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7期B﹒1997年7月1日出版
□□□□□□□□□□□□□□□□□□□□ □ 香港文學專輯:詩歌、散文〔下冊〕 □ □□□□□□□□□□□□□□□□□□□□ 本 期 目 錄 ∼﹒※﹒∼【新漢詩】 Ilya;石頭記﹒﹒﹒﹒﹒小 西 綠夜;毛孔;噢﹒﹒﹒﹒﹒﹒小 兜 完成;公園--致裡爾克﹒﹒﹒﹒﹒﹒﹒﹒﹒﹒﹒﹒﹒﹒﹒﹒﹒﹒﹒﹒﹒王良和 老人;被鮮花擠碎的根;從這裡開始﹒﹒﹒﹒﹒﹒﹒﹒﹒﹒﹒﹒﹒﹒﹒﹒王 敏 在火燄中;春分;關於禁忌﹒杜家祁 男體二章;故國的神話﹒﹒﹒林幸謙 陽光頌詩(組詩)﹒﹒﹒﹒﹒洛 楓 無題;蝸牛﹒﹒﹒﹒﹒﹒﹒﹒張少波 月;新年願望﹒﹒﹒﹒﹒﹒﹒遊 靜 一個被縫紉的人;驚覺﹒﹒﹒智 瘋 船和家;西環﹒﹒﹒﹒﹒﹒﹒﹒﹒﹒﹒﹒﹒﹒﹒﹒﹒﹒﹒﹒﹒﹒﹒﹒﹒﹒陳智德 在一個憂煩的初夏下午讀蒙塔萊後期作品;十二行詩(組詩)﹒﹒﹒﹒﹒黃燦然 新填地;家常﹒﹒﹒﹒﹒﹒﹒劉以正 茶色玻璃﹒﹒﹒﹒﹒﹒﹒﹒﹒劉偉成 吃;走過爸爸的舊店﹒﹒﹒﹒﹒﹒﹒﹒﹒﹒﹒﹒﹒﹒﹒﹒﹒﹒﹒﹒﹒﹒﹒樊善標 像時間一樣離去後還會再回來;霍亂流行的十日﹒﹒﹒﹒﹒﹒﹒﹒﹒﹒﹒羅貴祥 魯平訪港;大澳的長堤﹒﹒﹒鐘國強 明天;容顏;徒然歌﹒﹒﹒﹒鐘曉陽
【潮聲】 盛年的慶典﹒﹒﹒﹒﹒﹒﹒﹒林幸謙 等待瑪依拉﹒﹒﹒﹒﹒﹒﹒﹒凌 純 回航﹒﹒﹒﹒﹒﹒﹒﹒﹒﹒﹒遊 靜 夢見辜鴻銘﹒﹒﹒﹒﹒﹒﹒﹒黃燦然 網上追貓﹒﹒﹒﹒﹒﹒﹒﹒﹒﹒﹒﹒﹒﹒﹒﹒﹒﹒﹒﹒﹒﹒﹒﹒﹒﹒﹒﹒樊善標
【六香村言】 從本土出發﹒﹒﹒﹒﹒﹒﹒﹒﹒﹒﹒﹒﹒﹒﹒﹒﹒﹒﹒﹒﹒﹒﹒﹒﹒﹒﹒黃燦然
【編者短語】 ──────────────────────────────────── 【潮聲】 ──────────────────────────────────── ﹒林幸謙﹒ 盛年的慶典 ───── --邊陲的書寫與詮釋 1、生之尋:詮釋與書寫的限度 在中國的邊界書寫,特別感到歷史和命運自有自身的秩序。 中國的隱喻是無止境的。在作家無止境的書寫和詮釋中,書寫和詮釋本身也 是毫無止境可言。猶如似曾相識的異性的眼神,在陌生與暗示之間,投出永無止 境的訊息。這種心理奧秘,牽動潛意識中的某些遙遠的欲望:任何企圖詮釋和書 寫的欲望都永無終點。在邊界,那些年華漸逝的海外邊緣人,正是懷著一種永無 止境的心理,期望在文化鄉愁的奧秘中,找到自身所能理解的寓言。 邊界的黃昏,藍花檻照舊開在斜陽裡,許多心事,已經開始面臨老來的寂寞。 邊界的路上,一星在天,宇宙飽經滄桑。初瀉的月光洒在故國邊疆的夜晚,落在 海外人的心頭,落在中國的近代史上,微微散發一種歷史的芳香和腐味。我們生 活在世紀末的現代都市裡,地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光更加輝煌燦爛,而命運的十 字路,仍舊對我們敞開,所有作客他鄉的人仍在尋找人生的歸宿。我們的命運、 欲望與歷史,永遠飄飄渺渺。我們沿著童年的道路,迎接迎面而來的盛年。在生 命的走廊上,思索老來的告別之詞。 這些年來,我的追思充滿了異域感和歷史感,體驗著介於夢幻和存在處境的 歡樂與疏離。如千歲的老鯨在溫暖乍寒的深海中翱遊,仰息夕陽和新月的光輝。 歲月如海水盪漾。我們活到一把年紀,才驚覺自己失落了靈魂、陽光、和歲 月:自己原來沒有內在世界。在一種接近告別的年紀,悲歡總是有的,難免令人 懷著啟蒙的心情去思索民族的命運和私人的欲望。偶爾,在上下班的人潮中,思 及自身存在的意義,難免有種孤獨的心情。 詭異的歷史和命運,安排了我們今後的道路。不論歸鄉或離鄉、結婚或離婚, 這一生總要面對心理的地獄。我的書寫,就是試圖把地獄化為天堂。 在書寫中,我試圖解構被自己放逐的靈魂,以及人生過程中所衍生的各種欲 望。在亂夢如絲的盛年,寫下我身為一個心靈盲者的匱乏。視覺盲者在黑暗中需 要夠長的手杖,而在邊陲區域,歷史和夢幻都成了我的手杖;雖能為我帶路,卻 無法指引我的心靈。我擠身在天、地、人與神的“四方場所”中,力圖認清邊疆 的世界。我試圖詮釋世界,世界也詮釋我。不論是喋喋不休、或無聲的詮釋,都 是一種追思生命的方式。 我們的追思,因而有種無法清晰的迷惘性,特別在我出生的地方和年代。異 域感隨年紀的增長被客觀因素所強化了,最後,我終於離開生長的國度。我回到 中國人組成的社會,彷佛前世曾經來過,卻又極其生疏,赫然發現自己竟是一個 身在故國的他者。完全沒料到,在中國人的社會裡,我的異域感竟有增無減。我 所信仰的中國屬性,原來僅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就在年近三十的那年,我質疑了 民族主義的信仰。 我努力走出民族,走向世界,同時走入自我。民族的意象已經損毀,其所象 徵的意義也已殘破不堪。我的追尋,亦從民族轉向了生命本體。我從家鄉的小河 起步,走向有海灣的方向。南中國海的南岸,綿長的海岸線無限旎人。我沿著靠 海的城市走出海岸,沿著民族主義的思維走出民族神話的迷思。如此走過了少年。 海水的波動,記載著我初次暗戀的心情,也記載了我追思的鄉愁。年少、愛情、 歷史、文化、血統,統統在追尋中匯納進鼎盛年華的視野中。如今,我的基本信 仰保持不變,卻已解構了民族主義的迷思,一反出海的紅蛙魚,不再執迷海洋, 不再把民族主義看成一座神殿,藉此也解構了生之尋的迷思。我的書寫,開始有 了移轉的余地。 經過這些年,中國的滋味和人生滲混成秋天的雨水。秋天和中國,為何仍舊 如此蒼涼?那些受挫的民族和他們走過的歷史,化成了無數詩人的詩句,然後, 重新又打回原形,流落在世界各個供人狂歡的角落。 中國的歷史轉到世紀末的今天,這時候,海外中國人的後裔已經逐漸歸於沉 默。沉默是新一代人的心理障礙,一種安於命運的表徵。我在偽裝的歷史中看出 一絲破綻。從此和原鄉就是神話的意象展開漫長的追逐。我開始詮釋中國的隱喻, 在書寫中,也在遺忘;在遺忘中,也在追思。 在無止境的追思中,我認清了所謂海外邊緣人的沉默,其實就是孤離處境的 表白。 邊陲的人生,對於流浪的民族是一種生活方式;對於一些心懷舊夢的流亡者, 則是一場沒有結局的默劇。那些在流亡中默默接受命運嘲弄的人,也就只有自我 嘲弄了。 既是流亡,就不再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滋味。 在這裡,香江的星月河岳、燈火樓影之間掩映不住香港人的矛盾情結。盛華 當頭,人生多少有點吊詭,迷思也無所不在。在大海的沉靜中,暗潮在他人的內 心湧動。內在的空虛,有待外在的歷史來填補。上一代的人,已經走過他們後殖 民時期和種族歧視的歷史。日本帝國的大東亞共榮圈的惡夢,使海內外的中國人、 包括我的祖父母,度過他們一生中最悲慘的歲月。當我們再次回到歷史情境,那 一段受蹂躪的歲月,從各種學術論文、回憶錄和歷史史料中傾湧而出。殺戮政策 下的強奸、戮殺、羞辱,在今日經濟效益的神話中輕易被修飾過來。這樣的結局, 可能也是好的。 人生走到盛年,了解到命運具有自身人性的特徵,主宰了人生的選擇,也宰 割了中國的歷史。 邊陲,黃昏再度降臨,神奇的城市迎接回家的人潮,燦爛的陽光消散無蹤。 我們終會在追尋中找到各自的宮殿,而我們就是皇太子。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 就在自己的宮殿中尋歡作樂;或者在自己的地獄內,做著豪華的宴席之夢。 人生本身,就像個美麗妖艷的陌生女人,不斷迷惑著充滿欲望的靈魂,任誰 也不願意背叛自己。在如此快樂崇拜的社會裡,縱使盡情書寫,所能詮釋的也極 其有限。教人捉摸不清的歷史、人生、夢境和欲望,都難以詮釋、難以徹底書寫。 就某種意義而言,所有的詮釋和體悟都有其文化局限與心理障礙。往往,我們就 生活在偽裝和虛假的詮釋術語中,無法自拔。 2、禁忌的夢:邊陲的異客 生命的過程,說起來,就是我們對命運奧秘的探索,一種對於真相的追尋。 人生走到盛年,欲望與夢幻開始以新的模式出現,而生活的模式也在轉變中: 對某些人或許一成不變,對另一些人則改變得面目全非。 平靜的春末黃昏,平靜的花葉一朵朵落下,墜姿如禁忌的夢,絲毫沒有任何 的夸張。落在邊陲的種子,長成了巨木,從樹上飄下的落花,充滿了凋零的寂寞, 密秘地安撫異客的心靈。初凋的花,如細細的初雨,就算凋亡,也只有那麼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那種平靜,令人彷若墜入一種重生的處境,感覺到花凋 其實就是一種自我解體。 季節從微寒的東北風,轉為暖和的東風,紫荊花和杜鵑花謝了一地,狼藉不 堪。彷佛一場盛宴之後,獨留下你一人收拾殘局。繁盛的人生場景,只剩下一絲 苦澀寂寞的滋味;再繁華鼎盛的城市,一旦落在邊陲,都將成為禁忌,任何犯觸, 都使我們痛苦不堪。 在原鄉的邊陲,我們的人生最好扮演一個客人,在盛裝下赴一場場的盛宴, 乘心情還好的時候,沿著明月下的萬盞燈火回家。不要等到花凋狼藉的時候,才 在殘花叢前想盡人生的無奈。 活在邊陲的城裡,我們深切體會到老之將來的憂傷。盛年的慶典即將結束, 冬天總是雨霧飄揚。我們的一生,有如一場被禁忌的夢,在各種場合和儀式中演 繹,聲嘶力竭之後往往獨自消翳。 照常,每日有人醒來,有人死去。每天,我們在閱讀中面對各家各派的思索 者,他們的一生往往充滿啟示錄的意味。花前顧影,粼粼水中人;水面殘花,片 片繞人身,這是古人的一種心情。而在世紀末的今天,許多人的心情大概早已失 去歌頌民族大義的沖動。那些分裂與統一的言論、不定的人生訊息、無數繁瑣的 人事、以及似幻似真的國際動態,都墜入某種禁忌之中。 醒在盛華之年,知道了人的完美就完成於人的缺陷之中;而缺陷的歷史,或 將創造完整的命運。我們都在自己的家鄉中成了異客,欲望難以圓滿;而生命不 被詛咒,已屬大幸。 如今,我樂於把年華視為慶典。在盛年的慶典中,中國的命運如海水滾動, 如少女對情人傾吐心意、誓言斯守,使人不禁說出一些追思的話語。 走到盛年,人生該有一點慶祝的意味了。每天,都來一點小小的慶典,讓沉 默的說話,讓欲望完成自我,讓死者重生。畢竟,我們夢幻無數的一生,不斷遭 受各種形式的迫害;心事無數,傾訴的途徑,卻只有一種。 到頭來,無論是悼亡,還是慶生,所有在欲望中摸索的人,將繼續摸索,褻 瀆的繼續褻瀆,頗感我們的人生充滿了卑尊難分的處境。 不管我們的靈魂是真誠或是虛假,現實生活和夢幻世界都是欲望與靈魂的一 種復合體,已難再分清主體與客體的尊卑。在神與獸之間,人心都變得脆弱不堪。 不論如何選擇,我們的一生都可能介於真實與虛假、禁忌與解忌之間,同樣都難 以承擔、難以書寫和詮釋。 去年的冬天,維多利亞港的堤岸上,港島的燈色如夢。從小伴我長大的獵戶 星,隨我來到維多利亞港口的上空。童年時代的獵人,還在黑黯的宇宙遊獵,匕 首卻已遺失在燦爛的燈色裡。微霧,自海上飄來,飄到天涯。親友隔著大海,星 群隔著銀河,從前生到來世。浮生若夢,萬物一般。 邊陲的暮夜,輝煌的都市有如輝煌的迷宮。後現代都市如此變化多端,連月 光都富於後現代的反諷症候。在迷宮似的邊緣地帶,縱然在自己的家鄉,人們亦 往往無法確定故鄉的位置。我們猶同故國邊陲的客人,在自己的家鄉被貶為他者, 並在後殖民的論述中喪失了主體性。飄泊的人生,逝去的春天,陳舊的集體記憶 都浮上心頭,才驚覺,我們都是同在邊陲的異客,在焦慮與騷動之間,等待命運 的轉變;而那些禁忌的夢,構成了我們的一生。 對於生於邊陲的人們,原鄉神話無非是一種吊詭,給人一種支離破碎的感慨。 春天的深夜,我在賀年卡上寫賀辭,感到人生像一場飄緲支離的夢。此種支離破 碎的人生真相,如果不是顯而易見,就是隱而晦澀。 回想那些追索與尋思的年少歲月,很多心事都是在特有的歷史背景下發生與 結束。我們一步步走入民族主義的迷宮。一些普遍的現象,難免在民族主義的心 理迷宮中被夸大、扭曲。在個體和民族雙棲的生命迷宮中,歌德說過“世界就像 一座瘋人院”,虛幻與荒謬都是日常的見習而已。 面對未來的命運和過去的歷史,我們不難感到生命歷程充滿了復雜的心理, 磨難重重。在此邊境,即將轉變的命運如陌生的潮水,帶著禁忌的預兆湧來;就 算我們活到百歲,只怕也別無選擇的余地。 從一個他鄉到另一個他鄉,從家鄉的異客到異鄉的他者,我們始終處於邊陲。 邊陲的人生,不僅指原鄉的失落,也說出了身份的曖昧性。為了紓解禁忌的威脅, 我們拼命地從社會邊緣往中心力溯,內心稍感過度的負荷,壓抑中自有不想啟口 的感觸。個體和民族的壓抑,提早促成我們隸屬歷史感的寂寞。擴大的歷史的寂 寞,成了盛年的一種心情、一種象徵、一種壓抑。這是世紀末普遍擴散的一種悲 情,豐富而狂野。那些寄居他鄉的邊緣人或故國的異客,尤其能夠感受這種充滿 言外之意和隱喻的悲情。 在這裡,我把我在邊陲的這種書寫,當作一種告別--一種重逢在即的告別。 在各種告別儀式中,我們的世界仍將在自身的慶典中完成自身的秩序。雖然我們 害怕面對禁忌的夢,還是得要面對同樣的命運。在九七的臨界點上,我們仍要不 斷的進行思索,找尋自己生存的意義。在匱乏的欲望中,給自己的一生找到滿足 的解釋。 我們的選擇,也必將要求我們不斷修正自己、回答自己、顛覆自己。 ■[目錄][下一欄] ﹒凌 鈍﹒ 等待瑪依拉 ───── 仲春之夜,只有花香,沒有鳥語。伊斯坦丁大道兩旁的蒲魯葡東巨樹招搖著 七彩的花,雪白的葉,淡黃的枝,說有多香就有多香。要是白天的話,還可以看 到花瓣漫天飛舞的錦鏽氣象,如五彩雨,如盛唐歌舞,如日本風月漫畫裡的插圖。 走進如此花花世界,不免心動神搖,心猿意馬,心不在焉。伊斯坦丁大道與喀舒 罕大道交界處有一座大花園,叫做蒙巴娜斯,裡面開滿了一望無際的紅色鬱金香, 煙霞彌漫,根本不是人間。 春夜是鼻子的世界。晚上散步,只需鼻子和肺,眼睛、耳朵、嘴巴和其余器 官都可以留在屋裡,看電視或睡覺。可是如果要等待瑪伊拉的話,就都得帶上。 如此春夜,大家都到喀舒罕大道的坎培拉咖啡座喝桂花陳酒,等待馬伊喇。 螞衣旯的眼睛大而明亮,很少眨眼。定睛看人的時候,被看的人很難守住靈 魂。螞義姥的嘴唇充滿感情,會講很多故事,比如說《芭芭拉和三十三只蒼鼉》。 榪夷臘不受桂花陳酒,只喝血腥瑪麗。 月亮從的的各各湖升起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很多人畜在湖面飛翔,舒緩閑適; 很明顯,這是別人的夢境。南瓜、西瓜、冬瓜和黃瓜在街上跑過的時候,就可以 看見麻意辣微笑。麥頤藍愛笑,神秘的笑,然後款款地依在椅背上,側過臉去看 第二個月出,口中哼一首優美快樂的薩克斯南民歌:切利利切利利且逢逢,沙拉 拉哥撲差不逢,哎呀呀嘛嘛哎呀呀,哥哥呀裡巴隆咚鏘。每次茅優勒哼著這首歌, 聽見的人都會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一再懇求:求求你講個故事吧,你講故事我 們就不殺你。 莽尤娘根本不理,只顧喝血腥瑪麗,靜靜地笑。後來化成一道白煙,消失在 花香裡。 曼姨莨通曉六種語言:英文、法文、德文、高加索語,還有特厥吐語;不過 只用滋蕃語講故事,原因不詳。 芒怡嘮外貌有點像印度人,但更像巴比倫人。加爾各答、吐魯蕃、西西裡和 水星都有穆一老的墓碑,據說碑上嵌滿了各種電腦晶片,記的都是故事。孟雲勒 可能是女身,但也有人認為是男身,最近的一期《泛星際學人》刊登了一篇重要 論文,聲稱莫愚魯是亞馬遜河的比目魚後裔。 仲春之夜,花前月下的情調分久叫人想起念苗一鑾。沒有故事,桂花陳酒也 清淡如雪。一念及此,喀舒罕大道立即白雪紛飛,看來,謬意萊是不會來了。 ■[目錄][下一欄] ﹒遊 靜﹒ 回 航 ─── 開始→終結 我蒙蒙朧朧,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過。上洗手間,途中問服務員:“我們 還有多少時間到香港?”在溫哥華轉機時誤了四小時,我的手表還是三藩市時間, 而我們現在,是在太平洋某個島嶼的上空嗎?過了那條線沒有?對於時間和空間, 我一無所知了。 機艙內大部分人都睡了。我按了射燈,讀心.削柏的《旅舍記錄》。一塊不 規則的黑影疊上來。我抬頭,是前面椅背上搭著的一只手。深褐色,有皮的地方 就有摺紋,指甲剪得很深,指頭一顆顆圓圓地向下垂,一只貼住另一只,如果我 不別轉頭,這只與它的面部、身體、甚至另一只手的關系突然中斷的手就霸佔我 全部的視線。由它的顏色、形態我估計它跟我來自地球上相距不遠的地方。而且, 在睡覺時會把一只手高高搭在飛機椅的椅背上,以交代歲月的沉重和勞累的人, 大抵都是來自海洋那錯誤的角落。 我在椅背縫中瞥見印度的紗裙。 長途飛行可以助你忘記一切嗎?我合上眼。小時候第一次離家出走,我一直 向前走,爬上山,踏著黑穿過叢林,合上眼抵御童話中的野狼和貓頭鷹,最後走 到滿天星星的地方,有一架秋千疲乏地晃盪著。我坐在秋千旁邊看八面四方,覺 得每個方向看來都一樣。突如其來的自由使我震栗,不知如何安待。後來我知道, 我只是走到了家附近的公園。後來--沒多久--我也就離開了那片--地方, 與它的公園。 仿佛現在我跟童年比跟我在十個小時前才離開的三藩市還接近。主觀與空間, 在一次攜手,顛覆了時間不斷把一切整理成直線的力量。時間,在人們的忘與記 中,苟延殘喘。 有一個捷克作家說極權統治根植於忘記,迫民族忘記自己的歷史,只想望童 年單純嬉笑的世界。忘記的首要條件是單純,不惜一切掃盪不怎麼單純的其他。 前天晚上,我在(最)民主的國家美國(最)民主的城市三藩市看總統大選的報 道,看到一個長達半小時的,由共和黨攝制的助選廣告。畫面映著總統候選人布 殊坐在教室中領著成群的孩童,把手掌虔誠地放在胸前,背景有輕音樂隨著畫面 流過。接著是布殊與孩子在陽光遍洒的草地奔走擁抱,這廣告沒有一個字提及候 選人打算怎樣挽救美國目前對外累累的負債;打算怎樣緩和美蘇的僵持、軍備競 賽的死局;怎樣解決民生如稅項、教育、種族歧視等問題,卻只有候選人在不同 的背景下摟著挽著吻著人家或跑或站的孩子,笑得整塊臉上有皮的地方都摺起來。 笑容,貫串了這個早過了中年的人和借來買來的孩子,卻也是笑容所產生的摺紋 背叛了他與孩子無可挽回的鴻溝。 我的意思是,現世民主制的極致,依靠全民投票,而要贏得人民的支持,只 能用跟極權統治一模一樣的策略。布殊一直說:“我的上任會為你們帶來一個更 和善、更溫柔的國家。”他的攝影師用軟鏡頭說明了他的意思。他要他的人民回 到繁榮和安定的童年,他自己也首先帶頭回去,但是他在控制摺紋這件事情上出 了差錯,也有人看見了。這就是美國還未能夠成為一個極權國家的原因。出了差 錯,只要沒有人看見,或我們熟悉的,假裝沒看見,那便可以了。 機艙燈熄了。熒光屏上放映《人》。這是一出關於任意擾亂時間秩序的夢。 一個男孩子在遊樂園的命運角子機前許一個要長大的心願,他便真的長大了。但 他不依時間的規律長大,也便沒有時間特有的重量。看來二十多歲,實際上還停 留在孩子的單純中。後來他覺得大人的世界不好玩,他又挾持單純與童年的天空 團聚。這是今年全美賣座冠軍的電影,反映每個人都在搜尋這種方法彌補那不可 彌補的與無知團聚的欲望。 時間的知識具體見於記憶。是以我們都希望可以扼殺記憶,以逃脫時間的牽 絆、智性的痛楚。而我們同時又嘲笑無知。我們渴望忘記同時又嘲笑忘記。在以 為記憶於我太重,問題是,飛行本身也構成一種記憶。我發現,只要時間延續, 記憶的重量將無盡,而且胡亂擺布我們的情感。我們來,我們去,以為跨越了空 間,卻永遠抹不去時間在我們內裡危險的累積,也抹不去我們在人類宏闊悠長的 時間中的累積。我懷疑,不論時間,或者記憶,原來都是外於我們的存在而存在。 機上服務員第三次叫我拍回膠案,上機以來,她便叫我不應把行李放在自己 的椅下,要放在前面座位的椅下;說我的安全帶未免扣得太鬆,膠案總是拍下來 無疑太危險,還經常問她不知道的時間。但我還是很喜歡她。上洗手間的時候, 看見她在機尾面對所有的椅背,獨個兒在呷一膠杯的橙汁,看見我便笑說:“他 們正在後台爭論分秒,你不要再問我好不好?”我也笑了。她終天活在不知道時 間和空間的角落,依樣泰然。 我一直追求,無論在任何的時間和空間,都泰然自若的生命。 “在加利福利亞,實在很容易迷失,而且不知道迷失的是方向還是人。” “這裡豐碩多姿的物質文明,與得天獨厚的天然環境,很容易叫你早睡早起、 逛街度假、結婚生子;很容易叫你在陽光下含著微笑計劃平和安樂的一生。在我 生長的地方,先天不足,什麼都需要掙紮,實踐外於主流的意識不見得比堅持主 流的更艱難(瘋靡我這一代的小說,都是描述女性痛苦的掙紮,以達至最保守單 純的思想)。而在這裡,你幾乎什麼都不需要做,就可以享受生命一切的歡愉。 譬如說,對於我來說,大學教育;對政府決策投票的權利;同性戀解放運動;米 和斯、約瑟夫.博洛斯基、法蘭.奧哈拉的詩與文集;來自印度、東歐、拉丁美 洲的電影;墨西哥人的玩具;菜市場上各種與中文字無緣的豐腴的水果;三藩市 北灘的咖啡座與古董店;柏克萊的舊書店與不怕人的鬆鼠;菠菜蘑菇雲腿梳芙厘; 公路上的飛馳;金門橋與霧;撒地唱片全集……。 “這張名單可以無日無之地繼續,名為‘三藩市灣區最後的誘惑’。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什麼都不做(至多每年去紐約度一次假),正如 任何人一樣,你就可以根任何人一樣歡愉。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 “最有效的麻醉不是來自盲目的物質主義,而是垂手可得的,解決你各種需 要的自由和充裕。不是智商的限制,不懂得,而是根本不需要知,以及由知帶來 的掙紮和驚醒。不是不懂得痛,而是根本不需要痛。換句話說,我們不能追求無 痛,追求一個洋溢自由、平等、愛的生存環境,而又同時厭惡麻醉,否則我們只 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我以為這是人類終極的悲劇,命定的失敗。 “卻也是因為有必然的失敗,我們知道我們還是有贏少少的機會。贏蔑視平 庸、學習覺醒,與痛苦糾纏的那少少。 “由是總有人說:‘結局不重要,只有過程重要。’實際上過程癒認真,結 局癒重要。但我們還是會(要)這樣說,因為結局早是定數,只有過程,尚提供 挑戰的可能。” 我在微弱的燈下整理筆記。這段文字是我剛到加州的時候寫的,有年輕一貫 對命運的憎惡、和對生命的戀棧。是以也充滿盲點,本來只是開始,卻已無法繼 續。為什麼掙紮和驚醒一定比平和安樂好?你如何知道生命的體現是在厭惡麻醉 而不是在麻醉?生命不容許反覆比較,我們就分不清好壞。問題是,即使容許, 我都會選擇不。不不不。你呢? 長途飛行真使人疲倦。 灰白的煙絲向上放著一條灰藍的幼線。筆直。很快就越過我視野的限制,沒 入黑暗。 這樣靜,你肯定我們是在飛行嗎? 終結→開始→終結不終結 “現在我們要爭論的應該不單是那只船入港對這城市是否有利,更重要的, 是一些外於私人經濟利益的問題。自列根上場後,美國的本土經濟在迅速軍事化。 直接或間接地花在軍事建設上的資源已比七七年時加倍。為了擴展軍備競賽而被 迫做出的非軍事犧牲(如縮減教育基金、加稅、削減工人福利及薪酬、軍人助長 色情行業、鼓勵暴力合法化等)無可估計。兩所國會大樓對日漸控制社會經濟的 軍事建設立場反覆不定,以致軍師競賽本身竟可以被裝飾成一項必需的經濟發展 計劃。我以為內裡不無諷刺。而人民竟然被迫相信軍事擴張,作為一個國家未來 (經濟)的希望,我想,也是這個國家的悲哀。” 這本來是當時對S草案的回應。S草案由前三藩市市長F提出,支持理由是 拋磚引玉,以刺激三藩市經濟,受新三藩市市長A反對,指出拋出去的何止磚, 如何引不回玉,豈不大出血乎!?最後一如美國其他議案,供市民投票自決。草 案內容是積極發展三藩市灣區五處海軍基地,添置戰艦和導彈,並迎接艦隊麥西 裡號駐港。這與三藩市居民二十年前反越戰反得要把全市的國旗卷入拉圾桶燒掉, 歌頌陽光和花,今天依然篤信即使最少數人的權利都應該跟任何人一樣受到尊重 的精神是相左的。但在十一月八日總統大選日,市民投票,以大多數通過,讚成 支持艦隊入港及附帶的軍事建設。同日,我也帶著這段文字上飛機在概念上飛了 兩天,它也再沒有發表的意義了。 我剛到加州與我離開加州時寫的文字如此不同。加州使人改變。但加州自己 並沒有變。它一如人類的歷史,由於悠長遼闊,也就不能看見自己多了什麼,少 了什麼,何況只是幾只幾乎被人遺忘的--船。這幾只船,也不能不算可憐。第 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突如其來的,多了許多種不同的殺人武器,多到無法安置。 這只曾經改變一大片海洋顏色的船,現在都有點無家可歸的淒涼。而三藩市,秉 承它一向收留移民的傳統,遍收留它了。會不會也有人這樣用文字來閱讀歷史? 回港後我從人住的島,搬到山住的島。第一晚黃昏乘船回家,船上很安靜, 船艙有連綿的、輕微的抖動。我漸漸離開這著名的夜色了。而它之所以如斯華美, 不過因為極度缺乏空間。我想,一切不完滿的善,與不完滿的惡,相互依傍,交 織就成歷史。人們對社會的憤怒和顛覆,到頭來反而成了人們集體渲泄和麻醉的 渠道,以更穩定歷史的韻律。對要改革或者容忍的人來說,改革或者容忍,也就 是唯一的解脫。設法追求解脫,便是生命力的體現。他們開發新大陸的時候,不 都是存著阿卡地亞的夢嗎?然後一如寶山的畫,死神,也打這裡走過。現在在星 球大戰中漫遊,大概它都有點受寵若驚了。連它都不要這麼多。它低估了人類為 了摧毀自己的,生命的力量。 船到坪州了。原來船靠碼頭是先把自己朝前推進去,然後在度好位置,橫行 泊岸的。身後有孩子的臉孔貼著窗,大嚷:“撞啦撞啦,爸爸,今天一定玩完啦。 ”船沒有撞,連渡頭旁的輪胎都沒有碰到。他顯然有點失望。一蘿蘿死魚拖過甲 板--原來也沒有死--在冰塊間彈上彈落。我想到有一次深夜,在三藩市地鐵 站,一名黑人不斷朝著等車的人說:“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有人還以微笑; 有人答:“生命很珍貴哩!”他慢慢爬下月台,坐在車軌上。地車服務員以揚聲 器說:“沒有人想看著你死。老天,你先上來好不好?車要靠站了。”車到了, 在黑人面前煞掣。他一動不動,只叫:“讓我死。”所有人都靜觀著,有人用手 掩住口。揚聲器軟硬兼施。十分鐘後他慢慢爬上來,說:“不阻你們。”便乘電 梯離去。大家上車。 這種事大概只會在美國這樣的社會才會以這樣的形式發生。 前年我在中國大陸旅行,對西安的破爛和沉靜特別有印象。它所經歷的,它 的破爛,大概都與它的沉靜有關。我從幾個黑暗潮濕又布滿壁畫的太子公主墓遊 到武後無字的碑前,覺得史無前例的飢餓。同行的西安人把我帶回市集,看街邊 的小吃。我瞪著一只大木桶中盛著半滿的灰紫色黏黏的物體,人們一碗碗分來吃 著。友人道,這叫‘三合泥’。我目不轉睛,人吃泥,第一回見。他弄來一碗, 熱騰騰的,讓我窩在手中。舔一口我就認得香芋的味道了。在三藩市看著那個黑 人,我突然很懷念那碗泥,與及那些團團圍在桶邊的,捧著碗大口大口吃著的, 中國人。 我站在露台上,看著遙遠的船慢慢靠岸。角度傾斜,使我不能看見它如何橫 泊過去。大概它今次也不會撞,不會“玩完”。天很低,見不到我們習慣見到的, 雲聚散的姿態,只因為實在太多太多雲了。光線暗下來才知道是黃昏。也沒有紅, 只有遙遠的紫。甲板剛下,乘客就槍閘,湧向巴士站,大概都是趕回家吃晚飯。 我不餓,只是想獨個兒在這裡多站一會。下次要記住帶一張椅上來,要四只腳高 一些的。 ■[目錄][下一欄] ﹒黃燦然﹒ 夢見辜鴻銘 ───── 我夢見辜鴻銘,醒後還能清楚記得夢中的細節。這使我感到不可思議:我是 很少能夠在醒後記得夢中的細節的,而夢見他,更是絕不可能。現在我要一邊回 憶這個夢,一邊回憶一些往事,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個夢的理由。 夢中的地點先是我現在租住的家,又突然換到一位朋友的家(我租住的家只 是一個大房間,不適合外人來探訪或留宿)。辜穿著滾黑邊的馬褂,梳著長辮, 戴著一個清代的官帽。他說:“(這時背景從我家順利過渡到不知哪個朋友的家) 你才大學二年級(我已經畢業六年)就能夠這樣(達到這樣的〔學識、智慧、成 就〕程度)很不容易。”(一星期前,我對一個從澳洲經香港回大陸的詩人說: “你已經具備一個優秀詩人的條件,現在只差磨練了,能夠達到這樣的程度並不 容易,很多人能夠寫一些優秀詩篇,但不具備優秀詩人的條件,所以很快就銷聲 匿跡。”兩個星期前我對一個留學澳洲、娶印尼老婆、申請新西蘭護照、現在來 香港開公司並對我說他已經是一個國際公民已經沒有民族觀念已經沒有中國情結 的新朋友說:“達到你這種境界的人並不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對他說:“我非常仰慕您。我幾年前(七年前)就看過一本關於您的書( 這時我腦中清楚看到那本由湖南一家出版社出版的關於他的書《文壇怪傑辜鴻銘》 〔現在我又清楚看到它〕)。”他說:“我最新出版的那本(牛津出版社出版的 《清流傳:中國牛津運動逸事》)他們給我十本樣書(他沒有送我一本的意思)。 ”我說:“我還沒有買(十天前我在一家書店看到,差點買下來)。”我問他: “您最近去了哪些地方(他住在國外)?”他說:“到各國大學去講學,最近剛 去了東京。”(我想起一個住在美國的老學者,他跟兒子住在一起,“閑來無事, 寫些零碎的散文”。) 我們在一個有棕櫚樹在風中搖晃的陽光燦爛的露天咖啡館聊天(這時他順利 過渡成一個三十多歲年青人,是我的同代人,但年紀比我略大,有一雙細長的眼 睛,穿著中山裝)。我們在歡樂地說著笑著,我老婆站在與我和他成三角形的地 方,在陽光的照耀下歡樂地抽著煙,一邊撣煙灰,異常地瀟洒和輕鬆(我老婆從 不抽煙,並且從不那麼歡樂或那麼瀟洒和輕鬆),她那樣子好像是要吸引他(三 個星期前我在一個把桌子擺到戶外的酒吧遇見一個抽煙的女人〔夢中我老婆的姿 態完全模仿她〕她那樣子好像是要吸引我)。我對他說,你已經七十多歲了(他 已經一百多歲了,如果還活著的話),怎麼還這麼年青(他的野心和魅力和返老 還童讓我妒嫉)?”這時我老婆(她已經不知不覺過渡成我的日常老婆,既不抽 煙也不歡樂或瀟洒或輕鬆)用她那雙大眼睛狠狠瞪著我,責問我(我懂得她眼裡 的暗示)為什麼要這樣讓一個七十多歲的人難堪,談論什麼年齡(事實剛好相反, 平時都是我向她作這種暗示)。我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平時我這樣暗示她的時 候她是否也感到抱歉)。 從那個不知是哪一位朋友的家(在四樓,有點像我大學的宿舍)的窗口望出 去,是我的(大學二年級)課室。我說我要去上課了(這時背景順利過渡到課室 內,我則過渡成一個中學生,正在廣州一位朋友的老婆任教的小學教室裡準備考 代數,我看到很多圓和半圓和一些零散的數字(我對數學一竅不通)。背景又再 轉到我那個朋友的家。辜說:“我對中國文化的發展很樂觀,我在國外到處宣揚 它的好處。”(他是印尼〔馬來西亞?〕華僑,自小從印尼〔馬來西亞?〕到英 國和德國讀書,掌握無數種語言,取得無數個學位,他以一種雄辨的英語撰寫有 關中國的一切,使本世紀初的西方人驚訝不已,並影響了當時英德一些重要哲學 家。他在英國〔德國?〕的時候曾教過一個窮學生,這個學生立志要出人頭地, 後來成為領導德軍入侵中國的將軍,在北京碰到他,被他痛罵一頓。他是個保皇 派,為辮子和小腳辨護,娶兩個老婆,其中一個是日本女人,他生活的樂趣之一 是把玩和嗅老婆的小腳。他在張之洞麾下做過官,後來在燕京大學教英國文學, 是最後一個留辮子的中國人。英國作家毛姆曾來拜訪他,並寫了一個訪問記)。 ”我立即反駁說,我最痛恨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有點挑戰的味道),我希望找 個時間跟他談談這個問題(中國文化的發展〔發展?〕和中國人的劣根性似乎風 牛馬不相及,我怎麼會偷換概念呢)。我又說這個問題已經使我感到絕望,也許 他會給我帶來希望(語氣真誠而謙遜)。於是我起身準備去考試。這時候我醒來。 一枚像面包屑那麼大的陽光碎片通過百葉窗掉在我的藍色枕套上。 這是我第一個完完整整地回憶出來的夢,它由很多碎片組成。我記下它和它 可能的根源,而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做。 (1994)■[目錄][下一欄] ﹒樊善標﹒ 網上追貓 ──── 我一直想辨認清楚對這張網的感覺。自從大廈外架起竹棚,張開了綠色的細 眼尼龍網,幾天裡我都在思索這問題,怔忡而疲乏。也許思維過度,第四天開始, 走到街上,觸目都讓我想起那繩網,最初是任何青綠色的物體,後來甚至穿通花 衣服的女人。 回想竹棚架成的第一天,午後回家,拾級而上,不過五層樓,怎麼天就黑了。 定神看去,一幅密匝的網懸在屋外。誰說過黃昏是一張網,我的窗外竟駐此一片 無限光景。在窗旁書桌上工作,尼龍網的綠色漸漸溶入深夜,外面的世界隱約布 了一片煙藹,那種安全的喜悅,熟悉而新奇。 抬頭瞥見書櫃頂上,壯年夭死我家寵貓的遺像。它生前最喜歡鑽塑料袋,躲 在裡面只露出眼睛。它暴斃了,我們都以為是吸入太多毒氣的緣故,不是有些吸 毒的青少年愛嗅燃著的塑料袋嗎?現在我想它一定別有死因。照片上貓眨巴著一 棕一綠的眼,鼻子裡呼出一個氣泡,漲大飽滿,把我吞進去,飄起,穿過地板下 沉。還剩上半身在地上的時候,貓從照片上虎跳出來。氣泡沉到很深的海底,貓 遊泳尾隨,鼻子抵著泡壁,兩色眼睛有節奏地眨。我在海水深處,和它對視。貓 伸出前足撫摸氣泡,我聽見金屬刮在玻璃上的聲音。 拉起廉子,陽光以暈眩的速度射進房間。竹棚上赫然站著一個背光的人影, 正在移動我窗台上的盆栽,發出響聲。“阿哥,唔該借個門口出去。”我狐疑地 瞅著這人。他解釋說遺漏了一些修補外牆的工具,想取道我的單位到樓梯擺放雜 物處拿取。我讓他進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提醒我鎖上窗櫺,昨天有一個 單位給爆竊了,架了竹棚誰都可以爬上來,分不出是不是賊人。還以為是你們在 工作,我答。下午上班前我撿出四把鎖,把窗櫺一一鎖上,關緊玻璃,拉上廉子, 又重新查看一遍才外出。 當天下班,我特別走到街的對面仰望,窗戶都完好,植物沒有七零八落。在 家門前遇見一位鄰居,他又提醒了我一遍要關好窗,並告訴我從前他住在十三樓, 也因為架了竹棚,給人爬進屋裡行劫。賊人晚上由洗手間潛入,他半夜起床小便, 一開門驀地給一柄刀指著。我再三謝謝他,答應睡覺時寧可熱一點,也把窗關上。 晚上仍舊在窗邊工作,仍舊感到安全。一直到睡覺貓也沒有出來。畢竟那並 非它的慣例。但也可能因為太熱。為怕竊匪沿棚架潛入,我真的把窗都關上了。 第三天要到學校的圖書館搜集資料。與公共圖書館相比,那還算是靜穆的, 除了管理員。搜尋第一個書架時,兩個女管理員滔滔滾滾在月旦電視藝員。第二 個書架,一個男的加入,討論今天晚上劇集的發展,他們忽然都想不起那個在預 告短片出現,將要幫劉青雲一把的是誰,反覆商討,熱鬧非常。找遍三個書架還 是沒有,匆忙掉頭離去。答案我當然知道,但考慮到逕直插嘴似乎過份唐突,還 是算了。當晚在飯桌上,我懇求家人別看電視,他們不很滿意,但仍答允了。飯 後小坐片刻,各自返回房間,關燈睡覺。 獨站在窗前,對面家家戶戶燈光明亮而柔和,在這底色之上另有一種頻率不 定的閃爍,所有窗戶一起亮,一起暗。那是電視機。這夜我不復能拆解閃光的含 意,這種感覺令人寬慰。我伸手觸摸那尼龍網,似乎把頻密的閃光也一並搖散。 十二點一過,貓又眨巴著眼睛,虎跳出來。我迫不及待問它:你是怎樣死的? 頓時它定在空中,身體彎成有力而圓融的弧線。仔細看,原來它卡在一張精細的 網上,頭和前足已穿過網眼,後足和尾巴卻在另一邊。我想替它解貽d繩索,它毫 不領情,伸出爪來爪我,發出金屬刮在玻璃上的聲音。正在糾纏,母親敲門進來, 夠鐘上班了。 今天有一節課,要教象征手法。我靈機一動,打算以自身的經歷作為例子, 讓學生思考。可是我得先想通:網象征甚麼? 貓肯定不是給網眼卡死的,它的屍體沒有纏著繩索,事發當天我看得很清楚。 但那時我已有一種不願說出來的想法:它是悶死的。不是給塑料袋,是給我們。 記得當天早上離家時,它跟著到了大門前,看我拾級下樓,眼睛睜得圓大圓大。 可是我們已經按時喂飼、撫摸它了,再提出這死因未免太令人傷心。 學生果然產生了興趣,提出各種假想,但我憑直覺判斷,都不以為然。他們 反問我的看法,我指出竹棚也可以看作一張網,兩者都有孔眼,竹棚材料較堅硬 而已。他們反對:但本質不同嘛。這個下星期再深入研究,我虛與委蛇。可也不 盡是強辭奪理,我直覺隱然如此。幸好還有一星期余裕。 回辦公室的路上,有一堵張貼宣傳品的牆,上下課的時候,各路宣傳人員在 此散發單張,甚麼學術講座、籌款活動,聯歡舞會、社會服務等等,應有盡有。 隔幾天就換一個樣子,但基本上和幾個月前,甚至幾年前,沒有絲亳差別。每次 經過總接來厚厚一疊紙,隨手塞進口袋。不能多看,會悶死人的,我想。 晚上仍然沒有以電視劇佐膳。也許家人以為我沒有作聲,是心裡不痛快,因 而冒著明日沒有話題的危險,多遷就一天。千篇一律的東西少看點也好,但我實 在是因為想不透那象征而沉吟。端著飯碗,母親抱怨修葺工程進展太慢,棚架令 人提心吊膽,上街買點菜甚麼的也牽腸掛肚,整天在家提防,悶也悶死了。 對,網的象征意義正在這裡。貓卡在網中,它是給悶死的。它是因為被人按 時喂飼、撫摸而悶死的。是《養貓大全》的規定害死了它。 抬頭看網外的天空,“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原來書上這句只是白描。 盡可以作各種各樣的補充,比方:今天的電視劇抄襲昨天的電視劇、今天的《養 貓大全》抄襲昨天的《養貓大全》,諸如此類。貓不知何時跳了出來,輕輕靈靈 站在竹棚上向我眨眼睛。這次我心領神會,卡嚓打開了窗櫺的鎖。貓一竄就到了 下一層,我追著它跑。爬了一層,晚風生涼,從口袋掏出那疊紙,朝網的缺口一 撤,碎紙在電視機頻閃的光影裡燃亮飛散,瞬間開成一朵明麗的煙花。 ■[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 ──────────────────────────────────── ﹒黃燦然﹒ 從本土出發 ───── --《香港青年詩人十五家》序 如果我問自己,香港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青年詩人?我恐怕要想很久都舉 不出一個突出的例子。因此,當陳智德邀請我與他和劉偉成合編一本其詩作尚未 正式結集出版的青年詩人的選集時,我雖然答應下來,心中卻不禁有點茫無頭緒 。所以我提出,主要讓他們來提供作者名單和搜集資料,而我則主要做挑選工作。 我對時下香港青年詩人的印象是凌亂的,因為我只是零零散散地讀他們的作 品。說句實話,印象並不強烈。但是當我整批地、全面地地閱讀他們的作品時, 我的工作情緒逐漸由懶散而變得積極起來,甚至激動、振奮起來。竟有這麼多好 作品,這麼多好詩人!在我寫下編選過程中的一些想法之前,我希望,那些對時 下香港青年詩人持與我相似看法的讀者和同行們,也能夠像我一樣,閱讀情緒逐 漸由懶散而變得積極起來,甚至激動和振奮。 什麼是香港詩人?香港不僅是一個華洋雜處的社會,還是一個由中國各地移 民(更確切地說,還包括來自其他國家的華人)與原居民雜處的社會,並且是一 個殖民地社會,就目前而言,還是一個處於主權移交的過渡時期的社會。因此, 香港詩人就不僅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還包括移民和其他長居香港的人。換句話 說,香港詩人的多樣化和他們詩歌風格的多樣化在某種程度上對應了香港社會的 多樣化。巧得很,這本詩選對“青年詩人”的定義也相當寬泛,以二十多歲和三 十多歲的詩人為主,但也兼顧了劉以正(飲江)這位四十多歲的詩人,不僅因為 他的詩仍充滿青年氣息,就連他這個人,也似乎永遠年輕(我十年前見過他一面, 最近又見了他一面,他的外表一點沒變!);甚至可能還有若幹十多歲的詩人, 因為女詩人一概保留年齡秘密,無從知悉。 語言、題材、出身和教育背景、生存和工作狀況、年齡等各方面所呈現的多 樣性,已經暗示了這些詩人風格上的多樣性。遊靜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近年主 要生活在美國;鐘曉陽在香港長大,近年主要生活在澳洲;現在中文大學讀博士 的林幸謙生於馬來西亞,在台灣受高等教育;同樣在中文大學讀博士的杜家祁則 是在台灣長大;香港土生土長的陳智德也是在台灣接受高等教育的。其余作者大 部分是土生土長並在香港受教育的,但他們又各有各的籍貫和各異的生活背景。 詩集標題“從本土出發”,而不是“根植於本土”,正是基於上述這種多樣性的 考慮。這“出發”,意思是立足於本土,寫香港的現實;或站在香港,放眼整個 國家民族以至世界;或以香港為基地,遊離於各種思潮;或利用香港的特珠環境, 進行語言的探索、身份的探索、生命與存在的探索。 林幸謙的詩充分地利用了他的出生背景、教育背景,把語言與個人、國家、 政治、身份、神話、權力揉合起來,分析或呈現它們之間的關系,有詰問、有質 詢、有內省、有沉思、有性與暴力;詞語堅實,在控制緩慢的節奏的同時使用大 膽的意象。杜家祁同樣利用她女性的身份,有意識地討論女性的地位和生存處境, 最典型的詩有《女巫之歌》和《關於禁忌》,即使她寫其他題材,讀者仍能感覺 到詩中那種壓抑的氣息。此外,她的句子很紮實,言之有物,但又不是以犧牲詩 歌語言的內在豐富性為代價的。遊靜一如她自己所言,關注九七問題,這是一個 最本土又最尖銳地牽連到國家民族的問題,因為它涉及深刻的身份危機。而她似 乎要以她的行動來檢視這個問題:自我放逐。但正是因為自我放逐,站在更遠的 地方看,更冷靜,這個問題便也更加突出--她詩中的漂泊感和無奈感已隱含答 案。以小說聞名的鐘曉陽前期詩和近期詩風格截然不同,前者有濃厚的模仿味, 主要是台灣現代詩半文半白的影響;但她近期的詩已呈現出明晰、簡煉、完全屬 於自己的風貌。如果說遊靜是回望香港的話,鐘曉陽近期數首詩則有一種隨遇而 安之感。當然,她詩中也有一種漂泊感,但卻是淡淡的;那種無奈則近於一絲兒 嘆息。在更年輕的詩人中,對上述現實問題的看法已有所不同。智瘋一如他這個 筆名所暗示的,更著重於展示現代社會對個人的沖擊和壓力,但是這種展示不是 通過具體事例來達成,而是通過語言的運用來達成的:暴烈的、不連貫的、破碎 的甚至超現實的句子。但他那首寫六四事件的詩則道出了一位少年人的家國情懷, 這與張少波頗為相似:即回望神州。張少波很多詩都是遊記,尤其是大陸遊記: 對一個龐大而陌生的祖國的好奇,對生活其中的人民(他的陌生的同胞)的感觸, 在某些情況下是懷著一種同情--也是少年人的家國情懷。 如果說,上述幾位詩人屬於“出發”型的話的,劉以正、樊善標、陳智德和 鐘國強等詩人則可以說屬於“本土”型。劉以正的詩具有一種濃厚的本土意識, 不僅因為他年紀較大,詩中所反映的香港歷史有一種縱深度,還因為他詩中含有 一種傳統的家庭價值,以及採納口語和大膽起用俚語。而他除了在思想和主題上 對傳統價值予以肯定外,還通過口語、俚語和日常事件及細節來加強這種肯定, 使得這種肯定帶有一種質朴感,從而更令人信服甚至心折。這種價值和觀念,在 比劉以正小十多歲的樊善標身上已經很不同了。相對於劉以正詩中的傳統感,樊 善標的詩具有一種明顯的現代感。樊善標也用口語,但卻是“破碎的”口語。他 的口語不是用來加強劉以正詩中那種價值,而是用來懷疑甚至消解那種價值。他 也寫日常事件,但這些日常事件同樣是零散的,不是像劉以正那樣用來加強家庭 的凝聚力。同樣是寫父親,劉以正的父親雖然已在另一個世界,但作者的懷念是 深沉的,與父親的聯系是緊密的;樊善標的父親仍健在,但是作者與父親卻是有 距離的,並且不是直接寫,而是間接的--經過父親舊日的店舖。從這個例子我 們既看到作為兒子的樊善標與他父親兩代人之間的疏遠感,也看到作為詩人的樊 善標與劉以正之間的疏遠感。陳智德則代表對過去與現在的另一種看法,他試圖 理清兩者之間的關系,並且不下結論。我們在他詩中總是碰到新與舊、現代與古 老、戰前樓宇和摩登大廈的並列、對比和互相摻雜。他的語言也相對平和,用的 是書面語。在《我剪紙城》一詩中,布滿了問號、破折號,還有異體字,充分體 現了他的態度,而這首詩恰恰是寫作者翻查香港文學史料的感受。這紙城,既涉 及文字世界的變遷,又涉及物質世界即香港歷史的變遷。而“變遷”正是劉以正、 樊善標和陳智德詩中的一個共通點,這就是本土的變遷,風物的變遷,建築的變 遷。劉以正的《新填地》、陳智德的《西環》和樊善標的《走過爸爸的舊店》都 直接地寫到這種變遷:新填地、填海區、拆卸的工地。鐘國強則有點不同:他充 分利用自己作為記者的職業眼光來寫外部世界,因而也是現實的──介於“出發” 型與“本土”型之間。《魯平訪港》使他與“出發”型詩人發生關系,也使他( 記者)與香港政治、歷史、身份發生關系──與一位處理過渡事務的人物直接接 觸。《大澳的長堤》則使他與“本土”型詩人發生關系,處理的是同一個變遷的 題材,相似的意象:(現在的)樓群與(往昔的)鹽田、泥頭車、填土舖路。 另一類詩人既不屬“本土”型,也不屬“出發”型,他們既不追索歷史與現 實,也不查問身份與生存,而是注重語言的各種可能性,或思考語言與現實、與 生存之間的關系,因而也更抽象;並且,即便他們在處理這些關系的時候,大部 分也不是有系統的,而是閃忽的,猶如目光一瞥,他們的詩的魅力也在於這一瞥 之間予人的瞬息的驚愕、沖擊。王敏的詩尖銳、急促、焦慮,他非常計較詞與詞 之間的協調,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碰撞,句子與句子之間的張力,是非常典型的超 現實主義技巧。他很自覺地去努力發掘新的可能性,把工業社會很多新詞匯放到 詩中,並以相應的節奏來打磨它們,使它們變得錘煉、鮮明,不會給人生硬之感。 小兜(DEL)和小西的詩都很小很短。小兜是位女性,小西是位男性,但他們 之間有個共同點,就是意象幹淨、簡潔,句子明暢,但是整首詩讀後又給人很玄 的感覺,把握不住中心。事實上他們的詩並不一定有中心,甚至沒有主題,而是 揮發性的,即是說,在你閱讀的過程中,它們不斷給予你強烈、耀眼的感覺,但 是讀後你卻不能把這些感覺串連起來,組成理性的概念和作出判斷,因為它們揮 發掉了,你想再獲得那些感覺,惟有重讀。如果說,他們的詩具有某種後現代的 觸覺,應該是可以成立的。他們都遊離於現實之外。小西的世界是書本的世界, 典故的世界;小兜的世界是感覺的世界,幻覺的世界。讀他們的詩都有一種怪異 之感,可能就是緣於此。劉偉成的詩也很注重語言的張力,但他同時也很注重詩 歌內在結構的連貫性,並在這樣做的同時體現了主題和思想的連貫性。他的詩是 有話要說的,並且講究布局、謀篇,與“揮發性”的詩人相反,劉偉成的詩是凝 固的,讀後會給你留下一條線索,去追尋他詩篇的中心。而他擅於寫長詩、組詩, 除了顯示他功力深厚之外,也顯示這類長詩和組詩是與他的謀篇怖局密切相關的。 談到語言的運用,應該再提一提杜家祁,她的語言保持一種少見的韌性,在這個 基礎上經常有更精彩的佳句。從她也同樣注重本土題材的挖掘這點看,可以說, 她是一位集上述三類詩人之優點的詩人。事實上,上述三類詩人並非都是孤立地 寫某方面的題材、運用某方面的技巧,而是有交叉的,但是杜家祁面面俱到,做 得特別出色。 這本詩選大部分青年詩人都是屬於九十年代的,相對於七、八十年代的青年 詩人那種幾乎是一窩蜂受某種流派影響或某流派與另一流派對峙的局面,我們可 以看到,九十年代詩的青年詩人更自由,更開放,更獨立,也更多樣,而年紀較 大的劉以正又恰恰是一位早在七、八十年代就已獨立於各種流派之外的詩人。在 這些九十年代青年詩人中,再也見不到那種抄襲和模仿前輩,或同輩之間互相抄 襲和模仿的意象、詞語、句法、結構、主題。這個優點,又恰恰得益於他們“從 本土出發”的各種特征。 (1996.8)■[目錄][下一欄] ──────────────────────────────────── 【編者短語】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無論是對於香港人,還是對於其他中國人 來說,都是一個特別的、歷史性的日子,也是一個值得紀念從而 即將成為節日的日子。九七前後,香港的眾多事物,上至政治經濟、歷史文化, 下至影視娛樂、飲食衣著,甚而至於“炒”樓跑馬、花邊新聞,無論巨細,都備 受中外注目,引起世界各地人士的興趣、關心和遐思。在這樣一個歷史時刻,《 橄欖樹》特別推出一期香港文學(詩歌、散文)專輯,以飧讀者。作品來自一批 香港青年詩人,他們是香港詩壇新一代的中堅代表,相信這期專輯裡所選的作品, 應該能夠例示,如果不是充分體現,他們的文學創作水準和取向。 本專輯作品,除王良和、洛楓和羅貴祥的作品外,均選自香江出版社《從本 土出發:香港青年詩人十五家》和《香港後青年散文集合》兩書。特此鳴謝。 ──────────────────────────────────── 責任編輯:黃燦然(特邀)、非 楊 校 讀: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