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C册·1997年6月1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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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远山长篇小说增刊C册:通 天 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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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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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游览须知·······················张远山

通天塔·····························张远山
  题辞·····························A册
  楔子·····························A册
  一、月曜日之梦························A册
  二、火曜日之梦························B册
  三、水曜日之梦······················C、D册
  四、木曜日之梦························E册
  五、金曜日之梦························F册
  六、土曜日之梦······················G、H册
  七、日曜日之梦······················I、J册
  尾声·····························J册

《通天塔》跋语·························张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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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通 天 塔(连载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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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曜日之梦

  27

  中秋节一早。急匆匆赶去上班的人们在街头巷尾为了争夺《王城晚报》免费
赠阅的特大号外。几乎使王城的交通陷于瘫痪。据第二天《王城晚报》的不完全
统计。由此引起的五十七起车祸。共造成了四十九人死亡。二十五人受伤。其中
六人终生致残。使几十户人家的团圆饭从嘻嘻哈哈变成了哭哭啼啼。但更多的人
至死都坚持说这辈子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快活的好日子。这种难以言传的极乐随
着岁月的流逝愈发使未曾亲历的年轻人感到难以置信。以致后人一口咬定这只是
一个愚人节的恶作剧。龙钟悖晦的老人们开始游疑这件事究竟是否真的发生过。
更多的人吃不准它到底是发生在中秋节还是愚人节。甚至有人说。那天既不是中
秋节也不是愚人节。而是另外一个什么节日。反正现在节日多得谁也记不全。一
年至少有五百来个节日。一天里很可能就撞上几个。诸如喷嚏节。结巴节。手套
节。老鼠节。芝麻节。绿豆节。甚至还有一个节日节。更叫人吃惊的是。竟然还
有一个反节日节。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之。这是一个节日的时代。而王城
父老记忆中的那一天。是节日中的节日。它标志着狂欢节的节节胜利。已到达结
结巴巴的辉煌顶峰。
  中秋节前一个月。也就是鬼节那天。《王城晚报》在第三版右下角登载了一
条不起眼的消息。声称“著名诗人王子先生与本城名媛绝代佳人施青青小姐不巧
奇遇。日前王先生携美同行抵京观光。这是王先生对王城的首次访问。另据消息
灵通人士透露。王先生与施小姐现正双双下榻于王城宾馆。并将于近期择吉完婚
云。”
  王子见报顿时大怒。立即拨通《王城晚报》的电话。
  “喂。叫你们社长听电话。”
  “钱社长不在。我是本报总编胡悦。有什么话对我说吧。嘿。你是谁呀。”
  “我是王子。胡总编。谁允许你们刊发那条关于我的消息的。”
  “您是倪……你呃不不不。王先生。根据王家法律。我们有新闻自由。”胡
悦对着话筒满脸堆笑。但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使他的面部肌肉一番抽搐归于徒
劳。“王先生。如果您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尽管说。我还想请求您允许本报对
你进行一次独家采访。照个相什么的。扩大您的影响。提高您的知名度。您看是
不是现在就约个时间。”
  “真见鬼。”王子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胡悦不悦了。见鬼。你才见鬼呢。唔。这样说不妥。他要是见鬼。我就成了
鬼了。不过还好。他其实并没有见到我。我也没有见到他。可我们居然还说了会
子话。谁要是真的见过鬼。倒可以向他约一篇稿。肯定轰动。可惜没听说有人见
过鬼。也可能见过的人不肯说。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胡悦拿起话筒。“你是谁。”
  “总编。是我。”
  “总编是我。怎么是你。”
  “对对。总编。是你。不是我。什么。我不是我。总编。你搞什么鬼。我是
王丰。”
  “哦。对……对不起。”胡悦更不悦了。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把他跟鬼联系
在一起。但他却不敢生气。“原来是你呀。王丰。对不起。刚才……神走了。呃
不不。是我……走神了。都是你这冒失鬼。打断了我的思路。什么事大惊小怪。”
  “总编。好消息。死了人啦。有个崇拜王子的女大学生自杀了。”
  “太好了。她为什么自杀。”
  “大概是听说王子要结婚吧。乖乖不得了。吃了两百多片安眠药。刚刚在医
院里翘了辫子。”
  “好极了王丰。听着。我们不能让她白死。要为她发一篇大特写。为爱情而
死。真是太伟大了。你赶快回来。我给你留着版面。”
  “你别急呀。我打电话就是要你先留着版面。可我先得把她的遗书抄下来呀。
我现在正在医院里。遗书实在太精彩了。你绝对不会想到。一千多字的遗书全都
是用王子的诗句组装起来的。非常滑稽可笑。你听听。‘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什
么也没有也没有什么。为你死了也没有什么。’像不像绕口令。好了。不念了。
待会儿你就能看到了。”
  胡悦放下话筒。满意地笑了。这回的笑是实实在在的。从左脚的趾尖一路向
上。翻过他那因过早谢顶而闪闪发亮的头顶心。然后一路向下。势如破竹地传到
右脚的趾尖。线路畅通地圆满打了个哆嗦。胡悦一跺右脚把笑声收住。踌躇满志
地来回踱着方步。
  上半年《王城晚报》销路锐减。钱社长差点要把胡悦撤了。胡悦使出浑身解
数来取悦社长。总算争取到三个月时间让他戴罪立功。但胡悦对改善目前新闻出
版界的不景气根本无能为力。他知道三个月以后还是得滚蛋。这怎么能怪我呢。
现在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就连故意大惊小怪地制造轰动效果也已经翻不出
什么新花样了。现在连人咬狗的事也变成老生常谈了。
  正当胡悦绝望苦撑之时。王城第一大报《彼岸日报》意外地被倪九十九查封
了。胡悦福至心灵。抢先约请《彼岸日报》的当家笔杆子王丰吃饭。
  王丰是新闻界出名的鬼才。据说没有任何秘闻是他那削尖的鬼脑袋刺探不到
的。各报关于同一事件的报道总是他的那篇最引人入胜。能道人所未道。发人所
未发。嫉妒他的同行说那是他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崇拜他的人赞美他是杰出的
新闻烹调大师。没有人敢跟他口诛笔伐。因为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不仅动笔动
口又快又好如有鬼助。而且尖酸刻薄世无其匹。
  但他对胡悦却一向很客气。在一次同行聚会时。王丰一边摸着胡悦光溜溜的
头顶一边对众人说。“你们千万别信有两个下巴的人说的话。那肯定是鬼话。但
胡老总的话你们也千万别不信。因为他可不是那种只有双下巴的人。我仔细数过
了。胡老编一共有七个下巴。因此他说出来的话大有份量。字字千钧。而且胡编
先生有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良好习惯。说话的时候喜欢摸着自己的下巴。根据我
的观察。每当老胡托住自己下巴的时候。他必有惊人之语问世。注意。胡老其他
的话并非毫无价值。”
  胡悦仗着这点交情。终于捷足先登。抢在其他报社之前把王丰挖了过来。王
丰吃完饭。抹抹嘴对胡悦说。“恭喜你。胡总编。你现在有八个下巴了。”
  果然。王丰一来。《王城晚报》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胡悦踱着方步。摸着
下巴。打着饱嗝。满意地笑了。没想到今天真的有人见鬼去了。可惜她一去不回
了。不过她临死前能留下一些活人编的鬼话。说明她具有很强的新闻意识。到底
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28

  王子搁下电话正生着闷气。他担心姐姐见到这条消息后会来找他。这里住不
得了。得尽快离开这里。他站起来。这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他舒了一口长气。
来的不是姐姐。是一个干瘪的瘦汉。他的麻脸上。仿佛一百只鸡刚刚开完宴会。
  “麻子。是你。我派人送去的钱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王麻子说着就走进了会客室。打量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你有什么事。”
  王麻子咳嗽一声。“嗯嗬。我……我是来……来把钱还给你的。”但他说归
说。并不把钱拿出来。
  “这是为什么。我们不是早就谈妥了吗。”王子立刻就懂了。“你是嫌钱太
少吗。你还要多少。”
  “我老婆呢。叫她出来。我要带她回去。”
  “痛快点说吧。你到底还要多少。”
  王麻子不吭气儿。王子随手开了一张支票给他。麻子伸手就拿。王子突然把
手抽回。“等等。你先和青青去把离婚手续办了。”
  “你凭什么要我去。”
  “你想反悔吗。罢了。跟你这种人还能订什么君子协定。但你既然想反悔怎
么还要这张支票。”
  “是你自己给我的。你给。我就要。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说得对。是我弄错了。你带她走吧。”
  “你叫她出来。”
  “她不在这里。”
  “她出去了吗。”
  “不。她住在第九层。九一二房间。这是七十五层。这里安静。”
  “别逗了。王先生。现在整个王城已经没人不知道她和你住在一起。报纸上
说的还会有错吗。你别想唬弄我。”
  王子不理他。拿起电话。“服务台吗。请通知九一二房间的施青青小姐。让
她马上到我这里来。”
  “得了。王先生。你是想拖延时间。好让她从边门溜出去。再装模作样地从
外面进来。好像你们并没有住在一起。其实你又何必瞒我呢。”
  “王先生。请你放郑重一些。我说她不住这儿就是不住这儿。”
  “王先生。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脸嫩。按说你也是个风流人物。不会看重这
种小节。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是怕我勒索你吗。既然你不肯叫她出来。
我自己进去找她。”
  王子大怒。“你敢。”
  “怎么。她衣服也没穿吗。可我现在到底还是她丈夫。看见……也没什么。”
  王子见他越说越不堪。不愿再多说。厌恶地挥了挥手。“那就请看吧。”
  麻子见王子神定气闲若无其事的样子。倒纳闷起来。莫非青青这会儿真的没
在里面。我可不能冒这个险。万一里面真的没人。我一进去就让他掌握主动了。
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没把他俩堵住。但也没准还是在里面。他在跟我硬撑。
不管是真是假。我先跟你泡着再说。“得。王先生。我信你就是了。她怎么还不
出来。”
  王子也奇怪了。“是啊。她也该上来了。”
  麻子见王子神情古怪。猛醒过来。这小子一会儿不让我进去。一会儿又让我
进去。虚虚实实。故示大方。莫非在诓我。他大概料定我一定会上当。可我偏不
上当。偏要进去看一看。报纸上都那么说了。报纸怎么会有错。当然。现在进去
青青肯定已经溜走。但我只要发现另有门路。就算拿住了他的把柄。要是里面真
的没门。我宁可一分钱不要。
  他走进去。青青确实不在。他把每一面墙都仔细摸了一遍。什么旁门左道也
没有。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衣柜里别说是女衣。简直就是空荡荡的。但麻子
至少有了一个重要发现。王子是个疯子。
  他举起双手啪啪啪啪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抽了四个巴掌。该死。我什么不能赌
咒。偏偏要跟钱过不去。财神爷在上。我王麻子不是人。刚才的话不算。钱我还
是要的。
  可就在王麻子推开门走进卧室。弹簧门又回复原样的同时。施青青从会客室
的壁橱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王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青。你是什么时候进来……呃不。什么时候进……进去的。”
  “王子。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经来了吗。你刚才往壁橱这儿看了一眼。我以为
你早就发现我来了呢。”
  “不。我怎么会想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气闷得很。我就上来了。我从门缝里见你正在卧室看报。
刚要进来。你起身到这屋里来打电话。我想吓你一跳。就躲进了壁橱。我刚要出
来吓你。臭麻子就来了。我想这下吓不成你了。就想走出来。谁知麻子要进卧室
去。你却偏不让他进去。一说僵了。我只好暂时不出来。后来你让他进去了。这
麻子发神经。偏又不进去了。气得我直想骂人。谢天谢地。臭麻子不知道什么毛
病。突然又进去了。我这才自由了。”
  王麻子自怨自艾地从卧室出来。对施青青视而不见。
  “王先生。这套房子真不错。”
  王子理也不理他。施青青横了麻子一眼道。“走吧。”
  麻子一愣。“走。上哪儿去。王先生。您可别把我刚才的话当真。您就当我
是放屁。我可不是真的要她回去。您和小青郎才女貌。才是天生的一对。”
  施青青怒道。“放你的麻子屁。谁说跟你回去啦。王先生才不会跟你这号人
一般见识呢。”
  “那……那你叫我上哪儿去。”
  “上法院离婚。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你这个无赖。竟敢向王先生要钱。
真不要脸。”
  “小青。你别生气。我这脸本来就没什么长处。要不要倒无所谓。嗳。王先
生。我跟您说好的。您给钱。我就跟她离婚。我还跟您说定。这事不让小青知道。
是不是。”
  “是啊。”
  “您怎么告诉她了。”
  “我并没有告诉她。”
  “那她怎么知道了呢。”
  “你刚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她就在壁橱里。”
  “啊哈。王先生。你耍了我。干得太漂亮了。王先生。我王麻子这辈子走南
闯北。只有我玩人家的。还从来没有我被人这样玩得连方向也没有过。我算是服
了你了。可是我倒不懂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她刚才就躲在壁橱里呀。”
  “咦。我为什么要瞒你。”
  “王先生。你别掩饰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把我玩得团团转。一得意
就漏了嘴。其实本来就不必瞒我。再说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我。我就是什么把柄
都找不到。也不信你会开两套房间。九一二房间什么的。只能骗三岁小孩。退一
步说。就算你钱多得来不及花。真的开了两套房间。也不过装装样子。卖卖野人
头。这怎么骗得了我。要知道卖人头我可是行家。小青不可能真的住在那个什么
九一二房间。我知道。你这么做是给我留点面子。毕竟目前我还是她丈夫。王先
生。我王麻子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件事我绝不会张扬出去。你尽可以放心。”
  王子大怒。“麻子。你说完了没有。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现
在我请你和你太太出去。”
  青青知道现在要是跟麻子一起被王子赶走。她跟王子的事就算完了。“臭麻
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王先生。您别发火。我也没别的意思。是我不会说话。惹您生气了。其实
我也是好心。我是想为您节约一笔不必要的开支。我是说。这个……如果这笔开
支用在更合适的地方。岂不更好。否则的话。这个……那个……多这笔开支。一
年两年。十年八年。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您说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吧。好吧。既然小青已经全知道了。我就直说了。王先生。您是有眼光
的人。您应该知道像小青这样的人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来。我王麻子本就不配消
受她。您给个数目。咱就一拍两散。”
  “你给我滚。”王子倏地站起来。
  “等等。王子。”青青急了。“麻子。你闹什么玄虚。你到底还要多少钱。”
  麻子竖起两根精瘦的指头。
  青青道。“二十万。”
  麻子有恃无恐地大摇其头。
  青青吃惊道。“两百万。”
  麻子嘻嘻一笑。
  “麻子。你疯了吗。”
  “不。小青。你别低估了自己的价值。”
  施青青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看着王子。王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王麻子转身朝门外走去。“那就走着瞧吧。整个王城已经没有人不知道。有
一个叫王子的要跟小青‘择吉完婚’。王先生既然又不愿意了。以后我倒可以冒
充冒充王子了。”
  王子心里一动。喝道。“站住。”
  王麻子转过身来。摆出一副绝不让步的姿态。王子俯身迅速写了一张支票。
递给青青。青青又惊又喜地接过去。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走过去塞在同样惊呆了
的麻子手里。麻子迟钝地把支票举到眼前。茫然地瞪视良久。脸上的四两瘦肉猛
抽几下。他本以为针对他的漫天要价。王子会就地还钱。现在他意外地发现。他
得到的已经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希望。一刹那间。他以为这是在做梦。也可能无止
境的贪欲突然使他以为奇货可居。而他原来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以致于他的
狮子大开口其实不过是樱桃小口。总之他一下子神智不清了。他突然烫手似地一
甩手。看着支票晃晃悠悠地向地上飘落。但没等它落到地上。麻子惊叫一声哭了
出来。转身夺门而出。双手乱摇着狂奔而去。嘴里高喊。“不卖了。我不卖了。
她是我的。她永远是我的。”
  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不息。“我的……我的……我的……”
  等施青青从惊愕转为愤怒追出门去。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29

  施青青径直来到王城头号大律师柳依桥的事务所。委托他打离婚官司。
  说起这位柳大律师。可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据说他的辩才无碍已经达到了
真正的自由境界。任何一个案件。如果他替被告辩护。被告自然百分之一百地无
罪释放。但如果反过来。由他替被告出头起诉。原告照样无一例外地胜诉。反正
正义和真理永远站在他的嘴边。呼之即来。嘘之即去。为此。假如法官对某案已
有定见。会事先跟柳依桥打招呼。希望他不要受理此案。受害者因此而诽谤他是
上帝和魔鬼的双重敌人。受益者却反唇相讥。称颂柳先生是上帝和魔鬼的共同朋
友。
  柳依桥承办过的许多案例都曾名噪一时。轰动王城以致外省。法学院的教科
书固然已经选用了柳先生的大量案例。但由于柳依桥一再地打破常规。迭出新意
地于绝无可能之处出奇制胜。甚至把历史上许多著名的铁案重新回炉熔化。或点
铁成金。或削铁如泥。于是教材乃至历史不得不一再地频繁改写和重写。直到整
个诉讼史和法学史到处留下了柳依桥的唾沫星子。才尘埃落定。
  但真正使柳依桥足以名垂青史傲视真理的。是“鹦鹉案”和“预言家案”。

  30

  鹦鹉案的原告是全球动物保护协会。被告是小猫小狗党。
  动物保护协会的主控人是著名的语言大师孙大羽。孙大羽原来精通八大洲的
五百多种人类语言。自从倪九十九统一了全球语言以后。孙大羽的一肚子话再也
没人要听。他一怒之下开始跟动物说话。不出三年就弄懂了地球上现存的两百多
种动物的全部语言。尤其精通各种鸟类的语言。他认为鸟类的语言是一切语言中
最优美的语言。是天国的语言。上帝的语言。人类应该学习鸟类的语言。而不是
像现在的小猫小狗党那样。反过来教鹦鹉学习人类的邪恶语言。
  孙大羽在起诉书中。控告小猫小狗党长期以来有计划地干涉摧残虐待动物的
滔天罪行。尤其是近来由该党倡导推广并使之泛滥成灾的豢养鹦鹉运动更令人发
指。虽然该党几千年来对小猫小狗自由生存权力的剥夺已经使阿狗阿猫们丧失了
本性。但由于其假仁假义的怀柔政策掩盖了他们的险恶用心。以致使人真假莫辨
而无从指摘。但奸谋得售后的得意忘形终于使他们开始明火执仗地公然践踏起神
圣的生命自由。他们居然用剪刀--注。杀生武器之一种。女性自杀时尤喜用之。
阿猫阿狗们不以这种自杀专用武器结束自己多余而无用的罪恶生命。却残忍地剪
开鹦鹉那娇滴滴的舌头。使鹦鹉的舌头像魔鬼的远祖--毒蛇那样分为两叉。以
便学会人类邪恶的语言去诱惑更多的天使堕落。
  孙大羽最后警告说。一旦所有的鹦鹉都有了一条魔鬼的舌头。鹦鹉们就会忘
却天国的语言。一旦所有的鸟类都忘却了天国的语言。人类将会永远失去与上帝
对话的可能。
  法院立案前。担心此案干系重大。万一小猫小狗党被告倒。该党众多的拥戴
者以及民间的鹦鹉学舌者集体发难起来非同小可。于是在得到柳依桥“绝不为动
物保护协会出庭”的亲口允诺后。法院才决定正式立案。小猫小狗党立刻派人去
请雄辩术大师吕回回担任该党的辩护人。吕回回起初不同意。但经不住小猫小狗
党的重金诱惑。最后还揭出了他的老底。威胁说。“你祖上三代开磨坊。有长期
虐待驴子的前科。如果我党败诉。你也得坐十年大牢。”吕回回才不得不走驴上
任。
  谁知吕回回只会博士卖驴。纸上谈兵。他的雄辩术在孙大羽义正辞严的指控
下竟丝毫没有招架之功。眼看小猫小狗党败局已定。法官立即宣布休庭。正在小
猫小狗党苦于找不到更好的辩护人时。柳依桥挺身而出。主动请战。这是他平生
第一次不请自出。
  于是又重新开庭。
  柳依桥说。“根据王国宪法首章首条首款。每个人都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言论
自由。既然动物保护协会的先生们以令人敬佩的同情心为动物们争取与人类同等
的生存权力。那么鹦鹉先生或是鹦鹉小姐也与人类一样。有同等的言论自由。帮
助鹦鹉先生或鹦鹉小姐掌握人类的语言正体现了我党泽被万类的大慈大悲之心。”
  孙大羽说。“柳先生。请别忘了言论自由包含了两个方面的自由。说的自由
和不说的自由。而鹦鹉们对待言论自由这个合法权力的一贯态度就是不言论。你
们强迫鹦鹉说话正是严重侵犯了鹦鹉不说话的意志自由。”
  旁听席上挤得满满的鹦鹉党徒一阵骚动。
  柳依桥赞道。“说得好。孙先生。看来你对鹦鹉非常了解。我对此毫不奇怪。
因为根据你们的信仰。人和动物本来就是同类。”
  孙大羽说。“是的。”
  “所以你和鹦鹉也是同类。”
  “是的。”孙大羽意识到可能已经钻入柳依桥的圈套。马上补充一句。“你
也是。”
  柳依桥摆摆手。“你太客气了。”
  “我没有跟你客气。”
  柳依桥脸色一沉。“那你就太不客气了。”
  孙大羽有些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你一点也没有冒犯我。请听我往下说。所以我感到惭愧。
我认为你确实比我更了解鹦鹉。”
  “是的。”
  “那么。既然你和鹦鹉是同类。而你又认为鹦鹉对待言论自由的态度就是不
说话。那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说三道四呢。”
  “你……你……”
  “对。你。我说的就是你。难道你不热爱自由吗。”
  “法官。我抗议。”
  没等法官说话。柳依桥问他道。“你抗议什么。”
  “你侮辱了我。我并不是鹦鹉。”
  “你又客气起来了。”
  法官道。“抗议成立。”但法官自己也忍不住和旁听席上的几万名听众一起
笑了起来。
  柳依桥继续说。“好吧。客气完了。该下结论了。总而言之孙先生。我认为
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相信鹦鹉们并没有主动要求你做它们的代言人。既然
动物保护协会认定小猫小狗党侵犯了动物们和鹦鹉们的权力。而许多鹦鹉也已经
在所谓的强迫灌输之下学会了人类的语言。那么为什么迄今为止人们从未见到过
任何一只鹦鹉上这里来。为自己也为所有千百年来受到迫害的动物们说上几句。
谈谈它们的不幸遭遇呢。”
  孙大羽怔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全场听众轰堂大笑。柳依桥从容地戴上礼帽。优雅地对法官鞠了一躬。没等
法官说话。他就走出了法庭。法官这才想起宣布驳回起诉。宣判被告无罪。
  小猫小狗党大获全胜。柳依桥一夜之间几乎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31

  至于预言家一案。就更加离奇了。王城有一个古老的家族。据说这个家族的
远祖是倪氏王朝的始祖倪大雨的马夫。由倪大雨赐姓为马。这位马氏祖先临死前
对倪大雨说。人类将在猴年马月狗日灭亡。倪大雨十分震怒。斥为危言耸听。但
念其为大汗赶马多年的汗马功劳。不予追究。只是严令他不许泄露天机。于是这
个预言就在马氏家族中秘密地代代相传了下来。马氏家族总算托赖祖荫。历尽沧
桑而香火不绝。但在兵连祸结之中也终于衰落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却依然秘而不
宣地铭刻在马氏后人的心里。
  时当倪九十九朝。人类大同。狂欢无尽。而马氏嫡裔却仅存马大可和马大哈
孪生兄弟俩孤苦伶仃。相依为命。
  这大可与大哈两兄弟的模样虽说一般无二。以致家里根本不必备镜子。但性
情却大不相同。马大可端严谨肃。沉默寡言。是王城大学的哲学教授和王宫幼儿
园的客座讲师。但马大哈却跳脱疲沓。口没遮拦。是王城剧院的喜剧演员和王城
大马戏团的首席小丑。马大可虽多次告诫马大哈。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但马大
哈都不以为意。马大可知道本性难改。也对他无可奈何。只好一再关照马大哈。
千万不可泄露祖传预言。马大哈起初一笑而罢。但马大可千叮咛万嘱咐。终于把
马大可惹得不耐烦起来。于是故意把这个预言作为戏子的戏言在茶余酒后屡屡提
及。消息传到王丰耳朵里。王丰喜出望外。立即找到马大哈。略施手段尽得其秘。
这个预言经过王丰的精心烹调。刊登在《彼岸日报》的头版头条上。顿时朝野大
哗。群情惶恐。以其言之凿凿。令人不能不当回事。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
无。
  倪九十九大怒之下就要惩治马大哈妖言惑众之罪。律当斩首。马大可大惊。
想到手足情深。来不及埋怨。连夜叫马大哈逃出王城。马大可自己略作盘算。自
信有了死中求生之道。于是顶缸投案自首。
  倪九十九亲自提审。
  马大可侃侃言道。“陛下。自古应验的预言也多得是。招摇撞骗之徒固然不
少。但真正的先知确是有的。上帝有好生之德。所以让先知预先示警。如果任意
屠戮先知。灾祸立至。若修德改过。尚有逢凶化吉之道。陛下若真要治臣之罪。
山人决不敢偷生。反正人人都已被判了死刑。我只不过是早走一步而已。你们只
不过是缓刑两年罢了。如果陛下赐臣不死。我必将竭尽全力为陛下和天下黎民找
到一条不死之道。死以死报。生以生报。陛下可一言而决。”
  倪九十九听了将信将疑。不禁踌躇为难。“马大可。这样吧。你另外预言三
件事。如果三件事都应验。我就赦你不死。”
  “陛下。我预言十七年又三个月零七天后。王城将要毁灭。”
  “这太遥远了。这样你至少还能活十七年。说说近一些的事。”
  “好。陛下。我预言九年又四个月后的第十五天。王城将要毁灭。”
  “放肆。你竟敢愚弄我。一会儿十七年。一会儿又变成九年。难道王城会毁
灭两次吗。”
  “不。陛下。第一次被我禳解了。”
  倪九十九大怒。“大胆刁民。我料你也不是什么先知。不过君无戏言。我让
你把第三个更可笑的预言说完。立即推出去处斩。”
  “陛下息怒。陛下大概喜欢更具体的预言。我预言陛下的弄臣王八六天之内
必死。六天以后如果王八还活着。死的就是我了。”
  倪九十九冷笑道。“好。我让你死而无怨。先寄下你这颗脑袋。”
  可是倪九十九贵人善忘。一转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等到六天后他盛怒
之下杀了王八后才猛然记起了马大可的预言。倪九十九不得不吃惊了。马大可怎
么知道我会杀了王八。莫非他真是先知吗。早知道他是先知。我就不让倪虹跟傻
子结婚了。现在弄得也没人给我说笑话了。妙人儿也不妙了。我和老二兄弟间也
生分了。世遗又不知去向了。于是他让人把马大可带来。
  马大可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知道瞎猫撞上了死老鼠。不等倪九十九开
口。他抢先说道。“陛下。我有一个弟弟生性诙谐。足以代王八之职。”
  倪九十九肃然起敬。他竟然知道我的心事。当即喜道。“先生原来是天外高
人。我倒错怪你了。”传旨厚赏。马大可坚辞不受。倪九十九越发刮目相敬。
  过了几天。马大可派人把躲在城外的马大哈叫回来进宫侍奉。这一下马氏兄
弟因祸得福。竟然平步青云。马大哈学了乖。再也不提那个预言。只是整天把倪
九十九哄得欢天喜地。马大可更巧妙地把世界末日说得如同一个尽欢的周末。但
马大可除此以外对什么都以先知的口吻断然地预言其吉凶。俨然是一个空前绝后
的大预言家。他的预言坑害了不少人。终于怨声载道。传到了倪九十九的耳朵里。
马大哈悄悄告诉了马大可。马大可这下着急起来。唯恐一旦预言家的牌子砸了以
后。两兄弟同时遭殃。马家就真要空前绝后了。马家唯一的一个远房族叔马儿杀
死偏偏又是个虔诚的独身主义者。这时已临近马大可的一个预言兑现的日子。
  王城有一位叫麦冬的民众领袖。已近百岁高龄。麦冬以历史的过来人自居。
经常冷言冷语地讽刺朝政。针砭时弊。倪九十九对麦冬一向头痛得很。但苦于他
品行高洁。毫无瑕疵。一时找不到可以置之死地的合适借口。虽说欲加之罪何患
无辞。但麦冬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人物。在几代王城人中都有影响力。倪九十九不
愿为此闹出乱子来。况且这老头也没几天可活了。那天倪九十九随口问马大可。
“麦冬那个老不死寿数是否尽了。”马大可为了哄倪九十九高兴。也随口说。“
三十八天后的晚上。老家伙必死。”把倪九十九喜得手舞足蹈。马大可满以为陛
下过后就忘。这老家伙重病缠身。近年来深居简出。已经极少发表怪论。他活着
跟死了也没有什么两样。没料到麦冬是倪九十九的心头之患。这回倪九十九对马
大可的预言牢记在心。屡次提起。马大可知道这下非露馅不可。
  那个该死的预言兑现的那天刚过。倪九十九立即命夏凡去核实。夏凡回报。
麦冬果真于昨晚死了。据验尸官报告。连时辰也分毫不差。倪九十九大喜。立刻
封马大可为骑士。还要重赏大可。马大可受封而不领赏。倪九十九益重其德。
  麦冬的逝世使王城市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有人偶然想起了马大可的预言。
消息扇动着惊骇和疑惧的双翅飞快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传言麦冬是被马
大可用巫术和咒语治死的。群情开始竦动。有人提出处死马大可来告慰老人亡灵。
一贯以人民喉舌自居的柳依桥立刻闻风而动。亲自出马进行调查。
  很快真相就大白。老人家是被人谋杀的。作案现场留有明显的证据。只是由
于案发时人人都被马大可预言的惊人准确震慑住了。而麦冬也确实已去死不远。
所以谁都没有细想老人究竟是怎么死的。都想当然地以为麦冬是寿终正寝。
  顿时举国狂怒。人们疯狂了。
  倪九十九正在宫里和马氏兄弟举杯庆贺麦冬的死和马大可预言的准确。夏凡
进来报告。“陛下。近百万市民正聚集在寂寞广场上。要求对马大可进行公开审
判。柳依桥已被推举为公诉人。指控马大可是谋杀麦冬的凶手。王城法院迫于民
愤传唤马大可到庭。送传票的人正在宫门外等候陛下的恩准。”
  倪九十九惊呆了。马大可对马大哈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就跟夏凡出去了。
  寂寞广场的公审大会上。柳依桥对马大可进行了洋洋洒洒痛快淋漓的怒斥--
这篇精彩的檄文立刻被作为补充教材印发到了每个法学院的学生手里--在千百
万人的喝彩声中。大陪审团一致判决马大可死刑。立即执行。
  马大可刚走出王宫。马大哈就拍手笑道。“陛下大喜。”
  倪九十九失惊道。“什么喜事。”
  马大可满脸堆欢道。“麦冬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这老不死终于死了。这是第
一大喜。但麦冬是民众领袖。他死了。老百姓必然要闹事。现在有我哥哥做替罪
羊。老百姓发泄了怒气。也就平安无事了。这是第二个大喜。难道不是可喜可贺
吗。陛下大喜。”
  倪九十九还是不解。“但大可毕竟是你哥哥呀。他眼看就要死了。你为什么
这么高兴。”
  马大哈正色道。“我是为陛下高兴。我哥哥的生死。是微臣一己的小事。陛
下常保喜乐。是天下万民的至福。陛下对臣等兄弟恩愈父母。臣等万死不足报其
一。我又怎敢让陛下为微臣的小事而不痛快呢。陛下。让我最后再给你说个笑话
吧。”
  倪九十九吃惊道。“等等大哈。怎么回事。你哥哥这事做得确实太鲁莽。叫
我也不便保全他性命。但你一向恭顺。我绝不会株连到你身上。也不允许别人加
害于你。这你尽管放心。再说我离了你也没法过日子。”
  马大哈跪下磕头道。“陛下对微臣的隆恩殊遇。臣五内俱感。但臣兄弟俩是
同日孪生。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必同日而死。”
  “有这种事。”
  “陛下责备得太对了。我哥哥这件事确实做得太欠周到。只因为他深知麦冬
一天不死。陛下就一天不能心安。所以才出此下策。他作案前曾对我说。那麦冬
的阳寿还有三年零七个月。而且临死前将会不利于陛下。所以他决意舍命为陛下
除去这块心病。只可惜他从来也没有杀过人。竟然露出了马脚。这下反而给陛下
添了麻烦。不但我也要同一天死去。陛下今后少了两个排忧解难的人。反倒事与
愿违了。但这还是小事。更糟的是近年来活动猖獗的一个秘密邪教很可能会利用
我哥哥被处死的机会。借口为麦冬招魂而乘机闹事。因为麦冬也是邪教中的重要
人物。他们一定会说。我哥哥暗杀麦冬是受了陛下的密旨。借此跟陛下为难。这
倒是很棘手的。我听说。柳依桥好像也跟这个邪教有些瓜葛。”
  倪九十九大惊。“是不是那个叫做什么独身主义的异端组织。”
  马大哈一脸天真道。“微臣一心在宫内侍奉陛下。对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
陛下知道的自然比我多。”
  倪九十九大怒。“这个邪党早就被我镇压了。没想到还在活动。这可不行。
你哥哥不能死。大哈。要不是你提醒。我险些错怪了大可。我立即下令特赦。那
个姓柳的律师既然也不老实。就说他是真正的凶手。他侮辱了大可。把他杀了就
是了。也算是替大可出气。”
  “陛下请三思。我们兄弟的生死事小。陛下社稷的安危事大。陛下若如此行
事。恐怕要出大乱子。你想那老不死和柳依桥都是名重天下的人。两人的信徒都
很不少。陛下为了救大可。又把柳依桥杀了。恐怕老百姓要说陛下太偏心。须知
众怒难犯。万一两人的信徒联合起来……这个……”
  倪九十九束手无策了。“那依你该怎么办。难道真的把大可杀了。”
  “我的愚见是。让一个和麦老头有同等威望的人为大可翻案。凡夫俗子们都
是没有思想的人。只要翻案的人有足够的说服力。他们就会心平气和。但这个人
却不容易找。”
  倪九十九突然大喜过望。“有了。”
  马大哈佯装失惊道。“谁。”
  倪九十九得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32

  谁也没有想到马大可居然还敢上诉。更没有人相信他有本事翻案。柳大律师
定的案子。没有人翻得了。谁都知道这只是过过场。上诉是马大可的权力。但这
个权力跟没有也差不多。
  开庭的时候。旁听席上只有七个王城最出名的闲汉。法官和陪审团的先生们
懒洋洋地准备例行一下公事就回家睡午觉。
  法官一见柳依桥也来了。说道。“柳先生。何必劳你的大驾。你派个助手来
应个景也就行了。谁有能耐翻你定的铁案。”
  柳依桥笑道。“只有我。”
  法官也乐了。“是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所以。我来了。”柳依桥说着话。走到了被告的辩护席上。略感滑稽地看
着法官和陪审团的十二位先生一张张瞌睡未醒的肥脸。“我是来为马大可辩护的。
”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连马大可本人也没有想到。他只不过想多活几天
罢了。那七个闲汉立刻来了精神。庆幸没有错过这场好戏。更庆幸来旁听的人如
此之少。当法官惊惶失措地宣布暂时休庭。延期到下午再重新开庭的时候。没等
柳依桥为白跑一趟而生气。闲汉们早就破口大骂起来。因为休庭剥夺了他们今后
两个星期的独家新闻。
  法官立刻打电话给孙大羽。告诉他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来了。孙大羽一听。马
上应命而来。他心想。柳依桥真是疯了。大概他赢腻了。想输一回尝尝失败的滋
味。
  开庭时间还没有到。放弃午睡闻讯而来的王城市民早已把王城大法院挤得跟
马蜂窝似的。审判结果当然是柳依桥易如反掌地再次获胜。孙大羽就像被柳依桥
那魔鬼的语言催眠了似的。从头至尾竟哑口无言。结果倒成了柳依桥最忠实的听
众。除了那七个闲汉心里窝涩嘴上嘀咕以外。所有的市民都被柳依桥气吞江河唾
沫飞溅的长篇演说说服得心服口服。激动不已的人们这天晚上不得不口服了两片
安眠药才勉强睡着。但法学院却不再增发讲义。因为所有的人都像忘不了恶梦似
地能够把柳依桥的辩护辞滴水不漏地背下来。
  鉴于王城人已能倒背如流。也鉴于辩护辞实在太长。因此这里只能择要摘录
其中的部分精华。未能恭逢其盛又有兴趣培养广长舌的年轻人。可以到王城图书
馆里查阅当年的《王城晚报》特大号外。那上面刊登了辩护辞的全文。
  柳依桥是这样说的。
  “预言家是上帝的杰作。预言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一百更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马大可先生的预言至今没有任何一个不应验。这是上帝眷顾我们王城的明证。我
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王城就是上帝之城。王城是不可毁灭的永恒的城市。这是每
个王城市民的莫大福祉。让我们为此感谢仁慈的上帝。
  “马大可先生预言的惊人准确已无须我在这里多费唇舌。无数的人们已经或
亲身经历。或亲眼目睹。或亲耳听闻了的无数这样的事实。仅以这次马大师预言
麦冬之死为例。他预言麦冬什么时候死。麦冬就真的什么时候死了。不管麦冬死
于什么原因。总之麦冬死了。如果麦冬命不该绝。马大师也杀不死他。由此可见
马大师是替天行道。正因为他是替天行道。他才不屑于掩盖所谓的证据。如果不
公正地处死这样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我们只有盼望马大仙万
寿无疆。才有可能在灾难来临之前洗耳恭听他为我们预先报警。我们只有祝愿马
大仙寿比南山。才有可能在灾难来临之时竭诚祈请他为我们消灾解祸。否则。杀
死上仙就是杀死上帝。杀死仙人就是王城人集体自杀。谁敢冒这个险。
  “我们只能拭目以待。只有等他的某个预言失灵了。或者有足够的证据证明
他是个伪预言家。是卡桑德拉。而不是阿波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恃无恐地
处死他。
  “至于我今天的话与上次的话有矛盾。这毫不奇怪。也不能说明我上次说得
不对。这仅仅表明我们对真理的认识又加深了。更进一步了。人类的本性和真理
的本质就是自相矛盾。当代文化的最高结晶就是相对论。一切都是相对的。世界
上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不会有任何绝对的东西。所以。我过去没有错。
现在没有错。将来更永不会错。我敢说。如果从今以后马大仙有任何一个预言没
有应验。你们可以先处死我。就这样定了。”
  孙大羽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失败。倪九十九统一了语言。他仅
仅是一肚子话没人要听。现在他却是一肚子真理无法倾吐。因为柳依桥似乎已经
统一了真理。
  “等一等。”孙大羽终于在最后关头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柳先生。你说‘
一切都是相对的。世界上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不会有任何绝对的东西。
’你这样说是不是也太绝对了。”
  “是的。因为唯一能够绝对肯定的是。世界上绝对只有相对。却绝对没有绝
对。”
  “至少有一个。以柳先生的博学不会不知道。王城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绝对’
--‘妙人儿倪氏少女’。你敢说这位妙人儿不太妙吗。”
  柳依桥一下子懵住了。他没想到孙大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魔鬼
式逻辑来将他一军。他脑子急转。嘴里一边应付着拖延时间。“这个嘛……相对
来说……大概……可以算……算是一个‘绝对’。妙人儿很妙啊。谁说不妙啦。
倪……倪是国姓。自然妙得狠……那个……狠得妙。是不是……国姓……你也不
配姓。你并不姓倪。是不是。你不过姓孙。孙先生。我看你倒是有点不太妙啦。
”
  王城人眼看柳依桥今天要当场出丑。立刻兴奋得大叫。“妙啊。妙啊。”他
们突然发现柳依桥又口齿伶俐起来。并且面露得色。马上又大喊道。“不妙啦。
不妙啦。”
  柳依桥狂笑道。“孙先生。依我看。‘妙人儿倪氏少女’也算不上什么‘绝
对’。至少有一副下联可以跟她‘相对’。而且恰好应在你孙先生身上。那就是
--‘臭小子孙辈自大’。”
  人们惊愕片刻。突然爆发出轰堂大笑。孙大羽一口气透不过来。一声没吭就
跌倒在地。柳依桥礼貌地对法官鞠了一躬。扬长而去。
  于是马大可欢天喜地地进宫谢恩。马氏兄弟高兴之余。只是觉得柳依桥把话
说得太绝了些。只要马大可的某个预言不应验。他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尽管除此
以外未必有更好的办法能够让马大可起死回生。但这么一来。活着也未免有些朝
不保夕。正在发愁。柳依桥派人送给大可一封信。

 “大可兄。
  圣人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言者不信。信者不言。故圣人立不言之教。
无言则不落言筌。无言则不法常可。
  语云。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无可无不可。无不可无可。此之谓大可乎。
  或曰。信口开河之人。必淹死于所开之河。言尽于此。性命交关。莫谓言之
不预也。
                           小可 柳依桥
                           羊年猪月狗日”

  大可顿时醒悟。柳依桥让我从今往后装聋作哑。不但不作预言。最好什么话
也别说。自然不会祸从口出。这下我彻底得救了。
  第二天。孙大羽在医院里不治身亡。而登载灭世预言的《彼岸日报》。不久
就被夏凡查封了。

  33

  柳依桥目不转睛地盯着施青青。不禁暗暗地喝一声彩。心想这回王丰倒没有
吹牛。这施青青果然美得叫人昏厥。王丰子说她一定会来找我办离婚。竟被他说
着了。这小子说那个王子大有来头。或许也没撒谎。王丰子还说。我要是胆敢碰
施青青一指头。那位王先生会要我好看。狗日的。这不是要我白当差吗。好吧。
我就相信他这一回。只要那位“王先生”不是王丰本人。我就买他这个面子。要
是王丰子敢耍我。哼。我就要他好看。
  等施青青陈述完与王麻子的婚姻经过。柳依桥笑道。“施小姐……”
  施青青道。“柳先生。不要叫我施小姐。请叫我王太太。”
  柳依桥很意外。敢打断他说话的人还不多见。但他并没有不高兴。马上陪笑
道。“好的好的。王太太。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受理初审案件了。终审案件一般每
年也顶多受理两三个。费用自然不低。因为生命是无价的。但如果当事人确实是
冤枉的。我就不收费。因为他们的性命并不是我给的。我也不敢居功。无功不受
禄嘛。但是差不多每个打官司的人都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几乎每个人
都以为我会免费为他服务。其实这样的大好事不可能天天有。更不可能人人都有
机会撞上。但你的案子我不仅包办到底。而且免费。三天以后。你就可以和王子
先生举行婚礼了。”
  “柳先生。那太不好意思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请我参加观礼就是最好的谢我了。”
  “那是一定要请的。但这怎么能算是感谢呢。”
  “你要是还觉得过意不去。就送我几份请柬。我请我的一些朋友也来一睹新
人的绝世丰采。行吗。”
  施青青仪态万方地媚笑道。“没问题。不过。柳先生。要是王麻子没完没了
地上诉怎么办。”
  柳依桥自负地向后仰了仰。“我受理的案子。初审就是终审。除了预言家一
案。至今还没有任何例外。”
  施青青闪动着长长的眼睫。“那么柳先生平时为什么不受理初审案件呢。我
以为柳先生是嫌案子拖得太长呢。”
  “不是这样。终审案件再翻过来难度大一些。所以更够刺激。”
  施青青一走。柳依桥立即开动他的全部机器。根据施青青提供的线索。仅仅
半天功夫就把王麻子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于是柳依桥把王麻子请来。
  “王麻子。由于你长期以来肆意冒犯和亵渎了人类的尊严。你将被判处终生
监禁。没收非法所得的全部财产。”
  王麻子被吓慌了神。“柳先生。我……我干了什么。”
  “据我目前掌握的确凿证据。你至少拐卖妇女三十九人。儿童二十七人。非
法所得十四万七千多元。你不否认吧。”
  麻子急得满头大汗。“柳先生。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码。我早就改行不干
了。”
  “我知道。但我很奇怪。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改邪归正。你告诉我。为什
么不干了。”
  “柳先生。您不明白。我们人口贩子和战争贩子是轮流坐庄的两个行当。每
次战争结束。人就变成了抢手货。我们就生意兴隆。上次战争到现在已经二十多
年了。现在什么都在涨价。但人的价码却跌得厉害。因为人实在太多了。我再干
下去就要破产了。这些都是实情。不敢有一句慌话。”
  “但你最近又重操旧业了。你试图以两百万元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妻子。”
  “可是柳先生。并没有成交呀。我及时中止了交易。这个……这个……”
  “怎么。你想跟我狡辩吗。”
  “得。得。柳先生。落在您的手里。我还说什么。您说要我干什么吧。”
  “我要你把妻子卖了。”
  “咦。柳先生。您……您也想要她。”
  “谁不想。你就是要两千万我也干。可现在……现在不行。我……我这是受
人之托。”
  “哦。您是说王子。柳先生。您干嘛替他出头。他不过是个外省的蹩脚诗人。
如果您想要小青。我一分钱也不要。白送。”
  “行了麻子。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就当是我要。给你两万块钱。喏。在这里
按个手印。你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柳先生。那……那不是便宜了那个乡巴佬吗。那不行。”
  “怎么。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不……不敢。既然这样。柳先生。这两万块钱我也不敢要。”
  “嗯。你要我柳某人把说出口的话再收回去吗。”
  “该死。我真该死。那我……我还是拿着吧。多谢柳先生。”
  “不谢。”

  34

  中秋节前一天的午后。王子和施青青前往市政厅办理结婚手续。嘉宾们在王
城宾馆顶楼九十九层的旋转大厅里。静等新人亮相。柳依桥喜气洋洋地代为张罗
着。下午三点。有电话叫柳依桥。是施青青打来的。原来节日期间市政厅放假三
天。施青青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柳依桥安慰她道。
  “别急别急。在那里等着。我保证半小时之内就有人来。”
  柳依桥立即打电话到市长家里。市长当即答应让婚姻登记处的全体工作人员
临时加班。柳依桥志得意满地对大家说。
  “出了点小差错。没什么大不了。这不过是吊一吊诸位的胃口。好戏总不会
那么容易就开场的。我敢夸口。大家不会白等的。你们将会一饱眼福。但也仅限
于一饱眼福。就像展览馆里常说的。‘欢迎参观。请勿动手动脚。’哈哈。”
  王丰也得到了施青青酬谢柳依桥的请柬中的一份。他向柳依桥讨请柬时。柳
依桥奇怪道。“丰子。你怎么还来向我要请柬。按说你跟他们的交情要超过我呀。
”
  王丰说。“柳兄。我并不认识他们。你知道。记者只有耳朵。没有眼睛。就
像你们律师只有嘴巴。没有肚脐。我给你揽了一桩好买卖。你也该让我开开眼吧。
”
  柳依桥吃不准王丰搞什么鬼名堂。只好给他一份请柬。他也有求王丰的时候。
  王丰与在座的王城名流寒暄一通。互道仰慕之后。见这里暂时没戏。就在王
城宾馆里到处打探起来。在七十二层的另一个宴会厅里。他发现一对奇特的男女
也在举行婚礼。
  新郎名叫万如玉。新娘名叫王如方。王丰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些别扭。稍一琢
磨。不禁失笑。新郎和新娘的名字要是对换一下。不就没什么不妥了吗。王丰来
了兴趣。向左右来宾一刨根问底。竟发现新郎和新娘是第二次结婚。因为他们俩
已经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婚。但这次却并非复婚。倒可以说依然是第一次结
婚。
  王丰听了半天没有听懂。心里嘀咕。人们叫我“丰子”。今天我可真的要被
这对不男不女的狗男女逼疯了。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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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京不特        校  读:京不特、祥 子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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