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答:我杀你是因为你逼我杀你 由 转贴 于 2000年5月22日 06:40:08
回上海养病因言论六二年被捕判刑二十年
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北大新闻专业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
,资料室随迁人大,林昭亦随至人大新闻系资料室,她的工作则为学校编
写《中共报史刊》收集资料,整天查旧报纸。而这时那里已早有一位女士
,这就是王前女士。(编按:刘少奇前妻)她同情林昭,对她多有关照。
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到一九五九年底,林昭在中国人大新闻系资料室的心情
愈益不佳,咯血加剧,乃请假要求回上海家中医疗休养,这个请求一直拖
到一九六0年春天,由当时的人大校长吴玉章先生亲自批示准假,许宪民
到北京接她回沪,临行之前,与王前女士依依惜别,约以来日,谁知乃是
永诀!并合影留念。那张四寸的黑白半身照片背后,林昭写了一首绝句:
风雨同舟始相知
看记天涯共命时
今日握手成一笑
心胸依然凌云志
林昭回到上海后生活在母亲、妹妹身边,疗、养皆好,日渐康复。她
体力稍好,便常到图书馆、公园,逐渐结识了几位青年友人,往还渐繁,
不免语涉国事,认为彭德怀受冤,对他处理不公;对大跃进造成的破坏和
大批的饿死人,深感不平;认为南斯拉夫情况与中国有类似之处,很值得
参考借鉴。他们写成文字,上书北京,交邮寄出未久,上海公安局静安分
局便派人去苏州将正在养病林昭逮捕,在苏州家中未及一月,其父自杀而
逝!她先被拘于上海第一看守所,音讯全无,一年多后,直到一九六一年
底,竟不判不放,一九六二年初,静安分局通知「保外就医」,许宪民把
林昭接回家中,并一起返回苏州故居「隐居」休养,但至十二月,又被逮
捕,投进上海提篮桥监狱,未久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从此一去未归
,直到被密杀了结。
实际上,一直到今天政府也没能说清她到底犯了哪些「罪恶」,到底
都有一些甚么具体的必杀之罪!她的母亲唯一能知道的就只有每次接见时
那些狱卒们的口头禅:「她不服从管教,抗拒改造!」「她谩骂政府干部
,绝食威胁政府!」据狱卒、狱吏们说:她用记日记、写诗词、写血书等
方式控诉冤情,表示抗议,表达自己坚决斗争到底的决心│九年的狱中生
活斗争,她留下了大量的诗文稿、日记、血书等书面材料,记录了她狱中
生活受难的真相!但这些材料如她的遗体一样,也是下落不明、不予交还
!
我决定到狱中探望林昭,希望她从「顽抗」中退下,争取避开危险,
保住自己!监狱当局确定的接见日期在五月六日。
林昭顶著血写的冤字在狱中和我会见
似乎是走向一个节日,又似乎是一次约会,六日上午八时,我与林昭
母亲一起到监狱传达室,值班人员便向里面打电话,马上获准「进去」二
门内的一间办公室里。先由副监狱长段某与我谈话,他很严肃地说:「允
许你与林昭见面是我们经过研究的一次特殊照顾,我们希望能使林昭得到
感化而翻然悔悟,你如果做出不符合我们要求的行为,其结果你是清楚的
!」我点头唯唯。在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见到林昭,甚么委曲求全
都可接受。他又说:「经过研究,这次接见定为两次:今天和明天两个上
午。」然后就引导我们向狱内走去。
来到一个大院,高大黑色的铁门迎面而立。铁门是南向的,其东侧就
是接见室。段副狱长把我们带到室内,又引进内室,但见西窗下放著联椅
及一张长案,案子这边摆著大约十余排联椅,真像一个「会议室」。案子
的南端是一个高出地面约五十公分、设有两级台阶的木制「讲坛」,其后
也放著联椅。走进此处,段副狱长让我坐在西窗下的联椅上,他坐在我的
右侧,许宪民坐在长案一端的单人木椅上。稍待,脚步声自外室响起:进
来的是三位衣著警服的男子,段副狱长介绍:他们是狱内的管教干部其中
一位是直管林昭的「队长」,语罢告辞而去。他们列坐在我的两侧。稍待
,又闻脚步声:进来的是几位便装年轻女郎,她们登上「讲坛」,在柜台
后面的长联椅上并肩坐定,一齐望著我。她们的任务是甚么,我怀疑是翻
译或录音员。稍待,又闻脚步声:一列佩手枪的武装部队鱼贯而入,大约
有二十人左右,列坐在那一排排的长联椅上,都极严肃,昂首挺胸,一齐
望著我,于是,这一间空荡荡的接见室顿时「人满为患」起来,气氛也一
下子紧张起来。这真是一次极不寻常的「接见」!
终于又闻脚步声自外室响起!我的神经突然紧张,一下子达到极致:
我意识到与我们阔别九载、历尽苦难的林昭即将出现在我的面前!
林昭终于走进接见室!她的脸色失血般地苍白与瘦削,窄窄的鼻梁及
两侧的双颊上的那稀稀的、淡淡的几点雀斑使我忆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当
年!长发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盖著可抵腰间,看来有一半已是白发
!披著一件旧夹上衣(一件小翻领的外套)已破旧不堪了,围著一条「长
裙」,据说本是一条白色的床单!脚上,一双极旧的有绊带的黑布鞋。最
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头上顶著一方白布,上面用鲜血涂抹成的一
个手掌大的「冤」字!
她站在门内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个室内三十双眼睛都一齐注视著她
。无论是带枪的武士还是不带枪的狱警,以及那便装俊美的女郎,都被这
一笑的嫣然而惊诧著、困惑著,甚至是震撼著。后来,她们告诉我:在他
们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林昭的如此一笑,这实在是她这八九年来在这黑暗、
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现的迷人的、永
恒的美丽与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两条粗粗的短辫子以及飞飘著的白
绢蝴蝶结的昔日风采!
我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似乎也有微笑,静静地看著林昭缓缓地走向那
个虚席。她捧著一个旧布包,一大卷卫生纸。一位身著医生白大褂、内著
警服的女警医一直搀扶著她,她们的身后,是一个佩枪的警士。林昭就坐
在我的对面,隔著那个案子,那位文雅的女警医与佩枪的警士坐在她的两
侧,与我则是「面面相觑」。
面斥禽兽,痛陈狱中非人折磨│已视死如归│
「开场白」是坐在我身边的一位管教干部向林昭发出的警告:「林昭
,今天是张元勋来与你接见,这是政府对你们的关怀,希望你通过这次接
见受到教育,以便加速自己的认罪与改造……!」
「乏味之至!」其语未休便被林昭的话打断,但那位管教干部并未激
怒,甚至尴尬地望著我,向我说:「这是常事!」林昭视其言为「老生常
谈」而不屑一顾,抬手指向周围,问我:「这些人,你们那里叫做甚么?
」我未敢回答,不知怎样措词才不会激怒周围的那些监管者!我此刻最怕
的是中途被他们停止这次接见!这个心理很快便被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
干部察觉了,他很客气地对我说:「怎么说都不要紧!林昭从来没有像今
天这样高兴过,所以,她的话也从来没有比今天更客气的了!我们已经听
惯了,不要紧!」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乃答:「队长!」
林昭颇感兴趣地说:「一样的,一样的!我们这里还叫『政府』!与
他们说话,要先喊『报告政府!』在北大跟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学现代汉
语,还没有听见朱先生说过人变成了『政府』!在这里谬误已是习惯!」
然后高声说:「这帮东西怎么能是政府呢?我怎么能相信他们是共产党呢
?」
我尽量作出一副毫无表情的神态,故意把话题引开,我说:「常把自
己打扮一下,把头发梳起来。」
「打扮?打扮甚么?女为悦己者容!」稍停,她问:「甚么时候来到
上海的?」我答:「五四!」又问「家里都好吗?」我答:「都好!都希
望你好好改造,平安出狱!」
她打断了我的话,高声说:「出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早就告
诉我:要枪毙我!这已是早晚的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
们可以唆使一群女流氓、娼妓一齐来打我,故意地把我调到『大号』里去
与这些社会渣滓同室而居,每天每晚都要在他们(以手指周围)的主使下
开会对我斗争,开始这群泼妇也瞎三话四地讲一些无知而下流的语言,可
笑的是她们竟连我是甚么犯都一点不知道,骂我『不要脸』!真是可笑!
她们这帮东西!她们是干甚么的?我是干甚么的。她们竟然还知道『要脸
』!她们理曲屈词穷,气急败坏,于是对我一齐动手,群起而攻之!」
可以想像,这样的狱中「斗争会」就是对林昭的肉体的摧残!
她说:「我怎么能抵挡得了这一群泼妇的又撕、又打、又掐、又踢,
甚至又咬、又挖、又抓的疯狂摧残呢?每天几乎都要有一次这样的摧残,
每次起码要两个小时以上,每次我都口鼻出血、脸被抓破、满身疼痛,衣
服、裤子都被撕破了,钮扣撕掉,有时甚至唆使这些泼妇扒掉我的衣服,
叫做『脱胎换骨』!那些家伙(她指著周围)在一旁看热闹!可见他们是
多么无耻,内心是多么肮脏!头发也被一绺一绺地揪了下来!」
说到这里,林昭举手取下头上的「冤」字顶巾,用手指把长发分理给
我看:在那半是白发的根部,她所指之处,乃见大者如枣,小者如蚕豆般
的头发揪掉后的光秃头皮。
她又说:「因为知道你要来接见,怕打伤了我无法出来见人,故这几
天斗争会没有开,我也被调到一个『单号』里单独关押,其实就是让我养
伤,以掩盖狱内无法无天的暴行!但,头发揪掉了,伤痕犹在!衣服也是
他们撕的,你看!」她披著的衣服里面是一件极旧的衬衣,已经没有扣子
,仔细看去,才发现是针线缝死了,无法脱下。
她又说:「这是一帮禽兽!」指著周围:「他们想强奸我!所以我只
能把衣服缝起来!」我发现:她的衣服与裤子都是缝在一起的。
她说:「大小便则撕开,完了再缝!无非妹妹每月都给我送线来!」
她边说边咳嗽,不时地撕下一块一块的卫生纸,把带血的唾液吐在纸上,
团作纸团扔在脚边。「但他们还不解恨,还要给我带上手铐,有时还是『
背铐!』稍停问我:「你知道甚么叫『背铐』吧?」我点了点头。
一直还极力故作「静而不怒」的那位管教干部此时也无法再故作下去
了,向我说:「她胡说!她神经不正常,你不要相信她的这些话!」
「神经不正常?」│林昭抢白说,「世界上哪个国家对神经不正常的
人的疯话法律上予以定罪?你们定我『反革命罪』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
神经不正常』呢?」
笑称见面是篮桥会,以诗送别
我沉默著不敢发言,便插嘴说:「不要说这些了,说些别的。」「不
要紧!」林昭又抢白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
之,其结果完全相同!几个月前妈妈接见时告诉我你想来看我,问我行不
行?问我行不行有甚么用!我告诉妈妈你问他们去!总算走运,他们同意
了,许多天以前也通知了我,我盼著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前面的这些话,
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
今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
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
名为《情书一束》。」稍停:「妈妈年迈无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独立,还
望多多关怀、体恤与扶掖!」语未毕而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悲噎不止,
以致无法再说下去。
母亲许宪民尽量保持著一副安详的神态,这时,说了这天接见中的第
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不要哭!张元勋这么远来看你,你这么一哭,
他不也会哭起来了吗?」「他不会哭!」林昭立即从悲噎中平静下来,又
说:「他是男的,不会哭!」
接见结束,林昭离去之后,那位管教干部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也
从未见林昭的如此一哭,这实在是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
的非人世界里,她第一次宣泄了自己的悲痛!
冷静下来。我向她说:「给你带来一点东西,都是食品,监狱里最需
要吃的东西!」她才注视那个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这是我昨天从淮海
路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其中,有三个品类的蛋糕,八市斤的听装奶粉,印
著美丽图案的听装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桔子、苹果。于是,按照监狱
的规矩,我把那个大提包推到坐到我身旁的管教干部的面前。他一件一件
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后一包一包地打开,听装奶粉与听装大白兔奶糖
本是原装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开盒盖,并用铁□子向奶粉中上下刺
入,凡十几次。
检查完毕,我把这堆东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块蛋糕递
给我,说:「你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是我的了,现在我请你吃!」我拒
绝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点给她!我说:「你吃吧!我在外边随时可以去
买!」她说:「也好。」于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边的那位女警医严肃
地说:「倒一杯水!」女警医向室外只一挥手,立即就有一个年轻狱警送
进来一把暖瓶和一个茶杯,女警医把杯倒满开水递给林昭,于是便边饮边
吃,显得非常自得。
我说:「今天我们在这儿相会,可谓之『篮桥会』吧!」(我国古代
有「蓝桥会」的故事,描述裴航与云英的爱情,他们约会于(蓝桥驿)。
林昭又一笑,接著说:「又是『井台会』!」(井台会,用的是《白兔记
》中的「井台认母」的故事,意指和许宪民的女之会。)
这时,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干部向我宣布:「已经中午十一点了!
」提醒我们接见即将结束,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招手
,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靠近她,我迟疑了。管教干部见状主动向
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
我于是绕著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
这是最高潮的时刻:所有在场的人都怀著极大的兴致注视著!连那威
严的武警的脸色也开始松弛,那「讲坛」上的四位女郎,全神贯注而又津
津有味、用极微细的上海方言窃窃耳语。
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地吟诵,韵
圆而铿锵:
篮桥井台共笑之 天涯幽阻最忧思
旧游飘零音情断 感君凛然忘生死
犹记海淀冬别夜 吞声九载逝如斯
朝日不终风和雨 轮回再觅剪烛时
慨叹几十万人受骗,一只纸帆船寄心意
她慢慢地、一句一词地边念边讲。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
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
!第三句『断』字或许也可改成『绝』字,第四句『死』字有点拗,但怎
么改呢?诗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著的
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
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
她在捧著的那个旧布袋里搜找,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回身递给那个管教干部,那个人向我挥一挥手,并说:「不用
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纸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来是用
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叠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记得
听家兄说过一九六0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夹寄著一张自画的贺年卡,那上
面画著一艘帆船,还有一行字,写著「直挂云帆济沧海」。
今天,还是那只云帆,却漂落到这里!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
,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她忽然看
见笔上刻著「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
,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
这时,那管教干部已在催促:「时间到了,有话明天再谈!」我告诉
林昭:「监狱领导告诉我:安排了两次接见,明天上午我还要来!」她很
高兴,叮嘱说:「明天再来,给我再送一盒奶糖,不要大白兔,要猫头的
!」
谈话结束了,最先离去的是林昭,亦如来一样,由她的女警医搀扶著
,那个佩枪的警士押随著走出内室,而后便是四女郎、武警,最后才是我
与管教干部,他们依然很客气,向我说:「今天的效果不错,你劝她好好
改造,她都没有发脾气,可见你们的交往确实很深,过去她的母亲刚说一
句,她便表示不耐烦,不愿再听下去。」又说:「林昭用糖纸编了许多艺
术品,今天送给你的这只帆船就是其中之一,种类多著呢,全监狱都知道
,她是一个聪明人,很少见!」
我们边说边走,将走出内室的门,我不禁反顾这间难忘的密室:空空
如也,只有地上那一堆湮血的卫生纸片!走到院子里,又看见那高大的黑
色铁门,但却又见到林昭正背立在门前,抱著旧布包、卫生纸及我送来的
食品,凝望著我与母亲许宪民。我们又获得了这难得的临别的一晤!(岂
知这竟是永诀!)我们都未悲戚,都被明天的再见而陶醉著,安慰著、诱
惑著,她身后的那一扇小型便门打开了,她几乎是退著迈进那铁门槛,依
然微笑著望著我们,一直到那扇小铁门徐徐关闭,她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
消逝!我与许宪民还兀自呆立在这悄无人声的大院里。
│「走吧!」依然是一句十分客气的声音,我们才恍如梦醒,才意识
到那位管教干部还站在我们的身旁,他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说:「X处
长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我们随著管教干部向外院走去,最后,还是二门里的那间办公室,一
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门口和蔼地迎接我们,他不同凡响,穿一身很新的灰
色的毛料中山装、黑皮鞋,头发梳得整齐,面色光洁而白皙,一口浓重的
上海口音南方普通话,真是一位典型的南方儒雅之士和权力在握的决策人
物。他示意管教干部退出,让我们坐下,他也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木椅上,
直截了当地劈头便对我说:
「今天接见的效果不好,原定的明天的接见取消了!」这真是一声当
顶而降的霹雳!他稍停,又换了一个思路说:「我们对林昭已仁至义尽,
她不接受教育,抗拒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他稍作沉默,又说:「我们
也没有办法!」
被枪决后向家属索取五分钱子弹费
不知从甚么地方增长了勇气,刚才在接见室里的谨小慎微似乎一下子消
失了,我于是斗胆,向X处长请教:「报告X处长,林昭主要的抗拒行为都
有哪些表现?」
「林昭恶毒攻击反右派斗争!替右派份子鸣不平!」X处长语极简洁
,但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稍停之后又说:「林昭最严重的问题是不认
罪,抗拒改造!态度十分恶劣!」
相对语竭。我已记不起怎样与这位处长分手,怎样走出这座闻名世界
的监狱的城堡式的外门,今日留在记忆里的是在离监狱大门不远的地方有
一个市内交通汽车小站,我与许妈妈便在那里等待乘车,不知怎么,眼泪
从眼睛、鼻子、以及喉咙里汹涌而出,许妈妈拄著手杖,无动于衷地站著
。
这天下午,我跑遍了上海各大小食品商店,寻购那种绘著「猫头」的
奶糖,但完全徒劳,第二年的五月一日,我又偷偷地来到上海,又与许妈
妈一道来到提篮桥监狱,但传达室庄严宣告:「监狱已军管,一切接见停
止!」
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在山东某劳改队的禁闭室里接受了管教干部的通
知:「林昭已于今年五月一日枪决!」他问:「你有甚么想法?」
「没有想法!」我告诉他们。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左右,在中国上海的茂名南路一五九
弄十一号二楼上的林昭家门前。一个家伙在楼下呼叫「许宪民」,林昭妹
妹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那家伙只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公安局的。林
昭已在四月二十九日枪决。家属要交五分钱的子弹费。」
林昭的母亲许宪民闻讯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硬币打
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扬长而去。
彭令范付了子弹费以后,母亲许宪民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话约彭令范
见面。她告诉彭令范: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华机场勤工俭
学,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
,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著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
她的口中塞著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
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起,又中两弹,再未起身!然后四凶手
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她的遗体被运往何处?他们包揽
了密杀与灭尸的全部过程。祥祥认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
常,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祥祥目瞪口呆,由他的同
学送回家中。
于是,许妈妈几番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
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
在?但,全遭拒绝皆不奉告,而且声厉色狞,拒于门外!她终于意识到与
她含辛茹苦度过了三十六年的非凡岁月的女儿今日真的失去了!毁于一朝
,化为乌有!于是她哭,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长街上游荡,她念念有
辞。有时呼喊一声其义难辨的语句,于是她也笑。她开始挎著一只竹篮、
提著昔日的竹杖,在大上海的人群中梦游与呓语,她一切皆已忘却,也不
再悲哀与欣喜,她失踪在人间的海洋里,在汹涌的流中沉浮、漂流!
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来说,她看见许妈妈在某某马路上徘徊,妹妹
彭令范于是急往其处,遥遥望见年迈的母亲白发蓬乱,形容惧枯。老母亲
被拉回家,未久,又出走,消失在茫茫的大上海的人海里。终于有一天,
她也倒下了!在繁华的马路旁的人行道上,口鼻流血,一只鞋失落远处,
竹篮与竹杖已被踩扁和踩断。有人围观──「她是被红卫兵小将打死的!
他们说她是大反革命份子林昭的母亲,林昭已被枪决,也不能叫这个反革
命老太婆活著!一声吆喝,簇拥围打,拳脚交加,终于命绝!」│后来,
彭令范听人如是说。
发生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式的野蛮与残酷,是筑成那个「史无前列」的
砖石,多少家庭就是在如此不明不白中消解了!
一九八0年八月二十二日,上海高级法院「沪高刑复字四百三十五号
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但仍对她的遗体
的下落不作解释。
现在,苏州的灵岩山西侧的安息公墓上有「林昭之墓」,但那里只有
她的一缕长发、一套旧衣、一张照片,是一个空空的「发之□」!
在说罢这桩往事的时候,我忽然悟出:林昭在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学的
论战中用「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自报家门,她遇难之时
正是三十六岁,罹「口舌之灾」,二者竟在她的名字的破解中不幸言中!
(原载北京《今日名流》杂志二千年二月号)
摘自【开放】杂志网络版公元二千年五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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