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吴晨骏、祥子

·啸 尘·

一个红颜的故事

  我曾经认为,朱颜是因为失去希平之后自甘 堕落,然后才失去了我的友情的。

  很多年过去之后,在旧金山的某个雨夜里, 我因为喝了一杯友人送来的黄山 毛尖,竟不能成眠,就在深夜里从床上爬起来, 坐到了临窗的一张长椅上。

  那时我的窗帘是没有拉上的,我看到了雨线 在风的吹击下,斜着打到玻璃上, 那种低沉而有力的响声忽然唤起了我怀旧的情绪 ,一些往事就零乱地在我的脑子 里出现。大概是因为那些茶叶的作用,我的思维 就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突然, 我就想起了朱颜--那个与我曾经亲密得不分你 我的女友。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 做过这样的回想了,她是我舍不得也不可能从生 命的故事中抹掉的人,但我一直 在刻意着这样做。可就是在这个异国的雨夜里, 我打破了我的刻意。这样,我一 下就看到了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画面:其 实朱颜是同时失去我们的,是的, 我们。她是同时失去了希平和我的。其实那跟堕 落没有什么关系,说到底,那是 命定的结局,因为我和希平一样,都是朱颜想要 抛弃的过去的见证。

  我在刚刚认识朱颜的日子里,最喜欢说的就 是:朱颜,你老爸老妈这一生的 杰作,就是你的美色和你的名字。朱颜朱颜,我 喜欢这个风情万种的名字。

  每到这时,朱颜便会转动她那双艳波粼粼的 眼睛,向我表演那种她理解的所 谓“风情万种”,我知道,其实她心里有“人生 得一知己”的感动。

  我知道自己的笔力是无法对朱颜的容貌和体 态做出精确的描述的。在这之前, 我做过一次尝试,我在我的一篇小说里,选择了 一个我生命里遇到过的那个“最 最最”级的美男子来做模特。为了追求一石击起 千重浪的效果,我不惜用了极其 夸张笔法,对他用了“惊艳”那样矫饰的形容词 。可是,我后来发现,人们并没 有顺着我的思路走,他们按他们的人生经验和审 美情趣,对我的男主角的容貌做 了各取所需的理解和再创造,结果让人哭笑不得 。我从此明白了文字的局限。所 以在此我决定放弃最基本的描述。我只用说一句 ,你应该用你在生活里结识过的 最美丽的女人的样子来想像她。只是朱颜在那样 的容颜之外,还有一种近似于风 骚性感的内涵。她的眼色永远是那样飞啊飞的, 特是在男人面前,那真是出神入 化的境界。

  其实风骚真不是个坏词--我十六岁刚进大 学时,朱颜就跟我这样说,她跟 我同年。我们那时在南中国第一大都市里的那所 著名医学院里念药学。而那个长 夏无冬、郁郁葱葱的城市,是我们自幼生长的地 方。我在来美国之前,从来没有 离开它到外地长久地生活过。

  记得她说那句话时,我正坐在她上架我的铺 位边上,两条腿悬空吊着。那时 是夏末,我们在亚热带蒸笼似的寝室里总是穿得 少得不能再少,朱颜就总是忍不 住要很直接地评论这个那个的身体。在那样的年 代里,我们在这样的年纪上,直 接谈论各自的身体,到底还是让人不习惯的事情 。所以我在她很多次赞美过我的 腿之后,就很诚实地跟她说了,我觉得她很美艳 ,然后我又觉得是意犹未尽,就 斗胆说了,只是她的美艳里,有我不习惯的风骚 。

  朱颜那时风头很健,一入学就成了公认的新 任校花,而她在迎新晚会上那段 独舞,又让所有的人知道了她自幼是少年宫舞蹈 队台柱、当年差点让中央五七艺 术大学招走的传奇故事。所有她很宽容。

  朱颜在说了风骚不是个坏词之后,又跟我说 ,其实她是性感。那时候我不知 道到底“性感”是指什么。她就跟我说,性感用 在女人身上,就是说她很有女人 味;用在男人身上,就是说他很有男人味。说完 ,朝我很诡秘地一笑。后来我们 成了形影不离的女友,她跟我说,其实说一个人 “性感”,还有那种让人想要跟 她(他)做爱的意思的。到话说到这个程度的时 候,我们已经是出双入对、形影 不离的死党,所以她接着就坦白地告诉了我,她 跟她的男朋友、那个远在上海念 军医大的希平,在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里,发 生了性关系。我是十七岁刚过就 变成了女人的,她说。那是很奇怪的口气,我听 得出里面复杂的情感成份。她让 我发了毒誓,绝不能将这事传出去。那是八十年 代早期的事情了,那时,大学生 在学校里是不被允许谈恋爱的。

  天啊,你们竟然!--我一边发誓,一边目 瞪口呆,一边要掩饰自己的耳热 心跳。这很值得大惊小怪吗?我们从小一直是同 学,我们十四岁就开始接吻了啊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你以后会知道的,你爱 一个人,有这样的欲望,是很正 常的,朱颜做出很老到的样子,耐心地跟我说。

  我看过希平的照片,感觉很一般,他圆圆的 脸上架一副宽边的黑框眼境,面 容看上去其实有点孩子气,却似乎是很刻意地要 摆出老成的样子,没有一点的笑 容,那个时期,是高苍健最火的时期。我的第一 印象是希平最突出的就是身材高 大、健壮。朱颜说,她就是喜欢这类的男孩子, 高大粗旷的,最好皮肤比较黑, 这样的男人够生猛的,很性感。每次说到这里, 她的眼睛便发出奇异的光亮。只 是常常紧接着,她又会说,我不是个女孩子了。 在跟我说了她和希平发生了性关 系之后,朱颜久不久就会突然说这么一句,那表 情里,有着极深的惆怅。

  我来自家教极严的南下干部家庭。当然,朱 颜的父亲也是山东南下的军人, 后转业到地方,在省物资局做副局长,那是一个 很有实惠的职位。但我们却出落 得如此不同。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因为她上学去 的是属于那种所谓流氓阿飞很多 的差区里的学校。

  省物资局跟所有省属机关都离得很远,独处 于城市的边缘。他们的子弟就没 能按当时一刀切就近入学原则,划入生源一流的 那几所最好的市立中学。物资局 大院的周围都是街道上的民居,以自由职业者居 多,还有很多是黑人黑户“非洲 村”的孩子,再加上文革中,她的父母都是受冲 击的一类,这使得他们花在孩子 身上的时间甚少。朱颜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 是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生存状态 中的,后来她给我介绍过的她少时结拜的“四姐 妹”,我看一个就眉头皱一下。 按我自幼形成的概念,她们都是女阿飞,我说。 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的矛盾组合, 在朱颜的性格里打下了明显的烙印。每当她跟她 的“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 是要让我惊异于她的判若两人。她跟她们说粗话 ,举止放肆。我因此就比较能想 象了,她为什么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知道 男女之间的事情,怎么又会十四 岁就跟希平放学后躲在教室里接吻。希平的父母 也在省物质局供职,应当说,他 们是青梅竹马。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自己怎么会 和朱颜走到了一起。后来我意识 到,其实朱颜是个心里藏不了多少事的女孩,所 以她需要我。当然她会很甜蜜地 跟我说,她是喜欢我的气质。其实我能有什么气 质?只不过就是性格有点孤高, 又有点自闭,不喜欢交结太多的朋友,所以她向 我说什么,我不会出去乱传。从 这点看,客观点讲,朱颜其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 女孩。她后来当然又说过,我很 细腻,她特缺乏这样的朋友,所以很喜欢我。而 我之所以跟朱颜走到一起,说到 底,开始真是因为被她表现出的我们那个年纪上 的女孩绝少有的成熟所吸引。虽 然我不太愿意承认,其实心里也是知道自己是很 喜欢她的自信,还有点虚荣,觉 得跟她这样一个校花级的朋友在一起,很有面子 。

  我读过很多希平给她的情书。以我的挑剔, 我觉得那个希平并不是什么有才 气的人。他写的情书,除了“我真想你”,“好 想你”之外,就没有什么生动的 句子了,我甚至没有看到过一个“爱”字。在那 个年纪上,我喜欢“爱”这个字 眼。

  朱颜不同意我的说法,她说我太嫩了,不懂 得男女之情的真谛。我们为此时 有争论。她后来给我看了一封希平在他们的第一 个寒假后写来的情书,我看到了 “爱”,看到了很多让我耳热心跳、用我的标准 来衡量是黄色下流的词句。他用 那些我称之为“流氓”的字眼,细细描述他对朱 颜的的思念和渴望,所有的文字 的指向,都是具体的生理现象和幻想。我第一次 意识到,男人是这样感官的动物, 有了性,那样一个原来如此潦草、似乎是缺乏想 象力的男人,竟然变得文思泉涌、 富于灵感。朱颜听了我的话就笑了,说,你懂一 点男人了吧。那笑里,有掩饰不 住的得意。

  在很年轻的时候,朱颜就会让人联想到是水 性扬花的女孩。到了高年级的时 候,风气已经非常开放,学校对学生谈恋爱的事 ,也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朱颜的恋情,早早就给端到了台面。她开始把希 平的照片,放到一个茶色的镜框 里,摆到自己的小书桌上,并且到处将她有个在 上海念军医大的男友的消息,在 学校里扩散。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其实这大概 是一种自我约束的方法。她肯定 知道自己的脆弱,而且按她跟我讲,她自从跟希 平发生了关系之后,肉体的欲望 已经苏醒,她对男性的想望,已经是非常现实的 需要了。她那时是很忠诚的,她 用她的方式在管束着自己。她跟男生调情,经常 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甚至在 图书馆里半推半就地坐到过那个医疗系大帅哥的 腿上,但是我知道,她最终还是 守一个底线的。希平是她的初恋情人,她的第一 个爱人,男人。她在我第一次提 醒她检点些的时候,这样跟我说。你知道的,我 是个讲情义的人。她又说。我忽 然觉得,那话里面,是有点江湖味的。

  我经由朱颜的介绍,认识了希平。我知道在 每一个寒暑假里,他们都在别人 上班的时候,躲到朱颜哥哥的家里疯狂地做爱。 这当然是朱颜的说法。她跟我讲, 她越来越懂得享受性爱了。她又说,希平真的很 爱她的。你知道吗?一个男人那 样对你无休止的索取,真让你觉得爱啊。我就不 说话,总是将话题转开。那时只 要他们不做爱,我们就做三人行。我谈不上是喜 欢希平的,他给我的印象总是有 点心事重重,我们在一起,就是我跟朱颜一个劲 地说话,我心里就想,这个男人 很有点乏味的。我问过朱颜,她爱希平什么?她 先是很轻浮地笑了一声,就说希 平特棒,很能满足她。没等我回话,她就又说, 爱,有理由的吗?我就不说话了, 便知道那真是爱了。因为我就是相信爱是没有理 由的人。

  我后来也试着结交了一些男孩子。我喜欢那 些有书卷气、看着白白净净的男 生。可是每次朱颜见过他们,就会很不客气地跟 我说,这样的男人很危险,他们 这样的体质,将来很可能会阳萎呢。那时我们已 经修过不少医科的课程,我已经 可以面对这样的话题,但仍然觉得在谈爱的阶段 ,这真是有点亵渎感情的议论, 我们两个人之间,就开始有点隔阂。

  到了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希平读的是 医科,所以他要比我们晚一年毕 业。我和朱颜都留在我们的城市里。朱颜到了省 药检所,我到了省医药管理局。

  那时我一和朱颜见面,她就说希平可能要分 到新疆去了。那时希平在新疆实 习,朱颜还坐了七天的火车,去新疆看了他一次 。她跟我说,她已经做好了到新 疆去的决定。新疆!我们这些从小连雪都没有见 过的女孩啊。朱颜那时显得特别 的稚气,没事就哼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她 跟我说,希平一毕业他们就结婚。 我已经开始准备着,要送我这样一个痴情的死党 到天边去了。

  可是,我们都错了。希平毕业的时候,没有 去新疆,而是分到了在北京的某 军兵种总医院。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朱颜生命的转折点,就从此开始了。我们开 始互相失去。

  那辆列车,就是命定的符号。

  希平从北京回来跟朱颜分手的时候,我参加 了省经济资源联合考察队,当时 正在靠闽、赣一带的山区进行考察工作。

  我那时觉得自己是很有事业心的女孩,而且 我真的喜欢那种天高地远的山野 之地,每天几十里攀岩附崖的惊险生活,成了我 向朱颜吹嘘的资本。那次是突然 接到上级电话,说日本制药界的人,正掀起一股 苦丁蓝热,那是只有当时考查队 所在的那一带所特产的名贵草药。北京有关方面 对此极为关注,让我们携药物样 本送北京中国医学科学院中药所鉴检。我自告奋 勇,因为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 事情。从山里出来很辛苦,盘山公路上汽车就要 转一两天,还要小火车转大火车, 再从省城进京,特快也得走四十八小时,所以队 里其他人也不愿意去。

  因为赶时间,我到省城也没有回家,更没跟 什么人联系。就跳上了傍晚去京 的特快。

  那是亚热带地区最平常的一个夏季的傍晚, 空气中是无所不在的黏乎乎的热 浪。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在卧铺车厢的过道里找自 己的位置时,列车开动了。我刚 刚往行李架上放好我的旅行包,低头正要坐下时 ,往窗外随便一瞥,一下,就看 到了站台上靠着一根白色柱子往地下滑坐下去的 朱颜。那是晕厥的姿态,极端的 无助和悲痛。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一下跳 起来伸出头去。这时列车开始加 速。朱颜!朱颜!我的叫声在亚热带的风里散开 ,朱颜那时是蹲到了地上,我感 觉到她在那里失声痛哭,可能还在呕吐。一下, 我就想到了,在这辆列车上,一 定有希平。

  列车在出城的铁轨系里频繁地换道。我在摇 晃的车厢里挣扎着行走,我心里 已经知道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知道,那个希平- -这个朱颜爱了八年的情人,把 她给甩了。我知道的,一前的先兆,一切的感应 ,都在指向那个答案。

  希平分到了北京后,我开始听朱颜说,随军 进京是很难的;后来又说,随军 进京是不可能的,到了最近,已是说,进京大概 是绝无希望的,所有的消息都是 让人的心一直要往下沉。我没有再读到希平的来 信。我知道他仍是写的,但是朱 颜已经觉得,那样的内容是没有什么可与我分享 的价值了。她后来就跑了几次北 京,回来就哭,也不说话,我就体会出希平有变 心的可能了。我只是安慰她,其 实我在那期间到北京去,到希平的医院里给他送 那些朱颜托带的零星东西时,已 经感觉到了希平跟他科里一位年轻护士的不寻常 关系,我对朱颜做了隐瞒。我跟 朱颜不分你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一切的。我也知 道我不能做什么,但是那个时刻, 我眼前就是朱颜几乎晕厥的样子,我满脑子就是 要找到希平。

  当我在跟我相隔三个车厢的地方看到希平时 ,他正斜卧在底层卧铺上,脸上 盖着一本杂志。这是一个朱颜四年大学里天天跟 我要提几遍的男人,这个男人的 照片就放在我书桌的边上那张朱颜的书桌上。我 太熟悉了。

  我一把拿下希平脸上的杂志,看到了他铁青 的脸色。他见到是我,一下子就 挺了身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就往 车厢连接处走。他的嘴唇抖着, 说不出一句话来。周围的人,都有点要看热闹的 心情。我当时说的是:我操你娘 的!我们有点扭打着的样子,车厢这边的人,就 都一下子看了过来。我的脸也红 到了耳根。希平就更抓紧了我的手,推着我往没 人的车厢口走。

  当我让他给推到那个车厢接口处时,他说了 一句:你也不是孩子了,你怎么 这样?我们那样对视着,好久都不说话。这时天 暗下来,车外的景色开始模糊。 我的嘴唇在发抖,我觉得我应该抽这个男人一个 耳光,但我抬不起手,我没有做 过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在挣扎着,这时,希平突 然声音低了下来,说,人必须向 现实低头的,你得明白这一点。你什么意思?! 我盯着他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 什么意思!其实,这对颜颜更好。他很认真地说 ,我们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认真 的谈话,这使得气氛更加紧张。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娶她,她这辈子就完了 ,我的声音开始高起来,我那时 真是这样想的。希平就忽然笑了起来,其实他笑 的时候还是挺动人的,只是我很 痛恨他在将笑容收住前,嘴角那个稍纵即逝的轻 蔑一撇。你不要这么儿童好不好? 颜颜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她那么美,她大把的 前途。

  做人要讲良心的,希平,你这是始乱终弃, 我突然了叫了起来。希平就推了 我一把,说,这跟良心没有关系。我们结婚没有 好处的,对颜颜很不公平。牛郎 织女的生活是很残酷的。颜颜她不可能受得了这 个。我们不能那样过一辈子。听 到这里,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开始哭,我知道 他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只是 我想,如果他去了新疆会是怎样?我又想朱颜现 在会怎样?我的脑子乱成了浆糊, 我记得我最后问了一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希 平说,暂时就这样了。我突然就 意识到,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们就那样 在那里站着,听着车轮轰隆隆轰 隆隆地响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在北京站出站前,希平追过来跟我说,请 你多开导颜颜吧。

  你不能小看颜颜,他转身之前,突然又说了 这样一句。

  我一出北京站,就直奔电报大楼给朱颜打电 话。

  我没有说我看到她在车站的样子,我只说我 遇到了希平,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边就是压抑的抽泣声,我记得我的泪水也下来 了,抬眼一望,可以从有机玻璃 隔出的电话间的顶端看到大厅高处窗户外北京明 亮的天色,我意识到我是在一个 遥远的陌生城市里,心里生分和隔离的感觉格外 强烈。我就心情复杂地一直抹着 泪,觉得很多话堵在心口,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重复着说,你不要太难过, 你不要太难过,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我一个星期后回到省城时,却怎么找也没有 找到朱颜。她父母在电话里跟我 说,她出差去了。这跟单位里说的她休假去了, 完全对不上号。我站在街头,想 到这样一个喧嚣的尘世里,有个悲痛欲绝的女孩 下落不明,而且她是我那样亲密 的朋友,平生里第一次有一种完全迷失、几近沉 溺的剧痛。

  再次见到朱颜,是事情过去后两个多月了,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当时去 了哪里,朱颜从来没有透露过。我那时刚结束了 在考察队的生活,回到了城里。

  朱颜在得知我回来的消息后,当天傍晚就来 看我。她那天气色很不错,只是 看着明显地瘦了,下巴很尖,但表情仍然很活络 ,见到我说话时,还是像过去那 样,眉飞色舞的,但她的眼光很有点黯淡,这使 得她虽然看着是笑,却显然不是 开怀的。

  她抹着颜色很深的口红,衣着非常时髦。她 跟我说,刚从深圳回来。

  我还是有点想说说希平的事,我自以为她如 果向我倾诉一下,感觉会好些。 朱颜那样聪明的人,又凭着我们多年的交情,她 太知道我了,所以没等我说话, 她一下就伸手出来,一挥,说,别提那个鸟人了 。我就停在那里,听她又说,你 知道吗?其实人生谁少了谁会很了不起吗?哈哈 ,她又笑。我给她笑得眼泪都要 下来了,说,朱颜,你心里难过,你就哭出来吧 。我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不 难过!我快活着呢,她打断我,说,同时还耸了 耸肩,看着我,笑,那神情里, 是惊人的镇定。我骇然想到了“哀大莫如心死” 这句话。就打了个寒颤。她又说, 我以前哪里又好好为自己活过呢?其实想想也没 有什么,那样的经历,一辈子也 有过了,也可以了。我其实更需要的不一定是爱 呢。

  那时天在暗下去,我慢慢看不清楚她的脸, 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紧张得连灯 也没有想到去开。

  你要什么。我很轻地问了一句。

  朱颜就哼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开始跟我说 ,她最近交结了很多朋友,他们 真好玩。并问我想不想也认识他们,一起玩。我 想起她那些平日里带我见识过的 朋友,就说我没有兴趣。两个人就好一会儿没有 话说。那天送走她之后,我就预 感到她生活里会发生一些很重大的事情。

  后来朱颜还是久不久就过来坐坐,一来就说 那些她生活中的变化。她在不停 地换男友,然后就肆无忌惮地跟我说他们做爱的 故事--这个我们十六、七岁起 养成的交流方式,就这样保持了下来。后来我理 解,朱颜其实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呢,那样的迫不及待地诉说,是她完成一个完满 性爱活动时不可缺少的一环。

  然而,她那些关于性的故事,跟从前讲到跟 希平的那些事情是如此的不同。 虽然它们的细节越来越离奇,她越说越兴奋、陶 醉,可是,我再没有听过“爱” 字。从那些故事的叙述方式里,我已经听出了朱 颜的蜕变。她跟我说他们,我就 知道,她后来的男人们,都是非常老到的选手。 他们在一起看走私进来的港台制 三级带,模仿着里面的镜头做爱。到了后来,她 干脆就说,性真是个好东西,让 你沉醉其中,麻痹啊。在那时的中国,在我的圈 子里,这一切真是让人觉得是匪 夷所思的事情。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甚 至是有些伤害。我开始觉得,做 她的朋友,不是怎么太愉快的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她跟我谈到了江正,那个副省 长的儿子。她说那真是个花花公 子啊,他教她学会了口交。我的眼睛就那样睁着 ,不敢相信她说出的话。那是八 十年代初期的中国。我有点想吐的感觉,那怎么 做得出来?我的话,其实不是指 细节本身,可是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到了那个时 刻,是一种忘我的境界啊,那没 有什么,吃到嘴里,是一种青青的玉米叶的味道 ……我这时叫了起来,让她停住, 我说,朱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说着就哭 了起来,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心里有点觉得屈辱似的,就说,朱颜, 我不想听了,你饶了我吧?她声 音就低下去,说,没有什么的,我准备嫁给他了 ,跟你说说也无妨嘛。

  我一声不响,停在那里。朱颜说,我恨我的 名字,红颜薄命呢,我这辈子就 这样了,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小江能娶我,是我 的福气了。其实女孩子失过身, 就没有什么本钱的了。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 这样的话,心就很痛,手都有点 抖了,抬起来示意她人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们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她就再没有来过。 所以我觉得,是她做了决定,抛 弃我们的友情。我们这样两个住在同一个城市里 的昔日的亲密女友,就从此不通 消息起来。她看出了我们如今的不同,她意识到 了我们的友谊、我们曾经分享过 的秘密、她人生里极其伤痛的一段,会因为我的 坚持,一直提醒着她。她要扔掉 它,就必需扔掉我。那时,她要开始新生活了, 做这样的事情,真是个好时机。

  然而不幸的消息还是传来了。副省长的儿子 她到底是没有嫁成。原来那个江 公子在深圳早有一位同居的女友,是一位在几部 电视剧里跑过龙套的演员。江公 子要跟她分手时,那个女孩一直从深圳吵过来, 吵到了江副省长的家里。那个江 副省长夫妇怎么说都是更偏袒朱颜的,他们喜欢 朱颜的家庭、朱颜的学历、朱颜 收敛时表现出的教养,当然还有她的美貌。他们 一起跟那个女孩反复谈,甚至做 了很多物质上的承诺,但还是谈不下去,那个女 孩最后居然当着所有当事人的面, 用刀划腕,她说了一句:我不能让人玩完了,就 这样甩了,那我宁愿死。

  我可以想见,朱颜在场时,听到这句话时的 心情。她自动退出了那个舞台。 从此我听到更多版本的故事,说朱颜如今就跟风 尘女子差不多了,换男人就跟换 衣服似的。我想到她跟我说的那些故事,心里知 道这样的传闻大体都是真实的。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不再打扰她。我后来甚至 是一听人谈到她的名字,就说, 请你不要再跟我说她的故事了。知道我们的人, 都很奇怪怎么会这样。我就总是 下意识地指指心口,他们不知道,我是在说心痛 。

  在我出国前的那个春节,我接到了朱颜的电 话,说她想请我到她家里吃一
顿饭。我还想请一些其他朋友来。我已经登记结 婚了,也想给你们介绍一下的, 朱颜在电话那边口气很温和地说。

  我祝福你了,但饭就不用吃了,你幸福开心 就好。我故意用不咸不淡的腔调, 声音一路滑低着说,眼睛里已有几点泪光,我甚 至没有问那个新郎的情况。我那 时已经拿到去美国的签证了,从香港起飞的日程 ,也已经确定,过了春节就走的, 我们已经这么久不见面了,何必?与其看着她那 样堕落,还不如做了路人,路人 之间,哪会有这样无端端的痛?

  你就要走啦,来看看又有什么所谓?你前面 大好的前程了,就当我红颜命薄 啦,生那种气不值,我们谁跟谁呢。也算送你了 ,她在电话里说到这里,就哭了 起来,那样的哭声,让我一下子回到我们年少的 时光,我的眼睛就溢满了泪水。 我的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软过了。

  那个晚餐吃得非常热闹。我见到了那个做了 朱颜丈夫的男人,他是药检所里 的采购员,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江湖上跑得很 油的男子。他到底是高高大大、 黑黑壮壮的那种朱颜喜欢的样子,只是那气质里 ,有一种藏不住的恶俗气,他在 我们中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十分别 扭。朱颜当着大家的面,一口一 个“小采购”、“小采购”地叫,叫得我的心, 一直往下沉。

   朱颜的父母已经显老了。他们坐在另一间 房里,由那个“小采购”陪着打 麻将。朱妈妈见到我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 说,好了好了,颜颜终于有了个 归宿了,说着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却是意味深 长。

  我离开时,朱颜送我出来。我们两人一时没 有话说。我注意到她的衣着,有 种非常家居和平淡的味道,到了楼下的单车棚里 ,我让她留步。她说,你要走了, 我就不去送你了。我很高兴,你到底也见了他啦 。我想好好过日子了。我实在忍 不住,就说,这样决定,真让人为你担心。她就 淡淡一笑,说,唉,婚姻这个东 西,是很现实的。也知道找个程度接近的会更好 ,但是,年轻单纯的男孩子,不 是挺对不住人家的吧?我连忙说,现在都什么时 代了,你怎么反倒说起了这样的 话?朱颜就轻笑了一声,说,现在是在讲婚姻耶 ,要有好日子过,就得找一个你 得定的人嘛。

  我没有说话,她就接着说,你很顺,真为你 高兴。到了美国,好好混,你这 样纯洁善良的女孩子,会很幸福的。说到这里, 我们两个人都难过起来。我就赶 忙说,你也保重。

  我们就拥抱了一下。然后我就偷偷地抹着泪 ,离开了。

  如今来美国十年了。念书、做事、结婚、生 子,兴致好的时候,还写些文字, 打发时光,日子过得平淡而真实。我们青春时代 的故事,已经拉下了帷幕。偶尔 回国,都不巧遇到朱颜出差,未能见面。有时我 想,她是不是还是有回避的意愿? 她的结局是出人意表的:她如今是省医药公司的 副总经理了。她身边的人们,已 经绝少朱颜朱颜那样叫唤她了,他们叫她“朱总 ”。我不知道十年里发生了什么, 能让那样一个不羁的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强悍敬业 的女人。她的女儿,已经上学, 虽然流言总是说,朱总跟她那个“小采购”丈夫 离婚只是迟早的事,但是她的婚 姻仍然维持着。

  这就是朱颜的故事。一个红颜的故事。

(1999.2.25,于美国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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