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7期B·1997年7月1日出版
□□□□□□□□□□□□□□□□□□□□ □ 香港文学专辑:诗歌、散文〔下册〕 □ □□□□□□□□□□□□□□□□□□□□ 本 期 目 录 ~·※·~【新汉诗】 Ilya;石头记·····小 西 绿夜;毛孔;噢······小 兜 完成;公园--致里尔克·····················王良和 老人;被鲜花挤碎的根;从这里开始················王 敏 在火焰中;春分;关于禁忌·杜家祁 男体二章;故国的神话···林幸谦 阳光颂诗(组诗)·····洛 枫 无题;蜗牛········张少波 月;新年愿望·······游 静 一个被缝纫的人;惊觉···智 疯 船和家;西环··························陈智德 在一个忧烦的初夏下午读蒙塔莱后期作品;十二行诗(组诗)·····黄灿然 新填地;家常·······刘以正 茶色玻璃·········刘伟成 吃;走过爸爸的旧店·······················樊善标 像时间一样离去后还会再回来;霍乱流行的十日···········罗贵祥 鲁平访港;大澳的长堤···钟国强 明天;容颜;徒然歌····钟晓阳
【潮声】 盛年的庆典········林幸谦 等待玛依拉········凌 纯 回航···········游 静 梦见辜鸿铭········黄灿然 网上追猫····························樊善标
【六香村言】 从本土出发···························黄灿然
【编者短语】 ———————————————————————————————————— 【潮声】 ———————————————————————————————————— ·林幸谦· 盛年的庆典 ————— --边陲的书写与诠释 1、生之寻:诠释与书写的限度 在中国的边界书写,特别感到历史和命运自有自身的秩序。 中国的隐喻是无止境的。在作家无止境的书写和诠释中,书写和诠释本身也 是毫无止境可言。犹如似曾相识的异性的眼神,在陌生与暗示之间,投出永无止 境的讯息。这种心理奥秘,牵动潜意识中的某些遥远的欲望:任何企图诠释和书 写的欲望都永无终点。在边界,那些年华渐逝的海外边缘人,正是怀着一种永无 止境的心理,期望在文化乡愁的奥秘中,找到自身所能理解的寓言。 边界的黄昏,蓝花槛照旧开在斜阳里,许多心事,已经开始面临老来的寂寞。 边界的路上,一星在天,宇宙饱经沧桑。初泻的月光洒在故国边疆的夜晚,落在 海外人的心头,落在中国的近代史上,微微散发一种历史的芳香和腐味。我们生 活在世纪末的现代都市里,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光更加辉煌灿烂,而命运的十 字路,仍旧对我们敞开,所有作客他乡的人仍在寻找人生的归宿。我们的命运、 欲望与历史,永远飘飘渺渺。我们沿着童年的道路,迎接迎面而来的盛年。在生 命的走廊上,思索老来的告别之词。 这些年来,我的追思充满了异域感和历史感,体验着介于梦幻和存在处境的 欢乐与疏离。如千岁的老鲸在温暖乍寒的深海中翱游,仰息夕阳和新月的光辉。 岁月如海水荡漾。我们活到一把年纪,才惊觉自己失落了灵魂、阳光、和岁 月:自己原来没有内在世界。在一种接近告别的年纪,悲欢总是有的,难免令人 怀着启蒙的心情去思索民族的命运和私人的欲望。偶尔,在上下班的人潮中,思 及自身存在的意义,难免有种孤独的心情。 诡异的历史和命运,安排了我们今后的道路。不论归乡或离乡、结婚或离婚, 这一生总要面对心理的地狱。我的书写,就是试图把地狱化为天堂。 在书写中,我试图解构被自己放逐的灵魂,以及人生过程中所衍生的各种欲 望。在乱梦如丝的盛年,写下我身为一个心灵盲者的匮乏。视觉盲者在黑暗中需 要够长的手杖,而在边陲区域,历史和梦幻都成了我的手杖;虽能为我带路,却 无法指引我的心灵。我挤身在天、地、人与神的“四方场所”中,力图认清边疆 的世界。我试图诠释世界,世界也诠释我。不论是喋喋不休、或无声的诠释,都 是一种追思生命的方式。 我们的追思,因而有种无法清晰的迷惘性,特别在我出生的地方和年代。异 域感随年纪的增长被客观因素所强化了,最后,我终于离开生长的国度。我回到 中国人组成的社会,彷佛前世曾经来过,却又极其生疏,赫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 身在故国的他者。完全没料到,在中国人的社会里,我的异域感竟有增无减。我 所信仰的中国属性,原来仅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在年近三十的那年,我质疑了 民族主义的信仰。 我努力走出民族,走向世界,同时走入自我。民族的意象已经损毁,其所象 徵的意义也已残破不堪。我的追寻,亦从民族转向了生命本体。我从家乡的小河 起步,走向有海湾的方向。南中国海的南岸,绵长的海岸线无限旎人。我沿着靠 海的城市走出海岸,沿着民族主义的思维走出民族神话的迷思。如此走过了少年。 海水的波动,记载着我初次暗恋的心情,也记载了我追思的乡愁。年少、爱情、 历史、文化、血统,统统在追寻中汇纳进鼎盛年华的视野中。如今,我的基本信 仰保持不变,却已解构了民族主义的迷思,一反出海的红蛙鱼,不再执迷海洋, 不再把民族主义看成一座神殿,藉此也解构了生之寻的迷思。我的书写,开始有 了移转的余地。 经过这些年,中国的滋味和人生渗混成秋天的雨水。秋天和中国,为何仍旧 如此苍凉?那些受挫的民族和他们走过的历史,化成了无数诗人的诗句,然后, 重新又打回原形,流落在世界各个供人狂欢的角落。 中国的历史转到世纪末的今天,这时候,海外中国人的后裔已经逐渐归于沉 默。沉默是新一代人的心理障碍,一种安于命运的表徵。我在伪装的历史中看出 一丝破绽。从此和原乡就是神话的意象展开漫长的追逐。我开始诠释中国的隐喻, 在书写中,也在遗忘;在遗忘中,也在追思。 在无止境的追思中,我认清了所谓海外边缘人的沉默,其实就是孤离处境的 表白。 边陲的人生,对于流浪的民族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一些心怀旧梦的流亡者, 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默剧。那些在流亡中默默接受命运嘲弄的人,也就只有自我 嘲弄了。 既是流亡,就不再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 在这里,香江的星月河岳、灯火楼影之间掩映不住香港人的矛盾情结。盛华 当头,人生多少有点吊诡,迷思也无所不在。在大海的沉静中,暗潮在他人的内 心涌动。内在的空虚,有待外在的历史来填补。上一代的人,已经走过他们后殖 民时期和种族歧视的历史。日本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的恶梦,使海内外的中国人、 包括我的祖父母,度过他们一生中最悲惨的岁月。当我们再次回到历史情境,那 一段受蹂躏的岁月,从各种学术论文、回忆录和历史史料中倾涌而出。杀戮政策 下的强奸、戮杀、羞辱,在今日经济效益的神话中轻易被修饰过来。这样的结局, 可能也是好的。 人生走到盛年,了解到命运具有自身人性的特徵,主宰了人生的选择,也宰 割了中国的历史。 边陲,黄昏再度降临,神奇的城市迎接回家的人潮,灿烂的阳光消散无踪。 我们终会在追寻中找到各自的宫殿,而我们就是皇太子。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就在自己的宫殿中寻欢作乐;或者在自己的地狱内,做着豪华的宴席之梦。 人生本身,就像个美丽妖艳的陌生女人,不断迷惑着充满欲望的灵魂,任谁 也不愿意背叛自己。在如此快乐崇拜的社会里,纵使尽情书写,所能诠释的也极 其有限。教人捉摸不清的历史、人生、梦境和欲望,都难以诠释、难以彻底书写。 就某种意义而言,所有的诠释和体悟都有其文化局限与心理障碍。往往,我们就 生活在伪装和虚假的诠释术语中,无法自拔。 2、禁忌的梦:边陲的异客 生命的过程,说起来,就是我们对命运奥秘的探索,一种对于真相的追寻。 人生走到盛年,欲望与梦幻开始以新的模式出现,而生活的模式也在转变中: 对某些人或许一成不变,对另一些人则改变得面目全非。 平静的春末黄昏,平静的花叶一朵朵落下,坠姿如禁忌的梦,丝毫没有任何 的夸张。落在边陲的种子,长成了巨木,从树上飘下的落花,充满了凋零的寂寞, 密秘地安抚异客的心灵。初凋的花,如细细的初雨,就算凋亡,也只有那么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那种平静,令人彷若坠入一种重生的处境,感觉到花凋 其实就是一种自我解体。 季节从微寒的东北风,转为暖和的东风,紫荆花和杜鹃花谢了一地,狼藉不 堪。彷佛一场盛宴之后,独留下你一人收拾残局。繁盛的人生场景,只剩下一丝 苦涩寂寞的滋味;再繁华鼎盛的城市,一旦落在边陲,都将成为禁忌,任何犯触, 都使我们痛苦不堪。 在原乡的边陲,我们的人生最好扮演一个客人,在盛装下赴一场场的盛宴, 乘心情还好的时候,沿着明月下的万盏灯火回家。不要等到花凋狼藉的时候,才 在残花丛前想尽人生的无奈。 活在边陲的城里,我们深切体会到老之将来的忧伤。盛年的庆典即将结束, 冬天总是雨雾飘扬。我们的一生,有如一场被禁忌的梦,在各种场合和仪式中演 绎,声嘶力竭之后往往独自消翳。 照常,每日有人醒来,有人死去。每天,我们在阅读中面对各家各派的思索 者,他们的一生往往充满启示录的意味。花前顾影,粼粼水中人;水面残花,片 片绕人身,这是古人的一种心情。而在世纪末的今天,许多人的心情大概早已失 去歌颂民族大义的冲动。那些分裂与统一的言论、不定的人生讯息、无数繁琐的 人事、以及似幻似真的国际动态,都坠入某种禁忌之中。 醒在盛华之年,知道了人的完美就完成于人的缺陷之中;而缺陷的历史,或 将创造完整的命运。我们都在自己的家乡中成了异客,欲望难以圆满;而生命不 被诅咒,已属大幸。 如今,我乐于把年华视为庆典。在盛年的庆典中,中国的命运如海水滚动, 如少女对情人倾吐心意、誓言斯守,使人不禁说出一些追思的话语。 走到盛年,人生该有一点庆祝的意味了。每天,都来一点小小的庆典,让沉 默的说话,让欲望完成自我,让死者重生。毕竟,我们梦幻无数的一生,不断遭 受各种形式的迫害;心事无数,倾诉的途径,却只有一种。 到头来,无论是悼亡,还是庆生,所有在欲望中摸索的人,将继续摸索,亵 渎的继续亵渎,颇感我们的人生充满了卑尊难分的处境。 不管我们的灵魂是真诚或是虚假,现实生活和梦幻世界都是欲望与灵魂的一 种复合体,已难再分清主体与客体的尊卑。在神与兽之间,人心都变得脆弱不堪。 不论如何选择,我们的一生都可能介于真实与虚假、禁忌与解忌之间,同样都难 以承担、难以书写和诠释。 去年的冬天,维多利亚港的堤岸上,港岛的灯色如梦。从小伴我长大的猎户 星,随我来到维多利亚港口的上空。童年时代的猎人,还在黑黯的宇宙游猎,匕 首却已遗失在灿烂的灯色里。微雾,自海上飘来,飘到天涯。亲友隔着大海,星 群隔着银河,从前生到来世。浮生若梦,万物一般。 边陲的暮夜,辉煌的都市有如辉煌的迷宫。后现代都市如此变化多端,连月 光都富于后现代的反讽症候。在迷宫似的边缘地带,纵然在自己的家乡,人们亦 往往无法确定故乡的位置。我们犹同故国边陲的客人,在自己的家乡被贬为他者, 并在后殖民的论述中丧失了主体性。飘泊的人生,逝去的春天,陈旧的集体记忆 都浮上心头,才惊觉,我们都是同在边陲的异客,在焦虑与骚动之间,等待命运 的转变;而那些禁忌的梦,构成了我们的一生。 对于生于边陲的人们,原乡神话无非是一种吊诡,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慨。 春天的深夜,我在贺年卡上写贺辞,感到人生像一场飘缈支离的梦。此种支离破 碎的人生真相,如果不是显而易见,就是隐而晦涩。 回想那些追索与寻思的年少岁月,很多心事都是在特有的历史背景下发生与 结束。我们一步步走入民族主义的迷宫。一些普遍的现象,难免在民族主义的心 理迷宫中被夸大、扭曲。在个体和民族双栖的生命迷宫中,歌德说过“世界就像 一座疯人院”,虚幻与荒谬都是日常的见习而已。 面对未来的命运和过去的历史,我们不难感到生命历程充满了复杂的心理, 磨难重重。在此边境,即将转变的命运如陌生的潮水,带着禁忌的预兆涌来;就 算我们活到百岁,只怕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从一个他乡到另一个他乡,从家乡的异客到异乡的他者,我们始终处于边陲。 边陲的人生,不仅指原乡的失落,也说出了身份的暧昧性。为了纾解禁忌的威胁, 我们拼命地从社会边缘往中心力溯,内心稍感过度的负荷,压抑中自有不想启口 的感触。个体和民族的压抑,提早促成我们隶属历史感的寂寞。扩大的历史的寂 寞,成了盛年的一种心情、一种象徵、一种压抑。这是世纪末普遍扩散的一种悲 情,丰富而狂野。那些寄居他乡的边缘人或故国的异客,尤其能够感受这种充满 言外之意和隐喻的悲情。 在这里,我把我在边陲的这种书写,当作一种告别--一种重逢在即的告别。 在各种告别仪式中,我们的世界仍将在自身的庆典中完成自身的秩序。虽然我们 害怕面对禁忌的梦,还是得要面对同样的命运。在九七的临界点上,我们仍要不 断的进行思索,找寻自己生存的意义。在匮乏的欲望中,给自己的一生找到满足 的解释。 我们的选择,也必将要求我们不断修正自己、回答自己、颠覆自己。 ■[目录][下一栏] ·凌 钝· 等待玛依拉 ————— 仲春之夜,只有花香,没有鸟语。伊斯坦丁大道两旁的蒲鲁葡东巨树招摇着 七彩的花,雪白的叶,淡黄的枝,说有多香就有多香。要是白天的话,还可以看 到花瓣漫天飞舞的锦锈气象,如五彩雨,如盛唐歌舞,如日本风月漫画里的插图。 走进如此花花世界,不免心动神摇,心猿意马,心不在焉。伊斯坦丁大道与喀舒 罕大道交界处有一座大花园,叫做蒙巴娜斯,里面开满了一望无际的红色郁金香, 烟霞弥漫,根本不是人间。 春夜是鼻子的世界。晚上散步,只需鼻子和肺,眼睛、耳朵、嘴巴和其余器 官都可以留在屋里,看电视或睡觉。可是如果要等待玛伊拉的话,就都得带上。 如此春夜,大家都到喀舒罕大道的坎培拉咖啡座喝桂花陈酒,等待马伊喇。 蚂衣旯的眼睛大而明亮,很少眨眼。定睛看人的时候,被看的人很难守住灵 魂。蚂义姥的嘴唇充满感情,会讲很多故事,比如说《芭芭拉和三十三只苍鼍》。 杩夷腊不受桂花陈酒,只喝血腥玛丽。 月亮从的的各各湖升起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很多人畜在湖面飞翔,舒缓闲适; 很明显,这是别人的梦境。南瓜、西瓜、冬瓜和黄瓜在街上跑过的时候,就可以 看见麻意辣微笑。麦颐蓝爱笑,神秘的笑,然后款款地依在椅背上,侧过脸去看 第二个月出,口中哼一首优美快乐的萨克斯南民歌:切利利切利利且逢逢,沙拉 拉哥扑差不逢,哎呀呀嘛嘛哎呀呀,哥哥呀里巴隆咚锵。每次茅优勒哼着这首歌, 听见的人都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再恳求:求求你讲个故事吧,你讲故事我 们就不杀你。 莽尤娘根本不理,只顾喝血腥玛丽,静静地笑。后来化成一道白烟,消失在 花香里。 曼姨莨通晓六种语言:英文、法文、德文、高加索语,还有特厥吐语;不过 只用滋蕃语讲故事,原因不详。 芒怡唠外貌有点像印度人,但更像巴比伦人。加尔各答、吐鲁蕃、西西里和 水星都有穆一老的墓碑,据说碑上嵌满了各种电脑晶片,记的都是故事。孟云勒 可能是女身,但也有人认为是男身,最近的一期《泛星际学人》刊登了一篇重要 论文,声称莫愚鲁是亚马逊河的比目鱼后裔。 仲春之夜,花前月下的情调分久叫人想起念苗一銮。没有故事,桂花陈酒也 清淡如雪。一念及此,喀舒罕大道立即白雪纷飞,看来,谬意莱是不会来了。 ■[目录][下一栏] ·游 静· 回 航 ——— 开始→终结 我蒙蒙胧胧,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过。上洗手间,途中问服务员:“我们 还有多少时间到香港?”在温哥华转机时误了四小时,我的手表还是三藩市时间, 而我们现在,是在太平洋某个岛屿的上空吗?过了那条线没有?对于时间和空间, 我一无所知了。 机舱内大部分人都睡了。我按了射灯,读心.削柏的《旅舍记录》。一块不 规则的黑影叠上来。我抬头,是前面椅背上搭着的一只手。深褐色,有皮的地方 就有摺纹,指甲剪得很深,指头一颗颗圆圆地向下垂,一只贴住另一只,如果我 不别转头,这只与它的面部、身体、甚至另一只手的关系突然中断的手就霸占我 全部的视线。由它的颜色、形态我估计它跟我来自地球上相距不远的地方。而且, 在睡觉时会把一只手高高搭在飞机椅的椅背上,以交代岁月的沉重和劳累的人, 大抵都是来自海洋那爿错误的角落。 我在椅背缝中瞥见印度的纱裙。 长途飞行可以助你忘记一切吗?我合上眼。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走,我一直 向前走,爬上山,踏着黑穿过丛林,合上眼抵御童话中的野狼和猫头鹰,最后走 到满天星星的地方,有一架秋千疲乏地晃荡着。我坐在秋千旁边看八面四方,觉 得每个方向看来都一样。突如其来的自由使我震栗,不知如何安待。后来我知道, 我只是走到了家附近的公园。后来--没多久--我也就离开了那片--地方, 与它的公园。 仿佛现在我跟童年比跟我在十个小时前才离开的三藩市还接近。主观与空间, 在一次携手,颠覆了时间不断把一切整理成直线的力量。时间,在人们的忘与记 中,苟延残喘。 有一个捷克作家说极权统治根植于忘记,迫民族忘记自己的历史,只想望童 年单纯嬉笑的世界。忘记的首要条件是单纯,不惜一切扫荡不怎么单纯的其他。 前天晚上,我在(最)民主的国家美国(最)民主的城市三藩市看总统大选的报 道,看到一个长达半小时的,由共和党摄制的助选广告。画面映着总统候选人布 殊坐在教室中领着成群的孩童,把手掌虔诚地放在胸前,背景有轻音乐随着画面 流过。接着是布殊与孩子在阳光遍洒的草地奔走拥抱,这广告没有一个字提及候 选人打算怎样挽救美国目前对外累累的负债;打算怎样缓和美苏的僵持、军备竞 赛的死局;怎样解决民生如税项、教育、种族歧视等问题,却只有候选人在不同 的背景下搂着挽着吻着人家或跑或站的孩子,笑得整块脸上有皮的地方都摺起来。 笑容,贯串了这个早过了中年的人和借来买来的孩子,却也是笑容所产生的摺纹 背叛了他与孩子无可挽回的鸿沟。 我的意思是,现世民主制的极致,依靠全民投票,而要赢得人民的支持,只 能用跟极权统治一模一样的策略。布殊一直说:“我的上任会为你们带来一个更 和善、更温柔的国家。”他的摄影师用软镜头说明了他的意思。他要他的人民回 到繁荣和安定的童年,他自己也首先带头回去,但是他在控制摺纹这件事情上出 了差错,也有人看见了。这就是美国还未能够成为一个极权国家的原因。出了差 错,只要没有人看见,或我们熟悉的,假装没看见,那便可以了。 机舱灯熄了。荧光屏上放映《人》。这是一出关于任意扰乱时间秩序的梦。 一个男孩子在游乐园的命运角子机前许一个要长大的心愿,他便真的长大了。但 他不依时间的规律长大,也便没有时间特有的重量。看来二十多岁,实际上还停 留在孩子的单纯中。后来他觉得大人的世界不好玩,他又挟持单纯与童年的天空 团聚。这是今年全美卖座冠军的电影,反映每个人都在搜寻这种方法弥补那不可 弥补的与无知团聚的欲望。 时间的知识具体见于记忆。是以我们都希望可以扼杀记忆,以逃脱时间的牵 绊、智性的痛楚。而我们同时又嘲笑无知。我们渴望忘记同时又嘲笑忘记。在以 为记忆于我太重,问题是,飞行本身也构成一种记忆。我发现,只要时间延续, 记忆的重量将无尽,而且胡乱摆布我们的情感。我们来,我们去,以为跨越了空 间,却永远抹不去时间在我们内里危险的累积,也抹不去我们在人类宏阔悠长的 时间中的累积。我怀疑,不论时间,或者记忆,原来都是外于我们的存在而存在。 机上服务员第三次叫我拍回胶案,上机以来,她便叫我不应把行李放在自己 的椅下,要放在前面座位的椅下;说我的安全带未免扣得太松,胶案总是拍下来 无疑太危险,还经常问她不知道的时间。但我还是很喜欢她。上洗手间的时候, 看见她在机尾面对所有的椅背,独个儿在呷一胶杯的橙汁,看见我便笑说:“他 们正在后台争论分秒,你不要再问我好不好?”我也笑了。她终天活在不知道时 间和空间的角落,依样泰然。 我一直追求,无论在任何的时间和空间,都泰然自若的生命。 “在加利福利亚,实在很容易迷失,而且不知道迷失的是方向还是人。” “这里丰硕多姿的物质文明,与得天独厚的天然环境,很容易叫你早睡早起、 逛街度假、结婚生子;很容易叫你在阳光下含着微笑计划平和安乐的一生。在我 生长的地方,先天不足,什么都需要挣扎,实践外于主流的意识不见得比坚持主 流的更艰难(疯靡我这一代的小说,都是描述女性痛苦的挣扎,以达至最保守单 纯的思想)。而在这里,你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享受生命一切的欢愉。 譬如说,对于我来说,大学教育;对政府决策投票的权利;同性恋解放运动;米 和斯、约瑟夫.博洛斯基、法兰.奥哈拉的诗与文集;来自印度、东欧、拉丁美 洲的电影;墨西哥人的玩具;菜市场上各种与中文字无缘的丰腴的水果;三藩市 北滩的咖啡座与古董店;柏克莱的旧书店与不怕人的松鼠;菠菜蘑菇云腿梳芙厘; 公路上的飞驰;金门桥与雾;撒地唱片全集……。 “这张名单可以无日无之地继续,名为‘三藩市湾区最后的诱惑’。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什么都不做(至多每年去纽约度一次假),正如 任何人一样,你就可以根任何人一样欢愉。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最有效的麻醉不是来自盲目的物质主义,而是垂手可得的,解决你各种需 要的自由和充裕。不是智商的限制,不懂得,而是根本不需要知,以及由知带来 的挣扎和惊醒。不是不懂得痛,而是根本不需要痛。换句话说,我们不能追求无 痛,追求一个洋溢自由、平等、爱的生存环境,而又同时厌恶麻醉,否则我们只 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我以为这是人类终极的悲剧,命定的失败。 “却也是因为有必然的失败,我们知道我们还是有赢少少的机会。赢蔑视平 庸、学习觉醒,与痛苦纠缠的那少少。 “由是总有人说:‘结局不重要,只有过程重要。’实际上过程愈认真,结 局愈重要。但我们还是会(要)这样说,因为结局早是定数,只有过程,尚提供 挑战的可能。” 我在微弱的灯下整理笔记。这段文字是我刚到加州的时候写的,有年轻一贯 对命运的憎恶、和对生命的恋栈。是以也充满盲点,本来只是开始,却已无法继 续。为什么挣扎和惊醒一定比平和安乐好?你如何知道生命的体现是在厌恶麻醉 而不是在麻醉?生命不容许反覆比较,我们就分不清好坏。问题是,即使容许, 我都会选择不。不不不。你呢? 长途飞行真使人疲倦。 灰白的烟丝向上放着一条灰蓝的幼线。笔直。很快就越过我视野的限制,没 入黑暗。 这样静,你肯定我们是在飞行吗? 终结→开始→终结不终结 “现在我们要争论的应该不单是那只船入港对这城市是否有利,更重要的, 是一些外于私人经济利益的问题。自列根上场后,美国的本土经济在迅速军事化。 直接或间接地花在军事建设上的资源已比七七年时加倍。为了扩展军备竞赛而被 迫做出的非军事牺牲(如缩减教育基金、加税、削减工人福利及薪酬、军人助长 色情行业、鼓励暴力合法化等)无可估计。两所国会大楼对日渐控制社会经济的 军事建设立场反覆不定,以致军师竞赛本身竟可以被装饰成一项必需的经济发展 计划。我以为内里不无讽刺。而人民竟然被迫相信军事扩张,作为一个国家未来 (经济)的希望,我想,也是这个国家的悲哀。” 这本来是当时对S草案的回应。S草案由前三藩市市长F提出,支持理由是 抛砖引玉,以刺激三藩市经济,受新三藩市市长A反对,指出抛出去的何止砖, 如何引不回玉,岂不大出血乎!?最后一如美国其他议案,供市民投票自决。草 案内容是积极发展三藩市湾区五处海军基地,添置战舰和导弹,并迎接舰队麦西 里号驻港。这与三藩市居民二十年前反越战反得要把全市的国旗卷入拉圾桶烧掉, 歌颂阳光和花,今天依然笃信即使最少数人的权利都应该跟任何人一样受到尊重 的精神是相左的。但在十一月八日总统大选日,市民投票,以大多数通过,赞成 支持舰队入港及附带的军事建设。同日,我也带着这段文字上飞机在概念上飞了 两天,它也再没有发表的意义了。 我刚到加州与我离开加州时写的文字如此不同。加州使人改变。但加州自己 并没有变。它一如人类的历史,由于悠长辽阔,也就不能看见自己多了什么,少 了什么,何况只是几只几乎被人遗忘的--船。这几只船,也不能不算可怜。第 二次世界大战后,人类突如其来的,多了许多种不同的杀人武器,多到无法安置。 这只曾经改变一大片海洋颜色的船,现在都有点无家可归的凄凉。而三藩市,秉 承它一向收留移民的传统,遍收留它了。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用文字来阅读历史? 回港后我从人住的岛,搬到山住的岛。第一晚黄昏乘船回家,船上很安静, 船舱有连绵的、轻微的抖动。我渐渐离开这著名的夜色了。而它之所以如斯华美, 不过因为极度缺乏空间。我想,一切不完满的善,与不完满的恶,相互依傍,交 织就成历史。人们对社会的愤怒和颠覆,到头来反而成了人们集体渲泄和麻醉的 渠道,以更稳定历史的韵律。对要改革或者容忍的人来说,改革或者容忍,也就 是唯一的解脱。设法追求解脱,便是生命力的体现。他们开发新大陆的时候,不 都是存着阿卡地亚的梦吗?然后一如宝山的画,死神,也打这里走过。现在在星 球大战中漫游,大概它都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它都不要这么多。它低估了人类为 了摧毁自己的,生命的力量。 船到坪州了。原来船靠码头是先把自己朝前推进去,然后在度好位置,横行 泊岸的。身后有孩子的脸孔贴着窗,大嚷:“撞啦撞啦,爸爸,今天一定玩完啦。 ”船没有撞,连渡头旁的轮胎都没有碰到。他显然有点失望。一萝萝死鱼拖过甲 板--原来也没有死--在冰块间弹上弹落。我想到有一次深夜,在三藩市地铁 站,一名黑人不断朝着等车的人说:“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有人还以微笑; 有人答:“生命很珍贵哩!”他慢慢爬下月台,坐在车轨上。地车服务员以扬声 器说:“没有人想看着你死。老天,你先上来好不好?车要靠站了。”车到了, 在黑人面前煞掣。他一动不动,只叫:“让我死。”所有人都静观着,有人用手 掩住口。扬声器软硬兼施。十分钟后他慢慢爬上来,说:“不阻你们。”便乘电 梯离去。大家上车。 这种事大概只会在美国这样的社会才会以这样的形式发生。 前年我在中国大陆旅行,对西安的破烂和沉静特别有印象。它所经历的,它 的破烂,大概都与它的沉静有关。我从几个黑暗潮湿又布满壁画的太子公主墓游 到武后无字的碑前,觉得史无前例的饥饿。同行的西安人把我带回市集,看街边 的小吃。我瞪着一只大木桶中盛着半满的灰紫色黏黏的物体,人们一碗碗分来吃 着。友人道,这叫‘三合泥’。我目不转睛,人吃泥,第一回见。他弄来一碗, 热腾腾的,让我窝在手中。舔一口我就认得香芋的味道了。在三藩市看着那个黑 人,我突然很怀念那碗泥,与及那些团团围在桶边的,捧着碗大口大口吃着的, 中国人。 我站在露台上,看着遥远的船慢慢靠岸。角度倾斜,使我不能看见它如何横 泊过去。大概它今次也不会撞,不会“玩完”。天很低,见不到我们习惯见到的, 云聚散的姿态,只因为实在太多太多云了。光线暗下来才知道是黄昏。也没有红, 只有遥远的紫。甲板刚下,乘客就枪闸,涌向巴士站,大概都是赶回家吃晚饭。 我不饿,只是想独个儿在这里多站一会。下次要记住带一张椅上来,要四只脚高 一些的。 ■[目录][下一栏] ·黄灿然· 梦见辜鸿铭 ————— 我梦见辜鸿铭,醒后还能清楚记得梦中的细节。这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是 很少能够在醒后记得梦中的细节的,而梦见他,更是绝不可能。现在我要一边回 忆这个梦,一边回忆一些往事,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梦的理由。 梦中的地点先是我现在租住的家,又突然换到一位朋友的家(我租住的家只 是一个大房间,不适合外人来探访或留宿)。辜穿着滚黑边的马褂,梳着长辫, 戴着一个清代的官帽。他说:“(这时背景从我家顺利过渡到不知哪个朋友的家) 你才大学二年级(我已经毕业六年)就能够这样(达到这样的〔学识、智慧、成 就〕程度)很不容易。”(一星期前,我对一个从澳洲经香港回大陆的诗人说: “你已经具备一个优秀诗人的条件,现在只差磨练了,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并不 容易,很多人能够写一些优秀诗篇,但不具备优秀诗人的条件,所以很快就销声 匿迹。”两个星期前我对一个留学澳洲、娶印尼老婆、申请新西兰护照、现在来 香港开公司并对我说他已经是一个国际公民已经没有民族观念已经没有中国情结 的新朋友说:“达到你这种境界的人并不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对他说:“我非常仰慕您。我几年前(七年前)就看过一本关于您的书( 这时我脑中清楚看到那本由湖南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关于他的书《文坛怪杰辜鸿铭》 〔现在我又清楚看到它〕)。”他说:“我最新出版的那本(牛津出版社出版的 《清流传:中国牛津运动逸事》)他们给我十本样书(他没有送我一本的意思)。 ”我说:“我还没有买(十天前我在一家书店看到,差点买下来)。”我问他: “您最近去了哪些地方(他住在国外)?”他说:“到各国大学去讲学,最近刚 去了东京。”(我想起一个住在美国的老学者,他跟儿子住在一起,“闲来无事, 写些零碎的散文”。) 我们在一个有棕榈树在风中摇晃的阳光灿烂的露天咖啡馆聊天(这时他顺利 过渡成一个三十多岁年青人,是我的同代人,但年纪比我略大,有一双细长的眼 睛,穿着中山装)。我们在欢乐地说着笑着,我老婆站在与我和他成三角形的地 方,在阳光的照耀下欢乐地抽着烟,一边掸烟灰,异常地潇洒和轻松(我老婆从 不抽烟,并且从不那么欢乐或那么潇洒和轻松),她那样子好像是要吸引他(三 个星期前我在一个把桌子摆到户外的酒吧遇见一个抽烟的女人〔梦中我老婆的姿 态完全模仿她〕她那样子好像是要吸引我)。我对他说,你已经七十多岁了(他 已经一百多岁了,如果还活着的话),怎么还这么年青(他的野心和魅力和返老 还童让我妒嫉)?”这时我老婆(她已经不知不觉过渡成我的日常老婆,既不抽 烟也不欢乐或潇洒或轻松)用她那双大眼睛狠狠瞪着我,责问我(我懂得她眼里 的暗示)为什么要这样让一个七十多岁的人难堪,谈论什么年龄(事实刚好相反, 平时都是我向她作这种暗示)。我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平时我这样暗示她的时 候她是否也感到抱歉)。 从那个不知是哪一位朋友的家(在四楼,有点像我大学的宿舍)的窗口望出 去,是我的(大学二年级)课室。我说我要去上课了(这时背景顺利过渡到课室 内,我则过渡成一个中学生,正在广州一位朋友的老婆任教的小学教室里准备考 代数,我看到很多圆和半圆和一些零散的数字(我对数学一窍不通)。背景又再 转到我那个朋友的家。辜说:“我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很乐观,我在国外到处宣扬 它的好处。”(他是印尼〔马来西亚?〕华侨,自小从印尼〔马来西亚?〕到英 国和德国读书,掌握无数种语言,取得无数个学位,他以一种雄辨的英语撰写有 关中国的一切,使本世纪初的西方人惊讶不已,并影响了当时英德一些重要哲学 家。他在英国〔德国?〕的时候曾教过一个穷学生,这个学生立志要出人头地, 后来成为领导德军入侵中国的将军,在北京碰到他,被他痛骂一顿。他是个保皇 派,为辫子和小脚辨护,娶两个老婆,其中一个是日本女人,他生活的乐趣之一 是把玩和嗅老婆的小脚。他在张之洞麾下做过官,后来在燕京大学教英国文学, 是最后一个留辫子的中国人。英国作家毛姆曾来拜访他,并写了一个访问记)。 ”我立即反驳说,我最痛恨中国人的民族劣根性(有点挑战的味道),我希望找 个时间跟他谈谈这个问题(中国文化的发展〔发展?〕和中国人的劣根性似乎风 牛马不相及,我怎么会偷换概念呢)。我又说这个问题已经使我感到绝望,也许 他会给我带来希望(语气真诚而谦逊)。于是我起身准备去考试。这时候我醒来。 一枚像面包屑那么大的阳光碎片通过百叶窗掉在我的蓝色枕套上。 这是我第一个完完整整地回忆出来的梦,它由很多碎片组成。我记下它和它 可能的根源,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1994)■[目录][下一栏] ·樊善标· 网上追猫 ———— 我一直想辨认清楚对这张网的感觉。自从大厦外架起竹棚,张开了绿色的细 眼尼龙网,几天里我都在思索这问题,怔忡而疲乏。也许思维过度,第四天开始, 走到街上,触目都让我想起那绳网,最初是任何青绿色的物体,后来甚至穿通花 衣服的女人。 回想竹棚架成的第一天,午后回家,拾级而上,不过五层楼,怎么天就黑了。 定神看去,一幅密匝的网悬在屋外。谁说过黄昏是一张网,我的窗外竟驻此一片 无限光景。在窗旁书桌上工作,尼龙网的绿色渐渐溶入深夜,外面的世界隐约布 了一片烟蔼,那种安全的喜悦,熟悉而新奇。 抬头瞥见书柜顶上,壮年夭死我家宠猫的遗像。它生前最喜欢钻塑料袋,躲 在里面只露出眼睛。它暴毙了,我们都以为是吸入太多毒气的缘故,不是有些吸 毒的青少年爱嗅燃着的塑料袋吗?现在我想它一定别有死因。照片上猫眨巴着一 棕一绿的眼,鼻子里呼出一个气泡,涨大饱满,把我吞进去,飘起,穿过地板下 沉。还剩上半身在地上的时候,猫从照片上虎跳出来。气泡沉到很深的海底,猫 游泳尾随,鼻子抵着泡壁,两色眼睛有节奏地眨。我在海水深处,和它对视。猫 伸出前足抚摸气泡,我听见金属刮在玻璃上的声音。 拉起廉子,阳光以晕眩的速度射进房间。竹棚上赫然站着一个背光的人影, 正在移动我窗台上的盆栽,发出响声。“阿哥,唔该借个门口出去。”我狐疑地 瞅着这人。他解释说遗漏了一些修补外墙的工具,想取道我的单位到楼梯摆放杂 物处拿取。我让他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提醒我锁上窗棂,昨天有一个 单位给爆窃了,架了竹棚谁都可以爬上来,分不出是不是贼人。还以为是你们在 工作,我答。下午上班前我捡出四把锁,把窗棂一一锁上,关紧玻璃,拉上廉子, 又重新查看一遍才外出。 当天下班,我特别走到街的对面仰望,窗户都完好,植物没有七零八落。在 家门前遇见一位邻居,他又提醒了我一遍要关好窗,并告诉我从前他住在十三楼, 也因为架了竹棚,给人爬进屋里行劫。贼人晚上由洗手间潜入,他半夜起床小便, 一开门蓦地给一柄刀指着。我再三谢谢他,答应睡觉时宁可热一点,也把窗关上。 晚上仍旧在窗边工作,仍旧感到安全。一直到睡觉猫也没有出来。毕竟那并 非它的惯例。但也可能因为太热。为怕窃匪沿棚架潜入,我真的把窗都关上了。 第三天要到学校的图书馆搜集资料。与公共图书馆相比,那还算是静穆的, 除了管理员。搜寻第一个书架时,两个女管理员滔滔滚滚在月旦电视艺员。第二 个书架,一个男的加入,讨论今天晚上剧集的发展,他们忽然都想不起那个在预 告短片出现,将要帮刘青云一把的是谁,反覆商讨,热闹非常。找遍三个书架还 是没有,匆忙掉头离去。答案我当然知道,但考虑到迳直插嘴似乎过份唐突,还 是算了。当晚在饭桌上,我恳求家人别看电视,他们不很满意,但仍答允了。饭 后小坐片刻,各自返回房间,关灯睡觉。 独站在窗前,对面家家户户灯光明亮而柔和,在这底色之上另有一种频率不 定的闪烁,所有窗户一起亮,一起暗。那是电视机。这夜我不复能拆解闪光的含 意,这种感觉令人宽慰。我伸手触摸那尼龙网,似乎把频密的闪光也一并摇散。 十二点一过,猫又眨巴着眼睛,虎跳出来。我迫不及待问它:你是怎样死的? 顿时它定在空中,身体弯成有力而圆融的弧线。仔细看,原来它卡在一张精细的 网上,头和前足已穿过网眼,后足和尾巴却在另一边。我想替它解贻d绳索,它毫 不领情,伸出爪来爪我,发出金属刮在玻璃上的声音。正在纠缠,母亲敲门进来, 够钟上班了。 今天有一节课,要教象征手法。我灵机一动,打算以自身的经历作为例子, 让学生思考。可是我得先想通:网象征甚么? 猫肯定不是给网眼卡死的,它的尸体没有缠着绳索,事发当天我看得很清楚。 但那时我已有一种不愿说出来的想法:它是闷死的。不是给塑料袋,是给我们。 记得当天早上离家时,它跟着到了大门前,看我拾级下楼,眼睛睁得圆大圆大。 可是我们已经按时喂饲、抚摸它了,再提出这死因未免太令人伤心。 学生果然产生了兴趣,提出各种假想,但我凭直觉判断,都不以为然。他们 反问我的看法,我指出竹棚也可以看作一张网,两者都有孔眼,竹棚材料较坚硬 而已。他们反对:但本质不同嘛。这个下星期再深入研究,我虚与委蛇。可也不 尽是强辞夺理,我直觉隐然如此。幸好还有一星期余裕。 回办公室的路上,有一堵张贴宣传品的墙,上下课的时候,各路宣传人员在 此散发单张,甚么学术讲座、筹款活动,联欢舞会、社会服务等等,应有尽有。 隔几天就换一个样子,但基本上和几个月前,甚至几年前,没有丝亳差别。每次 经过总接来厚厚一叠纸,随手塞进口袋。不能多看,会闷死人的,我想。 晚上仍然没有以电视剧佐膳。也许家人以为我没有作声,是心里不痛快,因 而冒着明日没有话题的危险,多迁就一天。千篇一律的东西少看点也好,但我实 在是因为想不透那象征而沉吟。端着饭碗,母亲抱怨修葺工程进展太慢,棚架令 人提心吊胆,上街买点菜甚么的也牵肠挂肚,整天在家提防,闷也闷死了。 对,网的象征意义正在这里。猫卡在网中,它是给闷死的。它是因为被人按 时喂饲、抚摸而闷死的。是《养猫大全》的规定害死了它。 抬头看网外的天空,“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原来书上这句只是白描。 尽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补充,比方:今天的电视剧抄袭昨天的电视剧、今天的《养 猫大全》抄袭昨天的《养猫大全》,诸如此类。猫不知何时跳了出来,轻轻灵灵 站在竹棚上向我眨眼睛。这次我心领神会,卡嚓打开了窗棂的锁。猫一窜就到了 下一层,我追着它跑。爬了一层,晚风生凉,从口袋掏出那叠纸,朝网的缺口一 撤,碎纸在电视机频闪的光影里燃亮飞散,瞬间开成一朵明丽的烟花。 ■[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 ·黄灿然· 从本土出发 ————— --《香港青年诗人十五家》序 如果我问自己,香港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青年诗人?我恐怕要想很久都举 不出一个突出的例子。因此,当陈智德邀请我与他和刘伟成合编一本其诗作尚未 正式结集出版的青年诗人的选集时,我虽然答应下来,心中却不禁有点茫无头绪 。所以我提出,主要让他们来提供作者名单和搜集资料,而我则主要做挑选工作。 我对时下香港青年诗人的印象是凌乱的,因为我只是零零散散地读他们的作 品。说句实话,印象并不强烈。但是当我整批地、全面地地阅读他们的作品时, 我的工作情绪逐渐由懒散而变得积极起来,甚至激动、振奋起来。竟有这么多好 作品,这么多好诗人!在我写下编选过程中的一些想法之前,我希望,那些对时 下香港青年诗人持与我相似看法的读者和同行们,也能够像我一样,阅读情绪逐 渐由懒散而变得积极起来,甚至激动和振奋。 什么是香港诗人?香港不仅是一个华洋杂处的社会,还是一个由中国各地移 民(更确切地说,还包括来自其他国家的华人)与原居民杂处的社会,并且是一 个殖民地社会,就目前而言,还是一个处于主权移交的过渡时期的社会。因此, 香港诗人就不仅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还包括移民和其他长居香港的人。换句话 说,香港诗人的多样化和他们诗歌风格的多样化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了香港社会的 多样化。巧得很,这本诗选对“青年诗人”的定义也相当宽泛,以二十多岁和三 十多岁的诗人为主,但也兼顾了刘以正(饮江)这位四十多岁的诗人,不仅因为 他的诗仍充满青年气息,就连他这个人,也似乎永远年轻(我十年前见过他一面, 最近又见了他一面,他的外表一点没变!);甚至可能还有若干十多岁的诗人, 因为女诗人一概保留年龄秘密,无从知悉。 语言、题材、出身和教育背景、生存和工作状况、年龄等各方面所呈现的多 样性,已经暗示了这些诗人风格上的多样性。游静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近年主 要生活在美国;钟晓阳在香港长大,近年主要生活在澳洲;现在中文大学读博士 的林幸谦生于马来西亚,在台湾受高等教育;同样在中文大学读博士的杜家祁则 是在台湾长大;香港土生土长的陈智德也是在台湾接受高等教育的。其余作者大 部分是土生土长并在香港受教育的,但他们又各有各的籍贯和各异的生活背景。 诗集标题“从本土出发”,而不是“根植于本土”,正是基于上述这种多样性的 考虑。这“出发”,意思是立足于本土,写香港的现实;或站在香港,放眼整个 国家民族以至世界;或以香港为基地,游离于各种思潮;或利用香港的特珠环境, 进行语言的探索、身份的探索、生命与存在的探索。 林幸谦的诗充分地利用了他的出生背景、教育背景,把语言与个人、国家、 政治、身份、神话、权力揉合起来,分析或呈现它们之间的关系,有诘问、有质 询、有内省、有沉思、有性与暴力;词语坚实,在控制缓慢的节奏的同时使用大 胆的意象。杜家祁同样利用她女性的身份,有意识地讨论女性的地位和生存处境, 最典型的诗有《女巫之歌》和《关于禁忌》,即使她写其他题材,读者仍能感觉 到诗中那种压抑的气息。此外,她的句子很扎实,言之有物,但又不是以牺牲诗 歌语言的内在丰富性为代价的。游静一如她自己所言,关注九七问题,这是一个 最本土又最尖锐地牵连到国家民族的问题,因为它涉及深刻的身份危机。而她似 乎要以她的行动来检视这个问题:自我放逐。但正是因为自我放逐,站在更远的 地方看,更冷静,这个问题便也更加突出--她诗中的漂泊感和无奈感已隐含答 案。以小说闻名的钟晓阳前期诗和近期诗风格截然不同,前者有浓厚的模仿味, 主要是台湾现代诗半文半白的影响;但她近期的诗已呈现出明晰、简炼、完全属 于自己的风貌。如果说游静是回望香港的话,钟晓阳近期数首诗则有一种随遇而 安之感。当然,她诗中也有一种漂泊感,但却是淡淡的;那种无奈则近于一丝儿 叹息。在更年轻的诗人中,对上述现实问题的看法已有所不同。智疯一如他这个 笔名所暗示的,更着重于展示现代社会对个人的冲击和压力,但是这种展示不是 通过具体事例来达成,而是通过语言的运用来达成的:暴烈的、不连贯的、破碎 的甚至超现实的句子。但他那首写六四事件的诗则道出了一位少年人的家国情怀, 这与张少波颇为相似:即回望神州。张少波很多诗都是游记,尤其是大陆游记: 对一个庞大而陌生的祖国的好奇,对生活其中的人民(他的陌生的同胞)的感触, 在某些情况下是怀着一种同情--也是少年人的家国情怀。 如果说,上述几位诗人属于“出发”型的话的,刘以正、樊善标、陈智德和 钟国强等诗人则可以说属于“本土”型。刘以正的诗具有一种浓厚的本土意识, 不仅因为他年纪较大,诗中所反映的香港历史有一种纵深度,还因为他诗中含有 一种传统的家庭价值,以及采纳口语和大胆起用俚语。而他除了在思想和主题上 对传统价值予以肯定外,还通过口语、俚语和日常事件及细节来加强这种肯定, 使得这种肯定带有一种质朴感,从而更令人信服甚至心折。这种价值和观念,在 比刘以正小十多岁的樊善标身上已经很不同了。相对于刘以正诗中的传统感,樊 善标的诗具有一种明显的现代感。樊善标也用口语,但却是“破碎的”口语。他 的口语不是用来加强刘以正诗中那种价值,而是用来怀疑甚至消解那种价值。他 也写日常事件,但这些日常事件同样是零散的,不是像刘以正那样用来加强家庭 的凝聚力。同样是写父亲,刘以正的父亲虽然已在另一个世界,但作者的怀念是 深沉的,与父亲的联系是紧密的;樊善标的父亲仍健在,但是作者与父亲却是有 距离的,并且不是直接写,而是间接的--经过父亲旧日的店铺。从这个例子我 们既看到作为儿子的樊善标与他父亲两代人之间的疏远感,也看到作为诗人的樊 善标与刘以正之间的疏远感。陈智德则代表对过去与现在的另一种看法,他试图 理清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且不下结论。我们在他诗中总是碰到新与旧、现代与古 老、战前楼宇和摩登大厦的并列、对比和互相掺杂。他的语言也相对平和,用的 是书面语。在《我剪纸城》一诗中,布满了问号、破折号,还有异体字,充分体 现了他的态度,而这首诗恰恰是写作者翻查香港文学史料的感受。这纸城,既涉 及文字世界的变迁,又涉及物质世界即香港历史的变迁。而“变迁”正是刘以正、 樊善标和陈智德诗中的一个共通点,这就是本土的变迁,风物的变迁,建筑的变 迁。刘以正的《新填地》、陈智德的《西环》和樊善标的《走过爸爸的旧店》都 直接地写到这种变迁:新填地、填海区、拆卸的工地。钟国强则有点不同:他充 分利用自己作为记者的职业眼光来写外部世界,因而也是现实的──介于“出发” 型与“本土”型之间。《鲁平访港》使他与“出发”型诗人发生关系,也使他( 记者)与香港政治、历史、身份发生关系──与一位处理过渡事务的人物直接接 触。《大澳的长堤》则使他与“本土”型诗人发生关系,处理的是同一个变迁的 题材,相似的意象:(现在的)楼群与(往昔的)盐田、泥头车、填土铺路。 另一类诗人既不属“本土”型,也不属“出发”型,他们既不追索历史与现 实,也不查问身份与生存,而是注重语言的各种可能性,或思考语言与现实、与 生存之间的关系,因而也更抽象;并且,即便他们在处理这些关系的时候,大部 分也不是有系统的,而是闪忽的,犹如目光一瞥,他们的诗的魅力也在于这一瞥 之间予人的瞬息的惊愕、冲击。王敏的诗尖锐、急促、焦虑,他非常计较词与词 之间的协调,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碰撞,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张力,是非常典型的超 现实主义技巧。他很自觉地去努力发掘新的可能性,把工业社会很多新词汇放到 诗中,并以相应的节奏来打磨它们,使它们变得锤炼、鲜明,不会给人生硬之感。 小兜(DEL)和小西的诗都很小很短。小兜是位女性,小西是位男性,但他们 之间有个共同点,就是意象干净、简洁,句子明畅,但是整首诗读后又给人很玄 的感觉,把握不住中心。事实上他们的诗并不一定有中心,甚至没有主题,而是 挥发性的,即是说,在你阅读的过程中,它们不断给予你强烈、耀眼的感觉,但 是读后你却不能把这些感觉串连起来,组成理性的概念和作出判断,因为它们挥 发掉了,你想再获得那些感觉,惟有重读。如果说,他们的诗具有某种后现代的 触觉,应该是可以成立的。他们都游离于现实之外。小西的世界是书本的世界, 典故的世界;小兜的世界是感觉的世界,幻觉的世界。读他们的诗都有一种怪异 之感,可能就是缘于此。刘伟成的诗也很注重语言的张力,但他同时也很注重诗 歌内在结构的连贯性,并在这样做的同时体现了主题和思想的连贯性。他的诗是 有话要说的,并且讲究布局、谋篇,与“挥发性”的诗人相反,刘伟成的诗是凝 固的,读后会给你留下一条线索,去追寻他诗篇的中心。而他擅于写长诗、组诗, 除了显示他功力深厚之外,也显示这类长诗和组诗是与他的谋篇怖局密切相关的。 谈到语言的运用,应该再提一提杜家祁,她的语言保持一种少见的韧性,在这个 基础上经常有更精彩的佳句。从她也同样注重本土题材的挖掘这点看,可以说, 她是一位集上述三类诗人之优点的诗人。事实上,上述三类诗人并非都是孤立地 写某方面的题材、运用某方面的技巧,而是有交叉的,但是杜家祁面面俱到,做 得特别出色。 这本诗选大部分青年诗人都是属于九十年代的,相对于七、八十年代的青年 诗人那种几乎是一窝蜂受某种流派影响或某流派与另一流派对峙的局面,我们可 以看到,九十年代诗的青年诗人更自由,更开放,更独立,也更多样,而年纪较 大的刘以正又恰恰是一位早在七、八十年代就已独立于各种流派之外的诗人。在 这些九十年代青年诗人中,再也见不到那种抄袭和模仿前辈,或同辈之间互相抄 袭和模仿的意象、词语、句法、结构、主题。这个优点,又恰恰得益于他们“从 本土出发”的各种特征。 (1996.8)■[目录][下一栏] ———————————————————————————————————— 【编者短语】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无论是对于香港人,还是对于其他中国人 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历史性的日子,也是一个值得纪念从而 即将成为节日的日子。九七前后,香港的众多事物,上至政治经济、历史文化, 下至影视娱乐、饮食衣着,甚而至于“炒”楼跑马、花边新闻,无论巨细,都备 受中外注目,引起世界各地人士的兴趣、关心和遐思。在这样一个历史时刻,《 橄榄树》特别推出一期香港文学(诗歌、散文)专辑,以飧读者。作品来自一批 香港青年诗人,他们是香港诗坛新一代的中坚代表,相信这期专辑里所选的作品, 应该能够例示,如果不是充分体现,他们的文学创作水准和取向。 本专辑作品,除王良和、洛枫和罗贵祥的作品外,均选自香江出版社《从本 土出发:香港青年诗人十五家》和《香港后青年散文集合》两书。特此鸣谢。 ———————————————————————————————————— 责任编辑:黄灿然(特邀)、非 杨 校 读:祥 子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