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4期下冊﹒總第38期
1998年4月1日出版
【河床】
﹒曹志漣﹒ 駭 俗 者
唐初的花瓣
﹒馬 蘭﹒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伊 可﹒ 依 靠
【新漢詩】
﹒祥 子﹒ 落 體
中 城 遊
你聽、你聽
﹒非 楊﹒ 阿瑞的下一封情書
又一個冬天
﹒夢 冉﹒ 時光裡的靜物
﹒J H﹒ 一 些 事(60)
一 些 事(51)
一 些 事(86)
﹒馬 蘭﹒ 1998年二號
窗 口
回 族 外 婆
﹒阿 毛﹒ 從這裡進入
遠方姑娘的身後
﹒雷 默﹒ 在 那 邊
十一月的光
十一月的雨
﹒嵐﹒ 欲哭無淚的感覺
﹒林 楠﹒ 懷 古
﹒京不特﹒ 劈 開 靜 態
﹒魯 鳴﹒ 心靈獨語
五月寓言
【潮聲】
﹒康正果﹒ 死 睡
﹒羽 箭﹒ 最憶是杭州
【六香村言】
﹒祥 子﹒ 煙煙子:置於死地而後
【如是我聞】
﹒林 宇﹒ 世紀末的蜘蛛之舞〔連載之一〕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祥 子﹒

落 體
───

    他感到肋間一熱,
           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來不及把精神集中起來,打點
籌劃一番,至少也認準一個現實的目標,就一頭栽了下去--黑暗中,俯臥的身
子隕落,幾乎已可以看清地上收銀機、存款機嘔出的紙片:它們現在有多瑣碎!
輕微得不足稱量,可又不足以隨氣流高飛。還有什麼東西,比紙屑和大地更近、
更遠?在一瞬間裡,他將象冬天的葉子那樣沉到它們中間,深入它們的下面,進
入一種沒有重量只有風的感覺。這個坍塌的人,還不到七十公斤,身子已經比膀
子掉得更快,兩耳嗖嗖發冷地劃過空中,但並不能聽見--在他的周遭,時空忽
然靜寂異常而滯緩,就像是還沒有配音的毛片:一座空曠的城,街口快被沙埋住
了,最後的鰥居者就要走過鏡頭,他的帽子會和牆一樣被曬褪了顏色,臉上凝結
著好像是笑的表情,無聲的口語就是喬姆斯基也不能解剖。我們的主角此刻卻比
榮格還要銳利,一眼就看穿了這鰥居者卑微的心思,差點笑出聲來,但沒有成功
--沒料到呼吸會有這樣難,幾乎已不可能。媽媽!救我!但母親正象趕雞一樣
地向妹妹撲去。他從來沒有真正地理解:女人間秘密的互斥,也不願真實地面對:
所有和性有關的家庭問題,就這樣用側面推脫了最起碼的社會責任,同時維持了
一點點基本的自尊,就像妹妹總是在不停地逃走,在各地的水果攤或鞋攤前用眉
筆描痣,以假象出現,坐在三合板釘成的小板凳上,雙膝壓迫著發育不全的胸口,
手捧著紅色的果子或黑色的鞋刷。他不能分別:這裡是堂屋還是街口是街口的堂
屋還是堂屋的街口,也不能確認:她是妹妹還是母親是身為妹妹的母親還是身為
母親的妹妹--諸如此類的困擾讓他對一切懷抱莫明的憤恨,詆毀所有的我們和
我們祖宗的先人,在一條窄路上越跑越快,一頭撞在棵樹上,白色的花粉轟然飛
揚,從擎天的樹冠倒泄,成為:一股挾冰的風。有人扛著房頂,和狼一起在風前
的野地裡奔走,他問:那不跑的是什麼?那跑的是什麼?那跑掉的又是什麼?那
不跑的是樹,那跑的是狼,那跑掉的是風。植物、動物、天氣。他知道他已經不
屬於這裡的每一個族類,但也不屬於他自己。剛這樣一想,房頂就碰下來了--
原來它一點份量也沒有,和一頂特大的帽子也差不多,只是不必要的繁瑣。在滴
雪的檐下他還沒有完全站穩,裁判們就開始吹哨子:嫌他腰扭得不美,腿踢得不
夠高--這樣子搞下去不能為國爭光!你要不要對我的女兒負責?!逗人的節目
怎麼還不開始?你怎麼不來逗我?現在該是逗人的時候了!你的年紀很輕,我的
黃花很美,但我不說。什麼人在向什麼人買票,什麼人在向什麼人賣票,全套的
馬戲團操作。他開始習慣地把電視看成窗景,把窗景看成掛歷,在每一道牆上貼
張白紙,上寫“藍色”下寫“黃色”,象征一種布局,這布局據說又象征“青天
在上、黃土遍地”--一句實話沒有,就連老實的廢話也不再多說一句,整個以
渾對渾,就是說:專心敷衍了事。如果沒有歌唱的心思,誰又能指責他的沉默?
如此安排的關鍵是誰的感情也不會因此受傷。這樣講自然排除了皮膚敏感的一族,
對他們他也是無計可施,並沒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給我們。整個事件眼看著就要
變成一長串無休無止也無聊的連續默劇,連滑稽可笑也談不上,但總可以算是“
人生經歷”,拍兩張彩照,也可以算“體面”。他也可以像你一樣地體面地死去。
他也可以像你們一樣地體面地死去,甚至把骨灰倒洒在什麼地方,最後膨脹一回
--如此風流的想法在某天的下午顯得溫柔感人,喚醒了一些深藏的淚水,他開
始一本正經地在每一個“藍色、黃色”的中間加個“灰”字,到處走走,從一座
城市到一座城市,從一道牆到一道牆,一幹就是四年--如果他現在不是投入了
一種垂直的自由運動,完全沒有希望重新做人,我們也不能指責他浪漫得不切實
際,不尊重我們共有的神聖空間:骨灰並不比塵土更污染環境,至少你知道吸進
去的是什麼,一個響亮的噴嚏就可以把它巧妙地轉送旁人,或者不動聲色地就分
了遺產,坐在暗地裡就肥了腦水--幸福的生活大家有份,沒影的好事正到處發
生,沒影的好事正在玩你的腦子!這是真的:在空中漂滿了死人的排骨!在每一
個人的頭頂上都有一個冒煙的屁股、房頂或者說帽子,沒一樣有份量,沒一樣有
力量一把抓住他翅膀一樣撲騰的衣襟。誰能肯定這不是一個夢?他不能肯定這不
是個夢,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夢--無數次地這樣在夢中從更高的地方跌下去,
比一片絨毛還輕,卻還要自如,多奇妙的感覺!一陣極強的睡意終於完全佔有了
他。抵抗沒有成功。在最後的邊界上,他完全忘記了我們也要被我們忘記。全看
你站在哪裡--我們也能以恐懼,或者年輕,忘記他突然陷進的深處。

■[目錄]


中 城 遊
─────

  你戴著綠色軍帽穿過曼哈頓中城好象什麼外國人物,
  但這也沒有什麼這裡也沒人認得你。
  過去的朋友在北京酒吧裡和俄國的女人套交情,還說:
  有空寄一張明信片給你。
  在南方的甘蔗林裡有一種布魯斯要哄你流淚,
  在北方的街邊有個女人要你的命。
  在個便宜的洞裡你搞了個便宜餐館,
  但她並不在意:她已經愛上了你的兒子。
  從聚會到聚會你展覽著你的名牌眼鏡,
  和陌生人交流最新房產一起向中產階級致敬。
  你還奇怪你怎麼也會掉在這裡?
  所有的詐騙犯都表示要更深入地了解你!
  就連廣告上的美人也要奮勇獻身要做你的夢中情人,
  要送你一首溫柔的小詩給你無限自信。
  但今夜今夜你還是要回到你的中國餐館,
  在那裡的每一張椅子上都看不見新的面孔。
  你兒子的情人拒絕在剛舖好的桌布上和你做愛,
  還建議你去看看美國的心理醫生。
  但你感覺還可以當你聽著南方的布魯斯你感覺還可以,
  而那北方的女人啊現在也不算特別好看。

■[目錄]


你聽、你聽
─────

  在某些夜深的地方,那個
  幽遠的近處,
  歌聲,正隔街拍打著院房。
  一若鐘擊水光,這些
  顫動的微明,井底錯碎的月色,
  照進夏的窗柵,已辯不清
  吹拉彈唱,更象
  一聲聲委婉的呼吸
  懸浮於天花板下,湧落她低陷的枕邊。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這樣
  形容夏熟睡的耳朵:
  那煦風中不動的蘋果之花,它們伸進了季節
  最芬芳的局部,同時把握了
  甘醇與清香的秘密。
  但每一絲一縷的亮光、音響
  都稍縱即逝,不在我們手中也不容
  我們吐述。就連那最微弱的
  炭化的桔色余輝、頸背滑落的耳語,
  也比風跑得更快,更加難以捉摸。
  在所有的眼力以外,它還在更遠的地方。
  它們不停奔離,已近天籟,
  卻從不放過我們,不允許我們忘懷。
  許多年前,人們與草為鄰,
  陶淵明彎腰的時候
  也瞥見了這隱秘的景致,
  用“南山”指稱她,卻不能言語她的姿色。
  那麼夏呀,讓我問你這些:
  在你生動的夢中,你究竟聽見了什麼?
  它們是否終於穿越了修辭的邊際?
  甚至也不能用眼神形容?
  是不是真的這樣:誰走進它們的影子,誰就有福
  和我們永遠陌生?
  難道我們不就是這樣分手,各奔前程?
  你聽、你聽:是誰在你身邊,越來越快?
  那在黑暗中,顫抖呻吟的,不就是你的愛人?

■[目錄]


﹒非 楊﹒

阿瑞的下一封情書
────────

  上一封情書是在上一個春天的黃昏。
  當時她甩了甩頭發,阿瑞覺得眼前和身邊
  都飄忽了一下。當時阿瑞趕緊回過頭去看。
  他看見風中走過潔白的月亮。

  阿瑞匆忙寄出一封信。他把整整一個夏天
  扔進郵筒。阿瑞後來天天都在門口準時出現,
  準時張大盼望的嘴巴。郵差後來認得他,
  還跟他聊了幾句秋天多麼涼爽的話。

  在秋季的最後幾天,阿瑞終於找到那個果園。
  他終於走到她跟前,說了幾句扼要的話。
  這時,阿瑞發現自己在幾株蘋果樹下突然走失一位少女。
  那個冬天,阿瑞說,他的夜晚有點寒冷。

  下一封情書應該是在下一個春天的一個早晨吧,
  阿瑞這麼想。當時他剛從一場大病的床上爬出來。
  當時他到公園去跑步,準備恢復一下對身體的信心。
  當時一位晨運的姑娘回頭對他笑了笑,他看見風中升起的太陽。

  這樣,一封情書的初稿,就在阿瑞劇烈的腹部上下浮現。
  簡單的早餐之後,趁著窗邊飄進來的
  又暖又嫩的大好陽光,阿瑞已經調勻呼吸,
  開始著手一些謀篇布局的工作。

(1998.2)■[目錄]


又一個冬天
─────

  窗外的季節,讓你看見自己的青春,
  只剩下醫院裡這些冬天的景物。

  少年時偷偷點燃一顆香煙,你的中年
  落滿灰燼。戒煙失敗,對你的打擊很大。
  而戒煙成功,對你的打擊會更大。

  你用咳嗽咳掉一些白天。你用吸煙吸掉一些黑夜。
  在黑夜這張大床上,你是被自己的老實和憤怒所掐斷
  而還沒有熄滅的半截煙頭。你覺得自己是最低檔的那半截。

  當時,你還有一些夢想,在煙灰缸裡隱隱透出一點火光。
  如今,站在這窗前了望冬天,你的左胸只會隱隱作痛。
  你唯一能做的,是去接收醫生開的止痛藥,給自己最後一點慰藉。

  你準備轉身--然而你又停了下來:你叉著左腰,伸出右掌,
  把窗邊這一堵新刷的牆,略為撫摸了一會兒。

■[目錄]


﹒夢 冉﹒

時光裡的靜物
──────

  一些低微的嘆息啊,從牆壁的那端飛走。
  一些朴素衣衫的人靜默,聽得見風在草間的聲響。
  一些果子掉下。光澤的果皮於光的刺透
  水汁濺飛間離去。
  清涼的瓷盞在某處,白晰的手逐漸撫摸去灰塵。

  然後我命題。

  道路已清楚地從幽暗裡顯出。素衣男子的心跳或聞。
  滿天的樹枝與一些天使處身於一些普通的院子。
  一些聖徒漂泊遠去,在水邊捕魚,
  聽墓室落雨,不知所終。

  命題本身是它。它意味著一些事物停止。
  凝固。可以勉強形容為:水化成冰。
  它甚或不是冰,它什麼都不是。

  一些聲音破空而來,似春天裡的蜂群轟鳴耳邊。
  尖銳的欲望沖出道路,迷失於柔軟如肌肉的未知。
  我毀去凝固的影子--
  方法或是:進入水中。或是反復循環的迷宮。

  哦,所有的玫瑰被一朵玫瑰所惑。

(1998.2.12,Los Angeles)■[目錄]


﹒J H﹒

一 些 事(60)
─────────

  關於雨
  就是一個黑色的漢字象一滴水
  滴了下來
  夜晚是這樣的
  天空是這樣的

  紐約在草地上
  就這樣出現
  女人
  在河裡遊泳的女人
  延伸著
  象是這滴水

  關於一些鬧市的街景
  早晨黑木桌上的兩杯牛奶
  兩只白色的碗
  在旅途中出現然後消逝
  從中國來的時候
  我拖著一個透明的行李

  在這個早晨
  黑夜裡來的雨是這樣的
  一滴水
  象一個黑色的漢字
  從桌上滑了下來
  變幻了幾種字體

(1997.2.26)■[目錄]


一 些 事(51)
─────────
--羅丹雕塑

  用你堅硬的髖骨撩起我的痛苦
  用你圓潤的裸軀滑出我的性感
  我走也走不遠
  還是這個地球
  我走也走不出
  一天冬雨

  做出一個姿勢我便可以去俄國
  後來在非洲性交以後我便是
  熱帶的螞蟻
  我美麗的眼睛趕在雨後的燈下
  在你赤裸的脊背閃光
  今天天黑前該有一些人
  一些人走開
  一些朋友站在加州喊我快走

  我走也走不遠
  一甩手就撩在你的身上
  這些溫柔的銅象風滯著我
  讓我滿心歡喜

(1996.1.21)■[目錄]


一 些 事(86)
─────────

  黑夜的嘴已經張開
  越過河流
  男高音慢慢走進房間
  這時歐洲一定
  要被我看見?
  歐洲一定要
  響起
  槍聲?

  桔紅的玻璃來到
  桌上
  人群正在遊行
  一個世紀履行著她的生命
  如同合唱
  從每一個窗口加入
  天空

(1997.4.14)■[目錄]


﹒馬 蘭﹒

1998年二號
───────

  復制的孩子表情純真,在家庭潛伏已久
  她們懷藏殺機
  殺父。這是基因裡的信仰。

  花園裡表演吸血的節目,父親脖下永遠的紅字
  然後她們報警但
  她們不會尋找母親
  她們是被創造者。被創造者無須親人
  一路殺父而來,而去,舉止多麼活潑

  投毒。女性獨特的技術,精美無比。
  彈指間,鳥飛花落,竊笑的孩子們呵
  在夸張地敘事

  最後的生母也是復制者
  在精神病院,她們同聲對她說
  我們僅僅是知道你必將到來。

(1998.1.3)■[目錄]


窗 口
───

  以手掌
  很久以前的穿刺越過邊緣
  希望這便是盡頭,和盤而出

  邊緣在我的面部我的後面
  從眼睛希望的那樣眺望,望塵莫及
  塵埃巨大又呼嘯

  而傷勢,了無蹤跡
  回憶的疼痛
  從來浸泡在水平錢上,疼痛並無邊緣

  最後,我們一起居住
  睡覺、做夢、似笑非笑
  從窗口望出去是姐姐的床
  姐姐的死因

  我們也就更安全了

(1997.12,紐海紋)■[目錄]


回 族 外 婆
───────

  回族外婆站在光線之外非常遙遠
  她的衣衫善良美麗
  五十年代和最後一個孤獨的冬天
  孤獨地因飢餓而亡和
  掛在樹上的死烏鴉,相映成趣
  屋外如此媚人的蘭花
  我想到回族外婆
  生命就開始輪回,外婆
  梅花樹下,歡宴的女孩子們
  踏過你的,骨頭
  那些守靈人唱著
  艱深的詛語,我的外婆
  歲月注解了更換的風景
  奔跑的卻是陽光,陽光爆炸
  我在夜行的丁字口,盡力活動耳朵
  想聽懂烏鴉的秘密以便乘風歸去
  我的回族外婆
  翠綠的玉鐲搖曳而來,華服、美酒
  大家閨秀,富商之妻
  無法分解餓死的情節以及因果
  但我仍然美麗呵我的外婆
  我睡意正濃
  你在我的視線之內,天高地遠
  我們從遙遠的地方而來花開花落
  外婆站在身後,一動不動
  內衣上的梅花不能承受她的體重
  餓死的外婆
  巨大的命運靠牆而立
  塵土,任性地在你的墓地合圍
  外婆,善惡有報
  如同開齋節和閉齋節去去來來
  誰是我的,紮根在風中的男人
  我的回族外婆

(1996.11.24)■[目錄]


﹒阿 毛﹒

從這裡進入
─────

  從一枚香樟樹的葉子,可以進入土地
  可以進入過往全部的生和死
  雨水瓢潑,醍醐灌頂
  香樟樹的成長和葉子的死亡都是艱難的
  行者從水份充盈的脈經進入
  思想從行者的長發進入

  有人打開這一部份,另一些人關閉另一部份
  象夜打開城市的顏色,晝關閉我疲憊的眼睛
  來吧,就這樣進入

  眾多的南方小鎮築造在多雨的騎樓之下
  年歲已老的香樟樹綴滿十字街頭
  水色的卵石綴滿十字街頭,還有水色的南方婦人
  陳年故事就在這樣迷朦的街頭展開
  來吧,進入這一部份
  在一天之晨就開始進入多情的這一部份
  推開蕭牆,躍過忘川
  象魚進入水,鳥進入林,酒進入愁腸

  可以坐下來了,席地而坐
  坐在這個情節遠舊的場景裡面
  迷朦的水汽輕輕遮住你的臉
  你搖動古典的十指
  你蒔弄身旁水色溫柔的肢體
  多汁的愛情在一枚香樟樹的葉子裡成長
  象一張老照片在牆上成長
  多年以後,誰將袒露無肉的左肩
  等候我粉紅額頭的靠近
  一如舌頭靠近舌頭,菊花靠近菊酒

  懷抱一個枕頭,低斟一杯酒
  就可以進入孤軍作戰的愛情
  愛人高掛在身後的牆上
  一條路走向命裡風景秀麗的懸崖
  此刻,你安坐在香樟樹迎風招展的南方小鎮
  曲水流觴,焚琴煮鶴,捫蝨填詞清平樂
  事隔多年,我進入這一部份
  還有酒後晏醒的氣息觸動我早年的心情
  一條路走向命裡風景秀麗的懸崖
  我走向這條路,走向年歲漸老的南方小鎮
  而你還是那麼地遠,愛情還是那麼地遠

  香樟樹漸序成熟,我的雙手漸序成熟
  南方小鎮象一面酒旗立在濕潤的風中
  水色的婦人已經離去,古典的指頭已經離去
  萬人空巷的街頭,濕漉漉的街頭
  酒後的文人騷客亮出的舌頭空空盪盪
  還有什麼比這更清白的麼
  早起的行者躑躅在這樣的街頭
  星光撩起他的一頭長發
  象古代的汨羅江水撩起屈原的一角衫裾
  我立在這裡,風和月立在身後
  與南方小鎮隔河相望,與你隔河相望

  我張開雙手,展示這慢慢隱退的一幕

  從一枚香樟樹的葉子,可以進入土地
  可以進入過往的全部生和死
  多雨的季節即將來臨,久違的你即將來臨
  當一切黯淡的風景慢慢褪去
  來吧,就這樣進入
  象魚進入水,月進入水,屈原進入水

(1997.12.13)■[目錄]


遠方姑娘的身後
───────

  遠方的姑娘,我目光所不及的前世之緣
  在南方溫暖的冬天裡
  我總是還在回味你涼涼的指頭
  我知道寒冷是一個好遠的地方
  在紅燭已涼的西窗下
  你總喜歡獨斟獨飲漫天雪花

  我想象中的雪人還在麼
  你那淡藍色的草帽還掛在朝南的牆隅麼
  而你的身後,關於我的消息是多麼地紛亂

  我已經習慣了在冬天裡過著平靜的生活
  一本書,一張床,一只從我窗前飛過的冬鳥
  就足夠安息往日狼奔豕突的日子
  就這樣,我想起雪地裡亭亭玉立的遠方姑娘
  而北方,而你在北方雪地裡留下的履痕
  離我還是那麼的  遠

  遠方姑娘的身後,雪花紛飛
  雪花不止,我紛亂的消息不止
  你在雪地裡安靜躺下
  我在你遙遠的懷裡安靜躺下

(1997.12.7)■[目錄]


﹒雷 默﹒

在 那 邊
─────

  在那邊 有什麼
  在不知道地亂動
  象是九月
  風摸上了樹的脊背
  另一面 還是暖的

  黃昏降臨 一轉眼
  它就到了這邊
  穿過那不太高的山
  在我臉上 手背上
  摸上去有些發燙

  就在那邊 緊挨著
  這一邊的那邊
  大概是春天
  有推土機嗡嗡的聲音

(1989.10.7)■[目錄]


十一月的光
─────

  有些年 我知道
  它們象塵埃
  一粒一粒地
  進入了
  那花 那草
  那光溜溜的石頭

  現在 我回來了
  在院子裡
  和你說著話
  聽它的聲音
  樹禿禿的 五步之外
  一只白羽毛的鳥

  飛動著
  向左 向右
  落在更高的丘上
  等待 等待我們

  最後的一次
  還有幾何

(1989.11.15)■[目錄]


十一月的雨
─────

  那山坡站在雨中
  看上去 有些發黑

  樹葉落下來
  仍閃著些光
  在緊貼地的一面
  冒著熱氣

  但黑瘦的枝條
  越發黑瘦
  朝南的 伸得遠的
  怎奈已經枯去

  我看著雨 一條線
  一條線地 從它們身上
  流過
  無窮無盡

(1989.11.5)■[目錄]


﹒嵐﹒

欲哭無淚的感覺
───────

  那片羽毛飄落時
  黑色的雲正蓄積待發
  做個快樂的人真好呵
  放聲大笑肆無忌憚鬼話連篇誰人都能騙過
  風幹的口子如日子清晰一目了然
  雨季到來也不過是一盞瑪格麗特酒杯口塗著晶亮的鹽
  大逃亡中曾懷藏嬰兒回盼自如
  便是河的那頭
  也曾有玫瑰花瓣和人頭一起落地
  待來年再細讀那一地朱紅

■[目錄]


﹒林 楠﹒

懷 古
───

  我是疲憊的孩童
  在原始的叢林中睡著
  遠古的鼓樂敲擊著
  萬獸行走的荒原
  有紛紛的花瓣從天空落下
  和著神秘的舞者
  吟詠紅色的太陽與落霞

(1994.6,家中)■[目錄]


﹒京不特﹒

劈 開 靜 態
───────

之一

  雖然眼前是一幢樓堵我
  我也一樣伸出手去
  這樣思想的肢體沒有被折斷
  樓也沒有倒塌

  我也
  轉一轉身子
  不止一次將樹影拖得更長
  人人都不喜歡
  這種概念
  只要求一塊小小的空地
  我們也一樣自如

  我們也一樣自如地把門打開
  思想是一幢不倒塌的樓
  將布告貼在臉上
  我們是不是在作宣言呢?

  一種很壞的感受切削著我們
  思想鮮血淋漓
  卻四肢健全

  這一幢樓的背後不再有另一幢
  對自己我們無法放心
  讓門敞開著吧,這樣不會有人敲門
  一點正在淡褪的小風小景在我們的身後開闊起來

  好幾年以後會不會再有一次重溫呢
  睜開雙眼的我們就有了呻吟
  就有了獻身的場面
  獻身的人


之二

  適度的燈光更使得我們絞盡腦汁
  多說一點人本的話
  就是一張臉
  從門縫裡擠進來。背後
  還會有一張臉

  沉湎於把握不定的情緒
  也是在說城市是一群群筆直的樓
  比如上海。筆直的一陣陣風沙吹向我們
  這個城市
  會有更多張臉
  談及詩:風很大很大
  我們抓得住自己的手嗎?

  在這個城市裡有昏黃的燈光讓我們在之下目瞪口呆
  象一群檔案
  我們沿著樓梯一直向下。通達更深的階層
  就等於揪住了自己
  你為什麼還不叫喊呢?

  再說得寬廣一些,也是關於古代巴比倫和我們眼睛裡有樹
  如果打開窗戶
  如果透一透風,就窒息而死--我們已經在玻璃之中生存了好幾年
  以後就是把頭撞向思想
  以後就得走

  再走


之三

  我們陽光燦爛烈火熊熊
  跟隨自己的附庸想法
  跑得更遠我們興奮和哭

  於是說:泥土都濕了
  嗑著瓜子說不明白神秘
  到了牆壁之中在我們的思維中放大的那一天,我們
  已經是一群老梧桐

  就在這個夜晚我們等待
  也伸手接火
  點火滅火
  不僅僅是這裡的
  女人是哭
  女人是一種悲戚的動作

  拉開了距離就不再有關系
  堅挺的樹倒下了,風依舊吹著
  那麼讓這一張陌生的臉消失吧

  這一切其實常常發生
  拉一拉手,拉一拉
  頭發
  不敘述得太輝煌

  看不懂薄薄的一層沙子
  也像人群一樣
  我們是怎麼會來到這裡的呢?


之四──龍和獨霸天下的想法成了傳說

  打擊我們象打一場玻璃球遊戲
  桌面也遭到打擊
  我們向後退
  直到夜色深垂
  夜色和我們的一大把頭發絞成一氣
  “人是血腥的動物
  夜色中也看見血腥,冰中也染著血腥……

  不要停止向後退
  雲塊落在地上是我們該寄出的一封信沒有寄出
  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去過熱帶的地方
  那裡的面孔那裡的手
  抓住了一九八六年的除夕
  讓我急得心焦

  和平年過去
  和平的風又吹過來好像一張舊報紙
  關於怎樣對待自己也要等到我們走了以後才能說明白
  我們的頭發還在生長
  大樓們也越來越高了

  玻璃祭師。黑羊。耶米利哀歌
  許許多多新報紙又憑空而降
  我們來不及吃消息
  等再過幾年

  再過幾年坦克就開進了我們的肺腑
  我們說再過幾年吧
  等它再重新開出來。我們受到了很大打擊
  中國的旋律也破壞了
  再過幾年我們的眼睛就瞎了


之五

  怎樣平靜下來呢
  我的多動症讓我無法在這個城市裡繼續住下去
  怎樣冷眼冷臉地走到城門外去呢
  我要走了。趁現在風還沒有真正給我們顏色瞧
  一些地理的概念吸引我
  比如說“柏林”這個詞讓我想象很幽深很平靜的一個地方
  我也沒有去看過
  這就胡亂編一些場景來滿足自己
  這個冬天

  怎麼平靜下來呢

  以後就是三月
  到了結婚年齡我就算是一個成年人。我的多動症呵
  從五歲起一直不治

  開一開道
  我也要走一走各種各樣的路
  這個世界可以朗誦麼?為什麼我們到了今天
  到了明天也沒有聽懂過
  關於怎樣平靜下來,這個問題很難辦
  更害怕有靈魂那樣深的地方
  以後我們就眼巴巴說英國人
  或者說佛羅裡達或者說德克撒斯那個地方有人
  反正從來沒有去過那裡
  那個人有一眼睛的憂鬱

  我是一個中國人在中國也有一中國眼睛的憂鬱

  如果人們要來“處置”我
  其實就象折斷幾根火柴。我被倒在一邊
  怎樣平靜下來呢?我要說說藥物和理性
  都使我騷動了又騷動
  在遠方的土地上放一只氫氣球
  我也能眼巴巴地念叨雲上天了飛機上天了傘上天了
  它們都上天了。我要想想呢
  怎樣平靜--我的多動症
  已經佔據了我好幾年

  好幾年大家都在說戰爭和平象一場戲
  我不會去參與演戲
  怎樣平靜下來呢


之六

  他們把天挪得更近了
  樹在頃刻間枯死
  我們轉過身去。手掌象葉子漂過世界
  人群是一條河
  聽任居心叵測者放船的河

  後來他們都轉過身去了
  時間已被抹煞

  天更近了我們也象什麼都不曾發生
  外面有交加的爆炸和雨
  汽車也開過來
  我們聽不見。直到房子被壓得吱吱嘎嘎
  天就落到了鼻子上

  要說一說白天不會發生更多
  很神秘
  一大片土地都在痙攣啊

  他們的工作都在這裡被發現,並把自己說得偉大
  天和地貼得很近

  就是到了今天我們也什麼都不明白
  說起來我們也已經達到了壽限
  就是不明白:在我們排著隊去死的地方
  那裡已經沒有天了

(1987.1.23)■[目錄]


﹒魯 鳴﹒

心靈獨語
────

  在我身上找不到永恆的光澤
  你娛樂吧,在我的街道裡,
  我的耳根上綴滿了沉甸甸的珠寶
  為的是招搖過市

  文明懸浮著
  食盡人間煙火的風氣
  隱居未來
  在眾人津津有味的晚餐上
  我逃離生存
  落座為安

  我在熱鬧的地帶上永久缺席
  你看得出來
  我對夜間獨有情鐘
  所以,請不要奇怪
  當你發現我身為黑暗

  你是我的同謀
  在愛和肯定中
  你懷疑的目光是何等沉重
  而我,已不能無牽無掛
  注視我安靜的面孔
  你收集不到春風

  我是幸運的
  在遠離母親的城堡裡
  我和你到達了一種對稱
  在周而復始的軌道中
  我荒蕪的手鬼巷交錯
  而你,迷路不歸

  途徑悄聲細語
  世世代代的亡魂不斷復活
  我是墓碑
  在你哭泣的時候
  生長青草和花朵

(97.9.24.紐約)■[目錄]


五月寓言
────

  五月涼風吹成寓言
  你沒有如約到來
  而我逃循他鄉
  對岸有許多古代的書籍
  你為此留戀
  徹夜不眠地通讀

  我患了一種徹骨的幸福
  慶幸你沒有來
  我可以隨波逐流完成呼吸
  我不停地嘗試
  寫的感覺深入我的皮下
  而你制造溫疫進入性別錯亂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海岸綿延不斷

  我在有窗口的旅館房間裡
  眺望驚濤,使它們
  成為句子裡的風景
  你是出色的吟誦皇帝
  在遠方盤腿而坐
  聲音如浪花到處襲人
  先鋒們為你唱歌
  一切照舊

  幽光灌耳清明節已圓寂
  所有情歌已成了悼詞
  我打破戒律和規則
  為每一個章節蓋座廟宇
  爽快地離去

(96.5.25. Virginia Beach)■[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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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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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康正果﹒

死 睡
───

  莊子說過,“至人無夢”。至人乃是修養到家的人,是神人,他獲得了特異
功能,能憑著自己的意志把夢影徹底清除,使他的睡眠純淨得像一瓶醫用的蒸餾
水。他那無夢的睡眠應該是一種清醒的睡眠,它的澄徹有如深潭,它的清朗好比
藍天。至人的無夢大概是把醒與睡合二為一,是不睡也不醒吧。

  這幾年來,我的夢是越來越少了,少得快到了無夢的地步。但若拿至人那種
理想睡眠的境界來衡量,我的無夢好像並不怎麼空靈,它反倒叫我覺得非常重濁。
我總是睡得沉悶而枯燥,每夜一跌入黑甜鄉便一覺到明,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常
有一種從短暫的死中復蘇過來的感覺。因此,我把這樣的無夢之睡稱為死睡。死
睡是沒有內容的睡,像荒漠寸草不生,像污水魚蝦一無,像月亮的背面沒有絲毫
的光亮。昏沉沉地睡去,又昏沉沉地醒來,每一個昨夜都被糊裡糊塗地抹上了沒
有記憶的黑團。睡眠之於我,越來越成為純粹的生理現象,越來越失去了從前那
些富有想象和觸發情感的成份。現在,睡與醒之間的聯系完全由於夢的缺席而被
一刀切斷了,無夢使我不斷地經歷著沒有感覺的時間,無夢使睡眠成了對生命的
浪費,無夢徹底埋葬了另一個同現實並存的超現實主義世界。我開始懷疑所謂“
至人無夢”的美好境界了,每一次從荒蕪的睡眠中醒來,我都驚懼地感到了自己
的生命走向衰頹的跡象。

  無夢恐怕並不一定就是精神清醒的表現,它更像是一個人內在資源漸趨耗竭
的症狀。比如拿我現在的情況來說,居住在異國已經三年有余,離鄉萬裡,海天
茫茫,按說所處的正是魂一夕而九逝的境遇,夜夜都該踏上夢中的歸途,去尋故
裡,去會舊友的。可惜所有的思念都發生在有棱有角的白日,都是幹巴巴地概念
式的,都是通過這個人的名字想起該人,或通過提到某種食物的名字來訴說我的
心思。我總是大睜著眼睛,面對不可穿越的空間,讓抽象的思念紛紛碰了現實的
壁。幾乎沒有一星半點的余緒能滲入夜裡的睡眠,編織成哪怕是能讓我一剎那信
以為真的夢境。是我的睡眠的顯像管出了問題,還是我喪失了記憶夢境的能力?
為什麼我再也夢不到我想夢的情景?為什麼我的睡眠總在早晨交出一張令人失望
的白卷?已經好久沒有夢感了,我渴望做夢,就像龜裂的田地想的事情終於成真
時,往往會有“豈其夢耶”的強烈反應,現在則對很多值得驚喜的事都顯出很平
常的樣子。連對現實的夢幻感都已十分微薄,夢怎會輕易地造訪我的睡眠!

  嗜欲依然存在,只是慢慢由從前的發自身體轉向如今的縈於頭腦。就拿吃喝
來說吧,小時候是見了很多飲食都饞,吃到口中都香,於是夜裡就常夢到豐盛的
食品,令人饞涎欲滴的場面。而最讓人夢醒後回味無窮的是,伸手去拿那些好吃
的東西,卻總是拿不到手,而剛咬到口中還沒嘗出味道,便遺憾地醒了過來。夢
中的情景有時會深刻到這樣的程度,以致夢醒之後竟不相信已經醒來,或不太願
意回到醒的世界中來。後來好吃的東西吃得遠遠多過往昔,口味卻成反比地下降
了許多,飲食之夢遂不復出現。這幾年我從海外給西安諸友寫去的信中最喜歡念
叨羊肉泡饃,但我從未夢見過我們西安任何饞人的風味小吃。我知道了,原來我
當前萌發的心思基本上是由於不滿意現狀的某些方面而產生的遐想,它更多地聯
系著頭腦裡的文化鄉愁,而很少出於真正的腸胃思念。只有後者才最能鼓動夢的
工作,前者僅限於光天化日之下作出夸張的自我表現,發一些言不由衷的議論罷
了。

  隨著性在夫婦生活中紮下了根,早年那些叫人銷魂的春夢也去似朝雲無覓處
了。那時候,我總是夢見一些異性的迷人面孔,眼熟中疊印著陌生的模樣,神態
在可親與矜持之間流動地變換,身體是虛實參半的,著衣或是赤裸,接觸或是撲
空,其間的界線常常模棱兩可,弄得人對迷離恍惚沉醉到不願醒的地步。每一個
春夢都電影般令人全身心地投入,經歷著纏綿或激烈,引起了驚喜或悵惘。夢中
的每一個細節都把余震擴散到醒後,都讓人帶著臉燒和心跳,伏在枕上長久地呆
想。難道現在的無夢是因為我已變得比過去清心寡欲了嗎?當然不是。性想象的
頑念幾乎是至死不渝的,但早期的情欲是血肉中溢出來的,其彌滿的精力足以把
色情的夢境塗抹得瑰麗多彩,春韻搖盪。現在的情欲則退縮到了極有耐心的頭腦
中,僅在白日作無聊的淫思而已,與那靈肉俱顫的夢已永絕了情緣。

  無夢也是高枕無憂的結果。夢的工作並不是只受欲望的支配,盡給人編造一
些樂事。夢中還有潛伏的憂慮,像鬧鐘一樣頻頻向人提醒著深遠的恐怖。我在“
文革”中曾因“思想反動”有過幾年牢獄之災,其後雖已脫離了那樣的環境,但
由於余悸一直在懷,多少年都在反復做一個把我驚醒的惡夢。

  我總是夢見自己又因同樣的罪名落了“二進宮”的下場,高牆森然在目,環
堵處處如昔,我像籠中鳥一樣轉來轉去,在計算刑期的焦慮中悚然而醒。只是在
我走出國門之後,這個不知困擾了我多少次的惡夢才齊茬斷掉,再也沒有在大洋
另一邊的睡眠中出現。確實,我寧可一年到頭夜夜都是死睡,只要不再撞上那個
可咒的惡夢。

  那麼我到底想要什麼呢?安寧的日子過膩了嗎?是害怕在平靜中變得麻木,
因而突發了重溫舊夢的幽情,還是僅在紙上留些疑人說夢的話語,然後再去繼續
我的死睡?


■[目錄]


﹒羽 箭﹒

最憶是杭州
─────

  打小周遊大西北,換了差不多十所學校,卻沒有哪個地方能住長的。每回填
籍貫一欄,總會猶豫一下,潛意識裡竟以大西北為故鄉。到了國外,還常常夢見
黃土高原:歲月在原上縱橫刻出一條條溝壑,托起一道道等高的黃土嶺,空中望
去,莽平如海。

  畢業到杭州工作,才是第一次回老家。初來人地兩生,放暑假的小堂妹自告
奮勇作導遊,哪兒人多沖哪兒去。看慣了北方山川的大開大闔,一時也沒覺得南
方的溫山軟水有多好玩。日子長了,四處閑逛,慢慢竟愛上了杭州。

  初次愛上杭州,是遊玉泉。玉泉是藏在西湖北面山中的一處深院,碧瓦青牆,
石階竹欄,樹木森森。轉過幾重庭院,迎面牆上有一幅巨畫,翠竹青石,氣韻非
凡,極是仙品。細看竟不是畫,卻是牆上開的一孔巨窗,窗內花池中有竹簇生石
畔,背景是後面一堵白牆。人可以走進去“入畫”。庭院深處有一潭清水,水裡
有成群百八十斤重的大青魚,遊起來慢悠悠的。丟只圓面包下去,幾十條大魚上
來,動作快的,一口就下去了,連個響聲也沒有。老人們說,這些魚都是成了精
的。

  說杭州,自然免不了說西湖。西湖上有白堤蘇堤,將湖水一分為三。白堤為
白居易在杭州任上所建。蘇堤麼,自是蘇軾所建了。白堤上桃花垂柳相間成行,
中有斷橋。斷橋其實不斷,不知因何得名。據說橋下便是白娘子遇許仙之處。蘇
堤上樹木葳蕤,極幽靜,更適合情侶們。白娘子那會兒,不知道有沒有蘇堤。要
是上那兒相遇,沒準兒就沒有老和尚管閑事。

  連接白堤蘇堤的,是湖中的孤山。孤山之南有著名的樓外樓、西泠印社,山
北則有林逋舊居。相傳林逋居孤山二十年,足跡不到杭州城。裡西湖對岸原有南
唐歌妓蘇小小之墓,不過已經被人平掉了。傳說這蘇小小只活了一十九歲,能詩
詞,名動江南。要活在今天,怎麼也比這群只會看小人兒書的明星們強些。在西
湖邊佔一席地,不為過吧。

  平時西湖遊人如過江之鯽,我更喜歡雨中朦朧的西湖。蘇軾有“欲把西湖比
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之詩,這“淡妝”也許說的就是雨中的西湖吧。西湖之
外也有許多好去處,譬如城南的吳山。吳山上遍生合抱不交的樟樹林,一年四季
鬱鬱不見天日。樟樹很奇怪,早春時分一邊生新葉,一邊落黃葉。這時的林子裡,
新綠滿天,黃葉遍地,春秋之色集於一時。山頂更有數株宋代古樹。從樹下遠眺,
南有錢塘江,西有玉皇山、南高峰、北高峰等一帶群山,抱湖而立。相傳南宋時
金邦太子兀術曾立誓“立馬吳山第一峰”,說的就是這山了。

  杭州的氣候四季分明。清明前後,白堤上垂柳方綠,桃花滿樹。走近細看,
有的滿樹白雪,有的重堆蜀錦,有的紅白各佔一枝,還有的紅白平分半朵。襯著
柳色,格外明媚。孤山上更是遍山花開,遠望如雲臥地。看王冕的梅花圖,不懂
得為什麼畫滿紙。到了江南方知,花原來是舖天蓋地的。北京頤和園幾顆玉蘭花
開時,晚報也會當回事兒報導。西湖邊的玉蘭花,卻一開遍數裡。余杭超山更號
稱有十裡梅花香雪海,可惜那年去得早了點,未逢極盛。

  其實我更愛的,還是春天江南山中那份不見天日的綠。青青的竹林,夾著彎
彎的小路,隔不遠便有溪水涓涓流過。山間濃濃的春意中,連空氣也仿佛是濕綠
的。找一處茶坊坐下來,沖一杯當春的新綠茶,慢慢品著,仰臉望著山中淡綠的
嵐氣,離神仙也就不遠了。

  杭州的夏天乏善可陳。白天還好,晚上可一絲兒風也沒有。有一個夏天,接
連四十天最低氣溫在三十三度以上。學校都不考試,提前放假了。剛到杭州時,
暫住在郊區的一個還沒分出去的單元裡。房子沒紗窗,就掛個蚊帳。幾十米外便
是水田魚塘。傍晚散步,看見田間有一道道細煙如柱,納悶兒什麼在冒煙。走近
去看,原來是成團的蚊子。晚上睡覺若不小心有一根手指貼上了蚊帳,十秒鐘內
能被外面的蚊子咬上兩三口。天蒙蒙亮的時候,會被蚊帳外面萬只蚊子嚶嚶的合
唱吵醒。單只蚊子的聲音很討人嫌,萬蚊齊唱則有小提琴的音色。天亮時,大部
份蚊子飛走了,晚上再來。

  晚上常偕女友去西湖邊數星星。女友是杭州姑娘,盡得江南山水的靈秀之氣。
她學的是服裝設計,自己給自己設計衣服穿。我羨慕她事業跟生活不分。說起來,
女友卻更喜歡夏天,因為能穿漂亮裙子。“曲院風荷”是我倆最喜歡的地方,那
裡清風滿湖,幽靜無比。夜深時分,不時噗通躍起的魚兒會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
波紋。月下的荷葉象一團團的墨,荷花半透半明,仿佛捧著一握月光。這時候,
情話也是多余的。

  秋天的杭州,隨便你在哪一個角落,常常就有陣陣桂風襲至,卻不知風從何
來。隨香尋到桂樹前,花香卻往往又淡去了。桂花分丹桂銀桂兩種,前者桔紅,
後者則於淡黃中隱隱泛微綠。色以丹桂更艷,香推銀桂更濃。城郊滿覺隴的山中,
更有連綿數裡銀桂。中秋時節,香滿山谷。花農收來花朵,用白砂糖漬了,與西
湖藕粉一起,並稱“西湖藕粉桂花糖”,為杭州一絕。

  杭州的中秋,滿城若有若無的桂香,和著西湖上半明半暗的雲,難分天上人
間。“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原說的就是杭州。若有幸等到雲破月來之刻,
滿湖的清光,能一瞬間洗去人心中的沉澱,卻同時又染上一片孤冷。漂泊的人,
看見的更是滿眼寂寞。

  八月十八是觀潮的日子。錢塘江入海處是個喇叭口,潮水東來,倒灌入江,
越激越高。那年一個人一大早騎車出發,東行百余裡至鹽官,一路有數十裡碎石
子路,車子在路上跳舞。潮頭初來僅是天邊亮銀一線,緩緩推來,漸如萬馬奔騰,
勢不可當。到得腳下,轟然如牆傾,滾滾而去,的是壯觀。王維詩雲:“日落江
湖白,潮來天地青”。《紅樓夢》裡香菱如此評:這‘白’、‘青’兩字也似無
理,……念在嘴裡,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到了江南,才真正覺出
這兩個字的份量:日落後山色如墨,襯得天水微明,得一“白”字。潮來時,日
光下潮頭燦亮如雪,射人眼目,回看天地,黯然失色,乃得“青”字。這‘白’
與‘青’二字,須把“我”引入中才得。

  杭州的冬天卻比北方還難過。剛畢業留校的小呂姑娘有陣子突然不跳舞了,
為的是鼻尖兒上凍起一個了小紅點兒,怕醜。我住的地方,屋裡屋外一個溫度。
那會兒血氣方剛,也不當回事兒。每天早晨起來還敢沖冷水澡。

  雪中的西湖乃是難得的奇景。江南的雪落到頭上會化成水。如果不戴帽子,
頭發濕了,再被風一吹,會凍得腦門兒痛。第一次跑出去看雪景就吃了虧。湖邊
的雪中有盛開的茶花,若是歲杪還能尋見蠟梅。“靈峰探梅”原是踏雪才有趣。

  江南出美人,姑娘也很能幹。堂弟買大件兒,拉我幫忙。出了店門兒,蹬著
三輪回家,堂弟未過門兒的媳婦兒半道上騎自行車先走。最多也就比我們早到十
五分鐘吧,水裡養的黃鱔已經變成一盤生炒鱔絲上桌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弟媳
婦兒只是笑。堂弟講義氣,任性,能喝酒,都說他不知哪一世修來的福氣。

  周末也常去叔叔嬸子家。叔叔嬸子都是理想主義的正統共產黨。叔叔每天上
班,騎車來回一個半小時,多年堅持不要小車接送。嬸子極賢惠,燒得一手好菜。
隔兩三個周末沒去,嬸子會叫堂弟來找。吃來吃去,還是嬸子的家常菜最好吃。
我出國後,叔叔嬸子都退休了。因為懶,一向也沒寫信,嬸子前年竟生病過世了。
感傷之余,趕著寫封信去。叔叔回信中附了一張名片,姓名之上,印著“前志願
軍戰士,前黨委書記,前共產黨員……”。憤世之氣,老而彌盛。

  杭州的名吃,有叫化雞宋嫂魚西湖醋魚等,不過難得吃到正宗的了。蘇軾守
杭州,留下了一道名菜東坡肉。那其實是切成巴掌大片的紅燒五花肉,擺在荷葉
上,入口而化。吃慣了學校的大鍋飯,肚子裡沒油水,到杭州後苦練了一絕活兒:
冬筍香菇黃酒白糖醬油花椒大料陳皮辣椒再加一整只豬肘子,文火上慢慢燉。湯
差不多煨幹時,那香氣能傳出數十丈去。朋友單身,卻有一套房子,周末常上他
那兒喝酒。樓上有同事小兩口,大丈夫管做飯燒菜。有一回小女人說:“樓下燒
什麼呢?好香呀!”丈夫聽了沒好氣:“你到樓下去吃好了!”第二天上班說起
來,好一陣兒笑。如今沒了冬筍、加飯酒,沒了那些嗷嗷待哺的朋友,更沒了當
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勇,再燒不出當年的氣魄了。

  說了這麼多,杭州可有什麼不好?不好麼,當然有。杭州是個消磨意志的地
方,待久了難免不思進步。遠的,南宋小朝廷便是榜樣。近的麼,我這份懶散,
就是在杭州養成的。

  離國幾年,想得最多的,竟是杭州。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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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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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祥 子﹒

煙煙子:置於死地而後
──────────
--默默超短篇小說十篇編後

  京不特在《橄欖樹》把默默的小說編出來,說:有什麼評論,無任歡迎。我
暗吃一驚,現在還有這事?難道他不曉得閱讀就是解釋--好一些是可有可無,
再糟糕就是誤導。而誤導,若那作者還沒死,明白一點的恐怕要傷肝動胃,而那
不太明白的,連作者也一並誤導進去,就更可怕了。但有些文字讀完了,你忍不
住想接著說幾句。好像看電影。有的散了場,人走出來好像剛從旅館裡起了床,
談的盡是上哪裡開飯,現在幾點了,再到哪裡去玩,還盡沒全醒的樣子。有的就
不同,那出門的有哭有笑還有爭起來的。好了,免疫針打過,不得己的心情也申
明了,現在言歸正傳。

  默默的這十篇小說有個每回必到的角色煙煙子。所以,解釋這些文字最偷懶
的法子就是解釋煙煙子,而我懷疑“解釋煙煙子”,或者說“了解煙煙子”,也
是默默寫下這些故事的動機與過程。“我鬆開懷中的煙煙子,嚴肅地問:‘你究
竟是誰?’”(《逃出星期天》,默默著,《橄欖樹》一九九八年三月期。下不
再另注著者和刊物)煙煙子答曰:我是星期天。這當然是個謎,煙煙子很狡猾(
我們很快會明白煙煙子為什麼如此狡猾)。但這個謎語只點出了煙煙子無形無所
卻賴著不走的性質,卻不全面,這就不僅是狡而有點詐了。可惜“我”沒有抓住
她的這個失誤,也給她一棒:煙煙子是什麼星期天?從這裡已可一窺“我”對煙
煙子的依戀關系。這不是中學生對女教師的依戀,問題要嚴重得多。這是我們久
遠的狐貍精情結。“煙煙子”就是狐貍精。

  煙煙子是狐貍精不只是因為她長得象“一只充滿仇恨的狐貍”(《整容》)。
現在這種相貌比較流行,不能一概說人家就是狐貍精。“煙煙子”是“狐貍精”
的重新命名還可以從以下幾點看出來:首先,煙煙子沒有死。這不是說煙煙子沒
死過。那的話!短短十篇,煙煙子就死了三回(《來自大森林》《無奈夜長》《只有後羿拉弓的剪紙》)。但人的“死”具有一種終極性。俗話說“人生終有
一死”,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一個人說:一輩子就這一次啊!你就曉得他在講一
件很重要的事了。死,不僅是一生一次,而且還是最終的事,沒有比這個更深沉
的了。但這事對煙煙子來說卻完全不同。煙煙子不僅死了可以再死,還愛坐在自
己林中的墳頭。《來自大森林》--這不是狐貍尾巴是什麼?當然,光是不死也
不一定就是狐精,也可以是貍仙,在林子裡飄來忽去的,並不惹誰。是精還要愛
招婿,甚至幫人考試什麼的。煙煙子在這方面技超群狐也是無疑的。她不僅是“
我”的“紅顏知己”(煙煙子和“我”卻沒有性關系,這點下面再審視),而且
住顏有術,樑啟超、孫中山、毛澤東等等一個個睡過來(《無奈夜長》)。這些
都是偉人哪,不是狐貍精,容易上手嗎?再有一點,“煙”字可以拆讀為“火因
”,也就是惹人上火--這是狐貍精的一貫作風。而誰給她惹上了,最後的結局
自然是給燒得灰飛煙滅。如果你至此還不相信煙煙子就是狐貍精,我也只有罷手,
不再例証,還有許多更要緊的問題。

  文學有兩個永恆的主題:愛和死。其它的什麼“傷痕”、“西部”、“尋根
”、“老城邊”、“白幕黑幕鐵幕竹幕”等等寫多了,常人就會吃不消。但愛和
死,寫得再多也沒事。不僅如此,我們中國的文學工作者比洋人的又要進化高級,
不僅主題永恆,還有永恆主角。死人的事多半有個武術運動員在裡面發功打殺,
而談愛說情呢?就是扯狐貍精的好機會了。關於我們永恆的武俠情結,陳平原寫
了本《千古文人俠客夢》。我現在就等誰再寫本《百代書生狐仙情》,其它的中
國文學史就不用看了。中國書生對狐貍精的一往情深真是不可理喻,因為他們很
難說從這感情中得到過什麼值得一提的實惠,卻不能罷手,一有機會就放聲高頌
“我愛你!我愛你!”

  所以,默默在煙煙子的故事中談情我不奇怪,他卻一心談死,這就有點非常。
十篇故事中,煙煙子不是自己死(這自然有很大的戲劇性,因為她並不真的能死。
至多,只能變),就是送人死(《逃出星期天》),被死人纏住不放(《你還沒
穿裙子》),穿著死人的衣裳結婚(《白裙子》)。沒死人的時候,就有死魚出
現(《國慶大典前一天》《你是穿黑衣服的》)。好不容易有篇沒死人也沒死
魚(《整容》),作者的朋友們要建議修改,加一句“我死後幾年”煙煙子就得
了大美人獎雲雲,比其它幾篇更黑了。

  作者過陣子就讓煙煙子死一回,象是種下意識的欲求,我甚至猜測也許作者
可以從煙煙子的死中得到很大的快感。當然,讓我們記住:煙煙子是個狐貍精。
巴望煙煙子死和咒人死不同,倒和咒蛹死更接近些,就象說:你變變吧!《整容
》直接就是這樣說了。我因此覺得“我”有點倒楣。想想吧!給一個連媚態都沒
有的狐貍精迷住,不是個大悲劇又是什麼?至此從來狐貍精和書生的關系的實質
也就清楚了:狐貍精總是處於主動的地位而書生並沒有選擇權。一個人被個精迷
住已經不大正常,還不能說:你這個家伙要來迷我,至少打扮漂亮點再來!這是
一種很不平等的關系啊。這可以用《來自大森林》佐証。

  《來自大森林》中關於美國大富婆如何居心惡毒(但奇怪的是又有點白痴)
等等情節,好象京戲花臉出場喊一嗓子:呀呀呀呀呀呀呀--!我至今還不大明
白這是什麼話語,就不說它了。“我”在《來自大森林》中倒是有點轉運,命犯
桃花。我感到震驚的是,“我”覺得有必要把嬌妻拉到煙煙子的墓前(煙煙子在
這篇故事中的二十六歲上生了場要命的大病。根據你對煙煙子生日的估計,可以
推算二十六歲是哪一年)匯報成績。錯了、錯了,煙煙子不正是阻礙“我”和美
女發生關系的罪魁禍首?原來,美女只是煙煙子的投影,是煙煙子(死後?)編
出來哄“我”開心的。而“我”過了一段虛幻的幸福日子後覺得:這也沒什麼。
最後,故事以一句煙煙子復現結束。書生的一生全在狐貍精的掌中,個人已無尊
嚴可言。不曉得“我”有沒有在煙煙子坐著的榆木下撒一泡尿,寫上“到此一遊
”。我估計是沒有。

  但《白裙子》中化名“爺爺”的老頭卻這樣幹過。“他拖著病入膏肓的身體,
視察全國各地的懸崖。哪一座懸崖下鬆林密密,他就放心。哪一座懸崖下怪石兀
獰,空空盪盪,他就在深澗裡插一塊牌子,上寫:我死於此!”“爺爺”這樣幹
是疑心“姐姐”要推他落崖。但事實上卻是“姐姐”很愛“爺爺”,最後給“爺
爺”的神經搞死了。我們是否可作如下推論:煙煙子故事中出現的死亡,多和愛
錯了對象有關?

  《白裙子》中的“爺爺”不準煙煙子穿白裙子,《你還沒穿裙子》裡的“奶
奶”逼著煙煙子穿裙子,大家對於煙煙子的外觀十分關切(作為狐貍精,還有比
美觀更重要的事嗎?)。這個主題在《整容》中又有進一步的發展。煙煙子的所
謂死生,也就是換衣裳,埋葬舊裙子,尋找新裙子(《你還沒穿裙子》)。因此,
在《白裙子》中的“我”在成婚(成年?)之夜只能抱住一條煙煙子的裙子。一
條裙子就是煙煙子唯一可以撫慰的實在?默默顯然對此不能滿意,讓“我”在《
一瓶淚水》中接過了煙煙子的淚水。這是“我”在十篇中對煙煙子唯一的一次比
較真實的佔有。這真是個幸福的故事,我們的男主角整日對所有的少女們面帶笑
容。這是十篇中唯一沒有提到死亡的故事。

  如果說《一瓶淚水》是作者編出來自慰的美麗童話(“我”真正掌握了煙煙
子的淚水了嗎?),《逃出星期天》就是行動計劃。“逃出星期天”就是逃出周
期,逃出這充滿死亡的輪回。煙煙子在篇故事中終於淪為“我”的幫兇,而非主
謀。這裡的“我”是十篇中人格最完全也是最自信的。“我”在這裡想象到自己
的死以及新生。是的,“我”仍然不能逃離煙煙子,那是一個不一樣的煙煙子。
在這個意義上,如煙煙子指出,“我”已經逃出。關於這個“自殺”的逃亡計劃,
國人評說不一,有人視死如歸,但也有不少人更關心女演員的艷聞。能否成功?
打開每日中文報刊,可知不容樂觀。

  死有不同。煙煙子的死和《逃出星期天》中“我”所期望的死,如鳳著火,
那是鳥類的死。因此,煙煙子和“我”以“鴿子”自喻(《一瓶淚水》)。這十
篇故事中還有一種魚類的死,比如《國慶大典前一天》的河鯉和《你是穿黑衣服
的》中海鯊。我估計這兩篇故事的時間相隔幾十年,但魚類的結局總是相同。本
土的河鯉沒有成龍,外來的海鯊滿是死腥。在這兩篇故事中,煙煙子主不祥的黑
色,在《國慶大典前一天》中的開國大典上放出一只黛色汽球,在《你是穿黑衣
服的》中玄裳遊街。這個黑色的煙煙子,是我不知道的,或者不願相信的。我更
樂見向往成為一條美人魚的煙煙子。關於這點,身在美人魚故鄉的京不特也許可
以向默默更切實地介紹。我這裡的一些人,以鼓搗“魔化”為生,生怕別人的日
子也太平一點,是不可盡信的。

  忙食,關於“煙煙子的死亡主題”就說這些。當然,如果你一定要把這十篇
故事當“政治隱喻小說”去讀,比如說:這個煙煙子就是古老年輕的中原啊!我
也絕不能駁你。我自己也編過兩篇滿是符號的故事,知道這東西太活了。借用默
默的話說就是:詩人的話讓人覺得怎麼解釋都可以,真不像話。但不論怎麼解釋,
藝術的微光總在照耀我們。我個人尤其喜歡《只有後羿拉弓的剪紙》,所以,我
也不能允許自己對它說什麼。

(1998.2)■[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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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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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林 宇﹒

世紀末的蜘蛛之舞〔連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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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胡寬隨想

  胡寬是那只從卡夫卡的《變形記》中溜到我們中間的甲虫嗎?
  真實、荒誕的存在方式令人瞠目。他的身上有太多藝術的,詩與夢幻的品質,
鷹隼的、土撥鼠的、蜘蛛的屬性,但絕無沙丁魚的從眾心理,所以與這個罐頭式
的世界格格不入。
  要想準確地寫出“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象給他那些揉和了散文、小
說、戲劇、寓言、蒙太奇、歌謠、搖滾、繪畫……等等元素的詩歌定位一樣。他
身上兼有女性的風情,瘋子的狂顛,醉鬼的迷幻和傳教士的熱忱、博愛,道家的
飄逸,天才的偏執,孩子的純真、善良,重危病人的恐懼、軟弱……。
  做為他的一個朋友,他的詩的讀者,如此近距離地寫他深感力不勝任。他猝
然而去,使我覺得房屋的一面牆坍塌了,還無法習慣與斷垣外的景物溶合到一起,
所以只能用隨想的方法描摹一下這個精靈和他的夢囈。

  說他是個漂亮、可愛又有點軟弱,但才情卓絕的人物大致不錯。在那張與照
片上的卡夫卡很像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總是在燃燒的眼睛,而整個削瘦、勻稱
的身體,反倒象是為這雙眼睛虛設的。
  眼睛有時也很暗淡、蒼涼,蒙著一層倦倦的悲哀,這常發生在他哮喘發作的
時候。高燒、缺氧、窒息把他搞得形容憔悴,但只要那些從靜脈和嚥喉進入體內
的藥物,讓他緩過氣來,他便會快活地眨著眼睛說:“下一個節目擦皮鞋”,呼
朋引類跑到烤肉攤上傾其所有,或是鑽進某個供應涮羊肉自助餐的小酒館大吃一
頓。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做著有助於消化的體操,使得風情半老的女老板只好氣
鼓鼓地把一盤盤珍藏起來的羊肉端到他面前。他會抱歉地握住女老板戴滿戒指的
手,用磁性而不安的聲音說:“這是我嗎?這是喬裝的時髦貨,匆匆忙忙咀嚼著
他自己的殘湯剩羹”。女老板絕不會料到這位一臉病態,穿舊風衣,拿噴霧器的
怪人,會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離開她的小酒館會寫下《謝謝各位》。
  他象個大孩子,四十出頭了還賴在父母身邊,獨佔著一間小北屋,並為它寫
下了《那是一間不透氣的房子》。做為詩人的老父親和晚年在基督的目光下找到
精神歸宿的母親,絕不會想到他們浪子的小屋裡,還有“牝馬佇立著/顫栗的懾
人魂魄……”。
  他一生的許多活劇都是在這裡演出的。房間簡朴、凌亂,窗帘蒙滿塵土,只
能用一截彎曲的木棍來撥動。牆上掛著兩幅油畫。兩用沙發上那個又臟又硬的枕
頭給我印象頗深。常常和他談到深夜,便宿在他的小屋裡。他睡著睡著,會突然
中斷鼾聲,從枕頭底下摸出噴霧器對著喉嚨噴幾下,又沉入夢魘。黑暗中我隱約
看見他緊攥的那個噴霧器,猶如孩子連睡覺都舍不得放下的噴水槍。我曾問他,
發作時有多難受?他擺出一個拳擊的架式,掌心的小瓶象俠客的暗器:“老兄,
揍你多狠都可以忍受,可是掐住你的喉嚨,你想想絞索的魅力,哪怕它是絲綢的,
盡管很溫柔……”,睡眼惺忪的臉上浮出苦笑。
  屋子的牆角放著他的黑色舊書桌,上面橫七豎八堆滿了書籍、稿件、鉛筆、
小刀。他是少見的用鉛筆寫作的詩人,似乎鉛筆更懂得詩意。用生鏽的折疊小刀
削鉛筆的動作,使他更容易停留在孩子純真的幻想裡。一邊寫一邊用橡皮塗抹,
使他更象在畫速寫,能更直接地品嘗到運用筆觸和抹掉錯覺的快樂。
  他熱愛繪畫,也曾練習過,但由於飄盪、奔越的天性,無法寧靜地和石膏對
話,或為了寫生被雪地凍僵,從而放棄了當梵高的夢想。但他對繪畫擁有良好的
鑒賞力,能自覺地在寫作時運用現代繪畫的技巧,所以他的詩行裡有一雙撲朔迷
離的畫家的眼睛在轉動。
  書桌旁那張黃人造革破沙發,不少朋友都曾深深塌陷在裡邊。一邊下意識地
摳著扶手上的棉花,一邊聽他妙趣橫生地講故事。
  他從小就是個講故事的高手,象個身手不凡的竊賊,瞟一眼就能知道哪裡窩
藏著荒誕可笑,無論它藏得多麼穩秘巧妙,鬼不知、人不覺中已成了他的掌中之
物,熱嘲冷諷地把玩著,轉瞬間就成了一個妙不可言、意味深長的故事。他的故
事每講一遍都不一樣,充滿了新鮮的佐料和即興創作,他忍受不了重復,就象賽
跑的人沖過終點後,總要再慢跑一段,他也是這樣來平緩劇跳的心臟--因為他
的詩篇都是用劇跳的心來完成的--他講故事則象在有趣地徜徉。加上豐富的表
情,悅耳、性感的嗓音,使他成為朋友圈裡的大名星,我常戲謔他是紅燈綠酒一
奇俠,盡管沒有紅燈,櫃子裡倒真的藏著一瓶“紅方威士忌”。
  他的小屋是非常溫暖的,詩歌--友誼,把咫尺之地充塞得幾乎爆炸。他真
是不可一日無友,哪怕半夜三更,只要你撳響門鈴,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會向你
撲來。一看見防盜門裡那張有點臟、但很美的臉,那個鼻樑上的小傷疤,那雙炯
炯逼人的眼睛,和靈巧地舔著嘴唇的舌尖--與“土撥鼠”在一起沒有煩惱,盡
管他一肚子絕望,因為冬天快來了,應該“彎下腰系鞋帶”了。就連睡夢中他都
在捕捉電話的鈴聲,生怕錯過朋友的呼喚。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清晨,當他的靈骨、遺像,正在凋謝的花籃,出現在
寒冷的月台上,上百位趕來接靈的朋友,佩著白花,肅立著,情不自禁地向他鞠
躬,為之悲泣。大家看著酷似他少年時的侄子,酷似他現在模樣的哥哥,看著那
個用紅布裹著的小盒子,疑惑地問,他真的在裡邊嗎?
  他的死給朋友們留下一片真空。他的死使大家在一瞬間明白了〈年輕人和葬
儀在藍天之下〉的含義。

    他們簇擁著他:
    ……
    到
    遙遠的--或者--不遠的
    不知在哪兒的埋葬場去
    ……
    我呢--有時--完全
    看不到小船
    ……

  大家陪伴著他走進黑黝黝的地道,似乎在陪伴他做通過煉獄的演習。他還很
年輕,一點沒有中年人的臃贅,可能由於無羈絆的獨身生活,一直象個純潔向上
的青年男子,絲毫沒有油垢的痕跡。整個身心都洋溢著爵士樂的情調,有點象菲
茨傑拉德筆下的人物,時刻幻想著得到一顆象凱悅酒店那麼大的愛情鑽石。
  有一次他聽說聯合國重新劃分人類年齡,將四十五歲定為中青年的界限,竟
欣喜異常。似乎這個來自美利堅的模糊福音,真的恩賜給他一筆青春。他興沖沖
地洗了個桑拿浴,用哥哥送他的原裝菲利浦剃須刀,把瘦瘦的臉膛刮得幹幹淨淨,
眼睛裡充滿青春的光輝。他對著鏡子說,“冒充一個三十歲的人還過得去……”
隨後邂逅的一位女子居然以為他只有二十七歲,“不,”他鄭重其事地說,“二
十八歲。”他真的二十八歲在想什麼呢?寫什麼?
  在寫〈我們已不再幼稚--致二十八歲的一封公開信--理性的粉碎〉。

    翻開
    生命的亂哄哄的抽屜
    (幾只隔年的老蝙蝠還賴在那兒不願輕易地離開黑暗)
    ……
    胸脯裡存放的良心
    只剩下
    幾毫克
    還準備發表一通
    轟轟烈烈的豪言壯語
    ……

  真正的二十八歲還沒有變形為那只奇異的先知--土撥鼠--還是一只馬雅
可夫斯基式的鴿子--而冒牌的二十八歲,其實已過不惑之年,那鴿子已經“銀
燦燦地點綴/饕餮者們的晚宴……”。
  一生耽於青春幻想的詩人從地道裡走出來了,來到喧囂的陽光下邊,身後是
一張張緘默的淚臉。他一生只有這一次給朋友帶來悲傷,用他的永恆。人們遠遠
地圍觀著,這是一位什麼樣的大人物,身後如此隆重?誰會相信,只是一個未被
真正認識的寫詩的人。“詩?詩是什麼?”“是這古老而新鮮的一瞬吧……”,
“還是不懂啊”,“這麼說吧,照片上那個嗅著花籃裡腐敗芳香的人貧病交集,
為友情而去,卻魂斷異鄉”。“懂了,但這不是詩,是悲劇,每天電視裡差不多
都有,只是目的不太一樣”。死亡,尤其是詩人之死已經沒有轟動效應了,詩人
的同類在不停地用死亡的腥味挑逗睡獅……。
  猶如伊吉利婭聖泉,胡寬,用他的歡愉洗滌著他人的創傷,有別的是,他不
是汲水的聖女,而且不限於清晨。現在聖泉終於幹枯了,於是雷霆也幹枯了。

  他的那間小屋已經改變了模樣,鳥兒經常落在窗台上瞅著那根彎曲的小木棍
鳴轉。對面樓上那個從軍隊回來,長著一張瓜子臉的美妙而腆的姑娘可以在晾
衣服時,瞟一眼窗子裡的幻景了。往常詩人大膽的目光總讓她羞赧,而且總掛著
窗帘。還有那個給詩人打了不少詩稿的象少年一樣的打字員,再也不用為他稀奇
古怪的詩句忙碌了,花雙倍的功夫爭一半的錢。他曾經的戀人,趕來時一切似乎
都未發生。她要了一本詩集,一張小照片,還不知該放到哪裡。淚水把黑眼圈搞
臟了,她哽嚥著說,“當初我是真的想跟他的……”,淚水是晶瑩的。母親終於
可以隨時走進兒子的房間了。平常,當他的朋友散去,他孤獨地皺著眉頭,一臉
陰鬱,在屋裡焦急地踱來踱去,或斜依在兩用沙發上,似乎小屋成了一片苦海,
他漂泊在一角,對老母親--這個日夜為兒子守望麥田的女人--暴怒地渲瀉著
心中的痛楚,嚷著“想死!想死!”的話。老母親總是驚恐地回答,“兒子,我
們同生共死”。那盆神奇的仙手掌還在媽媽的窗台上,它真的會在夜裡為詩人的
離去“流淌的汨汨的綠血……”?母親的教友們會常常聚在這裡祈禱,不知基督
的目光透過櫃門的玻璃望著胡寬的幻影,會不會寬恕這個貧窮又巨富,焦躁又溫
柔的浪子?

  他的大部分詩歌都是在這間小屋裡創作的,每篇力作完成都會得一場病。“
生命寫作”這句箴言雖然鏽跡斑斑,但我只能援引它來描述胡寬的真實寫作狀態。
他至死都未學會玩藝術,盡管在生活中他也能放浪形骸。
  寫作就是寫作。他可以理喻一個妓女,並勸她悠著點。但用寫作與世俗功利
淫亂並名利兩收,對他卻是難解之迷。他有點象“保爾﹒艾呂雅,對於一切事物
他並不總是聰明的。在一切事物上他並不都有見解,”還有他“並不謙遜,但也
不尚虛榮。他自己不想知道,或是不想不知道他是大詩人。他之所以成為大詩人,
好象人呼吸一樣,好象血在血管中激盪一樣,很自然,他是迎人,愉快的,驚訝
的,十分敏感的,但絕對不由人擺布。”不同的是艾呂雅的身旁總有“機敏得象
埃塞俄比亞的獵犬,晶瑩得象艾呂雅的眼睛一樣的奴雪艾呂雅”,而胡寬總是孑
然一身。女人只能陪他走一段很短的路,就會在他的夢境中溜走,他太飄忽了,
象影子,似風如雲,使女人無處紮根,而女人最終要的是一塊土地,而他永遠只
是黑麥浪……。
  他能寫出不可磨滅的詩篇,無疑接受了艾略特,瓦雷裡,金斯伯格等大師的
感召,但視模仿為滅頂之災。創作所仰仗的是幽靈的神姿;巨人的基因;語言的
天賦;以及從生命的內核噴湧出的原創與直覺的冰炭。這些東西不是文學教授所
能填塞和寫作的積累所能兌換來的。
  他匿身鬥室,身邊幾乎沒有詩人朋友來共同維持創作氛圍。奇怪的是盡管詩
壇日益沉寂,但仍有幾位新銳走向國際,但他幾乎聞所未聞。他“獨自鍛煉著奇
異的劍術”,不斷揮手斬斷陳規的根系和流行的纏蔓,在靈魂之光輝耀下,為自
己雕刻出一副不平常的面孔,使人縈懷難忘。同在污泥穢水中遊弋,他卻清醒、
自覺地守望著一個聖潔的精神空間,為靈魂與人格的最終升華疏通了甬道。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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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 蘭   校 對:建 雲   讀者服務:嵐   發行:亦 布
主  編:祥 子   副主編:馬 蘭、詩 陽
編  委:秋之客、建 雲、京不特、非 楊、伊 可、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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