們在他宿舍的箱子裡還發現了一頂當年紅軍的八角帽,讓劉得勝收到政工 科的保險櫃裡。我們幾個分來的學生忍不住好奇心,讓劉得勝拿出來看了看。這 是一頂粗布縫制的灰色軍帽,上面綴了個紅色的五角星。和電影上的一樣,卻又 沒有電影上的好看。舊了,在箱子裡壓得沒了形。 “這是革命文物呀”,有人說。 劉得勝露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那要看讓誰戴過”,他答到。 我看著老謝四十多年前開小差時珍藏起來的這頂軍帽,想起了巴爾紮克在 《夏倍上校》結束時寫的一段話: “他這個命運多奇怪!生在育嬰堂,死在孤老院,那期間幫著拿破侖爭略埃 及,爭略歐洲。” (《夢縈西山》系列之三)■[目錄] 秦 師 傅 ───── 1. 我們廠的家屬宿舍就在廠裡面,緊挨著生產區。一進廠門,先要沿著柏油路 穿過一排排的家屬宿舍。多少年都是這樣。不同的是,家屬宿舍當年都是平房, 現在路東仍是平房,路西則修起了好多六層的樓房。 好多老工人拒絕搬樓房。樓房雖然設施齊全,茅房和自來水就在自己屋裡頭, 但沒有個前後院。老工人都來自農村,喜歡種個花草蔬菜什麼的,所以寧願不方 便,也願意住在那些已經蓋了幾十年的紅磚平房裡。 當年的老工人差不多退完了。家在外地的都回去了,好把子女換來頂替,弄 個北京城市戶口。我肯定永遠見不到他們了。家在北京的,能耐大的就作個小買 賣,本份些的沒事就在路邊上曬太陽,下棋、打牌、侃山。 我每次回廠都會碰見幾個過去的師傅。 “京人,這些年你在哪呢?” “回頭到家裡坐坐。我等你。” 隨手抓過一個路過的青工:“這是電工老黃的兒子,現在設備科。這就是我 常給你們念叨的京人,叫大叔。” 我盡量擺出長輩的樣子,領受了這一聲不太情願的“大叔”。 還有的比較簡單,“回來啦”。再沒下文了。 今年回廠,我碰見了秦師傅。當時他正提著一包雜貨朝家走,一定是剛從廠 裡的小賣部出來。 他見了我連招呼都沒打。我叫了他一聲,他只是點了下頭。 還記著當年的事呢。 2. 秦師傅是我們廠的木工。木工房和電工房一樣,不屬於任何車間,為全廠服 務。平常的時候,只有秦師傅帶一個青工在裡面做。 當木工是很吃香的,很多人有求於木工。家裡釘個桌椅板凳,修個門窗,有 面子的,可以請秦師傅去,一頓好飯,一瓶好酒,全齊了。沒什麼面子的,到木 工房要個邊角廢料一定沒問題。至於什麼是邊角廢料,還不是秦師傅靈活掌握。 只要別太出圈,他一般不駁大家的面子。 秦師傅還有一個絕活:糊頂棚。家屬宿舍的平房都沒有天花板,如果不糊頂 棚,在屋裡抬頭就看見瓦,冬天冷,夏天熱。所以都要糊上頂棚。糊頂棚絕對要 用《參考消息》。到文具店買白紙太貴也不經臟,煤球爐子一熏就不好看。《人 民日報》雖然每張比《參考消息》大一些,但也不合適,因為上面盡是國家領導 人的照片。 在屋頂下面先繃上鐵絲,再用百十張《參考消息》糊出一個平整的頂棚,全 廠能接這個活的鳳毛麟角,而秦師傅糊得最好。 家屬宿舍裡住著二百多家,就說三年換一次頂棚,也把秦師傅忙得夠嗆。他 有時一個星期天要糊兩、三家。那年頭誰也想不起為這事給錢,就是給錢秦師傅 也不會要,都是義務勞動。 所以,秦師傅在我們廠人緣極好。 3. 我也求過秦師傅。和他要木頭釘過馬紮、小書架。 我的小書架還是秦師傅親手釘的。這可是很大的面子。讓他釘個半人高的書 架,就和讓華羅庚到小學講四則運算一樣曲才。 可是秦師傅喜歡和我聊天。天南海北,他最喜歡聊《說唐》。我也喜歡《說 唐》,不為別的,為的是天下第三條好漢是我的本家。 “秦叔寶最義氣,是《說唐》第一個英雄”。秦師傅說。 “第一條好漢是人家李元霸,秦瓊且輪不上呢。他要是和我們裴元慶打起來 …” 我們倆見面經常這麼抬槓,其樂無窮。 4. 到了冬天,土凍了,生產瓦坯的車間停產,車間裡的女工有很多到木工房幫 忙,給廠裡大量使用的鐵鍬、鐵鎬裝上木把,釘出下一年要用的托濕坯的瓦板。 老女工有很多往家裡偷木料。那時候興起自己釘沙發。下班的時候掖回一根 一米長、十公分寬的柞木,足夠作根扶手了。自己家偷夠了,還幫別人偷。 說是偷,但在大家心目中並不丟人。差不多十年沒漲工資了,一個月四、五 十塊錢,活又那麼累,拿廠裡點東西算什麼。再說了,人都是國家的。我們就是 工廠的主人。 所以,在我們廠,偷私人東西最下三濫,但拿廠裡東西不算偷。你有本事, 把財務科保險櫃搬家去,大家只會叫好。 但木料損失一多,廠裡急了。叫秦師傅管,他老好人一個,也管不住。增加 護廠的,可都是一個廠的,誰願意得罪人。你抓了一個女工,他男人也饒不了你。 但女工們也要給護廠的一點面子,不能明目張膽朝家拿。她們一般是穿條北 方農村常見的肥肥的大襠褲,下班的時候把木料別在褲子裡。有時候木料太長, 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護廠的老爺們兒看見了,逗趣說:“嘿,不怕短粗,就怕細長,換我這條擱 裡頭吧。” “看我把你那玩意兒薅下來。一邊閑著去。” 接著兩下相安無事。 廠裡後來出了個損招,挑幾個平時求上進的青工組織了一個民兵小分隊,專 門在木工房周圍轉悠。這些人不講情面,這才止住了木料的大量丟失。 5. 我一天下夜班回宿舍,已經是半夜了。廠裡悄無人聲,連護廠的和值班的民 兵都看不見,不知躲哪烤火去了。還沒走到木工房,就看見一個黑影,扛著一截 兩米長、三十公分寬的整料奔了過來。 我心裡一緊,“真他媽膽大。廠裡三令五申,這要是給人抓住...” 一照面,原來是秦師傅。我怕他尷尬,沒打招呼。他樣子也緊張,沒理我, 擦過我朝著家屬宿舍的方向飛也似地奔了下去。 我繼續朝前走,突然迎面又跑過來幾個民兵小分隊的人。 裡面的小王跑過去的時候得意地對我說:“我們盯他好幾個晚上了。瞧好吧 !” 我那天晚上沒睡好覺,心裡總惦記著秦師傅。 6. 秦師傅作為木工房負責人監守自盜,在全廠大會上被點了名。罰了一百多塊 錢,從工資裡逐月扣除。他還被調到一車間當壯工,一年之後才回木工房。這種 事,沒給公家抓住,大家都覺得無所謂。一旦抓住,又大張旗鼓處罰,很多人就 對他側目相看了。至少覺得他太笨,看不出形勢來。罰錢事小,丟面子事大。秦 師傅以後像換了一個人,很少有笑臉了。 他也再不理我了。我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給我好臉。他以為是我通報的民兵。 我很委屈。當年燕國俠士田光被太子丹無端懷疑時的心情,肯定和我的一樣。 但我沒有像田光那樣抹脖子以表心跡。而我的驕傲也使我不願找秦師傅去表白。 “甭理他”,我的朋友們對我說,“大家都知道你的為人,不會幹那種事。 他小肚雞腸,犯不上和他解釋。” 7. 這麼多年過去了,秦師傅老了很多,早退休了。我在路旁看見他的時候,猶 豫了一下,是不是現在最後解開這個疙瘩?但又一想,幹嘛去揭他的老傷疤。我 失去了他這個朋友,但我問心無愧。 (《夢縈西山》系列之四)■[目錄] ──────────────────────────────────── 責任編輯:馬蘭 校讀:建雲 發行:亦布 萬維制作:曉義 主 編:祥子 常務編委:建雲、秋之客、馬蘭、非楊、伊可、京不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