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4期上册·总第38期 1998年4月1日出版 | |
【河床】 | |
·曹志涟· |
骇 俗 者 唐初的花瓣 |
·马 兰· |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伊 可· |
依 靠 |
【新汉诗】 | |
·祥 子· |
落 体 中 城 游 你听、你听 |
·非 杨· |
阿瑞的下一封情书 又一个冬天 |
·梦 冉· |
时光里的静物 |
·J H· |
一 些 事(60) 一 些 事(51) 一 些 事(86) |
·马 兰· |
1998年二号 窗 口 回 族 外 婆 |
·阿 毛· |
从这里进入 远方姑娘的身后 |
·雷 默· |
在 那 边 十一月的光 十一月的雨 |
·岚· |
欲哭无泪的感觉 |
·林 楠· |
怀 古 |
·京不特· |
劈 开 静 态 |
·鲁 鸣· |
心灵独语 五月寓言 |
【潮声】 | |
·康正果· |
死 睡 |
·羽 箭· |
最忆是杭州 |
【六香村言】 | |
·祥 子· |
烟烟子:置于死地而后 |
【如是我闻】 | |
·林 宇· |
世纪末的蜘蛛之舞〔连载之一〕 |
———————————————————————————————————— 【河床】 ———————————————————————————————————— 栏目编辑:马 兰、祥 子 ·曹志涟· 骇 俗 者 ————— 六月的时候,他的头发终于长到了理想的长度。三年,足足等了三年。他坐 在蒲团上珍惜地梳着发,顺便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拢成一堆,一起丢进字纸篓。 三年前,他天真的头发自头顶幅射而出,一旦长过了额头和颈子的上限,就 被他大剪修去。结果是他的脑袋怎么看,都像戴了顶天然瓜皮帽。那个时候他的 主题总是风景。如果他在城市,画布上就是楼与车,在乡间,就是山和田。前者 永远是灰色系,后者都是绿色调。 没人要他的画。画廊老板看他两眼,瞟一瞟他的画作,说一些抽象的励志金 言,然后请他走路。 那段时间,他真的很惨,甚至考虑过自杀。他知道自己天生只能做艺术家, 可是这社会却不许他做。为了求生,他也试过其他行业,然而他还是只想画,事 实上,他就是要画,唯有拿起画笔,沾上颜色,点上画布,他才感觉到自己在呼 吸,血液在流动,他在活。 由于他很痛苦,所以当头发长过额头和颈子时,他都没心去剪。胡子更别提 了,稀稀的几根冒出脸上。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圈,眼睛陷了下去,颧骨突了出来。 走在路上他像片浮萍,被人海的波浪打到东推到西。 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边走边想着自己即将完蛋的人生时,忽然一阵痛楚自心底 翻上咽喉,使他不得不站定,等待这股恶心平静下去。 路人还是在他的周身来来往往。他站在路的中心,让人不得不撞到他,奇怪 地看着他,偷偷地议论他。 “神经病。”“疯子。” 他一向对“人”是完全没什么兴趣的。所以他才画风景,风景中才没有人。 可是这会儿,在冲撞和辱骂中,他开始注意起周遭的人。 “为什么我是神经病?”他自问。 “因为你挡路。”他自答。可是他以前也曾走一半又站定,周身的人也没骂 人,“为什么今天人的火气都那么大?”他又问。 “为什么?看看你自己,”他在一片玻璃门中看到自己破败的样子,“跟其 他人比起来,你就是一个惨字。” 是吗?他缓缓地直起佝偻的腰板,整个人挺立起来;眼睛也不再审视地面, 开始四下观察。 在新的一波行人中,他像块磐石,人们自然地绕过他继续前行。他感觉到鄙 视的情绪明显减少。虽然偶而也会有两道好奇的眼光投向他,不过一旦接触到他 的双眼,都立刻畏惧地撇开。没想到站姿的影响如此宏大。如果,我再往后仰… 他开始进行实验,把身体慢慢往后弯,眼睛先看到天,再看到身后的建筑,然后 是倒过来的招牌,以及倒过来的行人的脸。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惊恐、不解,还 有紧张。不可思议。他心想。他冉冉升起后仰的上半身,回到正常站立的角度。 如果,我再做些动作…他用双手比出一个方形框,做为一个临时的视窗,开始四 下取景,身体同时配合地前弯后仰,左右旋转。透过视窗,一切的人物、街景、 地面,似乎都变得比较有美感,比较像,像,风景。 他正在思考这方框奇妙的美化力量时,耳畔就听到一阵人语:“我就知道他 是艺术家。”“不错,艺术家就是这样的。不修边幅。”第一次,他有生以来第 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嘿,慢着,是在说我吗?他突然紧张起来,别太兴奋 表错情了。于是他屏住气,把视窗移向声源,两个倒立的人影出现在方框中,他 们看着他,目光充满敬意。 敬意?荒诞!艺术家?就比比手式?他坐在画架前沈思着方才的经历。可笑! 他拿起大笔,在画布中央勾出了一个深远的方框,然后在方框的一边,他打上一 个潦倒的男子,是他。在男子的对面,也就是方框的另一边,他拟出两个倒立的 人。两方互相对望。他看他们是景物,他们看他是创造者。不过就是一个视窗之 隔。他摇头叹息。 他疯狂地画了一个星期,完成时倒立的人眼中闪着黄光,代表敬意。他还没 来得及梳洗就带着作品去画廊。画廊中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看着他带着一头一 身的颓废气,大步地走进老板的房间。当他把画作从夹中取出时,老板眼睛亮了 起来。“好极了,太好了,你找到方向了。尤其是那眼中的黄光,是人性…是欲 望…是…”他在一旁突然看到另一个框,又是他一人在框的一边,他的作品和老 板在另一边。 他从那一刻起就大大地发了。那是三年前。三年来,他就只画一个主题-- 框前框后。框后的人或直立或倒立,或男或女,他们的眼中有时闪着黄色的敬意, 白色的恐惧,红色的恶心,或者蓝色的冷漠。而框前的他,也在三年中不断地变 化。最显著的是他头发的长度。 从他发了以后,他再也没剪过发。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长发带给他好运,所以 他要留着它。也不是因为长发像艺术家,所以他得留--他天生就是艺术家,头 发长短和这个事实无关。他留,是因为发现别人在乎。有这么一头长发,他就自 然成了他们眼中的异类、奇人、怪胎。如果他要进行一个骇俗的实验,养头发是 最不费事而效果最佳的作法了。而他的画作就是他的实验报告。在每一幅新作中, 他阐述着自己头发的新长度所招来的世俗反应。虽然作画的态度是认真的,可是 在内心深处,他觉得真好笑。 不过评论家从来不认为他的画幽默。艺评中最常见的字眼是“呐喊”,“疏 离”和“苦闷”,种种快被他遗忘的感觉--成功的快感让他生命中一切的痛苦 靠边站。可是为了怕评论家失望,他还是练出了两道绝望的目光,不时还掺些凶 狠、厌世的情绪,足以让所有热爱艺术者动容。 所以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他真成了社会上公认的艺术家了。照理说,他 该完全快乐的,可是,他偏有个不大不小的烦恼,恰恰让他创作分心,绘画速度 减慢,睡不安稳,笑不起来。 烦恼的来源就是他那头头发。从来,从来,从来,他就没料到头发还有这么 多的问题! 他短发时从不梳头,用手指顺顺就成了。他原以为长头发也一样用手耙耙就 行,直到有一天,他在顺及肩的长发时,手指竟然卡在头发中,上下不得。 或许我得买把梳子,他无奈地想。于是他来到巷口的小店,在百货中找到梳 子这一类,可是不同的大小,形状和质料害得他愣在那儿。 “给谁用的?”售货小姐过来殷勤地问道。 “嗯,嗯,我自己。”他难堪地说。 “男人用这种牛角梳就好了。”小姐笑嘻嘻地塞了把扁长细齿的梳子到他手 中。 他立刻试梳起来。才一下,梳子的细齿就断了好几根。小姐惊异地说:“你 头上长的是铁丝还是头发?”她换了把大齿的塑胶梳给他。“试试这把。”他又 立即梳了起来。梳到打结之处,他发狠地硬扯,把头都扯歪了。“你会不会梳头 啊?”小姐看不下去,把梳子抢了过来,先耐心地用手把打结的地方由大分小, 再用梳子理着,终于全都顺通了。“懂了吧?”小姐倚着架子看着他好笑地说: “梳子拿好,梳坏了的就算了。”“真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说。他想告诉她, 她是他成年以来,第一个碰过他头的女人;想是这么想,等到说出口时竟是:“ 你真好,我爱上你了。” “要命了。”小姐害怕地退出了货架,跑回收银处去告老板。 他被小店当色情狂给打了出来,所幸一个邻居经过,替他解了围:“他是画 家。画家总是比较浪漫一点。”“什么浪漫,疯疯颠颠的!”小姐愤怒地说。 不管怎么,梳子他是紧紧地拿在手中,钱也没付。 回去后,他把小店里的人画成视窗外一队绿眼睛的男女,恨恨地看着视窗内 的他。黑色的半空中悬了把梳子。 之后,他的头发顺是顺了,可是难看得很。发尾扎在肩上,不但里外乱翘, 还弄得他皮肤奇养难堪。埋头吃东西时,头发就像帘子一样散下来,围着饭碗, 叫他一口饭中总要顺道吃进几根头发。反正他无时无刻不在对付他的发,一会儿 把它拢到耳后,一会儿把它拉出颈间,一会儿…什么玩艺儿,这是! 别人也有头发,怎么都跟没事一样?他开始暗暗注意起这个问题。画廊的陈 小姐也是长发,可是又软又亮又听话,永远都像匹黑缎一般披在背上。为什么我 的就是干黄如蓬草,参差狰狞?王姓作家也是个长发男子,为什么他的就如此光 洁美观,扎成马尾时,长短一致,哪像我,发尾稀稀疏疏,什么也扎不进去。 他很想请教他们,可是羞于启齿。大男人谈美容,太伤自尊了。为了取得答 案,他开始和小陈说话。偶然间,他发现小陈每星期至少上一次美容院,可是他 能去吗?除了美容院,小陈自己在家也得洗头吧?他想。不过,这不到她那儿过 夜是不会得到证实的。 经过三个星期的猛烈的追求,小陈和未婚夫分手,他正式登堂入室。第二天 他醒来时,小陈还在梦中,黑缎铺在她白色的背脊上,闪闪发亮。他悄悄地撩起 她的发,凑到鼻子上嗅了嗅,记住了味道,再悄悄地下了床,躲进浴室,研究起 小陈架上数十种瓶瓶罐罐。他把和头发有关的都挑出来,然后一个个打开来和记 忆中的香气比对。算他嗅觉如狗般灵,他推测出小陈是用香草洗发精洗头,再用 百果润丝乳润发,最后喷上天然发胶,让美定型。原来如此,他嗤笑一声。 小陈是第二个碰他头的女人。他也告诉她:“你真好,我爱上你了。”基于 爱,小陈细心地整理他的发,用小剪刀一刀一刀耐心地裁,裁出和王作家一样的 型。然后用各种保养品护他的发,直到跟自己的一般黑亮。 他对自己养出来的一头新发很满意。今天放下来,明天扎上去,到处刺探着 世俗的反应。小陈找他不到,画廊中等不到他,打电话没人接,到他的地方敲门 也没人应。他不知道她来缠他做什么。嘿,我头发成了,我自己会理了,我出师 了,谢了,别来烦我了。他说。小陈还是电话不停地打,人睡在他门外,让他出 门很不方便。最后小陈的家人出现把小陈带走了,他从窗口看到她被拉走时还频 频回头,顶上的黑缎陈旧得发黄。 他根据小陈的眼神画出一个倒立的女子,眼中透着白光。她的头发下垂到地, 没他的黑。他在画廊把画拿出来时,不少工作小姐立刻掩面哭了起来。干么啊? 他奇怪地想。有那么令人感动吗?老板也居然眼睛泛红地说:“太好了,我想陈 小姐在天之灵会原谅你的。”搞什么?他生气地想。谁原谅谁?艺术家都还没自 杀,她自杀个什么劲?跟我比呛?有没有搞错? 回到家,他在视窗的左边排列出一群红眼睛的人,恶心,恶他的心。右边是 他,在呕吐。 他换了家画廊,继续发下去。他的头发也继续长着。 那段时期,所有搞艺文的男子都在偷偷地蓄发。学谁呢?不就是我吗?他好 笑地想。其实他觉得挺光荣的。毕竟在这个时代,他清楚地想过,艺术上的新鲜 事,前人几乎都已经想到了做到了;身为今日的艺术家,能做的就只有扮演一个 电击者,刺激震憾感官麻木的中产阶级,提醒他们艺术还没死,还活力充沛地向 他们平庸的美感挑战。他幻想自己像个教主一样,带领着一批长发的同志,在城 市的个个角落,进行精神的爆破活动,以血性的怒吼以及凄厉的尖叫,打断小市 民肤浅的欢笑还有卡拉OK的歌声。 有一次,一个杂志的编辑来访问他,问到他的艺术观时,他这么解释道:“ 在这个暴力的时代,你不给别人一点颜色看看,没人会知道你的份量,也就没人 会尊重你。可是我又不是个信仰肢体暴力的人,所以我只有诉诸视觉暴力。”那 次访问是在六月后的一天进行的,他的头发已经长到了他要的长度,不但盖过他 的背,还快漫过他的臀。以长度来说,他是遥遥领先所有蓄发的同志;以实际的 成就来说,他也是最有名的画家。 感觉真好。他盘坐在画室的蒲团上,四周围着他大大小小未完成的画作,空 中飘着无调的前卫电子噪音,面前摊着那本有他的杂志。他半眯着眼瞄着杂志中 自己的相片,长发半披在脸上,两道凶光从发后如利刃般杀出。正是他要的效果。 艺术家的照片最忌讳笑容了。 他决定犒赏自己一碗牛肉面,庆祝自己视觉暴力的惊人成功。 很久很久很久,他没吃到一碗像样的牛肉面了。这些年来他出没的地方,多 半是些后现代,前未来,灯光昏暗,洋人多过自己人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喝的 是应有尽有,可是吃的东西则实在乏善可陈。这一天,他只想满足自己最单纯的 口腹之欲。 在他的潦倒期,当他口袋偶而有些余钱时,他会不顾明天地去吃碗漂着红黑 油光的牛肉面。他最喜欢在厚重的油光中看着自己猛啖的倒影,心里恨不得一跃 而入,化为一根涨满肉汁的面条,在汤中浮沉。 于是他到一家以前常去的小店叫了一碗面。老板还是同一个汉子,他是从不 看客人的。小姐倒是换了而且多了。由于时候不对,店中只有他一人。就在他忘 情地吃着面,满心的欣慰时,他突然感觉脑后有异,居然有人在拉他的头发!他 闪电一般回头,发现一个小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潜到他的背后,手捂着口,看 着他吃吃地笑。“干什么?”他凶狠地问道。这一问反倒引发了面前另一个小姐 的笑声。两个女子在他的前后哈着腰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他很不情愿地暂停吃面, 把筷子重重地击在桌上,弹了起来转身怒斥身后的小姐:“有没有规矩?你疯啦? ”原来在他前面的小姐笑着说:“你头发都到面里了!”他急急回身,背后的小 姐又叫道:“头发都扫到我了!都是油,好脏!” 他愤怒地走向在看报的老板,要他制裁那两个女侍。老板慢慢放下报纸,从 老花眼镜之上看了他一会儿说:“小孩子好奇嘛,留这么长的头发就得预备着这 种人,我祖父的辫子比你还长,可是涵养好得呢,小孩扯他辫子他还笑。” 愚民,一群不知好歹的愚民,一群目光被历史钳制的愚民!还妄想从传统来 理解现代,做你的原始人去吧!他在视窗左边画出一群蓝眼睛的瞎子,其中带头 的颈上还套了个沉重的枷,上边是他用蝇头小楷胡乱抄的一段古文。 这幅画卖了大笔的钱,足够他到国外自我放逐好一阵子。临行之前,画廊为 他举办了个盛大的欢送会,他在全场情绪到达最高峰的时候,吼出了拟好的行动 宣言:“流浪不是为了突破瓶颈,而是为了寻找瓶颈;不是为了破茧,而是为了 寻找缠身的丝。我的出走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要为所有的同志们,找到艺术领 域中最终极的地平线,艺术的最前线!让我们一齐为艺术而战!” 在欢呼声中,他踏上征途。半年内,他游遍了世界名都,浏览了各大博物馆 中前人的作品,以及扫瞄过画廊里今人的新作。不过真正吸引他的,其实是各国 街头白黑黄的三色人海。他最喜欢没入其中,随波逐流,尽情地欣赏各类突出的 人物造型。在一封致杂志编辑的明信片中,他略微提到自己每到一地都不忘细心 观察,勤作笔记;在另一封信中他则权威地表示国外艺术界发生的一切,都再再 证明他在国内一直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最后他在附笔中得意地写到,在世界各 地居然都有当地人跟他问路,“由此可见我天生的国际性!” 他本来还要再游个半年的,可是有一天,在某一个都会的肮脏街头,他对自 己的寻找感到由衷地腻了。干什么啊,天天马不停蹄地走,能再怎么样吗?还不 如回去算了。于是他带着重了数倍的行李回到了自己的画室。朋友们一批批地去 看他,想看看艺术的最前线是个什么样。大部份的人都被拒在门外,只有少数几 个他看得上眼的得到晋见他的荣幸。他们依次进去,依序出来,门外等候的人迫 不及待地上前询问,却发现即使再世故的眼睛,再老练的舌头都被震憾得呆滞僵 直。 他在门内贴着门听着门外的动静,无声的反应让他十分兴奋。成功了!如果 连他们都说不出话来,其他人就只有哭的份了!他躲到画室的一角,纵声狂笑。 画廊老板想为他办个欢迎会,请他发表一下放逐感言。杂志社想为他辟个专 栏,请他每个月写一段放逐手记。他都拒绝了。“我的放逐还没结束,”他庄严 地回道:“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继续闭关半年,等时候到了,我将透过我的画作 表达出我最深沉的发现。” 不过闭关归闭关,他要出门的时候还是照样出门。不久,他住处附近的警察 局就开始接到惊惶的民众报案,说他们看到了鬼。他们说那个鬼身材瘦高,黑发 及腰,眼圈发青,嘴唇发黑,十只手指都像在血里浸过,染得黑迹斑斑。大热天 ,该鬼上身赤裸,下身却穿着皮长裤,高统长靴,腰系金属皮带,每走一步,混 身的金属首饰就跟着叮当噪响。一天下午,警察据报赶到附近的牛肉面店,说是 有鬼滋事。到时,鬼已离开,只剩两个女侍在一角相拥哭泣,老板看着他遭鬼爪 撕碎的报纸,喃喃说着:“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没见过。”餐桌上还留着一碗鬼 吃过的面,沿着碗边,镶着一串乌黑的下嘴唇印。 知道我的份量了吧。他朝牛肉面店的方向遥遥啐了一口。他已经回到了家, 脱下皮靴,卸下皮带,剥下皮裤,开始抓着因湿疹引起的红痒斑。他找了一根橡 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妈的,真热。他起身把冷气打开,站在风口吹着纳凉。得意 地搔搔身,他顺便检查了一下指甲油,混蛋,怎么又掉了一块!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料到涂嘴巴、上指甲油会是这样,这般,这么烦的 事! 他去照镜子。果然,唇上的黑彩也全花了,泛到嘴唇以外,活像个小丑的大 红唇。操!他不禁骂起脏话来。身为画家,他对颜色的讲究一向近乎病态,有一 点不对他就要涂去重来。以这个态度来画嘴唇涂指甲油,他就得不满意又擦掉, 擦掉又重来个好几遍才罢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点好的形象,每次吃个饭,一下 子全走样了。 他拿起一张面纸,恼怒地把黑唇膏擦掉。又沾了点去光水,把残缺的指甲油 给褪去。原只想褪一指的,可偏偏去光水又沾到其他指,坏了颜色,气得他干脆 把十指全都擦去。还好在闭关,要是天天得出去对付外人,我不疯了才怪。他愤 愤地丢弃了面纸。 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处理这些事的。 他决定出去捕一个来观察观察。 他坐在聚光灯打下的光影中,蓬松的长发把他的头撑得一个有两个大。他吐 着烟圈,隔层迷雾打量着酒店中的客人。一桌熟人坐在左侧,他们知道他在闭关 所以都没来跟他打招呼。对面一桌女孩子,个个一身黑,人人一只烟,唇唇皆红, 面面皆彩。 女人们叫了一盘食物分享,那盘东西在光束下油晶晶地闪着。他用他极其敏 锐的鼻子微微一嗅,就闻到了卤猪耳朵,鸡翅膀,鸭舌和鸭掌。他憎恨地吐了一 大口烟,随即又大力地把烟吸回肺里。在这世上,除了俗人和愚民之外,最令他 作呕的就是卤味了。低级,绝对的低级。不但卤的部位低级,卤的味道低级,吃 卤味的姿态尤其低级。他在他的光影中冷冷地瞧着这幕女人吃卤味,看着她们一 样样拿起来撕,咬,啃;看着她们吞下皮肉,吐出骨头,吮着手指,笑得咯咯作 响,眼睛还不时瞟他一下。他注意到她们的嘴,在吃下食物时都开得特大,有的 上下嘴唇都不自然地外掀,好更方便地把东西迎进口中。原来如此,难怪口红那 么完美无缺,根本没碰到食物嘛。他心里哼了一声。他觉得那群女的像鱼,争着 张大了嘴想把饵吞下,行,我就成全你们好了。 他把香烟一扔,迈开大步走向女人们。女人暂停了吃,提防地看着他。他站 在她们的桌边,一个个上下盯了个来回,然后对其中一个妆最浓的,扬了扬下巴, 转身就走。不出所料,才出酒馆的门,女人的高跟鞋声就紧紧地追出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静下来的城市,身后的高跟鞋走得断断续续。“叫辆车, 拜托。我脚痛。”她娇声地说。谁理你,吃得这么多,运动运动对你只有好处。 他在前面鄙夷地想。所幸转两转,他的地方就到了。二人上了楼,进了画室。他 打开灯,暗淡的二十支光,让她几乎被东西绊倒。他在蒲团上坐下,示意她坐在 对面。等她坐定,他啪地一声打开身旁的一盏灯,把灯光打在女的脸上。女的一 时睁不开眼睛。“卸妆,卸到只剩口红。”他低沉地命令道。女的惊大了眼睛, 恐惧地看着在暗处的他说:“不行,我没带化妆品。”他不耐地拿出自己的化妆 包丢给她。她颤抖地打开化妆包,拿出卸妆水,棉花球,乳液,小镜子,口中讨 好地说:“东西这么齐全,是不是常常找人来卸妆?”开玩笑,花了大笔银子从 国外买回来的,献给女人来卸妆?他暗骂。“注意,卸的时候把你上妆的步骤一 一交代清楚。”他指示道。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再那么害怕,反倒带了一丝兴 奋。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算你胆子够大。他想。 于是这个女的像是在做游戏一样,开始卸起妆来,口中则轻快地说着上妆的 过程。等到卸完,他不禁微微一惊,没想到她这么年轻,恐怕才二十出头。他脑 中突然一闪自己年少时那段没有方向的苦闷期,也想起自己三年前那个天真的傻 样。他厌恶这个偶发的回想,或许是想报复,他一把把那个女的抓近身,狠狠地 对着她仅剩的红唇,那不灭的红唇,用力吻了下去。女的挣扎了一阵后,就用双 手环着他的脖子,回吻着他。可是他这时却躁怒地把女的推到地上。 强光中,她的唇真可怕。红色的底上加了层他的黑彩,两种颜色一齐从她的 唇向外渲开,染到人中下巴,像是刚灌下一碗辣原汁牛肉汤。可是对他而言,更 可怕的是她那口藏在牙缝的卤肉味,在二口相接之时,源源涌进了他的口腔。 他迫不及待地把她从地上拉起,不顾她打电话叫车的要求,不顾她的大喊大 叫大声咒骂,粗暴地把她扯着自己头发的十指一个个扳开,然后迅速地把她推出 门外,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还在外擂门,擂门的声音远比小陈的来得有力量得多。后来他听到对门的 邻居出来,听到她向对方哭诉,听到邻居帮她叫了辆车,听到她离去。目送车尾 红灯消失街角,他提醒自己:我是个艺术家,不要因小失大。女人,只配做模特 儿,永远是供参考的动物,千万别被她们缠上了,千万小心! 半年后他的一张巨幅画作完成了,他的闭关也随之结束。画廊为他举办了一 场盛大的开幕酒会,来的人包括所有跟艺术沾得上边的各界人物。 那天他花了不少时间把自己经营得很突出。他技巧地上了足够的发胶,把头 发塑成一个蓬松的狮头;再慢慢地涂上黑唇膏,把自己的唇形修得扁长;一打耳 洞里耳环叮当,最长的一个是红色羽毛做的;混身上下所有的金属饰物齐上;检 查了指甲油,个个黑色无缺;接下来他穿上皮裤,皮靴,皮夹克。他对着镜子看 了最后一眼,龇牙狠笑,然后满意地戴上墨镜,出发到会场。 当他入场时,真是轰动。他那个样子,场上的人多半是第一次见到,魂飞魄 散的不在少数,目瞪口呆的更多。可是也有不少头发半长的年轻人,以超级的热 情围绕着他,因为他是他们反世俗的精神领袖。 他来到大厅正中,一块如墙长宽的深红布幔立在那儿等他,布幔之后就是他 的画。时辰一到,他一震双臂,拉下布幔,众人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硕大的巨画。 画作中央是一个长发的枯槁男子,看得出是画家自身的写照。这个男子被一张漫 天大网所笼罩;在大网的无数网眼里,观者看到一幅幅的众生相--中外人物, 男女老少,甲乙丙丁,你我他,都是以野兽派的笔触粗糙地呈现。全画的基本色 调是红与黑,基本情调是痛苦,暴力,和压迫感;唯有中央的男子是以金笔钩勒 而出,他的表情是一派圣洁。 全场数百来宾震于所见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脑中努力地造句,希望在人 声再起之时,能成功地用一两句话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不解。就在所有的人都准 备好要开始交谈时,一个人声抢先了一步,叫了出来:“狗屎,一画的狗屎,骗 人还骗不够,还把自己画成个圣人!好好去照照镜子吧,Punk是你做的吗? 抄袭!没种的抄袭家!” 什么人那么大胆?他愤怒地扯下墨镜。全场的情绪明显地兴奋起来,他们期 待一件流血事件的发生,而自己将是幸运的目击者。 “什么人?有种就站出来面对面辩论!”他把墨镜掷到大理石地上,朝着观 众怒吼道。他等了一分钟,见没人出来担当,便指挥两个长发弟子把门看紧不让 人出去,然后自己跃上一张椅子,如鹰一般锐利地审视着在场的观众,所有人不 禁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不是我”的涩缩表情。 妄想放了话就算了?他看着脚下的人冷笑地想。左手边第三排有一个戴眼镜 的中年男子,正前方后面有个短发的青年,还有右边人丛中一个壮硕的唐装长者, 就这三个他觉得最可疑。 他跳下椅子,以排山倒海之威向左边大步走去,人们争先让路。他在中年人 跟前站定,廉价镜片的反光让他只看到自己而看不到对方的眼珠。他还是决定一 试:“是不是你?”他怒斥。“怎么会是我,我是你的仰慕者。”男子颤抖地回 答。他想他说的是真话,于是掉了个头,向青年迫近。年轻人在他的虎视下全身 都僵直了。孬种,谅你也不敢。他又转向唐装长者,长者无辜地说:“明明是个 女人的声音,你尽找男的干什么?”他青筋一暴,咆哮道:“女的吗?是女的声 音吗?”长者受不住,嗫嚅地修正道:“大概我听错了,听错了。” 画廊老板上前劝他,这个举动恰如火上加油,让他铁了心地要跟全场的人对 决。“男的?女的?性别有什么差别?”他凛然指着所有观众:“你们这群媚俗 的人,附庸风雅的衣冠禽兽!艺术摆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看得懂吗?艺术家站在 你们的面前,你们知道吗?才怪!”他朝地吐了一口后继续骂道:“有价钱你们 才知道是艺术,有形象你们才知道是艺术家。我抄袭?你们看得出真假吗?我狗 屎?你们分得出屎跟黄金吗?告诉你们,追求艺术,你们根本不配!你们庸俗的 激动是所有艺术的公敌!” 他这段话说得全体面孔扭曲,如在炼狱。活该,自找的。他再给全场人士最 后凶狠的一瞥,然后昂然走出会场,步向电梯。短短的路上,他的长发子弟兵一 路随身护卫,每个人口中都哓哓不休,并且对两旁的俗人做出挑衅的手势。 “好了,我自己下去了,你们留在这儿,过十五分钟再放他们出来。”他一 人进入电梯,对外边站了一排的人做了指示。电梯门缓缓合起,他感动地看着那 队小同志热切的脸一个个消失于门后,而就在此时,他注意到站在正中央那名矮 小青年的眼睛,充满了不该有的轻蔑和讥刺。他正诧异时,一口浓稠的口水突然 从青年的口中疾飞而出,然后就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击中了他的脸。妈的, 内哄,造反啊?他简直气极,一手抹去了口水,完全莫名其妙。可是等到他嗅到 了手上的卤肉味时,他明白了。 他走出大楼,入冬的气温让他皮衣皮裤还是打了个抖。叫了一辆车,他要司 机朝郊外驶去。他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幕幕灰色的楼与车,一景景绿色的山和田。 他想起自己的灰色期和绿色期,还有几双怨恨的年轻眼睛。他头倚着玻璃窗自言 自语地说了一句:“颠覆者必遭颠覆者所颠覆。”说完他居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然后坐直了身子,叫司机朝城市驶回去。 ■[目录] 唐初的花瓣 ————— 才不过几天,白磁面上又生出一层纤维状的黑色尘埃。 生得这么快,是因为空气中到处都是。她以最诚恳的态度说明着。譬如在阳 光中抖被子拍枕头,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我是说灰尘。她 倚着门框对空气补充了一句。透过阳光,它们是无色无重的纤维,在干燥的空气 中安祥地浮沉,像是在玩一场高级的游戏。高级,我的意思是不必跟别人配合的 个人活动,她一边想一边定义道。可是在湿气重的日子或者湿气重的空间里,灰 尘就只有倒了霉一般,从翻飞的高度沉淀下来,附着在所有可以依附的表面上, 变成了黑色的毛。 她停了下来。 她开始专心地审视充斥在浴室里的空气。如果窗子能开大一点就好了。她看 着浴缸上的一口铝窗想着。这样空气就能流通,水气也就不会整日蜷聚不散,潮 潮地裹着尘埃,尘埃又顽强地罩着百物。然后,也不会,她叹了口气,染得天花 板霉点四起,由.浅.到.深;由.点.到.面。 浸在澡盆中看着冉冉上升的雾气,她试着回想霉点初现的时间。大概是两个 多月前吧,他刷牙时无聊地抬头四顾,然后就在顾盼之间,他注意到那众点之母。 他说:“你厕所开始长霉了,最好想办法保持干燥。”他还向她保证,当霉 点发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会帮她把它们洗掉。它们,我指的是你们。她自水中 伸起一指对天花板上遍布的霉说。不要以为你们长出像花一样的图案我就会放了 你们。她又补了一句警告。 从失温的澡盆中站起来,她拿起毛巾嗅了嗅,洁净无腐臭的味道,让她惊喜 地叫了起来。她开始愉快地擦着身子,擦完一只手臂换另一只。然后就在她擦到 指尖时,她突然感到一滴水击中了她刚擦净的白玉手臂。 她不解地看着那滴黄水,抬起头寻找它的来源。 在淡去的雾气之上,她发现水气竟然在天花板上悄悄地凝聚,然后滑过霉面, 汇成一颗颗黄色的大水珠。手上的这滴黄水,就是这样带满了无数的霉菌加速下 降,打到她的身上,在她的皮肤上着床,在她的身上孳长,就像白磁上的灰尘, 日日增生,擦之难去,去又复返。 她恐惧地把黄水迅速抹去,夺门而出。可是即使如此,她总觉得像被打了针 疫苗,有个异物已经深入了她的身体。 ◆后来 半夜时她梦中的雨下到梦外,而梦外的雨又和前一个月以及未来一个月的雨, 连成一面横跨数月的雨屏,把她密密地困在湿气中间。四周都是雨声,她闭着眼睛 听着。她还不如站在瀑布之下,至少还算是处在大自然中。可是她就局限在她的床 上,而她的床是城市森林中的一块渺小海棉,慢慢地吸着湿气,变得又潮又沉。她 还不如躺在一艘湿漉漉的小船里,至少还有荡漾的美感。现在,她觉得自己只是一 块长在海棉上的霉;低级。 雨声之外,她听到另一个声音。她警觉地睁开双眼。 那是种延伸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膨胀的物体,想挣脱束缚时的挣扎。声音中 带着吃力和叹息,彷佛在感叹重重的障碍。 难得在她的世界中还有个在成长的东西。她几乎有些感动了,虽然她知道那是 霉。 配合着霉的进展,她也缓缓地伸展起睡僵了的四肢。她听到自己所有关节,从 脊椎到指尖,都发出舒适的咯咯声。 她继续好奇地听着,然后在夜半的成长声中,她又睡着了。梦中,她的手臂上 开了一朵小黄花。 ◆再后来 早晨她撑着红伞转出巷口时,又看到黑伞男子站在小吃店前,手上拿着一份 报,脸隐在伞下。假意在看吧。她猜。她快步走过他的面前,不留神一脚踩进了 一洼水,溅起的水花落到了他光亮的鞋尖。他收起报,跟了上来。二人一前一后, 有意无意地往车站走去。 就像过去这几天,他站在她的左后方,而她撑着红底花伞站在站牌下,左眺 等车。这样一来她优美的左半八分脸就巧妙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在看吗?他自 然在看罗。她满意地想着。他会跟她说话吗?可能再过几天吧。她假装经验老到 地估计着。不过,跟他说什么呢?她有点发愁。说昨天的梦? “我梦见手臂上长出一朵黄花。” “哦?顶离奇的。我只作过一次有花的梦,而且花是黑白的。” 车来了,红伞黑伞各色的伞像谢了的花一一收起。 在车上他又站在她的左侧,像道堤防般把众人的湿气与她隔开。她低头看着 伞上的雨珠接力赛似地,由上而下,一滴落入另一滴的形体,往伞尖溜去,然后 滴落到脚边形成一洼小池塘。车子的震动使塘水外溢,流过他的足尖,注入他的 伞滴出的那一洼水,二水又继续随着行止的韵律一齐前流。 流动的雨水倒映出碰撞的男女身体,还有他们因此颤抖的心。她开始在心中 造句。他的上身,就像情人座的厚高靠背,安全而温暖。如果再出现一只环腰的 坚强手臂,整个缠绵的感觉就完整了。她看着水滴的流程想着。 车又一停,这次她斜倾时却落了个空,靠背不见了,他下车了。他总是在她 的前两站下车。而她总是等着看他的身影,看到他的黑伞又开了,遮了他的脸。 其实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他的样子,她认他,就凭那把黑伞和他鞋尖的光,还 有轻触他胸膛的感觉。 等到天晴的时候……她突然悲哀起来。看着他的黑伞消失在众伞之中,她担心 心在黑伞收起之际,她会发现他其实是没有脸的。 ◆又后来 “当然结婚了。这个年纪的好男人还有几个是单身的?”良猫红红的指尖托 着她带怨的脸。 “那你还跟他交往?”她惊奇地问。 “你真是够纯洁了。”良猫不屑地说,眼睛瞟上小花瓶中的雏菊。“这是假 的吧?现在哪有菊花?”良猫的红指尖掐上雏菊的花瓣。“果然是假的。”她满 意地说。 那朵花让她想起她的梦,她赶紧趁良猫口中有物时,把她的霉和她的梦说了 一遍。 “好恶心。”良猫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良猫微蹙细眉,拿起餐 巾把手指擦了擦,好像沾了不洁的东西。“说些有意思的。”良猫点了个话题。 最有趣的她已经讲了,黑伞的事她又不想提。生活的空白让她愧疚地看着良 猫动感的红唇。 “好了,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良猫放下刀叉,要开教训了。“单身女 子的生活就得靠自己安排得充充实实的。你看,你有个男朋友,可是你们多久才 见一次?你还好有个我,否则你一个星期里除了办公室的人外,你还会跟谁说句 像样的话?你应该跟我学学,你看,”良猫自小皮包中拿出记事本,翻开给她看。 里边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时间和事件。“懂了吧?就是要让自己忙,把时间安排得 紧紧的,这样人才会越活越起劲。你看你,天气都已经糟成这样,你还哭丧着脸, 有什么人会愿意亲近你?在这种季节中就要把自己打扮得亮丽点,像道太阳光, 别人才会看得到你。而.且.不要成天窝在家里,霉都长到身上了,还不赶快出 来活动活动。还有,不要再帮他说话,你不要以为他在闭门写作,他才乐呢,东 一个文友聚会,西一个座谈的,他根本就在逃避创作。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成全 他的艺术,不要体贴了,你应该多做要求,要他省下一点交际时间来关心你,否 则你就该另外找一个。你知道,你并不丑,为什么死守着一书呆子,硬骨头,不 知情趣的东西……” “够了!”她终于鼓足勇气叫良猫停止。他,是怎么说都没用的。她想告诉 良猫。上次,她就学起良猫的口吻,照抄她的说辞,好好开导过他。结果,他反 而失踪得更久。回来时,他说这些日子他跟朋友在一起时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心 中一直想着她,但怕被骂,所以迟迟不敢出现。她,还能说他吗? “随你便啦,其实。我这些话还说得少?”良猫瞄着她,静默了几秒钟,然 后又开始另一波的耳提面命:“总之,不要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回去仔细想想。 另外,送你一个礼物,特别为你挑的,颜色不那么红,只是让你身上多点色彩, 不要老是那么惨兮兮。”良猫从皮包中拿出一瓶指甲油递给她,然后又拿出一瓶 去光水,也交到她的手中。“你看,我多了解你,没有后路你是不会尝试新东西 的。收好,下星期见面时,我要看到它们!还有,补一下口红,都吃光了。” 良猫一口气像指定功课一样,把注意事项交待得清清楚楚。她赶紧把指甲油 收好,又拿出良猫以前送她的口红和小镜子,把嘴唇补满。 “这就像样了,”良猫说。“死人和活人就差一口气,所以做人要争气,懂 吗?” 与良猫吃完饭后,还有一点时间,她们又一起去逛了一下衣服店。良猫给了 她不少建议,可是她眼睛就盯上一件白底黄花的连身裙。“我不准你买,难看死 了,好像得了皮肤病一样。”良猫说。 ◆后后来 她很喜欢良猫给她的新玩具。良猫一直是她的模范,如果没有她的提携,她 现在可能对女人的种种还一无所知。不过她知道自己距离成为真女人还差得远呢, “懂得修眉的时候,你才算是真正得道了。”有一次良猫喝醉的时候,摇着红色 的右食指尖对她说。 新玩具在手袋中闪闪发光。她很想试试它,因此她很想赶快回到家。可是下 雨天,一切的速度都放慢了。而现在,一阵急雨干脆把一切的动作都停住了。 她和一群路人一齐站在廊下看着雨势。不知道这场雨会耽搁多少家的晚饭, 不知道有多少小孩要因此哭闹不休。她同情地想着。至于她自己,她有前一天的 剩饭可以做上一锅热腾腾的烫饭,然后再拌上足够的辣椒,吃得自己涕泪交流, 就像这不歇的雨。她忽然想起一个作家自豪的谈话:“我是绝对不炒冷饭的。” “不炒冷饭怎么做得出香喷喷的炒饭?”她记得他这么顶了对方一句,使得她又 爱上了他。种种对饭的想像趋动着她的食欲,让她不停地咽着口水。 “的确香。”她身旁传来一声女声感叹。她怎么闻到的?她吃惊地侧头看去, 发现左边有张福气的脸正对着她会心地笑着。“湿耷耷的日子能闻到烤面包的香 味,好像全身都烤干了。”圆脸细细地说。她愣了一秒,然后意会到她指的是身 后的面包店。真没错,她一边想一边狠狠地闻着空气中稀有的干燥,突然间,遗 忘的晴天变得依稀可及。 身边的女子邀请她一齐到店中欣赏面包。她俩用心地浏览着一层层各种金黄 色的圆状物,椎状物,长方物,心中充满羡慕。 她想起了自己的梦,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这位朋友。可是她正要开口时, 圆脸抬起头朝外一看,脸色一沉说道:“雨小了,我得回家做饭了。”说完,她 对她勉强一笑,丧气地走出店子,撑起伞消失在重新开始移动的人流里。 ◆后后来后 她回到家,果真做了锅滚烫的烫饭,也果真加了不少辣椒,流了不少鼻涕。 吃完后她把锅碗瓢盆放入水槽打开水龙头正要洗时,她突然懒了,于是她把水龙 头关上。可是一关上又发现手脏了,所以她再度打开水龙头洗手。洗完了,她又 关好龙头。正要离去时,她忽然意识到方才在开关水龙头时的奇妙节奏感。窗外 的雨声是种水声,水龙头流出来的也.是.种.水.声!她惊异地悟到。可是后 者是人可以节制的,是室内的,是友善的,是驯服的。她在心中四处搜刮着字眼 来进行定义,同时为了配合心的行动,她的手规律地开关着水龙头,体验着控制 流水的权威感。 在间歇的水声中,她又听到另一个间歇的声音。她赶快放了水龙头的实验, 奔到卧室,拿起电话。 “是我。你怎么样?” “你在哪里?” “在一个朋友家。想到你,给你打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来?” “明天好吗?” “好啊。我帮你做饭,你帮我看一下浴室的霉。” “哦,那霉。现在怎么样了?” “越来越多了,最近分布的形状像朵花。” “你啊,总是比诗人还诗意。” 她还正预备告诉他黄水珠和小黄花的事时,他那边就挂上了。可惜我再诗意 也不是诗人。她惆怅地想。所以我这端永远都是寂静的,而你那端总是纷乱热闹 的。她几乎嗅到了他那边必有的烟味和酒精味,也看到了那群傲慢矫情的人。 “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每次他都这么说,彷佛很无奈。 骗子。大骗子。她在心中狠狠骂道。 不过,恨虽恨,她还是把碗洗了,也把自己洗了,好迎接他明天的来访。洗 澡时,她还仔细看了看天花板,一方面是确定霉形是她所说的花样,再一方面是 要闪躲另一次霉水的注射。 一切都洁净后,她把自己安顿在床前的毛毡上,拿出良猫送的礼物,聚精会 神地给自己幼细的手指上色。裸白的指尖瞬间妖娆起来。她记得良猫擦一次指甲 的时间远比自己要长,所以她对自己的迅速感到十分不安。也难怪,她看着灯下 点了红的指尖,短短方方,颜色参差,指甲面积太小没有经营的余地嘛,她想, 不过却有一让人疼惜的特色,她护短地说。 新十指在晕黄的灯影中娇媚地比划了一阵,可是兰花指也好,莲花指也好, 都脱不了一层浓厚的稚气。没关系,她呵护地缩起了十指,把红色的天真紧紧包 在掌中。 ◆接下来 由于他晚上要来,她对黑伞突然失了兴趣。前几日的尾随,今日已成负担。 她觉得他恶心,讨厌。她想像庸俗的他和妻子告别,然后来到小店等候她,勾引 她,然后在车上贴着她,把他的庸俗传给她--像块霉。 他要把她霉化!她终于明白了。红色的十指紧紧抓着车椅上的把手,在一车 摇晃的乘客中,她是个坚决的不动点。 ◆再来 她察觉同事的态度有些异样。今天以前他们对她是忽视和应承;今天她居然 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还有掺在其中的奇特敌意。 我怎么了?她不安地想,左右食指一个按着原稿,一个指着校样,眼睛在两 者间进行比对: 女性的裸体可以几乎视为隔离和秩序的过程,以及自我形成和他人空间的隐 喻…… 昨天她曾拿起这段艰涩的文句请教邻座的同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看 是不是出错了?”“很清楚啊,怎么,你看不懂?”“你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嗯,大体上来说,就是女体是父权社会里用来控制人的工具。”“真的!”她 不可思议地说,心想怎么自己都看不出来。她觉得邻座一定藏了一本“速解现代 思潮”的参考书,而这本书又在其他同事中暗暗传阅,使得她越来越像个局外人。 今天稿子在红色食指的指点下,每一句话都变得服贴规矩,大有拜倒石榴裙下的 意思。她悄悄笑了暗暗的两声,算是对自己幽默的鼓励。 即使无声,她的笑意还是被敌意的目光捕捉到了。 “为什么……怎么……干什么……”对面的女同事忽然说了一串句子的起头, 引得她抬起头来。她看到一只赤裸的食指指着她,还有两道不耐又不解的目光。 “什么跟什么呀?”她问。 “你跟你的指甲油,不配。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那种。你懂。” “我不懂。”说完她又低下头去继续比对。 其实她对自己的反应很惊讶。 此刻,她正小心地避开骑楼下无礼的伞尖。不肯收伞的人们呀,你可知你的 伞尖像血滴子,老在我的眼睛前凶蛮地飞舞。她在心中吟了一句。吟完,她又开 始回味起今天的对话。 她还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知道她是怎 么英勇地对抗一切淡化她的尝试。以前我就像一张纸一样平面,现在这张纸忽然 立体起来,看不顺眼的人们啊,你们只有接受的份。 她走在廊下,紧紧握拳护着掌中的红指尖;心情,像个母亲。 回到家,她赶快把饭煮上,把菜洗好、“兹”地下锅爆炒、翻弄、盛起。准 备妥当后,她进浴室把手上脸上多余的油味洗尽,补好口红,然后坐到椅上等他 来。 他出现的时间通常有三个可能。她猜今天他七点会现身。在他们相好的初期, 他都是七点正来的。奇怪,她那时想,又不上班怎么像上班的一样有时间感。后 来有一次,在赶回家来给他做饭的路上,她在转角的租书店里赫然看到他瘦长的 背影。原来他早等在那儿了,忍着肚子饿吧,好心地给她时间把饭做好。这是她 当时的想法,当时,是她还热爱着他的时候。后来,她觉得他就是想做大爷白吃 一顿,如果来早了还得应附地帮帮忙,七时来就连忙都省了。不要脸。有一次她 看着他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心中暗暗地骂道。 今天七点的预测是基于昨天的约定,他那时听起来还蛮清醒的,该不会忘的。 这是她六点五十九时的想法。 她看着壁上的钟,在分针从七时正移到七时一分的空间中,她听到了秒声的 滴答,窗外密集的雨水滴答,以及心中他的脚步声和敲门声。他就要出现了,他 快要出现了,他该出现了,他.他.他.没.出.现。她那颗提起的心轰然堕落。 过了一刻钟,她才重新感到心的跳动。 错过了七点正,他就会在九点左右来。他的时刻像火车,过了这班就等下一 班,其间还可以安心消遣。这是她在多次椎心等待后归纳出的公式。 还有,七点的得附餐,九点的只需供应饮料,午夜的就要加卧铺了。 你不来,我自己吃。她软软地拿起筷子,没劲地夹菜,他爱吃的菜。 她审视着筷子尖的菜,气了起来。就因为以前他一声含糊的称赞,一个饱足 的表情,一个吃的传统就居然出现了。为什么要记得,她气自己,好像多在乎他 一样。记性好的最令人看不起了。她对菜说,然后一口把它吞了。 她看到拿筷子的红指。恍惚中,她一时忘了那是自己的手,感觉上却是一个 朋友的--殷勤地为她夹菜,放在碗中,甚至还喂到她的口中。这手不像良猫的, 所以,她眼睛一亮,我有了个新.朋.友!她高兴地用左手拍拍她的右手,给她 们互相介绍一下,然后吟出一首短诗: 说什么左邻右舍 你的左手认识你的右手吗 ◆八时五十九分 她猜他就要出现了,一瓶他还剩了一半的洋烈酒已经放在桌上,还有一个他 喝酒专用的小碗。 小碗是白瓷的,胎薄透光,盛起琥珀色的洋酒时,特别让人想干杯。 ◆九时正 她的心又悬了起来,像钟摆一样震动。 ◆九时一分之后 他没来。 新朋友为她斟上一杯酒,她够意思地一饮而尽。 是他错过了列车还是她?她问。以前总是她。失落寂寞难过地站在想像的 月台上,望着远去的时间列车。在列车靠站的一分钟里,她原本可以接到一个 朋友的,现在,她只有等十二点的那班了。 我不等了!她笔直地站起,对端坐的沙发高声宣布。 ◆夜半 她在梦中听到敲击的声音,她的梦把声音编入情节,因此她走在大雨之中, 雨水的颜色像黄汤,形状像石块,打到她的身上响而不痛;她走出雨境,面前是 一望无际的平地,上面满满覆盖着黑褐色的斑点,斑点不断地朝她的方向延伸, 强烈地打击声鼓噪着斑点的进展。她好奇地看着迫近的黑褐色,当距离近到开始 让她不安时,敲打的节奏突然停了,黑褐色也静止了。她感到心安和愉快。难得 一场好梦,她在梦中赞道。 ◆第二天 早晨一出门,隔壁邻居在同一刹那突然把大门打开,以一汤匙的埋怨加上两 茶匙的兴奋对她说:“昨晚十二点左右,有个醉汉一直在敲你的门,吓死我了, 你不在家吗?”我不在?我要是不在,现在怎么会从这门出来?她心想。“在啊, 大概睡得太熟了,没听到。后来呢?”她还是礼貌地回道。“后来啊,我先生把 他赶出去了。”“哦,真亏了你先生,拜托帮我谢谢他。” 她原以为错过他的造访自己会很难过,不料心情竟然无比的轻松,而且轻松 了整个车程。如果今天身后的黑伞开口跟她说话,她就会很大方地跟他交谈,谈 一切,侃侃地,像老友一般。 虽然他们还是无声地走完全程,她却觉得口干舌燥,精神透支,真像说了好 长一段的话。因此,在办公室的整整一天,她就只说了一句,比平时还安静。 “其实是发霉了。”她诚恳地说。 说的时刻是在刚出书的作家,在众人的祝贺下劈开蛋糕的白霜、剖下里边的 双层巧克力馅、挑起切下的三角块、移到无数的纸碟上、再移上无数期待的双手、 进入唾液流动的口中、咀嚼、吞咽、赞赏:“啊,有酒味的巧克力蛋糕!”之后。 大家很讶异地停下,看着她。怀疑的人们哟,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她的心念 道,红指一边静静地指着蛋糕的夹层,果真在薄薄的奶油上,数点青霉孳长。每 个人急忙开始检查自己的蛋糕,一片惶惶的气氛和起落的干呕声,让她觉得自己 做了一件错事。 下班后她沮丧地走在骑楼下。迎面来了个快步前行的绿伞小姐,眼见她就要 撞上自己,她赶快一闪身让出了路。看着绿伞摇曳生姿的背影,她可以想像她走 在高级办公大楼里吸音地毯上的迷人模样。“可是,你知道所有高级大厦的空调 系统都长满了霉?你知道所有吸音地毯下都是霉?你知道这是个大霉城?你知道 我们都在发霉吗?”她很想捉住那女子的细膀子,把这些真相摇进她顶着波浪鬈 发的小脑袋。或许这样绿伞比较会害怕,她的生活会因此混乱一点,她走路时也 会小心一点,对我的存在也能多尊重一点。可是,如果从霉的角度来说,它还是 会继续长下去。多一个清醒的人并不能让这个城市干净些。所以有些事自己知道 就好了,她郑重地提醒自己。 她的注意力从远去的绿伞转移到脚尖。低着头小心地选着红砖走,就像踏着 石头过一条小溪吧,她开始美化自己的行动,不过那就该听到潺潺的活水流动; 或许这更像是选择到彼岸的人生踏脚石,如果我能平安地渡过这漫起的污水,今 天早上发生的事就不会有不良的后果……一旦把心情和未来赌进自己的脚步,她 变得格外的危危颤颤,到了最后几步,她几乎是用三级跳的姿态落到了她想像的 彼岸。 借着店家的灯,她仔细检查了身上的衣裙,居然没有任何污迹。她高兴地抚 着心,尽量压抑着欢呼的冲动。她想赶回家好好庆祝一下,可是才举步,她就想 起还堆在厨房的残汤剩菜,那堆为他做的菜。挺倒胃口的。她迟疑起来,不知道 去哪儿。她忽然想起良猫的忠告,因此决定幻想在巷子口的川味馆,她和新朋友 有个约会,七点正,不见不散,她们这么说好的。于是她上了馆子,吃得自己涕 泪交流,然后愉快地朝家走去。 她一开锁,邻居太太又在同一刹那打开大门,以加了剂量的埋怨对她说:“ 哎呀,你去哪儿啦?刚才七点左右,昨晚的那个男人又来敲你的门,好吓人呢。 ”“他又喝醉了吗?”“这次倒没有,可是还是敲得好急。不过我先生一出去, 他就走了,没惹事。”“那就好,对不起啊,打扰到你们了。”她迅速进了门, 没让邻居再问下去。 他又来了,真没想到。平时他如果失约,就会在之后的某一个想不到的日子, 像约定一样出现,可是从来没第二天就来的。不过,她心一转念,这次的情况不 一样,她对一盏台灯说,他昨天是来了,可是我没开门,所以他急了,今天又来 试试。 搞不好他九点会再试一次。她赶快准备好酒和碗,坐入椅中,等着。可是他 并没有出现。怪人,她心中骂了一句,决定洗个澡。在澡盆中她眯着眼瞧着熟悉 的霉点,想像着在它们孳长以前的天花板是怎样的。她完全想不起来了,就好像, 她听着外头的雨声,下雨的时候就完全不记得天晴的感觉。这时她的红十指从水 中伸出如美人鱼冒出水面,在她面前得意地左右旋转。她又被自己逗笑了,心情 也好了起来。 往后几天,生活真是周而复始的一样和一般。她开始觉得人生是循环的:人 成长的目的是要寻找自己的轨道,然后生命就开始像所有的行星一样,不停地绕 着一个抽象的中心旋转,直到被轨道抛离。所以呢,她的结论是,只要待在轨道 上,我们都不会变,也就不会老! 她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黑伞。 “是吗?蛮有道理的。我倒没这么想过。”黑伞若即若离的身体这么回答她。 她也告诉了红指。可是红指的增长和剥落,严重地打击了她的循环不变论。苦思 了一阵之后,她高兴地拿出指甲油,去光水,锉刀,准备修正她理论的变数。 从报纸堆中她随便拉出一张,铺在地上,趴着边读边剪着,在修到最后一指 时,她在版面的一角发现了一首他的诗。诗曰: 唐初温柔海 是谁还带着疑心的刻度 来回打捞着落水的誓言 歌声早已远离 被抛弃的回音 似容颜如落英飘下 透明的笑靥 闪烁的泪容 和沉默的春风 折磨着无助的眷恋 是我错怪了昨日的约定? 多变才是大海 花瓣冰藏 凝固刹那的真心 疑心船航向冰山 倾覆温柔 她看着雨珠滑下玻璃窗,从上到下,颜色一闪黄,一闪绿,一闪红;真像花 瓣。在变幻之中,她的心情也跟着忽喜忽愁,忽空忽虚。 “疑心的刻度,落水的誓言。”她闭上眼睛轻声地复诵着,渐渐地她想起自 己喜欢他的原因,也想起想他的感觉。可是,就像唐初的花瓣,即使再怎么细心 冰藏,在盛唐的时候还是注定要枯萎的。 ◆盛唐 又是一天之后。她和新朋友在外面吃了饭回到家,正想坐下休息休息,就听 到门外熟悉而久违的脚步声,以及举手敲门时外套发出的浅浅摩擦,褐色而陈旧。 她急忙打开门,看到他一如往昔地对她憨憨一笑,然后走进房内,脱下他黑色都 褪成棕色的皮鞋,再前进几步,坐到她仅有的沙发中。一切的步骤都跟无数的以 前一样,看着他坐在沙发中生根的样子,彷佛他一直都坐在那儿的,根本就没离 开过。 时间是八点一刻。这倒是个新时刻,她想。 “吃过了吗?”她没提前夜敲门的事。 “吃了点。”他也没提前夜敲门的事。 “想喝酒吗?”她没提诗的事。“等一下吧。有没有冰淇淋?”冰淇淋?“ 我没有,有茶。”八点是冰淇淋时间?她很难想像。 “就茶吧。麻烦了。”他总是那么周到有礼,轻声轻气,可是,她转身去厨 房时心中迷惘地想,就是没法把真实的他和他的诗连在一起。诗是他的内心,真 实的他却是他那一大堆藏在斯文之下的习惯,怪癖,自私和自怜。她隐隐地气了 起来。 厨房中成堆的碗盘剩菜,让她火上加油地重温了前几日的失望。不过这次失 望中带了股怪味,她察觉到。提着鼻尖四处嗅着,她的目光最后落到电锅。一掀 锅盖,她吃惊地发现满满的一锅饭上,已经长出了几块乌青霉点,像锈一样地腐 蚀着雪白的饭粒。才不过几天!她骇然。连饭都不放过!她愤怒。一阵激动攫获 了她,像是在为弱小伸冤,她一手扯着内锅的耳朵,一手使劲地把长了霉的饭给 挖了出来。 “怎么了?”他走进厨房问道。 “饭长霉了。”她怔怔地看着去了一个大洞的饭。 “就挖掉一块是不行的,霉菌不是看到了才算,都长成这样了,等于整锅饭 都发霉了。”他徐徐地陈述着,跟真的一样。 “那怎么办?” “整锅饭都不能要了。”说得那么轻,她几乎不敢确定他是认真的。算你够 狠!要不是为了你,这饭也不会这样牺牲了。虽然怒火攻心,她还是一言不发, 说倒就倒。倒了,她问道:“这锅还能不能要呢?” “得好好消消毒才行。” “酒精能消毒吧?” “能啊。” 她二话不说,拿出他的洋酒,拔了酒塞就往锅里灌。 “哎呀,怎么拿我的酒呢,是宝贝呢。”他赶过来把酒瓶抢了去,可是也只 救下了最后两碗的份量。 这会儿轮到他惋惜了。看着浸着锅的好酒,他追魂似地大力地嗅着余香。 “何必拿酒出气呢?”他回头问她。出气?你也知道我有理由生气?她转出 了厨房,他也跟了出来。她坐在沙发上,他倚着门框看着她。 “我有篇诗登出来了,花了好长时间写的呢,你看到了没有?”他找出了个 话题。你语气中的兴奋是没有饵的钓杆,妄想诱起我的兴致。她暗暗吟道。 他注意到折在一边的报纸,走过去一看,高兴地说:“就是这一份嘛,我翻 给你看。”一边说着,他的身子一边往沙发凑过来,以前这时她会很客气地让出 位子,自己坐上扶手,靠着他,一起欣赏他的文章。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的身子还不明白她的心情,还是那么自信地挤过来。 她冷冷地看着他挪近的身子,瞧着他的手打开了报纸,大力地一摊一抖,眼见着 许多月牙状的红指甲尖,像雨点一样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吓了一跳,弹了起来, 拍打着身子,然后小心地捡起一小片月牙纳闷地研究着。 “良猫来过?”他抬起头狐疑地问她。 “不是良猫的,是我的。”她伸出红色的十指尖尖,迎向他的视线。 “有意思吗?涂得红红的。”他轻声地传达了自己的意见,手上还捏着一片 月牙。 “总比多变的大海好。”她直视他的眼睛回道。 “多变的什么?”他不解地问。 “多变的大海!”她真的气了。 “原来你看过了。”他又憨憨地笑起来,很不敏感地说道:“来,让我坐, 我跟你说说那首诗。”他身子又凑了上来。 她不肯动,所以他不小心就坐到她的腿上了。“哎呀,抱歉,压坏你了吧。 ”他又弹起身子,诧异地看着她,一座活火山。 “说什么温柔,写什么疑心,”她终于爆发了,“我的生活到处都是漏洞, 有谁帮我来补?你,就知道你自己,保证帮我洗霉的,可是你人一不见就是两个 多月,结果,结果……”她想起臂上的黄花,泪珠立刻忍不住地迸出来了。 她听到他叹了口气,彷佛关心地拍着她的背:“怎么了?”这话是个好引子, 把她的所有积怨都给勾了出来。她因此抽抽噎噎,跌跌爬爬地把这段日子的心情 以霉论,循环论的混乱组合,全数掷向他。说着说着,她突然想到他可能根本都 听不懂,而且,其实,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懂。这么一转念,她发现自己的声 音渐渐小了,慢慢被雨声,时钟声,和他的呼吸声所掩去,最后竟然无疾而终。 她诧异地抬起头,环顾着她生活的房间,凝视着曾是她生活重心的男人,再 从他望到窗外伴随了她日夜的雨,虽然黑夜中并不能看到雨姿。 等到天晴时,她在心中计划着,我要到阳台上把自己好好晒晒,指缝,耳后, 手臂,发根都要仔细地晒得干干的。想到这儿,她满意地深深吸了口气,安详地 闭上眼--在这心思偏离的一瞬间,她真觉得闻到了阳光的味道,金色而高级。 ■[目录] ·马 兰·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意思嘛。没有,总会有一点什么意思吧,否则你写 出来为什么?真的没有,我随便写,笔握住我的手,是笔在写。雪地里一只脚印。 谁的脚印?在什么时候,他将走向何方?多长、多大,成人的还是青春少年?对 了你说起少年,我倒想起“少女”这词组据说从五七年到六八年间人民日报再没 出现过。你调查了。 我哪有闲心,是朋友。他还说“少妇”词组也在人民日报消失了许多日子。 这又怎么样呢。没什么,你说有没有意思?没有,一点意思都没有,难道你认为 有意思?当然,我闻道了性的气息,掩盖不住,真刺激我,是医生硬要给你打青 梅素的那种刺激,两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你写出了一只脚印在雪地里, 你的联想力很丰富嘛。两个不相关的问题,下雪,有脚印在雪地上,人情不自禁 很清爽,和宝玉说他见了女人不由自主清爽一样。 你怎么会见了女人清爽呢,女人?你要不要看心理医生。今天是三月十二号, 三八节刚过四天,妇女越来越显示她们的诱惑力,你看街上的美女人是不是越来 越多。我不看女人,我看她们一定感到难过,真正地难过,她们为什么还在世界 上活着呢?难道为那些化装品,那些花裙子吗?可我喜欢听女人们笑,疯狂地笑, 一群一群地笑声,真是充满生机。 我们不要谈女人吧,这屋里没有女人。有女人,女人无处不在。天呵,我拿 镜子给你,你仔细看看。我从来没有停止看自己,内视和外观。我看我自己,我 感到女人无处不在如空气,潮湿的空气,刺骨冻人。 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最近读什么书。我做许多怪梦,我白天看书,晚上绝 对无法做梦。我常梦见我被青衣老头追杀,我怎么样使阴谋鬼计也无法逃出他的 手心,他的武器很高明,知道我心里所思所想。 我经常梦见我到处吃,欢宴,女人陪我,全美女,可到最后一天无论如何天 要下雨,男人打着伞出现,他们声称这些美女不过是他们的妻子。我不相信,他 们顺手掏出结婚证,各朝代都有尤其以我们灿烂伟大女人穿低胸的唐朝最多。我 似笑非笑,我摸着不同时代的结婚证书似笑非笑。 让我们回到开头吧,你的在雪地里有一只脚印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你记得你昨晚喝红葡萄酒的味道吗?坦率地说,我不记得。对了,我根本 没喝过,我昨晚只在酒吧坐了一会,老板直看我,因我没有要酒喝。酒吧里没有 女人,可以说没有漂亮女人,对此我非常肯定。可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没有任何联 系,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哭着要我陪你玩,你说你非常孤独。你那时才七岁刚 上小学一年级,你天才般使用孤独这样的词汇。谁告诉你的,你那时懂得孤独的 意思吗? 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很贪玩,和男同学打架,扯女同学的头发, 我看着她们的长头发心里不仅难过,还特生气。我喜欢长头发,可我不能有,男 孩子不可留长头发。我心里难过,我手发痒,我毫不客气扯女同学的头发,我听 见她们尖叫,然后老师来,然后她们和老师一道追到我家齐声告诉我爸,然后我 被揍。被揍的痛苦屈辱我铭刻在心,我扯女同学头发的激情意志并没因此改变。 对了,我记错了,七岁时说孤独的人不是你,是我的表姐。我表姐你一定见过, 她那么美,美得让我心疼,心疼。她死了,死时二十三岁,她自杀在医学院。据 说因为和男老师发生了关系,怀了他的孩子,而我表姐上大学时早和我表姐夫结 了婚,我表姐为何和我表姐夫结婚一直纠缠着我,成为我青春期的迷,我解不开。 表姐是完美的女人。我注意到我的表姐是听见表姐在屋内拉小提琴,那时候我们 的县城只她一个人会拉小提琴,她一花独放。一花独放不是春,我表姐不相信, 她坚信一花知春,如同一叶知秋。 让我们再回到开头吧,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意思了,你重复这么多次已 经产发意思,并且意义了。执着,发现一个句子的意思,谁说生活缺乏发现美, 我看生活缺少发现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极了,这是我们青春期的口语,我们战 无不胜的旗帜我们最后的清热解毒大补膏。可是当你那天在清凉的风中,在街头 买一把葱花,你看见你的老同学从幼儿园到高中的老同学向你走来,他的手中也 握着一把葱花,你不会不感到有意思。 你跟我说这些对我不起作用。我在想我爱着一位有夫之妇,她仿佛也爱我, 她走在我的掌心,轻快地呼吸。她说她想外出,走出去上一辆公车,随便走到哪 里,只要去陌生的地方,见陌生的人。她闷在家里确实太久了,我拿着她的手臂, 晃着,可无法找着她的静脉血管,极细的线条飘在她纤弱的身体里。我分不清哪 里是她的灵魂哪里是她的肉体,她是一个实体,她的身体明净地呈现出实体,不 可分割。血肉相联,血里面是肉,肉是由血而成。我深爱着她,可我不能娶她。 她也没打算嫁给我。她快乐地请我把她一次次地带出家园去陌生的地方。我们在 陌生的地方做爱,做爱的肢体行为也变得陌生了。一只脚印在雪地里。 好呵,你现在主动进入主题了,一只脚印在雪地里。你和她做爱时想到的? 那我可以解析你,雪代表精液,脚印无非是你们的身体。谁说世上的事没有前因 后果,事事相关相联。我今天此时在这里解析你的句子也绝非偶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雪代表精液,你还不如杀了我。猜一下,下一个谁会被杀? 没有人被杀,我们可能是杀人的人,但最可能是自杀的人。我们在某种边缘了, 我内心激情洋溢,杀戮,杀菌,杀头。我屋里前几天突然出现许多小虫子,贴在 墙壁,他们不灵活,我用一本书则可轻而易举杀死它们,杀死!书打在墙壁上, 发出折叠的声音,此起彼伏。墙壁上小小的血迹,我以为我杀一儆百了,第二天, 他们又重新贴在墙壁,对我虎视耽耽。我不知他们从哪里而来,我的窗帘全拉上 了,他们从哪里来呢,不得而知。 你不要说虫子,我对之过敏非常,生红斑点。可下乡时我打死过老虎,自从 我打死老虎后我对武松有了新的认识,但我怕小虫子,我哪敢打他们。我对生活 的兴趣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那请最后一次让我们回到开头,你这句话是什么意 思。那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1998.3,纽海纹)■[目录] ·伊 可· 依 靠 ——— 这样的天气冷暖适中,很适合坐下来写字。而我每天都找了许许多多别的事 情来做,不用脑子的事情。要知道编故事是要想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写小说。 星期五下午,宏打电话到公司找我,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旧金山跳舞。 “还有谁去?”和什么人一起去跳舞是能不能跳得尽兴的关键。 “还有我的同事和詹妮。” “詹妮是谁?我认识吗?好不好看?身材怎样?”我知道我听上去很象色狼。 这样下去,不久以后就会有流言说我是同性恋了。流言总是这样开始的。我觉得 好笑,管它呢。 “她是卖共同基金的,我们叫她共同基金詹妮。你大概没见过,长得普通吧, 至少我不觉得她好看。哎小姐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不去跳舞的话,可以在家培养情绪写小说,还能做什么? 天黑以后,宏来接我。宏说要去接詹妮,她其实住得和我很近。詹妮和你一 样是上海人,宏又说。我脑海里詹妮的样子一下清晰了不少--上海女人,卖共 同基金,长得普通。 詹妮走下楼的时候,街灯在她的脸上昏黄。詹妮穿着超短的裙子,我的注意 力全在她裹着黑色丝袜的腿上。她的腿非常直,看上去缺乏运动,很典型的东方 女孩。难怪宏觉得她普通,记得宏是喜欢曲线的……詹妮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 孩子,我趁他们还没上车,问宏那男的是谁。宏说不知道,他不认识。 然后就是互相介绍,点头寒喧,交换名片。詹妮听说我是上海人之后马上和 我讲上海话。我除了和父母,不习惯和别人讲上海话,而她不停一句一句地问我 的情况。我耐心地回答着,一边好脾气地微笑,詹妮不愧是上海人,还是卖共同 基金的。 晚餐的时候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詹妮。她低着头研究菜单,我喝着茶,听大家 说一些这周股票的涨落,一边细看她的脸。她其实很漂亮,不管怎么说,她都能 算是漂亮的。男人和女人看女人时的标准不一样,都这么说,可是我还是觉得大 多数男人都会觉得詹妮漂亮。 老板送了我们一碟炸豆腐,我喝着青岛,没有动筷子。詹妮很起劲地吃着, 一边说好吃,劝我吃。我的心情这时候很好,眼前有豆腐,杯中有酒。桌上关于 豆腐的玩笑离我很远,我只看着詹妮的筷子如何夹着豆腐蘸着汁往嘴里送…… 故事写到这里,天就冷了下来。这一年的雨很多,常常夜里淅淅地下到天亮。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也如被雨打下的落叶纷乱地在地上挣扎。詹妮的故事不知道 该怎样写下去,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詹妮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是詹妮,上次一起去跳 舞的。她怕我不记得她了,不等我反应就加了一句,真是懂事。我想起她还有这 写了一半的她的故事,想起那天晚上我给了她名片。 那天晚上其实有很多让我心动的时刻,可是现在记不得为什么了。詹妮的跳 舞时疯的样子我还记得,她跳舞跳得很好,没有中国女孩的拘谨,和现在在电话 上不一样。她在向我推销她的共同基金,我听不进什么,脑子里乱得很,她缠着 我跳舞的样子若隐若现。我直说自己的薪水每个月都花完存不下钱的。然后问她 这一行好不好做。她很认真地说,她相信她可以做得很好的,因为他们没有底薪, 全靠回扣。没错,靠那个吃饭,怎么做都要做好。 听宏说过詹妮有二十八岁了,刚来湾区一年,和人分租着一套廉价公寓。我 总觉得詹妮这么世故,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我扯开话题,问她那天的那个男 孩是不是她男朋友。他是台湾人,詹妮满口的遗憾。台湾人有什么不好?我问她。 当然也没什么不好……她吱唔起来。我最怕女孩子吞吞吐吐,急忙说,有个男人 在身边日子容易一点,女孩子还是嫁人要紧……其实关我什么事,詹妮不会找不 到男人嫁的,她这样的女孩子,有机会不可能放过的。 詹妮说,女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我拿着电话笑,不为什么,这句话真的很耳 熟。好多最后还是靠了男人的女人都这么说过。当然我不能这样以小人之心度人 君子之腹的--连忙说,“没错没错,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拿原子笔在面前的纸上涂着,写了一页的“依靠”。 记得那天从公司出来,天正要全部黑去,云一团一团是灰蓝色。下了一日的 雨终于停了,可是我还是错过了晚霞。 后来就是过中国年。雨仍旧不断,街上到处是泥泞,从山上下来的。我开始 厌恶这天气,把心情不好也归罪于过多的雨水。 宏约我去喝茶,是的,喝茶,不是喝咖啡。街角那个痴茶屋真的卖各种中式 茶,当然也卖“波霸奶茶”,“波霸鸳鸯”之类维持生计。我叫了碧螺春。宏说 詹妮又换男朋友了,脸上的遗憾毫无遮盖。我笑他,不是说不喜欢的吗?宏瞪我 一眼。 老板把茶端上来,改良式的茶壶,可以把茶叶压下去的玻璃容器,配两个小 小紫沙杯子,那种不搭调的感觉象一首写坏了的现代诗。茶色绿得赏心悦目,玻 璃壶的好处不过如此。我在两个杯子里倒茶,杯子的大小如某个明星的眼睛。我 问宏,詹妮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工程师吧,宏说,还会有什么,据说答应了詹 妮,会帮她在香港的弟弟在这里介绍工作。 我想我又在度人君子之腹了。茶是好茶,小茶杯的杯沿压在唇上的感觉也很 好,其实不必苛求一切完美。宏继续说,不过是些小恩小惠,介绍工作,谁都可 以的。我说,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踊跃真的说出来吧。 老板眼明手快,一次一次过来帮我们加水。我和宏讨论着等天好了去滑雪的 细节,还有等天暖一点去露营,爬山。生活是如此精彩,詹妮的事马上会被遗忘。 这世道,记挂谁一辈子的事,越来越少。面前的茶香雾蒙蒙飘来飘去,詹妮的生 活里会有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她也会离开他们,不过是我们茶余的一个话题。 茶喝到三杯就是解渴的蠢物,我叫老板结帐。与宏在茶屋门口告别,他这时 应该已经忘记刚才的遗憾。回家路上,我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开了车窗抽烟。 “做我的情人,要不要做我的情人……”--我喜欢的舞曲。已经是很久以前的 那个晚上,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中,也是这支曲子,詹妮的手在我的腰上,整个人 斜斜地依靠着我,跟着音乐边唱边跳,她那晚是真的喝了很多酒…… 又有雨滴在前面挡住视线。我打开雨刷--刹那间有一些明白--对于“依 靠”。 ■[目录] ———————————————————————————————————— 责任编辑:马 兰 校 对:建 云 读者服务:岚 发行:亦 布 主 编:祥 子 副主编:马 兰、诗 阳 编 委:秋之客、建 云、京不特、非 杨、伊 可、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