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8期下册·总第42期 1998年8月1日出版 | |
【河床】 | |
·祥 子· |
旅 客 翻开的牌纸 |
·栗本亚美· | 安 祥 |
·阿 明· | 模 式 爱 情 |
·王东升· | 夏也荷过,秋也蝉过 |
【新汉诗】 | |
·三 焦· | 江 南 的 戏 |
·吕德安· | 陶弟的土地 |
·雷 默· |
瓜 地 曲 线 |
·华· | 细 雨 梦 回 |
·西 岭· | Wriggle Wriggle Jump |
·严 力· |
物 质 基 础 家是一个尺寸的概念 更明亮的更黑 冲 一个中国书生的命运 |
·雪 阳· | 废 墟 |
·非 杨· | 噢,Ginger |
【六香村言】 | |
·默 默· | 坐 着 |
【如是我闻】 | |
·王一梁· | 八十年代的青春:人和诗〔连载之一〕 |
·张 耳· | 纽约诗人〔连载之十三〕 |
【译介纵横·摇滚民歌】 | |
·勃伯·迪伦· |
吹 在 风 里 不减的爱/无限 杀 人 执 照 我必将被释 我一切均好,妈(我只是在流血) |
·卢·里德· |
海 洛 因 教育这些聪明的孩子 卡罗兰说2 空尼岛的孩子 新 刺 激 我 的 家 |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祥 子、张 耳、马 兰 ·三 焦· 江 南 的 戏 ——————— (一个女人唱着越剧,绿缎鞋在我的记忆中闪着光。) 戏子弹着琵琶 在一个没有风的下午 她要扮演一些死去的人 让眼泪和欢笑在她的指头复活 (透过遥远的岁月,我可以听见一些清越和浑浊的声音:身经百战的将军遭 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个敌人,这金属的声响第一次让他恐惧;皇帝的情 人迷恋于苦心经营的后花园,她用美酒和泪水装满了黄金的浴池,而最终 照出的是她那日渐衰老的容貌;辗转在草原和大山之中的流浪诗人,发出 了绝望的呼喊,他那些来自祖先的词语已彻底用尽……) 水袖很长 连接着舞台和浪潮般的观众 她倒下 因为一个妃子的自刎 她又得在下一个小节复活 因为那是另一个女人 历史的曲折使她身不由己 (我的邻居一天拿着两张戏票,她的眸子很亮,那是因为刚刚失恋。) 那个舞台上的男人 现在是她的丈夫 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她的话 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失望 他是皇帝 有权利让一个人跌入尘埃 皇帝空闲的时候便要走出舞台 他要为流浪诗人制造一些从未存在过的文字 一把木制的长刀 要砍去另一个丈夫的头 皇帝从不哭泣 在越剧中闪着黄金的颜色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皇帝的脸便是一种幸福的象征,我珍藏着一些烟盒中 的戏剧画片,也珍藏着皇帝给于我的美好印象:他是一个不动声色的男人, 除了杀人不眨眼,还能跟众多的女人做爱。) 戏子卸妆 揩去浮在油彩表面的伤痕 一个没有风的下午 不需要分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故事中的泪 她走出后台 想嫁给一个认识她的人 (故事往往比生活本身更加真实:一个将军卸下盔甲,比世上所有的老人都 要苍老;一个绝望的流浪诗人,浑身的跳蚤比他的诗句还要疯狂。一些渺 小的生物吸尽了诗人的血液,把他的白骨做成道具,它们要把越剧改良。) 沉静而漫长的小道 邻居在唱着古老的调子 她想让我穿上龙袍 (1998.7.6,大悲山)■[目录] ·吕德安· 陶弟的土地 ————— 1 从一块砖头开始,到我们叫人 把那片巨大的长方形玻璃扛上山, 中间隔着多少寂静,多少人爬上 爬下,带着一把卷尺和一个本子, 记下尺寸。(而陶弟曾经把它弄丢了, 他从城里回来,两手空空,垂头丧气)。 这通往我们房子的,从来 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这山上山下,曾经是,现在也还是 我的一种生活。只是现在一切看起来 似乎都恰到好处。 夏天炎热-- 这新的一天,在鸟儿发生啁啾的地方, 在它们的透明的卵笼罩着创世般的寂静中, 在它们的有如斑斑点点的光 却隐藏起意义的巢穴里, 在那里,时间不再是时间, 而是时间最后的言辞, 在那里,风转向角落, 创造了某种确切的朦胧又宣称 我们记忆中某些熟悉的事物, 几经变换,却还是原来的那样…… 当时间象一条白色的溪流, 在群山间婉延地隐现,而成了 我们想象中的前呼后拥--那崎岖山路上的 四个女挑工和一面这样的玻璃, 当她们摇晃,跟着玻璃里的风景 晃荡,闪射出光芒,(这时,一只鸟 忽东忽西,跌跌撞撞,仿佛已经晕眩)。 而从玻璃的小心翼翼 到玻璃仿佛就要出现的可怕裂痕, 中间还会有多少变故和失败, 在我们不易查觉的地方…… 这是隔着一座山就仿佛在下雨的遗忘的山谷, 这是一个象鸟儿那样生动而久远的日子: 在那里,时间是时间最后的言辞, 在那里,身体是身体亲临的深渊; 在那里,一张脸是同一张脸 的许多脸。这是一个某人的上帝, 而他把它弄丢了,这通往我们家园的 从来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那一天我还想,当玻璃摇晃(一种 超出本身的不稳和重量摇晃), 半途中又突然一阵踉跄, 让路上的石子猛地跳起, 那对每一个提心吊胆的人, 就会有一场刀片似的玻璃风暴, 砸入脚趾头…… 2 一个象鸟儿那样生动而久远的日子, 一个下了雨就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正如陶弟曾经说过的那样) 然而没有雨,只有时间的欲望膨胀, 没有街道,只有一段街道的趣闻逸事, 没有房间,却有一个“原罪”的房间, 一个某人的上帝睡在里面; 天上没有湖泊,却有一面镜子, 那里,天使们围成一团, 注视着人类,区分着善恶, 然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一阵几乎没有的毛毛雨? 还有我重新抚摸你, 感到你是颜色的: 一种不在的重量? 然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天 当陶弟回家,上床倒头便睡, 又有谁会理解他的压抑,他的丧失? 一天不出工,老婆脸上的火苗 就会格外旺盛,就会试图诱惑他说话, 让他的身体睁开眼,让他的 仿佛还是剧痛的身体得到爱抚。 而在这样的坏天气, 当一只猫照例猛地跃起, 抓住了雨幕和黑暗中的分水岭, 又有谁会意识到,此时整个的 山区气氛已过于沉闷, 需要一道道的闪电, 需要一阵阵的咒骂。 但那黑暗中的陶弟是不会 突然翻身报答她的。 而你是不一样的, 我重新抚摸你,感到你正在 渐渐地消失在我的杯形的掌中。 我看到房子里多出了一个人, 房间里多出了一个房间, 而你的乳房是确切存在的, 它怂恿我的手继续摸索, 直到那紧闲着眼的另一只乳房, 颜色发生改变,并且变得困惑…… 而你是不一样的, 我重新抚摸你的身体, 在雨中,你分别是一个慢慢地 看不见的你和确认了还在那里的你。 就象喘息中的海底珊瑚, 仿佛还是炽热的,就象海 仍在还原它的每一滴水, 它的不在的重量,不安的手, 啊!此刻我是多么地爱你, 这漫漫长夜中的孤独的你, 你仿佛还是另一个恋爱中的你, 第一次向我说出了你的 处女本质…… 也许这就是天空的奇迹, 也许这就是房间里的一道闪电, 抑或仅仅出于习惯--而你却是起伏的, 起伏宛如群山中的一条小路, 那里,断断续续的风吹拂 有着事物消失的全部魅力, 那里,一只随风而去的鸟隐匿 在所有不可见的事物中, 那里,一个白天的漂亮手势, 有如夜晚里那爱的姿势, 在蹲下,手指在扣动板机, 太阳穴朝天歪去,八字眉毛中间 多出一只眼(仿佛时间的皱纹 又仿佛一个古代猎人正在用时间 的皱纹说话)--而这就是陶弟, 他说:“你们看,就在那一边!” 于是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 他说:“等一等!” 于是我们不再问长问短, 仍旧站在原处,仍旧 在草丛深处,我们相信前方 一定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吓退, 和另一些东西需要你 去永远敬畏。 3 雨水过去了,山谷只会更加虚幻, 仿佛熄灭一堆火,一个执拗的老人 刚刚离去,他的书已在角落里静静地合上, 他那刻在石头上的字也已完全模糊。 这是遥远的事实。因为我们听到的 正是另一个人的嘴里说的, 而我们看到的正随着那人的消失 而化为虚无。那人最早说: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而我们却震惊于自己的预感,迟迟不能睡去, 我们永远是自己的潮湿的那部份, 至今仍在雨中漫延,在一张脸的 寂静的边缘,在喘息的 无以复加的黑暗之中。 而你是不一样的 在我下意识地 在那里走动的幽暗山谷, 你是一个舞蹈的人; 我们称之为酣睡的, 在那里是一道正在渐渐地拉开 的时间的帷幕。(啊,一阵几乎没有的雨)。 那是雨的舞蹈,雨也像你, 其形状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没有时间。但是当时间象骗人的老虎 将我们引入深山,我们才意识到 以前的一些真相: 那第一个“堕落”的陶弟。 那里,石匠们说: “陶弟,没有石头, 是否让我们一块干。” 陶弟就盘算着把他们 领过一片月光的阔叶林 和那条降虎人的溪水: 那里,圆石累累,曾经深藏,象上帝的住所, 而一个养蜂人刚刚离去, 留下一朵暗色的花 轰响在野猪的神秘足迹里。 当石匠们说:“陶弟,没有石头, 是否让我们一块干,” 那些仿佛有生命的石头毫无准备, 却也开始了迁移。 哟,一场古怪的灾难降临到了 石头头上却仿佛也是注定的…… 而陶弟,并不将这些视为罪恶-- 啊!一个商业的亚当, 今天他又大大咧咧地 替我们找到了水源, 就在那些翻倒的 怪石底下! 那是一块浮岩:我们未来的居所; 那是我们的屋顶:一片灰云; 那是我们的卧室,贮藏室: 一片无可指责的光。 在露天走廊台阶上, 冬天清点着物件-- 但它的恐惧是有根据的。 而我不能想象,此时搬来 一架手风琴是合适的, 因为就在这些东西后面, 你们的舞蹈疯狂, 其形状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而你是不一样的, 你分别是一个慢慢看不见的你 和一个确认了还在那里的你。 第一片叶子落下,夏娃便开始舞蹈, 有人羞耻,拾起第二片,把它放在大腿间。 现在雨也是这样遮住你。雨从我的来去 模仿一种绝望,但它也造出了 另一个舞蹈中的你, 而你是不一样的, 在所有的时间所在的地点 在音乐和形状里,因为我 消耗着,掩饰着,逃避着, 因为那第一个你,可以抵达 却不可以接近,不可预料 却是预料中的,而那最后的你 看起来是多么邪恶! 一个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一堆至今还倒在路旁的砖瓦。 一个实体的暗红色的杂乱的苍穹。 风散发出抽屉拉开后的一股霉味, 花儿敞开房间,里面是神秘的芳香。 我常常想,那一夜陶弟高兴为那些砖守夜, 他抱来一床破棉被和一面枕头, 他的帐篷用一根根树枝搭成-- 那也是雨的舞蹈,而风在突破 这个不怎么称心的巢, 而在山那边的陶弟家里, 一只猫变暗,恢复着记忆, 一个爱叨唠的中年女人, 葡萄串似的笑容压着一层霜, 在一面盲人似的镜子里, 在一个你必须摸索才能到达的角落里。 就象镜前的黑暗得不到回报, 就像我们沉默,而沉默 却在更黑暗的另一边与土地接壤 就像你们的舞蹈疯狂, 其形状就象撕扯你们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就像你所祈求的雨, 它降下又降下,但几乎 都没有落地!啊你说:一个人 更多的时候是用来面对自己: 啊!你要不是一个女人, 就是一整个疯狂的种族。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 甚至也没有地址。 但你开口说话时嘴唇 却是潮湿的。而我下意识地 脱离自身来到了你们中间-- 由于我的盲目出现, 你们的舞蹈趋于疯狂。 4 这句子一结束, 光线就暗淡了下来; 这句子一结束,一些东西 就不见了,就如同女巫厨房里 的扫帚不见了,你必须在 另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才能把它的奇迹重新目睹。 风将重新扫过,但你必须 说出我们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而在风中,更多的东西消失了, 就象那第一个陶弟,此刻他 躲躲闪闪,裹在一床雾的棉被里, 此刻他正在一束光中隐匿, 把头裹紧,大脚丫尾巴似地 暴露在任何显眼的地方: 一些东西不见了,也许它们 就在一锅沸滚的炫耀其 神秘夜色的魔鬼的汤里。 陌生的味道,黑夜的颜色, 上面放着一把小小的惬意的勺! 哟,小小的恐惧--就在 那产生教堂幻觉的黑岩旁边, 有人早已将我们视为骗子。 但他们是有根据的, 因为天上星星的颜色正在稀释, 暮色下,一场看不见的骚乱正在加重, 在我们之间不断扩大的受惊心理 和需要长时间治愈的时间深处。 从一阵风,到我们嗅出它, 一些东西就不见了。 从时间象烦恼的野兽, 到我们的突然出现, 这个山谷便开始下雨, 这是别处的风,本不属于我们。 (但你开口说话时 嘴唇却是潮湿的, 一个眼睛虚无的男人 终将把你重新拨弄)。 如同风的遗址, 如同当地人眼睛里的恐惧, 那一天,当陶弟交出土地, 我们并不理解我们所接受的又是些什么, 除了仍旧,仍旧空空荡荡, 除了那无止境的心灵的揣度, 除了这不可预料的土地 象金币的两面,永远的 相互出卖它的人性的那部份, 除了要求空虚的人们继续 住进去的那种空虚之外, 我说那天,如果我们有罪了, 我们就真正地获得了流放! 在雨丝的可怕的间断里。 ■[目录] ·雷 默· 瓜 地 ——— 守着瓜地 在藤萝中间造爱 只开花儿 不结果 这是多年前的梦 瓜地里 蜜蜂飞进飞出 二毛一直想对小凤说 大南瓜 傻冬瓜 躺了一地 谁也看不见 (1996.9.26)■[目录] 曲 线 ——— 孩子在操场上跑步 老师说 跑成直线 二毛咕噜道 地球又不是方的 人们聚集在办公室里 处长说 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 脑筋不转弯 二毛嬉笑道 肠子转弯 女人的胸脯 河边的垂柳 风 一点点聚拢 打着圈儿 ■[目录] ·华· 细 雨 梦 回 ——————— 雨中,我和一些陌生人 被雨,挤在一起 等待 等待那辆车 那辆被等待的车 将在等待中出现 就象一个 惯例 上车下车的人 开门关门,来来去去 谁也不知道谁 谁将与谁相遇 被一场偶然或许命定的雨 挤在一起 我和一些我并不认识的人 成为陌生的同路客 谁也不知道谁将在何时下车 谁也不知道谁下车的目的 那些被雨水模糊的地名 就像下车人模糊的痕迹 下车人空留的空白 又将被谁填满 在车上同样的空白处 聚集过多少不同的灵魂 我的陌生的同路客 被雨,偶然或命定 挤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谁究竟是谁 雨,细细的痛 缠绕,我和天空 我忍不住抚摸雨的柔弱 像抚摸我飘回的旧梦 (选自组诗《艺术。诗。艺术诗》第三章第五首)■[目录] ·西 岭· Wriggle Wriggle Jump ———————————————————— 那黄色的是土 你站在没有树的地方看着脚下的土向远处延伸 那土爬过的地方都是一片金黄 落日从缓坦如腹的地平线上照过来 照在你脚下 你闭上眼不忍看她被黄土吞没的样子 尽管人们都说她那时的样子很美, 很壮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地笑了 --那种忘乎所以的,再自然不过的笑 不等天黑你就早早地关住窗户 拉上窗帘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 你渴望黑夜 渴望黑夜里死一般的静寂 这个世界毕竟太喧嚣了-- 你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在心里 凄婉的月光变得日渐陌生 三月的酥雨浇不透你厚重的面具 火一般热烈的郁金香颤抖着从你眼前消失 你一如既往 僵硬的脸拥抱着一怀冷漠 你突然恨起了毕加索, 梵高以及所有的那些现代艺术家们-- 他们总是把一片完美的空白涂抹得纷杂错乱 肆意摧残着处子般的天真而洋洋自得 你的耳朵已然得不到安宁 可是他们还不肯放过你的眼睛 有烟吗? 你问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你没有勇气面对大海 怕水的呼啸风的深蓝加深你内心的疑惧 天亮的时候 你的眼神随着东面的鱼白越来越显得悒郁 你缓缓地捡起一块粗石 万分凝重地刻下你闪光的诗句 海水涌上来瞬间便将你的灵魂吞噬 你在狂怒中呐喊着把空洞的躯壳一同投进 海潮翻卷而去-- 你哭笑不得 捧着满腹的苦涩在街上急急找寻 不要撕破天窗吧 或许那些过去的老朋友还在想你 可你不愿和他们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将他们永远地失去 你知道这年头儿就跟店里五花八门儿的软件一样变的太快 所有的知己都熬不过一夜 所有的情人都如露水般朝来夕去 法庭跟在律师的屁股后面团团乱转 人们都太忙了-- 只能自己抽空儿欣赏自己 你害怕极了 你所赖以生存的空间正在为无数各式各样的波信号一点点侵夺殆尽 它们肆无忌惮地洞穿你的肢体 你仿佛看见它们正抚摸着你那百孔千疮的残骸嬉戏 它们随便翻滚纠缠 它们恣意嘲笑唾骂 你百无聊赖一筹莫展 突然, 就想到了生与死的滑稽 你努力地睁开眼睛 心依然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狂跳不已 跳吧, 太阳即将落尽 (1998.5.21,Nepean)■[目录] ·严 力· 物 质 基 础 ——————— 人类这群欲望的乐器 被上帝摆放在地球上排练生存 每天把物质的歌声演唱成垃圾 热情的苍蝇则用最准确的协奏 陪伴人们的重复排练 垃圾车走了又来了 物质的嗓门又怎能练成精神的歌手 不过 能把自己繁殖成研究胃口的哲学家 已经超越了上帝那道 咬不咬苹果的考题 (1998.1)■[目录] 家是一个尺寸的概念 ————————— 地球是一块放在地上的门板 我在上面翻来复去复去 脑袋是我进出自由的房间 从这个房间的两扇窗望出去 远处人家的灯光 在家里闪烁撞墙的尖叫 (1998.1)■[目录] 更明亮的更黑 —————— 每当乌鸦在草地上 矫健地行走时 我总觉得它们的羽毛上 用了太多的鞋油 而从上面滑落下来的阳光 为之画出乌鸦们更黑的身影 (1998.3)■[目录] 冲 — 冲吧! 不管有没有约会 也别担心谁的失约 向生活冲过去 撞翻的都是应该的! 冲吧! 用青春的时速 用反叛的重量和尖锐 向生活冲过去! 被撞翻的都是脆弱的 冲吧! 世界是为冲而敞开的 万一冲过了头也不要回来 让生活在后面追你 让它感受没有你是多么孤独 所以冲吧 撞翻的都是属于你的! (1998.1)■[目录] 一个中国书生的命运 ————————— 两排被命名为牙齿的书生 专研人类的那张嘴 但只有一个书生引起我的重视 他敏感易怒也更有生活的经历 他名叫蛀牙,籍贯是中国 是他首先悟出了文字中“疼痛”的定义 而幸福对他来说 就是用历史的代价来咬一块现在的糖 (1998.2)■[目录] ·雪 阳· 废 墟 ——— 一 象爱那样切开肉体 一些模糊的字显影。一些腥红与遗忘 海依然遥远。不安地居住 亡命的鳄鱼新娘 灵魂。抄袭年轻的死者 真正的雪总落不到岸上 伞。无顶的天蓝 徐徐下降 这就是希望 太阳黑色的翅膀倾斜 暴风雨。在母性的大地上 燃烧爱的清凉 二 明知故犯。曙光是另一种烟幕 柔软冰凉 蛇。它真是虫吗? 向日葵暴露了墙壁的暗伤 低声下气的葵花。以祈祷的假象 公开地瞄准太阳 种子在舌尖远行 家。沉默的框 闪着锁链的光芒 三 一个念头。比我还大 苦思冥想 阉割一个静止的念头 并以交媾的速度 收藏 神。对你所知甚少 拒绝到黑暗中来。神 永远找不到你幸福的开关 (一个雨天的下午·酒后·1998.6.14,英格兰)■[目录] ·非 杨· 噢,Ginger ———————— 噢,Ginger, 我想告诉你, 我的大岩桐又开花了。 当我突然想起你的时候, 那株大岩桐就开花了,一共开了八朵。 比去年多了六朵。那一次才开两朵,你见过的。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我养的那株大岩桐, 就是你见过的那株,如今又开花了, 这些紫色天鹅绒般的花朵,让我突然想起了你。 你近来怎么样?一切都好吗?工作还顺利吧? 身体呢?找个把男朋友也应该没有困难吧--我是说, 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而且,也该是时候了。 在这样妩媚的暮春天气里, 多么容易让我想像一个幸福的男人 和你手牵着手,行走在扬州明亮的景色里。 噢,Ginger,你是不是也在重操旧业,在教书? 或许不是的--这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不过猜猜而已, 猜对与否也不要紧,我想说的是,如今的科技和物质都进步了, 我们教书匠也用不着像以前那样一鼻子又一鼻子地吸那粉笔灰了, 只是,又有谁说得清楚,我们像呼吸一样向学生们 轻轻吐过去的那些知识,会不会比我们举手就能 擦下来的粉笔灰更加轻飘而且苍白呢? 一直到今天,我甚至连“人为什么活着”这个简单的问题, 都还没有想得明白,你让我又能怎样告诉他们? 噢,Ginger,我真想告诉你, 我是非常偶然地想起你的,就像这株大岩桐的花期一样偶然。 如今的人们实在太忙了,比什么都忙,一个人能够想起 另一个遥远的人,真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稀奇事儿。我们太忙了。 我们早上忙于赶车上班,晚上忙于搭车回家。我们忙呵, 手脚忙于工作,嘴巴忙于食物,还得找个地方、找点儿时间 忙于排泄。但又有谁曾经留意过,我们从厕所里走出来的脚步, 也是多么的匆忙!我们忙呵--我们的身体忙于欲望, 我们的灵魂,则忙于空虚。我们从不,起码极少,忙于思念朋友。 噢,Ginger,我真想告诉你, 能够偶然地,像大海中的一朵小浪花一样偶然地,想起你, 让我得到很大的安慰,让我知道自己心中原来还有一些事物储存着, 并不总是随时间流逝掉。感谢这些紫色天鹅绒般的花朵, 这些紫色舞蹈的天使,为我带来这份额外的喜悦,让我想起你。 当我停止思念,停止回想一些简单的往事例如你的像鸽子般飘飞的笑声的时 候, 她们纷纷凋谢。如今,每当我又偶然想起你、想起那些大岩桐花儿, 我就转过身去看一看墙上的照片,看一看我们临别留念的样子 以及摆在我们之间的两朵饱满盛放的大岩桐花儿-- 你临走的前一天,找过许多人合影留念之后, 就找到了我,当时恰巧这株大岩桐花儿也正盛放着, 我就顺手把她搬到我们的面前,搬到了照片里…… 噢,Ginger, 今年的花事已过,没有谁来跟我道别, 跟我再拍一张临别合影留念,我深感庆幸! 在我办公室墙上的照片里,在我们两个人影之前, 那两朵大岩桐花儿还在盛放不已。 我想,她们应该还会继续盛放一段不短的时间。 (1998.7)■[目录] ———————————————————————————————————— 【六香村言】 ———————————————————————————————————— 栏目编辑:京不特 ·默 默· 坐 着 ——— 我们终于克服静坐的习惯,站了起来。被公认为巍巍峨峨以后,朝某个方向 奔去,去拥抱。四九年秋天我们站起来过一次,可惜后来又坐下,并不因为累。 听说那张椅子包着虎皮褥,想到祖父的威严,我们不敢轻易离开椅子,大踏 步朝前迈。站在原地不是好办法,只好重新坐下。坐下比站着舒服,坐着的时侯 才发觉站着是多么累。我们常常感到这样累。 我们一次次输血,输给别人。有时侯我们甚至懒得站起来,懒得走几步去接 远方捎来的贵重礼物。中国的确需要休息。 关键是在什么地方休息,看峡谷的奇迹,必须把一张椅子搬到悬崖。搬一张 椅子前进更累,不如坐在悬崖的地上,反正几十年以后关节炎才会发作。过去的 一切都和椅子有关,要前进就必须抛弃椅子。要么永远坐着,再也不渴望站起来。 坐着又渴望站起来极其痛苦。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我们多么痛苦。享乐就是 坐着,或者更堕落点躺下。站起来就意味着觉醒;觉醒就意味着行动;行动就意 味着战斗。 屁股一直牵制着我们的命运:坐着品茶,坐着下棋,坐着拨琴,坐着唇枪舌 剑,坐着马马虎虎地接吻,偶尔站起来练练书法,也是为了马上坐下来陶醉。几 千年来的生活方式里屁股一直占据主导地位。 少女坐着花轿走向新的命运,把贞操献给兽夜;文人骚客们坐享其成,哀燕 忧泥,渐渐觉得长江悲已滞;败家子们坐吃山空,把指南针火药统统打六折出售; 强盗们坐地分赃,玉器声叮叮当当。想到中国,就想到椅子,想到椅子,就想到 虎皮椅子,想到被撕裂剥皮的老虎挣扎的感觉。森林嚎啕大哭,哭子子孙孙们被 制成一张张椅子,被人类的屁股臭气薰天地统治。我们坐山观虎斗,我们坐井观 天,我们坐享其成,我们正在坐以待毙。 宋江一脚踏进“聚义厅”,王伦那厮那把亮晃晃的交椅,就朝宋江扭动着滑 来,吱吱嘎嘎象阴沉的奸笑。林冲一刀劈了王伦,宋江美美地坐上去当了寨主。 一百零八将被朝廷招安以后,那把交椅也缴了出来。宋徽宗为了体验胜利者的喜 悦,坐在上面三天三夜喜形于色,不理朝政。不过,他还是感到有点不舒服,总 有什么顶着他的圣臀。手伸到虎皮褥的夹层里,摸出一首叙述诗。他妈的是一个 姓孙的人用甲骨文写的,押着头韵,译成现代汉语如下: 每次吃药,爸爸总是硬把他摁在椅子上,妈妈拼命用铝勺撬他紧闭的嘴唇, 把药汁往他嘴里灌。妈妈泪水盈盈地说:宝宝听话,你发高烧,四十度了,不喝 这药,热度不退,你会死的,爸爸妈妈只有你这样一个好宝宝。死根本吓不了他, 他才三岁出头一点点,连活都不怕,他还怕死吗?他朝爸爸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爸爸手一松,他乘势逃离椅子,一溜烟跑得出奇地快,爸爸和妈妈在后面怎么也 撵不上。追了几天几夜,一场大汗淋漓,他的高烧被追好了。逃后追椅子无关。 宋徽宗看完这首叙述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站起身,一抖袖,离开椅子, 庄严地下旨:全国变法! 椅子有各种各样:折叠椅、轮椅、躺椅、香蕉椅,等等。凳子也有各种各样: 长凳、方凳、圆凳。它们布满全国各地。 你们在什么地方,站着还是坐着,读完这篇小说的,望来信告知。 来信请寄:上海东安一村18号11室 默默 有谁是坐在鞋店里的试鞋椅上,面对一面长镜子看完这篇小说的,就不麻烦 来信了。因为这人肯定会用甲骨文写信,我看不懂。 坐着做梦,坐失良机! ■[目录] ———————————————————————————————————— 【如是我闻】 ———————————————————————————————————— 栏目编辑:京不特、祥 子 ·王一梁· 八十年代的青春:人和诗〔连载之一〕 ————————————————— 十八年前,一个少年和另一个少年总是形影不离,他们是两名寄宿学校的学 生。学校地处郊外,学院很美,校外的风景也很美,走出校门就是田野,约七、 八十米处有一条河,河的对面是一所著名的大学,往河的另一端再走一百米,是 一所更有名的大学。河的一边长满了高高的大树,晴朗的早晨,太阳冉冉升起时, 这两名少年准会出现在这一条河边。另一边不长高树的河边,长满了芦苇。其中 一个少年更喜欢芦苇,所以他们常常就在河的这一边散步。后来,那个喜欢芦苇 的少年还知道了这种植物里蕴涵了一句伟大的格言:“人是一根纤细的会思考的 (有学问的)芦苇”。 但那时候,这个少年并不思考人生,不感到人生的纤弱,并且,也并不追求 知识,因为那时候,所有的中国人都不思考人生追求知识。后来,中国人开始追 求知识了,少年跟着也就开始追求了知识。 一天,那个已经成了大学生的少年,在遥远的异乡收到了一封来自另一个少 年从家乡写来的信,信上有一段华兹华斯的诗:那时候,我不追求知识,我只追 求生命……后来,我开始追求知识…… 许多往事对少年说来已经变得模糊,华兹华斯的诗,现在,收信的少年除了 对诗中提到的生命之树与知识之树的概念尚有一丝残存的记忆之外,其它的都是 一片空白。少年自然可以继续去追问另一个少年,华兹华斯在诗中究竟还写了其 它什么。然而他却不会再去这样追问了,因为这个少年已经和另一个少年闹翻。 一天,少年拿起了两把菜刀,就象欧洲中世纪的决斗一样,让另一个少年在 之中挑选一把……于是,一切都象人们喜欢在戏剧中处理的那样,完了,一切的 一切,这一场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年的友谊, 所有的恩恩怨怨都结束了。 然而,那时候,他们却是奥里维,是约翰·克里斯多夫,虽然他们中既没有 一个人有奥里维纤细的诗才,也没有一个人有约翰·克里斯多夫豪放的音乐才华。 但在那时候,他们却自信并且真诚地彼此祝愿,他们中的一个人将是未来中国诗 坛上的奥里维,另一个人将是未来中国乐坛上的约翰·克里斯多夫。 在那一段无穷无尽的奔放的日子里,一个少年为此整天喃喃自语,另一个整 天哼哼作声。 成为了他们的活动天地是云树连成一片的田野,是晶莹清澈的星辰;绚丽多 彩的霞光伴随了他们。每天,他们在田野上都能看见一个戴白手套的壮年,对着 太阳,在吹奏着铜管乐器;很多年后,其中的一个少年还时常牵记着这个苦练者 的命运。那时候,他们在校园里已有了一个小小的画室;在这所囚禁了他们的心 灵的学校里,这间画室是他们唯一合法的“自由世界”,许多老师都以为他们今 后会成为画家,为这所学校赢得艺术上的荣誉,然而,结果却什么都落空了。最 后,他们既没有成为奥里维、约翰·克里斯多夫,也没有成为达·芬奇、米开朗 杰罗。 一个腼腆的、满脸稚气的人,也出现在这间画室里,在他们谈话时,眼睛一 眨不眨地听着他们,他的最大心愿就是在他们去田野散步时,他也能跟着去;“ 我只听你们说,决不插任何一句话。”但是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已经是两个有 学问的人了,即使他们能让他听,黑格尔也不会同意的。 想当约翰·克里斯多夫的少年的父亲是一个作家,他的一个朋友为少年开出 了一百部作品的单子,只要读完了这张书单上的书,那么,少年也能够成为作家、 成为思想家。 一场奥德赛式的漂泊于是开始了: 那时候 我不追求知识 生活里充满了欢乐 我是云 与树是那么亲密 …… 那个喜欢芦苇、背诵不出华兹华斯的诗、想当奥里维的少年就是十八年之后 的我。 ◆伟人总是会见面的(默默) 1983年3月25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是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 我冒着绵绵细雨,跑到浦东去看望一位中学同学。几个月前,我的这位老同学就 把他的同班同学,默默的诗才热情洋溢地写信推荐给我了。 那时候默默还叫野云。瘦长条,头发软软的,很少。 “人们说他心肠很好,他的头发很软。”“风把我们的头发塑成黑色的海鸥。 ”前句引自他的《城市的孩子》,后句引自《我们的自白》。默默是我遇到的第 一个天才诗人,仅凭这两行诗,我们对这位天才诗人怎样写诗,怎样从身边汲取 诗材,或许多少已能有一种直观的了解。但是,一开口,他却是一个结巴子。 “伟人总是会见面的,就象毛泽东和周恩来。” 那时候,他正在办“牺牲诗”社。“明明白白,我们的生存就是一场牺牲。 ”但老实说,作为一个正在大力提倡“写口语诗”,为反对“朦胧诗”的贵族化 语言甚至不惜写出“前门牌比飞马牌要好”的诗人,此时的默默离开政治的漩涡 实在还远着呢。而我当初读到他这样的诗句,也根本没有料到其中的革命性,会 想到我即将见面的人,其实是一个天才,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只有能够实行革命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天才。而只要是真正的天才,那 么革命迟早总会发生的。其间只有一种差别:如果尚无力量将它们从诗艺中显露 出来,那么,它们必然就会被表露在生活中,把这一切早熟的天才、革命的特征 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无所不在。 因此,尽管读到默默这一时期的诗句,使我丧气,然而,好家伙,听到了这 样非同反响的开场白,我还是立刻兴奋了起来。 “不,天才总是会见面的,见面了才会一起变成伟人。” 那是在一间破旧的阁楼上,带着自信、带着欢乐,我和默默的对话就这样开 始了。 “写不出好的转折句,那就写他妈的,就象写下一个句号一样。” “我爷爷拾荒到了上海,垃圾筐背在肩上,叉子往筐里一扔,财宝进来了。 我父亲也是这样。今天这还仍然是我的命运,但我现在拾的是诗。” 一个可爱、聪明的女孩,她好奇地听着我们的谈话,非常想弄明白我们是些 什么人。 到了晚上,街道上有人点燃起一堆火。 “这是送瘟神的火呵。” 默默手舞足蹈的话还没有落音,这个女孩立即喊了出来: “噢,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你们要革命!” 哦,革命。这是1984初冬的一个夜晚,这个可爱的女孩所说的话可一点 也没有错。不久以后,默默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我们不沉甸甸中国就无法收获 同志们 战斗吧 取出维纳斯的节育环我们要胜利到世界末日 从等待里回来吧 献出青春 为祖国再作辉煌的洗礼 两年后,默默就因这首长诗《在中国长大》,遭到了公安局的拘捕,这一年, 他才二十二岁。 其实是一个天才被抓走了。 然而那时在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知道这一点呢? 风吹来 我们随风而去 总归有一天 金币上会有一面镀着我们悲哀的肖像 另一面镀着再也没有梦境的祖国 停电后 广场上 人们打亮手电筒 默默地瞻仰我们的雕像 全部是黑色的白色的 --摘自默默《在中国长大》(1985年) 〔未完待续〕■[目录] ·张 耳· 纽约诗人〔连载之十三〕 ——————————— 二十五 肯·乔丹修养才气自不必说,可他动人之处还不在这些。人不是打眼地英俊, 也没看出特异的面相和体态。只是出奇地干净,给人以不染凡尘,难以形容的洁 净清明之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成年人给我留下过这种印象,然而也并不是孩子 的天真单纯(肯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他正在与第二任太太离婚……),而且从没 以为自己会倾心于这种清爽。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只有他才会被福尔曼接受,从而 使福尔曼在长达几个月的访谈中抛弃羞涩和警惕,并容许他介入自己生活的每一 细节,以至于躺在长沙发上,像对心理医生一样地摊出自己意识和下意识中的艺 术见解和生活观。尽管如此,对不健谈的福尔曼,肯还要想方设法逗他谈话。提 问要向相反的方向问,不然他就只用“是”来对答。 “你的戏中,从头至尾,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不断发展展开,”肯这样一本 正经地开头。福尔曼迫不及待地否认,“不对,肯,你完全错了,我的戏是如此 如此……”。有时谈几天谈得很好,忽然就撞墙,得费好大力量才又入港理顺。 福尔曼正如我的猜测极敏感内向,排戏时一定要求观摩的肯躲出他的视野,不然 会感到扭捏不自然,干扰思路。 访谈时断时续,大部份在福尔曼西村的公寓进行。福尔曼漠视即成秩序和世 俗常规绝对到生活的每个细节,他与夫人凯特·曼汉各居一室,两人的起居、工 作间完全隔开,中间当然有门,门上有锁,而这似乎并不妨碍两人相亲相爱,事 业交融一体。福尔曼的一侧堆满他几十年累积的服装道具,还有许多刻意收集的 莫名破烂,大概为以后创作的素材。像所有的道具一样,他所有的家具都自己亲 手制作,没有一件商店里买的成品。可他手艺极差,说不守成规,独具匠心是真 的,说没一点专业训练,没拜过师傅当过学徒也不夸张。各种薄厚不均,长短不 齐的木料粗针大麻线地钉出桌椅板凳,摇晃不稳的地方用强力黑胶布五花大绑, “全然没有你在苏荷区艺术家家里室内装饰常见的细致品味”,肯边说边比划。 的确独一无二,我和老蓝听得连连点头。 晚餐的谈话就如此绘声绘色地持续到半夜。甜点上来的时候,我得知那些访 谈漫无边际,福尔曼想到那说到那,录音带好几箱,肯是从上百个小时的录音里 归纳整理出这些后来看着挺有条理有系统的章节。福尔曼本人看过整理出的书稿 《不平衡表演》后,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不是不赞同你那里边写的那些。” 大概不可能让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无保留无距离地看自己。我心里原来的问题也就 有了答案。可新的问题来了,我问肯为什么花那么大气力和时间采访编辑这部书, 虽然我深深体会这部书对现代戏剧发展,对福尔曼创作生涯的价值和意义。肯红 红脸,“那个阶段,我曾经希望能搞实验剧场,理查德(福尔曼)极力劝止,直 到我决定放弃。”“为什么?剧场太难了,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小继承了一笔 遗产,从来不必挣生活,他不可能也不会做实验剧场,他得去导演别人的歌剧、 音乐剧养活”。福尔曼目前仍不时在美国、欧洲为经典剧院排戏,也许获奖和票 房收入也不一定能提供他自己剧院的全部经费和夫妻两人的生活费用。 肯在完成了上次谈到的GROVE出版社前社长巴尼·罗赛访谈之后,正琢 磨下一步的取向,我猜想(不需要太多想象力),他会重操父业,进入艺术出版, 以他的品味和修养,大显一番身手。不过,这是后话,各位得等几年方能看出名 堂。我有没有红拂女的眼力尚不可知,没有她的浪漫却是确凿的。所以,现在还 是让我避开个人情感的陷井,从肯的访问里转译一节福尔曼在排戏时对演员的要 求,处处可见匠心: “演员通常想要两件事。一是被观众爱,二是想办法在台上放松。美国 教授的斯坦司拉文斯基的基本表演技巧,训练演员在演出中放松,即使 是非常情绪化的场景。可大部份二十世纪的艺术不让人放松。我们的时 代充满紧张,严肃艺术反映这种紧张,即使它同时企图建立另外的可能。 我写的剧反映这种紧张,所以我觉得演员也应如此…” “排练中我常常告诉演员下面几点: 1,对观众怀有敌意,不让他们喜欢你。 2,把身体重心稍稍放低,时刻准备自我防卫。记住,不管你作什么姿 势,这姿势会让你敞开,容易遭受突然毫无理性的袭击,也许由于你太 傻,太弱,甚至由于你过份聪明… 3,时刻牢记无论戏中要你说什么,做什么,你的作为是最聪明举动, 尤其当你做蠢事说蠢话的时候。 4,假设台上布满地雷,随时可能在你通过时引爆。 5,假设台上到处是碎玻璃,你光脚演出。 6,假设你和其他演员胸对胸用橡皮条贴肉相连,每走开一步,张力便 越大,胸痛越剧烈。 7,坚信你的台词最智慧,虽然台下观众里只有几个人懂。你只为这几 个人演出…不要让其他观众猜出你在和那几个选中者说悄悄话。好比你 的台词是密码情报,而你除了那几个人之外,对那群庸俗的观众,不屑 展示你的真知灼见。” 外加一句,Benita Ganova的副标题是“灵知的色情性”。 二十六 1998年四月的一个周末下午,笔者在华盛顿高地城堡屯寓所与再次来纽 约短居的吕德安谈话并录音。93-95年间吕德安旅居纽约,一度来往甚密, 常常相聚谈诗。后来几年书信来往,频感缺失,故借他来访之便抓住不放。以下 辑录根据录音整理,没有经过吕德安审核--他已在完稿前飞返福建老巢。 张耳:“他们”诗刊的诗人似乎有相仿的美学观念,这个团体是怎么聚成的?对 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吕德安:也谈不上美学观点,只不过大家趣味相近。开始由韩东发起,83- 84年准备“他们”第二期,韩东向我约稿,写信说,我们诗刊现在拥有目 前九个第一流的诗人,就差你一个。想必在那之前他读过我的诗。我认为“ 他们”的诗人在当时诗歌表达上比较清晰,干练,词句不夸张,透过诗,能 感到作者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态度,要知道,那个时候多数人写得很杂,很大, 写重大题材,眼花缭乱,后来证明好多人不过模仿国外介绍来的大师,没有 发展下去的基础。我想开始也不是有意打出什么美学旗帜,不过后来作者的 趣味越来越一致。我没参加编辑,对诗刊的运作不清楚。“他们”十六开本, 前几期装帧讲究,在当时的地下刊物中算相当出色,后来大概由于经济问题, 有几期用打字机出版,就那样还能一年出3-4期,很不容易。我那时在福 建,虽然常常发表作品,和几位编者很少见面,还是去北京出差才见到,平 常只书信来往。 福建我们有几个朋友经常在一起,大家都搞艺术,82年办了一个“黑 星期五”的杂志,因每星期五在咖啡馆聚会喝咖啡,喝酒,聊天,诗朗诵得 名,名字给人错觉,其实不强调西化,只强调不专业写作,星期五嘛。其中 有三四位诗人,另外有画家,小说家。杂志虽然只出了三四期,可这批朋友 目前还都在写,也坚持了十几年,写得还不错,获奖,发表。我最早的两本 诗集《纸蛇》、《阳光以北》就是那时由这个杂志社出的,自己油印,做木 刻插图。回想起来那种氛围对我的起步很关键。 张:你的诗语言(包括词汇、句法)很丰富,民俗的,国粹的,西方的经典,宗 教有时能在一首诗里出现,比如你九三年在美国写的长诗“曼凯托”。对你 语言风格形成影响比较大的是什么?你的语言追求是什么? 吕:我一直关注民间艺术,比如纸蛇就是一种民间工艺品,那本诗集里有一首诗 就叫“纸蛇”。八十年代我的诗受民歌影响特别厉害,创作上有意模仿民歌 的技法,语言上追求质朴。我对西方文化不熟,九十年代才读了荷马史诗, 圣经等西方经典著作,也只是片段地读。对宗教的兴趣不过是审美趣味上的 兴趣,并且一视同仁地认为它们都有很美的故事原型,虽然我的诗里有时出 现亚当和上帝的一些场面或故事,其实宗教性很弱,不过是被那种古老的气 氛所吸引。得承认那种语言的原创性很有魅力,那种没有负担,朴素归根的 感觉,多多少少与我的追求比较接近。 这样写作,仿佛在诗里能感到某种隐喻,虽然我也不知道其喻为何。于 坚反隐喻的文章我读过,有一次也聊过这个问题。我说,你的诗里就很多隐 喻,诗就是隐喻,你怎么能要诗却又反隐喻呢?他笑一笑,什么也没说。我 更愿意把他的反隐喻理解为反对一种时尚,反对在诗里拐弯抹角,不直接说 话,实际上是要去寻找语言的原创性。 向语言回归,寻找语言的质感和粗糙的原创性,我想每个写作的人写到 一定自觉的程度,就会感到这种要求。就会感到不满,对语言和它所描述的 东西的距离不能贴近不满。有人写东西写多了,写成了符号和形式,忘记了 语言与经验的直接关系,也就是语言的原创性。比如,有人寻根回归到用圣 经的语气写诗,难免要失败,难免空洞,成了字面戏。 张:你对诗的外在形式的关注是什么? 吕:好诗的外在形式和内容不可分开,每一首诗都有自己的形式,很难说清楚。 当然我很注意技术,尤其是节奏感,在排列断行时,强调某种情绪、语气或 字眼的重要性,根据我对音韵的理解。我想,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我在每 个阶段对形式的理解,对诗的感觉都不同,没法明确。 张:你惯常的写作状态、惯用的写作方式是什么? 吕:我用不同的方式,不能够事先定下来。当写作中遇到困难,不能顺利进行, 我会想不同办法去克服。比如,某处产生不了韵律性,我却能感到几个大线 索,或意象,有时只是一个情节,冥冥中觉得与诗的发展有关,赶紧记下来, 凡能记下来的以后都能用。现在我越来越少一气呵成,尤其是长诗。诗的形 式往往在写作中形成,很少预先知道,到底断行跳跃,或迂回平缓,不一样, 有时靠摸着脉搏确定;有时心中没有分明的节奏,可能写成冗长平稳的段落, 但如果能确信自己把握的分寸,也能写成好诗。我相信有人能信手拈来,将 任何材料变成诗。但如果说所有作品都这样写成就很可疑…… 张:你的诗里似乎总有某个若隐若现的故事或叙述情节贯穿,这是一种创作技巧, 还是诗内容的有机组成? 吕:我想是诗的内在需要,趣味的需要。作为写作材料,我比较喜欢事件,它在 诗里有一种动作感,有一种形像。阿什伯莱的诗大家现在都学着用,里边就 充满事件,充满动作。又比如毕加索对一个茶杯的处理,支离再重现,随机 应变,充满偶然,动态与静态合一。这也是我想取得的效果:表面看起来很 迟缓,但却又充满动作的张力。事件是能构成这种感觉的材料。 最近我正在写一个“挖井”的作品。(住在纽约城里写挖井?这里的孩 子大概从来没见过井--笔者忍不住插话)我觉得井本身有隐喻,而且与我 向往的生活有关系,有固定感。其中写到“四处流浪,最终在自己家附近找 到水源一汪”,写到“泉眼”,“在挖地三尺时,有一种禁忌感”,仿佛触 犯了什么,“深入土地时,被土地的威力镇住”,也许是某种文化或者迷信 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最后写,“把大地圈在井底之外”,从大地里挖出泉 眼,却要把大地圈在之外,我觉得是一种有意思的感觉。首先有了这句话, 成为动机,所以写了这首诗。事件往往并不是很完整,不过提供一种气息、 趣味去呈现。 张:你的事件几乎都与体力劳动,与肌肉有关,比如挖井、捕鱼、铺台阶、打房 顶、建房、跳水、扫雪,这是一种有意的选择,还是偶然?反映你个人的生 活,还是向往原始直接体验的审美趣味? 吕:审美趣味,审美趣味。也许在寻找某种单纯的生活。当我做体力活时,不会 去幻想写作,会把写作推迟到不需要出卖体力时进行。我喜欢自己做,铺台 阶,建我住的石头房,虽然做得不好,也自己做,觉得完成一件事情…… 我在工艺美术学校学过装潢,其实我不适合作装潢,那是个细活,我的 力量太大了,可以出出主意,做不来。比较喜欢绘画,比较自由,也画了一 些画,画得比较一般,如果一定要用名词标示的话,大概接近表现主义。 最近几天读唐诗宋诗,感觉特别好。那个时代,诗人与语言溶为一体, 语言运用、汉字组合到了一个高峰,形式复杂完美。我们在语言的操作和自 觉上不如从前,当然我们是跟那时最优秀的东西比。他们有很多教条的东西, 也许是那时的趣味。他们有匠气,但我也喜欢有点匠气的东西。相对于过于 张狂虚幻的心态,我说,你就给我实实在在地写,像一个匠人老实地完成一 件活,不要作势让别人猜你走到那一步了。你看所有大师的手艺都特好。而 我们这一代缺乏训练,另一边却又走得过远,妄谈框架、主题、观念,眼高 手低。 张:国内的生存环境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相对纽约或欧洲你住过的地方?一 边挖井,另一边闹轰轰地盖新楼,卡拉OK,环境是一种有益的刺激呢,还 是一种嘈音? 吕: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特别多。我想在我的诗里我的审美趣味是对周围环境, 对社会噪音的消解。我写作是我自己的,对自己话语的确定…… 张:中国诗人观点这么明确的少,或歌颂或反讽、揭露、表示愤慨、总之想对环 境发生影响,儒家传统源远流长,而你似乎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纯粹的个人 写作。 吕:不光是我,好诗都是对社会公众形式的消解。用自己的语言说一件事,就是 对社会的消解。于坚的诗有扩张性,他充满了问题,对,他选择的事件有隐 喻,政治性的隐喻;韩东比较纯,他写一个杯子,眼光集中在杯子上,却又 写了光线会抑制,等等,“抑制”一词在特定语境下就带上社会投影。 我理解的政治意义比较基本:在社会大环境下个人按自己意愿生存的事 件就具有政治意义;把一个人从外界拉进来读一首诗,让他与语言,与具体 的事物,独特的事件,与自然发生联系,就构成政治意义。我不觉得我出世, 这几年我诗歌的主题是关于回家,和人立足于土地上的问题。我想,这也是 一个时代的问题,很多人没有家,很多人与自然疏远,所以有“四处流浪, 最终在自己家附近找到水源一汪”,总觉得“身后有一个水源在瞪视你”。 我没有怀疑我与时代没有关系,所以这几年能安心写作。 (谈话间,吕德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现在又剥开糖纸考虑是不是要吃一颗祛痰 止咳的薄荷糖) 吕:其实说起个人或出世,我觉得你写的那套山海经的诗(指笔者以山海经里众 女神为原始模板的组诗),就是极为个人的作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 回归的努力,对另一个我的发现,或者说重新塑造,其中也有不少关于理想 的田园,个人环境的追踪。我想,不管写什么,语言的速度,节奏和形式, 就已经是时代的。 张:我那组诗的速度特快,叭叭叭,嘣豆似的,也许是纽约生存的影响,虽然意 象造得很远。只是最近才好像能放慢下来。而你的诗节拍舒缓,令人发怀古 之幽思……换一个话题,你除了“他们”诗人,还看那些诗人的诗,中国、 外国的? 吕:同代人的诗我看得越来越少,只看几个朋友的,于坚、韩东、西川,看得不 多。国外大师的,看布罗斯基、艾略特、叶芝,这几个人的诗经常看,也不 是统统都看,比如艾略特,我喜欢他的“四重奏”,反复看,看那首诗你会 安静下来。 史蒂文斯的诗一度都看了,没事就翻翻,不同时期看到不同的东西。近 来看悉瑞的短诗。阿什伯瑞看得不多,而且觉得看一两遍就够了,当然我很 佩服他的能量。 现在说不清我的写作受谁的影响最大(你的诗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一 看就知道是吕德安写的--笔者插话),也还不能这么说吧。 黑大春的诗不知你看过没有,我很欣赏。他是我最早的“诗兄”,我刚 开始写诗,他来福建,那时我还在读书,是他让我知道北京诗人的生活和作 品,还有他个人的浪漫气息,诗人的个性,对我影响很大。他用词非常个人 化。不知为什么现在几个好诗人都不太喜欢他。 张:我很爱他的长句,很有音乐性。不过我惊讶你喜欢他的诗,他那种十九世纪 的浪漫情结,似乎与你的质朴是相反的两极。我读他的诗只能看几节,不错, 很美,挺有才,可总觉得有点滥情,也许我异化、压抑过度,没法接近他的 情操和感觉,立足现在发怀古之幽思是一回事,生活在一两百年以前的语境 就让人觉得隔…… 王渝电话打断话头,告诉我杨炼五月底来纽约在诗工程朗诵,说到时候大家 一起聚聚,又说杨炼想问问老蓝能否届时给他安排在巴尔德学院朗诵。五月底这 里大学已经放暑假,我们大概只能在圣马克教堂看他的作为了。我忽然想起两个 月前,老蓝向我讨杨炼在伦敦的地址,一定就是为诗工程这码事。吕德安说不定 什么时候就要回福建,不知那时还在不在。他站起来,趁窗外春意诱人,赶紧一 同出去走走--一不小心聊天聊去了不少美妙时光。 〔未完待续〕■[目录] ———————————————————————————————————— 【译介纵横·摇滚民歌】 勃伯·迪伦(Bob Dylan,1941-)出 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里。二十岁时,他移 居纽约曼哈顿区下城格林威治村市区,两年后发表成名反战歌曲《吹在风里》, 至今共出版了四十三部唱片,计五百余首歌,其代表作包括被《滚石》杂志评为 “历来最佳摇滚歌曲”的《一如滚石》、民权名曲《时代在变》等等。他最近的 唱片《Time Out Of Mind》获古兰米一九九八年“年度唱片奖”。同年,入选 《时代》杂志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世纪百人”。无疑,这位被称为“反文化一 代的精神领导”的民间歌手已成为美国主流大众文化的偶像之一。 迪伦出生后一年,卢·里德(Lou Reed,1942-)出生于纽约 市的布鲁克林区。一九六四年在校园创作其成名歌曲《海洛因》,在纽约州立大 学英文系毕业后,里德移居纽约下城,组创乐队“Velvet Under- ground”,在波普艺术家安迪·沃尔豪的赞助和宣传下,很快成为当时朋 客文化的主要歌手。至今共出版唱片三十余部,创作歌曲四百余首。 虽然这两位的爱好者更愿意称他们为“诗人”(《时代》杂志“世纪百人” 评介迪伦的文章替他安上的第一顶桂冠就是“大师级诗人”),而在另一个时代 里,在一个诗比歌更深入大众文化生活的岁月,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们会更多 地作诗(两人都在写歌之外另有诗作,迪伦并有小说发表)。但是在今天的美国 主流诗坛中,惠特曼、金斯堡一脉的歌咏者传统已不居中心地位,而除去在一些 “垮掉的一代”的诗文选集中,一般的诗选者也不会承认迪伦或里德的歌词为“ 诗”。这种“诗歌分道”的情形故是现代的现象,但并不是美国一国的现象,就 是在有长久的诗歌同体的传统的汉语世界也是如此。这也许是我们反思现代艺术 价值观、什么是“文学性”时可以研讨的一个课题。 ———————————————————————————————————— 栏目编辑:祥 子 ·勃伯·迪伦· 吹 在 风 里 ———————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条路 你才能说他算个人? 而白鸽子要渡过多少片水 才能在沙滩上面安睡? 而加农炮还要放多少回 才会被永远地禁用? 那答案,我的朋友,正吹在风中, 那答案正吹在风里。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他才能看到天? 而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听得见人们的呼喊? 还要多少的牺牲才能让他明白 太多的人已经死去? 那答案,我的朋友,正吹在风中, 那答案正吹在风里。 一座山要存在多少年 才会被冲进海里? 而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 才能被允许有自由? 而一个人又能多少次地转头 假装他没有看见? 那答案,我的朋友,正吹在风中, 那答案正吹在风里。 〔祥子译〕■[目录] 不减的爱/无限 ——————— 我的爱她言语无声, 不谈道理也不激愤, 她不需要表白忠贞, 可她实实在在、如火如冰。 人们捧着玫瑰, 每小时发个誓言, 我的爱她一笑如绽开的花朵, 情人节的礼品,买不到她的心。 在便宜店、汽车站里, 人们谈论着时局, 读了几本书就重复名言, 随意地发表结论。 有的人在大侃未来, 我的爱她细语轻声, 她知道成功并不如失败, 但失败也决不是成功。 墨镜和风衣狂舞, 妓女们点亮了蜡烛。 在骑兵的庆典上面, 就是小卒子也要嫉妒。 火柴棍搭成的塑像, 纷纷地相互冲倒, 我的爱她只眨眨眼睛, 她见得太多,她不会去探讨,也不会去评说。 桥梁在午夜里震颤, 乡下的医生他含糊不清, 银行家的侄女们追求完善, 期待着所有圣贤的礼品。 烈风呼啸如铁锤, 黑夜又冷又湿, 我的爱她似断翅的沙鸥 歇息在我的窗口。 〔祥子译〕■[目录] 杀 人 执 照 ——————— 男人以为他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他是世界的主人 如果这世界自己不马上改良,他会去再造。 欧,男人发明了自己的坟场, 那第一步便是接触月亮。 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头, 她只是坐在那里当夜深得万簌俱寂。 她问:谁,会去没收他的,杀人执照? 他们收容男人,教养他生息 把他送到个地方他没法不病。 再在他的身上缀满星星, 他们拍卖他的身体就象炒卖二手的车。 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头, 她只是坐在那里面对山脊。 她问:谁,会去没收他的,杀人执照? 男人他一心只知破坏,他很恐惧,也很慌乱, 他的大脑已被人精心地搅成一团。 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他的眼睛只有谎言。 但有位女人在我的街头, 坐在那里忍受寒潮。 她问:谁,会去没收他的杀人执照? 你也许是个刺头,是个仙人, 是个美男子,是条铁汉子, 无所不至。 你也许只是一出戏里的一个演员, 这也许就是你所有的一切 直到你真正地学到了错误的教训。 男人朝拜的神坛是一潭死水 当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便功成名就。 欧,男人反对公平的竞争, 他要所有的一切,他要万事如意。 可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头, 她只是坐在那里当夜深得万簌俱寂。 她问:谁,会去没收他的,杀人执照? 〔祥子译〕■[目录] 我必将被释 ————— 他们说所有的东西都可代替, 可所有的距离都不在附近。 因此我牢记每一张面孔 那每一个把我送到这里的人。 我看见我的光辉照耀这里 从东一直亮到西。 就快有一天,就快有一天, 我必将被释。 他们说每一个人都要小心, 他们说每个人都会栽倒。 但我发誓我看见我的倒影 比这一道围墙还高。 我看见我的光辉照耀这里 从东一直亮到西。 就快有一天,就快有一天, 我必将被释。 站在我身边在这孤寂的人群里, 有一个人坚称这不是他的错误。 我听见他整天呼天抢地, 大声地宣布他被人陷害了。 我看见我的光辉照耀这里 从东一直亮到西。 就快有一天,就快有一天, 我必将被释。 〔祥子译〕■[目录] 我一切均好,妈(我只是在流血) ——————————————— 正午的黑暗 连万贯的家财也被罩住 孩子的气球,精美的刀锋 将日月一起遮蔽 为懂事你知道得太早 努力,并没有意义。 恶意的威胁,轻蔑地虚张声势 自杀的言论,从 那傻瓜的黄金假牙上吐出 空洞的号角吹奏着无用的言词 证明 谁不是忙着出生 就是忙着去死。 诱惑的纸张飞出大门 你追着它,走进一场战争 看怜悯的瀑布轰鸣隆隆 你想呻吟但,和以前不同 你发现 你将只不过是 又一位哭泣的人。 所以不要害怕如果你听见 一种陌生的声音 我一切均好,妈,我只是在叹息。 当有的人预测胜利,有的人预告失败 大大小小的个人原因 从预言家的眼睛里流露 以致所有那些该杀的在四乡横行 但同时有人却说:一切都不要恨除了 仇恨。 幻灭的言词如子弹咆哮 当人间的神瞄准了他们的目标 制造着所有的东西从喷火的玩具枪 到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红红绿绿的基督 不用多看就不难看出 这里并没有多少东西 是真正神圣的。 当传教士们传播着邪恶的命运 教师们教授着耐心等待的知识 可以等到荣华富贵 善良,正隐身在它的门后 但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 有的时候也要 脱光了站着。 虽然旅行的规则睡进了客店 这只是人的游戏你必须逃避 我一切均好,妈,我能活下去。 当广告的牌子哄着你 让你以为你就是那独一无二的人 就是那个可以为前所未为的人 就是那个可以成前所未成的人 生命正在你的前后左右 飞逝而去。 你失去自己,你重现 你突然发现你已毫无恐惧 你特行独立,周遭空无一人 这时,一个颤抖遥远的声音 将你沉睡的耳朵惊醒 有人以为 他们终于找到了你。 有一个问题在你神经里闪亮 但你知道没有任何回答可以满足它 可以使你坚持不退 可以使你永远也不忘记 你并不属于 他、她、它或者他们。 尽管奴隶主们为聪明人和傻瓜 定下了种种的规矩 妈,我没有任何,学好向上的标准。 那些必须服从 他们一点也不尊重的权力的人 讨厌他们的工作和前途 对自由的人充满了嫉妒 他们做着他们的事情 只不过,是想成为他们 已下了本钱的东西。 而那些在原则上 已向僵硬的党章献身的人 在社交俱乐部中伪装成 圈外人,自由地批判评述 空谈无物只会叫人去崇拜什么人 还说:上帝保佑他。 啊,那些舌头喷火的歌手 在赛鼠场的唱诗班里五音不全地放声 社会的精英们折断了脊梁 自己不想向上攀登 反而很想把你拽进 他掉进的坑里。 虽然我并不想危害,也不想怪罪 哪一个活在真空里的人 但,妈,如果我不能讨好他,那也没什么关系。 老女法官们对成双成对的人评头论足 自己的性能力有限,她们居然 还敢用侮辱和盯视,推销虚伪的道德标准 虽然说钱不说话,它诅咒 下流话,谁管它 宣传,全是假货。 那些捍卫海市蜃楼的人 带着凶手的威武与傲气 这真让人痛心疾首地不可思议 那些自以为临死时的真相大白 不会自然地落到他们头上的人 生活有时 一定非常的孤寂。 我的目光和坟场里塞满的冒牌神明 迎头相击,我拽着 那外强中干的卑贱 在手铐中倒立而行 一脚踢开身上的枷锁 说:好了,我受够了 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可以显出来? 如果我的梦想能被人看见 他们很可能会把我送上断头台 但这也没什么,妈,这只是生活,只是生活而已。 〔祥子译〕■[目录] ·卢·里德· 海 洛 因 ————— 我不明白我这要去哪里 但如果可能,我要去那极乐园 因为它使我自觉像个人 当我向我的静脉戳一针 让我告诉你事情就有点不一样 当我冲刺在我的跑道上 我觉得好像个基督的爱子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已经做了那个大决定 我就要努力混过今生 因为当那血水开始流动 当它向那针头里冲 当我向死亡靠拢 你们现在已不能帮我,你们 还有所有你们甜言蜜语的甜蜜女孩 你们都可以滚开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我希望我生在千年以前 我希望我也曾航行在深海上 乘一艘大型的快艇 从这块土地到那里 穿着水手的衣帽在身上 离开这座都市 在这里一个人不能逃出 所有这城里的丑恶 不能逃出他自己和周围的人 欧,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欧,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海洛因,请做我的死 海洛因,我的妻子和日子,哈、哈… 因为我的脉管中有条大道 通向我头里的一个中心 而我死了也比活着有劲 因为当那股劲儿开始流动 我真的不日 所有这城里的张三李四 和所有那些狂言乱语的政客 和所有那些见人就损的家伙 和所有那些越积越高的行尸走肉 因为当那股劲儿开始流动 我真的不再烦心 啊,当那海洛因在我血中 当那血水在我脑中 我感谢上帝我和死人也没什么不同 谢谢你上帝我已经没有知觉 谢谢你上帝我已经不再关切 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欧,我想我只是不明白 ■[目录] 教育这些聪明的孩子 ————————— 教育这些聪明的孩子 教他们知道怜悯 教他们欣赏日落 教他们欣赏月升 教他们理解愤怒 那和晨光同至的罪 教他们所有的花朵 和健忘的美妙 然后带我去那河边(带我去那河边) 把我放进水里(把我放进水里) 祝福他们也原谅他们(带我去那河边) 天父,他们只是不明白(带我去那河边) 所有聪明的孩子 教育这些聪明的孩子 人和动物的行事 教他们了解城市 和那些神奇的历史 它们的邪恶和益处 还有风中吹开的树枝 还有作恶的报应 教他们懂得原谅 教他们知道怜悯 教他们爱好音乐 和那清凉净化的水 他们说,带我去那河边(带我去那河边) 带我去那河边(带我去那河边) 把我放进水里(带我去那河边) 教育这些聪明的孩子(带我去那河边) 所有聪明的孩子(带我去那河边) (带我去那河边) (带我去那河边) 〔祥子译〕■[目录] 卡罗兰说2 ————— 卡罗兰说 (一面从地板上爬起来) 为什么你要打我 这不好玩 卡罗兰说 (一面重新描画眼睛) 你应该多了解自己 你也要想一想 但她并不怕死 她的朋友都叫她“阿拉斯加” 当她吸毒的时候,他们都在笑她,问她 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卡罗兰说 (一面从地板上爬起来) 你要打我尽管打好了 但我已经不爱你 卡罗兰说 (一面咬住她的嘴唇) 活着怎么也该比这个强 这是个要饭游乡 但她并不怕死 她的朋友都叫她“阿拉斯加” 当她吸毒的时候,他们都在笑她,问她 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她用拳头穿过玻璃窗子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阿拉斯加多冷哪 阿拉斯加多冷哪 阿拉斯加多冷哪 〔祥子译〕■[目录] 空尼岛的孩子 —————— 你知道,兄弟,在中学我也是个年轻人 信不信由你,我曾想要为教练去踢 橄榄球 所有那些大班的,他们说他又凶又狠 但我跟你说,我只想为那教练踢球 他们说我作线卫太小太轻 我就说我去踢右后卫 就想为教练打球 因为,你知道有些时候,兄弟,你必须站直 除非你想趴倒 然后你只有受死 而我所知的最直的家伙 从来都站在我的边上 所以我必须为那教练踢球 我想为那教练踢球 当你在你的午夜里孤身一人 你发现你的灵魂,也已被当进了拍卖行 你开始想着,你所有曾做过的事情 你开始憎恨基本上所有的东西 但记住那坡上的公主 她曾经爱过你尽管她知道你是错了 而就在此刻她也许就能前来救你沐浴 在那 爱的荣光,爱的荣光 爱的荣光里,也许就能救你 所有你那些酒肉之交已经离去,宰了你一刀 他们正在你背后说你,兄弟 你一辈子也不会像个人样 你又开始在想 所有那些你曾经做过的事情 都是谁是什么 还有你在每一个不同的地方干的不同的事情 啊,但记住这城市是个奇怪的地方 像个马戏团或者像条阴沟 但你要记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花样 而那 爱的荣光,爱的荣光 爱的荣光,也许能帮你忍过 耶,就现在,现在 爱的荣光,爱的荣光 爱的荣光,也许能帮你忍过 那爱的荣光啊,嗯,哼,那爱的荣光 爱的荣光,爱的荣光 爱的荣光,现在,爱的荣光,现在 爱的荣光,现在,现在,现在,爱的荣光 爱的荣光,现在就给我吧,爱的荣光帮你忍过 哦,现在,我的空尼岛的孩子 (我现在就是个空尼岛的孩子) 太阳已经升起,为卢和芮琪儿 也为所有的孩子,这里是1992 空尼岛的孩子 兄弟,我起誓,我愿为你抛弃这所有的一切 〔祥子译〕■[目录] 新 刺 激 ————— 我不喜欢罪,吸毒或者愚蠢 酗酒再发疯,我并不傻 两年前的今天,我在个圣诞夜被捕 我不想要痛苦,与其让人抬走我宁愿站着走开 我不想放弃,我要我的婚姻 我不是条捆在停着的车上的狗 哦…,新刺激 哦…,哦…,新刺激 让我们来谈谈新刺激 让我们来谈谈新刺激 我想要那最根本的一种永恒的沉思 我想要摈弃我消极的观点 同时也离开那些总是愁眉苦脸的人 要指出那里不对真是有得说 但我并不想整夜地听它 一些人好像就是人体下水道 哦…,新刺激 哦…,哦…,新刺激 让我们来谈谈新刺激 让我们来谈谈新刺激 我放出我的摩托去转一圈 那马达夹在腿间的感觉真不错 空气多清凉,外面是零上几度 我骑到宾州德拉瓦尔附近 有时我迷了路要查看地图 我在家路边饭馆停下要了个汉堡包和可口 有一些乡下人和打猎的在里面 谁和谁结婚了谁和谁死了 我到唱片机上点了一首乡村音乐 当我挥手告别走了出去,他们还在争论足球 我冲着山坳驶去感到体内的温暖 我是那样爱我的摩托,我可以吻她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让我们来谈谈你的新刺激 让我们来谈谈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哦…,新刺激 … 〔祥子译〕■[目录] 我 的 家 ————— 那诗人的形像飘在微风里 加拿大大雁正在林端飞过 一阵轻雾柔和地挂在湖上 我的家在夜里多么美丽 我的朋友和老师在另一间房里 他死了,那流浪的犹太佬终于安息了 其他的朋友在他的墓上放下石头 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伟人 修维娅和我取出巫伽盘 唤出个精灵在房里对面扬起 我们多欢欣和惊奇地看他 神采奕奕,那骄傲端庄的德尔摩 德尔摩,我怀念所有你有趣的事情 我怀念你的笑话和你那些杰出的言谈 我的德多尔对你的布卢姆,多完美的一对 而你在我的家里就是完美 我真的过着幸运的一生 我的写作,我的摩托和我的妻 而额外再加上个纯粹诗歌的精神 和我一起住在这石头木头的家里 那诗人的形像飘在微风里 加拿大大雁正在林端飞过 一阵轻雾柔和地挂在湖上 我们的家在夜里多美丽 我们的家在夜里多美丽 我们的家在夜里多美丽 我们的家在夜里多美丽 〔祥子译〕■[目录] ———————————————————————————————————— 责任编辑:祥 子 校 对:J H 读者服务:岚 发行:亦 布 主 编:祥 子 副主编:马 兰、诗 阳 编 委:秋之客、建 云、京不特、非 杨、伊 可、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