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2期·总第36期
1998年2月1日出版
【新汉诗】
·祥 子· 有桔子的老人
·非 杨· 早 晨
·J H· 黑 鸟
·梦 冉· 梅 妻 鹤 子
·鲁 鸣· 忘 记 黑 暗
·雪 阳· 你是否已经醒来
【河床】
·项 勇· 走 吧
·默 默· 在爷爷的大金牙照耀下
【潮声】
·钟 鸣· 徒步者箴言〔连载之五,完〕
【如是我闻】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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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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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祥 子·

有桔子的老人
──────

  一个人快死了
  这事在预料之中
  他已有多年未曾出门
  晚辈们从外地赶来
  拖儿带女上楼
  我听见房板叽叽地响
  在床上盘算日子
  我们素不相识
  老人和我
  从来不说一句话
  他也许囤积了些东西
  在他慎微的一生中
  一些碎屑颤落在我的帐顶
  这两夜小鬼们哭个不停
  下午我看见他们开窗
  紫色的绒布差点脆断
  那么这事也终于过去了
  可以睡个好觉
  我正是这样想着
  他却从窗下钻出头来
  嘴里抿着瓣桔子
  手里抓着一瓣
  伸出的下巴上淌着橙色的汁液
  挤在发霉的花钵之间
  像只敲瘪的脸盆
  扒着窗台张望
  问我要不要桔子
  这满脸褐斑的混蛋
  没有一颗牙齿
  没和我讲过一句话
  他快死了
  却有很多桔子
  就这样毁了我一生

(1997.9)■[目录]


·非 杨·

早 晨
———

  一夜大雨也不能冲刷这座城市。
  人们刷白牙齿,出来呼吸街道两旁的新鲜废气。
  街道中央是一条马路,政府专门划出来给汽车奔驰。
  汽车,主要依靠爬行和排放气体得以生存。

  展开晨跑的人们也展开清洁的工作,
  他们展开肺叶要把气流过滤得干净一些。
  还有什么空气清洁器,能比他们的肺腑,更加功能齐全而又设计优美?
  还有什么能源,能比他们的健康,更加分文不需就能消费殆尽?

  况且,他们有丰富的健康。
  和广大市民一样,和你我一样,
  这群晨跑的人们,也衷心希望
  我们的城市能够呼吸顺畅,不感冒,健康长寿。

  总之,把牙齿刷得雪白的人们纷纷出来,
  穿上汽车,或者

  穿上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毛,迎接早晨。
  早晨,街道两旁的废气新鲜出炉,免费供应。

(1998.1)■[目录]


·J H·

黑 鸟
———

  我开始走动
  大雾的天 一只
  黑鸟
  飞过麦田
  在山腰的树上
  停住
  树在
  这个院子里
  树不在
  这个院子里

  我在池塘边走过
  清晨之鱼 从水面
  潜入水下
  鱼的骨头 在桌子上
  象一个字
  一动 不动

  这个字 变成
  我给我的
  遗产
  它在地上挖一个坑
  造一个坟
  从中取出一根
  沾着泥土的骨头
  我的
  骨头
  我行走
  我的祖先和子孙们行走
  这根骨头一动不动
  如同
  黑鸟

(1996.8.30)■[目录]


·梦 冉·

梅 妻 鹤 子
———————

  不能停的夜是鹤
  滑翔在梅花将冻
 

  寒室与月亮相约
  迷恋肉香,叹息天空若井

  或以书页翻飞的情绪
  游离地,吹去庭院里的叶

  南方众多的湖泊
  灿烂,非凡,接近结束
  开始一如既往
  不忍相忘

  去,去的地方
  从不提起寂静的耳朵
  能听见灵魂

(1996.12,旧金山远郊)■[目录]


·鲁 鸣·

忘 记 黑 暗
———————

  这已经是第三次
  我披衣而起
  目睹自己的面孔
  在灯影下成为石碑
  那场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终于在身上落根
  我怀念风雪中的情景
  不想为自己的夜间命名
  这本来是很痛苦的疾病
  全部过程是沉默无语
  我的精灵让我付出代价
  逃避哲学的语言

  许多不和睦的物体相撞
  发出自然和不自然的声音
  我在静静的冬季里
  倾听
  西南方向的精神手淫
  仍然是穿越世纪的自慰
  我为之感动
  用自己的一片真诚
  为传达原则而独立经营
  我开始忘记黑暗
  在所有的光线中
  停止睡眠

■[目录]


·雪 阳·

你是否已经醒来
———————

  风在森林里;水在大海里
  星星在无法分割的天空里
  一切依然完美
  但都无缘无故

  对照镜子画自画像
  自己。是唯一的既成事实
  其次是世界
  你的肩膀上粘着一方天空

  天空下是想像的果园
  孤独的浆果
  如果不能凭想像获得
  你也不再是盗窃的罪人
  人是世界的一角
  如果你知道如何遍满
  你自己就是世界

  头部 没有对手的镜子
  谎言与邪说的战争
  往往谎言得胜
  一种骨瘦如柴的快感
  难以用同样的方式再次完成

  一种相似。是你和你的孩子
  另一种相似。是故国
    和隔壁无人的空房子
  在夜间传出时断时续的寂静

  你唯一可做的事
  也许是写。一篇很长的诗
  很大的天空;很久的悲痛
  因为在冬天的果园里
  你看不清赶路的苹果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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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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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京不特

·项 勇·

走 吧
———

叭达叭达地走

 “走吧!”

  罗梭说完这句话后仍坐在那里。他目光迟疑地望了望门外的空气,感到该走
了,后背就慢慢离开深朱色的高背木椅,摇晃着站起来,往外走。

  我们也跟着后背离开木椅,摇晃着站起来,往外走。没有走出几步,太阳的
光芒扎破了我们水袋子似的身体,浑身开始冒汗。我不自觉地扭头往回望,看见
了黑底红字的“食为天饭庄”招牌--很破的一家小酒馆,但里面有空调。

  我们刚才在那家小酒馆进了食,喝了许多啤酒,接着又坐了老半天,觉得该
走了,然后出现在正午的大街上,迎面碰不上一个人。

  罗梭叭达叭达地走在前面,肩头一晃一晃,拖鞋拉出懒散的节奏,飘荡在正
午灼热的空气里。

  我们跟在他后面,恹恹地走着,拖鞋也奏出叭达叭达的节奏。我们的节奏与
罗梭的节奏形成远近呼应的效果。

  此时汗开始在重力作用下沿着皮肤爬行。眉毛像两道堤拦住了从额头流下来
的汗,但还是有汗流到了眼睛里,使眼睛酸胀难忍。我停下来用餐巾纸拭额角和
眼眶边的汗。
  “你哭了?”
  这时我听见罗梭在问我。
  不……不,我为什么要哭?

  我将揉成一团的餐巾纸夹在拇指和中指间狠狠地弹出去,继续叭达叭达地走。

  罗梭双手掀起T恤衫的前摆扇动着,他停下来等我们。他的黑色T恤衫在阳
光下显得陈旧不堪,像一张经雨水多次淋过的黑伞布。他比我们流出了更多的汗。
  我们是指两个人:我和小黑。

  罗梭等我们快跟上他时,仰头望了一眼白白的太阳,没有说话,又叭达叭达
地走着。
  我们有些支持不住,慢慢向一团树荫靠拢。

  我和小黑走在树荫下,感到好受多了。小黑想喊罗梭到树荫里走,我没有让
他这么做。

  没有什么树荫,几棵春天刚插上的树桩,吐出了几片花稀稀的叶儿,在阳光
下艰难度日。

  我走在树荫下,不禁浮想连翩,不觉得那么热了。我们和罗梭的距离变远了。

  罗梭突然停下来,他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脸部呈现出奇怪的阴影,双眼窝、
鼻梁下和下颏处都是阴影。他满脸赤红,冷冷地看着我们走在树荫下。我忽然想
起以前看过外国人画的一幅画,画上的人的站姿跟他惊人地相似,只是画上是女
人。

  我按着自己的想象,出神地看着他,继续走在树荫下。小黑却走到街心去了。
我和罗梭对视着,最后我还是低下了头。

  “这点儿树荫只够泡两杯茶!”我对树叶奚落了一句,也走到白亮亮的街心。

  街上没有人,也没有汽车驶过,跟深夜一样寂静。一轮皎洁的太阳像充足了
电的月亮一样可怖。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死死盯着罗梭汗涔涔的后背迈着坚定的步子。我把他看作沙漠里的一座海
市蜃楼,简单得没有想法。我想骂他或者揍他一顿,尽管无数次半开玩笑似的摔
跤证明我不是他的对手。
  没有一丝风。
  这样的夏天跟树叶一样多。
  地面的热气像积成一尺厚的热水,我们的双腿就像在热水中涉行。

  我们三人的影子在阳光下成为很小的三团阴影,好像太阳释放出来的不是光,
而是帕斯卡。压力把我们掼在地上,我们集中的阴影成了能够蠕动的变形虫,我
们只是这种史前动物身上的一个触突。
  我感到了双肩无比沉重,同时两腿软绵绵。

  小黑总是那样抿着嘴皱着眉走着,不时用T恤衫的下摆擦脸,把脸擦得透红,
像只蒸熟了的螃蟹。

  我们就这样跟在罗梭的后面漫无目标地走着。谁也不愿去打断他的好兴致。
我觉得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我们一开始没有问他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知道
跟他走或不跟他走都没多大意思,我们就牺牲一下自己的气力和汗水,陪他在烈
日下逛大街吧!这纯粹是他妈的胡闹。我们为什么要牵就他?我不想把这件事说
得这么严重,但谁也受不了这样一厢情愿的忠心。如果出于哪怕是一纤一毫的功
利,我们早就把他这个朋友给甩了。他毫无用处,虽然他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
工厂在两年前就让工人自找出路去了。长明街整条街卖鸡蛋的都是他们厂的。我
们不是出于任何利害关系和他玩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从小就光着屁股在一起玩
过泥团。

  罗梭仍埋着头在前面叭达叭达地走着。

  汗潮潮的睫毛使双眼模糊不清。我感到了一阵阵胸闷,呼吸急促了许多。这
时小黑哇地一下吐出了酒菜混合物。他在炎热的夏天喝啤酒喝醉了,这是一件新
鲜事。在冬天里他能空着肚子喝半斤或八两北京二锅头再去上夜班在机床上铣螺
丝。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罗梭仍在前面叭达叭达地走着,像一张飘忽不定的黑纸。身后发生的事他什
么也不知道。

  我搀着小黑回到树荫里。小黑抱着头牙关紧锁,眉头打成死结,他痛苦地呻
吟着。

  恶毒的气体呛入我的大脑,让我像伤寒病人一样打起冷颤。罗梭不是人,他
是他妈的非洲驼鸟!

  我恨恨地说着,一股恶气从腹部往上涌,我感到一阵抽搐,和小黑靠在一棵
树上竞相呕吐起来。呕吐给我们带来快感,我们像狗吠一样呕吐,感到轻松了许
多。

  等我们剧烈的呕吐结束,抬起头来看罗梭时,罗梭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清醒地在街道两旁四处搜索,没有发现罗梭的影子,靠在树上茫想了一阵
子,有些莫名的高兴。
  小黑仍在抱头沉思。他像闯入天堂一样缭乱。

  我机警地搀起小黑,想趁罗梭消失的时候逃离大街。逃跑心理使我醉意全无,
我想这一定能给我快感。这样的情况纯粹是胡闹。我不愿以这种踉踉跄跄的形像
出现在正午的大街上。

  谁也不知道罗梭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突然出现在我们不远处。我感到狭路
相逢的刺激和尴尬。我奇怪地将我们想象成小偷和警察的遭遇。我搀着有气无力
的小黑,不自主地低下了头。

  他是警察吗?谁也没有做亏心事,为什么低下头的却是我?我企图鼓起自己
的勇气,却得不到小黑的响应。

  罗梭奇怪地看着我们,觉得我们的行为不可思议。他感到很滑稽,不出声地
笑了几下,手向上一扬,扔起一只细玻璃管,然后又接住,好像是说等着瞧。
  他刚才的消失与这只玻璃管有关。

  我和小黑没有多少心情去看他玩什么花样,这样的天气没有游戏可言,逃避
炎热就是我们的工作。
  他将玻璃管慎重地放在街心,然后向我们走过来。
  他走近我们时,看见了我们的呕吐物,叫我们到街道对面去坐。

  我们有气无力地穿过淌着热空气的街道,到了街道的另一边,靠在一家关了
门的土产门市部的铁栅门上。太阳再也不能直射我们了。

  我问罗梭刚才去干什么去了,他指着远处的玻璃管说去买那东西去了,我说
商店里还有人吗,他说有。

  我们不再愿意说话,三个人望着不同的方向微喘。皮肤感到粘湿和火辣。

  我的头好像长在海水中的海带,随着呼吸一荡一荡,靠在铁栅上木木的大脑
仿佛不是我的。有一种液体开始从脑中恍恍地流出,然后又汇聚成我的面貌,一
个……接着又一个,许多人在围观我,他们一模一样……我很喜欢这种幻觉,得
意地瞧了瞧他们两个。
  小黑目光下垂,每吸一次气就呻吟一声。
  罗梭睁睁地望着远外的细玻璃管发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里逗留。
  我看着我的许多种面孔,觉得很有趣,也很好笑,就笑出声了。

  笑声把罗梭和小黑吓着了。我也没有料到自己能发出这样古怪的笑声。

  “你怎么了?喝多了?”罗梭伸着脖子问我。小黑也停止呻吟,眼帘向上轮
了一下,看看我没事,又垂下了眼。

  我很不自在地摇了一下头,嘘了口气,作出一副莫明其妙的表情。我确有莫
明其妙之感,好像刚才的一串怪笑是关在我脑子里的一堆玻璃球,趁我张开嘴打
呵欠时,就骨碌碌滚了出来。这串笑没有经过中枢神经的允许就发出来了,这串
笑的产生不符合神经反射的手续,或者说手续残缺不全,所以让所有的人感到陌
生,包括我在内。
  我们谁也放不过一串残迹的笑。

  我还是不能完全使他们停止对我的猜度。虽然我用尽办法驱走了他们对我的
好奇,表明我的大脑是正常的,只是我的笑不符合审批手续。我只好停止解释,
因为我的解释使我的不正常更加真实。
  我只好望着自己面前的地面发愣。

  这时,罗梭好像记起了什么。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用脏手拍了拍肮脏的
屁股,径直向街心走去。
  我们都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太阳地里拾起了那支玻璃管,高高地扬起,用力甩了两下,一边走一边
对着空气看。

  等他走近了,我们才知道他拿着一支温度计。玻璃管表面有刻度,里面是染
红的液体。

  “龌龊!48摄氏度……!”罗梭兴奋地跑过来,手里的温度计像一根烧红
的铁丝。

  “快看,龌龊!48摄氏度。”他急不可耐地把温度计凑给我看,又凑给小
黑看,好像怕难得的实验现象稍纵即逝。
  我没有想到小黑跟我一样对此不以为然。

  48度又怎么了?我觉得关心自然现象是最无聊透顶的事。住在城里的人完
全可以不须天气预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冷了就回家加一件衣服,热了就脱一
件,下雨就打伞。因为我们对自然毫无企求,我们只需要对付自然,使自己的皮
肤获得最好的感受。“春雨贵如油”这样的俗语在有土壤的地方才会产生。
  我们淡漠的态度使罗梭蒙羞。他的兴致随红色的温度计液一起收缩。

  他还想解释什么,拿着玻璃管做了几个唤醒民众的动作,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和小黑此时正昏昏欲睡。
  “48摄氏度这个城市就不适合住人了!”
  他非常肯定地作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那我们呢?我们是什么?48摄氏度,我们却还活着,你怎么解释?

  我轻易反驳了一句,罗梭哑口无言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张望着空旷的街
道,几次欲言又止,大有秀才遇到兵的尴尬和不甘心。
  我们是害虫!他憋了很久,才说出一句广告词。
  我和小黑都不约而同地笑同喷饭。他却还在那里满脸严肃地说:

  “我们是害虫!就是害虫!你们不懂……我说的不是那个害虫的意思,我说
的是……”

  他还在那里辩解。我想他的思维出了故障,他想我们相信我们是害虫,我们
认了,他又辩解说我们不是那个害虫。我和小黑懒得听他一本正经地从害虫引申
出什么意义,只是大声唱: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我们边唱边呵呵地笑。他的这句话激活了我们的兴趣,我们仿佛喝了一杯酸
梅汤后从油晕中恢复了食欲一样,大肆说起笑话来,同时从地上爬起来,也用脏
手拍了拍肮脏的屁股。

  罗梭显得郁郁寡欢了。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大路中央,在白烈烈的日光下开始
叭达叭达地走起来。

  我和小黑并没有走到马路中央,在树荫和墙檐旁择荫而行,拖鞋拉出零乱的
声音将罗梭叭达叭达的声音淹没了。


扑通扑通地游

  等罗梭走到江堤的缺口处时,我叫住了他。我说:
  罗梭!你要干什么?这么热的天气,你不要命了吗?

  “要命?你说回家?回家才是不要命。这么热的天气,呆在家里无异于自杀。”
  他没有转身,只是扭过一颗汗淋淋的头说着。
  我没有料到他的头能扭这么多。

  我还想说点什么,小黑热得不行了,催着我说,走吧!走吧!不要说话,说
话更热。
  可是……
  可是走吧!小黑也嫌我话多。

  我基本上被他们两个人的意志挟持着离开了城市,在灰扑扑的江堤斜坡上走
着,很远就看见白得耀眼的江水浑流不止。

  这条通往江边轮渡码头的土路由于久旱无雨的缘故,表面足有一寸多厚的尘
土。

  拖鞋发出的声音不再响亮,听起来就像冷水滴落在火苗上一样哑然有声。我
随着斜坡给我的势能,一步一顿地往江堤走去,后背总像有人在推。

  小黑扬着头在我前面走着。午后的热风从豁口里穿过,混杂着江水寒冷的气
息。鸣蝉轰鸣的声音塞满了空气,我感到呼吸困难,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指
望了。

  罗梭在更前面跑起来了。他四肢大幅度摆动,拖鞋带起两团浓灰,然后两只
拖鞋依次飞离脚跟,两只臂膀向上扯动黑色T恤衫。只见眼前一团灰尘中飞出了
一只硕大的黑色蝴蝶,伴随着黑蝴蝶飞行的是一只猴。在靠近江面的一段陡坡上,
他任由重力势能往下乱冲,不带一点控制,以致他的胸膛总比四肢要先行一步,
他像一名百米冲刺的运行员,以满弓的姿势扑入黄浊的江水中,发出一种类似烧
红的钢块淬水的声音,给午后宁静的江面带来不安。

  小黑先将两只拖鞋脱下来,然后用沙埋上,以免被太阳晒热后烫脚。他很沉
着地脱了上身的衣服,才露出比脸稍白一些的身体。他用江水拍了拍胸脯,慢慢
伏到江水之中,用很工整的自由泳姿势向江中心游去。他造出的浪和江水的浪很
快混淆不分了。

  我感到浑身无力,坐在防护林中的一块土堆上望着他们游泳。午后的树林显
得幽秘可怖,使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野猪林。我想夏天的正午具备了黑夜的
绝大部份特征。只是黑夜无光,正午有光。光像商品标签一样可以区别昼夜。

  我正在树林里面一阵胡思乱想,听见小黑在江里一边游一边喊勇子勇子快下
来,江里好凉快。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显得若有若无,我只能借助他挥动的手
势弄懂他叫喊的含义。
  我只是向他挥了挥手,没有表态,目光在江面搜寻罗梭。
  罗梭自从扎进江水后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我们都知道他的水性好,也熟悉他这种游法:先猛扎进水中,随后潜到宽阔
的水面,像鸬鹚一样冲出水面,然后开始抒展地游动。但每次在他浮出水面之前,
我们总会提心吊胆。我们怕的就是这万分之一提前来到。万一他……

  我焦虑地在远处的江面上盯着一颗颗浮动的黑色物体,怀疑那就是他的脑袋。
那些黑色物体很快表现出无机物的呆气。我排除沿江水流过的一批又一批黑色球
状物,仍没看见罗梭的踪影。我感到害怕起来,用手拢着嘴,向远处的小黑喊:
小黑小黑,你看见罗梭没有?

  小黑像八十岁的老大爷,半聋不聋,听出了异样,他用力踩着水仰着脖子喊:
勇子,勇子,甭问了,下面很凉快,你看你还罗嗦什么?还不快下来游。
  我急了,又大声喊道:罗梭半天不出水!

  你快下来吧!你才罗嗦半天不入水!小黑又将臂膀向后仰去,自由自在地在
水面上徜徉。
  我都快急出眼泪了。
  人一旦下水就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不让人恐慌。

  我从防护林走出来,想引起小黑的重视,罗梭失踪的事非同儿戏。就在我惶
恐不安地往江边走时,猛不丁发现罗梭正躺在下边不远的沙滩上。他将全身掩埋
在沙里,只露出一颗黑脑袋出气。

  见到他逍遥的样子,我恼羞成怒。我不相信刚才我对他的关心他全然不知。

  我快步跑上去,我要把他埋掉。你在装死,那我就成全你。他妈的跟你玩总
玩不痛快。

  没等我跑上去给他捂沙子,他就觉察到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
  “勇子,你在干什么?”

  我双手捧着沙,看着他的后脑勺,突然变得拿不定主意了。我说,这么热的
天气用沙子盖着,你不想活了?

  “谁说的?沙子是好东西。你看见沙子中亮晶晶的微粒吗?还有太阳,都是
好东西。你不能视他们为仇敌,这对身体有益!来,我也给你捂上。”

  他说着爬起来,黄灿灿的沙子从他身上滑落下去,露出一身凸凹的肉。他捧
起一捧沙子,意欲往我身上撒。
  我说去你的吧!我将我手中的沙子撒掉。
  我不视沙子为仇敌,我视你为仇敌,你让我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罗梭显得不高兴了,他将一把沙子在两只手中漏来漏去,说: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从来就没有附和过别人。

  我第一次这样毫不让步。说完话,我不再搭理他,脱了上身的汗衫,一步一
步向江中走去。等到江水沿齐颈脖,我就顺势双腿一蹬,游将起来。

  我在江中缓缓地游着,心里感到一丝悔意。我或许不该对他这样。这样想着,
我扭头望了一下罗梭。

  罗梭从沙地上站起来,做了几个伸腿弯腰的动作,扩一扩胸,回到了江水中。
他在水中用最难看狗刨式扑通扑通地游起来。
  我心里有些难受。

  小黑游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开始往回游。
  我也向着他的方向游去。

  罗梭一会儿潜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狗刨式,在水中显得得心应手。

  等我和小黑会合时,他也从后面游上来了。我们三人手牵手形成一个圈,然
后踩着水在水中慢慢旋转。

  幽凉的江水使皮肤紧缩。我们转了一会儿圈,自然放开手,向圈外后仰,颇
有点水中芭蕾的味道。罗梭还要这么做,我说我累了,让我在水上躺一下。

  我就将身体仰在江面上,等身体欲沉时,手脚舒缓地划动一下,身体保持水
平。我仰望着天,大口大口地喘气。江水在身边哗哗流淌着。他们在水中干些什
么我都不能看见和听见,江面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隐约能听到江水急剧的泛动,还有他们失真的声音。
  这时有人猛推了我一下,我将头抬起来。
  罗梭在我身旁凫着水,他用手指着远方示意让我看。

  一群黑色的江豚正在江心(像企鹅那样)跳跃着往下游游去。我们从前在江
堤上坐着观看过江豚跳跃,却从没离它们这么近。它们就在不远处和我们同水而
浴。
  江豚可以吃吗?我问罗梭。

  罗梭没有回答我,他被这种亲昵的距离鼓动了,他向有江豚的方向游去。他
的自由泳漂亮极了。
  这群江豚数量可观,给我们造成一种延绵不绝的错觉。

  罗梭很快离我们远去了。他离江豚很远,但在我们贴着江面看来,他仿佛已
经追上江豚和江豚一起在游。他的那颗黑脑袋在双臂击起的水花中时隐时现,仿
佛他成了一只跳跃的江豚。
  但他追不上江豚,因为他不是江豚。

  他没能追上江豚,他还在往江心游。在我们看来,他已经快游到对岸了。

  罗梭,别游了,江豚已经很远了。小黑显得力不从心,他不能将头伸出水面
很多,只是仰着面向罗梭去的方向乱喊。

  我也喊了。我们俩同时喊了。我们一边喊一边往江边游。江面此时显得空旷
浩大起来。现在无论罗梭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无能为力,他离我们太远,我们
只能当他的观众。

  等我们俩喘着粗气爬上岸时,代表他的黑点还在江心沉浮。由于离我们太远,
我们无法判断他是在向我们游,还是在继续远离我们向江对岸游。

  我和小黑都忧心忡忡,站在沙滩上不停地喊。此时,我们对自己的举动没有
一点信心,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办法。这么多年来建立起来的信赖,此时让自己都
感到怀疑。

  小黑和我静静地坐在沙滩上,都盯着那个黑点一语不发,尽力找一个可靠的
参照点,来判断那个黑点的方向。

  等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那个黑点在向我们靠拢。我和小黑相互印证了我
们的感觉一致,心里才舒了口气。
  我们各自穿好了衣服回到防浪林里,等待是唯一可做的事。

  大约半小时以后,罗梭才疲沓地从江里爬起来,他上岸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喊,只是在沙滩上四处望了望,就抓起黑色T恤衫,又在乱七八糟的
地方找到了拖鞋,径自一个人往江堤上走。他的举动使我们很伤心。

  我对小黑说,这种人真不俗,你把他蛮当回事,他却有你没你一样过。
  小黑不出声,他触了触我的肩,让我看看罗梭。

  罗梭一直没有发现我和小黑就坐在树林里。他从树林旁边的小路经过时,我
发现他在稀里糊涂地流泪。
  小黑喊道:“罗梭!你在干什么?”

  罗梭好像知道我们在树林里,他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很委屈地说,我没有追
上江豚,它们游得太快了!

  你怎么追得上江豚呢?它们是水中的动物,生下来就会游泳;你是人,学了
好些时候才会游泳。
  “人生下来也会游泳!长大了就变了!”
  罗梭说完用黑色T恤擦了一把脸,很落寞的样子。

  你不要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虽然没有追上江豚,你还是有收获!小黑
安慰着罗梭。
  “是的,是有收获,我嗅到江豚粪便的味道了。”
  罗梭满脸茫然地说着,好像还在回味那种气味。
  我想发笑,看见罗梭恍惚的样子,笑也潜进去了。
  罗梭!你这是怎么了?我感到罗梭怪怪的。

  “我刚才去追江豚了!可是没有追上。”罗梭手上搂着衣服站在太阳下面,
浑身红得像烤全鹅。
  这我们知道。我们都看见了,你游得很好!
  “没有江豚好!”罗梭还在迷思中。
  罗梭,你快到树荫里来吧!你太累了!我把罗梭拉到树林里来。
  罗梭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哽出了两颗泪。

  罗梭,天气太热了,你休息一下吧!我示意罗梭坐下,罗梭就坐下了。
  我们都感到很困,就一人靠着一棵树睡着了。

  我是因为肚子饿得咕咕叫才醒来的。

  罗梭和小黑也相继醒来了。他们也感到饿了。我就到轮渡上的小卖部买了几
根火腿肠,还有面包和矿泉水。

  我们很快解决了温饱问题,天已经很晚了。夕照晚江的景色过后,月亮也上
来了。

  江堤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白天被太阳囚禁了一整天,现在都像一座大监
狱放风的犯人,慢慢越过江堤,到江堤临江的一面斜面乘凉。男女老少,铺席带
凳的都有。卖冰棒和西瓜的吆喝声增添了这种繁荣气氛。

  罗梭对这种气氛很不适应,他说要换个位置蹲着。我们也觉得心烦,就跟着
他走。
  一路上我看见许多美丽的少女的裙裾在晚风中绰约。
  罗梭把我们带到江堤拐角处,将繁华的一幕抛到一边去了。

  江堤每年要修补,就使江堤外形成许多小水塘,里面杂草丛生,是蚊萤的好
温床。

  靠近小水塘的地方,许多萤火虫在明灭游弋。罗梭跑到水塘边抓来一只萤火
虫。
  我和小黑都不玩这种小虫。
  我们三人在一起混了一天,已经无话可说,无处可去。

  远方有女孩悦耳的声音,我甚至嗅到夜气中的芬芳。我感到这样的日子已不
适合我了。
  小黑问是什么意思,罗梭已经听明白了。他极平淡地说:
  “我去找一个来替换我,是要男的还是女的?”
  “我说说而已,你不必摆出一副谁也离不了谁的样子。”
  “是这样,不用担心,我们迟早要散伙的。我们已经不适合过集体生活了。
我们不能在一起玩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谁拦你了?”
  罗梭气哄哄地说着,我也气得不行。

  不!我只喜欢裙子!懂吗?裙子不是女孩!我讨厌这样,从生下来我们就在
一起,现在还是近得打嗝放屁都能听见。没劲透了。
  我响响地把这些话扔出来,什么后果也不考虑。
  你把女孩当女人而不是裙子你就对了。
  罗梭愤愤地说着。
  你把女孩当女人也没见你对过。
  我也没住嘴。罗梭在这方面的遭遇不比我强。

  小黑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双手把一根长绊埂草一分为二无穷无尽地分下去。

  你们都走了,那我怎么办?罗梭跟一只蚂蚁可以玩上一天,你喜欢裙子,
时显得格外平静。
  别客气,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你们都看见了吧!江下游那一片沙洲。罗梭站起来深情地眺望着远方黑色的
夜空,那儿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都知道,就是江心那片铁板洲。上面长满芦苇,还有野兔和野鸭……我
很快罗列着对铁板洲的有限见闻。
  罗梭黑亮的眼睛大大地望着我说:“你上去过?”
  没有!我只是听别人说过。
  别人!别人是谁?
  ……我只是听别人说有人在上面打猎。

  “我也听别人说过,可是从没上去过。小黑,你上去过?”罗梭又用询问的
目光看着小黑。
  没有!

  “没有就好!明天星期天,我们一起上去游览一下,都是有事的人,我再也
不打扰你们了。”
  罗梭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我们听出了忧伤。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梭!我可从来没说谁妨碍谁。

  “你是国家机关的(他指我),你(他指小黑)也要上班。我呢?……我可
能早出生一千年就好了。”
  我没听明白罗梭的话。

  你只是在等待时机。读书的时候你成绩最棒!你还会写诗,这谁不知道?

  这个没用!明天就出发。我带轮胎,你带食品。小黑你就什么也甭带,只带
力气,因为你有的是力气。就这样,明天见,今晚睡个好觉。

  罗梭吩咐完一切,抓起黑色T恤衫就走。我和小黑站在堤上,突然不想走了。
  记住,八点码头上见!罗梭走了很远从黑夜中扔过来一句话。

  罗梭……我和小黑同时喊他,可他已经消失了。我和小黑兀兀地站在夜里,
什么也不想说。


哗啦哗啦地划

  第二天骄阳高照。
  八点钟我来到码头上时,看见罗梭和小黑正在将两个汽车轮胎绑在一起。他
们用细柳枝当绳子,把两根枯死的柳树枝纵横交叉绑在轮胎上,然后又在上面铺
一些稍粗的树枝……很快,我们的“漂泊号”远洋轮做好了。

  罗梭显得很高兴,用一块红绸布做了一面小旗帜插在树枝间,还在气垫船的
尾部装上一个简易舵--一块可以转动的木板。我说用得着这个吗,罗梭说麻雀
虽小五脏俱全。
  我将食物(面包、还有矿泉水和火腿肠)用塑料袋包好,以免进水。

  我们三人下到水里,一齐将“漂泊号”往江心推。等水齐腿根了,我们就一
起跃上船,三人手里各持一根一米左右的木棍,哗啦哗啦划起来,船顺着流水渐
渐离开了江边。
  小黑和我坐在船头,罗梭坐在船尾撑着舵。船忸怩着往前漂去。

  开始我们担心翻船,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多余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翻船,我们
都会游泳。
  我们只是借着船这种形式在寻找新的水上乐趣。
  可罗梭不这么认为,他说这是一次完整的活动。

  到了江心,水流加剧,舵起不了作用,完全成了象征物。我们就坐在轮胎上,
随着水一边转圈一边前进。
  罗梭却手忙脚乱的。他说:不能掌握前进的方向,什么时候是岸?

  我和小黑一点也不着急,铁板洲已经遥遥在望了。这里不是大海,难道还会
迷路?罗梭显然是小题大作了。

  我和小黑将双腿浸在江水里胡乱摆动,船完全乱了套,在水中螺旋前进。罗
梭有点恼怒了,他很气愤地说:“你们别捣乱好不好?”

  不好!我们坐在流水上,无论怎么捣乱,只要水在流,船就会前进。我顶了
罗梭一句。我认为我是有道理的。出门玩,何必那么认真,就算没了轮胎,我们
照样可以随水漂到我们要到的地方。
  “那你也得用心体会这个过程吧?”
  罗梭停下手里的活,想跟我辩理。
  我停下手和脚说,罗老师,罗老师,是我错了,行了吧?

  小黑在一旁窃笑,罗梭的脸却阴沉得可怕。我抿了一下嘴,转过脸不再搭理
他了。

  轮胎在水中经过长时间的扭动,树枝扎的木架慢慢松垮了。罗梭在不断检查
和加固。我和小黑在观看江上渔往者。我觉得江上所有行船上的人都是渔往者,
也都是鲈鱼。

  小黑和我最喜欢有大轮船经过,然后洪波涌起,我们的轮胎船在波峰和波谷
间做韵律操,这给我和小黑带来了极大的兴奋。我们顺着浪势在轮胎船上晃荡起
来,必须抓住轮胎上的树枝,才不致颠簸下去。晃荡了一会儿,我们不约而同地
望了一下罗梭的表情,只好停下来。

  这时有一群灰白色的江鸥从远处飞来,歇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江面上。我开展
了各种烹饪方法的联想。
  为了不冷落罗梭,我说,罗梭,这些鸟能吃吗?

  罗梭没有看那些鸟,他一边检查轮胎一边说,当然可以吃,轮胎可能在漏气
……只要你想吃,什么都能吃!轮胎也能吃。

  “罗梭,你不能总是这个样子,你参与到我和小黑的低级趣味中来好不好?
你这样让我们心里累得慌。”

  罗梭并不理会我这么卑下的一句话,他还是忙他的。他说有个轮胎疲软了,
估计有沙眼。

  他伏在轮胎上到处听漏气的声音,像一条小脑被切除的狗。跟他在一起,我
们显得比不跟他在一起更无聊。
们更好!

  于是我们三人斩波劈浪,在江涛中奋力游动,如鲫鱼过江。罗梭完全从轮胎
船中解脱出来,水性大发,游在最前面。我和小黑在后面只能望其项背。

  铁板洲就在不远处,如同一条底朝上露在江里的木船,船底上长满绿色的苔
藓。这个比喻把铁板洲缩小了若干倍。就算把航空母舰掀翻了覆在江里也没这么
大。

  铁板洲四周是雪白如银的细沙。细沙均匀地斜铺上去。洲的中间长满一望无
际的芦苇。夏季芦苇正旺正绿,整个沙洲就像一枚镶了银边的翡翠冠珠。

  我们三人登上铁板洲时,傻愣愣地走在上面望了许久。沙滩白得耀眼,我们
开始不能适应,只能眯缝着眼似看非看。
 
  细软的沙有些烫脚。我们像三只蚂蚁被洪水中的一片树叶渡到了一块新大陆
一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智力此时起不了作用。铁板洲就在脚下了,我们
又能怎么样!显然我们对它的渴望充满梦幻色彩。
  我说我想回去。罗梭说那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跟着你们来的。
  那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罗梭最先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他在沙滩上打了一个笔直的翻叉,然后怪叫了
一声,惊起一滩鸥鹭。
  我望着那些可爱的鸟儿,好奇地问:
  罗梭!那些鸟能吃吗?

  罗梭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他像回到了自己的王国,俨然一副主人的心不在
焉的样子。我像他门下的一个食客。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难受。我看着他在沙
滩上跳舞,心里千头万绪。我知道这种时候后悔是没有用的,我只能看着他,主
动从他的言行中体会乐趣。

  他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每脱一件都伴随着几个舞蹈动作。虽然我不懂得舞,
但我知道他在跳舞。等到他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时,我怕他继续,他像在完成一
整套体操动作,很连贯地脱得一丝不挂。
  我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假,但我却不能跟着脱。

  小黑也很快领会了铁板洲的意义,他在上面随地大小便。这时我猛然从习惯
中解脱出来,正欲小便,只听见罗梭在远处叫嚷,像在骂人。我忍住腹胀,保持
着进行了一半的动作,细听他在嚷什么。
  他好像挺生气,他在制止小黑随地大小便。

  小黑理直气壮地指着一丝不挂的罗梭说,你都那样了,难道我不能这样吗?
他指着自己的大便说。
  罗梭看着不可理喻的小黑说:
  “那你就是大便。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撒点野?这里没有外人。
  “没外人就胡来?你那是污染,我这是净化。”

  我承认这是污染,可一场雨下来不就没有了!还可以肥芦苇。你那是净化什
么?那是裸露癖!
  我认为这种癖好是很耻恶的,可罗梭好像没听见,他说:
  “净化就是净化!净化……”
  净化什么?小黑一边嘻笑着追问,一边整理裤头。
  我第一次看见小黑这样和罗梭较劲,心里暗暗高兴。
  罗梭几乎被小黑追问得理屈词穷,他涨红脖子吼了一句:净化心灵!

  小黑嗤笑了一下,不再和罗梭争论这么抽象的问题。他知道罗梭认起死理来
是会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所以他不再说什么了。

  罗梭虽然想继续陈述下去,见小黑背对着他开始自寻其乐,只好憋着气瞧着
他。

  我在这场辩论中虽然没有说话,但我赞同小黑。我在一旁憋得慌,捂着小腹
说,罗梭!你看我怎么办?……尿里面是水和无机盐,不会造成污染的。
  罗梭转过身说,随你便吧!就径直向沙洲深处的芦苇丛走去。

  我解决了当务之急,想象力一下丰富了许多,拾起一枝枯芦苇杆插在沙洲上
宣布道:

  摩陀国君敬告兆民,为了教化蛮夷,福泽后世,寡人宣谕,此洲已由吾国代
为管束,未经颔许,其它凡总登岛之举皆有涉略之嫌……

  小黑从我的举动中受到启发,他双手叉腰,一顿一顿地说,这块地,从今以
后,归老子管。
  我批评他太粗野了,他说你我的话不是一个意思吗?我笑了。

  我们宣布了领属权后,一齐奔向芦苇丛中。一人多高的芦苇在江风中摇曳。
多毛的芦苇叶在脸上划得生疼。我们穿行了一会儿,尝试了一下青纱帐的滋味就
从芦苇丛里出来了。

  罗梭一个人呆在一片低洼的芦苇丛中吹起了芦苇哨。他吹得并不动听,神情
却如闻九韶。我悄悄靠近他,从他手里夺下芦苇哨,放在嘴里用力吹,脸憋得通
红,却吹不出任何声响。
  罗梭又从一根芦苇里抽出嫩芯,弄了弄放在嘴里呜哩哇啦地吹起来。
  我挺纳闷地说,罗梭,我怎么吹不响?
  罗梭停了一下说,要用心吹。

  我又拿起芦苇哨,很端正地吹了几下,发出又长又直的呜咽声,就像轮船启
航的声音,很难听。
  我从嘴里取出芦苇哨问:罗梭,这可以吃吗?
  你只知道吃!罗梭很没耐心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这可不可以食用。

  “我以前已经告诉过你,只要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吃。在这个洲上饿三天,
没准你连我也吃了。!

  小黑显出深明大义的样子,跪在地上像一只土拔鼠一样乱刨,沙土充满他的
双膝和肚皮。

  “你说我们像牛吃草一样,从早吃到晚?”我感到很诧异,心里一阵茫然。

  “不这样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是神?我们不是在家里,我们必须用大部份时
间来觅食。”
  “觅食?!”

  “就算寻找食品吧!”小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而且能讲出许多道理,
好像坐在家里聊天。
  我感到不安起来。小黑的自信使他显得不正常。
  我走到罗梭那里说,罗梭,我们没有什么可吃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罗梭似乎成了神仙,他安详地调弄着芦苇哨,一点也不感到饥饿,也不搭理
我。
  我说:我饿了,罗梭!我有点敢怒不怒了。
  罗梭望了望芦苇说,这些都可以吃,你还怕什么饿?
  你别开玩笑了,这能吃饱吗?
  这一大片芦苇你还吃不饱?

  我听了他的话感到很绝望。他们都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心里害怕极了。这是
阴谋。他们一上洲就能安居乐业,他们把我骗上来了。没有好的食物,我怎么能
够有足够的体力游到江岸上。可他们没有丝毫担忧,两幅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不吃这个,我要回家!”我大声怒吼着,因恐惧和哀怨而啜泣起来。我
想通过这种因激动而夸张了的悲伤来引起他们真正的关心和努力。要知道,这片
沙洲四周都是浅滩,没有船能靠拢。在上面的任何呼救信号只是有可能被外界知
道。

  他们并没有很强烈的反应,只是像安慰小孩一样对我说,你哭什么,你越来
越像一个孩子了。

  可是我受不了!我……呜呜……我也不知道这种时候我会如此激动。大概我
和他们混得很熟,不怕在他们面前出丑,所以就哭了。

  小黑手里拿了一大把白色的草根过来安慰我说,你吃吧,吃吧!我保证我会
回去的。只要我能回去,你就能回去。
  他诚恳的样子使我平静了一些,我含着泪花嚼着这些该死的草根。
  我还是不能大把大把地嚼这些草根,只像小猫舔食一样尝尝。

  这样一阵激动,我显得安静了许多,也丧失了玩的兴趣。我只是等时间快流,
我在这里无法恢复我的欲望。

  小黑吃完草根后,一个劲在沙滩上蹦跳,还在沙滩上题字。他在沙滩上写了
几个巨大的字,他说要让卫星上的人看见。我觉得就算火星上的人看见也没多大
意思。他写的几个字是“黑皮刘业到此一游”。写的时候问是否要写上我的名字,
我说免了吧,我没有一点兴趣。
  “要知道,丧失兴趣意味着衰老啊!”小黑这样警告我。
  我没精打采地说:“装出很有兴趣就意味着承认自己衰老!”
  有道理!那我不勉强你了。

  小黑有使不完的精力。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在哪里,因为我丧失了兴趣,干
什么都一样,只是等着小黑离开沙洲,我们就一起离开沙洲。

  等我们走到罗梭吹芦苇哨的地方时,发现罗梭不在那里。开始我们并没有在
意,等到我们沿着芦苇丛寻了一会儿,仍没看见罗梭时,我预感到情况不妙,此
时我的精神才振作起来。
  罗梭一上沙洲就在单独行动,我们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和小黑回到他刚才吹芦苇哨的地方看过,只看见隐约的屁股蛋印。他悄悄
离开了我们。

  我和小黑分头寻找,但我们又不敢分得太开,否则我也会走失,我怀疑沙洲
上有狼。

  小黑说:“没有,绝对没有,最后一只狼在1963年就被我爷爷给干掉了。”
  我在沙滩上望了许久,没有发现罗梭埋在沙里进行日光浴。

  这片沙洲太大了,我们一钻进浩瀚的绿色中,风一吹,就找不到回路了,为
了不致于迷路,我故意踩倒脚边的芦苇。
  罗梭会不会钻到很深的芦苇中去呢?

  我一边在芦苇丛的外围走着,一边喊罗梭和小黑的名字,小黑和我分开来寻
找。起先我们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喊,渐渐地这种呼喊变得弱起来。

  夕阳不知不觉已下沉,江面呈现一片惨红,风也大起来。江岸边的防护林像
一道长长的黑色屏风,屏风的轮廓四周是一道亮线。我无法看见我居住的城市,
它在屏风的那边。我们所有的信号都被隔断。我感到自己站在一只巨大的黑鲸背
部,黑鲸正在悄悄下潜。

  我越寻找越害怕,喊罗梭的声音变得沙哑陌生。我已经感觉不到我在喊罗梭,
我只是在呼喊着一个符号来壮胆。我奔突在黯夜之中,拼命呼喊小黑的名字,小
黑也无影无踪。我如同从梦中醒来,发现独自一人睡在坟岗里,恐惧如同我吞下
的一粒药丸,渐渐消散在我的体内,汗毛和鸡皮疙瘩清晰地显露出来。
  芦苇中沙沙的声音如同鬼魅的梦呓。

  小黑的喊叫已经消失,我和小黑很快失去了联络。我有一种被相互遗弃的感
觉,耳边仿佛有人在低语:当你要被别人抛弃时,保护自己的方法是你提前抛弃
他。难道罗梭和小黑都明白这个道理?

  思路像一团泥沼,什么也想不清楚了,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臂,感到一阵生
疼。我默默地看了看四周,不再叫喊,也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沿着踩倒的芦苇往
外走,一边走一边发抖,虽是夏天,铁板洲却阴气逼人。
  嚓嚓的声音不断从背后传来,当我转身时,声音又即刻消失。我这样边走边
往后看,紧张地喘着气,幽冷的夜风拂过我的全身,我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在芦苇中有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双腿一软,跌坐在
地。我说,……梭……罗……罗梭,是你吗?别吓我!但黑影似乎在说话又似乎
没有说话,他仿佛在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不知到我来干什么,我是跟罗梭来的!
  罗梭是谁?
  我的朋友!他经常带着我们去一些别人没有去过的地方,做一些别人没有做
过的事。
  你讨厌他吗?
  讨厌!可是我无法抗拒他的想法,跟着他走,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我
喜欢那些未知的快乐。如果我一星期没有看见他,我就觉得呼吸很困难,很吃力,
我觉得四周都是二氧化硫和香水的气味,这些让我呼吸过敏,胸闷如堵,你知道
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回到你的地方去,做你的事,别的什么也别想。
  可是……我正欲申辩,恍惚觉得有人在另一个方向喊我,屏住神听,却什么
也听不见,前面的黑影也看不见了,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从地上挣扎着爬起
来,又听见有人在呼喊,我能辨出是小黑的声音,激动地回应了一声,又有喊声
传来,我确信这不是幻觉,不禁热泪盈眶,高声呼喊着小黑。
  我跑出芦苇丛,看见小黑一个人坐在沙地上。
  夜色已经吞噬日光,芦苇丛变成深黯色,如同漂浮在江面上的大水怪上长的
绿毛。
  小黑并没有理我,我一下又紧张起来,高声问道:小黑,是你吗?
  小黑点点头。我快步向他走过去,扶住他的肩才长嘘一口气。
  幽暗的沙滩像一片古战场。

  小黑的脸在夜光中显得又黑又亮,嘴唇干枯呈现出白色,佝偻着身子坐在沙
滩上。

  我强抑住自己的感情,蹲下来握着小黑的手说:“小黑,走吧!我们找不到
罗梭了,是他自己把自己弄丢了。”

  小黑只是坐着不动。我说,小黑,你不能总和罗梭一起。罗梭像一团谜,他
靠不住。

  小黑欲站起来,却又跌坐下去。我把他从沙滩上拉起来,小黑茫然地跟着我
走向水。
  他忽然站住说,我们就这样走吗?罗梭怎么办?
  罗梭?!他会回的!我含糊着说。

  小黑却一直陷在内心的迷思中。我用了很大努力才劝他下水,我们垂直向对
岸游去。

  晚上江水寒冷刺骨。我不断发出嘘嘘的声音造出气氛来,小黑却默默地游着,
我看见他面颊湿漉漉的。

  我们浑身水沥沥地爬上岸。爬上江堤时,浑身疲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我们把
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又穿上。我瘫躺在堤上,小黑却抱膝坐着。
  “你还在想罗梭?”
  “……”
  “这样不好!”
  “我们不能没有罗梭。”小黑淡淡应了一声。

  “要把罗梭和我加在一起就好了,那你就可以嫁给我了!”我说完后自己笑
了一下。

  小黑仍不出声。我站起来伸伸腰说,小黑!我们走吧!他还是不动,我在他
的后背摸了一把,他就站起来了。

  约模过了十分钟,我们都恢复了体力,开始往家里走,居住的城市灯火通明,
比白天更具生气,显得温暖极了。小黑像着了魔一样,陷入了沉思。
  他说:“我们不能没有罗梭!”
  “罗梭会回的!”
  我想把小黑从困境中引出来,就让他看头顶上的繁星。

  小黑却无动于衷。他垂着头走了一会儿,忽然站住,回头往沙洲的方向望去,
惊叫起来:
  你看!罗梭!

  我回头看见沙洲上升起一团巨大的篝火,烟焰冲天,一个黑影背对我们站着,
那是罗梭,我熟悉他的裸体。

(1995.4.3)■[目录]


·默 默·

在爷爷的大金牙照耀下
——————————

  爷爷握杯子的手指根根枯瘦。在芦苇荡里,他见过脖子长得象烟一样的仙鹤,
四只爪子发红;在河里,他见过穿红肚兜淹死的女孩听任小虾的触须抚摸;在山
上,他见过泉水追逐蛇,蛇满山地逃。夜夜醒目的大金牙镶在门牙旁边,吹牛时,
嘴一启一闭,全家都在爷爷大金牙的笼罩下,一片摄人的金黄。

  爷爷从早到晚喝酒,早上起床牙不刷,就掏出小酒瓶喝个二两,压压胃,磕
巴磕巴着大嘴,嚼一些开花豆和花生仁。爷爷牙齿好,什么都咬得动。爷爷习惯
吃完早饭再刷牙洗脸,全家对此极为反感。看到爷爷眼角上的眼屎就打呕心,吃
饭的时侯,全家一律埋着头扒。吃剩的菜爷爷包掉,爷爷什么都吃,没有不要吃
的,青菜萝卜,肉鱼蛋虾,见吃的他都要往嘴里送。妈妈在我们面前,老是刻薄
爷爷说:你们可不能学那老鬼样,老鬼软到大粪不吃,硬到石头不吃。夏天,爷
爷的酒量饭量也不减,热得龇着大金牙呼呼直喘气。我们每天面对爷爷的大金牙。

  除了胆里有结石以外,爷爷身体硬朗。妹妹有一次问我,爷爷怎么会生胆结
石的。坐在一旁打毛衣的妈妈插嘴说:胃填饱了,吃下去的东西没地方去,只好
往胆里跑,在胆里的东西就结成石头。我和妹妹问,胆结石这病危险吗?妈妈说,
危险个屁,疼痛而已,这老不死。第二天,妹妹忧虑地忠告爷爷:爷爷,以后,
少吃一点东西吧,你胆里的那块石头会越变越大。爷爷满不在乎地拍拍妹妹的脑
袋说,要迟到了,快上学去。

  爷爷天天伸直腿,躺在竹椅上唠叨没完。那张竹椅躺了几十年,竹皮青黑。
爷爷说,就因为他的大金牙,我们才没有奶奶的。

  村庄里以嘴里有金牙为荣。家家当家的几乎都有,多的嘴里有好几颗,显示
富,表示阔气。一个星稀月疏的夜晚,奶奶被少东家摁到地上,捂住嘴。奸污时,
少东家龇着满口金牙,奶奶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满口金牙的狰狞面目刻入了她
的脑海。爷爷说爸爸前面应该有一个姐姐。有一天,奶奶浮现满口金牙的狰狞面
目,忍不住呕心,跑到河边大口呕吐,栽到榆树下,流产了。那棵挺拔的大榆树
枝叶如盖。爸爸七岁那年,爷爷终于攒足钱,跑到城里镶了一棵金牙回来。一回
家,奶奶就逼着爷爷拔掉金牙。爷爷说:小梅,我镶了金牙,这是咱家的荣耀呀。
奶奶说这荣耀咱家不要!你不依我,我就撞墙。爷爷也犟,抱起一捆稻草,一气
跑到村东的空磨房过夜去了。奶奶头破血流,入土那天,脸上还隐隐有淡淡的血
迹。那年,奶奶才二十五岁。爷爷对我们唠叨这些事的时侯,一点也不感慨。妹
妹有一次问我恨不恨爷爷的大金牙,我反问妹妹恨不恨。妹妹想了一上午说,说
不清楚。

  爷爷从来不看电视,节目再好也不看。日本的电视连续剧也好,国际了望也
好,文化与生活也好,没有什么他感兴趣的。什么流行色,什么好景好音乐,什
么布置优雅的房间,他统统没有反应。他汗流浃背,妹妹把扇头对准他,他也要
发火。他喜欢扇蒲扇,说电扇的风是妖风。我朝妹妹苦笑。爷爷常常扫我的兴,
有一次我们坐在电视机前,为连续剧里的女主人公的命运揪心得穷哭,忍不防,
爷爷在背后醉醺醺地大喝一声:这些是假的!我们优美的忧伤的全没了。是的,
这是假的,可是,爷爷的大金牙是不是真的呢?我转过头,妹妹也转过头,大金
牙灼灼逼眼,妹妹连忙用手挡住眼睛,不知为什么,那天爷爷的大金牙出奇地晃
眼。

  我和妹妹是孪生兄妹。妹妹比我小十一分钟,妈妈告诉我的。我和妹妹同睡
一张床到十二岁。有一天上美术课,美术老师说他身体不适,出了一个画题叫“
爷爷”,让我们自己动脑筋画。我不费功夫地画了一张,得分是“良”。画上,
我和妹妹坐在爷爷膝下,听爷爷忆苦思甜,讲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妹妹画的
那张,得分“中下”,妹妹画爷爷满口金牙,托着水烟壶乐陶陶。美术老师说妹
妹歌颂地富反坏右。妹妹幽幽地告诉我,她原来还想把奶奶画在爷爷身边。我说,
你幸好没画上去,不然肯定是“差”。爷爷看了妹妹的画,起先很生气,责怪妹
妹把他画成一个不讲卫生,从不刷牙以致满口黄板牙的臭屎老头。妹妹踮起脚解
释说:爷爷,那全是大金牙呀。爷爷高兴起来,就带妹妹上街买巧克力。吃晚饭
的时侯,爷爷乐得直喷饭,对妈妈夸妹妹是他的好孙女。妈妈听也不听。没过几
天,爷爷死了。

  妹妹长大以后机遇好,成了一个女诗人,全国闻名。成名以后,她写的诗我
就不看了。妹妹初学写诗时,写过一首〈梦爷爷〉,诗的开头几行我还记得:

    爷爷的大金牙照耀
    象夕光,象芒刺,象荒原的反光
    我的童年
    我的生命
    我们的祖国镶满参天的大金牙

  妹妹后来和爷爷一样,也见过很多世面,应邀参加过亚非拉好几个诗歌节,
出席过许多笔会酒会,开幕式,捧回过许多金灿灿的奖杯。要是用镀在奖杯上黄
金做金牙的话,可以给十个爷爷镶金牙。妹妹一边剁葱汁,一边说,我们只有一
个爷爷。妹妹说得很隽永。女诗人的话让人觉得怎么解释都可以。
  真不像话。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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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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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钟 鸣·

徒步者箴言〔连载之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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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他用了毕生的精力来扑灭仇恨。

178

  火车票。啊,还有比它更陌生的吗?

179

  能写千行诗却不能行一行文。这是什么作家呢?

180

  鸟生来就是为了逃跑。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歌颂它的原因。但他们连鸟儿的
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181

  鬼不停地生儿子是为了最后吃掉它。

182

  我们讨厌失去的东西,就象亚当讨厌被驱除的天堂。

183

  我走出去是希望许多被雪封住的门打开,结果,连原来打开的也关上了。小
鹿在林中奔跑。

184

  记得,曾在某个小地方--大概是通化,在一个小旅店里,我不停地翻着刚
买来的一本书,是关于地质结构和各种鱼类的。想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象门德
列耶夫了解他的元素周期表似的了解自己脚板底下那丁点泥土的古老结构,或一
只软体动物菊石的外壳如何变成了白铁矿,我们还能挪动一步吗?徒步者就是这
样地疯狂、这样地富有诗意。

185

  有只桃子象瓮一样地大,一样地古怪。两只桃子。

186

  传说有种叫汗杖的神木,是东方朔从一个叫西那汗国带回来的。他交给了皇
帝,皇帝又再把它赐给最宠爱的大臣或其他喽罗。它的作用就是,当你要生病时,
这根神木便会出汗,而且,是大汗淋淋;如果你要死了,神杖就会折断。可谁愿
意好好地握着一支温度计呢!这是一个很蠢的神话,其中恐怕有诈。但这却不失
为另一种温度计,诊断我们文学中想象的有效性。

187

  我们竟然相信生命会吐出它没有的珠子来。

188

  不产珠子的抠眼睛。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瞎子了。

189

  吊死在一棵树上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这里,博尔赫斯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有两个,或一群波斯诗人,手持皱巴巴的玫瑰--因为,是从祭死者的坟头上拣
来的,跑到皇帝的宫殿和反对党的酒铺里卖唱。他们弹着琵琶,色情地歌唱太阳、
大地、美女、鸡胸脯的圣人,还有什么夜莺来着。累了的时侯,他们就躺在树下,
许多许多的树,各种各样的,每棵树便是一块绿荫。他们谁也不知道,真主在这
些树下已安排好了,他们所赞美的一切。真主认为,对一切荣耀的追求都在情理
之中。为此,真主还发给他们每人一柄小木锹,你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或动动手,
便什么都有了。他还托各种各样的梦告诉他们:“大树只有一根筋,金子都是一
层皮。”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那柄木锹是用来干什么的,
甚至还把那柄小木锹看作是苦力改造用的,于是,他们纷纷商量着远行。当时,
有不少传说,在讲另一个国度的菩堤树如何如何挂满财宝。可谁都又明白,出去
便再难以返回了。因为,民间实行着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出了家门,未得正果的
人返回家园,既是对他自己的侮辱,也是对他亲人和他所栖息过的那棵树的侮辱。
但他们还是决定远走高飞。他们成群结伙地到达另一个国家。也有皇帝,宫殿和
酒铺。稍微乱轰轰些。兑的酒也不同。但树却只有一棵。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
有了。那棵树很高,财宝似乎聚在华盖上面。但谁也说不清。结局非常明显。一
样是道路漫长,时光易逝。他们来不及想什么,只顾得上,相互揪住衣服,暗中
踢着屁股,胖子压瘦子,瘦子吐唾沫,蜂拥而上,去抢不存在的果实。他们对那
棵树,甚至那棵树上的虫子敏感,相互鞭笞着为灵魂付差旅费。而有几个孩子,
只是天真好奇偶然用他们扔下的木锹,在那些不起眼的树下,轻轻一刨,就发现
了他们所想要的东西。真主开心地说:“谁让我只是个玩具商。”

190

  两个脑袋的东西从中间断起。

191

  我每次到邮局交信,都遇上一个眉头从来都皱着的女人给我盖戳子。所以,
我怀疑,我的每封信,最后到达收信人手里时,都皱巴巴的。于是我开始很少写
信。怒气冲天那么容易传染,是因为许多人厌恶他们所干的事情,而又无法真正
地摆脱它。这毕竟令人困惑。

192

  佛本生故事说,有只苍鹭,想骗池塘里的鱼来吃。但鱼一看它长长的嘴壳子,
就吓得不得了,于是很难上当。情急之中,苍鹭反倒改变了一下。它在下巴上安
装了个气囊,这样看上去,嘴就短了些。然后,它跑到池塘边对鱼说:“我看到
那边还有个池塘,很美,水也很清。我可以用嘴衔住你们,帮你们转移到那边去。
”鱼还是很担心,但新的环境又很诱惑人。于是,他们商量一下,决定先派一条
独眼鱼,充当先锋。苍鹭温柔地把它衔到另一个池塘,然后,又飞了回来。独眼
鱼把见到的对兄弟们说了。美丽的迁移开始了。路线改变了,苍鹭轻轻松松把每
条鱼都衔到婆罗那树上,用嘴啄烂,然后吃掉。独眼鱼首当其冲。后来,鱼不见
了,出现在苍鹭面前的是一只螃蟹……嗨,到处是独眼鱼。诸君明白其中的道理
吗,独眼鱼只能顺着游,螃蟹却是横着走。问题还并不在于是否有防身的夹子。
骗子有骗子的道路。而实际上独眼鱼也并不多。难道不是吗。骗子走到世界各地
浑身疼痛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193

  人们只相信推销坏的东西。所以,当把好的东西拿来推销时,人们便相信那
是很坏的东西。毫无变通的可能。

194

  美丽的谎言是因为我们想做一件事而暂无能力。

195

  通奸既然无法制止就任其流行好了。人们不是已把它称作风流了吗。谁相信
罪恶呢?

196

  不要轻易用“上帝”这个字眼。否则,上帝可就真要登门拜访你了。想想,
上帝在门口。你会怎样呢?

197

  我喜欢讥刺别人,除非你不给我你的把柄--这样的人很少,就象我授与其
他人把柄一样。我还讥刺于别人亦如还给我自己。赞美是文人的嗜好,讥刺是人
的权力。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把蜜蜂称作“上帝的小仆人”的原因。别忘了蜜蜂
只是传送蜜。比起罪恶来,刺是太小了。所以,我们何不多传送些刺。只要它是
善良的。

198

  真正的才华是一种哪怕闲置千年也不会忘记的东西。不断卖弄才华的人,是
因为他担心稍纵即逝。你什么时侯看见我紧紧抓住一样东西不放的呢。

199

  我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是因为我想对女人这名字本身表示最大的敬意和恭
维。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爱情,我宁可信奉独身的幸福和那漫漫长夜。

200

  有种人专吊女人的脖子。但女人的脖子却是用来挂项链和猫眼石的。这下你
可知道何谓不成器了。

201

  受了点委屈便抱怨女人的男人实在是不懂女人的妙趣。

202

  女人就象歌德说的德国人,作为整体,蛮不错的,作为个人,却聪明得过了
头。

203

  记得,我曾对一个女人说过:你千万不要在男人面前哪怕撒一点点的谎。当
一个男人一生都不反驳你的时侯,你会是什么滋味呢?相反,女人倒不必反驳男
人。那不是为了欺压她们,而是保护她们。聪明女人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204

  女人,需要的是花儿与时间。我有花儿,却没时间。聪明的女人,自会在男
人身上找时间。这就是为什么,我老遇不上聪明的女人的缘故。因为,这也需要
时间。可我的心却每分每妙地提醒我,随时准备着为她热泪盈眶。

205

  记得很早的时侯,有个人告诉我,他把女朋友搭在自行车后面。一不小心,
女朋友摔在地上,样子十分狼狈,就为这个,两人分了手。现在,我看见他和他
的女人,枯燥,无聊,安安稳稳地坐在汽车里。彼此厌烦得想从窗口上蹦到外面
任何地方去。你完全看得出来,奇迹是如何消失的。

206

  好女子让男儿流泪。好男儿让女子勇敢。时光,应该让人们熟悉的某些东西
颠倒过来。

207

  人们不再彼此哭泣,因为缺水。

208

  但丁,是最能呵斥麻木不仁的:“他的胡须拖在他棕色的背上,是一个占卜
官。”这对那些只看到他头上桂冠高挂的人来说,是个小小的讽刺。

209

  某人对我说这重要那重要,其实连说这个都不重要。

210

  我说到自己时,都是拣最不重要的来说。这种搪塞要比那种貌似谦虚不谈自
己,而指望着别人来谈自己的人要高明得多。又与那种稀里糊涂一点都不重要而
却大谈自己重要的人相去了十万八千里。我们怎能不谈自己呢。对自己缄默无语,
那不是瞎扯蛋吗。难道思想还有什么躯壳吗。一切其实都在诸位眼中。人们只是
看你如何聪明地、与事实相符地谈论自己。哑巴让人着急。尽管不完美,但让别
人在憋了很久以后松口气--这家伙,原来就这模样啊!--那岂不是一件善事。
其余的就留给我自己吧。那才是真正的杰作呢。

211

  我站在自己这一边时就站在了你那一边。

212

  我把魔鬼引到绝壁上,然后再推他一把。

213

  蒙克的画使我突然想起天堂的一声尖叫(这句话,可与上句话联系起来看)。

214

  他们不去培养个性,却相反培养写作的技巧去了。就象穿了厚厚的绵裤想把
自己的屁股抽打得痛一点。

215

  我看到的现代主义大多是儿童的堆砌法。现在谁还玩堆沙丘的游戏呢。

216

  脑壳象只空碗,貌似要装佳肴。

217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有个同事,人很正直,也很有能力,但却遭排挤。他
一点也不沮丧。我们没什么深交,但都彼此保持敬意。偶尔碰到,见我端着碗,
他便说:“唷,亲自吃饭啊。”若骑自行车,便说:“唷,亲自骑车啦。”几年
过去了。只要见面,还是这样:“唷,亲自吃饭,亲自骑车,亲自挣钱,亲自泡
妞,亲自下海……”有次见他霉兮兮的样子,我便说:“唷,亲自倒霉呀。”后
来,他生病久治无效死了。真是好人命不长啊!单位装模作样开追悼会,我去了。
对着遗像,我的脑袋啄了三下。心里说:“唷,你亲自死呀。”我知道,黑黢黢
的他会笑的。其实,也只有两个小人物,才觉得这些话好笑。

218

  我严肃到极端时便要调皮。

219

  伟大的时代开始吧,我却抓住自己的笔。

220

  骗子最想幽默却把自己搞得哭笑不得。

221

  虱子在想象中咬你的血。

222

  现在用不着打落水狗了,宠物主动跳进了澡盆。

223

  有群猴子在皇帝面前跳舞,皇帝喜欢看它们跳舞,因为这是世上最能模仿的
家伙了,但皇帝不喜欢看到它们毛耸耸的嘴脸,因为这让他想起死亡和进化论。
于是,他规定,每只猴子必须戴上面具。那时的面具,还只能用手拿着,但猴子
手持各种各样的面具照样跳得很欢。但有一天,有个恶作剧的辟臣把许多坚果撒
在地上。跳舞的猴子们一见,便什么也不顾地抢起坚果来,面具也丢在了地上……
皇帝一怒,猴子便没了命。

224

  对真正的朋友,我一向倾囊相助。这点,毫无疑问,我是能加以保证的。而
对心术不正的人,我则轻蔑地从身上掸掸灰尘便足够他们用的了。而且,我也不
敢保证,这些灰尘是否还带有其它的病菌。谁能保证这点呢。

225

  我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的个人崇拜,也许是人类一次最浪漫也最浪费的吊诡。

226

  如果此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向这个世界忏悔的,那就是我折磨过许多许多的耳
朵,各种各样的耳朵。如今这些耳朵耷拉在这世上最荒凉最寂寞的地方。我们将
与之告别。但我不敢保证,在另外一个世界,它们不再继续备受我的折磨。在另
一个世界有另一个世界的规则,还有它的革命者和受害者。

227

  尼禄皇帝剖开他母亲的肚腹,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比他更坏的人出世。后来,
这种好奇和残酷无法无天地结合演变成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屠杀的奇怪念头。以至
今天也没有人能回答我们像“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样最简单的问题。

228

  刽子手在砍掉一个脑袋前就已没了脑袋。

229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是顺着地球活,还是逆着地球活。手表上的时间,黑夜白
昼的交替,东西南北方向,分布在地图册上的经纬线……都告诉了我们这点。但
在充满各种意识的社会,我们却往往不知身在何方。于是,我看到许多背叛、违
逆自己的算命瞎子。

230

  人们不相信神是因为他过于孤独。于是,神都跑到大地上来推销自己。以至
当我看到一个通奸者被判了刑,便怀疑那就是宙斯。一个坐在轿车上磨指甲的可
能就是维纳斯。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舞着棍子追打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丈夫,那
准是美狄亚。另一个呢,冠冕堂皇,在人民身上揩油的家伙?还有靠了破乌沙帽
和谎言赚取稿酬的?世界的神真多!

(1996)■[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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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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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祥 子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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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从南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来过一位专门研究当代美国诗歌的专家张子清教
授。张教授为撰写《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来纽约访问,先与爱德华·福斯特联
系到史地文斯学院访问讲学,后来我家借住短停而结识。是日,我们请了朋友来
家里聚会,为张教授接风,也借机会向他介绍几位有意思的纽约诗人。

  纽约诗人能归类的大致分为两派,以纽约州立大学野牛学院为中心的“语言
诗派”,有自己在曼哈顿塞格基金会的活动站;和原“纽约诗派”的遗子遗孙,
以曼哈顿东村圣马克教堂为据点的“诗工程派”。

  张教授曾与在野牛学院读书的黄运特翻译过语言派查尔斯·伯恩斯坦,汉克·
雷泽尔,詹姆斯·谢里几位诗人的作品,由塞格基金会资助四川文艺出版社出品,
将他们的作品介绍入中国,所以对该派成员十分熟悉。张教授为这部《美国语言
派诗选》作序,准确指出“语言派”游离于美国诗歌主流和学院派之外。

  游离于主流诗与学院诗之外的诗人和诗却远远不仅语言派一种。比如以阿什
伯瑞为代表的纽约派,仍有不少追随者,“诗工程派”中许多人都长出自己的个
性特色;比如西岸已去世的罗伯特·邓肯,和前面谈过的布朗克,比如年轻一代
诗人,尤其许多女诗人,纽约的莉萨·乔诺,西岸的芬妮·豪,和中部的美美·
伯森布格,等等。文人相轻,各诗人或朋或敌,自由散漫,争争吵吵,总不为奇。
独“语言派”不同,他们组织严密,有领袖,有发言人,资助财源,出场退场,
出游巡回总是一致行动,有自己的杂志,出版社,房产,活动中心。圈里人绝对
言论一致,口径统一,办事效率高,纪律性强,象一个党派,和私人企业,不太
与我心目中无人的文人团体相仿。在他们为张教授举行的招待会上,雄赳赳,四
五十名诗战士准时出席,整齐划一,列队握手,同志情谊热烈,令张教授十分感
动。

  语言派的诗观其实不错,自七十年代末创立以来,对主流诗和学院派形成一
颠覆势力,源引当今语言派精神领袖在野牛学院作“诗王”(poetry
chair)的话,“语言是思想和写作的原料。我们用语言思考和写作,它为
两者建立内在的联系。语言不能与世界分离,是世界赖以成立的手段,所以思考
不能说成是‘伴随’对世界的体验。通过语言,我们体验世界;事实上,通过语
言,意义进入世界,获得存在。作为个人,我们在语言和世界里诞生;它们在我
们生之前和死之后仍存在〔注意,与‘灵知论’不同的世界观--作者〕。我们
学习是学习使世界能被看见的术语。语言是我们社交的手段,我们进入(我们的)
文化的手段。我不是说在人类语言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但只有从语言出发才有意
义,特定的语言便是特定的世界。”

  按这个逻辑与既定主流文化相争,一定有反常规的语言语序以及逻辑,在写
作上也注定要走出分行压韵等传统阅读欣赏的规范。与目下资本主义商市文化相
抗,一定是反语言传统的“使用价值”,“交换价值”--比如抒情,言志,自
白,感怀,(这里他们因袭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与自我为中心的传统西方人
文主义相对的语言/世界,一定是非个人的,非自我的。这也就基本概括了“语
言派”与主流派学院派的主要分别。以“新语言”与现行语言/现行世界对立,
非常大胆,非常有破坏性。让我转抄张子清教授翻译的伯恩斯坦一首题为《几维
树上的几维鸟》的诗:

    我不要天堂,仅仅要浸透在
    富有热带风光的词语的
    倾盆大雨里。超越关系的
    基本原理,比虚拟还“虚”,如同双臂
    困住婴儿咯咯咯的笑声:环绕的
    罗网宣布它的诺言(不是管束性的
    铁栅,又是绞合的音符)。裁缝讲起
    其他的费用、缝衣缝、剪裁
    废料。在讲过这些项目之后,又继续讲到
    玩具或爽身粉、溜冰鞋和比赛得分。只有
    假想的才是真实的--不是
    搅乱心田翻腾的王牌。
    首要的事实是社会主体,
    一个社会来自另一个社会体,不需另外的。

  遍地瓦砾的废墟。我大概太传统,几次试读语言诗均不成功,无法体验诗的
美和诗意。为这篇文章把自己逼上绝境,仍只勉强念了伯恩斯坦几首,老是在其
中找逻辑,找联系,找内在潜在的韵味和完整感,不得。唯这首尚觉有通气之感,
故抄了请各位欣赏。〔编者注:语言派诗歌用词造语常以音律、语感为准,借用
一位语言派诗人的话:“唯有音乐,可以类比。”而译诗不得不以译意为要旨,
几不可为。〕

  雷泽尔和谢里,曾为《美国语言派诗选》出版在中国各地举行朗诵会,并与
中国诗人恳谈,宣扬“语言派”宗旨,我认识的几位北京诗人均出席听讲,《诗
刊》诗评家唐晓渡不客气地说:“诗论诗观是不错,就是不能读他们的诗。”我
以为极是。

  所以当张教授热忱建议我去写语言诗,收入他正编辑的“中国语言诗选”时,
我无法遵命,令张教授十分不解,“你可以学嘛,读几首语言诗,照着写就行了,
再不,让老蓝教你〔老蓝与‘语言派’格格不入,在实验派中有名地爱与‘语言
派’打笔仗,诗风上哲学上‘灵知’味厚,曾以黑山派诗人罗伯特·邓肯为师--
作者注〕。伦敦的虹影你知道吧,听了我的劝告,现在就改写语言诗了。”仿佛
可以如时装肥裙换窄裙一样地赶潮,虽然“语言派”从七十年代到现在,早就是
“旧潮”,而且浪头已过。不过如果我真为了“使用价值”/“交换价值”而作
诗,对“语言派”的初衷是多大的讽刺。

  虹影去国前的诗我的印象中非常狂放,烈性,很有生气,变成“语言诗人”
后,却不再能读下去,大抵由于我自己趣味有限。最近听友人说起,她的小说英
译本摆上了B&N大书店的橱窗,封面上闪烁女作家美丽动人的眼睛。想见十分
成功,并且已经放弃反主流文化的哲学,假设她曾经如张教授所言与“语言派”
认同。


                十八

  再说我家非“主流”,非“学院”,非“语言派”的聚会,前后几个小时,
这个来,那个去,三五成群,扎堆说笑谈天,水酒,干果,奶酪,土豆皮随意。
没有排队握手,致意请安一说。爱德忙,站了半个小时,见了该见的人,送了该
送的书和期刊(不少他的作者在场),便礼貌地与张教授告辞,接过张教授下一
站加州伯克立大学的通信地址并祝他访问圆满成功。

  王屏与西蒙不知在争讲什么,笑闹成一团,进而动手动脚,惹得教授小声私
下问我他们俩的“关系”。王屏那阵子正编译一本《中国现代诗选》,由她直译
成英文,再与各纽约附近诗人联盟,润色成诗,所以与合作者之一西蒙混得非常
熟,加上她个性活泼,好强,在诗圈里十分活跃抢眼,我从来看惯了,反而对张
教授的提问吃惊。

  几位写小说的朋友包括专写吸毒,卖淫,头剃得精光的同性恋作家布鲁士·
班德森拉上他的法文译者,爬上屋顶大抽其雪茄,对张教授微笑致意而己,又忙
着将系了宝蓝丝巾异国情调漾溢的法国朋友介绍给印度与犹太混血的作家,美人
玛丽娜·布托。

  老朋友,诗人兼作家/导演乔尔斯·伯逵士挑了一支大号墨西哥雪茄,猛吸
几口,不小心将烟吹到来自达荷美的女诗人小说家兼剧作家丽斯达·艾克曼林脸
上。丽斯达对烟雾过敏,频频揩泪,无意被老蓝拍下来,镁光灯一闪,乔尔斯才
醒悟过来,迅速将雪茄从楼顶扔向漆黑的花园,惹得老蓝和我同声大叫,“别扔”
,可惜已经晚了。那雪茄一支十五元不说,花园里各色花木和泥土地上铺着的松
木筲着起火来可了不得。

  老牌“纽约”诗人路易士·威尔斯和大卫·夏皮罗均失约。“诗工程”期刊
《世界》的主编路易士托女友王屏告假说有家务要办,大概不假。前任夫人著名
“纽约派”诗人伯纳黛特·梅耶的几个孩子都由他扶养,王屏曾诉苦说她每天要
做五六口人的饭。

  夏皮罗家离我家开车不过十分钟,而且张教授点名想见他,因为《二十世纪
美国诗歌史》中有专门介绍他的篇幅。记不清聚会中途夏皮罗电话里以什么借口
推说不能出席,张教授自然大为失望。别的诗人一听说要进诗歌史都赶紧送书,
寄资料,传真自传等等,“语言派”更是组织访问举办朗诵,以实验诗歌代表自
居,力争被写进历史。

  聚会前几天,老蓝伴张教授参加金斯堡和安妮·夭德曼的朗诵会。会后聚餐,
金氏坐在张教授身旁,亲切和蔼地为其点菜添饭,专注地回答问题,娓娓谈心。
金氏是出名的同性恋,尤其喜爱亚裔青年,张教授学问深,而看去年纪不过三十
出头,虽没有当年《一行诗社》严力那份英俊漂亮,曾惹得金氏心动手痒,金氏
也殷勤得让张教授不好意思,回家路上,一劲跟老蓝分析金氏态度,以中国人典
型的谦虚说自己不该独揽金氏的注意力。老蓝后来告诉我,他昏然不觉,饭桌上,
只顾全力与Dia画廊朗诵会漂亮的女主持人调侃。

  约瑟夫·唐纳休看护小孩子之余(太太在哥伦比亚大学执终身教职,家里两
个学龄前自然要靠不务正业,没有固定工作的诗人看管),好不容易偷空出来看
望朋友们,不想这位那位迟到的迟到,先走的先走,夏皮罗又推得一干二净。感
叹之余,在一旁笑着说,难怪“纽约派”敌不过“语言派”,这回大概也错过出
口中国的机会了。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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