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1期·1997年4月15日出版
□□□□□□□□□□□□□□□□□□□□ □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阿钟长诗专刊 □ □□□□□□□□□□□□□□□□□□□□ 本 期 目 录 ~·※·~ 失去平凡的必将功于不凡(代序)·················陈接余 阿钟自编年谱··························阿 钟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阿 钟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后记···················阿 钟 ————————————————————————————————————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阿钟长诗增刊】 ———————————————————————————————————— ·陈接余· 失去平凡的必将功于不凡(代序) ——————————————— 告诉我,你同什么人来往,我就能知道你 是谁(?) 布勒东《娜佳》第一页 索莱尔《挑战》第一页 故事的进入已是一九九二年,却始自我所知道的一九八五年,当然更早的文 学生涯还可追溯至一九七九年。这时的生活将揭开一个个人与这个冷酷世界周旋 的故事,也就是从政治反抗到文化反抗的历史。对于个人的塑成来说这是一股潜 流,有时它的名字叫做“民主”,有时它的故事又被读作“文学”。无可置疑的 是,文学始终都是一种异说与自由的源远流长的自身命运的改写史。 十年前,一群以“未名社”为名字的文学青年和一群以“沙龙文学”为名字 的文学青年,相聚在如今已成为地铁出口处的友人旧居。对于当时已受到阻挠和 遏制而如丧家犬的文学游子来说,这是个不散宴席的梁园好梦。阿钟的真诚与恳 切在当时已学得矜持与趋兴的周遭形成异样的比照。 当这一小群文学青年又再次聚集在长江西路上的友人寓所时,阿钟可能已自 编了《韵钟诗稿》,其中那首人皆问佳的《黄昏写意》颇有叙述体诗艺的美感。 记得当时还邀请了孟浪、默默和卡欣。前者盘桓片时即辞离,接着默默开始朗诵 他的长诗《在中国长大》,并要求捐资出版--当时自编刊物或个人结集的惯例 如此。由于卡欣倨傲的“文青”作风,自然是分文无觅。看起来至少是在当时, 所有的“文青”都是不正常的。他们或者摹仿自己喜爱的人物而扮演自己;或者 按照自己的本色,本能地说话与行事的现代派式的自以为是,不是为了摆脱观念 网络的负担,只是为了追随某个想当然的文学英雄,不能不说是一种时遇的误置。 然而,只有阿钟是清醒的:“文学大于人”--但这一鼓吹却并未能减缓周遭对 他的敷衍与抵触。 而又一次相聚时,是个对于文学人来说将要孤独一星期的春节,地处沪宁铁 路与苏州河岸之间的洼谷地。此次相遇者的恳切与真诚,主要为阿钟所渲染,原 来温情咏咏的阿钟更是一个言词肯定且想法充沛的健谈者,并总要将散论泛议拉 到文学与人生上来。在“文青”们似乎以为没有问题的地方,却如数家珍地谈论 了许多生活的压力与非议,文学选择的不归路。因为当时《在中国长大》这一自 费出版的长诗结集还在印刷厂时就被没收,默默也因此被拘留并传讯频繁。 再次相聚,又是两年。此刻也许阿钟发现过分机巧和自恃才高八斗的“文青 ”仍旧耿耿于怀他的不平之议和愤慨所指,模糊而讽喻地将他的真诚视作浅薄, 将他深思内省的感悟当作模仿。并由此讥为个性压抑,甚至归于生理上的解释。 阿钟,在此以后开始变得矜持,回避任何即兴、偶发式的问题探讨。 然而,阿钟是幸福的,更是健康的。 他知道哪些是可以摆脱的,而哪些是必须追求的。尽管在文学低潮的时候来 到流派或团体的众相抵捂之中,对于他却是并非青春激越的本能生发,而是“再 来一遍”的青春延长与重复一次的人生高峰时期:即“二次青春”。 就在上述86-87的两年时间里,阿钟做了两桩大事,一是《八面来风》 (即《大陆》特刊号)的编组工作,二是《1987:上海诗歌前浪》的推动工 作。还有大量频繁的文学活动与个人修学。 然而也就在这两年里,阿钟是被忽视的,也是被非议最多的两个诗人之一, 另一个是京不特。后者主要是对他人的攻击性。而对阿钟的非议则为一个成年人 被当作了青年人反抗的替罪羊。 考虑到当年的文学情景主要由属于混乱的现代派思潮的观念引导,因而,面 对《八面来风》上的阿钟,现代派说:这是个“乡村教师”,是个现代派“丛林 中的唐·吉诃德”!因为来自生活世情、人生激越的本土诗性在当时是被当作“ 文学主义”的模态;所以,阿钟的出现,有一种传统文人再现的“威胁”。 如果说,在诗艺上,对郁郁的评价是不高的,那么这位活动者又怎么会与阿 钟相提并论呢?与郁郁过从甚密的阿钟,首先是个失去平凡的人!其文质彬彬, 儒雅温文的意态是按照“文学高于生活”的文学经典所塑成的文学人格。与之平 行而应起的是当时直迄八四年的主流行文:伤痕文学、小市民文学、爱情文学、 知识分子文学等等观念图解。而现代诗的崛起,大多仍为行吟式的共通范型,这 将注定阿钟似乎会成为一个舒婷式的,或者雷抒雁式的行吟或者俳歌式抒情诗人。 而阿钟:晚来的青春恰好遇上“宁要横的移植,不要纵的继承”的现代主义思潮。 象朱凌波一样,郁郁也是个浪漫的自大狂,强调感染力,词语的直接与动作性, 而这种说话就是行动的意志恰是阿钟企望所及的。如果视作感性的完满,人的力 量之激情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位九零年被杀害的浪漫诗人,黑塞的崇拜者:金匀,在八五年与郁郁纵谈 于“文化中心”的地下室时,立即欢欣鼓舞地告诉我:不要去听吴非的那套歪门 邪道。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文学志士。文学是人学,是人的力量与魅力的整体!我 当时,甚至直到九一年,还并不能懂得京不特写给里纪的信上说:“人能弘法, 法不能弘人”的佛家入门箴言。只有朦胧的“外在规定性”的“威胁”,不管它 的名字叫做“整体”还是“感性完满”!单个人怎么可能依凭文学思想的观念而 又不致落入社会文化的循环与歹徒之手呢?! 那一年的《诗歌前浪》作为一份小结与展望的结集出版了。其时,长诗、组 诗已经更趋风流。作为文学低潮的产物,短篇诗作只能是技巧的展示,对存在读 法的导入。不幸地,现代派哀叹“生不逢时”只是观念上的根据。而阿钟恰巧生 不逢时地成为了一个现代派诗人,其技巧的展延与炫耀,在非抒情,非歌咏,非 节奏上,又强化了叙述体行吟诗风的启示录式的精致与词藻华丽。其中心自然是 一个词:虚无。擅谈晦涩的时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生活世情,人生折磨”,于是 将他们对于现代派诗风的空灵评判与图象分解的“非整体性”之罪加诸到了这个 又一次被忽视的,然而却只相信自己的感悟与经验,并为获致这些经验而不惜走 过大江南北、草原与暗街的感性至上论者。 与京不特的过从,如若兄弟。 与刘漫流的过从,如若典故。 “文青”说,阿钟自我膨胀得十分厉害。说:阿钟大约将他的川公路(阿钟 办公室所在地)当成了文学运动的中心,我们就干脆叫他“李川公”多好?!这 自有其讥讽之意。似乎不愿意认肯阿钟是个重要人物或者大人物!尽管如此,还 是人流翩翩,交相往还。 自然,阿钟已判若两人了。愤世嫉俗,蔑视文饰,文学上的是非感,述评论 十分强烈。然而阿钟还是拥有了二、三十个不凡的朋友,甚至更多。 记得有位友人说过,当一个人是非感的区分与分割强烈时,表明他已是成年 人了;而当一个人的述评论欲望强烈时,则说明他还并不成熟。只有当一个人对 于前景不抱希望,而又对自我十分偏执地自恋时,惊诧与莫名的疑惑才来到。难 道阿钟反倒是个以本色主体为己任的现代派?!(这时候,现代派已如同怪物, 异类,不再风流了。) 阿钟的叫嚷与侮骂,和他的温文尔雅一样,成为文学逸事的重要篇目。想以 非文学建立文学权威是个危险的典故,虽然我从无此荣遇,却又惊奇传说中阿钟 的这种反常。难道他想担负起一个历史落伍者的责任与设计?! 一度他在研究那个断代史上的伟人,带着他的感性。阿钟是个没有观念推理 性的传统学人,这时候他暂时地返回到了八三年以前的文学经典,一种理想的推 普与教化,一种个性至上的优越论。这对他来说并非是由观念,而是由生活中获 致的,即文学的反世俗性。它们是十分个人的,然而却是非个人的共同潜流。生 活中的乖戾与异己,人的可塑性的摧残,脆弱与风流的空灵者,现代众生的闹剧 背后的张惶与不由自主,此刻他放弃了传喻与皈依一种秩序的寄望,而代之以个 人的非理性力量去存续现代审丑,因而他仍旧未能返归开始时的那个经典,而仍 在经验的塑造与探索中。他放弃了文学的真诚而代之以人的真诚。正如是文学显 示了生活,还是生活显示了文学这个古老议题一样,这一次,阿钟倒过来了,生 活显示人。 什么是不可选择的?什么是心智上的幻觉?我们所要依凭的,和我们的感性 自发涌来与观念整形了的,真实的心曲和引进来的伪饰之情,内在的和外在的交 换根据在哪儿?重建现实(物)这个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不祥之潜流开始出现于《 M,忧郁的钟点》(即《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 如果说大多数常识上的文学人只曾历经一度青春神话,阿钟却单个人体验了 他的二度青春!如果说幸运的文学人只按照他本能的本色主体去走向更大的人格 主体,那么在阿钟那儿,却是劫数未免地倒过头来又履历了一遍人的自发追求的 历程。 当卡夫卡在他模糊的创作高峰时写下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干什 么真不容易”时,阿钟却始终是个清醒的自我设计者,知道价值观混乱,感性混 乱所造成的人工制品只是由于文化训练出的一种语言,和其揭晓方式。 决定创立“亚文化”的那个时候,内心孤独的阿钟,和外在孤独的京不特, 遇到了一个内与外均不孤独、然而感到有价值的思想却无法落到这两个现代派行 动者身上的经典文人:里纪。他们居然会走到一条以修持实践为共同心曲的道路 上来?! 无疑,里纪是个经院派,目力所及是倡导一种观念--“波普”,作为推行 与普及,乃至生活主义至上的活命内涵。而京不特是个天然浑成的现代派,反抗 权威,反抗秩序,反抗崇高,反抗英雄的事迹早已使之成为一个反抗就是一切的 非理性主义的化身。 阿钟的暧昧就在于他曾经是个不适时的传统,又曾经是个不适时的现代派, 然而时代的意趣变迁微不足道,它仅作为人的形下之器养,重要的是人的变革才 是根本!处于理性与非理性这两个思想和情感的极端个人化的思潮之间(带着他 俩的领域差异)的阿钟:几乎成了他们的交换台和破译中心。曾经从传统走向个 人,又从个人走向经典的阿钟,与其说和彻底传统的里纪相似,不如说更和个人 主义至上的京不特有一种设愿与预期的关系。尽管骨子里的悲观和凄凉,彻底个 人主义的优越论反而构成一种奇妙的交往,但是共同的,对世俗与知识分子的批 判,对现代性传统的批判,以及对古代圣人的寓言,对古代智者的无碍无援,和 对古代主体人格的高扬与正名,正是使他们如遇适所。虽然阿钟认为个性即是一 种文化,京不特认为这一代人必将寻找他们的代言者,而里纪认为充分的个性实 际上是共同性的别名,他们还是坦诚地分析,展开了主要由里纪主笔的历史性课 题研讨:对传统文化的再释义,批判先锋主义式的现代派传统,提出“我们属于 九十年代”的美学层次上的断裂,与之同时开展对当代神秘主义倾向与活动的经 验考察与批判,重倡传统国学的人学神话。这一切,里纪是一台发电机,其有力 的思想区分与排列无疑给两个大诗人,一个是人学的,一个是文学的,以技术性 的先导与生活检验。京不特是激流与瀑布,而阿钟则是潜流与旋涡。或者,前者 是起源,后者是根源,里纪则以思想的魅力组织起了这两个美学上的异极互含的 蕴式。 已经开始的道路,不会中断或者改弦易辙。动乱需要人学,人学需要京不特 的激情力量,需要里纪的工具后验,更需要阿钟写下的人的基本神秘:为世俗所 累,为观念所疯狂,为人生所弃绝,为生活所悲悯,为魔鬼所役使,为美仑美奂 而有罪,为温软浓情而纯朴不再,为几代人的必由之路而闪避与自戕,他写出了 这一代学人的生活“背面”,连同他们的虚假的心理调适;人的时代限制,人的 假面,灵魂深处的心理依靠,寄食浮世的自残的劳心者的奖掖。 京不特的自负,在于“我没有给你们更多”的结果显示,而阿钟可能在作品 中没有那么明白无误的自我评判,却通过他的诗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包括梦 幻与妄念,秘笈与奥义全部提供给了世人。因为,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 些经验的由来与刻划并非属于私人的经验,连同他的无知之道,都无不属于这个 时代的人性痼疾。这些经验的显现将使人的意趣更为充实与丰厚,道德更为集中, 精神更为自由! 一旦这个人决定以“魔鬼”为化身,试图描述我们的生活、本性、潜流,和 奇特的救赎之道,那么如此昂贵的日常生活与经验的代价将导致不仅仅是凡常的 询问,平常的哲学需要,而是一个侮蔑了一切的首选揭密人,才具有的选择。 那些负籍上京的少年,只能对之瞠目结舌! 因为秘笈的编读方法全部展示了出来。 政治是令凡人神往的,有理想性,也有非理性的一面。在这里,阿钟写下了 这股神往的暗流,人的美好的可疑,及其背后的心理调适。这将注定使他放弃成 为大人物的诗章,却可能获得后来者的膜拜与启示。 只有后来者,才会是完成者。 这一情形在文学史上不是没有先例的。然而,艺术家本人却是不知道的。艺 术是超验的,也是预期的。 事情至此还没有完呐: 阿钟与里纪的过从,引发了重建神话的基本面向。也就是亚文化未定稿的第 六卷,第七卷,第八卷,第九卷,第十卷,和第十一卷:是八九年到九二年的工 作汇编。问题在于,自第六卷后的编撰工作主要是由阿钟主持的。(这时,里纪 正另组一个叫做《目录》的理论刊物。)而知道文学运动概貌的人大多知道,京 不特只在参与了第一、二、三、四卷后即已离开中国。九四年和九五年时他编出 的《亚文化译稿》三卷本已是在丹麦了。 在事后人们叙述历史时,看上去有一种有意识的设计与编排。而当事人是否 也有此考虑呢?为什么我个人对于未定稿的喜爱不是因想当然而产生的呐?无疑, 以后的诸卷还在按照开始四卷的格调与文体存续着,明显特点是:诗歌刊载,和 诗人自述开始占据很大的篇幅。阿钟是个诗人,而且是个清醒策划与自我设计的 智性诗人,也就定能将诗歌当作应用于一切的工具结构。这时,阿钟的文学权威 才第一次地由文学建立了起来。这也就是如同奥顿或者自白派诗人那样,使诗成 为阐释一切的具体范型! 因为阿钟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工作,减缓或者滞后他的创作生活,一天也没有 悬搁他对于生活的感受性分析,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他对于神往与寄寓物的偏执与 导引,因而在那个消失与自弃的年头里,《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重获信、而达 雅的潜流秩序也就顺时应情了! 由于叙述人性的悲悯、世情的魔状态,崇高或者反崇高这个词在一头扎进潜 流底蕴中的他那儿是没有编目的。然而,阿钟有一个看上去的弱点:虽然九三年 以后,议论他的人变得沉默,忽视他的人开始正视,且紧张地研读他,非议他的 人发觉通过他的诗篇而获致的非议具象物正是自己身上的组合部分;然而在阿钟 那儿,他不反对权威!因为这个“权威”就是作为诗人的自己。他为诗学保留了 唯一的、和绝对的解释学权利!这也就是现代主义之后的现代社会中,诗人作为 自由职业者的内涵(事实也和使命的选择相一致的是,阿钟也是这个自由职业者 行列的晚到人)。一旦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可以自由选择其工作取向与操作价值 的,这和回到古代智者无碍无援,也无惧无恃的内心生活之熔炼一样:是一种极 力维护个性文化的寄托。也许作为感性至上和诗学为业的诗人并不意识到这点。 “我来了,我征服”,阿钟以凯撒的威迈气度为宣言引题只能说明一个个人主义 至上者从不会放弃他的集体性。这个集体是他的依据和取向,虽然绝望与愤懑是 相伴的。然而,我后来理解的,心理学的内在化方式,决定了“我们期待的永远 是我们自己。我们反对的也永远是我们自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并非十数个、廿个、卅个有识之士都是能下地狱并且不为所毁的!何况大多 数以文学为业的人杰正是受到生活庇护、环境奥援,甚至与行业共生性相依赖的 呢?! 《亚文化未定稿》中八八年到九二年,中经这个人的体例与文风的改编,为 自己,也为当代读书界和民间的文学潜流提供了一条自主其个人命运的道路与标 引。阿钟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这一文学信仰的殉道者:因为自一九七九年开始的 青年抗议文化,在以文学这一充沛而激荡的潜流走向中,以文学来立足于社会的 梦幻一经实现即被改型。所谓的文学精神以其优越论和职业作风而置自身于社会 的边缘(或叫做边缘文化),失去个性,失去本性,失去人性的文学人为一种通 释的主流文化所加诸与变形。这个“法”对“人”的张扬是一种经典的典型化延 续,一种被称叫“亚文化”的思想当然也要创造它的“经典”。只是这一次,这 个“经典”是“人的经典”,它的优越论依据只是主体人格的高扬与展延,“人 ”对“法”的阐释。它的职业作风只是预言和术业的考察,它的民间典故与传说, 和它批判经验的身体力行。正如阿修罗的最大展望:如果一个人继续他的风格与 修持体系,他会成为一个德高望重的现代文学的化身! ■[目录] ·阿 钟· 阿钟自编年谱 —————— 一九五九年 阿钟,原名李云忠,八月二十四日生于上海。江苏镇江籍。父 亲农家出身,在家乡读完私塾后,来上海做工。母亲做了一段 家庭妇女后,进厂务工。 一九六六年 入学。文化大革命开始。 一九七六年 中学毕业。但未离校,新的政治风云尘埃未定。毛泽东去世, “四人帮”被逮捕,华国锋宣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结 束”。我的三舅--我少年时代的偶像,也是我青少年时代见 到过的最有才华的人,因病不幸去世,年仅24岁。 一九七七年 离校。招工时,在不明招工单位的情况下,因流露出想去图书 馆或书店工作的意向,被招工单位(轻工业局)以动机不纯为 由拒绝接收。从此开始长达三年的待业生活,并一度对生活产 生绝望情绪。 一九七九年 准备参加高考。临考前,因残疾原因被“劝阻”。开始写诗。 读闻一多,服膺其“戴着镣铐跳舞”一说,探索新诗格律的可 能性。由于作为一个离校不久的幼稚的学生心态,突然面对这 样残酷的社会现实和人生挫折,使我从感性上对社会主义产生 怀疑。 一九八0年 三年中持续不断地给中央及市政府机构写信,要求分配工作。 冬天,进入某福利工场做纸糊工。 一九八三年 任某绒线编结社负责人。 一九八四年 进入某商店任会计。 一九八五年 自印《韵钟诗稿》(油印,辑诗八首)。与郁郁和孟浪结识。 加入民间文学社团“未名社”,十月份,社长马裕武被捕,并 被判刑七年。其间由于“马裕武案”而多次遭到警方“盘问”。 与京不特结识。与默默结识。郁郁主持编辑的《茶座文学》( 民刊)上第一次发表诗作《我是一个乞丐》(用笔名韵钟)。 《新诗潮诗集》在北京大学出版,这是现代诗第一次较大规模 的结集。八月,受邀参加上海最大的民间文学社团“天天文化 社”在华东师大“丽娃茶座”的成立。开始与亚文化朋友的交 往。全面进入自我否定阶段,与传统的文学观念发生剧烈的冲 突,并由此投身到一场声势浩大的现代诗的实验运动中。 一九八六年 默默因自费编印长诗《在中国长大》遭到警方拘捕。在《大陆》 第二期上发表短诗两首(用笔名韵钟)。编缉《大陆》第三期 (又名《八面来风》)。八月份,与孟浪、郁郁、冰释之赴大 西北考察。《诗歌报》《深圳青年报》上举办“中国诗坛19 86现代诗群体大展”。因学潮,虹口公安分局来人与我“谈 话”。马哲被捕,胡耀邦下台。以“鬼谷老祖”笔名加盟“撒 娇派”。十月三十日上海师大“古代(京不特)作品讨论会” 上与刘漫流结识。 一九八七年 七月七日,闸北区公安分局的警车开到我工作的地方“追查收 缴冯征修(京不特)‘长诗’(《第一个为什么》)”。 九月,京不特离沪赴云南。《木偶》第二期上第一次读到里纪 的作品《阿修罗家族》。十月一日在宝山刘漫流家与里纪结识。 写长诗《黯淡之水和一个少年的吟唱》。《上海诗歌前浪》( 由一土等编缉)上发表诗四首(用笔名韵钟)。 一九八八年 京不特在云南出家。《非非》第三期上发表《黯淡之水和一个 少年的吟唱》(节选,用笔名韵钟)。徐敬亚、孟浪等人编辑 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出版, 以韵钟的笔名列名于“海上诗群”。十月十五日,里纪创办《 亚文化未定稿》,其中有《阿钟谈他的人生他的诗》。《亚 文化未定稿》的出现,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大事件,使我有可 能抒写一个人的“心灵的故事”,并由此发现了作为一个人的 自我“存在”的意义,写诗成了我的一种修持方法。十二月十 五日,与里纪、京不特共同编缉《亚文化未定稿》第二卷。开 始写长诗《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 一九八九年 一月二日,与里纪、京不特、肖毅共同编缉《亚文化未定稿》 第三卷。一月三十一日,与里纪、京不特、肖毅共同编缉《亚 文化未定稿》第四卷。 三月份,京不特离沪再赴云南,准备走出中国,与他在车站道 别。诗人海子卧轨自杀。四月份,与里纪等共同编缉《亚文化 未定稿》第五卷。收到京不特来自泰国的信,他终于走出中国, 开始他漫长的“自我放逐”的道路。“6.4”事件。经历了 一次天昏地暗的恋爱,撰写长篇情诗《来自灵魂的一封信》。 《当代青年诗人自荐代表作选》收入诗一首(用笔名韵钟)。 《上海诗歌(十年上海诗坛回顾)》(《喂》诗刊特缉)上发 表《在真实的边缘停留》(用笔名云钟)。 一九九0年 二月,自印诗集《温柔的空间和它的岁月》(油印。缉诗二十 二首)。六月份,编缉《亚文化未定稿》(里纪专缉)第六卷 和《亚文化未定稿》(里纪专缉)第七卷。编缉《亚文化未定 稿》(阿钟专缉)第八卷。参与《海上》第四期(终刊号)的 工作,并发表《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节选,用笔名云钟)。 十月二十日,原定赴黄山,参加事先自发约定的一次“诗人聚 会”,因故与默默、刘漫流、冰释之、南方、里纪于二十五日 赶至杭州,与于黄山赶至的诗人芒克、阿曲强巴、马高明、孟 浪,杭州诗人余刚、金耕、梁晓明、郑继文等在西湖相会。这 就是官方指称的“黄山事件”。十一月,与默默、孟浪赴南京, 然后再与默默赴北京,与芒克、阿曲强巴、马高明、唐晓渡等 相见。 一九九一年 接任商店经理一职。与京不特失去联系达半年之久后,四月二十 九日,通过曲折的渠道获悉京不特入狱的消息。《现代汉诗》 创刊号上发表《我告诉你我已经回到岸边了》诗一首(用笔名 云钟)。里纪编成《亚文化未定稿》(接舆专缉)第九、十卷。 为商店业务南赴广州、深圳,北上南京、内蒙古,经商失败, 年底辞职。十二月初,收到京不特来自老挝狱中的一封信,才 有了他确切的消息。 一九九二年 三月份开始独居生活。月底,京不特来信,他已到达丹麦。他 是在获得联合国的帮助后,直接从老挝狱中到达丹麦的。四月 十七日,孟浪、默默被上海市公安局拘留,美国笔会代表26 00名作家致信中国总理李鹏,呼吁释放两位诗人。《一行》 五周年纪念集(由海上编辑)收入诗两首(用笔名云钟)。十 月份,与里纪共同编缉《亚文化未定稿》第十一卷,其中收入 我致京不特的一封信。 十至十一月间写散文诗《新生》,并在《现代汉诗》(199 2年秋、冬合卷)上发表(用笔名阿钟)。写《梦的故事》, 里纪据此写成《梦是什么?》,收入《朋友的智慧》中。为了 谋生,开始车夫生涯。 一九九三年 夏天,接待京不特的朋友,来自丹麦的女孩露易丝、米特,并 和里纪一起带她们赴各地旅行。《一行》第十九期上发表两首 短诗《自白》、《词汇》(笔名阿忠)。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激 流岛杀妻后自杀。 一九九四年 里纪的巨著《朋友的智慧》在经过了长达两年的时间、辗转二 十多家出版社之后,终因“其整个意识形态话语都严重存在着 ……”而使所有的出版努力均告失败。京不特的诗集《同驻光 阴》在上海出版。迫于生计,试图开设“金钟名片社”,但失 败。十月份,到某公司任职。《现代汉诗》(1994年秋、 冬合卷)上发表长诗《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A部)》(用笔 名阿钟)。 一九九五年 一至三月份,虹口公安分局连续三次来人找我“谈话”。四月 份,公司倒闭,再度失业。五月份,开始用电脑写作,编缉整 理十几年来的《诗歌总集》(暂定名)。撰写《自传》。六月 八日,应诗人俞心焦的邀请,与里纪一起赴北京,并与后到的 孟浪、刘漫流相会。八月十四日回到上海,撰写《赴京日记》 约三万多字。九月份,孟浪以住校诗人身份赴美访问。继续撰 写《梦海幽光录》。十二月,与里纪共同编辑《亚文化未定稿》 第十二卷。 一九九六年 一月,里纪获首届“倾向文学奖”,并应邀赴美参加国际作家 会议,因受阻,未能成行。《工作(中国新文化季刊)》杂志 上发表《从前有一个偶像》。夏天,整理完成《昏暗 我一生 的主题(D部)》,全诗长一千余行;至此,这部写作时间跨 度近八年的诗作终于宣告完成。七月,惊闻画家阿大在富春江 游泳时不幸遇难。里纪将我历年的诗作选编成一册《阿钟黑色 抒情诗卷》,约150页。九月,赴广西,进入边境小镇东兴, 并越过边境进入越南一侧。回沪后大病两个月。应邀编辑《文 化与道德》(民刊)的文学部分。 (1997)■[目录] ————————————————————————————————————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阿钟长诗增刊】 ———————————————————————————————————— ·阿 钟·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 ————————— A 部 ——— 生存就是与灵魂中的魔鬼作战…… 易卜生 血一样的黄昏涂抹在我的窗前 在这个目力所及,而我 却看不透的街景里 树影浑浊的星期一上午 目光迟钝的民众如同泡沫 潮涌过我举起的酒杯 我身后的墙上现出 野兽的齿痕 眼前,人群的碎叶被风吹刮着 我的悲悯也向街中流去 我手扶岁月的栏杆 孤寂的话音在我的腑脏里碰撞 那些恣意在我内心进出的往事 伴随我的一生 无休止在这条街上游荡 我发现黑夜的深沉 发现树叶一样在这里闪现的面容 凄凉的灯光在每一个窗口闪现 我在人群之外寻找秘密 寻找真情 那源远流长的魅力来自哪里 每天早晨 只有风吹拍我的衣衫 只有这个夜晚还和从前一样真挚 那些为我启程的风风雨雨 给我的梦境带来安宁 阳光在我身后一阵一阵地飘远 那些密布的房屋 它们是这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个破旧的城市 我可以抹去它一如抹去桌上的字迹 这个世界还要继续腐烂下去吗 我还要继续来这里等候黑夜把我侵吞 聆听窗外那些细小的声音 它还会这样来打动我吗 那些食物呢 狼藉在桌上 那些泥泞不堪的深巷里 只有我空洞的注视 只有荒凉的岁月尘土 在我的床第之间 在我梦想和真实的往昔之间 在我把鲜艳的故事编纂起来的时候 我只是你们的一个故人 我空洞地凝望着那扇门里的人们 陌生地从他们的目光里打量苦难的日子 他们指着天空冥想他们的往日温馨 庄严的哨音如同群山漫过我精神的草原 在荒凉的人间起伏波荡 一个个故事 在园中出没 一次次面对镜中的我 如同面对一道激流 衰草没膝的阳台下面 是谁在沉睡 新闻在陈旧 坏死的记忆 已无法向你重述旧日的事迹 每天都发现自己在衰老下去 每天都有水鸟的面孔 纷至 在纸做的游戏里 我的生活被扯破 一次又一次 我在费力地挣扎 我的呼吸冻结着我 让那贵族的阳光飘动 让黑夜在我的身边持久 听一听 空中飞鸟的鸣叫 看看远方飘动的黑旗 它是我的失败 是我血和泪的人生 人类呵,我是你们的同类 我看到时间的光芒成为碎片 血痕的召唤中我的灵魂 我无法逃脱这里 面对远方 祈求我的灵魂象太阳一样重新升起 睁开你城市的眼睛 钟声哀鸣 进入我的梦中 那些衣冠楚楚的木偶 优雅地在我梦中高视阔步 一张张机械的脸 支离破碎的嗒嗒声 在我的视线里跳跃 败落的库房 只有我的眼珠 虚无地转动 谁来感化我 谁来注意春天给我的动摇 每一个梦醒时分 枕头边好事的幽灵分担我的惊慌 我无法拒绝来自远方的灵魂 我无法拒绝自由的追问 然而我是一堆不会发芽的枯枝 在干涩的面孔中浸泡 打开窗 面对破败的小屋 一些语音被挤压出来 又在空气中消失 我的孤独和潮湿的墙壁站在一起 我抚摸这座城市粗糙的皮肤 吞咽着自己的想法 我进入不了你们已是命里注定 我自己也已分裂 每天都在小屋之中进行无声的厮杀 这些娇弱的花和小小的昆虫 我轻蔑地杀死了它们 我用什么来滋养它们呢 我心中的火在燃烧 也把时间点燃 这个世界把我置于夹缝中挤压我 让我一生都感到压迫 这些人群 他们的微笑把我嘲弄得一文不值 阳光来去匆匆 只是证明一个虚无的我 无形无迹 饭桌上摆满人类的饲料 可是我和我的伙伴却日见消瘦 一天天我象野兽一样变得冷漠凶残 风吹走了我最后的柔情 在这个坟墓一样的世界上 平淡无奇的日子追随着我们的踪迹 面对这条坎坷的泥泞小路 我的灵魂是不自由的 我的遗言会告诉你们 我这一生中除了微笑都不难得到 我会死得多么悲惨 因为我已经把微笑忘掉了 不祥的东西在我的身边聚拢 在这个城市里我活得灰暗 那些孩子的目光也逼使我掩饰自己 外面雨点的拍打声也使我心惊 我已如此脆弱 在街道上行走 也会感到无数电流刺激我的心肺 头脑就要炸裂 不要再拿更多的疑问来折磨我 每时每刻 我的幻觉中出现树叶和瓦砾 文字们在互相敌视 我的脸上 空气和灯光在互相摩擦 让阳光来制裁我 让惨烈的绝望占据我的回忆 杀灭我的灵魂 这黑夜的狂风使我的一生都蒙受昏暗 我心里仅有的一线光芒 照出我永世沦落的结局 那些灰尘一样的生生死死 寂寞的往事,一切的成败 一切过眼烟云的荣耀 和这傍晚时分的阳光一样 悲惨 残废的早晨 我在描绘自己 路灯下 一群黑夜的囚徒 灰白的咳嗽 瘦弱的城市 瘦弱的风景 太阳 早晨的一枚涩果 为我翻开惊慌的一页 我在描述悲哀 回味它的种种荒谬 排列那莫测的图形 我在观赏自己 如同一部无声电影 暗自羞愧自己的惨相 四壁空空荡荡 墙上贴挂的肖像 只有他的目光还显得如此分明 在此看清我的面目 娼妓没有血色的脸 在泥土中 你我的手上 都有无需言明的契约 我无权撕毁我的命运 为一种幻象所困扰 我不能逃离眼前的处境 看着这些枯枝败叶唱起一支歌 流淌着的晚霞 唱起那些雕像一般从容的女孩 请为我打开门 在这座黑夜的门边 你的深刻优美绝伦 象一团往事的火焰 你的热烈随时会把我 侵吞 你飘扬的长发是无边的夜梦 缠绕着我未来之渴望 你的声音 夜的呓语 阻挡我进入夜的内部 通向人性秘密的路途上 我无数次感到沉痛和困惑 就让我在黑夜永久迷失吧 孤独地欣赏你 在一种温馨的沉醉中呼吸 看着远去的飞鸟 我们的感伤在黑夜的表面飘扬 虫蚁的世界 它们无声地搬弄岁月 有一种气氛几乎是悲怆 而热烈的 每次走过这里 我都经历了一种处境 在幻想中获得一种奇妙的生活感受 每次我都不能保持冷静 象一只书架 等待别人翻阅我的狂想 每天傍晚 我都可以自由地回到空中 那里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所熟知的 我频繁地使用我的语言 我的日子多么稀少 那些小鸟一样的孩子们 引起我对太阳的联想 我的错误越积越多 在无聊中打发寂寞 夜晚将永不枯竭 这是我的命运 也是你的命运 象仓库里的两只老鼠 我们在诗集中啃啮 吃掉了所有的字句 真正的交往从来没有过 不然人生将会更加可怕 往事根深蒂固 往事在重新编排它带给我们的厄运 昨日的碑文上写着今日的语言 一个漫长的圈套 无法逃脱的 死亡的圈套 什么东西是我向往的 巴罗克式的建筑风格 巴罗克式的处世风格 我时常在深夜把自己放逐到大街上 学习优雅女仕的风度 虚无中我吹起生命的风 唱出一个自我放逐者 空寂的回音 我要和你一起 用歌声把我焚烧 用歌声把我祭献 看到那些苦苦挣扎的生灵 松软的笑容浮现出这个世界的幻像 而我成为自己的伤感对象 需要药物的刺激 没有归宿感 女人啊 预言了我一生的女人 在你们脸上写着我的密语 最有资格破解的会是谁呢 我从我的小屋中走出来 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 从中我又被往事的重现所震惊 阳光照耀着我们的梦 窗台上映出那张手 每一朵花中回不到自身 我凝望飞鸟在城市上空 盘旋 雨中的过去 雨中的小屋 我在谛听紧逼的啸叫 我沉陷下去 烛光中燃烧的盛夏 我的表情 在燃烧 霞光中无言的昆虫 神话中的表情 在分解 面对短暂的时辰 世界正在飘向我的内心 它的包罗万象的图像 和言语的伟大奔放 和众多的神秘体验都在我的屋子里 而我被鉴定过 而完备的测试已把我弄得精疲力尽 我是忠诚的 在反叛中我保持着忠诚 在田野中我看着神灵的影子 我在梦的中心拼凑 梦的碎片 就这样笑一笑吧 欣赏你手上的指纹 然后谈谈天上的浮云 不要正视你所看到的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死去 不要谈梦里发生的事情 城墙在我心里加固 空气中鬼魅似的祥和 在我的梦境中扩散 一个不可思议的早晨呵 我在描述这个思想 它的结构…… B 部 ——— 虚无空间的永久沉默使我战栗 帕斯卡 英雄没落了 人没落了 在歌声成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时 我们祖先的幽灵没落了 我是谁的儿子 站在大地上 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 我是谁 远处传来人类的脚步声 广场上我听见人民在哭泣 我是谁 我就是众多个体中的我么 仅仅一次歌唱 假象变得庄严 灵魂的云雾在天空飞翔 讲台上 那些散漫的人格迷醉着群众 而我躲在角落 听小屋中的雨声滴答 我向谁打听我的去处 坚固的信念已被动摇 陷落在淤泥中的金童 我的梦就投射在你们身上 树叶呵 与我同时共灭的树叶 女人般处于月光下的星系 我是用怎样的思想使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呵 我抬起头 眼睛一片空洞 谁的杰作造就了我 混乱无序的世界 那个无时不在的作者现在哪 他用人群伪装自己他现在哪 他制造了浑沌初开 他让世界现出虚幻的面目 他现在哪 天空的枯藤架下我被你的伟大击中 在宣示真理的钟声击响的时候 我无法抵御你阴险的游戏 而我的话语在风中燃烧 我的作者呢 日暮与寒冷交叉的时刻强迫我沉默 周身刀剑密布 你就是以此来惩罚我的作者么 我的沉默顺着孤独的血口流下 顺着世界的肌肤 顺着世界肌肤无数个毛孔流下的是我的沉默 看看我的手 你们能否辩认那上面的烙印 谁站出来 谁以伪证和他辩白 我低下头 在一块粗浊的石头下 聆听一个谜语 公布的时候 我 和这些著作们保持着沉默 我发现了什么 眼睛们,你们盯视的是谁 你们找遍了神迹么 弄堂的天空下 我和京不特谈论贤哲 我需要一种什么样的评说 那些仰视星空 通灵者的墓碑 那些早先的预言家的灵魂 在拉着网 渔夫们的手里 闪着海洋余辉的璀灿的海鱼 又为你引发了一个什么样的主题 询问 沉默中的生命 自然之母匀称的呼吸 噢,你 于此刻忘却有形的躯体 不是用眼睛在浓浓的黑夜分辩 一条通向幽冥的曲线 噢,由自己引领 一个个声符的意随神牵 终止歌唱 不同于以往的岁月 终止大气层中污染的意念 圆周线上下滑的定点 在此我通告花月时节轻吁的长叹 陷于深井的瞬间 成为时间上回摆的一个定点 归属于情境的困扰 时间碎片中讨论的林中疏影 渔夫和别种职业的少妇眼瞳里 呵成一气的磁力向我提出一个无可争辩的警告 一个严整的板块 革命的名义渗入它的焊缝中 宇宙的银河里扬波不起 生命的溪流中了无终始 百合花后面流落的日影 追随我精神的重心 偏移 我在空无一物的旷野里战栗 漂浮的废墟 密布的意义 一座破旧屋子的周围 正在繁殖着某种凉意 某种渴望被表达的“非存在” 时间之内我的名字被刻划 被拆解 被自己流传 带着它 我回到冬天 风雪的掩蔽所 孤零零的战车后面 寻找骸骨存放的洞穴 时间之内我计算可以计算的时间 我遇到某种界线向我回击 岩石的一侧是一个深渊 你无法证实你的所见 时间之流汹涌而来 你无暇顾及植被下阴沉的窥探 用谨慎得体的谈吐 进入某个意义的坐标 天体的轮转中你不可放任你的渴望 沉默被认可的同时 你将远征 你将倒在岩石的边缘 在世界的尽头 了望没有边缘的黑夜 沉默无语在我身边的一枝百合 我又怎能回顾 生活的起始 那深浅不一的脚步 我又如何翻寻 那被时间磨损无可辩认的记忆 我又如何让你知道,人们呵 那不可言宣的痛苦 那不是语言的语言 那不是图像的图像 我没有这支笔 --灵魂的笔墨 和你们交谈的时候 我不是这一个,--人 活着就是一部悲壮的故事 要么屈辱,要么 不屈辱 活着就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我从白天的谎言进入睡眠 在睡眠中进行诚实的自省 在自省的恐惧中 通过幻觉的指引在黑暗中穿行 我用谎言使女人坦露心胸 用谎言告诉女人什么是诚实 用谎言透露精神的踪迹 我在谎言的指点下背离谎言 抵达生命的原质 那使我站起来向人生迈进的力量 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隐伏 噢,我目光中一片朝阳漫延 晴朗歌声中斑烂的宇宙之谜 这是一位歌者诞生的时刻 纯净如水的天空啊 纯净如水的诗篇 纯净如水的生之梦幻 纯净如水的旋律中一个卑微者的光荣陈迹 噢,雨季 噢,去年在我头上不断飘落的黑暗岁月 我懂得了诚实的虚伪 虚伪的诚实 我在它的反光之中发现了真相的痕迹 名词的罗列中我宽解么 机器暴政下的灵魂 枯朽败枝下我映出的一派天空 看晚霞光辉里盘旋的小鸟 看死者一样肃穆的海洋 看政治家天才的演技 看我浑沌精神中飘扬的石块 看这幅精美超绝的图画、伟大的手笔 我在其中活、光荣、死 钟表拧紧的发条轴心 我屈辱、嚣张 在自虐肢体的极至里 与最后的沉默挑战 C 部 ——— 我坐在岸上 钓鱼,背后一片荒芜的平原 艾略特《荒原》 一个昏睡着的太阳 一个苍老的太阳 挂满街头的钟表 反射出人们 干渴的嘴唇 一个滞重的春天 又一次降临 昏睡着的太阳 一种荒凉的情绪 左右着我 醉梦里 亲爱的人们已变得衰老 烂漫的青春往事 只留下一些枯涩的影子 谁在这里 谁没有古老的回忆 要在今天宣讲 昏迷的战争 吞噬着我们 晴朗的渴望 殷勤的人们 已失去了梦想 那些水中的孩童 使未来的岁月 更加迷惘 忘记那些想法 忘记那些记忆中的地名 在我的手中 卑琐的个性被风刮走 什么样的空间能够容纳 我的告诫 什么样的契约 可以使我 呼喊那些不朽的名字 我 仅仅是被遗漏掉的一段 日历 在阳光下 我感到自卑 寒冷的街道上观望 蠕动的人群 捡拾一个个忧郁的思绪和冥想 屋外的风 再也不会这样喧闹了 迎面而来的人 带着岁月的惆怅 正在凋谢 被楼群包围着 我的童年 已经埋葬 我清醒地看到我的未来 象一种红色的暴力 在妇女的头上高悬 哦,人间遥远的过去 温馨的毒素 在我的心里怒放 有一些幽暗的岁月 在我无声的震怒中 开始向我叙述 生活的真相 我无法抛弃的 可怕的欲望 雨声在我的头顶 无数次把它的阴郁 向我抛洒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群 面对词语的狂风恶浪 我的想像 已经喑哑 我在谁的审判里 扮演一个有罪的儿子 在谁的祝福中 成为少女的一个秘密 那一堵崇高的城墙 成为一场大梦 将我围困 是谁 让我面对这个世界 是谁让我丑陋的笑声 象死亡一样 在这黑色的国土上 传扬 一种缥缈的倾诉 象深沉的夜色 等待日出的太阳 等待那一颗 痛苦的太阳 面对这个世界 我用低沉的曲调弹唱 在这个光明的岁月里 无声的狂暴 这个绝望的囚徒 正在生病 这个危险的罪犯 正在等待日出 是谁让我面对这个世界 作为目击者 是谁让我昏暗地了此一生 我在发抖 我在期望什么 我空洞的内心一无所有 我感动了谁 什么是我真正的渴望 只有死亡才能换取我 宁静的笑容 早晨出现在我的梦中 早晨的骑士出现在我的梦中 激越的马蹄声在我的梦中 轰鸣 我活着 在我昏暗的梦幻里 我活着 象鲜花一样的运动 在晨昏与日落的四季 枯守 最后的诗意 海洋在上升 伟大的人格在上升 神圣的诋毁 大海在拍打着我 渺小的人生 已经远离了世界 黄昏的太阳 忧伤的太阳 当我忘记了苦难 太阳正在上升 D 部 ——— 1、 我已习惯于晚间幼如婴孩的憩息 你们离我远了 慢慢地 在一个临近夏季的地点 我们分手 以后的日子我将独处 谁的关注这样殷切 谁会向我打听太阳的消息 它惯常的起落升降 在渡口我看到“问津”两个字 大海茫茫 人群中孤独的我 表情宽广 时间的匀称结构牵引着我 我和你的书信 象微笑一样传递 传唱中的童年 在天空里消失 连最后的一点光泽都无法看到 女孩,祖国唇形的月亮 我在排列 数字序列中的程式 迎合着你 弯弯的睡眠 太阳下的沉船 我消瘦的五指 黎明的夏天波动的人语 分文不取的青春体态 众神之神的主题 在我丑陋的深部是你阴险的人道 死去了 这些声音、这些战争、这些竞技 这些顺从的迹象被扼杀 乳房饱满的夏季 我在恶魔之手的流动中 听任规范的解体 母亲和少女的统治 太阳和大海之间 我叫 喊 没有声音的死亡被我整个容纳 2、 时间的仓库 我呜咽的环形图案 那些痉挛的面容正在解体 身后的灯光惨淡地跳跃 虚假的公式 象一个国王的假发 或者一个女人的胸衣 在阳光下招摇 时间的仓库 火的风暴 秩序的断裂处 一个蠢货 我 用键盘上的音符灌溉 梦幻的泥浆 喘息的洪流积压到今天 火的风暴 萎顿的灵魂 火的风暴的咆哮 萎顿无力的灵魂的堕落 我以奴隶的姿势提起卑贱的笔 出售每一行可以出售的文字 出售每一滴可以出售的精液 请看 这样完整 这样刻薄 这样扭曲不忍卒读 回到影子中去 回到时间中去 回到这个火场中去 我们被烧得面目全非 我们支着我们的骨架行走 我们膨胀的喘息在时间的仓库里 渐渐熄灭 我看见了 我熟知它们所有的伎俩 时间的仓库里我点起火 点燃我的形骸 3、 我是生物的对话中被发现的一个生物 我被包裹 被填塞 我不是我 我是我激情的支配者 我被我的激情支配 我要杀死的不是我 我要蜕变 我要脱颖 我要带着我的真相离开 我要我的灵魂之泪 我要我的水中之水 我要我的血中之血 我要我的石中之石 我要我的肉中之灵 我要看着你们和我撕杀 我要看着你们把我打败 我要月光照耀这片战场 我要看着我倒下 我要看着我血肉模糊的面目 我要看着我死不瞑目 我要一片树叶 我要一束被践踏的鲜花 我不要悼词 我不要碑铭 我不要你们把我身边的这束鲜花拿走 我不要你们把我身边的这片树叶拿走 我不是我 我不是你们的眼泪 我不是你们的哀荣 我不是你们体面的葬礼 在这个坟墓里躺着的不是我 我不要这个时代 我不要人类这个标签 我不留下肖像 我不留下手稿 我要你们拒绝我 我要你们的眼泪白流 把你们的同情留给自己吧 你们,博学的混蛋 我要离开 带着我的灵魂 我要和我内心的声音说话 我要离开 带走我的灵魂 4、 我在漂流 我用沉重的臂力品尝人生 新的一页已经开始 少女的阳光照耀街头 照耀我形容憔悴的未来 我健康 我健全 我在漂流 在人这个陷井里 我是地狱 在人这个充满邪恶的温床上 我是雷声 我是不期而至的寒流 我要你们用自己的手去撕碎你们的光荣 你们的梦想 关于天堂的虚构 看,你们惊慌失措 看,你们瑟瑟发抖 在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上 熙来攘往的群众已经堕落 我在漂流 我站在这里 任你们撕杀 任你们无所不在的言语吞吃 我在漂流 空间的幻觉在沉浮 当你在笑 当你的眼睛出现裂缝 枯涩的岁月 真实的道路已趋于沉稳 我在漂流 我在昏沉的现实里漂流 我在天空的延伸里歌吟 一群人在笑 一个古代的幻想让我欢腾 一群人在空中飞舞 ■[目录] ————————————————————————————————————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阿钟长诗增刊】 ———————————————————————————————————— ·阿 钟· 《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后记 ————————————— 这部作品的最初草稿写于1988年的年底。那时京不特还在上海,我们几 乎每天都在一起。到了晚上,京不特就来到我的小屋,我们先谈论一会白天所发 生的事,然后便各写各的诗。京不特开始写他的那部长达四万行的《梵尘之问》, 到了89年的三月,京不特就带着这部当时已写成的数千行诗稿,离开了中国, 开始了他漫长的自我放逐的旅行,并在旅途中继续写他的长诗。而我写的就是这 部《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共写了一千多行,写在各种不同的稿纸上。京不特 走了以后,我又陆续写了一些。这一年的春夏之际,我写了不少短诗,这部诗稿 也就暂时被搁在一边,没有继续往下写。 以后,我就根据这些草稿,陆陆续续地一部一部地把它们整理出来,直到今 年夏天,整理完D部,才好象有了一个完成的感觉。目前已经形成的这四部,和 最初的草稿比较起来,已经面目全非了,说是整理,其实完全是重新创作。这部 长诗,从写下第一个字,到形成目前这样的面目,前后的时间跨度将近八年。八 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写着同一首诗,也可说得上是奇闻了,也花费了我极大 的精力,然而通过这一部作品的写作,我所获得的东西,是任何其他事情所无法 比拟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通过这一部作品的写作,才使我对人生有了一 种崭新的认识,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飞跃,也使我在陷于困境的时候,能正确地 面对生活。所以,这部作品的诞生,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意义是非凡的。同时也 可以说,这部作品还是有关一个人的自我发展历史的精神报告。 但是,这部作品还很难说是已经最后完成了。我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把在这 部作品中已经出现但尚待形成的东西再表达出来,事实上在这部作品的草稿中仍 有一些东西没有获得表现的机会,但我想,在另一种形式中,它们是会找到适当 的表现机会的。 这部意味着我人生的一整个阶段的作品结束的时候,同时也意味着我的生活 的新阶段已经开始。在这个时候,我特别思念远在天边的京不特,我想特别强调 的是,如果没有他,也许就不会有这部作品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有象京不特这 样的朋友出现,确实是命运对我的恩赐。 感谢上帝! (1996.11)■ [目录] ———————————————————————————————————— 责任编辑:东方京京 校 读:建 云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