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3期上册·总第37期
1998年3月1日出版
【河床】
·默 默· 逃出星期天
你还没穿裙子
一 瓶 泪 水
白 裙 子
来 自 大 森 林
国庆大典前一天
你是穿黑衣服的
整 容
无 奈 夜 长
只有后羿拉弓的剪纸
·京 人· 小傻子的媳妇
配 种 站
老 谢
秦 师 傅
【新汉诗·香港卷】
·棠 棣· 预 感
对第一次经历的葬礼的回忆(组诗)
蚂 蚁
献给特拉克尔
歌 颂 生 活
土 豆 多 好
雨 水
·郑文斌· 那些西方的鸟和诗人
事 实
爱 情
家,门牌号码
诗人的夜晚
陷于写作和生存的风暴
彼 得
中秋之夜,月儿真高
园 丁
【潮声】
·蓝· 忆 祖 母
·风 子· 老 朋 友
【六香村言】
·散宜生· 密勒和梅勒
·C C· 歪脖镇上的工商业和性压制
【如是我闻】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十〕
【编者短语·三年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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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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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京不特、伊 可

·默 默·

逃出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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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逃出了星期一,中国让我推销黄河的泥浆;我逃出了星期二,中国派我在
疯人院负责警卫;我逃出了星期三,中国把我遣返洛阳,要把我的皮肤染黄点。
我逃的时侯惊慌失措,恶梦遍身。由于各种各样无理的压迫,我还逃出了星期四,
逃出了星期五,逃出了星期六,但我还是没能逃出星期天。
  一条光秃秃的大马路上,阳光烂漫得耀眼。我觉得在这条马路上该有一个或
几个能荡漾我灵魂的少女。我多么想告诉她们,我活得苦闷极了;我还想问问她
们,那场说要掀起的海啸为什么迟迟未能掀起?我跨上街沿,朝一个茶摊走去,
我嘴没有渴,我是朝摆茶摊的一个烟烟子走去,我被她深深吸引。烟烟子上穿白
底小红点硬领衬衫,下穿浅白素雅的长裤子。我还被她朴素发式打动。
  “茶里放过毒吗?”我问。虽然还处在逃难中,我还是不忘玩玩文字游戏。
  烟烟子指着前面一座白房子说,“那是一座私人承包的焚尸炉。我今天卖出
去三十七杯茶,他们接到了三十七笔生意。”
  “正中下怀,”我说,“本人正在找一个幸福的死法,喝了我会死,允许我
灿烂地倒在你脚下吗?我不可能逃出星期天。”
  “说什么?我听不懂。”烟烟子擦起桌上洒出来的茶水。
  告诉她她也不会明白。我逃不出星期天。不不,别再问我什么,不要迫使我
讲废话。我一把抓起杯子,仰脖灌下。我掏出口袋所有的钱,拿过少女的手,往
她手里一塞,转身走向白房子。我觉得自己视死如归了,这境界不容易呀。远远
看白房子象一块奶油冰砖变成的庞然异物。甜甜地死去。
  我走到铁栅门前,门紧关着,我扑嗵一声跪到地上,嚷了起来:“快快开门,
让我进去。带我走,不要把我拒绝在苦难的生命里!”
  门开了,开门的仍然是烟烟子。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家?”烟烟子站在刚够容身的门缝里,娇嗔。
  我奔过去一把搂住她:“你是不是毁灭?”
  烟烟子摇摇头:“不,我是诞生。”
  我回过头,远处的茶摊还在,另一个烟烟子还在那里忙碌,倒茶送茶收钱,
回答顾客的搭腔。我松开怀中的烟烟子,严肃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无处不在,我就是星期天,”烟烟子说。
  我盯着她一会儿,最后心灰意懒地试探着问,“看来,我是无法逃出星期天
的喽?”
  烟烟子把手搭到我的肩上,细声但有力地说:“你已经逃出了星期天。”

  观众们对大型魔术剧《逃出星期天》空前关注,孩子们的目光深邃起来;老
人们走出剧场,也开始视死如归,把家里的什么营养口服液统统扔到垃圾桶里。
不久,大雪纷飞,元旦社论也露出对此剧的赞赏之意。又不久,传说起《逃出星
期天》的女主角虽然年纪轻轻,但因患乳房癌,一个乳房已经割去。民间开始称
她为“独乳明星”。一群下流胚沆瀣在一家光线晦暗的小家馆里,讨论是左乳房
先割去,还是右乳房先割去。持左乳房先割去的占压倒多数。其中一个满脸粉刺
的家伙卑俗地一笑说,她男人肯定野得很,捏起来往死里捏,涅出癌了。另外几
个下流胚立刻同意这个结论。他们一个个口干舌燥。一粒糟毛豆掉到地上,梳小
分头的酒客弯身拾起,扔进嘴里。没有人逃出星期天。明天又是怎样一个星期一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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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穿裙子
——————

  下雪了。雪很大,风很大,遮没了树、楼房。世界被雪连成一片,世界大了。
你眼睛小,鼻子小,嘴小,人也小。你没长大。天天有人送给你一条裙子,大家
都喜欢送裙子给你,用各种各样秘密的方式。
  奶奶喜欢你穿裙子,不管什么颜色的裙子,奶奶都喜欢;只要你穿裙子,老
式的,时髦的,新的,淘汰的,只要你是裙子,只要你穿着,奶奶都喜欢。无论
冬天,还是春天,奶奶都希望你穿着裙子,更不要说夏天。你不明白这为什么,
问奶奶。奶奶停下手上针线活,想了老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好;说了老半天,也
没有说清楚。以后你就讨厌穿裙子,宁肯穿长裤。穿长裤并不使你更美,你常常
想:奶奶,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气。
  雪越下越大,你没穿裙子。走着走着,你长大了,雪溶化了,世界重新小了,
你还是讨厌裙子。奶奶日益憔悴。秋天,奶奶就等冬天;冬天,奶奶就等春天;
春天,奶奶就开始忙碌,准备你的裙子和夏天,以及她自己快活的夏天。
  可是,奶奶放在你枕边的一叠裙子,你视若无睹。你慢慢穿上白色西裤。奶
奶瞅你一眼,立刻愁云密布。今天37度,上海难得这么热。傍晚回家,你的长
裤全部浸湿。你脱下来扔进桶里。奶奶一言不发拎出去洗。洗完了以后,晾在窗
外。晾在窗外的不是裙子,裙子还在你的枕边。
  奶奶带着哭腔说,烟烟子,我七十三岁了,你安什么心思要和奶奶拗呢?为
什么不体谅奶奶的心情呢?烟烟子,假如你是奶奶,懂了吗,孩子?你生硬地说,
不懂。耳机里的音乐里有人行道上的咖啡馆,有巴黎黄昏的苦香。
  在奶奶的追悼会上,你才穿上黑色的“孝裙”。在家门口焚烧花圈时,你脱
下裙子往熊熊的火里一扔。邻居们惊讶起来,赶紧交头接耳。你装作没看见,没
听见,走回家里,隔着紧关的玻璃窗,望着外面余焰枚枚的花圈。小屋幽暗,有
人拍拍你的肩,你回过头,天真忧伤地一看:是奶奶。奶奶狰狞地说,你以为奶
奶真的死了吗?奶奶是死不了的,在中国,奶奶是死不了的!给我把这条裙子穿
上。奶奶凶狠地一边说,一边抖开一条明朝的裙子,知道这是谁的裙子吗?你乖
乖地脱下牛仔裤,接过奶奶手中的裙子,慢慢穿上。你感到窒息,难受得要命,
憋得泪一颗颗滚到地上。奶奶说,我的好孩子,你真美。你一脚踢碎对面的镜子。
奶奶又说,穿着这条裙子出去和世界交流吧,你会发现整个中国就是一座皇宫。
奶奶激动得哭出声,说,孩子,你要知道呀,我曾经也多么美丽,多么动人呀。
你推开面前的奶奶神情厌恶。
  你一言不发走出家。风撩不动那件厚厚的绸裙,你的秀发在疾风中飘散。坐
到一个角落里,你憋得再也喘不过气,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你看见一个小男孩
对你动手动脚,他满头是汗脱你的裙子。你一动不动,任凭他左拉右扯,你用疲
倦的声音问他:孩子,脱我的裙子也好玩吗?他说,我和来来、奇奇、德德、平
平勾过手指约好,三年里看谁替我国妇女脱的裙子多,谁多谁就赢,谁赢谁就做
城堡司令,那座城堡是我们发现的,是用沙子垒的。你觉得他真可爱,嫣然一笑,
用沙子垒的吗?是用沙子垒的吗?
  他开始撕你的裙子,一片片,撕出一片片蝴蝶。你来不及害羞,也没感到害
羞,你燠闷得太久了。现在你浑身凉快,感到舒畅。他问你为什么要穿这条令人
作呕的裙子?发生过的什么事你都不记得了,你只觉得泪眼模糊,你示意他俯下
小脑袋,你要吻吻他。他照办了,你抱着他的小脑袋忘情地吻着。
  他被你吻大了。下雪了,你没穿裙子。你垂脸看自己洁白的全身,突然捂脸
失声哭了。你叉开手指,露出眼睛,望着他。你脱口而出唤他一声“东东”,你
说,好吗?替我找一条新裙子,我想要一条新裙子。
  后来,你和这群伟大的孩子一起埋葬了撕碎的裙子,你擦干泪迹,他擦干血
迹,为了脱窒息你的裙子,他的膝盖跪在大地上磨出了鲜血。你们迎着扑面的大
雪,寻找新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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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瓶 泪 水
———————

  我家窗外有一个悬空的小鸽笼,在残阳如血的背景下,我的鸽子飞来飞去,
飞上飞下,使人们感到欢愉,感到沉静的魅力;因为我总是在大街小巷奔来奔去,
因为我吹的唿哨清澈如云,因为我的眼睛总是眨得恰到好处,许多女孩接二连三
地失眠了,聚在一起的时侯不再叽叽喳喳,变得沉默寡言,浮想着同样飞翔的鸽
子,同样的我,同样的残阳如血。

  烟烟子一次次魂不守舍,空奶瓶塞在弟弟的嘴里几个小时,直到弟弟饿得嗷
嗷大哭,烟烟子才闻到厨房里牛奶的焦糊味。烟烟子还一次次踮起脚,想抹下天
上的星星--她心中金灿灿的泪珠,直到周围站满人群,困惑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她才捂起脸奔回家。小跑在路上,烟烟子感到自己的脚步像我吹的唿哨。
  女孩终于跃跃欲试,开始收集鸽子的主食:玉米和蛋衣。她们都是家里的掌
上明珠,父母们拗不过她们,几天里,一个现代化城市里长满了孤耸的玉米杆,
等待秋天和收获;母鸡的咯咯声和母鸭的嘎嘎声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传统的宠
物猫和狗遭到空前的冷落。女孩们中流行抱母鸡母鸭睡觉,等待它们孵蛋,蛋一
生下来就草草地炒了吃掉,然后剥下壳上的蛋衣,飞快地奔向我家,把一片片洁
白的蛋衣献给我,害得行人们无法低头沉思,因为一不小心。随时都会和一个跑
得满头大汗的女孩撞个满怀,行人爬起来揉揉屁股,要怒斥时,这些女孩早就无
影无踪。要是鸡鸭几天不生蛋,她们就会坐到地上伤心地大哭大叫,害得父母们
食不甘味,全家人没日没夜围着骄傲的母鸡母鸭团团转。啊,多少人围着鸡鸭团
团转?多少家人关注着玉米的收成。
  烟烟子一直闷着脸,她家门外没有空地种植玉米,她父亲反对城市养鸡养鸭,
她父亲年轻时代是一个目光严肃的象征派诗人,写过“在波谷浪峡中,放牧威武
的豹子”等佳句。他反对女儿崇拜养鸽子的少年,烟烟子顶嘴,他就抡过去一个
大巴掌。他重男轻女,念念不忘烟烟子把空奶瓶塞在宝贝儿子嘴里,把牛奶煮得
满屋焦味。

  全城的女孩差不多都得到过我报以的微笑,接过女孩们红着脸递来的玉米和
蛋衣,我总是微微一笑就收敛,不多笑。很快,“他对我微笑”这句话取代了幸
福、骄傲、成功、销魂、初恋诸如此类的词汇,常常在课堂里听见女孩们这样回
答:

  ●:我感到幸福--我感到他对我微笑
  ●:我非常快乐--我非常他对我微笑
  ●:天蓝的让人销魂--天蓝得让人觉得他对我微笑
  ●:我还没有初恋--我还没有他对我微笑

  语法和文法明显不通,老师们只能叭噔叭噔着眼珠,于是教学大纲也只好作
改动。烟烟子没有献过玉米和蛋衣,除了她以外,我几乎认得出全城女孩的面孔。
烟烟子看见我走来,就赶紧避到角落里,或街沿上的剑麻丛后。她觉得愧对飞翔
的鸽子,愧对残阳如血,愧对清澈的唿哨,独叹命不好,投错胎,倒霉地做一个
诗人的女儿。但烟烟子还保持静静的微笑,默默地渴望奇迹。

  几年以后,大旱金石流,城里一连几个月断水。水流的哗哗声胜于奇妙的音
乐。玉米枯萎了,母鸡母鸭不再下蛋。渴和闷使女孩们喘不过气来,对鸽子的小
主人的激情大减。我的眼睛眨得再恰到好处也无济于事,鸽子断水已经好几天,
我望着灰色的天空默默流泪。
  我身后响起唿哨声--烟烟子走来的脚步声。烟烟子走到我身后,我转过身,
我不认识她。
  “这是我的眼泪,收下吧,解解鸽子的渴,可能苦了点,”烟烟子舔着焦干
的嘴唇说。
  我感激地接过这瓶晶莹的泪水,晃了晃瓶子,水声、泪声、汹涌声,我朝烟
烟子露出微笑。
  公元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六日,我们以少年的方式接过长江和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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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裙 子
—————

  下雨了。
  烟烟子把点燃的白裙子扔出窗外时,我正好路过。白裙子成为灰烬,熄灭在
我脚边的水洼里。烟烟子漠然地离开窗前,我仰望着神秘叵测的窗口。
  忐忑不安地敲开门,我问烟烟子为什么要烧毁一件美丽的裙子。
  烟烟子说:“因为爷爷。”
  我说:“我们都有爷爷呀。”
  烟烟子盯着门外说:“不一样,爷爷从小把我领养大。”
  烟烟子告诉我,有一天早晨,她看见爷爷的眼泪一串串滴到古筝的弦上,悲
怆的飘逸的声音现在还在她的心里回荡。她闷着脸说:
  “我对不起爷爷。”
  烟烟子的爷爷病危期间,有一天上午,她穿着雪白的连衫裙去医院探望,才
走进病房,爷爷就气得挺起身子,拔掉鼻孔里的氧气管破口大骂:
  “你怎么敢穿这种裙子!象一张挽联,你当我已经死了是不是?!”
  烟烟子急得说不出话,低眼望着令爷爷勃然大怒的白裙子。她在胸前还别了
一枚磬香的素莲。
  我说:“别哭了。我家里也有过一条白裙子,我姐姐的。”
  烟烟子不哭了,红着眼睛说:“我一米六十九。”
  我说:“姐姐一米七十。”
  “那么我穿了也合身,”烟烟子说,“可是你的姐姐会舍得送给我吗?”
  我焉了,说:“姐姐死了。三年了。”
  每年,姐姐的祭日,我就洗一次白裙子,祭典姐姐。越洗越白,越白越亮,
越亮越晃眼,越晃眼我就越伤心,越伤心我就越恨爷爷。
  烟烟子怜怜地问:“生病死的吗?”
  我无语难过。
  “什么病我可以知道吗?”
  我一字一句地说:“姐姐生前又动人又健康。”
  “那么为什么……”
  “因为爷爷。”
  烟烟子默然了。我也默然。
  烟烟子走到窗前,窗外的雨依然如泪不散。她依次端起窗台上的六个花盆,
都是净魂幽香的花。她把花伸到窗外让雨淋一淋。
  我翘起二郎腿,手臂平搁到沙发顶上。在陌生少女家的拘束我一点也没有,
我说:
  “你眼圈发黑。”
  “我哭累了。几天来,几年来。我在等你。”
  烟烟子甩甩端花盆端酸的手,坐到我身边,腮倚到我肩上,满目旷世的柔情。
  我的肩膀平时会抖个不止,可是现在我一抖也没抖,凝视着她我百感交集。

  三年前。
  我爷爷煮好饭,炒好菜,一边用湿毛巾揩被烟熏出泪水的眼睛,一边催我们
吃晚饭。
  姐姐微仰头在一幅画前入迷,说她不饿,让我们先吃,别等她。
  爷爷把饭吃饱后,凑到画前,顺着姐姐的目光,发现姐姐为一座危耸的悬崖
入迷,就阴沉起满脸寿斑的脸,又一声不吭。
  爷爷以后逢人便说孙女怀疑他的高风亮节,整天穿白裙子象一张挽联,巴不
得他死。还肯定地推测,总有一天姐姐会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还常常边说,边
在光天化日之下泣不成声。
  姐姐怎么解释,爷爷都听不进去。
  他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视察全国各地的悬崖。哪一座悬崖下松林密密,他
就放心。哪一座悬崖下怪石兀狞,空空荡荡,他就在深涧里插一块牌子,上写:
我死于此!
  终于有一天,姐姐脱下白裙子,随手扔进我怀里。我正在喂鸟,我驯养了祖
孙三代三只鸟。
  姐姐头发松蓬,表情呆滞,她干哑地说:
  “弟弟,帮我洗一洗,我困了。”
  我看了看怀中充满姐姐体香的白裙子,说:“还没脏呢,再穿几天吧。”
  我不耐烦,想扔还给她。
  姐姐已经关上奶黄的房门。一刹那,我发现姐姐联脸上的暮容代替了往日的
静容。
  第二天,爷爷正式通知我,姐姐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救,已经来不及。

  我和烟烟子的婚礼上,烟烟子穿的是姐姐的遗物白裙子,她笑容楚楚。
  我们走进富丽堂皇的新房间,调好灯光,我就上去近乎贪婪地搂住我的烟烟
子,呼吸急促地乱摸一气。
  我一直守着少年的贞操,还没触过女人的身体销魂过。
  可是,黑暗的静谧中,我搂着的却是一件空空荡荡鼓满空气的白裙子,摸上
摸下什么也摸着。失望,打击,来得措不及防。我摸着空气烟烟子。
  我只好洗脚上床,旁边躺着空气烟烟子,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望着悬在
空中的白裙子,觉得它实在象一张无情的挽联。
  我得不到烟烟子的贞操,也放弃不了自己的贞操。空气烟烟子,空气新娘!
  有人在暗害我!
  我咬牙切齿地想:今天是我一败涂地的婚礼,明天就是你成功的葬礼。
  爷爷和他一些几千年前的朋友,一直唱到酩酊大醉。起初无言无语,后来哑
吟高山流水,大嚷凤兮凰兮。
  我叫醒睡在地板上兴奋得失态的爷爷。
  爷爷睁开眼睛告诉我,他梦见了一条裙子在他病弱的体内强劲地飘来飘去。
  于是我缩回准备掐死爷爷的手,生气地说:
  “以后不许睡在地板上,你年纪大了,要当心自己的腰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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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自 大 森 林
—————————

  走累以后,我们坐到路边的一堆榆木上,烟烟子告诉我,她昨天看了一场内
部电影,美国好莱坞的,票是她家楼上在电影局工作的袁叔叔送的。烟烟子赞叹
说:
  “卡铁彭尔帅极了。”

  故事开始时,卡铁彭尔是一个有先天痴呆症的红发少年,和七十几户人家住
在森林深处,都住板房。邻居们讨厌他。他呢,也整天吊儿啷当不干活,痴痴乎
乎地见姑娘就笑。列妮家和阿琳芙住在他家隔壁。她们一见卡铁彭尔就怕,抱住
爸爸的腿。两个爸爸终日锯着木头,虎声虎气地斥责女儿:
  “怕?怕什么?”
  拉锯子的宽肩膀一上一下。
  这座美国东部的伐可娃大森林与世隔绝,印第安人的营地在附近疏疏落落。
印第安人又瘦又小,猎获的猎物也是又瘦又小,所以常常又冷又饿,抬着忧郁的
眼睛望云。
  一天,森林里开进一对人马,以一个大屁股的女富翁为首。女富翁心血来潮,
打算买下伐可娃大森林。居民惊慌失措。离开森林对他们来说就等于鱼离开水,
云离开天。他们一筹莫展,妻子搂着大大小小的儿女们依偎在丈夫的怀里,丈夫
紧握双拳,怒睁双眼。有一天黄昏,女富翁和卡铁彭尔边走边争。卡铁彭尔不时
露出媸之以鼻的讥笑。这是一组远景画面(烟烟子强调说),结果令人难以置信,
女富翁用买森林的钱全部买下了卡铁彭尔收藏的珍贵名画。在一间狭长的木屋里
验货,女富翁如获至宝,极轻极轻地一幅幅抚摸,就象抚摸心爱的男妓。其中十
几幅是日本的浮世绘,画面淡静,人若有若无,屋顶总是被雨或者雪淋着。大家
挤在卡铁彭尔的木屋外,盯着女富翁和卡铁彭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卡铁彭尔点
钱时漫不经心。他们暗暗惊讶,他们想起前些日子,卡铁彭尔浑身整天沾满木屑。
女富翁走到卡铁彭尔面前,踮起脚,睁着澄明的眼睛,吻了很久很久卡铁彭尔。
卡铁彭尔的胡子不时微微抽翘。女富翁带来的一队人全是孩子,都是她的侄子侄
女和外甥外甥女。孩子们象天使一样坐在沿墙的长凳上。列妮和阿芙琳望着这一
切,感到自己陡然长大了,她们挤在人丛中注视着卡铁彭尔,眼神里充满爱慕和
爱慕和崇敬。女富翁带着卡铁彭尔杰出的赝品欢欢喜喜地离开了森林。
  卡铁彭尔把钱往空中一撒,声音浑厚地说,森林属于我们!顿时,伐可娃世
世代代的居民们也跟着欣喜于色地欢呼起来。列妮和阿芙琳的欢呼声甜甜柔柔(
烟烟子说,原版英语的)。一个穿红睡衣的印第安少女渐渐走向卡铁彭尔,停在
卡铁彭尔面前时把头垂下了,卡铁彭尔深情地扳过她的肩头,让她面对众人,众
人一下子狼狈不堪。卡铁彭尔搂着印第安少女,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一样难尽的
样子。

  烟烟子拍拍屁股上的木屑说:
  “演得最好的列妮是扮演者,尤其是列妮梦见卡铁彭尔教她剖企鹅那场戏,
真绝,斯特里普第二!”
  我只能跟着烟烟子的叙述,想象着,体验着。我们边走边谈。烟烟子感叹每
个礼拜能看一场这类电影,生活就算美满了。
  应邀参加京特、锈容、胡同举办的《撒娇》诗歌朗诵会,我去迟了。圆形会
场井然有序,丝毫没有反文化的气息。锈容在台上煞有介事地嚎叫着“苦闷的X
和Y的化石”。一位美国姑娘端坐在一帮好奇的三流诗人中间,认真听着,看见
我走进会场,立刻热情地迎上来,伸出手握我的手,她说:
  “你就是默默吧,我就是玛乃蕾,听说过我吗?”
  “当然,”我说。
  玛乃蕾前几年是好莱坞的一个电影明星,在全世界少男少女梦中,是著名的
被意淫对象。演了一部东方题材的电影,突然脱离好莱坞,跑到中国来潜心研究
起元曲。我早就听说过她。玛乃蕾说:
  “刚才京特告诉我,最后入场的迟到者永远是默默,对吗,默默先生?”
  我吱吱唔唔。
  京特坐在会场一角,他的娃娃脸讨人喜欢,对于京特我有恩必报有仇免了,
他是个糊涂蛋。我讨厌坐在他旁边的锈容,此人的丹凤眼让人感觉有狼的爪子搭
在你的肩上。玛乃蕾一口流利的汉语令人恍惚。
  小华是我小时侯的同学,门牙略龅,他经常偷家里好吃的东西给我吃。那时
我们家穷,爸爸是个稀里糊涂的酒鬼,妈妈怎么省吃俭用,日子过得还是很苦。
小华现在一家纺织厂做司炉工,与他交情虽深,但他不学无术,这些年我们来往
渐少。不知玛乃蕾怎么会认识小华的,在接受玛乃蕾邀请我同访诗人白夜后,我
才重逢久别的小华。玛乃蕾说她嘴渴,巧得要命,我们都忘了带钱,街上一个熟
人也不见。小华挤进电影院售票处的人海里,不一会儿捏出六支“娃娃雪糕”说:
  “聊以充饥吧,同志们。”
  白夜的寓所在西郊,一路上无车可乘。我解释说中国的客运交通还是一个大
问题。玛乃蕾心不在焉地表示赞同。在野诗坛最近风传我与玛乃蕾如胶似漆。玛
乃蕾吮完雪糕,扔掉棒头说:
  “这不是流言,这说出了我的渴望,默默,亲爱的。”
  对她的坦率和深情,我不知如何是好。玛乃蕾走起路来象去救火。小华告诉
她,这星期我国正在放映他们国家的电影《来自大森林》,他建议我们去橱窗看
看剧照,晚点去拜访白夜也无所谓。玛乃蕾一笑答应,她的微笑象小金鱼睡觉。
  在《来自大森林》里,玛乃蕾扮演一个叫列妮的女孩。片中,列妮看见一个
痴痴乎乎的叫卡铁彭尔的男人就怕就躲,不过结尾时,列妮和许多其他女孩又一
起爱上了卡铁彭尔。玛乃蕾好奇地站在橱窗前,右偏头,左倾脸,我觉得她伶俐
可爱。
  中午我们才赶到白夜寓所。又不巧,白夜的岳丈一家都在,正准备上桌用餐。
白夜客气地请我们先吃,我们饿坏了,也就没有客气。我先吃完,点上香烟,坐
到写字台前。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合影照片,上面是白夜、北京诗人西天,还有
一个美国姑娘。白夜和西天身穿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地”牌风衣。这些年,白夜
经常指着当中那个美国姑娘神秘地说:
  “她的身世是一个谜。”
  以同样的神态,以同样的声调,说她的身世是一个谜。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玛
乃蕾就是照片上这个幽幽慧慧的美国姑娘。我惊恐万分。我们三人谈了一下午元
曲对当代诗歌的影响,小华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嗑着白夜平时也爱嗑的酱油瓜
子。最后,白夜邀请我今晚留宿在他家。在楼梯口送走玛乃蕾和小华以后,白夜
猛然转身开导起我,要珍惜呀!他动不动就意味深长。
  玛乃蕾对我的深情,引起无数同行对我的仇恨。我遭到一次又一次暗算,好
几次我身上被飘来匕首刺中,倒在天色渐暗的林荫道旁。玛乃蕾每次扶起我,都
要对四周愤怒地喊叫,海蓝的眼睛里漾满苦痛的泪花。
  婚后,玛乃蕾告诉我,她出生在美国东部的一座森林里,母亲是一个漂亮忧
郁的印第安人,喜欢看雪。我说,亲爱的,我早就感觉你身上有混血儿的气质。
她也爱冬天,她叫床的声音让我这辈子不可能长寿了。几天以后,我鬼使神差地
问她:
  “你的父亲是不是叫卡铁彭尔?”
  妻子惊讶地说:“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问:“是不是喜欢装疯卖傻?”
  妻子连说:“是呀是呀,没错没错。
  我沉痛不语了。烟烟子二十六岁那年患骨癌去世了,这么早,这么年轻。那
年坐在路边榆木上,她对我叙述的那部所谓的美国故事片,原来统统是她的幻觉
呀。我生活在烟烟子幻觉布置的世界里。我感到浑身颤栗,终于啊,我终于进入
了时间之谜,空间之谜!玛乃蕾的红唇沿着我的下巴,朝上吻我。我依稀听到了
坎坎的伐木声。

  第二天我们去扫墓,在烟烟子的墓碑前,我对妻子说,“亲爱的,这里躺着
我已故的红颜知己烟烟子,现在,你照我说的对她说:

    烟烟子,我是玛乃蕾,我来看你了,你盼望我,一直盼望我是吗?
    我来了,来了……

  妻子照我的话一连说了三遍,稚气未脱的嗓音哀伤至极,最后泣不成声。我
站在清冷的蓝天下,仰脸抽泣,不让自己哭出声。

  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玛乃蕾独辟蹊径的学术成果在她的祖国大受肯定,引
起美国文学院的空前关注。《从桑德堡、凡尔哈伦到默默》、《默默诗歌的建筑、
几何美》、《默默诗歌中的东方式内省》、《默默是元曲完美的继承者》、《仿
默默诗风者十忌》、《默默诗歌对语义哲学的发展》、《谁在拯救我们的灵魂?
--默默》。我觉得妻子这样赞美丈夫很不妥当,玛乃蕾洗着窗帘,不以为然。
  我们一起漫不经心地度过了一生,因为我们来自虚无,来自存在中的不存在。
在妻子的悼词里我提到:妻子生前爱望雪,酷爱寒冬,生气时最多跺跺脚。在悼
词的结尾我强调:
  “事实上我的妻子玛乃蕾可有可无,所以请各位真的不必流泪悲伤。”

  烟烟子坐在榆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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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大典前一天
———————

  烟烟子站在桥上喊:“喂,桥下是谁?”
  “我,”他说。
  “找什么呢?”烟烟子往桥下俯身,又尽量不让旗袍碰到生锈的桥栅。看下
去,河水发绿。
  “找一件找不到的东西,”他双手在河里捞呀捞。
  “找到了吗?”烟烟子撑在桥栅上的两手感到冰凉。桥栅是铁制的,千人摸
万人摸,已经发黑。
  “还没有。”几朵浮萍撞了他的膝盖,他顺手把浮萍撩远。
  “喂,是不是你丢的?”立刻回音四起。一只秋天的苍蝇嗡嗡嘤嘤地飞过烟
烟子的发顶。
  他摇摇头,他摸到一条死鲫鱼,翻过来看看,随手扔到岸上的菜田里。
  烟烟子望了一眼躺在菜田里的死鲫鱼,“那么,是谁的?”她站在离桥头不
到的地方,站在彩虹上。
  “我们大家的。”他趟到岸边,拔了一把野草,揩揩滑溜溜的裸臂和指缝。
  “那东西重不重?”烟烟子至今还没看清他的脸。
  “重。否则不会沉下河。”他还是背朝烟烟子,举起左手挥了挥,意思要烟
烟子快走,别烦他了。
  烟烟子实在忍不住好奇,“最后问一问,那东西什么颜色?”尤其是在秋天,
每年秋天她总是忧忧然又恍悟点什么。

  他用不准备再回答的声音说:“什么颜色都有。”不仔细看,看不出河水在
流。
  烟烟子走下桥,钻进菜田的篱笆,从菜田跳到河边的洼地上。她问,你不冷
吗?他不作答。你不冷吗?烟烟子一连问了几遍。
  “不冷,”他说。
  烟烟子看清了他的脸,也发现河水绿中带黑,一刹那,她中邪似地对着河水
发楞。他爬到岸上,从堆在地上的大褂里掏出一根“老刀”牌香烟,点燃,重新
走下河里。烟,很轻很淡,掠过烟烟子的脸前,她的目光随着烟而飘散。
  烟烟子又热情起来:“我也下河,帮你一起找好吗?”
  “用不着。”
  “多一个人会快一点的。”
  “找不到的东西,不需要多的人。”
  “乱说,”烟烟子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你,小姐。我会突然找到那件东西的。”
  “我偏不,”烟烟子解开旗袍上的一只钮扣。
  “你下来,就会变成一条美人鱼。好,你可以离开这里了,快,走吧。”
  “那么,我陪陪你总可以吧?”烟烟子系好解开的钮扣。那是只比阳光还透
明的钮扣。
  “随你了,反正我看你是闲得无聊,”他还是忙着在河里寻,顾不上瞧烟烟
子一眼。可是他瞥了一眼后,就再也没有心思在河里捞了。他觉得那件丢失的东
西似乎并没有丢在逝者如斯夫的河里。
  烟烟子专注地看着他,背后是紫沉沉的茄子田,是无数盛开的白色的蚕豆花,
是一望无垠,是被路边的树疏疏落落挡住的天空,是无穷无尽。
  太阳快落山之前,他爬上岸,用毛巾揩干身体,穿上大褂。烟烟子仰着脸,
一眨不眨地欣赏着他的举手投足。穿完大褂,他感到暖和,蹲到烟烟子面前,注
视起来。后来他把烟烟子搂进怀里。
  “找到了吗?”烟烟子缱绻地问。
  “找到了。”他吻着她的黑发说。
  “还会丢吗?”
  “当然。”他吻住了烟烟子红帆船般的嘴唇。

  他们走进一家木棚搭的小酒馆吃晚饭,菜没上来前,他说,总有谁要不断地
夺取我们身上的什么,比方时间吧,它会夺走你身上优雅和恬静,会夺走你迷人
的苍茫的注视,会夺走你声音的甜柔,会从我身边夺走你。烟烟子认真地听着。
送菜的夥计请她把右肘往后移移,以便放菜。睡前,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烟
烟子隔着纸糊的窗户说,看,着凉了。
  第二天一早,烟烟子急急忙忙和他告辞,赶到政务院礼宾司的大院报到。下
午就要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她要和许许多多少女一起在天安门城楼
下,等毛主席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以后,等庄严的国歌奏完以后,放缤纷的
气球。他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来不及问烟烟子姓名,烟烟子就走了。
  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他也挤在欢呼的人群中,望着满天飘飘摇摇的气球,
鲜鲜艳艳,望得他眼花缭乱。随着几十万人共同的目光,他朝城楼上那群神采奕
奕的领袖们,投去寄予无限希望的一瞥。他不用再跳进绿中带黑的河里寻找那件
东西了。
  气球还在天上迷漫,他盯着其中的一只。他想,这只黛色气球一定升自烟烟
子的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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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穿黑衣服的
———————

  我看见你穿黑衣服。你是不是穿黑衣服的?你是不是昨天,煽动翅膀飞向天
空的那个女孩?看得出,你正在真实地快乐。你要把那条鲨鱼拖到哪里?拖到沙
滩上吗?沙滩上许多人在排队包扎伤口,他走向蔚蓝的海里,没想到海里有那么
多尖礁石和碎玻璃、锈铁片。他们都在流血,包扎费是八角钱,他们愤愤不平。
你不要把鲨鱼拖到沙滩上,不要惊吓他们。虽然鲨鱼死了,他们还是会惧怕。他
们习惯了抱头鼠窜,他们战战兢兢了两千年。你要把那条鲨鱼拖到房顶上吗?房
顶下有许多人耳鬓斯磨,不要打搅他们。他们夜班刚做完回家,做夜班很累,想
象晴朗却触目是黑夜沉沉,这种感觉你没有体验过你就不理解。在织布机前左来
右去八小时,你想想轮到你你受得了吗?在炼胶机前,拿着闪亮的长刀不停地在
滚筒上割着合成橡胶,满脸粉末,象京剧里的大花脸,你想想轮到你受得了吗?
不要把鲨鱼拖到房顶上,不要惊吓他们,不要让死鲨鱼的腥味飘进他们难得甜美
的梦里。看得出,你生我的气了。不要怨我。
  你可以把鲨鱼拖向曲阜,拖到宁波,拖到蒋介石和宋美龄云雨过的床上,拖
到所有的刑场里去。我并不反对你在中国拖着一条死鲨鱼款款散步,更没有人反
对你把一条死鲨鱼拖向长城。

  说什么?再说响一点?噢,你没怪我。什么?我肯不肯帮助你?我当然肯。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用再拖着死鲨鱼疲于奔命,就把死鲨鱼扔在任何一个地方,让
所有路过的人看看它死而不僵的样子,想想中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看怎么样?
不合适?那么就算了。不不,我才不会怪你呢,因为你是穿黑衣服的。我喜欢忧
郁的人,喜欢你。

  --所有的我吗?
  --所有的。我累了,我昏昏沉沉。
  --我衣服上星星闪烁。
  --你是不是孤儿?
  --遇上你,我就不是孤儿了。
  --烟烟子……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不是听说过我的故事?
  --我想象出来的。你没有故事,我也没有故事。
  --再叫叫我。
  --烟烟子。
  --真好听。
  --从哪里弄来这条鲨鱼的?
  --不告诉你。

  你怎么怨我了?是你告诉我你无家可归以后,我才用纸、笔、线条、色彩,
把你画进画里的。呆在画里的确拖不动那条鲨鱼。我无法帮助你,想走出画里,
我无法救你,只能这样,与其莫名其妙傻等度过一辈子,还不如我给你出几道题,
你以后天天捧在手心里想想,聊度一生吧。

    一:欧洲十四行诗为何刚好比“十三”多一行?撇开那个传说不谈,
  想想诗歌和宗教的关系?
      〔附:不不,不要耸肩摊手因为你不是诗人而拒绝回答。〕
    二:人类的感情和时代的主次关系?
      〔提醒:高庚有幅著名的画,画名: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
       要到哪里去?】
    三:你渴望永恒吗?你能不能爱一个左撇子十天?并使他在秋天为
  你不幸难产而难受十天?
      〔提醒:你可能在2011年难产,那年你要小心哟。〕
    四:你从河里救起一只红狐狸,你爱上他,想和他结婚,我反对,
  你怎么办?
      〔提醒:我这人狡猾但手不辣,我这人充满秘不可测的怜悯。〕
    五:明天你就要变成一只凶残的老虎,从此出没于荒山野岭。那么
  今晚你怎么度过?
      〔建议:可以考虑去砸烂世界上所有的假牙。〕
    六:海不断地为自己掀起浪涛的纪念碑,那么有多少人站在海边茫
  茫哭泣?
      〔建议:算加减法,用算盘,比计算机快得多。〕
    七:眼泪里可以看到日出吗?眼泪里有没有沉船呢?
      〔附:这个问题实在想不出答案的话,就不要硬想,这个问题
       确实令人不知所措。〕

  好了,永别了,烟烟子,下辈子的此时此刻见。希望到时你已经放弃了死鲨
鱼,我捧起你的手吻时,再也没有难闻的腥味。也祝你考分得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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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 容
———

  隔壁203室新搬进来一家人,女主人烟烟子长得象一只充满仇恨的狐狸。
如果真是一只狐狸的话,那么在狐狸史上,她倒会是一只前不见古狐狸后不见来
者的、一个真正的“大美狐狸”。
  我家和烟烟子家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我之所以经常厌食,就因为每天
看见烟烟子在水池边淘米,还老哼一支支离破碎的歌;我这辈子患的不治之症:
憋尿症,就因为好几次我走向厕所,烟烟子正好上完厕所出来,一边系胯上最后
一个扣子。

  我不恨烟烟子,恨把她生出来的生母没有理由。那年花园口决堤,黄河大泛
滥,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生母没有流产,保住胎生下烟烟子就不容易;恨把烟
烟子抚养大,把这个并不是亲生,而且丑陋之极的女人养大的养母,更没有理由。
养母是一个哑吧,在街上乞讨也困难重重。我没有什么可怨,只能默默忍受。
  但是自从烟烟子全家搬进来以后,我渐渐消瘦,三天两头无精打采,同学们
在背后议论我肯定被什么折磨苦了。我瘦得惨不忍睹。我剥了一粒大白兔奶糖,
往嘴里一扔,心想:这有什么稀奇,一九六六年的中国不也是那么回事?反正我
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难道中国以后不会诞生更胖更美的女人吗?西
施有什么大不了?王昭君有什么了不起?她们决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
个。瘦了又怎么样?瘦不瘦与你们无关!想着这些,我走到了家门。
  奇怪?门口怎么锣鼓喧天?咦,怎么还有人往203室门上贴喜报?敲鼓的
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人,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侧过头来告诉我。
  原来,烟烟子在国外有许多亲戚,最近都费尽心机终于和她联系上,纷纷劝
烟烟子带领全家,到他们那国定居。她的亲戚遍布七大洲,有的还是洪都拉斯丛
林里的游击队员。我猜,可能在给烟烟子写信时,丛林里政府军的子弹还在头上
不断呼啸;有的是美国著名的反派演员,老演诡计多端的双重间谍,既玩清水出
芙蓉的英国美女,也玩冷若冰霜的苏联美女;有的,有的。反正烟烟子和丈夫紧
急商量了两天两夜,最后统统婉言谢绝。烟烟子所在单位组织科了解到此事后,
觉得大有文章可做,赶紧吸收烟烟子入党,同时将烟烟子的优秀事迹洋洋洒洒地
送报上级组织。市委的一次常委会上,一致通过授予烟烟子为“爱国主义楷模”
的光荣称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老三老四地拍拍鼓手的肩膀,算表示谢意。鼓手见
有机可乘,连忙说:我手臂敲麻了,帮我敲一会儿?我接过他马上递来的鼓槌,
起劲地敲了起来。在人群的簇拥下,烟烟子笑咪咪地走过来。一个人丑并不难,
难的是丑一辈子。
  晚上,我关在家里拚英语单词,拚,迎接第二天一早的期终考试。烟烟子站
在门外叫我说:你家煤气上煮什么东西?有一股焦味。我放下书本,夺门而出,
奔到煤气前,掀开锅盖,一对大明虾煮焦了。我尴尬地朝烟烟子笑笑,她也笑笑。
已经六点半,她才淘米。烟烟子家天天很晚吃晚饭,从来不感到饿。烟烟子今天
穿着一件花格子裙子,每年七月一日党的生日才穿的,平时不穿。今天不是党的
生日。
  完!1985年6月30日初稿于庄娇窝。
  朋友们传看了“整容”以后,热情洋溢地对结尾提了许多意见,希望我能作
修改。其中两条意见颇有代表性。下面是根据董坚和孟浪的意见修改的结尾:
  1--根据董坚的:(接上……也玩冷若冰霜的苏联美女的后面)还有一个
亲戚在东南亚富可敌国,也劝烟烟子出国定居,以便百年之后由烟烟子做合法继
承人。烟烟子眷恋祖国,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有关部门闻悉,专程派员做烟烟子
的思想工作,使者恳求烟烟子说,为了党和国家利益,你一定要去,把那笔遗产
继承到后,再回国,把遗产投入到四化建设中去,祖国等待你,祖国恳求你!烟
烟子被说服了,抬起脸来望着使者,眯缝眼小得连激动的泪水都流不出来。
  烟烟子在专机的弦梯上走了几步,转过身,朝送行者使劲挥手。烟烟子穿着
一件红色的男式硬领衬衫,斜纹喇叭裤。除了我和她丈夫,送行者们在一瞬间都
感到烟烟子美丽动人,除了她的儿子以外。她的儿子良良一直觉得妈妈最美。
  2--根据孟浪的:(接上……一致通过授予烟烟子爱国主义楷模”的光荣
称号的后面)有个一直默默无闻的整容家,看到报纸上的报导,觉得等待已久的
扬名机会来到了,敲开烟烟子家门。经过整容家几天几夜的巧舌如簧,烟烟子终
算答应让他为自己整容。整容后,烟烟子大为改观的脸上果然出现一种难以言表
的魅力。我死后几年,一家妇女杂志评选中国五大美女,烟烟子居然入选了。
  整容家名扬四海。寂寞的整容家是寂寞的中国。诗人白夜在组诗《裸体的蚊
子》里一语道破天机:他诞生到中国/他是来为中国整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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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奈 夜 长
———————

  我在黄浦公园门外的栅栏下,看见烟烟子面容痉孪,捂着腹部蹲在绿荫里。
行人们象雪花一样飘来飘去,视若无睹。我走过去,蹲到她面前,不知如何安慰
是好。我问:
  “肚子吃坏了?”她摇摇头。我问,“谁踢疼你了?”她摇摇头。
  “没有谁欺负我?看不出来吗?我已经145岁了。”烟烟子笑得象铁一样
硬。
  那么乌黑的发丝、细洁的皮肤、明澈的神色,我难以相信。但是救人要紧:
“去医院。来,勾住我脖子。”
  烟烟子推托:“无所谓,一百多年了,我好几次这样阵痛过。自己会好的。”
她撑起身体,一手扶栏杆,一手拍裙子上蹲脏的地方。
  我觉得没必要再呆下去,转身走了。
  背后传来烟烟子焦急的声音:“喂,你路走错了!“
  十年以后,我果然迷路了,在峰回路转的悬崖路上嚎啕大哭。我长大了,我
累了,我不愿再奔波下去。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给你一条路。”
  我回头一看,背后站着烟烟子,一个一百多岁的少女,一个饱经沧桑的少女!

  “朝前走,不要怕孤独。”她说。
  在这个荒凉的地方遇上她,我真想抱紧她痛哭一场,我含着泪问:“孩子诞
生了吗?”
  烟烟子淡淡苦笑:“我是为流产而怀孕的。”
  “医生有没有什么诊断结论?”
  “中国,还没有医生。你我彼此陌生,最好别问这些,”烟烟子雪下脸。
  虎门海滩。销烟。公元一八三九年。在众人欢呼声中,一个少妇突然浑身瘫
软。在浓烟冲天,在盐卤和石灰的气息中,烟烟子哇呀哇呀落地了。父亲是珠江
上艄公,恨透了金头发蓝眼睛的大不列颠烟贩子,征询了在场的族长和观看销烟
的人的意见,又得到林则徐大人的赞许,烟烟子被命名为“烟烟子”。大不列颠
的炮舰击沉了渡船,烟烟子失去父母,成了孤儿。
  长大远嫁到福建,烟烟子做了徐继畲的小妾。徐继畲正在编写十一卷的《瀛
环志略》,写累时,他面露喜色,爱望窗外,总是看见烟烟子在稀疏的龙眼林里
挖小坑,撒种子,填坑,满脸落寞。烟烟子常常翻看红木书桌上的《瀛环志略》,
她不懂上面写什么--爵房者,有爵位贵人及耶稣教士处之;乡绅房者,由庶民
推择有才识学术者处之--甜呢呢地问时,徐继畲就会咕哝一句烟烟子更听不懂
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徐继畲宠正房和偏房,难得垂青烟烟子。烟烟子只好常
常自慰。
  强占租借地,划分势力范围,瓜分中国的狂潮越来越汹涌。一八九九年,烟
烟子回家乡,路过万木草堂,阳光如雨漂散。草堂里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迷得
她浑身颤抖,洪亮的声音在念《少年中国》。烟烟子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进草堂。
康有为见她机警伶俐,就派她陪梁启超去北平上书光绪皇帝。返回途上狼嚎虎啸
不息,烟烟子怕得受不了,顺势倒进粱启超干瘪的怀里。梁启超迷迷懵懵地抚摸
起烟烟子,根本没想到烟烟子已经五十多岁了。烟烟子没有自卑感,也没有逝水
流年的伤感。她想要一个孩子,孩子的命运由她安排设计。梁启超也信心满怀,
使用各种姿势与她交欢,可惜都无济于事。烟烟子的肚子一直寂寂寞寞。后来烟
烟子也反对科举制度,竭力主张效仿西方。被那拉氏通缉后,梁启超带着烟烟子
躲进了德国大使馆避难。烟烟子受不了使馆里难闻的玫瑰臭味,天天如坐针毡。
有一天清晨,她终于冒着生命危险,冒着血雨腥风,毅然决然地跨出了使馆的大
门。烟烟子发誓要找到一个杰出的男人,非生下来那个孩子不可,不管忍受怎样
的苦难。
  烟烟子不嫌孙中山个子矮,她喜欢闻孙中山身上的槟榔味。孙中山从不主动
抱她。等不及了,烟烟子就会走进孙中山的书房,久久地站在椅子背后,最后不
无嗔怨地说:逸仙,你的字写得真神气。孙中山捧起正在起草的《中华民国临时
约法》,沾沾自喜地欣赏起来。袁世凯窃取胜利果实以后,什么国民有言论、结
社、集会、著作的自由规定,统统成为一句空话。烟烟子恨孙中山脸上那付悲天
悯人的软弱神情,决心阻止自己变得苍老,她心里千千万万次高呼打倒资产阶级,
但她又不知为什么高呼万岁。
  烟烟子越来越忧郁,谁都无以安慰她。经陈独秀介绍,她结识了李大钊。李
大钊小小的牛眼睛里,充满改天换地的力量。烟烟子喜欢这样的眼睛。孙中山那
年病入膏肓,对她和李大钊的幽会听之任之。李大钊一边解她的发髻,一边象脱
她衣裳一样,向她传播共产主义,她都乖乖的。冬天,烟烟子怀孕了,终于怀孕
了。又不久,李大钊被绞死,她正在乡下休养,闻讯,烟烟子倒地流产,那年她
八十八岁。
  她仰望苍天,欲哭无泪。她对周围的田野嘶喊亲爱的亲爱的,空山空河空城
空空的国人灵魂,没有回声。烟烟子重新开始漫长的流浪,苦苦地寻觅。她是个
女人,她想一个自己的孩子呀,她不相信在中国哺育不出她盼望的孩子。
  东方红,太阳升。
  后来呢?我问。
  我抬起浸在水盆里的脚,甩水。烟烟子背对他在铺床,做睡前的准备工作。
烟烟子动作利索,我实在无法相信烟烟子已经145岁了。
  后来,伟大领袖毛主席迷上了烟烟子,发誓要为烟烟子改造一次中国,他没
有实现烟烟子的愿望。文化大革命以后,烟烟子和遇罗克……遇罗克,听说过吗?
烟烟子爬上床,钻进被窝。炉火熊熊,跳跃着长江黄河的幻影。知道,当然知道。
遇罗克是中国思想解放的先驱,如今已经家喻户晓。
  从上世纪到本世纪,烟烟子几乎没有停止过怀孕。可是每次都以流产告终。
  “现在,遇上了你,亲爱的,别让我再次流产了好吗?”烟烟子伏到我肩上
哭泣起来。我刚刚倒掉洗脚水爬上床,因为手上还沾满水,就没有马上抹掉泪。
  “我会的,会努力的,烟烟子。”
  我抚摸烟烟子的脸庞,象抚摸一首空前绝后壮美的史诗;我看着躺在怀里的
烟烟子,看到了一条真正的中国路。我真想用烟烟子琴弦般的手指,拨一支轻轻
的歌。烟烟子的确没有老,烟烟子永远不会老。我想,可我会老。然后我以排山
倒海之势。

  第二天起床,我问烟烟子说:“孩子出生以后,你打算让他干什么?”
  烟烟子咽下嘴里的饭菜:“屠龙!”
  我不以为然:“牛氓要杀老鼠,你让儿女屠龙。这不算开天辟地,不算壮举。
”
  “该屠龙了。”
  “龙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杀呢?”
  “所以子孙们的人生将更加艰难。”
  我以为烟烟子跟我开玩笑,于是生气地指责烟烟子烧的菜一点也不好吃。
  后来,我在一家工厂的门卫室工作,任何人敬的烟,不管优质劣质,我一概
收下,变得厚颜无耻。我不觉得有对不起烟烟子的地方。我生烟烟子的气生了一
辈子。烟烟子后来回故乡,在故乡生下了一个孩子。她死于一则新闻对她的刺激。
那则新闻报导说:美国科学家发明了生产蛋白质的计算机。烟烟子想,人可以由
机器批量生产,她再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当场血崩气绝倒地,以一个少女灿烂
的面貌,终年155岁。以后,还会诞生象烟烟子一样的人,会的,她将叫“烟
烟烟子”。会的,在中国!

  烟烟子花了一百多年终于生下的那个孩子,不知跟谁姓了。反正听说他竭力
反对只搔中国身上的痒,反对世界上流行的说法,认为中国如烟缕缕。
  我们等你,烟烟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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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后羿拉弓的剪纸
—————————

  烈日炎炎,人们热得喘不过气,坐在小竹凳上一动不动,生怕大汗淋漓,目
光楞怔,眼圈上无论是谁都布满一层盐霜,感到懒散,感到疲倦。第一天摄氏4
2度。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么热过;第四天升到摄氏52度。人们开始接二连三
地中暑,开始怀念屋檐下的悬冰,怀念寒颤,怀念远远飘来的轻盈雪花,甚至怀
念冻僵的躯体。

  太阳酷暴地高悬在天空。他跳楼自杀前高呼:复活吧,后羿!一泊鲜血咝咝
蒸发成一股红汽,袅袅娜娜,在灿白的光茫映衬下。
  噩耗传来,烟烟子张口结舌。霎时呆若木鸡,重重地晕倒在门脚下。邻居们
慌忙把仅剩的几块小冰放到烟烟子太阳穴上。烟烟子醒过来以后,无言无语地走
到梳桩台前,拆下镜子,探出窗口,把镜子挂到外面。镜子面对高悬的太阳,邻
居们纳闷地望着烟烟子。烟烟子悲愤地说:让无耻的太阳照照镜子,它自己发泄,
多少人昏昏沉沉。邻居们学她的抗议法,几天之内,家家窗外都悬起一块面对太
阳的镜子,有圆形的,三角形的,菱形的,各种形状,各种大小,人们等待太阳
终于照了镜子,感到羞耻,感到内疚,恍然醒悟,收敛炎光。
  十岁生日那天,烟烟子掉进冰窟,雪野茫茫,谁知道什么地方下面有一个冰
窟呢?烟烟子被救起来后,浑身打战,嘴唇发紫,象两瓣迟开的玫瑰。是他在冰
窟上呼救,叫来行人救起烟烟子。生日晚会开始前,烟烟子告诉他自己的乳名叫
阿兽,彩色的烛火摇曳,在场的小朋友们都兴高采烈。烟烟子说:你是我的救命
恩人。他为什么难过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烟烟子叉起一块蛋糕,连叉一起塞到
他手里,他才咬几口,烟烟子的妈妈就问丈夫:这孩子怎么这么沉重?烟烟子的
爸爸盯着他摇摇手说不知道,烛火映照墙上庄子的名言:独与天地之精神往来。
宣纸斑驳陆离。
  寒冷的星空下,烟烟子要送送他。他象大人一样微微苦笑,冰冷的小手握了
握烟烟子的葱指,转身就走了。
  天气凉爽起来了吗?没有。太阳才不会感到羞耻,它随心所欲惯了。很多年
以后的一天,窗外的镜子突然纷纷落下,摔成一块块碎片。大大小小的碎镜子依
然映照太阳。天气恢复到凉风习习。人们感谢镜子,不约而同地想起烟烟子,涌
向烟烟子家,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她躺在窗下望得见湛蓝天空的地方,已经死去
十年,尸身腐烂贻尽。人们发现烟烟子手指的骷髅里捏着一张后羿拉弓的剪纸。
纸已经又黄又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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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 人·

小傻子的媳妇
——————

  我们厂有个小傻子,虽叫小傻子,我进厂的时候他也三十好几了。

  小傻子当然不会说话,人也不机灵,要现在说起来,智商乘以二乘积仍然是
两位数。可是,小傻子却前后娶了好几个媳妇。原来,小傻子有个能干的娘。他
的娘为了抱孙子,走马灯似的给他换媳妇。

  媳妇都是从小傻子的家乡弄来的。小傻子的家乡在河北山区,是个贫困地区。
贫困地区的姑娘能嫁个有北京户口,每月旱涝保收挣五百大毛的三级工,就是一
步登天了。

  可是小傻子他娘坏,娶了媳妇不办手续,过了两、三年一看没孩子,就把人
家姑娘轰走了,再领下一个来。

  我离开工厂之前,小傻子娶了第五或是第六个老婆。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才十七岁,是从四川跑到河北,又从河北让小傻子他娘花二百多斤全国粮票和一
百多块人民币领来的。

  姑娘长得白里透红,连我们厂书记都动了心,和小傻子他娘说:“我给她在
一车间安排个零工干干吧”。

  小傻子他娘不答应。我们这个座落在北京西山脚下的前劳改厂是个化外之地,
男女之间的事尤其不怎么在乎。水灵灵的姑娘一上了班,周围一帮大老爷们,随
便拨拉一个就比小傻子强,怎么放心得下。

  那姑娘就这么让小傻子他娘在屋里锁着。

  锁着锁着出事了。小傻子要上班,他娘在我们厂食堂当杂工,也要上班。一
天那姑娘正一个人在家里闲着,门让人给撬开了。进来个坏小子,冷不丁把姑娘
摁在了床上。

  姑娘杀猪似地叫。惊动了周围上夜班的邻居,大家都嚷嚷起来,才把那家伙
吓跑。

  您问抓住没有?当然没抓住。都是一个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不是自家
老婆,吓跑就得了。头儿一问起来,连长多高都没看清楚。

  这事出了三、四次,每次好像还不是同一个人。小傻子的老婆成了人人垂涎
的肥肉。书记气得在全场大会上直骂街。让那姑娘来认,哭哭啼啼的也认不出来。
有人在底下说了,“操,听说有一回别人看见,从小傻子家里翻墙逃出来的就是
书记”。

  可大家觉得即使是书记,也比小傻子强。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甚至还有人
说,“她每次喊个什么劲啊。想不开。”

  后来那姑娘大概想开了。因为一年多以后,就再没有听说小傻子家出事了。
或是说,再没有人听她喊过了。

  再过两年,姑娘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傻子他娘乐的什么
似的,终于给儿子、儿媳补办了结婚证。

  我今年回厂,书记已经离休了。小傻子已经退休了。他娘也早死了。他媳妇,
就是那四川姑娘,现在我们厂看仓库,风韵犹存。

  小傻子的儿子都高中毕业了,在我们厂当汽车司机。长得特像当年的书记。

(《梦萦西山》系列之一)■[目录]


配 种 站
—————

  从前在工厂的时候,听话匣子里说西方资产阶级的性解放如何如何糜烂。我
心里话,“这西方的性解放还能比我们厂更解放么?”好多年后到美国一看,果
然是差远了。在研究生院里,男女生之间也就是借借笔记,讨论一下功课。在单
位里,男女同事之间一句过头话都没有。生怕被打成性骚扰。

  当年我刚进厂的时候,工人师傅规矩得很。也就规矩了一个月。后来听说,
我们报到之前,曾召开了一次全厂大会。头儿在会上说,“人家学生是来接受咱
们再教育的,咱们平时言行都收敛点,不许给工人阶级丢人。”当领导的以身作
则,大家也挺给面子,憋了一个月,才都原形毕露。

  我的师傅是个女党员,二十几岁。我刚进厂,她还上我们家家访过。我对她
很尊敬。直到一个多月后,我看见她在工作中和一个男师傅闹着玩,让人家爬在
身上咣唧、咣唧地做“俯卧撑”。此后,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不是那么高大了,
但亲切了很多。

  要说闹,谁都服我们车间主任的老婆。她有一次领着几个女工把一个男工裤
子扒了,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事过几十年,她早已退休了,但人们现在仍
然不时谈起那次壮举。

  书归正传,下面就说配种站。

  我们厂一半以上的工人来自河北、山东等地,因为北京人除了我们这些分去
的学生,没人愿意上我们那儿。外地工人来了,家小却被迫留在老家。北京户口
金不换嘛。

  一年十二天探亲假,加上春节五天法定假日,减去路上两天,外地工人每年
只有半个月的家庭生活。所以,很多人就把家属接到厂里探亲,住上个一、两个
月。

  厂里没有空房,只好让来的家属一律挤女工宿舍。两口子要亲热一下,只好
争分夺秒,见缝插针。闹出的故事和笑话我就不一一尽述了。只说和我一个宿舍
的邢师傅有一次把老婆从山东接来了。为了方便,他就让领导趁我们宿舍其他六
个人上白班的时候安排他上夜班。可我们中午总免不了要回宿舍打个盹。况且有
时候下了班,邢师傅还和他老婆关了门在屋里。这倒好,每次进自己宿舍,我们
先要在门口使劲咳嗽、跺脚、然后长时间徘徊,好让他们俩穿戴好放我们进去。

  厂里听大家抱怨多了,没有办法,便拨款在厂南头盖了一排十几间瓦房,叫
作探亲宿舍。谁的家属要来,先到厂部登记排队,每次使用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月。

  我们不管那排房子叫探亲宿舍,我们叫它配种站。

  配种站一盖,一种新的群众娱乐活动就在我们厂展开了。这就是听房。

  要说这听房,在别处可能也算流氓活动。在我们厂没事,书记带头听。不光
听,第二天上班还议论。

  “我说老邢,你那老婆可以,夜里真给老爷们作劲。比我们家那口子强。”

  “你看狗子,整天累死累活,省吃俭用,攒下钱养家。他媳妇刚来,头天晚
上就不让他碰。狗子他是怎么调教的。”

  “老二,今天晚上别关灯,把糊窗户纸弄个缝。你平时瞎吹,今儿晚上哥几
个要看你的真本事。”

  被听的人是从来不恼的。况且有的人还偏要当众人显显自己在床上的手段。

  配种站,成了我们厂的大戏台。

(《梦萦西山》系列之二)■[目录]


老 谢
———

1.

  我进厂的时候,老谢已经六十多岁了,在我们这个位于北京西山脚下的工厂
任革委会副主任。老谢没退休,退休了也没地方去,他光棍一条,在集体宿舍住
一个大单间。

  老谢虽是副主任,却连党员都不是,因此也参加不了厂里的核心决策。开大
会的时候,他从不坐主席台。这个时候他如果到场,也是和我们坐在一起,胖胖
的脸上永远带着酡红,身上永远散发着酒气,谁都不理。老谢一天三顿酒,平时
兜里还总装着一个扁酒壶。

  老谢在厂里不怎么管事,但是对生产的所有环节比谁都清楚。他不管是不管,
一管就管到点子上。大家也服他。如果有什么事连革委会主任都排解不开,才让
他出马。

  记得有一回,连着下了两天暴雨,水眼看就要淹进我们厂的砖窑。里面正烧
着砖的轮窑进了水就会爆裂,俗称炸窑。一炸了窑,少说要修一个月,维修费不
算,产值损失就要十几万。这在七十年代是个天文数字。

  正是夜里,平时盛气凌人的主任和书记带着大小头头全来了,挨着宿舍的门
作揖,让我们出去挖沟、筑垒,挡住洪水。

  就是一个人也叫不动。嘴里答应着,磨磨蹭蹭谁也不出宿舍。

  那时候不比现在,就是全厂停产,工资也照发。深更半夜,黑咕隆咚。刮风
打闪,下着瓢泼大雨。这几个当头的平时又那么孙子。谁出去玩这个命。

  我们几个刚把书记支应走,正靠在床上烦着呢,突然听见附近几个宿舍的人
都在朝外走了。叮叮当当,又传来工具碰击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呢,老谢一推
门进来了。随着进来的还有一身的酒气。

  “起来,抄家伙,走!先去窑南边。”说完,他一摔门又到隔壁叫人去了。

  大家没什么好说的,披上雨衣,拿起靠在屋角的铁锹,走进了漆黑的雨夜。

2.

  老谢虽不是党员,但入过党,而且前后入过两次党。他一九二五年就在湖北
黄安县参加了共产党组织的农会,当时才十五岁。一九二七年他入了党,并参加
了著名的黄、麻暴动,事后任一个乡的赤卫队党代表。一九三三年红四方面军反
击田颂尧三路围攻的时候,老谢已经是团长了。

  老谢在那次战役中立了功,但不久之后却开小差了,随即被开除了党籍。这
是他档案中的第一个污点。

  一九三八年,老谢跑到山西,找到了八路军一二九师。他从头当兵,一九四
○年再次入党,到一九四三年,又是冀南根据地的一个县大队长了。但延安的整
风运动早已开展到了各抗日根据地,老谢三七年开小差的事又被兜了出来,在干
部审查中被停了职,不久被第二次开除出党。他呢,几个月后又不知去向了。这
是老谢档案中的第二个污点。

  解放战争开始后,三十几岁的老谢再次入伍,仍然找的是当年和他一起参加
黄、麻暴动的老相识。老相识这个时候已经是纵队政委,但因老谢的历史,也不
能重用他,让他下连队当了司务长,入党的事根本谈不上。

  四九年之后,老谢已经积军功当上了营长,但还是没入党。老相识上调北京
的时候带上了他,让他到新筹建的解放军军事学院当个小干部,偏偏碰上了五○
年的镇反运动,老谢被抓了起来,两次开小差的事怎么也说不清楚。那么大的运
动,谁也帮不了忙,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判了二十年徒刑。

3.

  “亏得是在北京,要在外地,早毙了”。给我们讲老谢故事的政工科长刘得
胜说。

  我们厂的前身属于北京劳改系统,刘得胜是劳改干部,从前专管老谢还审过
他,所以知道得清楚。

  “他为什么开小差呢?”有人问。黄安县在四九年后改名红安县,五五年评
军衔的时候出了一百多个将军,人称将军县。老谢要是当初不跑……

  “组织审查到他头上了呗。” 刘得胜说。

  “嘿,那是张国涛搞的肃反扩大化,不算数的。”

  我那个时候十几岁,已经看过所有的《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上面都
是共产党打天下的回忆录,所以知道点。

  “审查错了,以后自然有党给平反,自己一跑,性质就变了。当时周围都是
白区,谁知道他跑到哪里?”

  “让张国涛审查的人多半给毙了,平反有什么用?”

  刘得胜盯了我一眼,那是政工科长标准的眼神,让我把剩下的话都咽回去了。

  刘得胜恨老谢恨得咬牙切齿,但得罪不起。老谢别瞧平时不怎么管事,就是
爱训刘得胜,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管当多少人也给他下不来台。

  冲刘得胜的那个缺德劲,我们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倒是冲老谢那个血性脾
气,当年在刘得胜手下当劳改犯的时候是怎么忍过来的。

  刘得胜恨老谢,但也喜欢背后说老谢的故事。一提起自己管过老谢,总掩盖
不住一丝得意的神情。

  老谢是一九六二年提前释放,留厂就业的。当时全国阶级斗争的弦松了一松,
老谢从前的老战友给北京公安局打了个电话,就给他平反了,还给了干部待遇,
行政十八级。但他历史上还有两次开小差的大尾巴,哪里都不敢要,厂里终于在
一九六四年从劳改系统转到地方后安排他当了副厂长。

4.

  我心里痒痒,总想找老谢聊聊,套他讲讲打仗的故事。

  我们农场还有另外几个从前的老红军、老八路,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到了这山
根底下,他们的故事我可听了不少,有的不用去找,自己逢人就讲。可是老谢从
来不和别人提从前的事。

  有一次我以为机会来了。当时我们正在坐在土坡下面打歇。土坡挡住了风,
冬天的太阳迎面照过来,浑身暖烘烘的。

  这时候老谢走了过来。大家一见,都说:“老谢过来坐坐”。老谢在厂里和
谁走得都不近,也不怎么和人说话,但有一点好,没有架子。看大家让他坐,他
就笑眯眯地坐下了。坐下后就半闭着眼睛在那里醒酒,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谢,我上次给你的烧酒怎么样?你要喜欢,我过年探亲的时候再给你带
两瓶回来。”

  “老谢,纳家屯有个老婆儿才五十出头,刚死了老伴儿,孩子都大了没挂累。
人长得可白净了。要不要我给你说说?”

  老谢还是笑眯眯的,就是不出声,在那里养神。

  “老谢,给我们讲讲打仗的事吧。”我说。

  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能感觉出来,他们都在支楞着耳朵听着。

  “打仗,”老谢操着湖北口音开腔了,“有什么好讲的?”

  “我知道,你在打田颂尧的时候立过功。就讲讲那次吧。”

  老谢的脸沉下来了,没有理我。旁边有人冲我吐了吐舌头,我只好作罢。

5.

  老谢死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后来才有人想起好几天没看见他。打开宿舍门
一看,都有味了。

  验尸结果说是心肌梗塞。

  老谢身后没啥遗物。他的手表跟着他上了火葬场。一辆自行车归了我们厂工
会。

  人们在他宿舍的箱子里还发现了一顶当年红军的八角帽,让刘得胜收到政工
科的保险柜里。我们几个分来的学生忍不住好奇心,让刘得胜拿出来看了看。这
是一顶粗布缝制的灰色军帽,上面缀了个红色的五角星。和电影上的一样,却又
没有电影上的好看。旧了,在箱子里压得没了形。

  “这是革命文物呀”,有人说。

  刘得胜露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那要看让谁戴过”,他答到。

  我看着老谢四十多年前开小差时珍藏起来的这顶军帽,想起了巴尔扎克在
《夏倍上校》结束时写的一段话:

  “他这个命运多奇怪!生在育婴堂,死在孤老院,那期间帮着拿破仑争略埃
及,争略欧洲。”

(《梦萦西山》系列之三)■[目录]


秦 师 傅
—————

1.

  我们厂的家属宿舍就在厂里面,紧挨着生产区。一进厂门,先要沿着柏油路
穿过一排排的家属宿舍。多少年都是这样。不同的是,家属宿舍当年都是平房,
现在路东仍是平房,路西则修起了好多六层的楼房。

  好多老工人拒绝搬楼房。楼房虽然设施齐全,茅房和自来水就在自己屋里头,
但没有个前后院。老工人都来自农村,喜欢种个花草蔬菜什么的,所以宁愿不方
便,也愿意住在那些已经盖了几十年的红砖平房里。

  当年的老工人差不多退完了。家在外地的都回去了,好把子女换来顶替,弄
个北京城市户口。我肯定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家在北京的,能耐大的就作个小买
卖,本份些的没事就在路边上晒太阳,下棋、打牌、侃山。

  我每次回厂都会碰见几个过去的师傅。

  “京人,这些年你在哪呢?”

  “回头到家里坐坐。我等你。”

  随手抓过一个路过的青工:“这是电工老黄的儿子,现在设备科。这就是我
常给你们念叨的京人,叫大叔。”

  我尽量摆出长辈的样子,领受了这一声不太情愿的“大叔”。

  还有的比较简单,“回来啦”。再没下文了。

  今年回厂,我碰见了秦师傅。当时他正提着一包杂货朝家走,一定是刚从厂
里的小卖部出来。

  他见了我连招呼都没打。我叫了他一声,他只是点了下头。

  还记着当年的事呢。

2.

  秦师傅是我们厂的木工。木工房和电工房一样,不属于任何车间,为全厂服
务。平常的时候,只有秦师傅带一个青工在里面做。

  当木工是很吃香的,很多人有求于木工。家里钉个桌椅板凳,修个门窗,有
面子的,可以请秦师傅去,一顿好饭,一瓶好酒,全齐了。没什么面子的,到木
工房要个边角废料一定没问题。至于什么是边角废料,还不是秦师傅灵活掌握。
只要别太出圈,他一般不驳大家的面子。

  秦师傅还有一个绝活:糊顶棚。家属宿舍的平房都没有天花板,如果不糊顶
棚,在屋里抬头就看见瓦,冬天冷,夏天热。所以都要糊上顶棚。糊顶棚绝对要
用《参考消息》。到文具店买白纸太贵也不经脏,煤球炉子一熏就不好看。《人
民日报》虽然每张比《参考消息》大一些,但也不合适,因为上面尽是国家领导
人的照片。

  在屋顶下面先绷上铁丝,再用百十张《参考消息》糊出一个平整的顶棚,全
厂能接这个活的凤毛麟角,而秦师傅糊得最好。

  家属宿舍里住着二百多家,就说三年换一次顶棚,也把秦师傅忙得够呛。他
有时一个星期天要糊两、三家。那年头谁也想不起为这事给钱,就是给钱秦师傅
也不会要,都是义务劳动。

  所以,秦师傅在我们厂人缘极好。

3.

  我也求过秦师傅。和他要木头钉过马扎、小书架。

  我的小书架还是秦师傅亲手钉的。这可是很大的面子。让他钉个半人高的书
架,就和让华罗庚到小学讲四则运算一样曲才。

  可是秦师傅喜欢和我聊天。天南海北,他最喜欢聊《说唐》。我也喜欢《说
唐》,不为别的,为的是天下第三条好汉是我的本家。

  “秦叔宝最义气,是《说唐》第一个英雄”。秦师傅说。

  “第一条好汉是人家李元霸,秦琼且轮不上呢。他要是和我们裴元庆打起来
…”

  我们俩见面经常这么抬杠,其乐无穷。

4.

  到了冬天,土冻了,生产瓦坯的车间停产,车间里的女工有很多到木工房帮
忙,给厂里大量使用的铁锹、铁镐装上木把,钉出下一年要用的托湿坯的瓦板。

  老女工有很多往家里偷木料。那时候兴起自己钉沙发。下班的时候掖回一根
一米长、十公分宽的柞木,足够作根扶手了。自己家偷够了,还帮别人偷。

  说是偷,但在大家心目中并不丢人。差不多十年没涨工资了,一个月四、五
十块钱,活又那么累,拿厂里点东西算什么。再说了,人都是国家的。我们就是
工厂的主人。

  所以,在我们厂,偷私人东西最下三滥,但拿厂里东西不算偷。你有本事,
把财务科保险柜搬家去,大家只会叫好。

  但木料损失一多,厂里急了。叫秦师傅管,他老好人一个,也管不住。增加
护厂的,可都是一个厂的,谁愿意得罪人。你抓了一个女工,他男人也饶不了你。

  但女工们也要给护厂的一点面子,不能明目张胆朝家拿。她们一般是穿条北
方农村常见的肥肥的大裆裤,下班的时候把木料别在裤子里。有时候木料太长,
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护厂的老爷们儿看见了,逗趣说:“嘿,不怕短粗,就怕细长,换我这条搁
里头吧。”

  “看我把你那玩意儿薅下来。一边闲着去。”

  接着两下相安无事。

  厂里后来出了个损招,挑几个平时求上进的青工组织了一个民兵小分队,专
门在木工房周围转悠。这些人不讲情面,这才止住了木料的大量丢失。

5.

  我一天下夜班回宿舍,已经是半夜了。厂里悄无人声,连护厂的和值班的民
兵都看不见,不知躲哪烤火去了。还没走到木工房,就看见一个黑影,扛着一截
两米长、三十公分宽的整料奔了过来。

  我心里一紧,“真他妈胆大。厂里三令五申,这要是给人抓住...”

  一照面,原来是秦师傅。我怕他尴尬,没打招呼。他样子也紧张,没理我,
擦过我朝着家属宿舍的方向飞也似地奔了下去。

  我继续朝前走,突然迎面又跑过来几个民兵小分队的人。

  里面的小王跑过去的时候得意地对我说:“我们盯他好几个晚上了。瞧好吧
!”

  我那天晚上没睡好觉,心里总惦记着秦师傅。

6.

  秦师傅作为木工房负责人监守自盗,在全厂大会上被点了名。罚了一百多块
钱,从工资里逐月扣除。他还被调到一车间当壮工,一年之后才回木工房。这种
事,没给公家抓住,大家都觉得无所谓。一旦抓住,又大张旗鼓处罚,很多人就
对他侧目相看了。至少觉得他太笨,看不出形势来。罚钱事小,丢面子事大。秦
师傅以后像换了一个人,很少有笑脸了。

  他也再不理我了。我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给我好脸。他以为是我通报的民兵。

  我很委屈。当年燕国侠士田光被太子丹无端怀疑时的心情,肯定和我的一样。
但我没有像田光那样抹脖子以表心迹。而我的骄傲也使我不愿找秦师傅去表白。

  “甭理他”,我的朋友们对我说,“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不会干那种事。
他小肚鸡肠,犯不上和他解释。”

7.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师傅老了很多,早退休了。我在路旁看见他的时候,犹
豫了一下,是不是现在最后解开这个疙瘩?但又一想,干嘛去揭他的老伤疤。我
失去了他这个朋友,但我问心无愧。

(《梦萦西山》系列之四)■[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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