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茹·
只是朱颜改
--读啸尘 《 一个红颜的故事》读了啸尘《一个红颜的故事》(见 《 橄榄树》三月号“女作者专辑” ),起立鼓掌五 分钟,不由要说几句感想。
啸尘的小说,一贯写得文字优美,结构严谨。 这一篇的感觉就是特别地顺,文气十分流畅。但本 人更感兴趣的是作者在两性关系--现在常常被人 称作“两性战争”--上的新视点。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有点俗套的“惩淫劝 善”的故事--朱颜名节不保、两次上嫁不成而只 能下嫁,最后命运悲惨;作为对比,“我”却一帆 风顺地到美国过上了幸福生活。不管他们对此是褒 是贬,其实都是没有读懂这个故事。
我们平时认为比较传统、道德感很重的女子, 其实还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类是坚持传统道德的教 条,比如婚前不可有性关系。不妨称她们为“道学 ”。还有一类,只要情到深处,心底里并不在乎这 类教条,但她们很强调形式上的优雅。不幸绝大部 份男人都是粗胚子,强调优雅的形式往往被他们误 认为坚持“道学”的教条。这个故事里叙述者“我 ”,应该是属于“优雅”的那一类。“我”并不认 为朱颜和希平的关系是不可接受的,否则她和朱颜 就不会成为“亲密得不分你我的女友”了,但她的 教养使她要求语言和行为的优雅;而朱颜是从差校 出来的,她对性的描述势必是相当粗俗的,不管是 语言还是欲和情的比例,都不是“我”所习惯的。 两人间的对比是在这个地方。在故事所发生的八十 年代,没有这种对比倒是奇怪了。
其实“我”在开头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区别。“ 我曾经认为,朱颜是因为失去希平之后自甘堕落, 然后才失去了我的友情的。……其实朱颜是同时失 去我们的,是的,我们。她是同时失去了希平和我 的。其实那跟堕落没有什么关系,说到底,那是命 定的结局,因为我和希平一样,都是朱颜想要抛弃 的过去的见证。”并不是“我”出于道德上的厌恶 而与朱颜断交;而是朱颜被她痴情地爱了八年的恋 人抛弃之后,尽管她“是个讲情义的人”,那些过 去的情义,此时却成了不堪负载的痛苦束缚。
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朱颜的结局是 出人意表的:她如今是省医药公司的副总经理了。 她身边的人们,已经绝少朱颜朱颜那样叫唤她了, 他们叫她‘朱总’。”朱颜虽然“下嫁”,却因此 “控制丈夫”、同时也控制了自己的命运。其实作 者在那最后的晚餐里已经作了交代:“朱颜就轻笑 了一声,说,现在是在讲婚姻耶,要有好日子过, 就得找一个你搞得定的人嘛。”
美国婚姻和两性关系专家、写了畅销书《男人 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的John Gray 说:体貌、情绪、性格和精神(physical ,emotioanl,mental,spir itual)这四种等级的亲密,男人是按上述次 序挨近女人,而女人一般却是按性格、情绪、体貌 和精神的次序逐渐被引向男人。不过,这是一种统 计观察,有的女人,当然也可能首先是被男人的体 貌所吸引。朱颜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吧。但她毕竟是 大学生,有一定的文化要求。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在 男人那里享受到多少情绪和性格上的亲密,所以她 要“那样的迫不及待地诉说,〔这〕是她完成一个 完满性爱活动时不可缺少的一环”,但最终朱颜把 这方面的Libido升华了--套用佛洛依德的 说法--把能量转入工作并做出了成绩。
中国人没有宗教情操,精神这一级的亲密,这 里就不谈了。
读大陆女作家的小说,常常可以感到她们对生 存环境的痛切怨恨。有些人甚至在出国后很久,仍 然保留着类似的强烈情绪。比如,严歌苓就仍然在 写文革时的凄惨故事,不过她技巧圆熟确实写得好 。有的人更绝,拿到绿卡后,干脆把这种情绪转向 美国。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出国的人,或是由于天 性宽厚,或是由于生活丰裕,或是由于参加了较多 的教会活动,或是由于长期浸淫在西方学术规范中 所养成的价值中立的习惯,在大陆时所熟悉的这一 怨恨,在他们身上淡化乃至消失了。他们写出的更 贴近人性的resilience(生命活力在受 到挫折后的重生和反弹)、但缺乏社会批判的故事 ,大陆的读者--特别是有点年纪同时也有点不顺 心阅历的人,不知能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
如果是池莉来写这个故事,当希平在火车上为 自己辩护时,她大概会插一个两地分居后丈夫戴了 绿帽的恐怖传说,既嘲笑男人的虚伪,又开涮了不 合理的制度。如果是陈染来写这个故事,朱颜最后 一定还是跟采购员分手,并且椎心泣血地认识到, 性只是男女关系的润滑剂,但并不是使人紧密咬合 的轮齿。要是换了张欣来写,她喜欢那种适合香港 人文化程度的结构方方正正的故事,主要人物都会 有个最后交代:希平最后会回到故乡,带着被离婚 所重创的心,愧见旧日情人。严歌苓也是倾向于给 主要人物一个最后交代的,她会写得更花哨些。希 平的新恋人看上了住院开刀的副军长的儿子;同时 中越边境下来的一位有残疾的女英雄缠上了希平, 为了远大的政治前途,希平和她结婚了。在性上得 不到满足,希平把Libido的能量转入仕途并 青云直上。应该更重视情绪满足的女人,得到了性 的欢愉,别的层次的要求则只能寄托于工作;应该 更重视色欲的男人,家有感情的安慰,生理层次的 要求却为职业所压抑。吸取了北美大众心理学原则 的诡异对比,隐隐传出现代女权主义者颠覆性别角 色的复仇笑声。
但是啸尘心里没有这一类的阴暗。不必为往事 而斤斤计算要割男人多少肉,女人仍然可以有开阔 的前途。难怪她要喜欢在大陆女作家中可以算是一 个例外的王安忆。
身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忠诚老战士,本人当 然知道,女作家笔下之所以有怨恨,是因为在现实 生活中受到了男性集权社会的压迫(男作家之所以 有怨恨是因为未能充分参与这种压迫)。我们也确 实应该痛恨社会上的丑恶。但是,中国人的生活中 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恨,笔下多一点宽恕和仁爱,哪 怕是对并不值得宽恕的臭男人的仁爱,也不是什么 坏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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