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栏目编辑:祥子、京不特

·熊晋仁·

枯守最后的诗 意

  应该走出来,走进大地,独 自一人,被击哑,即使只有一次。

--狄兰·托马斯


一、直面昏暗

  上海是一个不夜城。灯火辉煌的上海 的夜晚,阿钟固执地思考着他一生的主题 --昏暗。对阿钟来说,这个主题不是堂 ·吉诃德假想的敌人--风车,而是他必 得每日痛苦地遭遇的现实,也是他必得每 日与之周旋、扭斗的功课。

  人是不习惯黑暗的(睡觉和偷情是一 种例外),因此人总是习惯地崇拜太阳。 太阳总是要沉落的,于是月光也常常赢得 人们的赞赏。夜晚的光明是不保险的,天 空不会老是湛蓝湛蓝的,因此灯光和钱币 的光芒便出奇地可爱而动人,它们是不会 背叛人的;如果你有生活在文明城市的幸 运,并且有许多钱的话。那么,科技崇拜 和拜金主义有什么奇怪的呢?虽说这种光 芒总是会显得昏黄,但它们不会太刺眼的 ,至少它们不象太阳那样容易欺骗或灼伤 人的信任。

  阿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以将近八年的时间写一部诗,不是歌 德《浮士德》那样的浩卷长篇,而是《昏 暗 我一生的主题》这样不算很长的诗稿 ,而且他绝不放弃对“昏暗”的“执着” ,这就很惊人,很怕人了。到底为什么、 为了什么这样痴迷,而不象追星族那样潇 洒走一回呢?请我们走进他的“诗--思 ”的密林。或许,走出来的我们就不会再 惊讶于他的枯守寂坐了。

  阿钟对他生活于其间的这个城市、这 个世界是疏离的,他忍受着也悲悯着:“ 人群的碎叶被风吹刮着”,“目光迟钝的 民众如同泡沫/潮涌过我举起的酒杯”。 他问:“这个世界还要继续腐烂下去吗/ 我还要继续来这里等候黑夜把我侵吞”?

  人们总是会“从他们的目光里打量苦 难的日子/他们指着天空冥想他们的往日 温馨”,这个苦难的世界被慰藉了,被麻 木地容忍了。日子是变得容易了,但苦难 总是如影随形。敏感的诗人们拒绝这种安 慰,于是他们问天、问地、问自己,灵魂 盈满苦汁,生活变得艰难。“在这个坟墓 一样的世界上/平淡无奇的日子追随着我 们的踪迹/面对这条坎坷泥泞的小路/我 的灵魂是不自由的”,“我会死得多么悲 惨/因为我已经把微笑忘掉了”。诗人是 不甘于这种命运的,他们要诘问,要反抗 。他们试图以“幻象”(叶芝意义上的) 的力量来点化“荒凉的岁月尘土”,“寻 找真情”,“让灵魂象太阳一样重新升起 ”。

  阿钟有一种幽灵般跳出来“看”的特 质:看世界、看自己,绝不虚饰矫情,让 生活就象生活本身那样呈现,让生命就如 生命本身那样感受和言说。生生死死的惨 像,自己的惨像,“虫蚁的世界/它们无 声地搬弄岁月”,而诗人居然幻想极乐, 对这个世界这是一种“冒犯”,对自己则 是苛刻。由于光天化日下的世界惨不忍睹 ,阿钟喜欢傍晚、夜晚的“看”,这时的 浪漫情调或许会舒解一下愤懑和绝情。“ 谁来感化我……我是一堆不会发芽的枯枝 /在干涩的面孔中浸泡”,长期在昏暗的 时光中“看”昏暗,昏暗便会浸漫你,好 象你及这个世界本来如此。这是一个可怕 的深渊,鲁迅的绝望(所幸没有绝情)是 深有意味的,也是必须警惕的。“通向人 性秘密的路途上/我无数次感到沉痛和困 惑”,但自由和爱情是诗人的宿命,所以 象波德莱尔那样洞晓地狱三昧的诗人还是 禁不住要忘情忘思于小孩的纯真少女的柔 情和老妇人的质朴。阿钟说“我要和你一 起/用歌声把我焚烧/用歌声把我祭献” ,这个“你”是他的女神,是他的作为女 神影像的女人,“尽管情人会失去,爱却 不会;尽管人身自由会丧失,良心和思想 的自由却不会。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狄兰·托马斯诗句)。如果没有对于爱 情的痴迷,我想,疯狂或自杀就是诗人的 定命。

  在昏暗的天空下,人们害怕真诚的交 往--与别人、与自己的内心、与梦境、 与上帝,但“哪里有危险,拯救之力就在 哪里生长”(荷尔德林),所以阿钟就是 要毫无保留地“看”,“看到那些苦苦挣 扎的生灵……没有归宿感”,看到“我已 如此脆弱”,而生命是应该崇高的,是应 该超越于枯枝败叶之上的。“什么东西是 我向往的/巴罗克式的建筑风格/巴罗克 式的处世风格”。这是阿钟的古典情怀, 是他枯守的最后诗意,“为伊消得人憔悴 ”啊,有哪一位诗人是脑满肠肥的呢?有 哪一位诗人是如鱼得水般存在于这个世界 的呢?


二、走过荒凉,走出虚无

  “英雄没落了/人没落了”,这是“ 上帝死了”(尼采所谓贤哲的“上帝”- -一种本体论虚设)的可怕结果。如果一 切崇高的价值之源、价值理想再找不到依 凭,沉入泥沼、堕进深渊便是不可避免的 。

  “广场上我听见人民在哭泣”,“仅 仅一次歌唱/假象变得庄严”,“一座破 旧屋子的周围/正在繁殖着某种凉意/某 种渴望被表达的‘非存在’”,“我回到 冬天/风雪的掩蔽所/孤零零的战车后面 /寻找骸骨存放的洞穴”,“在世界的尽 头,了望没有边缘的黑夜”。这就是我们 生活的现实,面对它“要么屈辱/要么不 屈辱”,这是阿钟对人的“阶级”分析。

  唯物论是人类的一种疾病,这种疾病 的晚期症状便是“虚无主义”,机器的暴 政和物欲的囚禁是唯物论的人类一手制造 的。诸神已经消隐,现代的人们已经很难 找到驻足之地。但希望就存在于“诗-- 思”的不断追问之中。

  “混乱无序的世界/那个无时不在的 作者现在哪/他用人群伪装自己他现在哪 ”。诗人透过梦幻、直觉和迷狂的精神体 验,撩开了“摩耶”(这个世界)的面纱 ,因此诗人相信原始的生命河流还在我们 不知晓处奔流,而“纯净如水的天空啊/ 纯净如水的诗篇/纯净如水的生之梦幻/ 纯净如水的旋律……”就不仅仅是幻想, 只有重新拥有它们,诗人的屈辱、嚣张、 自虐、挑战才是有盼望的,而不是“西西 弗斯”的轮回。

  “是谁/让我面对这个世界/是谁让 我丑陋的笑声/象死亡一样/在这黑色的 国土上/传扬”?面对这个世界及我们自 己,诗人发现了“无辜”的深不可测,发 现“在这个光明的岁月里/无声的狂暴” 。

    这个绝望的囚徒
    正在生病
    这个危险的罪犯
    正在等待日出

    是谁让我面对这个世界
    作为目击者
    是谁让我昏暗地了此一生

  作为目击者,同时也是参与者的诗人 并没有绝望,一个还在“等待日出”的人 是不会绝望的,他相信“海洋在上升/伟 大的人格在上升”,鲜花将在黎明前由内 部绽放。


三、“我要你们用自己的手去撕碎你们的 光荣”
        --阿钟对于这个世界 的宣示

  无辜的人类的罪恶,这好象是一个悖 论,就如宿命论者其实拥有自由意志,只 是表面上说不通而已。一个崇高的宿命论 者在他洞悉了自己的命运时,他也就可以 自由地决定拒绝还是顺从此命运;而如果 命运不能被知悉,而只是好象有所谓定命 ,那么你就无法为你自己的堕落(假如你 说这是命运)进行有效的辩护。

  “我们阿谀,塑造了我们的青皮光棍 ;我们奉承,繁殖了鳄鱼成群”(叶甫图 申科诗句),马克思说有几流的人民就有 几流的政府。不是什么魔法,就是我们自 己把这个世界搞得如此无法安居的。因此 ,阿钟的宣示是拒绝温情和媚俗的“狮吼 ”,他不要人们的廉价安慰,也不要廉价 地安慰人们。这样,阿钟的诗句就有了“ 冷兵器”的特点。它们戳痛你、撕裂你, 背对着你甚至咒诅你。这是一种“热肠冷 眼”的自觉和对于诗人天命的勇敢担当, 他要“自绝于大众”之外,虽然他打心眼 里热爱着人民(他也是人民的一分子啊) 。

    我是忠诚的
    在反叛中我保持着忠诚
    在田野中我看着神灵的影子

  基于这样的认识,阿钟放胆地使用他 的“冷兵器”。阿钟的“冷兵器”首先是 针对自己的,是他的自我解救的不二法门 ,这应该说是“残酷”而公正的:

    我要看着你们和我撕杀
    我要看着你们把我打败
    我要月光照耀这片战场

    ……
    我要你们拒绝我
    我要你们的眼泪白流

    把你们的同情留给自己吧
    你们,博学的混蛋

    ……

  从昏暗的暧昧的泥沼中拯拔出来,从 现世的意义上说是流浪,是自我放逐,若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种漂泊实是一种归 家的旅程。诗人永远在回家的路上,这是 最重要的,至于荷尔德林说的“诗意地安 居”则只能说是一种幸运,一个理想。


四、在“诗--思”的路上

  一说到思想,我们就会想到逻辑、理 性、辩证法,好象思想是亚里士多德、罗 素这样一些人的专利。在理性主义丢丑之 后的今天(这是由康德、休谟、卡尔·波 普等哲学家敏锐发现的),人类越来越感 觉到一种“无告”的焦灼,生活的意义、 价值越来越暧昧不明,科学主义的、功利 主义的乐观安慰不了那些心灵敏锐的人, “谁来感化我/谁来注意春天给我的动摇 ”。那么我们就会问,是不是有一种迥异 于理性主义者那样的“思”?假如有这种 “思”的话,它能不能澄明我们生活的昏 暗、琐碎、荒诞,它能不能引导我们走向 尊严意义的生存?

  深入到文化史的内部,我们会发现有 一种特别的“思”,它还没有引起更多人 的关注和重视,它还没有被很好地知道, 这就是人们通常因梦幻、直觉、情绪而窥 到的难以言表的“思”,而且是一直被诗 人们自觉学习和实践着的。这里我所说的 是广义上的诗人,因此我把这种“思”称 为“诗人的思”、“诗性的思”,简称“ 诗--思”。

  诗在本源上是与歌不可分的,古代的 诗人在本质上都是行吟诗人。诗,从汉语 的结构上可看出其源始意义,它是语言中 的菁华,是语言中的语言,是人与存在( 可说是神秘的超越世界)沟通的桥梁。这 样,我们可以说优秀的诗歌便是存在的呢 喃。一般人,由于生存的紧迫性和功利的 压迫性,很难听到存在的呢喃;诗人们由 于与存在的亲近而传达出了存在的声音, 它是内在于生命的也是超越于一般声音的 。优秀诗歌的普及,则是因为生命的感同 身受,虽然对多数人仍然是模糊的,诗人 正好使他们发现了一线光,发现了生命更 本源更宏大的秘密深渊。

  由于诗人们的敏锐的天性,他们都会 感受到弥尔顿《失乐园》所描述的那种揪 心的痛苦。当诗人们觉悟到被抛出的命运 后,流浪--归家的尖锐性就进入了“诗 --思”。如果诗人不窥见存在的秘密, 哪怕只是深刻的一瞬,诗人不会有被抛出 、被遗忘的痛苦,但没有这种痛苦,则就 是“错认他乡是故乡”的非诗人了,因此 可说诗人注定是痛苦地走在“诗--思” 的路上。漫漫漂泊路是昏暗的,已经没有 了存在的澄明;走出昏暗的可能仿佛存在 ,但道路是不可知的;诸神隐退了,只留 下诗人莫名的“天问”。

  面对此世的生存,时间是一个巨大而 可怕的问题,阿钟感叹“我/仅仅是被遗 漏掉的一段/日历”。孔子曾有“逝者如 斯夫,不舍昼夜”的无奈,佛陀则发现了 “无常、苦、空”的时间铁律。如何面对 时间的严酷性呢?诗人不只对落花流水伤 感,诗人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安慰这种伤感 的力量。另一个同样严酷的事实是空间的 冰冷、障隔和广漠,“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诗句),诗人 独憔悴啊。“在我梦想和真实的往昔之间 /在我把鲜艳的故事编纂起来的时候/我 只是你们的一个故人”,一个故人,每天 的生命真实。可以说阿钟八年来的“诗思 ”具体而整体地呈现在他的《昏暗 我一 生的主题》之中,他的“诗--思”的内 在结构和生命关怀正好是围绕着以上两个 主题展开的。

  回忆和想像是超越时空严酷性的一种 力量,它们并非是虚幻的,而是实际地内 在地支持着诗人的漂泊。而幻像和神秘的 生命体验则更加坚定地引导着诗人归家的 挣扎。诗人之走向神秘主义可以说是命中 注定。西方中古时期的隐修士,其著作每 每是以诗化语言写就,他们在描述神秘体 验时则以非常感性化的爱情语言表达,这 可从另一方面佐证诗人的神秘主义倾向和 泛爱情结。昏暗的漂泊之路是阿钟一生的 主题,但还有一种更加隐秘的主题,我称 之为“爱情”,首先是对存在的爱,对“ 人诗意地安居”的执着。

  有一种时间,还没有被我们充分认识 ;有一种世界,在我们的思维所可及的境 界之外。这是阿钟切肤般感受到的,他这 类的诗人一生都会耽于如此的“诗--思 ”,诗性的体验--沉醉、迷狂、孤独导 致某种程度的结结巴巴甚至哑默。当人被 一种奇异的境像震住时,结结巴巴是必然 的,所以阿钟的这部诗与口若悬河的那类 语词渲泄迥异;人声嘈杂,存在就会喑哑 ,对他来说,倾听庄生所谓“天籁”是第 一位的,而写作主要就是这种倾听的传达 。存在的呢喃与诗人的言说之间总是存在 着一种张力,真正的诗歌技巧只有充满了 这种张力才有意义。我们时代制作的诗歌 太多了,被这种诗歌毒害的人也太多了, 这是一个伪诗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 阿钟的这部诗是有真正的抵抗意味的,这 部诗是他的八年抗战的一部精神实录。

  别尔嘉耶夫把时间分为三类:一是自 然时间--宇宙时间,例如地球、月亮与 太阳的运动周期作为地球人类的时间标准 ;二是社会--历史时间,例如以社会事 件指称历史时期;三是生命--存在时间 ,例如诗人说永恒即是小孩灿烂微笑的一 瞬,这是还不为很多人感知的时间。古人 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对无 体验者无法言明。对于生命--存在时间 ,绝大多数诗人都有深刻的觉知,我们读 许多诗人的自传不难发现很多例证,这种 觉知一般出现在马斯洛所谓“高峰体验” 之时或迷狂之时,阿钟则试图自觉地进行 某种修持。他的精神体验有一种细腻、感 性的风格,这种风格在他为纪念他的朋友 、圆明园艺术家周瞻弘的一组诗中有充分 的表现。由于这种努力,他的很多诗句很 有些《奥义书》的神秘意蕴。《奥义书》 反复申明的“动中之动者”、“存在中的 菁华”,根本也是一种特别的“诗--思 ”努力所致的存在的呢喃或生命的妙音。

  在“诗--思”的路上,是孤寂的、 危险的,一切理性的安慰和功利的算计无 效了,仿佛进入了昏黑的隧道,但舍此无 从找到归途。所以荷尔德林说:“哪里有 危险/拯救之力就在哪里生长”,这是存 在的意蕴,也是存在之爱的奥秘。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廉价 真理的自明,而是不可遏制的冲破时空壁 障的生命激情,在充满自由精神的歌哭中 ,诗人会迎来他的一次“存在的花开”( 奥修语)。首要的前提是能象小孩那样敢 于要天上的星星:

    我要我的灵魂之泪
    我要我的水中之水
    我要我的血中之血
    我要我的石中之石
    我要我的肉中之灵

  西方谚语说需要创造力量。阿钟所需 要的,我想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那么还 需要的就是互相鼓励着闯这个需要的“飞 地”,而不是吆喝着上同一条路。

注:引文除注明出处外,均引自阿钟的长 诗 《昏暗 我一生 的主题》

(1997.7.18-28,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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