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6期﹒總第40期
1998年6月1日出版
【河床】
﹒乙 水﹒ 大薊街絕望的碩鼠
﹒祥 子﹒ 採訪大眼睛/童話世界
【新漢詩】
﹒劉漫流﹒ 艷 曲
鬥 私
﹒桑 葚﹒ 他們從農村來到城市
﹒楊小濱﹒ 給亡友的虛擬報導
越來越多的人
﹒臧 棣﹒ 教工宿舍內
﹒雷 默﹒ 土 豆
﹒陳亞玲﹒ 手 術 刀
﹒詩 陽﹒ 獨 弈
﹒J H﹒ 一些事(94)--想起六﹒四
﹒非 楊﹒ 獨 飲
﹒笨 貍﹒ 長 夢
﹒熊 挺﹒ 皇後或其他
1995年10月30日
秋天在馬德拉斯
﹒馬 蘭﹒ 1998三號
一九八九年七號
【潮聲】
﹒嚴 韻﹒ 公 路 電 影
﹒華﹒ 寂 風 一 寒
【六香村言】
﹒散宜生﹒ 詩韻的“陰陽對轉”
【如是我聞】
﹒張 耳﹒ 紐約詩人〔連載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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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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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乙 水﹒

大薊街絕望的碩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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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鎮上的退休教師之一,賈明志臨死前的生活單調而充滿食物的腐敗氣息。
他那狹小的木屋潮濕、陰暗,像一只蚌殼蜷縮在大薊街的一角。

  打開那扇發出吱呀聲音的門,賈一枝像往常一樣覺察到牆上的那幅畫在緩慢
地往一邊傾斜,這種古怪的現象顯然是由於門軸的劇烈運動引起的。賈一枝便放
下手中的物件,又一次地將它扶正。這是她每次到這兒重復的動作之一,賈一枝
每個星期來看望賈明志一次,這就意味著一年要五十二次扶起那幅被歲月蝕得灰
黑的素描頭像。

  解放中學的退休教師這時從案頭抬起頭來,他看見了女兒醜陋的臉蛋正好與
昔日的那張素描像並列在一起,如果光線和角度適當,賈明志還會在某一個星期
三發現女兒的面容投射到鏡框表面的玻璃上,她的顴骨完全地吻合了畫中的情形。

  借助於從天窗裡斜射下的一束光線,他一次又一次看見女兒頎長的手指在破
敗的牆壁上摸索,那張他四十年前畫下的素描常常在他的臆想中被摔得粉碎,紛
飛的玻璃碎片彌漫出水晶般的光華,而一個女人的身影便自那光中生長,一襲抗
拒著時間的旗袍從它長長的開叉中展露出肉體的芬芳。但這情景稍縱即逝,他會
馬上以另一種目光看著那根懸掛鏡框的麻繩緩緩地在一枚生鏽的鐵釘上滑過,然
後與畫中的人一起重新回到尋常的狀態。

  “爸,”她說,“給你這個。”瞎子賈一枝抖抖索索地把袋子裡的東西倒在
地上,紅薯和幹菜滾了一地。
  她轉過身去對著畫中的女人站了一會,吱呀一聲帶上門走了。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這篇小說裡的另一個角色開始露面,它從床底下伸出了
尖長的嘴,碩大的身軀由於不斷吞下紅薯的漿汁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大薊街的夜幕並不像過去那般漆黑一團,現在這塊幕布上綴著回生堂藥店、
春心發屋和嘉其浴室。通過一個隱藏在屋角的窟窿,碩鼠離開賈明志和那只古甕
來到街道上。它沿著街道兩側的牆角匍匐而行,到了無人的地方,便用兩條後腿
站立起來,學著理發店裡的人開始搔首弄姿。有時它也會突然出現在嘉其浴室某
個倩女的腳趾旁,造成一些比較刺激的效果。而在夜更深的時候,它常常掩鼻穿
過裝有當歸的那個抽屜進入理發店的前室,把一綹具有青春氣味的長發竊為己有。

  它的窩就築在賈明志床下的泥土之中,傍依著一只早已碎裂的古甕。窩由三
部分組成,最底下舖著十幾塊沉重的東西,這些東西本來放置在甕的內部;第二
層是一些稻草和花生殼;而最上層才是那些柔軟的頭發。

  它和賈明志一樣,已在這小屋裡生活得夠久了,它聽見每天晚上自己的鼾聲
跟賈明志的一樣沉重起來。那些年深月久積累下來的花生殼硌疼了它日漸鬆弛的
肌膚,這使它不得不經常深入理發室尋找合適的頭發。它喜歡某些頭發上沾有的
特殊氣味,這種氣味在它那沉沉的睡眠中散發出來,使它的夢境洋溢著青春。

  賈明志沒有退休的那段日子,他們很少有交流的機會。有那麼幾天賈明志甚
至想把它扼殺在一只蛋糕店老板借給他的捕鼠籠裡。但後來他終於起了憐憫之心,
他覺察到住在潮濕的土洞裡的碩鼠像他一樣孤獨,於是忍住腹部的疼痛看著它輕
鬆地忙碌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它鰥居的日子也那麼逍遙。賈明志的身體深陷在變
得越來越寬大的籐椅裡,手中的筆在紙上劃出了許多難以辨認的化學符號。而那
只碩鼠正伏在破舊的案頭,看著賈明志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在天窗漏下的光線
中一顫一顫。

  自從賈明志退休以後,就沒有學生來看望他了,那成千上萬對明亮的眸子現
在再也不會注視他了。現在只有面前這雙圓圓的小眼睛盯著他,兩點褐色的光在
長長的睫毛下一閃一閃。

  夜深的時候,賈明志比往常更能感覺到癌細胞在小腹中的擴展。一陣接一陣
的劇痛往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放射著。他拿起眼前的一本化學課本,努力讓注意力
集中在那上面,以減輕肉體的疼痛。他教過的初中的三個年級的六本化學書都擺
在面前,盡管再也用不著上講台了,盡管眼前的用磚頭壘成的書架上還有幾本小
說之類的書,但他卻依然喜歡翻閱這幾本沾滿了油膩的課本。

  他把幾個方程式寫在白紙上,其中一個是關於鐵置換硫酸銅的反應,做這個
實驗時往往會使調皮的學生們亢奮不已。他仿佛看見了插在溶液裡的那根鐵條漸
漸泛出了金黃的顏色。如果是金子就好了,他記得一個學生這樣說過。是呀,如
果是金子,他的生活就可以不一樣了。

  如果銅能變成金子就好了,他想。它的案頭已經堆積起了幾百張關於銅轉變
的方程式,由銅到黃金,這個過程太漫長了,若是讓銅變成鍺,這也許簡單得多,
但若使它的每一個分子都泛出黃金的顏色,似乎太遙遠了。

  紙糊的窗戶上映著三兩個昏黃的影子,賈明志知道對面嘉其浴室的生意正進
入了曖昧的子夜時光。

  “爸,給你東西。”賈一枝說著,再一次扶正了那只掛在右邊牆上的鏡框。
她摸索著將一件沉重的事物放到了窄小的空地上,一股惡臭從那只蛇皮袋裡散發
出來。

  “老四家的豬病死了,昨天政府來人將它埋在後山上。我和阿德去扒出來的。
”賈一枝把手從袋口伸了進去,抓出了那個紅褐色的豬頭。它膨大的體積佔據了
半張桌子。賈一枝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黑洞洞的眼窩上積著厚厚的眼屎。

  這時床底下的碩鼠顯然聞到了什麼,它從那個洞口探出身來,前腿撐在泥地
上,心懷鬼胎地打量著眼前的三件物體:眉頭緊皺的賈明志、瞎子賈一枝和閉著
眼睛的豬頭。
  “爸,你的屋子裡有老鼠。”賈一枝尖聲喊道。

  自上個月的星期一傍晚開始,碩鼠在大薊街上漫步時,看見一輛黃色的板車
反復從街上駛過,但卻見不到拉車的人。那輛板車是自西向東行駛的,黃色的車
身一晃就不見了。它起初覺得這很奇怪,車子沒人拉它怎會跑得這麼快呢?它很
想把這事告訴賈明志,但顯然這很難做到,語言的隔閡使得它和賈明志常常無法
溝通。

  而賈明志死去時它又想起了這事,它覺得黃色板車的出現似乎與他的死有某
種聯系。

  當夜幕重新降臨到大薊街時,碩鼠看見賈一枝扒下了她父親的褲子,並用一
條有著許多的破洞的毛巾擦去了肛門附近大便和一些發黃的尿跡。她把一盞煤油
燈掛到了窗櫺上,坐在床前大嚼尚有殘肉的豬頭。她發出的巨大聲響使碩鼠感到
絕望,它不斷地嚥著口水,心想這讓它怎麼活?

  賈明志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睜著,昨晚九點鐘左右,那些癌細胞從小腹爬上了
他的心臟,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漸漸變得粘稠,而痛楚正一點一點地消減,一個女
人從那只鏡框裡走了出來,他看見她穿著旗袍,衣服的顏色在歲月深處慢慢褪去,
光滑的肉體便如潮水那樣舖展在他的面前。她美麗的手勾勒著他那垂死的頸項,
柔軟的長發輕輕掠過窗前。這最後一刻的淫盪徹底耗去了他心臟裡尚存的血液,
他覺得整個身子失去了床板的支持,開始在一條黑暗的隧道中墜落,這似乎是一
種無止境的旅行,光明的世界離開他越來越遠,而雜草叢生的隧道壁正呼嘯著向
後退去。

  賈一枝還在啃那塊碩大的骨頭,現在她鋒利的牙齒已進入了骨髓部分,牙齦
與骨頭接觸的地方發出了類似於機器運轉的聲音,這使碩鼠的短小的四肢顫抖不
已,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強烈的飢餓感籠罩了它的全身。

  牆上的那幅素描這一次被賈一枝忽略了,它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往一邊傾斜著,
像是要努力平衡小屋中的某種氣氛。懸著鏡框的繩子一點一點地在釘子上滑動,
那張木炭條描摹的臉由於視角的連續變化而顯得栩栩如生。這是一個肉體早在世
上消融了的女人,她靠情人賈明志賦予的那幾根線條維系著她在人世的最後印跡。
透過豬頭骨上的一個窟窿,賈明志用幾個氣息奄奄的視覺細胞發現了她傳遞過來
的信息,但僵硬的臉部肌肉使他再也無法模擬出昔日的笑容。

  在昏黃的燈光中瞎子賈一枝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提著那只面目全非的
豬頭走到街上,“給你這個。”她對著黑暗的一切大聲吼道,手中的骨頭應聲而
出。

  這時碩鼠從土洞中迅速立起身來,它在散發著濃重臭味的地面上逡巡,結果
使它大為失望,它甚至找不到一點從賈一枝牙縫裡遺失的殘渣。它反復在窄小的
室內徘徊,細小的眼睛泛起了金屬般的冷光。在賈一枝的腳步聲將要重返小屋之
際,碩鼠咬下了賈明志的右耳。

  當碩鼠坐在嘉其浴室的石階上享用賈明志的耳朵時,那只豬頭骨還在小鎮上
空飛行。這頭豬生前的一些特殊遭遇使它的頭骨充滿了神奇的力量。它飛過鄉政
府高大的屋頂,掠過阿德家的烏樹梢,並在郊外一個寡婦的墳前開始折回。

  在陰冷的月光下,碩鼠再一次目睹了那輛黃色的板車,不同的是那上面竟躺
了一個人。無人駕御的板車在大薊街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不斷重復著它的單向運動,
揚起的塵埃使得浴室門口的那些人看上去形同鬼魅。當碩鼠的目光再次從一條殘
留的軟骨上抬起時,它發現黃色的車身忽然慢了下來,輪上那些巨大的輻條收斂
了它的能量,而大薊街的上空一件銀光閃閃的事物正向著這邊逼近。伴隨著一聲
巨響,那只豬的頭顱準確擊在車軸上。碩鼠看見板車一點點地往泥土裡陷去,一
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午夜時分碩鼠攥著春心發屋的一縷人發回來了,它小心翼翼地沿著牆角爬行
時,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它看見在暗淡的燈火下,賈一枝已靠在那一堆寫滿方程
式的紙上沉沉睡去,一縷暗紅的液體正從仰臥在床上的賈明志臉側淌下。

  賈明志是趁著大薊街的晨曦升起時復活的。血液又開始流動,體溫從腳踵往
上回升。而隨著神經細胞一個一個地蘇醒,他立即進入了另一種痛苦的折磨之中,
右臉的那個狹長的傷口使得他全身戰栗不已。賈一枝驚奇地覺察到他父親從床上
坐了起來,她抹了一把臉,立即摸著賈明志的手嚎啕大哭,黑色的眼窩中淚如泉
湧。

  大薊街的早晨蒙著一層深灰色的霧,一夜無眠的碩鼠在進入回生堂藥店時被
人發現了。他們在它的後面拼命追趕,以至於越來越多的大人與孩子加入了圍剿
的隊伍。他們一陣風似地掠過賈明志的門前,激起的灰塵遮蓋了初升的太陽。

  在長達數百米的隊伍中,跛腿的阿德跑在最前面,只有他清晰地望見了碩鼠
那根醜陋的尾巴。隨著速度的加快,他感到右髖關節兩塊交叉的骨頭發出了咯咯
的響聲。

  絕望的碩鼠已沒有可能放慢速度以便躲進街邊的陰溝或地上的一條縫隙,只
要略一遲疑,它就會立刻被踩成肉餅。

  它那鋒利的爪子不假思索地在幹硬的泥地上移動,到了大薊街的盡頭時,它
稍稍改變了一下方向,跑上另一條街道,而過不了多久,它又出現在大薊街的另
一頭。除了滿頭大汗的阿德,那些跟在它後面的人大多因體力不支遠遠落在了後
面。這種周而復始的運動進行了不知多少遍後,碩鼠終於聽到了門軸的吱呀聲。
它閃電般地從被風吹開的一條縫隙進入了它的老窩。

  緊跟在後面的阿德收勢不住,先是被那扇門碰破了下巴,接著便重重地撞到
了牆上,把左腿的一塊股骨摔得粉碎。他歪斜著腦袋,吃驚地看到他的老婆賈一
枝正躺在他父親的床上,並發出了比他更淒厲的呻吟,而一個臉色死灰酷似他丈
人的老頭,正將小腹頂在他老婆的肚臍眼上不停地運動著。

  巨大的恐懼使得他憑著僅存的一根骨頭就跑出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他聽見
背後一聲脆響,紛飛的玻璃碎片劃入了那張碳筆繪就的美麗的臉龐。

  當烏雲再一次遮住這間日漸傾斜的小屋時,賈一枝扛著一把生鏽的鋤頭鑽進
入賈明志的床底下。她摸索著用一只肥大的麻袋套住了洞口,並在另一處地方開
始往下挖。她幹得非常賣力,失明使她心不旁騖,能夠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鋤柄
上。

  碩鼠先是被鋤去了尾巴,接著便無可奈何地進入了那只口袋。賈一枝紮緊了
麻袋後,跳到了那個足足三米深的土坑裡,她觸到兩樣東西:不斷跳動著的老鼠
尾巴和古甕裡的幾十根沉重的金條。然後,她搬過了屋角裡的另一只黑色麻袋,
並把這只裝著賈明志的袋子扔進了土坑。

  鎮上的人都知道解放中學又有一個退休教師死去了,但他們卻並沒有聽見送
葬的鑼聲。在大薊街中段的一棵烏樹上,鎮上的人看見碩鼠高昂著頭顱站在那
裡,變成了碳和灰燼的身子還保持著它懷揣少女頭發時的姿態。而在它那燒焦了
視網膜上,已是一片永恆的黑暗。

■[目錄]


﹒祥 子﹒

採訪大眼睛/童話世界
──────────

  文刊黃編輯說:“不要寫詩了,也幫我們做點好事!”“做好事?”幫文刊
做好事我是有心的。“對啦!有用的事!大散文,會不會寫?”“大散文?”黃
編輯看我這樣寡陋,就派我去做採訪,這個我曉得--就是把人家的文章一點點
地哄出來,這段對那段,抄抄整齊,這個我會做。訪誰?當然是名人啦!李大眼
先生還不夠名人嗎?就訪他!黃編輯一聽嚇一跳:不行!不行!不能“就訪他!”
蔡先生和封太太就不名人?還有會寫大散文的徐先生呢?還有那個那個……

  採訪大眼睛。問題一律是這樣六條:一、你今天幹了什麼?二、大眼睛有好
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三、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四、你對修路
的看法是怎樣的?五、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又在哪裡?六、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
麼意見?

◆大眼睛1號,女,19歲,見習生

〔你今天幹了什麼?〕就今天噢,一起來不就趕來採訪了嗎?你問我昨天就好了,
你問我昨天,我昨天有事…〔你今天幹了什麼〕……刷牙?你要問這種事噢,我
每天都刷牙齒。晚上刷、早晨刷。有人說,吃一頓飯就要刷一次,但他們不洗手!
我是要洗了手才能上桌子的。在外面和生人吃東西就是要小心,不曉得他們有什
麼病過給你!你有沒有洗手?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你也說我的眼睛大噢?有好處,
當然有好處。大眼睛漂亮啊,漂亮就有好處。不過,你說的“學習”是什麼意思?
噢!我知道了,我表妹眼睛就小,一到照像我姨娘就叫:眼睛睜大眼睛睜大,你
是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知道啦,一天到晚瞪著個眼睛怪嚇人的。你看,這樣子就
不好看。所以我說:大眼睛有好處,但不要號召學習。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胡小姐噢…我和她也不熟啦,以前大家都說她的
好話,現在又都說她壞話,有人講…都是些謠言啦。你是不是喜歡胡小姐?胡小
姐眼睛也大的。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讚成。你是說修路有人反對?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沒聽天氣預報耶。郵局亂遠的,有個郵筒在下
面耶。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沒有意見!…就是,我這樣想噢你不一定…也
沒有什麼啦〔請講〕比如說你也可以問其他問題啊,不同的人可以不同,比如你
就可以問我“昨天幹了什麼?”

◆大眼睛2號,男,44歲,金融家

〔你今天幹了什麼?〕今天這一會兒功夫我已經做了三件事情:一、收了一筆債;
二、放了一筆債;三、還了一筆債。今天還沒有結束,我還要繼續做事。我每天
都有很多事!有人說黃某人百事不做只會倒錢!你來倒倒看?有人賣力氣,有人
用腦子。我昨天還和工商行的李行長說,金融界我們這樣有腦子的太少!你看現
在錢很多,到我這裡就是個數字,填在哪一欄裡?從哪欄挪到哪欄?大學問!這
就是我每天的事。一個禮拜七天。看見那個沒有?〔指著電傳機〕那裡隨時有東
西出來,我就要去處理。不能說雜志來採訪我,我就可以休息一下。下一個問題。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這算什麼問題?〔社會學研究
新課題〕大眼睛有什麼好處?現在社會學就研究這個嗎?誰撥的款?我怎麼說的?
金融界有腦子的太少!看你穿得整整齊齊,整天就做這事?研究大眼睛?〔有時
也研究小眼睛〕你年紀還不大,學些正經事還不遲!現在就混飯騙錢,你打算騙
多少年?一輩子一點有用的事也不幹,就寄生?〔編輯說這就是有用的事。我以
前是寫詩的〕寫詩!寫詩也是職業了嗎?你還有什麼關於我的問題?沒有的話,
我還有事。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關於胡小姐,我的意見簡單地說是這樣兩條:聰
明美麗,但不結實〔不結實?〕不踏實。胡小姐剛來的時候,我也是很欣賞的,
你可能也聽說了。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什麼?〕現在有很多謠傳,為什麼文刊
也對胡小姐感興趣?助長這種三姑六婆的不良風氣!一天到晚就誰和誰怎麼怎麼,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讀者也搞起來了,我告訴你:你在那裡嘀咕,我這裡幾千
萬已經轉了三、四家了,轉一次就是百分之五的手續費,你去算。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交通。現在錢是有點動了但
東西還是難動。我們的鐵路一天到晚幹什麼?搬人!運個貨象爬一樣。你要是上
公路,短途還可以,長途一路賣路錢收下來,運個黃豆到地方比金豆子還貴!你
現在把錢拔下去修路,他一拿去就分掉了。過兩天回來說路修好了,泥坑和路面
也差不多面積,一小時只能開二十公裡,就這一項損失多少錢!鐵路客運也還要
提價,至少中長途要比機票貴。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明天沒有雨,晴天。但天氣預報還是要聽當天
的,這是我的經驗。你還問?〔郵局〕這個你問小曹。你有信要寄交給小曹就行
了,就說我說的。這個採訪就結束了?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和經濟報的採訪有所不同,短小、比較活潑,
文刊。但是缺少重大問題,有些問題問得很隨便,好罷,就提這麼兩點。

◆大眼睛3號,女,32歲,小學教師

〔你今天幹了什麼?〕昨晚作業沒改完,剛才就又改了一些。〔早些時候呢?〕
一家帶小孩上公園。星期天,要帶孩子出去玩。現在大家都住公寓,不像我們以
前有個院子,有樹有草的。平時每天功課一大堆,我星期天就不給孩子布置許多
作業了,有的家長還到學校提意見。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笑)有沒有好處……有好處!
大眼睛有這麼幾點好處:大眼睛的人心眼好,心明才眼亮啊。大眼睛的人有靈氣,
許多人不知道,女詩人多數都是大眼睛。大眼睛看著就讓人開心,每天起床就是
公益。大眼睛看人也正,沒辦法賊眉鼠目。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為什麼不
呢?大家都大眼睛又有什麼不好?〔沒有〕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我們現在都自覺有資格評人了嗎?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反對!原來的路都很結實啊。原來這下面是三元
裡,青石頭路,一塊塊光光溜溜的。現在好,把老房子拆了,換大柏油馬路,三
天兩頭地挖。我說讓我們有錢多修修老房子,路好好的,別惹它。要造路,造樓,
在郊區造也一樣啊。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這天說不準,你要出門還是帶把傘保險。郵局
在河南路上有一家。你下了樓往左拐,過兩條街就到了。你要是就是寄信,下樓
向右拐就有個郵筒。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多採訪些中小學老師。

◆大眼睛4號,女,27歲,中學教師

〔你今天幹了什麼?〕你今天來的真不巧,兒子夜裡發高燒。〔真是對不起,給
您添亂,我們換個日子再會〕

◆大眼睛5號,男,23歲,研究生

〔你今天幹了什麼?〕查資料。噢,上午出去見了個老同學,我們一起在復旦讀
書的。全國重點。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嗯,這是個trick
question。〔?〕噢,你還真要問?我目前先不回答這個問題。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誰?你是說計算中心的那個小胡?我不認識她。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現在不是已經修了很多路嗎?你們應該在修路前
問這個問題。做個民意調查。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你的問題都很怪嘛。〔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
哪裡?〕你是不是真的採訪?老王說你是真的採訪。〔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
裡?〕老王和你串通好的,是不是?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文刊的?再說,我也不看
文刊。

◆大眼睛6號,男,57歲,賣報的

〔你今天幹了什麼?〕好家伙,幫文刊採訪!你閑,詩已經寫好了?〔不是,老
黃…〕老黃自己也昏頭昏腦!你有這功夫,正經還是去寫詩,一點進步還沒有就
換花樣,還小孩一樣?噢,有人喜歡,鳥!人北島喜歡的人更多呢!你看見他來
採訪我沒有?〔你今天幹了什麼?〕還說?!

◆大眼睛4號,女,27歲,中學教師

〔你今天幹了什麼?〕那天真不好意思,一亂連茶也沒讓你喝一口。〔絕對別這
麼說,我也沒因此渴死。〕兩個人都上班就怕小孩生病,大人有病還知道自己照
顧,一歲大的孩子,話還不會說呢。今天幹了什麼……今天還真沒幹什麼,有了
這孩子,有空就哄他了。平時是我婆婆幫我們,但老人啦,也不能一星期七天地
幹,我這個兒子又特別地有精神。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嘿,你這個採訪是什麼題目?
〔採訪大眼睛〕真的?讓我想想……我說大眼睛分左、中、右三等,左、右都好,
就是對到中間不好。但中間派是極少數,只佔百分之零點零幾,所以絕大多數的
大眼睛同志是好的,值得大家學習!你覺得怎麼樣?〔同意〕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你是問我那著名的大眼睛同學?我就等她結婚,
生個大眼睛的小小胡小姐出來,這城裡就更熱鬧啦。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快點修好!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明天晴轉多雲間有小雨夾雪無日月〔越來越慘?
〕沒完呢,宜:打殺偷搶入土開倉燒柴火,不宜:媒娶婚嫁上樑出門看風水。小
張,郵局今天開門嗎?〔不開〕這下面就有個郵局,但今天不開門。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我們的社會忽視大眼睛現象已經很久了,希望
通過文刊的這次採訪,也能形成一個大眼睛科學研究工程,用科學來研究大眼睛,
讓大家都能得到大眼睛的好處!

◆大眼睛7號,女,47歲,機關職員

〔你今天幹了什麼?〕我們今天不上班。〔你今天幹了什麼?〕今天我們休息。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是問這個噢,怎麼說呢……有
好有不好。要不要號召大家學習?我個人覺得運動還是少搞一些比較好,我們以
前就在這個上面吃過虧,可以讓大家在暗中學那好的。〔暗學?〕也就是說,不
要發中央文件。文刊可以寫一篇文章,把大眼睛的好的地方總結一下,但不好的
地方也指出來。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是不是要組織批判胡小姐?我覺得這樣就不好。
文刊不應該也去炒桃色新聞。我們單位已經有人給報社的領導寫了信,表示不同
意這種做法。現在文刊也到處背著人家探消息,這是什麼作風?胡小姐知不知道
你們在這樣做?名人就沒有隱私權了嗎?我真的很失望。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修路是好的,但很多時候沒有一個統一的計劃。
今天你來填,明天他來挖。公共基建還是要有統一的計劃。這是一個大問題的一
個表面現象,早兩年居民的意見就比較大。後來抓了一下就好多了。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預報是明天有雨。郵局出去一直走。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你們不應該問胡小姐的私事。這類問題在胡小
姐過目之前,也不應該發表。

◆大眼睛8號,女,28歲,社會活動家

〔你今天幹了什麼?〕到第八個才來訪我?讓我猜,是老黃叫你來的。你幹嘛這
麼怕見我?〔你今天幹了什麼?〕今天幹了什麼,今天幹了什麼,上午睡覺,下
午見人。〔你倒底現在是在幹什麼啊?〕社交。〔交什麼?〕交什麼?交什麼?
交朋友!除了你這種沒有意思的。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什麼好處?〔不是在問你?〕
告訴你也沒用。〔你先別管我有什麼用,我是為讀者服務。〕算了吧。老黃說你
詩集賣不出去,就想學小說。要不要我介紹你認識幾個作家?〔幹什麼?〕幹什
麼?交朋友!就說你這種人沒意思。你有幾個什麼有名的朋友,報一報?〔李大
眼先生!〕在大學門口賣報的老頭?〔我還有幾個朋友將來也是要出名的〕笑話!
將來要出名有什麼用?再說,和你這種倒楣的做朋友,還將來出名?

〔你看胡小姐這個人怎麼樣?〕我看本小姐就是你唯一重要的朋友,你最好是哄
得我開開心心的。〔我並沒有惹你啊〕還沒有。

〔你對修路的看法是怎樣的?〕修!

〔明天會下雨嗎?郵局在哪裡?〕你都這些傻乎乎的問題還真有人答?不管了,
就是有人答,誰要看?明天會下雨嗎?預報天氣?明天?今天是哪天?你這文章
哪天發?〔小姐英明〕太明顯。哄女人也不會,你有什麼用?〔不,認真的。“
明天會下雨嗎”這一問的荒誕給小姐點出來了。郵局在哪裡?〕誰有空和你打啞
謎?是你哄我還是我哄你玩?〔郵局在哪裡?〕你這是一個花樣,不過是把時間
換成空間。你也就這點小花樣,還忙個不停。要不要我介紹你認識幾個真的作家?
〔真的作家?〕就是寫了東西有錢來的!有時候,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傻。

〔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麼意見?〕我對文刊沒意見,我對你有意見。〔我們只收
集對文刊的意見〕

◆大眼睛9號,男,31歲,記者

〔你今天幹了什麼?〕吃飯。〔吃…〕工作午餐,工作晚餐,工作早餐,工作下
午餐,工作早中餐!早點、下午茶、夜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四頓八頓還
吃不完。你想吃點家庭菜,換點清淡的,行不行?還不行!要不是你們胡總出面,
我還真沒空,三個飯局在等著,你們胡總我們以前一起玩的,讓我給你點採訪的
點子。第一個,你這個地方就不上台面,你要是自己來請我,一看你這個什麼什
麼“成都小吃”就扔一邊去。你到個地方,一看門廳,衣帽放哪裡?上什麼酒?
最貴的菜是什麼?都是些什麼客人?當然,文刊是個窮單位,但也要有個基本的
底線,至少在八百元一桌的中等水平。〔然後就請得到你?〕你不聽我說了些什
麼,還來混記者這行?我說了什麼?天天四頓八頓吃不完,這馬上就有三個飯局
要轉,我怎麼就到你這桌?動腦子!要請像我這樣的,花錢沒有用,隨你什麼山
珍海味,早吃膩啦!要有關系。你和誰和誰有關系,誰和誰和誰又有關系,你不
能幫我什麼忙,但你能幫他的忙,他在幫我的忙,這就行啦。你們胡總我們十幾
年的哥們,丫放杯白水在哪裡,我也要去坐著。就象胡小姐對你小子有另眼,你
去採訪她,她倒讓你上門倒貼你一頓。〔這才昨天的事!你也……〕我是幹什麼
的?動腦子。

〔大眼睛有好處嗎?有沒有必要號召大家學習?〕大眼睛有好處嗎?嘿嘿。這樣,
我過兩天給你們胡總打個電話,你這篇東西先不要繼續了,等你們胡總的意見。

  文刊黃編輯說:“你的採訪有多少東西了?”“有五千多了吧?”“這麼多
天才五千字?!你是不是又去寫詩啦?你不要弄個五千字的長詩來給我出難題!
你不是說這是個什麼後現代新潮的…”“沒,沒寫詩。我現在覺悟了。我是等胡
總的指示。”“胡總的指示?”“大眼睛9號說胡總要有指示。”“大眼睛9號?
”“胡總的一哥們,胡總請他來給我指點指點怎麼採訪。”“這是哪天的事?”
“有二個禮拜了吧?”“二個禮拜?!要是胡總沒指示,你就一直等下去?”“
我想大眼睛9號和胡總都是大忙人…”“你就閑,你就能等?我還指望下期用你
這東西呢!胡總現在在桂林開詩歌創作會議,待會兒晚上我打個電話過去,你明
天來聽他是怎麼說。”

  文刊黃編輯說:“胡總說,你就照大眼睛9號的點子去做。”“什麼點子?
”“什麼點子?你問我?”“大眼睛9號說他有點子要告訴胡總,然後胡總再會
指點我……”“這麼神秘?”黃編輯想了想,忽然醒悟:“你沒有打聽我們國家
的機密吧?!”“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你知道我對我們的國家機密一向是很
尊敬的。”“但你也許不知不覺地就碰了機密!這種事你這種書呆子不懂,我們
國家的機密是很多的。你的稿子給我看看,嗯…嗯…嗯…嗯…嗯?嗯!這裡、這
裡:‘…把錢拔下去修路,他一拿去就分掉了’這個好像就是機密!”“這個就
像…不會吧?就前一陣子報上也這樣說過。”“真的報上也這樣說過的?”“真
的。”“什麼報?”“大報。”

  黃編輯鬆了口氣。文刊早兩年有個畫美術字的就是因為泄了密被關進去了。
也有人說是她的一個朋友泄了密,她自己倒沒有泄。她關進去是因為和一個以上
的男人睡覺,犯了缺德罪。還有人說,那兩個男的也和一個以上的女人睡過,是
個缺德集團。這類機密案講不清。胡總也做了檢查,黃編輯就常常觸目驚心。“
…嗯?!這是什麼?火車票要漲價?這就是機密!”“這就是?”“這就是機密!
”“這只是他的意見,這也是個密…”“就說你書呆子不懂,我們領導同志的意
見,一點心思!就是機密。老王,老王,過來過來,你看看這個是不是機密。”
老王走過來,用心看了半天,又把紙倒過來,歪著頭反向看過去,最後對著紙邊
猛吹了一口氣,貼在耳邊聽響,說:“是機密。”

  文刊黃編輯說:“你要點子的心情我知道。寫詩的,不知道這個採訪怎麼寫,
怎麼讓群眾喜聞樂見,要點子。但你也不能指望一出手就出個得獎作品,要偷人
大眼睛9號的絕招。”“也沒這個意思,是胡總叫…”“不要事事都等胡總指示,
我這就給你幾個點子,你快點把這東西搞完。”

  文刊黃編輯說:一、要多採訪奇人!〔奇人?〕最好是職業殺手、妓女,〔
你是說抄金庸?〕對了!武打加純情!群眾喜歡看奇人,也不光是金庸,瓊瑤也
要!豪門的苦戲!要想看常人,群眾每天照照鏡子不全有了?〔對、對,我一照
鏡子就沒意思,我現在不照鏡子,專看時裝雜志。〕第二、要問奇事,〔奇事?
〕譬如:你對缺德罪有什麼經驗?這樣就好看了嘛,群眾也受教育。要有奇人奇
事!〔哦!哦!這樣玩!〕三、不要問修路了,莫談國是!〔祖宗先人真是聰明
啊!〕四、你這個“大眼睛”,有沒有科學根據?〔嗯?〕是不是應該配些照片,
讓群眾自己決定?大美人照,這個我們也要。〔噢!〕好了,有這幾點就夠你用
了。

  我現在不只是覺悟,簡直是有點開竅了!“採訪大眼睛”從現在起叫“童話
世界”,六個採訪問題依竅門重新修辭如下:一、我們今天殺誰?二、你如何用
大眼睛看金庸和瓊瑤的婚事?三、我們怎麼進一步強奸胡小姐?四、請傳授缺德
罪的經驗。五、哪個豪門的妓女最幹淨,在什麼地方?六、你對文刊採訪你有什
麼意見?首先一步,把大眼睛1到9號重來一遍,跟蹤採訪。

◆大眼睛1號,女,19歲,見習生

〔我們今天殺誰?〕啊--!〔噯,別跑!別跑!我還有更好的問題呢!還要照
照片……〕

(1998.5)■[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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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漢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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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京不特、張 耳、祥 子

﹒劉漫流﹒

艷 曲
───

  蠻荒的月亮沒有被開發
  嫦娥至今是處女
  吳剛有勁無處使
  玉兔一搗藥
  大家都發情
  繞著地球轉圈子

  年年花香年年開
  一心只待哥來採
  哥哥你還等什麼
  妹妹的心思有誰知?
  不是吳剛沒本事
  桂花樹割了又長出來

  赤腳漢子搞開發
  處女地上種莊稼
  兄妹開荒大生產
  耨地施肥下種子
  只要哥哥不泄氣
  妹妹有心陪到底!

■[目錄]


鬥 私
───

  鬥私
  公雞鬥母雞的私處
  以紅紅的雞冠的名義

  公的對母的喊:看你往哪裡跑
  給我站住
  乖乖地趴下來

  母雞也會反戈一擊
  面對暴露的私處
  公雞的臉脹得通紅

  但母雞也有她的隱私權
  那是她紅紅的
  剛孵下的蛋

  面對女王的隱私
  太監也無能為力
  太監被罰去養雞場養公雞

■[目錄]


﹒桑 葚﹒

他們從農村來到城市
─────────

  他們在立交橋下等待
  他們沒有煙抽只好看過路姑娘的步子打發時間
  他們望著你的眼睛似乎每個人都可能是雇主
  他們三五成群不用等待警察就會在某個時刻出現
  他們一哄而散做一天不多的運動唯一的歡悅

  他們穿著皮鞋上面一層黃土已經變形
  他們穿著西服皺巴巴裡面是藍條紋的海軍衫
  他們的頭發成灰色粘滿城市塵土三個月前還打過摩絲

  他們到這個失業率很高的城市打工要掙取回家娶媳婦的錢
  他們做城市人最不屑做的活但還是被罵搶了他們的就業機會

  他們春節後幾天從安徽四川貴州坐廉價火車奔赴前程和我搶車上的空間
  他們要從車窗進來我多少可憐他們開了一條小縫但進來十七八個
  他們在火車終於開動之後安寧下來甚至吹起了笛子是流行音樂

  他們被迫選擇了不可選擇

  他們可能明天就在餐館做起了小姐小廚在建築工地當了小工
  或者做了小保姆不管怎樣終於還算幸運
  他們也可能一個月沒有工作只好打道回府
  或者誓不回家靠同鄉接濟在這兒繼續逗留
  他們可能露宿街頭卷曲著身子在紅綠燈變換下依舊不醒
  他們可能成了小偷結了幫派在外鄉謀生
  他們可能成了妓女濃裝艷抹又回來勾引自己人

■[目錄]


﹒楊小濱﹒

給亡友的虛擬報導
────────

  在送葬的隊伍裡,死者
  是最疲憊的。
  他挎著背包,好像去旅行。
  我們通常拿著簽名本,
  征求他的筆跡。但今天
  我們沒有。我們似乎忘記了他。

  他是唯一微笑的人。但
  沒有人認識他。
  “我還趕得上嗎?”他問。

  我們請他念悼詞:
  “你坐在天亮的左邊
  比二月高出一頭
  你長得很大,胃口也好
  吃下三十幾個春天,倒頭就死
  忘記和大伙兒告別。

  到了晚年,你會感慨:
  ‘我死得太早。’”

  我們給他猜謎。在哀樂聲裡
  他哼著小調,他猜
  ‘我們去哪裡?’

  我們暗中背誦他的詩句。

  ‘你們說什麼?’他一邊
  穿梭在葬儀裡,直到
  脖子上的花環勒住了呼吸。
  我們請他流淚,而他
  拒絕哭泣。

■[目錄]


越來越多的人
──────

  越來越多的人來了,把釘子
  敲在太陽穴上,越來越多的工匠
  降臨在婚禮上,拼搭起更多頭腦的新房

  婚禮是越來越多的人的慶典
  是用刀切開水果的戰栗
  不翼而飛的水果和頭顱
  越來越多的人將歌唱它們

  但一個僅有的時刻在婚禮之外
  是一支什麼樣的歌
  被抽屜唱得太小,被房間唱得太大
  把越來越多的人帶到昏迷的深夜
  越來越多的人來了,越來越多的子女
  墜落在地,越來越多的歌唱的嘴
  從面具裡飛出舖天蓋地的天使

■[目錄]


﹒臧 棣﹒

教工宿舍內
─────

  一盞白熾燈細如腌過的腿骨,
  吸引著幾只秋蚊的智力。
  在床上,被夢捕獲的形像
  繼續牽連到器官的發育、
  家庭背景、個人抱負、以及
  社會需要之類的互不相關的事情。
  當你睡熟,新擦過油的皮鞋
  會身輕如燕,繼續支撐著
  一個空虛的人體。輕率的電話鈴
  繼續保持著值得嘉獎的沉默;
  但是談話卻沒有中斷,只是
  節奏更隱秘,似乎相愛的
  肉體是更開放的語言。
  窗櫺吱嘎作響:使你記起
  在前年讀過的一本童話中
  魔鬼從來就分不清人間的門和窗,
  偶爾,會有無度的失眠
  引誘良知的一幕傾巢而出;
  但由於在夜間缺少熟食,
  它們的面容會驟然消瘦。
  比黎明更早地醒來,鮮奶的氣味
  已顛簸在通往城區的路上。
  一場謳歌幸存者的車禍
  也已在立交橋上醞釀。
  拉緊的窗帘擋不住喜鵲的晨禱,
  並且看上去過份地像一棟樓房的襯裙
  一個厭世者的希望不可能
  會聳人聽聞,它只是
  令你叼起一支已戒掉五年的香煙。

(1995.11.2)■[目錄]


﹒雷 默﹒

土 豆
───

  我想 我認識土豆
  已經不止一日
  好像石頭 在黑土裡
  那兒 沒有人經過

  每一次的飢餓
  都是反動
  在一九六三年 一塊土豆
  它多麼沉重

  我想 我認識土豆
  已經不止一日
  好像愛情 在黑土裡
  那兒 已經開始繁殖

■[目錄]


﹒陳亞玲﹒

手 術 刀
─────

  那刀鋒尖銳的冷光
  不停地在子夜
  蹉磨 以我滴淌的血熱濡著
  若等待中的鐘擺 規律來回蹉磨
  心緒是塊〔木苦〕〔木苦〕桎梏

  如此刻〔石曾〕 刀光的冽峻
     冰峭似極光
  在夜黑的寒酷 你緊握這刀向我

  目光
  漸行漸遠 陌冷
  是福馬林與圈物的招呼
  你的眼神中
  我是裸裎待剖的大體

  自阿基裡斯起劃
  以如往熟悉刀法
  銳光洗滌我的軀體
  是魚肚翻白在月色下
  在你眼冷如海

  已然拆卸成
  一雙盲眼珠 痴痴望你
  一對幹扁乳房 你吮盡而棄
  還有
  仍痛楚著的--
  千萬尋刀鋒銳光的寒凜
  不斷鞭笞我每個屍骸
  殘骼斷肢喊痛的淒嚎
  是你的名字

■[目錄]


﹒詩 陽﹒

獨 弈
───

  伊人的腳在舞蹈,音節開出白玫瑰。
  綠色停在鳥下。
  將你葉裙輕揭起,潔淨地坐。
  我的視線將我絆倒。

  鐘數著章節。
  手捻紫荊,一首歌慢慢地鬆開月亮,
  還能給我以夜,對著你的碧唇。
  伊人,我/不存在的時間/比我/更快地/衰老。

  聽說我要你的蘆笛,伸手跌宕起伏
  鶴飛一並帶走。
  野蘋果香的啞語,夜晚詢問嫩雨。
  我離開的時候,看見,血液與我綿綿相纏。

  排簫的聲音細碎,若指著你生疏的花池
  遲晚的鄉村。
  石桌誘惑巖畫,折劍垂釣的年代。
  我遁入眼淚。

  我的路圍著我,如被遺棄一般執迷。
  丟失的華冠。葉子落根,彼時,
  又飛起,你止於野崖。
  人性將我揮霍,伊人提前,將我分娩。

  睡去,信仰覆蓋回憶。
  一柱長煙,塵埃。
  伊人沿著逝去的火燒雲徐步走過。
  我兩眸滅盲,以腳鈴為歌。

  十二次預言,線裝書。
  繆斯漏網,與我們共涉易水。
  春荒、遺霜。伊人,
  孤坐時分/我的手將我再次劫掠。

  樹落著葉,滄桑埋入土。
  延齡、古瓶。
  我們拍拍面頰目光互為穿過,伊人出現。
  那時我與我,捕影在門外。

  收殮抒情,相思傳聞飄然而泊。
  冰燈的融姿。為晨報時。
  曼陀羅過早地開放著自己,
  我的/一滴聲音/將鐘/錯敲。

  走出姐妹的家,你又從何而來。
  自一個汲水的角度。
  變作誰?沒有鵝黃色的村路,刺藜花開。
  伊人取走自己,將我披上。

  抑或,洗著跫音。
  一草一木如痴,在水上,伊人察覺。
  古塔,河,我們都叫作歌。
  我如何再學會,掙紮。

  驅趕自己,攔截開花的馬車。
  伊人提罐在羊群裡走失,
  傳聞就在磨坊外,蝶草落單,春荒一去錯了情節。
  我開始傾聽,然後,然後。

■[目錄]


﹒J H﹒

一些事(94)--想起六﹒四
──────────────

  將門窗打開
  看著這些無緣無故的人
  從街上走來
  今天,是什麼日子,
  這我無法記住,如同明天,將是什麼,
  我預計我不會知道
  只是推開門窗
  一些回憶將滾落窗前
  在南方的蘭花叢,幾個喧鬧的孩子,
  風吹草動,一瞬,劃過天空的鷗,之間
  這些人將清晰的面孔
  向我展開
  讓我懷念

  看著這些無緣無故的人
  他們
  在多年前已經死去
  劃過天空的鷗
  慢慢
  將他們的面容沖散
  今天,花正在盛開
  喧鬧的聲音落進我的掌心
  直至消逝

(1998.5.12)■[目錄]


﹒非 楊﹒

獨 飲
───

  有人在一杯湖水的岸邊,
  準備孤軍作戰,淺嘗即止啜飲自己的心境。

  有人在一杯河水的中央,
  順流而下,奔流不停起伏不定。

  有人面對一杯命運的旋渦,
  繼續忍氣吞聲,氣吞山河充滿激情。

  有人把一只酒杯端視良久,擲地有聲。
  有人打破一個舊世界,撒落自己堅硬的碎片。

  有人在幾只空酒瓶之間放浪形骸,放逐自己,
  放心中的鳥兒飛翔,
  放聲歌唱。

■[目錄]


﹒笨 貍﹒

長 夢
───

  風塵如刀
  走馬江湖的人累了
  稍作小睡
  漫天飛舞的暗器又突襲而來
  最後
  又是夕陽
  在傲然挺立的劍鋒上嘆息
  那渾身浴血的身影只剩寂寞

  倚劍長笑
  笑的究竟是什麼
  濺血飛遁
  到底為何而逃

  紅塵如果是淨土的一面明鏡
  此刻
  你望向鏡中
  那傷痕累累的身軀是你嗎

  淨土卻是紅塵的三千煩惱
  只因遠古遺傳的一夢
  殺戮便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開始

  萬水千山
  到處都是無悔的花在開開謝謝
  四季匆匆忙忙
  將浪子心中的樓閣
  在青春飛逝的瞬間刻上面額
  於是夢
  頑強地延著生命伸展
  直至千萬年之後
  無休 無止

■[目錄]


﹒熊 挺﹒

皇後或其他
─────

  黃昏時分,年輕的皇後起身
  從舊木箱裡取出三卷經書
  所有的藝人都離開了京城
  花朵凋謝。蜜蜂在死去

  在古器黯淡的光澤背後
  黑夜  正在慢慢到來
  翻飛的蝙蝠聚集在大殿下
  他們傳播著毀滅的預言

  短暫卻又漫漫無期的等待啊
  她似乎習慣了帶雨的冷風
  三卷經書  連著來世今生
  難道這就是年輕皇後的命運?

  終有一天萬物皆會衰老
  但皇後卻永遠留在了此刻
  閉上雙眼  淚水輕輕閃亮
  象從星空俯瞰荒棄的塵世

(1995)■[目錄]


1995年10月30日
───────────

  時近晚秋,你的葉子
  點亮了木窗外的世界
  重疊起伏的低矮山區
  總是令人感到
  生活中的瑣碎事情

  從此向北就是冬天
  或者,只是默默等待
  冰雪終將來臨
  你的雙手,永遠是夢中
  最溫暖的那一部分
  反復移動著土地和天空
  穿過樹林穿過河水
  走向它們消失的地方
  在路上,你象一個
  剛剛學會歌唱的花冠
  花冠是星空,星空是流逝

  不願睡去,不想醒來
  和無形的日夜搏鬥
  留下了秘密的傷疤
  疾風掀動了你的軀體
  此時此刻,它是
  如此的單薄與平靜:
  你無法在此停留
  仿佛只是命中注定

(1995)■[目錄]


秋天在馬德拉斯
───────

  秋天在馬德拉斯
  遠得象上一次的豐收
  天空是漫上高地的
  長久之前海水的遺跡
  人們丟失了過去
  更難以預計將來
  低矮的樹叢令人暈眩
  一切都無法正常結束

  約書亞的樹
  與雪山遙遙相望
  約書亞的容貌
  象大地一樣久遠
  默示與眾多的預言
  是這荒漠裡的石礫
  反射著點點星光
  秋天的午夜使人
  感到寒冷象堅硬的鐵甲
  水隱藏在深深的地下
  象是當時連年征戰的血
  沒有太陽  空氣稀薄
  生命勉強延續
  只有約書亞的話語
  回響在過去與現在之間
  “你們不可呼喊,不可出聲”
  但這流蜜與奶之地
  即將毀滅  三十一王
  即將背棄原始的神位
  秋天  秋天在馬德拉斯

  ……當年有個美貌的婦女
  她出賣身體,卑微,低賤
  但誠實待人  好心收留神的使者
  只有她的家幸免於難
  只有她守護著立約的石塊

注:Madras,美國俄勒岡州中部小城,位於Cascades山脈東側的
高地沙漠上。

(1995)■[目錄]


﹒馬 蘭﹒

1998三號
──────

  你送我走的那天,雨水在我掌下
  包圍空虛的時間
  我注定不能把你帶走直到最後的嘆息
  以及毀滅的理由,可為什麼我出門就要下雨呢
  你說

  要不要水果,水果這個復數名詞
  這又是誰的浪漫,十九歲的水果刀直削到今天

  回去老了回去,或者在這裡潛伏
  你的行蹤不定可你有水果
  撫恤你的皮膚,我看見你的妝台,你無影的身體
  輕便地舉行儀式

  雨水跟隨我而來
  這些後世的因果,怎樣才能迎風清脆地歌詠
  雨水滴在水果刀上
  吞食想象、往事、我四分五裂的手指

  然而無論我在哪裡,你不要等我,你說
  我出門就要下雨
  可我為什麼也懷抱了水果,並看見你瘦小的胃
  吃驚地伸縮

(1998.1.13,紐海紋)■[目錄]


一九八九年七號
───────

  看看長袖善舞的荊棘燃燒
  便遺忘他破碎的無懈可擊
  你奢侈每天關於醉生的幻覺
  白開水的腥味就風化為塵土
  你自言自語介紹
  男人的出沒証實你早被肢解
  就這樣讓晚餐默默陳列
  如臨大敵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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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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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伊 可

﹒嚴 韻﹒

公 路 電 影
───────

  你知道,當某段音樂始終在腦袋裡盤旋不去時,唯一將之驅逐的方法就是動
手翻找那段音樂放出來聽,基本上大概是從耳朵灌蟋蟀一樣的原理。如果不幸手
邊沒有可供通樂的材料,零星的歌詞和旋律便會像缺胳臂少腿的標本般在頭殼盛
裝的溶液裡晃盪個沒完。

  這也許即是我始終在路上漫遊的比喻甚或解釋?


  若要問我“路”這個東西長得什麼樣子,我想我會說它像一張一張不同形狀、
大小、花色、質地、觸感、氣味、溫度、甚至擺放方向的床--而且是的很不幸
的,我說的就只是床而已;至於上面躺的則是沒有什麼不同的單行道一條,我是
說我自己,或者你自己,如果你也是這種習慣單獨旅行並習慣缺乏所謂艷遇的人
的話你大概了解我的意思吧。

  不然就是那些照片,你知道,那種一張一張原則上都算構圖平整、效果清晰、
色彩良好、偶爾還可以冒充冒充風景明信片的,常常洗出來的結論(其實更幹脆,
早在手指扣搭快門便同時按下的認知)是,看,這幅框架根本就是我(或者你)
自己應該在裡面的嘛,對不對,後面樹繞一口深碧潭水的低矮石牆,一無人跡的
曠野上直直伸到天地交際的郊道,冷風狠狠吹掃的空盪堤防邊的面海長椅,諸如
此類……。當然拜托熱心的路人甲乙丙幫忙是最簡單的方法,但麻煩是不見得總
找得到路過的人(才說了嘛,一無人跡),更麻煩的是那位好心人不見得(事實
上,鮮少)和你有相同的美學觀點;換句話說,幾經比手畫腳努力溝通,對方最
後拍下的成品要是居然真的有你在裡面的話,就很值得偷笑了--剛好彌補當時
你在陌生人執掌的相機前笑不出來的僵硬。(毫無例外,課堂上從來不教此等真
正要命的東西:誰學過,不管用哪種語言,怎麼告訴人家你鏡頭的角度頂好帶些
安東尼奧尼疏離淡漠的味道--不是在講亞曼尼和他的古龍水!或者,另一個對
常徘徊在變成流寇樣貌邊緣的長途旅人而言同等舉足輕重的例子:試表達“理想
中的發型是剪短得幹淨俐落以達輕便、經濟之效益可又不至於驚世駭俗”?)當
然,上述的那類荒蕪景色若換在旅行攝影家的手底就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何況,
唉,被稱為“家”的可敬人物自會配備性能價格皆優越的全套行頭包括腳架;可
是不管怎麼說,最最重要的是,你也知道的,典型公路電影的主角一般都是不務
正業的家伙……所以我還是乖乖抱著我的傻瓜相機就算了。

  然而上路、單獨上路是絕對必要的,雖則不容否認的是,缺少了幫忙撳快門、
上廁所時替你看行李佔位子、湊著頭研究地圖、提供剛才那一段南蠻〔鳥+決右
半部〕舌廣播的另一種迥異不同翻譯版本、分擔決策、推卸責任的同行者掩護,
一個人變成比相機(這東西光天化日地掛在身上實在太明目張膽的觀光客模樣,
但若收藏得太隱妥又不斷地令人臨用時手忙腳亂)還傻瓜的機會所在多有,可當
然啦只要你心橫一點對同進同出的筆記本也堅不吐實的話,究竟發生過的什麼倒
楣丟臉事也就永難見天日了。

  是的筆記本,啊一個富含慧心又獨具只眼的旅行者豈能不隨身攜帶紙筆。無
論在登機門邊(大批經濟艙乘客羊羔般溫馴而紊亂地排隊)、火車臥舖裡(不能
克制自己充滿阿嘉莎﹒克莉絲蒂式的遐想)、灰狗巴士某一程中(從站A轉站B
再轉站C,不太敢相信真的有人會從匹茲堡一路坐到墨西哥邊境的提瓦那?!)、
甚至是駱駝背上(這酷勁還用贅言嗎),執筆於手若有所思的迷蒙眼神投進自我
腦海的鏡像中是十分感覺良好的。自然在各旅館、民宿、青年旅社等等的房間裡
寫字的機會更多也更普遍(至少桌子不會隨著前進而搖晃),但我們亦不應該魯
莽地將和奇詭莫測的衛浴各式設備(或沒有設備)奮戰驚魂的可能性排除在考慮
之外;而一整日僕僕風塵之後,如果接著還得與陌生建築中的神秘埋伏遭逢三百
回合尚有幸全身而退(比方開關與燈管之間有一分鐘時差的燈、需要動手諄諄善
誘它如何沖水的馬桶、裝在洗澡間裡面讓人老想起台灣冬天社會版新聞的瓦斯熱
水器、空有一副熱心腸卻對被窩裡縮成一粒冷凍水餃的你愛莫能助的暖氣……),
有時是會使即便江郎也文思盡失、一心只想平安一覺到天明的。

  實不相瞞,啟程遊盪的初期我的確十分慎重地對待隨身的紙筆,就像剛開始

跑路的亡命之徒還虔敬地貼胸帶著一幀什麼人或什麼地方的照片;但當時日漸久
他終於明白了悟或暗暗感知到自己卒子過河再無歸期的宿命,那照片便發黃淡出
成為一則遙遠的故事,影影綽綽而模糊不清。換句話說--我的意思是--如今
文字組成我簡薄行囊中必需的核心部分,但有時也並不會比一管牙膏更重要。

  是的,我必須承認我仍保有在筆記本夾存沿途各式各樣票根或收據的習慣,
不過很多時候不只是由於“紀念價值”更是為著記帳方便--基本上我認為,在
我的年紀一個人已經不好再只充當公路電影的痞子主角了,完全不那麼浪漫的制
片也得要認真擔當的。這道理再簡單不過:要是連最起碼讓底片繼續跑下去的預
算都搞不定了,那你還有啥好羅嗦的?

  所以說,路上所見的風景可能部分取決於金錢銀兩的濾鏡色澤,此言並不假。
雖然,比如說,我灰頭土臉地塞在克難小帆船上的其他九個男男女女之間時,對
同在波光粼閃尼羅河道中來往穿梭的豪華遊輪乘客所生的輕視之感,倒真的沒摻
雜什麼酸葡萄心理;但每當我不小心想到對吾等升鬥小民而言,那種以百萬千萬
為單位來算的鈔票,只有在一旦躬逢空難而且死得當機立斷的情況下才會和我發
生切身關系……真是不由得我不有時要躲在那副十塊錢人民幣的太陽眼鏡後面慨
嘆啊。

  到這裡,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同意把寫作世界名餐館索驥、全球血拼指南、或
異國戀情記事(附精美彩照以及作者親筆的可愛插圖)等等的任務交付給其他德
高望重的專業人士了;同樣地,寰宇搜奇或冒險家大觀之類的精採畫面及刺激情
節我更情願去看Discovery頻道甚至CNN。至於我,一個人東張西望
地走來走去,我還是回到路上來。

  坦白說吧,“路”的最純粹型態其實就是一種蜿蜒卻又直接了當的逃避--
可供人在裡面生活的,就好像它是一輛活動房屋車一樣。當然也一樣的狹窄、簡
陋,不過至少我算蠻愛幹淨的,所以叮叮當當地穿街走巷、揚起一路黃沙滾滾之
際,可以保証不致會有油膩碗盤滿溢出克難水槽的惡心場景發生。在用完了小豬
撲滿肚子裡所有的錢,回到原先居住的城市,繼續過著衛生習慣足以受人稱讚的
日子的時候,我想我的活動房屋也只是爆了胎、用完汽油、或水箱燒穿了(嗤嗤
冒白煙)之類,固定在一個地方的生活內容其實和到處亂停車的行程相較之下並
沒有實質上的改變,我依然是在前後左右各三步的狹小空間裡不時一轉身就碰撞
到自己。

  抱著一本快翻爛的旅遊叢書或者日記,你盡可能的四處移動,持續地移動。
(哎!拜托千萬別用“流浪”這種詞,我對粉紫色過敏哪。)

  --當然,其實有時也不免懷疑啦,自己業余編導領銜、以家用Video-
com式技術水準出品的公路電影,到底會不會像那種大家談起都取笑、但從來
沒人在自家客廳裡發現過的宴會主人,硬拉著不好意思打呵欠的賓客們在沙發上
排排坐,一同觀賞他熱忱解說的、四年前海灘度假時拍的一百二十三張幻燈片?

  到頭來,這比喻也許適用於所有關於旅行經歷的書寫呢。

■[目錄]


﹒華﹒

寂 風 一 寒
───────
另一種音樂。

一、我坐在我的心中,看見你
            --燕燕於飛

  燕燕飛了。

  寓言源於智慧。童話源於愛情。
  寓言在色彩中閃爍。童話在色彩中沉默。

  我坐在我的心中看見你。撫摸你如歌的溫柔淡紫的嘆息,用一只很輕的手,
輕如靈魂。

  燕燕飛了。燕燕往飛。

  飛翔是深深的旋律刺透心扉的痛,任意蒼白地冷,至晚風的靜與太陽的孤獨
穿過冉冉孤竹的笛音,纏綿於月的清輝,歸於黑。

  黑,神的顏色。朴玉之燦。清靈純秀。絢爛之極歸於平淡。

  天空有鳥。天空有鳥在飛。鳥從黑色中來。什麼是鳥呢?

  宇宙悠遠的相思,隔世無名的心慟抽搐成音樂的線條,網成巨大的藍色。

  鳥飛進藍色中。

  鳥在藍色中看見魚。

  魚遊動的姿勢像一朵銀色的花綻開在藍色的寧靜。觸動了鳥深深的回憶如一
滴咸咸的雨從鳥的心中遙遠地飄出。

  鳥看見魚。魚對鳥兒笑。鳥也笑。笑得心花怒放,莫名其妙。

  魚和鳥講沒有聲音的話,用各自的語言。

  語言是一座刀鋒做成的橋。為了相通而被割傷。

  魚隱入深藍像疲憊的水沉沒大海。鳥徘徊欲去,在飛離藍色的瞬間回頭,看
見白的珍珠晶藍地滾動,魚的眼淚。

  鳥在魚的明眸中看見飛鳥的靈魂。和自己一樣的靈魂。鳥悲欣交集。但是語
言把它們割開,用刀鋒的距離,割開。

  終於,鳥遍體鱗傷的形狀痛成一滴蜷曲而溫順的眼淚。而鳥的靈魂展翅而飛。
在鳥飛過之處,純淨的藍色覆蓋一層淡淡的紫。這是飛鳥靈魂的血染紅晨曦藍霧
中玫瑰的心扉。

  魚將呼喚鳥的靈魂嗎?鳥將聽見魚的呼喚嗎?誰也不知。

  燕燕。永恆的等待。


二、宮廷,搖曳的淡金
            --知我者,謂我心憂;

  太陽明亮地籠罩。靜寂無影。

  飛檐勾勒出天空的輪廓,襯在明淨的蔚藍中淡金色地搖曳。
  殿內清涼如古井幽幽。羅紗的幔輕霧般蓬鬆地飄忽。

  一個女子身披行雲流水的衣,影子般靜立。她是誰?或許,她誰也不是。她
為何靜立於此?只有她知道,沒有人知道。似一炷已經點燃的香,自顧自地燃去,
唯有空殿飄渺的異香顯示她的確存在。

  更靜的時刻。

  蒼白的光線中送出一個纖細的身影。弱冠束發玉佩,上衣下裳,恬淡的玄色。

  他走近女子。

  女子抬眼看他。王子,你的兄長是我的夫君。四周靜如恆古,杳無音息。

  王子沒有離去,把頭輕輕地靠在女子的身上。

  女子抬頭。看見殿外白石的階上,正站著王子的哥哥。高髻冠纓。眉高眼長
凜然生輝。他手握的青劍宛如一條激怒的紅蛇。女子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一絲嘆
息。

  王子把手放進女子的手中。讓她握住他的手。我們走吧。
  我們走了,才會相聚。

  大殿空寂,若一痕淡紅的梅魂。

  生生為聚,千古情人。


三、月亮紫色的邊緣
            --揚之水

  月因情而生,月因情而圓。
  執意地溫馨,杳杳相思,冥冥緣份,無由的牽掛,獨教人痴。

  明月如醉。如想如念。隱隱約約的遠簫輕笛遙遙地穿心飄來卻如悵然若失。

  悵然的是什麼呢?

  月光滑過指尖像看不真切的歷史。歷史:倒映在水中的故事,清晰似天上的
絹畫,在手指觸及的瞬間盪然無存。水面衣紋的漾,碎裂成點點時間漂浮閃爍。
悄然地暗在深深的水影。

  暴露在時間中的人們,窄窄地動,忙成緊張的白。躁熱成一片桃紅色的幹旱。
楊起的衣裙呈現出風的形狀。

  燃燒的馬奔跑不停。就像永遠。寧靜的火燄野野地向上與天相接連成極大的
光輝的流動。你和我並肩站立,被燃燒的馬吸引與輝映,很近而明亮地看。都沒
有說話,悠悠閑閑,心平氣和。

  都市復雜的內容被夜晚靜化成細膩的虛線。線條如注。透明地旋轉成立體的
隔離。在縫隙處聲音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地熱。

  有些時候忽然湧出某種尖銳的語氣,宛如劃過音階的一根一根突兀的刺……
把時間中流動的生活襯托得更加日常。

  平靜真好。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平靜似月光漫過鋼琴在最後一個高音上輕閑地濺開,霏霏揚揚,清涼如敲荷的
微雨。

  當初怎樣,今日怎樣。

  人像說不明白的句子糾纏一起,如小貓足下玩耍的線團或有心人反復研究的真
理一樣理不清頭緒。細細想來,千頭萬緒都掛在一根千回萬曲的線上,倒是小貓徒
然地遭人厚愛。

  有必要說明白說不明白的話嗎。何況,誰又是一個明白的人呢。

  其實,夜夜月圓,朗照中天,只在朝海的邊緣上,一抹淡紫的清香。

  除卻一江寒雪的靜。

(1998.2.12-3.5,UPENN)■[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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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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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散宜生﹒

詩韻的“陰陽對轉”
─────────

  文人喜歡稱中國為“詩的國度”,俺在這兒也經常對老外這麼吹。好在大部
分老外沒去過大陸,沒見過那種在城裡走一圈碰上十幾堆人吵架的壯麗景色,吹
吹倒也無妨。

  “詩的國度”的第一証據是中國兩千多年前就有了《詩經》。小時候,只知
道詩就是有韻的,常常為《詩經》的韻而苦惱。就說《國風》第十八期湖衣的文
章裡提到的《苕之華》吧:

    苕之華,芸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臧羊墳首,三星在柳。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從前的版本有序曰:

    《苕之華》,大夫憫時也。幽王之時,西戎東夷交侵中國,師旅並起,
    因之以飢饉。君子憫周室之將亡,傷己逢之,故作是詩也。

  原來是那位為博女人千金一笑,烽火戲諸侯,鬧到戎夷打來無人救解的周幽
王。有這種天子,一些有遠見的官員,意識到周王室必定衰亡,同時自己的生活
也日益艱難,見凌霄花開而有大樹將傾之感,遂作了這首悲憤的詩。湖衣則借來
表示人在命運前無可奈何的悲哀,既無法得到絕對自由,又無法放棄種種追求。

  這首詩第一節裡“黃”和“傷”押韻;第二節裡“青”和“生”押韻;但是
第三節呢?“飽”能和“首”、“柳”押韻嗎?

  寫了《詩詞格律》的王力教授還寫過一本《詩經韻讀》,專門講這個問題。
這第三節還是押韻的,押的是古韻幽部,韻母是u。“飽”現在的讀音,大概是
由u→au→ao這樣逐步變過來的。“首”、“柳”的變化則是u→iou。

  《詩經》的用韻,有一個後來很少見到的特點,即所謂的“陰陽對轉”。《
詩經》韻分三大部:陰聲韻,陽聲韻和入聲韻。陰聲韻是以元音收尾的字,陽聲
韻則是以η、n、m收尾,分別對應於入聲的以k、t、p收尾。“陰陽對轉”
是指陰聲韻和元音相同的陽聲韻可以通押。比如《鄭風﹒女曰雞鳴》的第三節,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這裡“來”和“贈”就是“陰陽對轉”。我們知
道古詩的韻一般押在偶句,即第二、四、六句等,但第一句往往也押韻。《苕之
華》的第一節,“華”的韻是a,“黃”和“傷”的韻是aη,也是“陰陽對轉
”的押韻。

  曾經對這一條感到非常困惑,明明讀上去不一樣嘛,這陰陽怎麼可以對轉?
入聲韻也有和陰聲韻、陽聲韻通押的例子,這裡不談。

  後來上了山,有一陣子在南方各省調查森林資源,見到好的樣本,就砍了運
到淮北、蘇北去賣。在黃淮平原,木材是一級俏貨,山裡人的說法,稱那裡“木
頭肉價錢”。那時的山裡人,不要說商品概念,連錢的概念都不怎麼有。到老鄉
家裡問:大嬸,這雞蛋怎麼賣?大嬸說:三個米價錢。一斤米的錢買三個雞蛋。
大伙就用這兩條標準:米價錢,肉價錢。如果阿共允許做生意,砍了樹只要沿著
山水沖出的最大梯度線推下去就是。只是這樣做驚動很大,聲震環谷,煙塵蔽天
。山下還有林場的民兵在值班呢,於是只能扛下去。

  一棵樹,削去枝杈,頭裡一竹槓,根部一竹槓,四個人抬。最難的是上肩起
腰的時候,兄弟剛開始時還得人家幫忙托一把。走動了就好一點,但你得跟著步
子,四人一起哼“夯喲嗨喲”,聽到“夯”邁左腳,聽到“嗨”邁右腳,不能亂
,一亂,你別扭人家也別扭。哼著哼著俺明白了,原來“陰陽對轉”是這麼回事
──陰聲和陽聲的輪用,是為了造成一種容易辨認的節奏。《詩經》裡的“陰陽
對轉”,大概就是上古時候這種節奏的遺跡。

  想起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裡有一段話︰

    我們的祖先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須發表意
    見,才漸漸地練出復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
    ,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
    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於出版;倘若用什麼記號留存了下來,
    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

  魯迅雖是農村出身,到寫《且介亭雜文》時,也已經在上海的租界裡住了多
年。他見到的“杭育杭育”,大概是裝思想改造扮騷包的左翼青年演的活報劇。
“工人”拿著槓棒要去打資本家。“杭育杭育”有高昂的革命情緒;卻沒有真實
的勞動體驗,調節步伐的陰聲字都吃掉了。

  據說西歐的詩歌原本無韻,押韻是匈奴西侵時從東方帶過去的。所以密爾頓
在《失樂園》序言裡說:他的詩不押韻,押韻是野蠻人的陋習。但是西歐古詩都
有很明顯的節奏,節奏是詩歌更重要的因素。我們的古人,與外部缺乏交流,囿
於我們自己的傳統,把押韻看得太重。如果有西方詩歌作參考,不知道他們是不
是還會把“陰陽對轉”堅持認作是押韻的一種形式?

  另一方面,一旦押韻進入西方的詩歌,喜歡探索的詩人,也可能會自行發現
“陰陽對轉”式的技巧。美國現代詩的怪才、喜歡創造奇異形式的康明思(E.
E.Cummings)寫過一首妙詩:

        may i feel said he
        i"ll squeal said she
        just once said he
        it"s fun said she

        may i touch said he
        how much said she
        a lot said he
        why not said she

        let"s go said he
        not too far said she
        what"s too far said he
        where you are said she

        may i stay said he
        which way said she
        like this said he
        if you kiss said she

        may i move said he
        is it love said she
        if you"re willing said he
        but you"re killing said she

        but it"s life said he
        but your wife said she
        now said he
        ow said she

        tiptop said he
        don"t stop said she
        oh no said he
        so slow said she

        cccome? said he
        ummm said she
        you"re divine ! said he
        you"re Mine said she

  這首詩就是用兩個韻造成一種強烈的節奏感。特別是從男的問“能不能動”
(move)到女的講“你慢點”(slow)的那三節,開口呼的韻和合口呼
的said s/he交替出現,詩韻裡傳來了一進一出的抽動。

  突然覺得魯老爺子的門外文談,看似激進,其實還是很保守的。“杭育杭育
”的叫法,真是勞動勞出來的?說不定還有更原始的根源呢。

(1998.5.19,寄自 Sanyee_Tang@mindlink.bc.ca)■[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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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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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約詩人〔連載之十一〕
───────────

                二十一

  “藝術是講真理的謊言”,畢加索的話包含兩層意思。首先,藝術是謊言,
不必故作真實,假裝真實的唬人,比如,詩是寫出來的,抽象或想象的主觀產物,
白紙黑字的‘紅玫瑰’,不是也無法取代園子裡的香花。然而,當讀者看到紙上
這三個方塊字,或聽到這個字眼,所產生的聯想和想象,情人節的紅唇,情人節,
兒時後院的野玫瑰,天鵝絨般的手感,夢境裡的艷香,血,雪,甚至巧克力的甜,
一切又是那麼貼切,那麼個性,那麼獨一無二的真。這種真和假的雙重性不僅對
接受者,觀眾而言,藝術家本身的創作動機和過程則起碼要以這點認知作為背景。
所謂現實主義作品,口語寫實,一廂情願地艱苦刻畫,做得越好,往往離真越遠,
十分地將讀者固定在一種想象方式裡,或許讀時入迷,放下書如大夢一場,完全
一場騙局。

  這在影視行業的操作中更為明顯。擁有號稱能“紀錄現實”的技術,將有血
有肉的實體轉換成熒幕顆粒,隨電源通或不通而存在的“真實”,我們局限在那
個畫面,不希望電影結束,享受藝術的謊言。這算人性的一部分,不足為奇。可
怕的是這種視覺的充斥,這種所謂“真實”記錄,簡化或取消了人的感受和想象
力,“眼見為實”,等於宣布,眼不見的就不真實,包括聽到的,嗅到,觸摸的,
夢見或冥想的。對於攝入鏡頭再十倍大投影上銀幕的某朵紅色玫瑰花,我們只能
被動接受,成了唯一的可能,不講真的謊。

  所以對好萊塢式的娛樂片和電視十分警惕,寫詩仿佛與它們火水不容,除了
幾位讓人思考的導演絕少看電影。倒是對理查德﹒福爾曼的戲(基本屬於話劇)
分外鐘情。“本體論--竭斯底裡”他劇院的怪名,想來也意指真理與謊言兩極
相互轉換,相互依存的藝術現實。

  年初去中國一走,滿眼污煙瘴氣之中,見到年邁的父母,和北京,成都的一
圈詩友,在除了飯局以外全盤向西的氛圍下,不無搖擺,十分艱難地按自己的主
意過活,寫作,其情景令我憤懣又憂慮不安。回到紐約後,生理上需要把污排放,
清腸清腦,心才能超脫窄義的政治社會的思維套路,靜到書桌前來。

  肯尼迪機場取行李前,先找個咖啡攤高凳叫一杯expresso,一抿,
再一飲而進,是愛詩的《僑報》副刊編輯陳楚年先生的處方。我沒那麼瀟洒,在
機場總是慌慌張張象逃難的難民。換氣非要一個人在一條冷清的小街上,找間冷
清的咖啡屋,在午飯後,晚飯前冷清的時辰,坐下來幾個小時整理筆記,或隨意
寫點什麼。天暗下來,慢慢踱上街喝碗東洋式清湯野菜面。約上老藍,走到東村
10街的聖馬克教堂,看福爾曼的新戲--Benita Canova。
  推開街角的鐵柵欄門,放輕腳步,穿過院子,恐怕還是驚醒了睡在石板路兩
旁墓地裡的先人們,包括新阿姆斯特丹市〔紐約市前身--編者注〕第一位市長
裝著義腿的彼特﹒斯坦維森。爬上東側門的水泥樓梯,擠在狹窄的門廳買票,等
候鑽進掛了黑門帘的劇場--“本體論--竭斯底裡”的金色字母在幽暗燈光下
透出一派神秘。

  建於1797年的聖馬克教堂是紐約最老的教堂之一,幾經擴建,火災,重
修,至今香火不斷,還吸引本地外地的遊客,向心力頗大。老教堂青春不老的原
因之一,信不信由你,是詩和藝術。自六十年代起,基本屬於紐約詩派的“聖馬
克詩工程”借教堂廂房底層為活動點,每周舉行一場詩朗誦,並出版詩季刊“世
界”,還有每月一期的“詩工程”通訊。其他日子場地出租辦藝術訓練班,實驗
舞蹈排練演出,有時還有音樂會,吸引東西兩村年輕藝術家和兩條街西面隔了阿
斯特廣場的紐約大學文學藝術系的學生光顧。近兩年樓上一層租給福爾曼,這位
大名鼎鼎,做了幾十年實驗劇編導和寫作,在戲劇和詩壇創作豐碩,又在兩年前
獲馬開塞藝術大獎,多次受全美藝術基金資助,幾上《紐約時報》的名人作劇場,
就更增加了教堂的知名度。


                二十二

  舞台是神奇的場所,強烈聚光下,所有物體都凸凹分明,顏色暴露,亮的地
方刻意特亮,暗的角落則仿佛藏起某種陰險。時間,空間,各種運動或靜止充分
戲劇化之後,讓人失去理性地沖動。這也許就是藝術謊言的力量所在。筆者又特
別對舞台劇易感,特愛除了純平面視覺或電器聲響之外的立體感受,比如演員吐
字發音,舉手投足時肌肉形體的顫動和重量感,出汗,喘氣,口吃,忘詞的緊張,
演出過程的氣氛甚至氣味,超出劇本導演控制之外,難以預先設計的節奏和張力。
道具實體的真,和表演時空的假,以及戲企圖說出的真,種種沖突往往令我格外
興奮。七歲時有生以來第一場舞台劇--平劇《智取威虎山》,一個星期日晚上,
金魚胡同的吉祥戲院,觀劇之後一夜不眠的情形隨歲數增長不多見了,卻至今常
常地看戲,有意用作轉換思維方式,重新進入新鮮感的手段,尤其是看福爾曼的
戲。

  看了福爾曼幾年戲,漸漸理出他的戲為什麼對詩人們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語言派”詩人首先把他的劇作收入“語言派”的雜志,選集,雖然福爾曼不認為
自己是“語言派”,也基本上不認為自己是詩人,而是“以劇場為形式的藝術家
”。老藍曾經花六個星期,每天坐在劇場觀眾席上看福爾曼從紙上的劇本草稿(
只有對話,無角色,無背景音樂道具的說明)排起一台戲。他的所謂劇本,是一
組組即興寫下的長短句,或對話,完全從日常習慣場景中脫離,支離破碎。然而
就用這樣的語言材料,和對空間時間的把握,戲劇沖突的興和演,以及各種奇怪
的道具的運用,造生出另一種時空,難以辨認卻又切膚地真確。他曾不無傲氣地
說,他能把無論多怪異的,多平凡的語言/劇本排成一台生動的戲--這就是一
個導演藝術家的本事。而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優秀詩人想達到的藝術境界呢?將語
言從日常/慣常的運用中解放出來,“破壞一個空間卻又使之完美無缺”(引阿
什伯瑞的詩)。

  福爾曼在《不平衡的表演--戲劇的基礎》一書中談到自己劇本的破碎感,
說是為了響應人精神生活的真實狀況,他的場景布置也有同樣的目的--同時在
不同的地點場合。一個客廳與一座廠房相溶合,再與一間實驗室相疊加,就象一
個家庭同時又是一個生產單位伴著廚房裡的各種創組。從本體論到竭斯底裡就是
將中產階級的客廳式的丈夫妻子加第三者的矛盾激化成極致,變得竭斯底裡地夸
張,而這個過程中觀眾又體驗到自身精神本質的真正狀態和可能性。

  所以每次進他的劇場總預備著從思維到語言,從時間到空間的秩序被徹底顛
覆,無論事先自以為自身狀態多麼放鬆開敞。他早年的戲多由夫人凱特﹒曼漢主
演,充滿性和暴力,各種裸體四肢扭曲的狂烈場面與抽象意念的台詞交織,很難
被當時的觀眾接受(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往往開場二十分鐘,觀眾就走掉
一半,有幾次劇終,只剩下一兩個人坐著看。幸虧當時《村言》(Village
Voice)劇評家阿瑟﹒森納爾對福爾曼十分推崇,告訴讀者,雖然他的戲難
以接受,但非常重要,因為這是獨一無二的創作。不然,年輕的導演很可能會很
快放棄這種不被欣賞的努力。近年來,福爾曼的名聲漸長,觀眾不單不再中途退
場,一出戲每周五場連演四個月還難以滿足需要,場場暴滿,每晚都有人排隊等
退票。

  劇場不大,不到百人的座席,只能容下體重正常人的座位。擠過先到者的腿
和放在腿上腳下的挎包大衣,好容易找個空位坐下,興災樂禍地看後來者找不到
座位,領了黑泡沫塑料墊坐在過道台階上。與不舒服的座席相比,環席三面牆壁
掛著羊毛手織地毯,傳統波斯圖案。地毯上牆,三面環立,只能看不能踩,不知
自己坐在什麼地方;黑鋼窄椅的現代緊迫局促與寬鬆考究的純毛深色底傳統設計
擠在一起,使你不知此是何日。如此錯動之後,放眼舞台,這舞台不能說台,因
為台與第一排觀眾同一水平面,相距不過一尺寬的水泥走道,可謂表演空間與觀
察空間的接近。可是又有幾塊一人高的有機玻璃板將舞台與觀眾隔開,無色透明,
卻光潔如鏡,讓觀眾在不同角度隱隱約約地看到自己或觀眾群眾的形象,一方面
提示你作為觀眾看人工設置的表演,另一方面也許你能不時意識到台上的不過反
折自己的本體狀況。

  “舞台”非常淺,地上舖著兩種不同顏色的地毯,中間一塊三角形用黑色膠
布圈起。舞台周邊凸凹不對稱,由紅黑相的牆板標出縱深左方灰牆灰過道,似乎
有門,右方棕牆上掛了幾十個像框,黑白像片,有人物的各種場景,卻不甚了然。
空出的空間被四五根方/圓的柱子間斷,又有幾條黑白相間的線繩縱橫將畫面分
隔成各種形狀,左方有一張粗重的雙人木椅,上面卻堆滿說不出是什麼的圓球,
方塊,椅腿用獸皮樣的材料包紮,一張單人椅子放在最後的地方,腳也有獸皮,
天花板上吊了幾十盞燈,紅黑燈傘長短不齊,又有各色紙扇飛飛揚揚,彩綢與珍
珠串橫七豎八,另懸幾張假面帶著紅、藍、綠、金、黑等顏色塊,幾串沒有意義
的字母串象標語一樣貼出,一個特大的C鑲著單色小燈泡高掛舞台中空,象大字
的廣告。沒有一件可能定位,可以解釋的物體和場景,私人客廳亦或公共場所?
女人睡房或妓院單間?室內或室外,令人費心思……

  觀眾席上燈暗下去,舞台燈光轉亮,音樂經直背景走出來,“本體論--竭
斯底裡”戲院開演了。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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