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九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伊可、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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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應元

流 年

  這是一個南方小村,坐落在山坡南 側。夕陽正貼近山崗,余輝照耀著綠樹、柴 垛和幢幢白牆灰瓦頂小樓。一條寬敞的石 子路穿村向東延伸,有輛嶄新的卡車正停 在村口,車兜前半部裝著木床、桌椅和幾 個樟木箱子,後半部堆著裝滿桔子的籮筐。
  兩個年青人站在車兜上,在圍觀群眾 的幫助下蓋車篷。
  “小沈師傅,鬆鬆手,讓我把車蓬再往 前拉一拉。”弓身站在車兜前邊的一個年 青人說。
  他三十來歲,穿一雙輕便皮鞋,一身八 成新西服。
  “遵命!磊春經理。”站在車兜後邊的 年青人說。
  他二十左右,戴一頂半舊鴨舌帽,穿一 身斜紋布工作服。
  “什麼經理啊,”前邊的年青人一邊拉 車篷一邊笑著說,“還是叫我磊春吧。在縣 城開那麼個小商店,算得上什麼經理呢?”
  “怎麼算不上?”圍觀的一個小伙子說,“ 說真的,你那商店的門面,一點也不比旁 邊的那家國營水果公司小。”
  “你是村上第一個去縣城開大店的,該 稱你大經理。”另一個圍觀的小青年說。
  “哈哈!”磊春在車上支起腰來暢懷大 笑,得意地說,“承蒙諸位夸獎!這回到了 城裡,我非得大幹一場不可,好好抖抖我 們山村人的威風!”
  這時,從一條小路上過來一個五十七、 八歲的婦女。她身穿一件淡藍色大襟小領 上衣,頭上系一條白頭巾,露出幾縷灰白 頭發。她神清氣爽,邁著穩健的步子來到 車邊。
  “媽!飯菜做好了嗎?”磊春問她。
  “好了,我就是來叫你們吃晚飯的。”
  磊春跳下車,拉著小沈師傅說:
  “走!到我家喝兩杯去。”
  隨後,他向著圍觀的幾個小青年說:
  “還有你們:根旺、阿興、阿龍、大寶, 也去!”
  “我們?”
  “對!雖說你們只是騎單車的,可也是 買賣人。以後進了城,還得請你們捧場呢! 走吧,別客氣了。我媽早把你們的飯菜也 做在鍋裡了。”
  磊春推推拉拉,把他們幾個請進大路 北邊的一幢兩層新樓裡。
  路邊的幾個婦女在一旁七嘴八舌:
  “磊春這回可真有出息了。”
  “還是海芝看得遠,讓兒子多念了幾年 書,一下子富了起來。”
  “她自己也有文化呀,不然,她哪能培 養出這麼有出息的兒子呢?現在,她總算 熬出頭了。”
  “是呀,她原先的丈夫東生和磊春的對 象麗芳,要在城裡碰上這母子倆,也該懊 悔了。”
  正說著,海芝從她們旁過經過。幾個婦 女馬上停止說話。
  “不進我家去坐坐嗎?”海芝向她們笑 笑說。
  “不了,海芝嬸,我們也該回家了。”婦 女們說。
  海芝於是徑直向樓裡走去。
  小樓正屋裡,磊春已經和小伙子們圍 坐在紅漆方桌周圍吃起來了。
  “媽,你也一塊來吧。”磊春說。
  “不了,我已經吃過了。”海芝說,“我 給你們端盆子吧。”
  “媽,不用了,這裡的事我們自己來, 你進屋休息吧,。”磊春說。
  “對,都是一個村的人,不用太客氣了。” 小伙子們說。
  海芝點點頭,說:“那你們就慢慢吃吧, 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
  海芝走進房間。家什大都已經搬走,裡 面只有一張小床、一張小凳、一張台子,顯 得很空盪。台上放著一只裝得鼓鼓的手提 包、一只陳舊的小鬧鐘。
  海芝以眷戀的目光打量著屋裡的每件 東西。
  小鐘“滴嗒滴嗒”響著,聲音越來越清 晰、越來越響,但鐘面卻一點點模糊。……
  海芝抬起頭,走到窗前,拉開淡藍色窗 帘。
  窗外是綠樹、院場、卡車、大路……
  海芝久久凝望著,窗外的景色漸漸模 糊起來。……

  寬闊的石子路漸漸化成長滿荒草的 羊腸小路,曲曲彎彎,翻山越嶺,延伸開 去、延伸開去……一直通向重重山外的一個 綠樹掩映的小村。
  “梭拉梭拉多拉多,
   梭多拉梭咪來咪……”
  一個小姑娘,也就是年輕時的海芝,哼 著秧歌調,跳跳蹦蹦走向一間黃泥牆茅草 頂小屋。她來到屋前,閉住嘴、眨眨眼,悄 悄推開柴扉,正要張嘴叫“媽”,突然又調 皮地閉上嘴,溜進外間,把耳朵貼到通向 裡屋的門縫上。
  “海芝還是個孩子呢!”是媽媽的聲音。
  “十七歲,也不算小了。”是爸爸在說,“ 女兒總是人家的人。東生媽既然這麼急, 就把親事辦了吧!”
  海芝一楞,張大嘴巴不敢喘氣。
  “東生媽也真是的,急成這樣。”媽媽 又說。
  “也不怨她,聽說東生老鬧著要去縣城 念高中學。家裡有好幾畝地,兒子走了,她 一人咋辦?東生媽想早點給兒子成親,讓 他安下心來種田過日子。”爸爸說。
  “可不知海芝是什麼心思?”
  “女兒的親事還不是我倆說了算。再說, 東生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海芝去鄉政府 辦事時準見過他,也沒聽她說要退掉這門 親事。”
  海芝悄悄抬起頭,手扶門框,臉色通紅。
  她的眼前出現東生充滿朝氣的面容。 東生背著腰鼓,在鄉政府禮堂外的院場上 領著大家跳秧歌舞:
  “梭拉梭拉多拉多,
   梭多拉梭咪來咪……”
  門突然推開,媽媽出現在面前:
  “喲,海芝,你已經回來了!”
  海芝呆呆地說不出話。
  “孩子,你已經聽到我倆的話了麼?那 也好,快進來吧,我們幹脆一起把親事說 定了。”媽媽邊說邊拉她進屋。
  “媽,我……我不…”
  “傻孩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 都是這個理。”
  “可他要念書,是好事呢!把我嫁過去 拴住他,我不幹。”
  “看你說的,”爸爸說,“你也不是不知 道,東生媽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東生要 去山外念書,那幾畝地誰種?你去,小倆口 一塊種地過日子,沒準他還有空閑多認幾 個字呢!”
  “海芝,東生家跟我們是多年的窮相好, 你就依順了他家吧!”媽媽說。
  海芝不再說話,臉卻更紅了。她目光閃 爍,若有所思。……

  羊腸小路又曲曲彎彎繞回山村。當 然,山村裡並無樓房,只有一些破舊的茅 舍。
  在這幢小樓所在的地方,原先也是一 間茅舍,正面泥牆上貼著大紅“喜”字。門 開著,裡面擠滿了人。
  “新郎新娘給媽媽一鞠躬!”主婚人福 生大聲說著,笑盈盈地把一個五十多歲的 婦女拉到東生、海芝面前。
  瘦小的東生媽站著,笑得連滿臉皺紋 都鬆開了。
  海芝羞答答地彎下腰,東生卻動作迅 速,急切中似乎有些睹氣的味道。
  “新郎新娘相互一鞠躬!”
  海芝羞答答地站著,東生也沒有反應。
  “新郎新娘相互一鞠躬!”福生重復道。
  海芝緋紅著臉悄悄彎了彎腰,東生只 是略略頷首。
  “彎腰!彎腰!”年輕人叫喊著。一個小 伙子上前,將東生的頭往下一按,剛好碰 在海芝額前的頭發上。
  “好!好!”大人小孩全叫起來。……

  洞房,茅舍東屋。梳妝台上的紅蠟 燭已燃去大半。
  海芝默默地坐在床頭。東生則站在南 窗邊。夜已深,只有外面樹林子裡面的小 鳥偶而發出幾聲鳴叫。
  海芝稍稍欠動了一下身子,抬起頭,意 欲請東生休息,但嘴唇只是動了動,沒有 出聲。
  東生轉過頭來,看了眼海芝,又趕緊轉 過頭去。
  海芝咬咬嘴唇,眼睛不禁有些潮潤。
  “你先睡吧!”
  東生眼望窗櫺,仿佛是在跟窗子說話。
  海芝不吭聲,也不動彈。
  東生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在嘆氣?”海芝抬起頭問。
  東生一愣,說不出話來。
  “你嘆氣,為啥?”海芝又問。
  東生仍無言可對。
  “你是不情願同我結婚?”海芝繼續追 問。
  “我…我……”東生有點慌亂了。
  “你既然不情願,為啥不阻止你媽提親? 你這不是在坑我?”海芝略略提高嗓門,潮 潤的眼睛裡湧出兩滴眼淚。
  “不不,你別誤會。”東生邊說邊來到 海芝跟前。
  海芝把臉側向一邊,擦去淚珠說:“要 真是這樣,也沒什麼。現在是五十年代了, 已不比過去,你不情願,我還可以走。”
  “不不,我嘆氣,決不是沖著你的。我 也不是第一次見你,你人品好,我早知道。 我只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斷斷續續念完 了小學和初中,卻不能象一些同學那樣去 縣城念高中,有點不甘心。”東生解釋說。
  海芝把臉悄悄轉了回來。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並不實際,”東生 繼續說,“家裡有地,媽媽身體又弱,我哪 能撂下了走?再說,現在你也來了,我更該 安下心來過日子了。我命該如此,我會慢 慢想通的,你別擔心。”
  海芝沉思了一會,說:
  “我嫁過來,也不是要拴著你不上高中。”
  “哦?……”東生有點摸不著頭腦。
  “念中學是好事,我支持你去。”海芝 說。
  “啊?”東生吃了一驚。
  “念書是好事。我只念過小學,好多書 都看不懂。在學校裡,我曾聽老師說,我們 這裡的氣候很適宜種桔子,我曾買了本種 果樹的書想邊學邊種,可就是看不大懂。 說真的,要有機會,我自己也想多學點文 化呢。”
  “就是麼,多念書,也有出息。”東生說,“ 就是家裡這麼些活撂不下。”
  “我來了,不能幹麼?”海芝小聲說。
  “你!”東生吃了一驚,“你是說……”
  “媽身體弱,我不弱呀!”海芝補充說,“ 有我在,你去念書吧。”
  “你,你真是太好了。”東生激動地俯 身抓住了海芝的手。
  “看你!”海芝急忙抽出手來。
  東生傻傻地笑了,他高興地望著海芝 說:
  “鄉裡人都說你人好,思想進步,真不 假。”
  “別說傻話,我才不愛聽呢。”海芝矯 嗔地偏過臉去。
  東生憨笑著,在海芝身旁坐下,又一次 抓住海芝的手。
  海芝不再將手抽回。
  東生輕輕撫摸著海芝柔軟的手指,小 聲說:
  “山裡活又多又累,不知你行不行?”
  “怎麼不行?我是種莊稼出身的。”
  “可有些活少了男人總難。譬如犁地, 我走了,家裡連個犁手也沒有。”
  “我犁。”
  “你也會?”
  “我會學。”
  “可犁地是個重體力活,這地方都是男 人幹的。”
  “那有什麼,現在講男女平等。村上誰 犁得好,我就拜他為師。”
  “嗯,那我明天就去找福生大伯。只是 真難為你了。”
  “看你說的,只要你念書回來也記著教 我學文化,再累再苦我也甘心。”
  “那不成問題。”東生說。
  兩人相視而笑,紅紅的臉漸漸消融在 燭光裡。……

  山凹邊,一塊長滿了紅花草的梯田 裡。福生在前面驅牛犁地,海芝跟在後面 觀察。
  “吁!”福生喝住牛,回過頭來問海芝,“ 看清楚了麼?”
  海芝點點頭說:“我再試試。”
  她從福生手中接過韁繩、竹鞭,眼望前 方,揚起鞭子,叫了一聲:“嗨!”
  水牛根本沒有反應。
  “嗨─嗨!”海芝提高嗓門。
  水牛還是悠悠然佇立原地。
  “嗨!”海芝不得不一邊喊一邊在牛的 臀部抽了一鞭。
  水牛回過頭來,睜著焦黃的眼珠打量 著新主人,抖抖耳朵,根本不當一會事。
  海芝又給了它一鞭。
  水牛擺擺大彎角,用尾巴在自己的肚 子上掃了一下,似乎在說:我的尾巴不比 你的鞭子厲害嗎?
  海芝轉臉看看福生問:“大伯,你看毛 病在哪兒?”
  福生左看右看,答不上來。他於是從海 芝手裡拿過韁繩、鞭子,說:
  “你再看看我的。”
  “嗨!”福生輕輕哼了一聲,鞭還未動, 水牛就規規矩矩拉著犁跑了起來。
  “哼!原來它是欺生呵。”海芝冷冷一 笑,趕過去從福生手中拿回韁繩、鞭子。
  水牛馬上發現換了犁手,又站了下來。
  “嗨!”海芝猛喝一聲。
  水牛一動不動。
  “嗨!”海芝高高揚起鞭子,在牛屁股 上狠狠抽了一鞭。
  水牛沒有料到會挨這麼重的鞭子,一 驚、一跳,後腿蹦出了套索。
  海芝放下鞭子,走近去安套索。水牛裝 出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一點也不予合作。 海芝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重新給它安上 套索。額上,早冒出了大顆汗珠。
  但這一來,水牛又學到了耍懶的新招。 海芝剛剛拾起韁繩,它就一下將後腿蹦出 了套索外邊。
  海芝再次給它安上,它再次蹦出套索 外。
  “我來吧。”站在一旁的福生說。
  “不!”海芝搖搖頭,抹了一把汗,又一 次將套索安上。
  水牛弓弓脊樑,又在準備重復它的偷 懶絕招了。
  “嗨!”海芝不客氣地在牛腿上抽了一 鞭。
  水牛也不買賬,鈄拖著犁在地裡亂跑 起來。
  “吁!吁!”海芝慌忙吆喝它停下來。
  水牛不予理睬,繼續亂跑。海芝咬咬嘴 唇,拔腿就追。
  水牛畢竟拖了犁,不靈活,最終被海芝 逮住了。
  海芝滿臉通紅,左手順著韁繩一直抓 到牛鼻子邊上,右手揚起竹鞭猛抽牛的脊 樑:
  “看你還往哪兒跑!”
  牛後腿蹦跳著,來回掙紮,但海芝咬緊 牙,牢牢勒住牛鼻子,堅決不讓它動一動。
  “你敢欺生?你敢輕視婦女?”
  鞭子,象閃電一樣落在牛背上。牛背上 出現道道鞭痕。
  福生連忙趕過去,拉住海芝的胳膊說:
  “不能這樣抽打耕牛!”
  海芝放下鞭子,慢慢走到牛側,撫摸著 道道鞭痕,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算了,還是我來吧,你回去吧。”福生 說著撿起竹鞭。
  但海芝卻一手牢牢拉住韁繩,一手伸 向福生:
  “給我鞭子!”
  “不,不用了,到時候我會來幫你家耕 地的。”福生說。
  “請給我。”海芝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拉著牛走近福生取回鞭子。
  福生有點迷惘。但海芝卻抖抖韁繩,揚 起竹鞭,鎮定有力地喊了一聲:
  “嗨!”
  說也奇怪,水牛經過這頓狠揍,一下子 老實起來,乖乖地邁出了步子。……

  梯田裡,出現了道道直直的犁花。……
  地裡灌上了水。海芝站在拖耙上,駕牛 平整土地。……
  和風裡,回響著“啪啪”的水花聲。……

  水花聲漸漸化成了磊春上樓梯的腳 步聲。
  “媽,還有大曲酒嗎?”磊春一邊問一 邊推門進屋。他滿臉通紅,一副醉醺醺的 模樣。
  “怎麼?兩瓶還不夠?”海芝問。
  “嗯,還想喝一點……嗨嗨。”
  海芝想了想,說:“好吧,你先去陪客 人吧,我一會就拿酒來。”
  海芝拿酒下樓,正屋裡煙霧騰騰,海芝 被嗆得接連咳了好幾聲。磊春嘴裡吊著煙 卷,正在把瓶裡的最後一點酒往自己杯裡 倒。
  “伯母,快來坐,快來坐。”客人們說。
  “你們吃吧,不客氣。”海芝笑笑說。
  “媽,你也喝一盅吧!”磊春嘻笑著從 海芝手裡拿走酒瓶。
  “你呀,”海芝瞪了他一眼說,“別盡顧 自己喝,把客人都忘了。”
  磊春吐吐舌頭,還想說點什麼,但海芝 只顧和客人打招呼,緊接著就走了。

  海芝回到房間。天開始黑了。她拉 開電燈,又一次戀戀不舍地打量著屋裡的 每一件東西。
  突然,她走到梳妝台前,俯身拉開抽屜, 抱出一大疊書,一本本翻看著。
  “果樹栽培”--一本陳舊的綠封面厚 書出現在她的眼前。
  海芝凝視著這本書,又一次陷入沉思。……

  煤油燈下。海芝坐在桌前翻看“果 樹栽培”。東生仰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 悠悠養神。
  “東生,你說,‘根系’兩字怎麼講?” 海芝問。
  “大概是根的系統吧。”東生漫不經心 地回答。
  “根的系統?什麼意思?”
  “大概……大概……”
  “大概什麼?怎麼總是大概?我需要的 是正確的解釋。”
  東生尷尬地笑笑,支起身來,突然望著 煤油燈說:
  “這油燈也有點太寒酸了。”
  “你在說什麼?”
  “我說,這煤油燈比起城裡的電燈來, 也太寒酸了。”
  “喲,你扯哪裡去了?我在問你,‘根系’ 兩字怎麼講?”
  “唉,你也怎麼根呀根的沒個完。”東 生不耐煩地說,“天不早了,吹燈睡吧,這 油燈味也夠難聞的。”
  “東生,你把這幾個詞給我解釋完了再 睡好麼?”
  “明天再說吧。”
  “明天?明天我還得下地幹活呢。”
  “那……下星期再說吧。”
  “看你,上星期推到這星期,這星期又 推到下星期,我什麼時候才能學完這本書?”
  “唉,海芝,我說你也真是自找苦吃。 幹嗎呢?”
  “東生,你怎麼這樣說話?你忘了結婚 那夜我倆是怎麼商定的?”
  東生不再吭聲。海芝顯得有些茫然。……

  小煤油燈化成帶玻璃罩的大煤油燈。
  海芝懷抱周歲左右孩子,坐在桌前看 書。東生在一邊翻箱倒櫃找東西。
  “你在翻找什麼呢?”海芝問,“小心別 鬧醒了孩子。”
  “找幾件象樣的衣服。”
  “看你,畢業回來了,不找幾件舊衣服 好下田幹活,反倒找起好衣服來。”
  “下田幹活?”東生不以為然地笑笑,“ 念了這麼多年書,是為了下地幹活?”

  “看你說的,我等了這麼多年,不就 等你回來一塊種好地麼?”
  “你呀,海芝,張口閉口總是種地。一 輩子跟土疙瘩打交道,勞累辛苦且不說, 還讓城裡人瞧不起,何苦來?你不去看看 城裡,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才叫過日 子呢!”
  “福生隊長說,山村將來也會有的。”
  “將來?那得等到哪年哪月?海芝,你 還是讓我進城去找工作吧。當然,我走了, 你又要幹活又要帶孩子,會忙些累些的。 不過,現在田都歸了集體,好辦多了。媽媽 也過世了,不用再照料了。”東生說著從箱 子下面抽出一套新的中山裝。
  “東生,我倒不是怕苦怕累。我是希望 你留下來,同我一起幹。我已經把‘果樹栽 培’學完了。根據書上說的,我們這裡確實 挺適合種桔子。山溝坡地上要是都種上桔 子,富起來也不難。”
  “算了,別說了,我主意已定,明天就 進城去找工作。海芝,我也勸你幾句,別老 想著果樹栽培了。事情要那麼容易,早有 人做了,還會等到你來操心嗎?”
  “你怎麼老沖著我說泄氣話?”海芝不 高興地說。
  “你不信,你試去!”
  “我會試的。”海芝回答。

  午後。緊挨著茅屋後面的一塊坡地 上,海芝正在費勁地刨樹根。孩子在一邊 用竹片挖小石子玩。
  “海芝!海芝!”屋前傳來東生的叫喚。
  海芝抬頭、擦汗,看到東生正氣喘吁吁 從屋子一側過來。
  “啊,原來你在這裡,叫我好找。”東生 說。他跑得很急,身上的藍卡其中山服也 被汗水浸濕了。
  “你回來了。”海芝小聲說。
  “對,是趕回來的,回來拿戶口本。”東 生大聲說,“我終於找到工作啦,可以在縣 城安身啦!”
  東生發現了在一邊挖小石子的孩子, 走前兩步想抱,但看看孩子一身土灰,又 縮回手,說:“叫爸爸,磊春,叫爸爸!”
  磊春只是睜著大眼睛望著他。
  “喂,是爸爸回來了,怎麼一副傻呆樣? 真是山裡孩子不上場面。”東生拍拍磊春 的後腦說,“好吧,你玩吧,小心別弄成泥 鰍樣。”
  東生轉臉問海芝:“戶口本放在哪裡呀?”
  “看你急的。”海芝說。
  “急?當然急羅!海芝,你知道這幾個 月我在城裡過的是什麼日子?東打一天短 工,西打一天短工,代人寫家信,搬家什, 窩囊透了。好在老天有眼,經過一個同學 的介紹,縣衛生局長讓我給他的笨女兒補 課。我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怠慢,總算博 得了局長的歡心,答應給我在局裡安排工 作了。今天,還是他讓我回來拿戶口本的 呢。局長要我今天就趕回去,別耽誤了他 女兒的功課。海芝,你說,我能不急嗎?”
  海芝只是低頭刨地。
  “咦?海芝,你還不回屋去給我拿戶口 本,老刨這些樹疙瘩做什麼?缺柴火?”

  “種桔子。”
  “喲,你怎麼還想著這事?快進屋吧。 再說,真要試,東邊山坡上有的是荒地,也 該去那邊。”
  “上面有規定,大片田地只許種糧食。”
  “這不是麼?”東生咧嘴一笑,“並沒有 誰希罕你種什麼桔子,你何必自找麻煩? 好了,我不跟你羅唆了。戶口本呢?是不是 還放在老地方?我自已去找算了,我還要 趕回去呢。”
  東生轉身去到屋裡,不一會就拿著戶 口本回來了。
  “海芝,戶口本我拿走了。你城裡有什 麼事要辦嗎?噢,對了,我回來得急,竟忘 了給孩子買幾顆水果糖了。小磊,對不起 呀,下次回來爸一定買。喂,海芝,你快說 呀,你有什麼事托我辦嗎?我現在是城裡 人了,是有辦法的人了。”
  海芝刨了幾下地,停下來說:“那……你 想著給我帶些桔樹苗回來 。”
  “這……海芝,你這麼說話老是離不開 桔樹?”
  “你願帶不願帶?”海芝抬頭盯著東生 問。
  “唉,你也真夠固執的,”東生避開海 芝的目光,翻看著戶口本強笑著說,“不 瞞你說,我這回進城要盡力站住腳跟,一 時半時怕回不來。你是不是托其他人帶?…… 嗯?”
  海芝低下頭重新刨地。
  “海芝,這事我真不大好辦。其他事我 一定辦、一定辦,你說吧。”
  “不用了,你走吧。”
  “呃……”
  “走吧!”
  “那……呃…那我就走了。……”
  “快走!”海芝說著猛地向一個樹疙瘩 刨去。
  “是是,我這就走。再見!”……

  “再見!再見!”
  “謝謝磊春經理,也代我們謝謝海芝伯 母。”
  樓下傳來小沈、根旺幾個的告別聲。
  海芝聞聲從凳子上站起來。
  “家常便飯,謝什麼啊?”是磊春的聲 音,“你們幾個明天不也要去城裡做小買 賣嗎?聽著,明天下午四點,在縣城興隆飯 館六號桌,我還要正式請你們好好吃一頓。 一個也不許缺席!”
  “謝謝!謝謝!”客人們道謝著離去。
  海芝又重新坐下,繼續望著“果樹栽培” 出神。……

〔未完,接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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