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九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伊可、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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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應元

流 年


  黎明,雞鳴聲聲。停在大路上的卡 車正在啟動馬達,隆隆的機器聲在山村裡 回響。
  小沈手執駕駛盤坐在車頭裡。海芝、磊 春在車門口與鄉親們道別。
  “恭賀你們的縣城商店生意興隆!”鄉 親們說。
  “謝謝!祝村上的水果加工廠早日破土 動工!”磊春和海芝回答。
  “對了,到了縣城,別忘了常向我們通 報水果加工生產的信息呀!”一個中年人 說。
  “放心,不會忘的。”海芝回答。
  海芝和磊春坐進駕駛室,卡車在鄉親 們的歡送聲中緩緩向前。
  大路在群山之間伸向遠方,山頭上系 著朵朵朝霞。
  母子倆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磊春喜形 於色,海芝也顯得有些激動。
  對面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一個 穿綠色工作服的年輕人。
  “是郵遞員小馬。”
  磊春讓小沈放慢車速。
  “小馬,你早呀!”磊春從車窗探出頭 熱情地打招呼,“我去縣城開店,起得夠早 了,想不到你比我還早!”
  “是呀,有一封你們村水果加工廠籌備 組的電報。”小馬高聲回答。
  “小馬,真夠你忙的。”海芝說。
  “是呀,”小馬笑著說,“現在一天送兩 次信還不行呢。哪象過去,十天半月也不 用到你們村上跑一趟。”
  磊春和海芝一聽這話,都若有所思。……

  小屋門前。海芝坐在井台邊默默地 搓洗衣服。
  “滴鈴鈴!滴鈴鈴!”傳來一陣自行車 鈴聲。
  磊春急匆匆地從屋裡出來,直奔村口。
  海芝怔怔地望著磊春的背影。
  不一會,磊春垂著腦袋回來了,沒精打 採。
  “不是送信的?”
  “不是,”磊春嘆了一口氣,“不知怎麼 搞的,郵遞員十天半月也不來一次。”

  “算了,磊春,”海芝小聲說,“別老 等信了。麗芳這麼多日子不來信,怕是不 會再來了。說真的,她在城裡,你在山村, 就是結了婚,也難過日子。”
  磊春呆呆地站著,仿佛什麼也沒有聽 見。
  海芝嘆了一口氣。
  “滴鈴鈴!滴鈴鈴!”村外突然又響起 一陣自行車鈴聲。
  磊春的身子微微震顫了一下,卻沒有 再往外走。
  “磊春,你家的信!”郵遞員小馬卻騎 車過來了,左手拿著一封信。
  “啊?真是我的信?”磊春慌忙迎上去。
  “對,你家的!”小馬邊下車邊說,“我 每次來你都問我有沒有信。這回總算等到 了,該謝謝我吧,嗯?”
  “謝謝!真是謝謝!”磊春說著從小馬 手裡一下接過信來,緊緊揣在胸前。
  小馬一離開,他馬上把信捧到眼前。
  突然,他的臉色顯得有點異樣。
  “不是縣城來的?”海芝關切地問。
  “是的。”
  “那還不快拆呀!”
  “媽,這筆跡不象是麗芳的。我……,我 真怕。”
  “怕什麼?磊春。”
  “怕是麗芳母親寫來的,要我跟麗芳斷 絕往來。過去麗芳就跟我說過,她母親反 對我倆相好。”
  “別瞎猜了,還是先拆信吧。”
  磊春手指顫抖著,終於拆開信。
  突然,他眼盯海芝,手足無措。
  海芝急忙站起來,走到磊春面前,關切 地問:“磊春,究竟是怎麼回事?”
  “媽,想不到是他……,他來的信。”
  “他?誰?”
  “是……,是爸……”
  “啊?”海芝打了個趔趄,定定神,轉身 回到井台邊蹲下去使勁地搓洗衣服。
  “媽,”磊春跟著走過去,說,“信開頭 寫著你的名字,你看吧。”
  海芝咬咬嘴唇,繼續搓洗衣服。
  “媽……”
  “我不想看。”
  “那……”
  “撕掉算了。”
  “怎麼?撕?……”
  “嗯。”
  磊春持信欲撕,卻又忍不住掃了一眼。
  他的眼睛裡突然閃出一絲光亮。他遲 疑了片刻,走到海芝身邊:
  “媽,他是讓我倆進城呢。”
  海芝不吭聲,繼續搓洗衣服。
  “媽,我給念一段吧。信上說:我要興 奮地告訴你娘兒倆,我現在是縣衛生局長 了。我城裡那口子在文化大革命中和我離 婚了,我不想再跟她復婚,想和你們娘兒 倆生活在一起。你倆快收拾行李來縣城找 我吧。”
  “夠了。”海芝厲聲說,“別念了。”
  “媽,”磊春小聲說,“信不是寫得還可 以麼?”
  “什麼?你說什麼?”海芝放下衣服,抬 起頭盯著磊春問。
  “我……我,”磊春吶吶地說,“我覺得 他……他還沒忘記我們。”
  “是麼?”海芝打斷磊春,低下頭猛搓 衣服。肥皂沫散落一地。
  “媽,你,你這是怎麼了?”磊春後退兩 步,感到有些迷惘。
  海芝只是搓衣,並不答理他。
  磊春頹喪地站在一邊。
  海芝洗了一會衣服,神色漸漸平靜下 來。她望了望磊春憂傷的臉,想了想,站起 來走到磊春身邊,問:
  “你,你還願意跟他一塊過日子?”
  “我,……我,……”磊春不知該怎麼說。
  “告訴媽,你心裡是怎麼想的?磊春。”
  “媽,我聽你的。”磊春低聲說。
  “可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海芝又問,聲音緩和了一些。
  “媽,……我,我只是想,我倆要真去了 城裡,麗芳也不會不理睬我了。”
  “噢,是這樣。”海芝愀然低下頭去。
  她怔怔地站了一會,默默回到井台邊 坐下。但是,她不再洗衣服。
  “媽,我要是說錯了,就算我沒有說好 了。”磊春說,“其實,我知道你不會進城, 也不會讓我去。”
  “不,磊春,”海芝兩眼直直地望著前 方說,“你想去,我不阻攔你。”
  “媽,你--”磊春吃驚地望著海芝。
  “你是一個成年人,你自己決定。”海 芝又說。
  “媽,那你?……”
  “我?”海芝慘然一笑,“我怎麼還能跟 他在一起生活?他拋棄了我們娘兒倆這麼 多年。這麼多年來,他對我們倆,死活也沒 有管過。你說,我對他還有什麼感情?”
  磊春低下頭,久久無語。
  “磊春,你要去我也不阻攔你。”海芝 把臉轉到一邊,低沉地說,“媽只要求你二 件事:第一,把你的中學課本,還有這幾年 買的書,整理整理,給我留下;第二,你去 了他那裡,就不用再回來見我。”
  說到這裡,海芝的聲音也變調了。
  磊春受到了觸動,眼淚汪汪地說:“媽, 你別說了,我也不去。”
  “可我並不想阻攔你。”海芝說。
  “媽,”磊春動情地說,“我舍不得你, 我不願離開你,也離不開你。”
  “孩子,”海芝的嗓音有些發顫,“說實 話,媽也舍不得你離開。尤其是現在,山村 正需要你這樣的文化人。可是,媽也不忍 心阻攔你,你也有你的苦衷……”

  “媽,別說了,”磊春的聲音也有些 發顫,“我對這個爸也哪有什麼感情?我也 怎麼能跟他在一塊過日子?媽,剛才我沒 有認真想。我不去,我不想依賴他。”

  “孩子,我的好孩子。”海芝的眼圈 紅了。
  磊春的眼裡也噙著淚水。……

  小屋廚房。海芝在鍋裡放米、舀水。 磊春坐在一邊的竹椅上翻閱“果樹栽培”。
  “媽,我來燒火吧。”磊春合上書說。
  “不用,你還是看書吧。”海芝說,“鄉 政府承包果樹的方案很快就要下來了,鄉 親們等著你去鎮上選果樹苗呢。”
  磊春重新打開書本。
  “滴鈴鈴!滴鈴鈴!”外邊傳來自行車 鈴聲。
  磊春側耳傾聽。海芝隔著窗櫺往外瞥 了一眼。
  突然,她的臉色發白。
  “媽,是郵遞員?”磊春問。
  “不,是他。”
  “誰?”
  “那個半個月前寫信來的人。”
  海芝呆站著。磊春呆坐著。

  院場上,東生穿一身畢挺的中山裝, 將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停在離井台不遠的地 方。他的後面,跟著幾個孩子。
  “小家伙,認得我麼?”東生回頭問孩 子們。他的聲音提得很高,顯然想讓屋裡 的人也聽得見。
  孩子們都搖頭。
  “我原是這個村的人,現在是縣衛生局 長!”他大聲說著,回頭向小屋那邊探視。
  小屋裡仍無動靜。
  “小家伙,屋裡有人麼?”他不見人出 來迎接他,只得又和孩子們搭言。
  “屋門不是開著嗎?”一個孩子說,“你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家伙,說話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東生對這個小孩說,“你去!去告訴屋裡人, 說有貴客。”
  小孩沒有反應。東生示意其他孩子去, 其他孩子也只是好奇地打量著他。
  “真是些鄉下木疙瘩。”東生咕嚕著, 只得拉拉衣領,拍去褲腿上的灰塵往屋裡 走。
  “有人嗎?”他邊進屋邊問。
  沒有人回答。海芝已去灶後燒火,磊春 只是低頭看書。
  “你就是磊春吧。喲,都大人了。”東生 故作自然地說,“你不記得我了麼?我是你 的爸爸呀!你媽呢?她不在家麼?”
  磊春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東生將廚房環視一周,發現了在灶後 燒火的海芝,忙滿臉堆笑走過去說:
  “你好呵,海芝。”
  “你來做什麼?”海芝問,並不看他。
  “我麼?嘿嘿,來家看看、看看……”東 生訕訕回答。
  “這裡不是你的家。”
  “呃……呃……”東生結巴了一會,說,“ 可我不是給你倆來過信了麼?海芝,你們 收到我的信了麼?”
  海芝不回答他。
  “糟糕!該不會是信給鄉郵員丟了?” 東生拍拍大腿說,“鄉郵員真是誤事,把這 麼重要的信也給丟了。”
  “丟不了。”海芝說。
  “啊,這麼說,你們是收到信了?”東生 又興奮起來,“海芝,我在信裡不是寫得明 明白白麼?怎麼我等了這麼些日子,也不 見你倆進城?”
  海芝只是往灶堂裡添柴。
  “怎麼?你們沒有看懂?難道我寫得太 深奧了?信呢?海芝,信呢?拿來我再看看。”
  “撕了。”海芝回答。
  “啊?撕了?”
  “撕了!”
  “撕了?真撕了?這……這是為什麼?這 是為什麼?”
  “你應該明白。”
  “怎麼?難道你不願意?竟然不願意?” 東生往前靠了靠,“海芝,我今天已經是縣 衛生局長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在城裡 還有三室一廳的公房哪!可你竟然不願意, 這,這叫我怎麼能明白?”
  “有什麼不好明白的?很簡單:我們不 稀罕。”海芝說。
  “海芝……”東生終於領悟到什麼了,放 低聲音說,“海芝,當年算我糊塗。”

  “算你糊塗?”海芝冷笑。
  “不不,是我糊塗。”東生忙說,“我苦 了你們娘兒倆。”
  海芝低頭不語。
  東生想了想,補充說:“可那時我也是 沒有辦法呀。衛生局長硬要把女兒許配給 我,我也不敢不依。我的縣城戶口就是他 幫忙辦成的。我的前程、我的地位,全得仰 仗他。我怎麼敢得罪他和他的女兒呢?人 活在世上,不就是為了出人頭地麼?……”
  “是呀,你為了出人頭地,就這樣恩盡 義絕,拋棄了我和磊春!”海芝厲聲說。
  “可是,你,……你也別把我想得那麼薄 情。別看我那些年當了局長女婿,升了官, 過得很風光,夜深人靜時,我也曾多次想 起你們娘兒倆,心裡也並不好受。我也曾 想過該給你們寄些錢物。但我身在別人屋 檐下,實在是身不由己,有苦難言……”
  “聽你的口氣,這些年倒是我娘兒倆使 得你不能盡享風光了?”海芝譏諷說。
  東生無言以對,在屋裡走了好幾步,才 又低聲說: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也不相信了。 可是,海芝,說心裡話,這些年我真的沒 有忘記你。你比我見過的女人都好。你看, 今天我已經是縣上的局長了,可我還想著 來找你們。這,這還不夠清楚麼?”
  東生說著說著就往海芝身邊靠。
  “你別過來。”海芝說。
  “海芝,你這是做什麼?”東生說。
  “你別靠近我!”
  “海芝,你究竟怎麼了?”東生提高嗓 門說,“我究竟要怎麼說怎麼做才能讓你 相信呢?難道我真的變得這樣令你討厭嗎?”
  “你究竟成了什麼樣的人,你自己去思 量。我並不想說什麼。”海芝平靜地回答,“ 你應該記得,當年,當你恩盡義絕離開我 娘兒倆時,我也沒有破口罵過你。不是這 樣麼?……現在,多少年過去了,我更不想 說什麼了。我只是要求你,別來打擾我和 磊春,懂嗎?”
  “海芝!我不懂,我真是弄不懂!”東生 說。
  “是的,你是不會懂。在你看來,一個 大局長,遠道前來超度我娘兒倆,多了不 起啊!我和磊春應該感激零涕才是呀!可 是,你想過嗎?這些年我和磊春是怎麼熬 過來的?經過了這麼多年含辛茹苦的日子 ,我和磊春會怎麼想?我娘兒倆還願意跟 你這樣的人過日子嗎?”
  “海芝,你……,你……,你幹麼要這樣固 執?跟我進城究竟對你們有什麼害處?”東 生的聲音有些變調,“今天,作為一個縣的 局長,我能把你和磊春的戶口都轉到城裡 去。你,你起碼也該為孩子想想呀!”
  海芝不再理他,低下頭只管往灶堂裡 添柴。
  東生呆呆地站了一會,回身去動員磊 春:
  “磊春,勸勸你媽吧。你和媽跟我進了 城,你的戶口也就轉到城裡了,這可是真 正的跳龍門呀!”
  “我不想靠你。”磊春回答。
  “不靠我?”東生笑笑說,“那你可得一 輩子待在山溝裡了。我是闖盪了幾十年, 才有這位置和權力的呀。今天,我本來是 要坐轎車來的。可一打聽,這裡連條公路 也還沒修。你說,你待在山溝溝裡能有什 麼出息呢?”
  磊春緊緊地咬著嘴唇,把頭扭向一邊。
  東生發現了磊春手裡的書,接著說:“ 你在看書?那不是‘果樹栽培’麼?這書, 我還在家時你媽就看上了。可是有什麼用? 幾十年了,也沒見山村有什麼大變化。”
  “總要變的。”磊春說。
  “變?嘿嘿,年輕人就是只知道說大話。 當年,你媽就老愛說這種大話--”
  東生說到這裡,感到失了口,馬上收住。
  但海芝已經聽到了。
  “啪!”海芝在灶後高舉斧子,將一截 樹疙瘩一下辟成兩半。
  東生吃了一驚,把臉轉向海芝。
  海芝將劈開的樹柴猛地塞進灶堂。
  鍋蓋周圍冒起團團蒸氣。
  “水開了。”東生提醒海芝。
  海芝卻繼續往灶堂裡塞樹枝。
  水蒸氣滾滾上冒,吞噬了東生的身影。
  海芝目不轉睛地盯著灶堂。火燄熊熊, 把海芝的兩眼映照得通紅、透亮。……

  旭日從東山口冉冉升起,把滿山遍 野照得通紅、透亮。……
  公路象一條金色的帶子,在朝陽裡蜿 蜒伸向遠方。兩邊墨綠色的桔子林裡,橙 黃色的桔子象星星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卡車駕駛室裡,磊春不時地咂著嘴巴, 洋洋得意。
  “媽,山區可真成了花果山啦!”磊春 說。
  “聽說山外有了更好的桔子苗,村裡的 果樹也該更新一部分了。”海芝說。
  “嘿,還管這些幹嗎?讓鄉親們去操這 份心吧。”磊春笑笑說。
  海芝正要說話,卡車前方出現幾輛自 行車。
  磊春馬上又把頭伸出車窗外,揮手大 喊:“根旺!阿興!阿龍!你們真早呀。”

  “是呀,我們自行車哪比得上你們 的大卡車,得笨鳥先飛呀!”
  卡車與自行車開始平行
  “別忘了,哥兒們,”磊春大聲說,“下 午四點,一定去興隆飯館六號桌捧場呀!”
  “知道了,謝謝!”
  卡車很快超過了自行車。
  “記住:興隆飯館六號桌!”磊春回過 頭去,又重復了一遍。
  “看你,開口閉口就是興隆飯館,連桌 號都說得那麼肯定,好象飯館是你開的。” 海芝說。
  “那是我早就預定下的。”磊春說。
  “連桌號也預定?”
  “對,我要求一定在六號桌。”
  “這是為什麼?”海芝不解地問。
  “媽,這你就別管了,”磊春回答。他的 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車窗,臉色漸漸陰沉下 來……

  興隆街。狹窄的街道上,磊春正推 著後面裝著兩筐桔子的自行車慢慢前行。 他滿臉汗珠,衣服沾滿灰塵,顯得很疲憊。 他一邊推車向前,一邊不住地向兩邊店舖 張望。
  “興隆飯館”的招牌鮮艷醒目。
  磊春把自行車靠門邊停下。
  “喂!鄉下人,別把車停在門口。”飯館 一個服務員當即出來幹涉。
  磊春只得把車又往旁邊推了幾米。
  “停車也不長眼睛。”服務員又咕嚕了 一句。
  磊春忍氣吞聲走進飯店。兩個女服務 員正在給坐在一張餐桌邊的顧客開票,磊 春也就在旁邊的一張舖著潔白台布的大餐 桌邊坐下。
  “喂!老鄉,你準備吃幾菜幾湯?”一個 女服務員從遠處問他。
  “一碗面條。”
  “吃面條自己去櫃台開票去!”
  磊春去櫃台開了票,回到原來的位置 上坐下。
  “喂,誰讓你坐六號桌了,坐一邊的七 號小桌去!”女服務員又沖著他遠遠喊叫。
  “這是怎麼回事?”磊春迷惑不解,“飯 館空著的位子也不讓坐?”
  “讓你坐哪兒就坐哪兒。”女服務員說。
  磊春只得往七號桌就坐。那是一張小 木桌,上面連塊台布也沒有。
  服務員忙忙碌碌給其他顧客端菜、端 飯,卻沒有一個人理睬他。
  “同志,我要一碗面條。”磊春叫喚。
  “等著,吵什麼!”
  “等半天了。”
  “再等等。負責六號、七號桌的服務員 正忙著。”
  磊春只得繼續坐著等待。
  又過了好半天,才有一個服務員從旁 邊經過。
  “同志,我要一碗面條。”磊春又說。
  服務員並不理睬他,只是朝著餐廳邊 門那頭喊:
  “麗芳!七號桌有個鄉下人吃面條!”
  “麗芳?”磊春大吃一驚。
  從邊門走出一個瘦瘦的女人。
  她正是麗芳!
  麗芳穿一身白色工作服,臉容蒼白,目 光無神,只有頭發梳理得跟其他女服務員 一樣十分整齊。她邊走邊抬起頭,一眼發 現了坐在小木桌邊的磊春。
  磊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但麗芳卻 一下停止腳步,目光也移向了一邊。
  磊春楞了一下,低下頭,注意到了自己 沾滿灰塵的破舊衣服和黝黑的雙手。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突然轉過身, 往門口方向就走。
  背後傳來笑語聲:
  “咦,這鄉巴佬吵了半天要吃面條,怎 麼服務員來了倒溜了呢?”
  “怪人,一個怪人。”
  磊春痛苦地繼續咬著嘴唇,一個勁往 外走,不意和一個穿著筆挺中山裝的年輕 人撞了個滿懷。
  “讓開!”
  年輕人吼叫著,猛地將磊春往旁邊一 推,然後,回過頭去微笑著對一個幹部模 樣的人說:
  “局長,請前面走。”
  飯館的服務員也趕緊排成一行迎接:
  “局長,歡迎!歡迎!”
  “局長,請去六號桌就坐。”
  磊春惱怒地轉過身來,不禁又吃了一 驚:
  局長不是外人,而是他的父親--東生!
  磊春狠狠地攥緊拳頭,沖出飯館。

  飯館大門邊,一輛灰色的小轎車正 好停在磊春的自行車外側。
  磊春費勁地將自行車從牆和轎車的夾 縫中一點點推出。
  飯館鈄對面是一家水果店,門口陳列 著一些幹癟蘋果和皺皮桔子。幾個顧客站 在那裡,挑撿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象樣的 水果,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一個顧客轉過身來,發現了磊春,忙走 上前問:
  “你這桔子賣麼?老鄉。”
  磊春點點頭,顧客們馬上都圍了上去, 將磊春引到水果店東側的一片空地上。
  “我要三斤,老鄉。”
  “給我來五斤,師傅。”
  “我要十斤!十斤!”……
  顧客越聚越多,磊春簡直有些手忙腳 亂。
  “閃開!閃開!”人堆裡突然鑽出一個 三十來歲的男人,西服、皮鞋、鼻樑上架一 副黑邊眼鏡,一臉怒容,徑直走到磊春跟 前。
  “誰讓你在這裡設攤的?”他厲聲問。
  磊春不予置理,繼續給顧客秤桔子。
  “誰讓你在這裡設攤的?”來人又問。
  “我自己。”磊春回答。
  “給我走開!”
  “你憑什麼趕我?”
  “我是水果公司經理,我不允許你在這 裡做生意,有礙觀瞻。”
  “是顧客自己圍上來的!”
  “你敢頂嘴?小鄉巴佬!”來人一把抓 住磊春的秤。
  磊春推開他的手:“別動我的秤!”
  來人打了個趔趄,回頭喊:“公司伙計 們,來,趕走這鄉巴佬!”
  “小伙子,你換個地方賣吧!”一個老 年女顧客悄悄勸磊春。
  磊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水果店出來幾個伙計,但被顧客擋著, 怎麼也擠不進去。
  經理氣急敗壞,又伸手來抓磊春的秤。
  磊春緊緊攥住他的手:“不許動我的秤!”
  經理圓睜雙眼,竭力掙紮。磊春咬緊牙, 不讓他有脫手的機會。
  “要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快去叫經理 女人來。”顧客中不知誰喊了一聲。
  “經理女人在哪裡?”
  “就在鈄對面興隆飯館裡。”
  人群騷動了一會,只聽得不遠處有人 嚷:“她來了,經理女人來了。”
  一個穿白色工作服的女服務員匆匆前 來,人們為她閃開一條道。
  磊春抬頭一看,又楞住了:
  她是麗芳!

  磊春丟開經理的手,推起自行車就 走。
  “師傅,我要的桔子你還沒有給呢!”
  “師傅,你這桔子實在太新鮮了,請你 給我秤十斤再走。”
  磊春只顧前行,好幾個顧客跟著他,有 兩個還拉著他的桔子筐。
  磊春停下車,將桔筐從車上卸下,突然 用全身力氣將桔子通通倒到地下。
  “誰要就拿!我全都奉送!”
  磊春大叫著,騎上空車一個勁往前蹬。……

  自行車,一輛、又一輛,在公路兩邊 行駛。
  磊春右手抓著車窗底沿,眼望著前面 一輛輛自行車滾動的輪子,仍在出神。
  突然,他發現遠方有一輛灰色的小轎 車。
  “小沈師傅,加快速度!”磊春說。
  “夠快的了,我的經理。”小沈說。
  “再快些!看,前面有輛小轎車,超過 它!”
  “卡車超轎車?”
  “對,超過它!我需要這樣。”
  卡車加快速度,終於攆上了轎車。
  “按喇叭,小沈師傅!”
  小沈只是笑了笑,卻並不按喇叭。
  “你不按我按。”磊春說著就探過身去 猛按喇叭。
  “嘟嘟!”喇叭聲響,小轎車讓到一邊。
  “哈哈!痛快!”磊春大笑起來,“什麼 鬼轎車,我看是只蝸牛。小沈,再開快些, 把它遠遠甩在後頭。”
  小沈正要加快速度,迎面突然駛來一 輛面包車。小沈急忙偏轉車頭剎車。車猛 地搖晃了一下。
  還好,沒有碰上。
  “快看看車兜裡的桔子怎麼樣了?”小 沈說。
  “沒事,快開車!”磊春滿不在乎地說,“ 甩下了小轎車,擠爛三筐桔子我也甘心。”
  “你呀,總是這麼瘋瘋顛顛的,”海芝 埋怨道,“不許你再讓小沈師傅開快車了。”
  “也用不著了,媽。”磊春嘻笑著說,“ 看,縣城不就在前邊嗎?”

〔未完,接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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