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5期﹒總第39期
1998年5月1日出版
【河床】
﹒乙 水﹒ 中學物理教師朱島先生的一個短暫黃昏
﹒默 默﹒ 覆滿灰塵的琴譜
﹒祥 子﹒ “鳥”這個字
【新漢詩】
﹒張 耳﹒ 蘑菇清湯豆腐
﹒Elea﹒ 自 己
﹒蔡雲波﹒ 想 念 力 虹
北郊鄉下的老屋
宋人在公元2000年
﹒詩 陽﹒ 水 祭
﹒非 楊﹒ 文 字
舊 相 識
﹒夢 冉﹒ 天使城的雨夜
﹒馬 蘭﹒ 下 雨
【六香村言】
﹒沈 奇﹒ 拓殖、收攝與在路上
【如是我聞】
﹒林 宇﹒ 世紀末的蜘蛛之舞〔連載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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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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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京不特

﹒乙 水﹒

中學物理教師朱島先生的一個短暫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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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當他開始追憶往事,那只巨大的物件便凸現在李佳麗的門前。


  朱島先生背對著我們坐在那把明朝的太師椅上,在牆角的那面落地鏡裡,我
們看見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幹裂的嘴唇。這個動作朱島先生已重復了大約三次,
第一次我們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舌頭僅露出一點,只一瞬,一顆粘在嘴邊傾角6
5度的粉筆微塵就永遠地消失了。消失--朱島先生一定對我的如此說法嗤之以
鼻,物質是不滅的,你能讓紐約的垃圾消失嗎?--他輕蔑地說。他這樣說著的
時候,第二顆白色的灰塵便在那幾個充滿了雜音的音節間一去不返。
  我期待著朱島先生的另一顆塵埃在課堂裡消失--也就是說不滅。這是物理
課本的131頁,雪或者冰的晶體在發黃而起皺的紙張中再一次溶化,帶走了不
計其數的熱量--朱島先生的描述十分逼真而生動,以至於坐在前排的九厘和我
都冷簌簌發抖。九厘的棉襯衫紐扣上下錯開著,他是故意這樣做的,朱島先生從
來不叫衣衫不整的同學回答問題。這天的物理課果然就沒有叫到九厘。
  但朱島先生卻記得九厘,他坐在太師椅上,把嘴邊最後一顆物質舔了進去,
心裡忽然冒出一個詞:散熱管。對,散熱管,他說。散熱管,朱島先生在這天傍
晚發出了一聲飽含能量的高喊,預示著一個漫漫長夜即將到來。
  後來朱島先生回想起他用過的這個詞,覺得九厘越來越像只散熱管。下個星
期得找他的父母談談--朱島先生不只一次這樣想過,只要坐到學生的家中,一
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朱島先生由此想起了一段遙遠的黃昏時光,那是在鄉下的
一個學生家裡度過的,他不會想到日後許多的事竟契合了當時的一些絮語。
  李菲顯然是朱島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學生家長,雙目含情,面若桃花--這是
朱島後來才想起的兩個形容詞,但當時他只想到了“棱鏡”--光透入玻璃會折
射出七彩的光線。一間低矮的瓦房,一口不大的池塘,這就是他們相遇的背景,
而許多只鴨子就在那個時候走過了他們的身旁,對此他們各有評價。朱島先生說:
您知道鴨子怎會浮在水裡不沉呢?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像一艘萬噸輪,特殊的
體形使水的壓力改變了方向,您看它身上,那條曲線多美妙呀,浮力就在這裡發
生了,鴨子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就穩穩當當地飄了起來……朱島喋喋不休的話語
忽然打住了,因為他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正落在李菲胸前某一個大角度的點上。
  朱島已無法像常人一樣回憶那時的場景,朱島常常認為他與普通的人有著很
大的差距,這不僅因為他是一個學者,而應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超越--
他常常對學生這樣說--光線超越鄉村,智慧超越玻璃,因此朱島的思緒只能超
越於昔日的那些回憶之上而難以接近具體的形像。在漸漸趨向昏暗的單身宿舍裡,
朱島以一種不變的姿態坐著,他的思想正以接近於真空裡的光速迅速遠去。
  不過借助朱島先生書櫃裡那些壘得整整齊齊的筆記本,我們還是可以看見往
日某些事情的真相,朱島先生在日記的138頁這樣寫到:

  離子--強與弱相互作用--鴨子,鴨或者它漂亮的脖頸--??
  水波的衍射--飄浮的密度小於水的一片桉樹葉
  生活???甜蜜--球形的雞蛋--折射--阻尼振盪
  鯉魚,砝碼,天平和三個砝碼,四個砝碼,鯉魚。物質的量,精神????
  莊稼地,白,砝碼--紅,菠菜,藍,粉筆,黃
  嘴,唇,棱鏡,酒杯,棱鏡……
  血。生殖。雨。棱鏡……
  ………

  這是一個發黃的本子,記錄了朱島先生1965年4月13日至5月19日
下午3時的往事。朱島以他獨特的方式記下了每一件事的始末,其中大量的問號
表明了他某種強烈的對文字本身的超越願望。他的字寫得歪歪斜斜,速度極難預
料,這與他平日的生活作風大相徑庭。這一頁的某些句子已與歲月侵蝕的痕跡合
為一體,所以我抄錄下的句子中有許多“--”,但我顯然忘記了哪些是他本來
就寫下的,而哪些是時間制造的插曲。在這一頁的反面,還有兩段精彩的話語,
極其準確而細膩地描述了當時的那場風流韻事。但這根本不是文字,朱島先生在
上面畫了許多電路和光學元件,大約有三十條左右的線條帶著強大的指向性穿過
它們,更令人驚奇的是雖然它不可能用任何方式翻譯或詮釋,但讓人一看便知這
是一男一女的對話,其內容極為逼真而生動。那些通有3A或5A電流的導線,
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朱島首次體驗肉體生活的激情與勇氣。這一年朱島先生已年界
32歲。
  薄暮時分朱島先生停止了胡思亂想。他放眼依然透著紅色的天空,仿佛看見
千千萬萬只鴨子從遙遠的地方飛來。

  這天下午的第三節課是“冰的溶解熱”,朱島先生說它溶解時水的溫度就像
我們的體溫一樣保持恆定。九厘馬上指出了這種說法的可笑之處,他說:人的體
溫怎會像冰一樣冷--除非是死人!朱島先生的臉色在剎那間陰沉下來,我們看
見他在講台上用難以想象的速度踱了五圈,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課堂。那塊冰
仍然留在講台上的燒杯裡,在我們的一片哄笑中漸漸變得小巧玲瓏,它潔白光滑,
邊緣顯示出撩人的嫵媚。
  我們是在第二天才知道朱島先生的死訊的。實際上前一天晚上當九厘和我匆
匆奔跑在朱島的房子外面時,他已不在人世。我和九厘幹了件蠢事。九厘不知從
哪兒弄了一小瓶油漆和一支幹硬的毛筆,然後我們踮起足尖悄無聲息地穿過教師
宿舍中的狹長走廊。我們在朱島先生的門前停下,門縫裡並無亮光透出,但我們
還是確信裡面沒有動靜以後,才開始那件不久後就後悔不及的惡作劇。九厘拿起
毛筆在門上畫了足有三尺長的男性生殖器,九厘精於此道,長長的線條盡管有些
歪歪斜斜,但整體形狀看上去比較逼真。我接過他的筆,在上方加了幾條像茅草
般的線,再把那東西的頭上塗得紅紅的。我們提著油漆往後退了幾步,走廊上的
燈很是昏暗,我們看見那件巨大的事物在朱島先生的門前高高地挺立,使這個平
素單調乏味的地方顯得生機勃勃。
  皇冠浴室位於建設大街53號,高貴的名字與陳設的簡陋似乎極不相稱。黃
磚袒露的牆上用紅漆寫了那個店名,穿過一個低矮的種著向日葵的園子,就見到
一排混凝土的浴室,門上用紅漆標著號碼。在傳聞當中,那個浴室的女老板與朱
島先生似乎有著曖昧的往來。而朱島先生這次赤裸著被抬出6號單身澡房,更使
人們對此事頗費猜疑。
  朱島先生的遺體被裝入了一只紅色的棺材,擺到了操場的主席台下,校長與
往常一樣站到了台上,講了些語氣比較低沉但無關痛痒的話,從他的發言中我們
知道了朱島先生的真正死因--心臟病突發。

  七年後,九厘畢業於來羽工藝美術學院,而我這時已在以前就讀的中學裡教
了兩年書。枯燥的教師生活使我整日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我寄情於日記和信
件,和九厘開始了頻繁的書信往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追憶童年遊戲的篇幅
在信中漸漸少去,艷情或謀殺的事件的字眼如雨後春筍般地取代了它們的位置。
九厘的最近一封來信寫得很是詭異,一張方方的白紙上劃了許多粗大的線條,其
中兩條鋒利地穿透了薄薄的紙張。在被這些線條所分割成的每塊小單元上,寫了
些令人費解的詞組或短語:

  --匕首--明星--朱島先生--紅色的畫布--寫給遠方的一封永遠無
法到達的信--飛機--鴨子--鏡子和玻璃……

  這是多年來九厘第一次提到了朱島先生,由於某種難以啟口的原因,我們一
直躲避著這個話題。我決定也給他回一封也同樣莫名其妙的信,於是那幾天我開
始在朱島先生的昔日住過的地方不斷地踱步,希望死去多年的朱島殘留於此的信
息能給我某種啟示。但實際上那兒什麼也沒有,舊日的宿舍早已拆除,一條堅硬
的水泥路覆蓋了朱島先生擺過太師椅的那塊土地。隔著四十厘米厚的鋼筋和水泥,
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讓我的意識到達遙遠的過去。
  我決定去尋找那扇門。按照校長一貫的節儉習慣,我猜想它可能還存在於校
園裡。那幾天去上課我便常常盯住每一扇門,16個班級的共有28扇門,我把
它們都考察了一遍。這天,當我的手第二遍撫在著初一(3)班的門上時,那門
竟開了,裡面走出了剛分配來的李老師。說實話,我對她非常有好感,只憑她那
張漂亮的臉蛋,足以讓人想入非非。
  這天晚上我想好了一個借口,就去敲李佳麗的門。從外面往裡看時,她的房
間裡漆黑一團,但我並不甘心,走過去在門板上敲了幾下,顯然並無響動。這時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用手在門上自上而下地摸了一遍,結果使我大吃一驚,那幅
多年前的傑作竟然就在李佳麗的門上。它已被厚厚的一層黑漆所覆蓋,即使在白
天,也難以被人發現,拿朱島先生的話來說,由於滿反射--顏色欺騙了視覺。
這發現使我異常興奮,一個沉積在時光之中的惡作劇,一張久久壓抑著我和九厘
的神經的圖畫,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悄悄地來到了我傾心的女人門前。
  我馬上以寫實的筆調向遠在千裡以外的九厘敘述了我的重大發現。我在信中
說:一想到那只紅色的事物聳立在漂亮的女郎門前,心中的淤積就立即崩潰了。
我可以想象李佳麗每天晚上從它面前經過,它那紅色的前端直指她豐滿的乳房。
這本是一件我們一手制造的刑具,多年間它一直折磨著九泉之下的朱島先生。而
現在,它忽然成了一件擺設,一個正經女子的形像消解了它原有的意義。這是時
間玩的惡作劇,比起時間這個大玩家來,我們那只能算是一個小小的遊戲。
  在信的末尾,我畫了一條莫名其妙的黑線,像某種虫子飛行的軌跡。
  以後的一段很長的日子,朱島先生成了九厘和我的信中的主要人物。

(九厘的信)

  我覺得應該對朱先生作一個公正的評價,即使他在那些風雨如晦的時光裡與
學生家長李菲有一段情愛史,並沒有因此而損傷他的人格。盡管那段經歷已鮮有
人知,但通過我鄉下的一位親戚,我隱約看見了當時的一些場景。就如朱先生說
的棱鏡對光線的折射,智慧對玻璃的超越,透過那個明澈見底的池塘,我可以畫
出一根明確的粗線條:
  情感--水,旱地--課堂,--鴨子--水--飛行--死於水
  令我吃驚的是朱先生65年的筆記竟然隱含了這根線條。那次校長罰我們幾
個男生去打掃他的房間,在書桌上我挑了這本筆記,出於對他的內疚和紀念,我
一直將它保存到今天。想到我所列出的詞匯早已在十幾年前就出現在他的日記上,
我心裡非常恐懼。那些天我在紙上不停地寫著一些還記得的物理公式:F=M×
A,P=F/S,M=F×L……
  那天午飯後回到寢室,我突然發現無意間我在那張紙上曾劃了三個圓圈,分
別圈住了一個字母,三個字母是:P、M、F。我把這三個字母用紅顏色畫在油
畫布上,參加了省裡的一次現代藝術展。這三個字母恰恰是英語過去、一瞬間、
忘卻的第一個字母。

(我的信)

  漫步在建設大街,我總是想象著這樣的一幅畫面:朱島先生像一只被拔光了
毛的鴨子從皇冠浴室破門而出,一大群穿黑衣的人在後面緊追不舍。我們看見朱
先生前行的軌跡像一束光,在稠密的物質中,光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全反射--
朱島先生說--當光線以無可奈何的角度沖向兩種事物的界面時,它注定要折回
並沒入一種更深的黑暗中。
  朱先生並沒有找到一只銳利的尖角。通過窗戶上那個破洞,我們只反復看見
一張太師椅和日漸變得鈍圓的軀體。
  可朱先生說:當電場以每秒繞地球七圈半的速度從導線上呼嘯而過時,那些
自由電子才走了短短的一步。
  也許朱先生所信奉的真理早已到達宇宙的彼岸,而把臃腫的肉體遠遠地甩在
了骯臟的蓮蓬頭下。警察們來到皇冠浴室時,風韻猶存的老板娘正黯然神傷,精
液的氣息滿室彌漫。屍體、女人和警察構成了一只不等邊三角形,他們的周圍,
黑夜已悄悄地降臨,在此期間那三個角的大小不停地變化。這是世界的一個縮影,
性、暴力和死亡都在一百八十度的總和內旋轉、疊加,像正負粒子置身於瞬息萬
變的磁場。


  我再一次敲響李佳麗的房門是三天以後,我最想做的事便是與她接吻。我不
只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唇色澤飽滿,如棱鏡的表面--目光一落到那上面就被折射
成迷離的七彩。我對她說:你知道朱先生和他的故事嗎?她搖了搖頭。我說:他
年輕時走過的池塘已長滿了青苔。她一臉的疑惑。我向她靠近了一步,然後說:
那些鴨子都長了翅膀飛走了。我看到她的表情有些警覺起來,就故作輕鬆地笑道:
你真的相信我了,你看你多麼容易上當。乘她放鬆的當兒,我又走了半步,離她
高聳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遙了。
  其實是有那麼一群鴨子的--我感到自己的語調忽然低了下去,因為這時室
內湧起了一陣異香,如晃動的水中漫射的光。我情不自禁地說道:

  半空飄浮的鴨子--是誰拴住了它們的翅膀?--美麗的鯉魚,五彩的光芒
--那個叫李菲的女子,與你一樣嫵媚……

  你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詩人呀。她激動地說。那最後一步的距離立刻就被我
們的激情充滿了。小巧的舌頭如一條鯉魚輕輕遊弋,如熱量充盈的原子於情感的
深處不斷地探索、撞擊。我的手指在她身上發狂地移動,盡情地印証著朱先生日
記中的那些奔放的線條,我一會兒使它如交流電那樣顫動,一會兒使它的強度達
到3A或4A。李佳麗如痴如醉,渾身酥麻,任我帶著她向那個臨界值攀登。
  聚變--裂變--能量的鏈式反應--爆炸--氣體彌漫。
  我得到的東西超過了我的預想。

(九厘的信)

  朱島先生在那個池塘邊度過了兩個美好的夜晚,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
日子。李菲的女兒叫李佳麗,是朱先生班上的學生。李佳麗的父親死於1950
年,也就是說她剛生下來就永遠失去了父愛。
  據我鄉下的親戚說,李佳麗長得像個男孩。我覺得那本日記裡多次提到的“
散熱管”指的就是李佳麗,“佳麗”與物理書本上反復出現的“加熱”發音近似,
而且她曾在風聞母親的事後對朱先生側目以視。
  朱先生死前的那個傍晚,有人聽見他大聲地喊了聲“散熱管”,說明他預見
到了什麼,當生命中的某種刻骨銘心的經歷又重現在感官上時,只能說明死亡即
將來臨。

  我現在的女友顯然不是李菲的女兒李佳麗。因為從時間上推算,李菲的女兒
該有四十歲的年齡了,而我的女友年輕美麗,光彩照人,平滑的眼帘像正弦波那
樣生動。而今唯一使我感到不舒服的是那扇門。一次房事後,我足足化了兩個小
時把那扇門漆成了白色。
  白色其實是最豐富的顏色,我對李佳麗說,它包含了所有的色調,只要有一
塊三棱鏡,你就會看到紫色或黃色,而在它的邊緣,暗紅的光線會像血一樣泛起。
  次年暑假的某一個黃昏,我與未婚妻佳麗提著旅行袋從遙遠的地方回到學校。
我們看見有人在佳麗的門前指指點點,待到走了過去,我們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了:部分變成了粉末的白漆在走廊的微風中紛紛飄落,門上出現了一件巨大的人
體器官,那黑色的端部在斜陽的照耀下顯得威武無比。
  李佳麗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驚叫,從此便永遠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後記:確切地說,朱島先生是我昔日的一個同事,他的死訊曾給我帶來一度時期
的憂傷和消沉。90年的9月份,朱島的一個學生分配到了我所在的單位。我常
常和他共同回憶一些有關朱先生的往事,使我對這位有著深刻哲學頭腦的長者倍
加同情和崇敬。作為紀念,我以他的學生的名義寫下了這篇小說。盡管後來發生
的許多事使他雖死猶生,但由於資料來源的貧乏,僅存的那本日記又已在漫長的
歲月中多處破損和粘連,再加上兩個李佳麗在時空坐標上的毫不相幹,種種原因
使我很難使他在新近油漆過的講台上重新露面。

■[目錄]


﹒默 默﹒

覆滿灰塵的琴譜
───────

  別人背後說你琴拉得不好,嘎嘎啞啞。我卻覺得別有韻味,象無數殘損的太
陽忽閃忽現。最喜歡聽你拉琴的是我。你站在譜架前的樣子,我喜歡看;你側著
臉,手臂一拉一拉的樣子,我也喜歡看。我尤其喜歡你不時瞥瞥琴譜時的眼神。
我的煙灰常常飄到琴譜上,煙灰遮沒某個音符時,你就停下來,用握弓的手拂去。
沒有一支曲你能拉得像樣,你把曲子拉得越是笨拙,越是生疏,我就聽得越入神。
這怪不怪?這不怪。我討厭成熟的東西,拒絕長大,跟世界搗蛋,向世界挑戰。
在你嘎嘎啞啞的琴聲中,我度過了無數平靜的時光。真的,寧靜。我眼看你把許
多琴譜翻出皺折。有一天,抬頭望天,突然覺得白雲悠悠的藍天也象一張大琴譜,
你的琴聲也就彌漫過來。這個幻覺我告訴過你嗎?你從來聽不進我敘述什麼。敘
述什麼時,我老被你打斷。
  黃昏,我常常散步到你家。開門時,你總拿著琴弓,在我一連串飽嗝後,你
翻開那張琴譜,把譜架拖到床前你的照片下,你總是聲音醉人地笑我象苟活的老
饕,然後再開始拉。你喜歡洗東西,陽台的竹竿上天天晾滿衣物,有時是你的乳
罩,有時是被單,有時是窗帘。射進窗來的陽光照在我的肩上,我仿佛也拉著沉
重的琴聲。聽你拉那支曲子很久很久了,我是你唯一的聽眾也很久了很久了。那
支曲沉重得無比優美。
  你幾時開始生麻風病的?你的皮膚那麼健亮,我難以相信。那天我照常散步
去你家,沒有你的琴聲,我的生活就空虛。敲了老半天的門沒有反應。鄰居告訴
我你已經住院,與世隔絕,就在今天下午,說完鄰居就嚇得趕緊關緊門。第二天
醒來,爸爸告訴我昨晚夢中我哼不完一支曲。醫生不讓你帶走那把琴,他們說要
緊的是治療,需要靜心。我趕到醫院想看看你,醫生也不讓。他們告訴我,你已
經送往外省一家深山醫院治療。醫生把那張琴譜遞給我,說你偷偷帶著,被他們
發現。我接過琴譜,疊起來放進口袋。醫生問我要不要消毒,我說不用。我不怕
染上麻風病,一消毒,琴譜上不就沒有了你那特有的溫馨嗎?你察覺自己染上麻
風病,為什麼對我不露聲色,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抱住我,親我,讓我幸
福地染上,讓我與你一起與世隔絕,在莽莽蒼蒼的林子中,消譴一生?沒有你,
我活得寂寞。

  一出院回上海,你就風塵僕僕趕到我家,長期的治療改變了往日你嬌雅的容
貌,我沒認出你,把你當陌生人,只是禮貌地請你沙發上入座。妻子端上咖啡,
你難過地瞥了幾眼穿著入時的妻子。我問你有什麼貴幹,你說沒什麼沒什麼事。
你還說我們原來不是陌生人。這話我也沒聽懂。
  飯後散步的習慣我一直保持,有一天路過你家窗下的香樟樹。樓上緊閉的窗
口打開了,又傳來熟悉電人的琴聲,我按捺著怦怦心跳,叩響門。你打開門,手
依然握著琴弓。我說,你好了?回來了?真是你?你點點頭。我說,那天是你?
你點點頭。我折身奔回家去取琴譜,找來找去,最後在大櫥上找到,琴譜已經覆
滿灰塵,怎麼抖也抖不淨。我跌坐到沙發上,那天你坐的地方。
  我把琴譜遞給你,你接了過去,笑笑說那支曲你已經用不著看譜了。你走到
陽台上,把琴譜疊成一只紙飛機,身體一傾,投了出去。紙飛機穿過香樟樹頂,
飄走了,很多東西飄走了。是麼?我抬起羞愧的臉說,是的,你轉過身,輕輕靠
到一盆紫雲英上,學我早年樣打了一聲飽嗝,你擼擼秀發,一笑,象十年前那樣。
  唉!

■[目錄]


﹒祥 子﹒

“鳥”這個字
──────

  有陣子“鳥”這個字在城裡很風行,意義玄虛又善變,不只是上了口頭禪,
還入了書,搞得城裡人人按捺不住,都說:鳥!這全國都要興起來了啊!這城裡
人說“全國”也就和以前上海人說“鄉下”差不多,是個泛指,大致是城外的所
有地方。
  有個化名胡理化的寫了篇論文,指出“鳥”就是“丟”,和同樣也流行的“
操”並沒有關系,澄清了許多學者的疑惑。據他研究:“丟”也就是“棄”,而
“棄”的來頭就更大了!是“器”的轉意和“妾”的變音。“器”是“用”,“
用”是兩個“月”、“肉”,也就是陽具增生,和原始人性崇拜直接有關。而“
妾”,妾!這還聽不出來?就是“切”!所以“鳥”的核心思想就是中庸之道、
陰陽相濟:“過則切之也。”這話用在正常無過之人的身上,就有罵人的意思。
文章在晚報登出來,大家都說:鳥!這鳥學問也就人胡理化先生才做得!晚報一
聽讀者的反應這麼鳥,了不得!急請胡理化連載,每日跟蹤鳥研究的發展。
  晚報這樣炒,晨報的人自然懊悔沒有馬上抓住這個新的流行話題,讓晚報出
了風頭。痛定思痛,馬上重金請城裡語言研究所的王教授來作鳥文章。王教授那
裡會來幹這種鳥事!於是和藹地收了錢,把題目交給研究生當功課去做。誰知那
研究生就是“胡理化”,正是求之不得,隨手開個“鄭重言”的字號,從此一邊
話一邊,在晚報、晨報副刊上各佔一塊豆腐幹,鳥來鳥去就象放連續劇一樣。
  據這鄭重言說,“胡理化先生”一入手就犯了方法錯誤:要知道鳥的本義,
不能光從字面去胡思亂想!否則我們語言所(即王教授一幹人)不要關門?要知
道鳥的意思必要把上下文(語境!了?)連在一起研究!了不了?譬如,這是我
(鄭重言)前天在魚市上採集的錄音片斷(社會調查!了?):

  --鳥!三十塊錢一斤?

如果我們注意這“鳥”的音調,結合我們對魚市這個大的語境的知識,就可以聽
出這是“鳥!想宰我?我要拿回去做貓魚,他倒一本正經當貢品!我是識貨的!
”的意思,和肉質增生要動手術絕不相幹。而這潛台詞裡面的鳥又是:“鳥!沖
著你大爺也敢獅子大開口!”的意思。所以,一只鳥可以是三只鳥,套用“一石
三鳥”話,就是“一鳥三鳥”:一層一層地象火雞套鴨子、鴨子套仔雞的三烤雞
鴨。要理順外面的鳥毛我們必須抓到最裡面的鳥頭!這才是言者本意,了?
  對鄭重言的說法,大家(就是群眾)一般認為有點道理但沒多少意思,就象
大家(讀者、認字的)現在覺得胡理化的文章沒多少道理但有點意思。報紙廣告
部市場調查的結果是胡理化在看電視的一族裡佔了上風,鄭重言則在讀書的一族
中佔上風。本來,這是個晚報壓倒晨報的局面,畢竟看電視的壓倒讀書的多多。
但電視族中看報的很少,所以這仗兩報大致扯平。過了半個月,流行話題換成了
“品”(胡理化又有套“品就是貧…”的應時理論不提),大家對兩星期前的鳥
爭議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在話題很多的年代,忘記是很要緊的。

  但鳥仍不時地在人們的言語中飛進飛出。鳥話越來越多,三層五層八層十層
十七八層地深入發展,到後來,就是語言所的胡理化/鄭重言教授來也是半根鳥
毛也摸不到了!譬如說:“這鳥天氣!”這一句就有各種花樣百出的妙用。你我
這樣的老實人講:這鳥天氣!大概就是存了假去滑雪老天卻要下雨的意思。一般
也只是在心裡暗罵一句,自認倒楣,收了興頭,轉思可以和什麼人幽會,至少不
要給老婆抓住幹一天家務,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就先一步搶出門去……中小學作文
的水平。
  那進到大學中文系階段的,就又不同。譬如,上回二條巷的胡騷去找供電局
的大學生辦事:大學生,我們上次說的開母雞場的事,老王說錢還沒有撥過去啊
……。很平常地問一句--沒錢,就不能辦母雞場,不能辦母雞場,母雞的生意

就沒了,胡騷的老婆張口琴就要上街擦皮鞋,不僅浪費了技術勞力,胡騷和大學
生也不能發母雞財--很平常地問問。大學生卻一手扣著領子,頭象落枕似地偏
著轉:這鳥天氣…。呃?!胡騷摸摸頸背,不錯!今年的天氣是有點邪門!但是:
噯,大學生,不想發母雞財了?這鳥天氣……。得,出了神了。這是大學生的水
平--因為一切事物在最終都和天氣有關,所以一切問題都可以用“這鳥天氣”
去回。譬如:大學生!請發表對國事的意見!答:這鳥天氣!也不走題。回到我
們“母雞財要泡湯”的故事,你可以認為大學生是回避正面地拒絕母雞生意,吃
了後悔藥。但也可以認為大學生是覺得這鳥天氣辦母雞場風險太大,隨時要爆發
雞瘟,等天氣好了再說。妙就妙在怎麼理解都可以。
  最奇的是,根據人體科學研究,鳥這個字還治病。比如,青春痘,每天早晨
起床喊三聲“鳥!”,就能治。某高中女生沈某,水靈靈的長得根蔥似的,就是
一臉大青春痘,百般醫治無效,後來聽人介紹喊鳥,就好了,還生一兒子。還有
某大專新生林某,口吃,生性害羞,也是喊鳥治的,也生一兒子。民工張某,百
病不生,也喊,並沒有不良效果,他也生一兒子。鳥!神了!比藥還好。再好的
藥,那最特效的,你沒病也去吃,不行。鳥!喊!沒事!有病給你治了,沒病替
你防著,外帶添丁!
  喊鳥的好處真是說不完表不明講不清也道不盡--可以健身,可以養顏,並
不犯誰,專門利己,既不破財,也不費事,這不是唱戲,用不著五音俱全,也不
能算吟詩,不需要發揮想象力,講究起來可以作論文、拿博士,但馬虎起來也不
過就是一口氣--天氣很好,陽光普照,你走在大馬路上,你在巷子裡走,什麼
事沒有,開口就一嗓子:鳥!清肺葉子!夜深人靜,你一人躺床上,或是兩個人,
或是兩代人,沒一件不順心的事,沒一件順心的事,都沒有關系!起來,打開大
窗子,打開小窗子,讓空氣流進來,讓風吹進肺裡,喊:鳥!順氣!不一定要有
個什麼理由,不一定要有個什麼毛病,你是打工的,你是做田的,你在寫字樓坐
班,大家悶頭幹活,掀紙的聲音也聽得見,或者有輕音樂,有古典音樂,或是與
人對談,坐觀山景,吃著菜肉包子,筷子扣在指間,半句話沒說,一句話講了一
半,全不相幹!喊:鳥!醒人!那不夠健康的,咳嗽有痰,小便出血,沒醫療保
險,不能治,你每天喊三聲:鳥!!你立時就好起來了!那健康的,結實、有手
藝、有勁沒處使,不能顯能,在街上賣鉗子,在街上賣起子,你每天也喊三聲!
鳥!!!你也能好!

  您問:這鳥是什麼時候興起來的?我怎麼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麼偉大的國
家不搞個鳥運動,讓這個大好消息傳開來,把大家鼓搗一下?您是明眼人,每天
關心國內外新聞,看電視聯播,就著報紙下飯,這還不完,還上網和人電傳,所
以我也不能唬您,直接講吧,是這樣:有人懷疑這鳥是個精神病毒,不衛生,不
文明。想想,如果大家(就是你我這些生不起病的)都知道喊鳥(就是說連你這
麼文明衛生的人也喊),哪還了得--單位証明呢?鳥!你又用上班時間小便?
看我告老板開除你!鳥!!再給我抓到,小心我沒收你的三輪!鳥!!!--多
一句沒有,多一個字沒有,沒解釋,沒笑臉,連青春痘也沒了,也不再小聲地抱
怨天氣,大家站直,大家敞開胸懷,大喊一聲:鳥!--太可怕。
  所以,眼看著這鳥就要飛出城去,就要燎原,就要禍國殃民,語言所趕緊從
字典中檢出個解毒的鳥、疫苗,科研和實用結合,在全國都傳染上之前給大家(
就是老實、容易著道的人)打一針--烏!烏,和鳥也差不多,眼珠子一摳,毒
就去掉了。烏,也沒法喊,閉嘴型。眼一閉,嘴一閉,天下大吉,嗚呼樂哉。上
街一看,那還有口氣的,是沒救過來的,別和他接近。專跟那不出氣的嗚呼族走,
你就沒有中毒的危險,還盡吃盡喝,尚饗!這個安身之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一直讀到這裡,耐性好,有修養,得一秘方。那性急的,一看,沒床戲,沒武
打,跳槽了!還以為學了個什麼鳥氣功,中毒了!帶菌者!你識貨,知道這是好
小說,後現代的真實故事,從頭看到尾,立時有了好報。阿二,我塑造的文學典
型,以前也是中毒的,口拙,你和他講個什麼事情,正經事,大活動,他動不動
回你個:鳥!口拙。現在治好了,一句有意思的話也不會說,最多烏烏兩聲,還
聽不清,完全失去了在任何故事中擔任主角的功能。前些日子人問:你那個阿二
怎麼不寫了?死了?跑了?上遠道?烏!全沒有的事!小日子康著呢!

(1998.3)■[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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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漢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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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張 耳﹒

蘑菇清湯豆腐
──────

    檸檬米醋魷魚 沾香芹
    沙鍋紅貝甜茭腌梅
  以及另外許多動聽的名字
  像吊燈下描金屏風一字排開,像乏力長句的

  宴席。此刻,誰會關心名字的漂亮
  或句式長短,當嘴作為食物吞嚥,
  節制構成唯一的惡罪?

    藕醬筍尖雞
    竹葉包飯 黃油面卷

  這就是全部?然而又有油腥揩上肥軟的手
  落淚,或向波斯地毯要求嚴正
  以殘缺的椅腳,尋找被壓抑的欲念。
  菜香無孔不入。脹紅臉:
  是你說還是我說?

  或者專心做自己的事
  讓他們為你死。
  卻已錯過出嫁的年齡。
  紙上的生活經驗寫不出一生
  這裡需要有血有肉。
    芝麻餑飩

  沒人在意你說過什麼,以及故事裡
  遙遠而模糊的市景。我們吃
  像酒杯一再幻覺狂熱的被愛,即使短暫,
  即使樓上腳步聲踩住我們正溜走的理念。
  但去預料晚宴後的時光
  將帶來比椅子更不可靠的傾斜?
  除非你真的醉了。
  光喝足了夜色,坐下去
  並不照在我們頭上,在遠處
  與我們無關的氛圍。
  很明顯,這有血有肉的
  也不是你該過的生活。

  新來的人冷傲又討好地微笑。
  他們穿雨衣,油亮
  如同披掛異種的獸皮。
  你無法與穿雨衣的手緊握,
  也許你內心站在陌生街旁期待
  友人熟悉面孔鑽出人群而陰雨綿綿。
  寧要夾生的口音

  和口水的痕跡。
  親暱感,不經過言詞,比如宴會裡
  和睦地肩並肩,仿佛一樁共同的事業
  滑向月終總結的默契。

  屋外
  仍下雨。
  所以必須有所交待,
  不是目前這場
   汁液泛白吐著蟹泡煙酒混合的桌面遊戲,
   這堆吃剩的殘局,臟了再洗。
    吹綠小碗
    釉裡紅三魚大碗
    白玉桃形水盛
    五彩魚藻盤 雲紋高足盞
    食戈金填漆豐登長方盒

  你說不過是玩票,也就那麼一生。
  有理由悶在鍋子裡樂天樂地
  一代又一代繁衍 男女。
    白玉羊頭瓜瓣杯
    紫花壽守葫蘆瓶
  潰爛不擋吃不擋喝
  聚光下,擺上空調櫃櫥陳列
  像藝妓以盛過血和肉
  以處女眼神征聘:
    祭紅蓮瓣鹵壺
    甜白番蓮葵口碗
  光彩性器的破口朝雨衣的臉
  嫵媚且對應相宜。
  辭只是辭,嘆息也不能使它們幹淨,
  你便無話可說。

  筆記本在圍觀者以外。
  寫下:
  受熱縮水。願生活有如
  腐木滋長新芽
  緩和自空白裡下沉
  又浮起鮮靈靈的方塊--
  啊!
  我的
    蘑菇清湯豆腐
  寫下:
    新香

■[目錄]


﹒Elea﹒

自 己
───

  大部分時間是吃
  從腳開始
  拿刀一片一片切下來吃
  腳吃完了 吃腿
  腿吃完了 吃軀幹
  什麼都沒有了
  嘴巴吃嘴巴

  或者是喝
  喝一種叫做情欲的酒
  喝下去臟腑就開始溶化
  臟腑化了 就溶肌肉
  肌肉化了 就溶骨頭
  什麼都沒有了
  留下一灘酒漬
  叫作情欲

  當然還會拉撒
  往往是從腦袋開始
  像擠牙膏似的
  接著是五官脖頸……
  一件件排泄
  什麼都沒有了
  只剩一個不知所措的肛門
  以及一具陰莖
  在地上扭來扭去

  其他時間用來睡覺

■[目錄]


﹒蔡雲波﹒

想 念 力 虹
───────

  冷靜街的力虹,是一幅十九世紀的油畫
  冬夜裡暗泣的小巷人影荒蕪路燈蒼白
  巨大而黑暗的房屋層層疊疊
  破敗的輪廓,深藏著悠久而宏大的主題
  一個詩人和他虎頭虎腦的女兒
  在桔紅色的燈光下寫詩和識字

  我曾經想象過一個年輕的詩歌編輯
  一個詩人在春天的花園裡
  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下,在長椅上
  獨自一個人讀著哲學書籍,有時沉思
  有時看見一個美麗的青春少女
  她從紫嫣紅的花叢中飄然升起

  而力虹煙抽得很兇,在北上的車廂裡
  力虹如明亮的瓷片,在上林湖的水中
  力虹在風衣中,躲避風沙,躲避城市
  力虹坐在水泥船頭,在家鄉的小河邊
  與妻,與梳著兩根小辯子的女兒,與一岸青山
  力虹在盔甲裡,如瘦弱的紅薯,尋找著武器

  冷靜街,是一個讓人冷靜下來的地方
  我不得不面對一個巨大而黑暗的輪廓
  面對一種命運,一份現實,一個事件的真相
  不得不在窒息的瞬間,尋找一條想象的地鐵
  想念力虹,想象被力虹修復的地鐵
  在我的心中縱橫交錯,來到你的身邊

  只有兩種武器:後現代的和後浪漫的
  只有一付盔甲:現實主義
  只有一套哲學:數鈔機下的商品經濟
  只有一匹黑馬,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烏雲
  在藝術拍買會外面的廣場上,布羅斯基的黑馬
  前蹄騰空,揚頸嘶鳴,踏上虛無

  今夜我又看見風車轉動,雖然大風刮破屋頂
  但是這一切只好交給那只看不見的手
  交給這座不斷壯大的樓群疊起的城市
  我的建議是--給所有的市長大人
  --未來的地鐵車站,請設在冷靜街
  我要在那裡等待力虹的再一次出現

(1998.1.14-31)■[目錄]


北郊鄉下的老屋
───────

  歪脖栗子樹。矮矮的石板柵欄
  大雪停止之後的一絲絲空氣
  一只麻雀驚飛的天空

  顛波在油菜花中的一片片黑瓦
  築巢的燕子和玩彈子的兒童
  窗子裡,鄰家屋頂上的十五的月亮

  北郊鄉下的老屋。母親的家園
  一張木板床和兩根長板凳組成的家
  我的散發著原木氣息的童貞時代

  我的喜悅之地,江南稻米之鄉
  綴滿麥穗般明亮的光芒
  使我的言辭生輝,心靈得到安慰

  此時此刻,我的鼻子逼近北郊
  清咧的風刮走了我的破鼻子
  也使我的心逼近了潔白的天空

  那是一個沒有煙囪沒有航線的天空
  那裡只有大鳥和夢想
  沒有金屬飛行物,也沒有戰爭的烏雲

  在我的手掌,有我北郊鄉下的老屋
  有我所有的大鳥的飛行路線
  蒙上眼睛,我側身撇開生存的壓路機

(1997.12.29)■[目錄]


宋人在公元2000年
──────────

  幸福的宋人
  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的宋人
  幸福的宋人
  在公元2000年痛苦萬分

  他不得不去求解
  阿拉伯數學家的難題
  最後一位阿拉伯數字是什麼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跟在基督徒的後面
  去尋找世界的末日

  幸福的日子已乘黃鶴去
  無始無終的世界
  進化為有始有終

  宋人在公元2000年的
  英特網上,宣布亡國
  拱手相讓半壁河山

(1998.3.11,寧波)■[目錄]


﹒詩 陽﹒

水 祭
───

  “冰川如何在家園中寂滅,我們如何認領水的廢墟。”

          ※ ※ ※

  我們如何向往失敗,如何等待河床的幹涸。
  地球如何繞過水的年輪,船如何遺忘橋的榮辱。
  珊瑚如何雕構沒有渴望的花期,白骨如何賞還我們空間的幸存。
  冰川如何在家園中寂滅,我們如何認領水的廢墟。
  是否人類都明白怎樣被岸拋棄,又是誰在彼岸的曇花裡凋謝。
  我們將如何報答水的年代,或者如何阻擋橋的放逐。

          ※ ※ ※

  風如何系在纜上,船如何依然逆時而行
  如何在靜止的瞬間越位,如何與自己重逢,又穿越自己
  我們如何在光天化日落水,如何失足逃回昨夜
  如何顛倒黑白,如何比歲月更悒鬱
  心如何失重得比肉體更快,生命如何變得比時間更短
  如何比墳塋更空,如何又比命運更加幸運

  水如何泡死發胖的種子,如何又讓我們生長,且骨瘦如柴
  我們如何把頭顱祭進水裡,祈求過去的收成
  水如何刪除我們的思想,如何掩飾看不見的腳印
  我們如何脫下自己唯一的一雙謊言,瞞天過海
  水如何玷污了我們的軀體,又如何讓我們偽裝得比寓言更美麗
  我們如何幻想天使,披著皇帝的新衣

  我們如何在執著中卑懼,如何總是在眩暈中忘記名字
  如何一旦窒息就認錯自己
  我們如何拒絕屈服,路如何彎曲,如何又回到同一條路
  橋又如何虛構同一個拱型
  我們如何在岸上擱淺,如何將風景鑿沉,如何反復無常忘恩負義
  如何在安全地帶背水一戰,如何故弄玄虛

  時間如何在時間中過期,水如何讓年輪落為圈套
  如何無休止地誘拐自己的生命
  愛情又如何拋棄愛情獨自私奔,桃花汛如何在橋下失約而至
  如何溺死已死去的記憶
  水如何失去支點,我們如何爭奪一無所有的重心
  水如何失去形體,我們又如何虛空得更加空虛

  我們如何將靈魂釣進水中發酵,頭重腳輕
  如何飲下自己,醉得人事不省
  我們如何披戴眼淚,如何跳進自己的血液
  如何在每一滴汗珠裡來回偷渡
  我們如何在彼此的處境裡走失,如何在無冰的水上步履沉重
  如何隔岸撕殺,未交手便死有余辜

  我們如何在花事之後多情地掙紮,如何將自己打扮得赤身裸體
  減去情節又如何自棄
  我們如何在降生之前蹉跎,如何將祖輩哺育得面黃肌瘦
  如何用自己的立囑再次許諾自己
  我們如何遺傳橋的性別,如何繁殖水的標本
  如何在水中重新分娩母親的身體

(於俄勒岡遠郊)■[目錄]


﹒非 楊﹒

文 字
───

  這些烏黑的鐵鏈。

  在舌尖嘩啦作響。
  在空氣之外默無聲息。
  在時間的空格,
  記錄一些不能永恆的事物。

  這些烏黑的光澤。

  從巖壁進入竹簡,進入青銅,
  進入紙張,進入書本,進入瞳孔,進入心靈的門縫。
  被聲音演繹,被筆墨歪曲,被人塗改,被火焚燒,
  人類的歷史從不間斷。只有意義
  這只孤兒沒人認領,流落門外,留連忘返。

  這些烏黑的形體。

  為思想造一副馬鞍。
  為語言打一對拐杖。
  為詩歌搭一座浮橋。
  這些黑色的螞蟻,浩盪的軍隊,
  渡河之後,再沒回來。

■[目錄]


舊 相 識
─────

  撥開窗帘,撥開一片冷清的暮色,
  你就看見了月亮,
  看見月亮這個殘舊的形容詞,
  掛在天上。這樣的傍晚,
  有的景象你無法解釋,有的心情,
  你也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譬如,想起老朋友的時候,
  天色有點兒暗,夜色有點兒涼。

  這裡的花草,比老屋後山上的白山茶還顏色,
  艷得讓你叫不出名字,讓你想起
  五百年前唐詩裡的一些詞藻,
  想起工筆洛陽牡丹花的一些細節,
  以及家鄉話裡的一些隨隨便便的
  詞語:當你想把它們說出來的時候,
  它們卻只能到達你的喉嚨--
  你不得不把它們嚥回肚子裡去,張口無言。

  三文治你已吃得慣了;
  冰凍可樂、濃縮橙汁和苦啤酒,
  你也漸漸愛喝了;
  你還習慣了喝咖啡,
  濃而且黑的咖啡,濃到讓你
  突然想起--主要是後悔--
  當初怎麼沒有記著多帶一些
  家鄉的清茶來,以備不時之需。

  有時候,你會獨自抽上一根煙,
  在煙霧中展開遙遠的想象:
  什麼時候又能跟幾位老朋友
  在一起聚一聚,吹吹牛,
  談一談詩,罵幾嘴國家領導人,
  或者說兩個下流的大笑話,
  把一張至高無上的椅子
  也笑得翻過去,再翻過來?

  有時候,一些舊相識,或者
  尚未謀面的未相識,隔著大海
  寄來幾首詩,你便一屁股坐進
  在前年春天從某個後院拍賣會上
  賤價買來的二手貨--也許三手以至
  四手貨--的破沙發裡,
  埋頭讀它一遍兩遍,再讀三遍四遍,
  然後接著讀第五遍和第六遍……

  讀過第七遍之後,你走去撥開窗帘,
  撥開一片低沉的夜色,就看見了月亮,
  看見月亮這個殘舊的形容詞、
  這位舊相識了。這樣的初夜時分,
  四周一片寂靜和冷清,這景象
  你無法解釋,這時你的心情,也只能意會,
  不能言傳。想起老朋友的時候,
  天色有點兒暗,夜色有點兒涼。

(一九九八年一月、四月)■[目錄]


﹒夢 冉﹒

天使城的雨夜
──────

  黝暗的廳,之所以是廳,因為雨聲。
  雨停止在天窗上,微藍地流去,沿著透明的窗。
  哦,我不想說它象似淚痕狼籍。
  因為窗局限,樹木在窗格裡搖動,也無聲地呼喚,
  這個我不這麼注意,因為它的舞蹈只是隨機與本能。
  雨聲刺破了睡眠造的薄膜,
  樹木的清虛之氣也在搖舞之際御風。
  我遠離文字,接近一種無聲的境界。然而我漸漸蘇醒,
  走至天窗,雨勢裡挾著一些幾乎湮滅的亮光,
  象似黑暗裡的刀刃的呻吟,停止在幾尺之遙。
  我所處之地溫暖,雨的影子覆在額頭,
  我低下頭時,斑駁新鮮的影子沿著我的黑發滑去地面。
  灰白的地毯幹得奢侈。
  如果有另一個人在這裡,他會覺得手腳酥軟,也許
  是她,或者是一個小童。
  老人離我很遠,我相信我是刻意的,
  因為老人在雨夜會嗅到死亡的氣息,
  我不能忍受年老的他,或者是她,陷於並掙紮
  於深重的距離。那距離是嶄新的,草一樣鮮綠地
  伸出泥土,窗子形同虛設。
  我寫到這裡覺得不安,就象有時擔憂已落肚的食物,
  或走至迷途。
  我出去呼吸,陽光很是明亮。
  空間才是結果。雖然也可歷數屏風,雕刻而長嘶的馬,
  踏進玻璃的豹子……
  就象水龍頭流在洗手間燈光裡的水聲,消失去的空洞水聲
  水池堅硬光滑,突破廳的暗虛,雨聲微藍
  柔軟地象曖味的回應

(1998.2.10,洛杉磯)■[目錄]


﹒馬 蘭﹒

下 雨
───

  下一場雨吧,我在他的嘴唇上
  我很彈性,你看我的手指
  彈琴的手。

  讓這位男人講話,他要到哪裡去
  我可以離開他的嘴唇
  我知道他會走得很快
  可怎麼樣才能從左心室到右心室?

  時間太小,我所看望的字體
  也瘦可見骨
  很久前我在路上,哭訴比較有力
  現在下一場雨吧,抑制我
  包庇我。

  我的衣裳放在手上,和我
  有濃霧般的距離。

(1997.4.10,紐海紋)■[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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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
                            欄目編輯:馬 蘭

﹒沈 奇﹒

拓殖、收攝與在路上
─────────
--現代漢詩的本體特征及語言轉型

                一

  一個古老的、曾經那樣輝煌而有效地命名並鎖定了古典中華民族精神空間的
詩的中國,在20世紀下半葉,最終被另一個詩的幽靈所徹底解構,離散為千沼
百湖狀的多元形態,實在是一個千年的巨變,是這個世紀之中國文化進程最為重
要的遺產。
  從白話文的發難,到現代漢詩的全面確立,現代中國的詩歌精神,經由幾代
詩人的努力,實現了歷史性的轉換:由超穩定性的、以封建中心話語為核心的古
典封閉系統,向變動不居的,以現代生存經驗為底背、且與外部世界打通同構的
多元開放系統的轉換。這一轉換,對20世紀的中國人的精神空間和審美空間,
發生了創世性的拓殖效應--在這個充滿憂患、對抗和各種危機的世紀裡,現代
漢詩已成為百年中國文化最真實的呼吸,成為百年中國人自身生命最真實的所在,
成為向來缺乏獨立人格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真實靈魂的隱秘居所,也同時成為中
西精神對話最真實的通道。在不斷消解狹隘的階級利益和狹隘的民族利益的困擾,
頑強對抗封建殘余與意識形態暴力的迫抑之艱難歷程中,現代漢詩最終以獨立的
現代精神風貌和豐滿的現代藝術品質,與世界文學接軌,與現代人類意識交匯,
成為20世紀人類文化寶庫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是一場從精神到語言的全面變革。變革的過程,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我曾由此將其分為三大板塊:第一板塊為20年代至40年代的新詩拓荒期;第
二板塊為50年代至今的台灣現代詩;第三板塊即大陸自70年代末崛起,橫貫
整個80年代,繼而深入90年代的現代漢詩大潮。如此劃分的目的在於想指出:
現代漢詩的歷史性轉換,最終是由後兩板塊共同完成與確立的,而“現代漢詩”
這一區別於以往“白話詩”、“新詩”等稱謂的新的詩學框架,也應大體框定於
後兩大板塊--所謂“現代漢詩詩學”,我想,應該是以此為出發作展開的。
  詩歌精神的轉型,是伴之詩歌語言的轉型而生的。由“五﹒四”開啟的“白
話詩”,經由全面拓荒後形成的第一板塊,主要完成了由古典話語向現代話語的
轉型,而後兩大板塊,則經由多向度的突進,深入推動了新詩更深層次的語言轉
型--
  其一,由一元中心的意識形態話語,向多元分延的生命話語的轉型;
  其二,由以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為核心的共識話語,向消解了共同想象關系
的個人話語的轉型。
  第三,由單一的、以想象世界的主觀抒情為主的抒情性話語,向分流的、以
真實世界的客觀陳述為新表現域的敘事性話語的轉型。
  前兩度轉型,導致了意識的革命和生命的重塑,第三度轉型,則直接促使新
詩表現域度的大跨度拓展和根本性變化,從而成為現代漢詩超越傳統新詩的本質
特征,也是現代漢詩詩學最值得著力研究之所在。


                二

  或“言不由衷”或“辭不達意”,脫離由啟蒙運動開啟了的新的精神空間,
無法成為新生活的組成部分而形成“語言空轉”--這是新詩向舊體詩發難的根
本動因。一方面,現代漢語已開始創造現代中國人,現代中國人的精神面貌已體
現在現代漢語中,這是必須直面的歷史現實。另一方面,經由上千年的打磨,古
典詩語已太過光滑,以致使現代人無法再自由行走,需要新的磨擦力,新詩由此
邁向了由古典詩語向現代詩語轉換的步程。這一步程的啟動,主要來自對西方浪
漫主義詩質的接種,且逐漸沿襲為一種新的“主流話語”,乃至一直深入影響到
今天,從而也逐漸打磨出新的“光滑”,出現了新的“語言空轉”--生存的問
題越是尖銳,詩人的語言越是虛脫,重新泛濫於90年代大陸詩壇的語言貴族化
傾向,使我們對由單一的抒情性話語向分流的敘事性話語的轉型之必要性與重要
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新詩顯然已形成了新的范式。這種范式是高蹈的、抒情的、翻譯性語感化的,
充滿了意象迷幻、隱喻復制、觀念結石以及精神的虛妄和人格的模糊、失去了對
存在發問、對當下發言的尖銳性,也失去了進入新人類之“文化餐桌”的可能性。
其實有別於這一“范式”的另脈詩風,早已存在於現代漢詩的進程中,其代表人
物,在台灣,是弦等詩人,在大陸,是早期的韓東和集大成者於堅,以及90
年代崛起的伊沙等。正是這一脈詩風,活用口語,再造敘事,回到日常語言的大
地並激活出生疏的力量,以富有寓言性和戲劇性的細節與經由選擇控制有度的敘
述,賦予非抒情性的自然詞序和平凡語言以全新的詩性和更廣闊的表現力,真正
抵達融語言的真實與人的真實和世界的真實為一的境界。這一轉型,不但極為有
效地拓展了現代漢語的詩性功能,也改造和豐富了現代漢詩的語境,成為現代漢
語中最為深入而堅實可信的詩性言說。
  由詩性的歌唱而轉為詩性的言說,由想象界轉而為真實界,由神轉而為人,
這是更為智慧、更需意志力而非僅憑激情與想象的寫作。這種寫作不只是找到了
一種與當代人生命質素更相適應的表層形式,同時更表達了對一種生命形式的尋
找--本色、真實、直面存在、體認普泛生命的脈息和情緒,投射出健康而富有
骨感的人格魅力--由此詩性主體發出的言說,具有更單純的力量和更高的內涵,
消解了為想象而想象的矯飾、為抒情而抒情的虛浮,同時也便拆解了想象界與真
實界、說“詩說”與說“人話”亦即可說與不可說的界限,使現代漢詩成為一個
真正廣闊而堅實的開放場。而僅就語境而言,這一語言轉型所生發的澄明/硬朗
之美,也是對抒情傳統的繁復/朦朧之美的極為重要的互補。走出這一再被復制
的隱喻系統,直接進入存在,用口語化的陳述敲擊存在的真髓,同時注意對事象
與意緒的詩性創化,以“高僧說家常話”的手法,追求文本內語境透明而文本外
彌散性的後張力。很明顯,這樣一種語境,是更契合我們這個時代且向末來開放
的,也使現代漢詩之專業的或非專業的閱讀者,有更多的信任感--在多元文化
語境下,這一信任感的確立,對現代漢詩的生存與發展,無疑是至為關鍵的。


                三

  對敘事性詩歌話語的高度評價,旨在全面確認現代漢語的本體特征,以重新
梳理其建構策略。
  誰都明白,失去想象力的現代漢詩依然是“不可想象的”。我們依然要維護
詩的高蹈性,使之避免成為公共輿論機構和大眾傳媒所造就的“消費文化”的犧
牲品,保持其“精神家園”的理想境界。與此同時,我們又必須伸出一只臂膀或
叫作垂下一只臂膀,深深插入現實的大地,作負面的承載,清除日益增生的生存
毒素和語言毒素,以讓真的生命、真的詩性在意識形態混亂和金錢擋道之中繼續
前行。
  這是從詩歌精神的角度而言。換一個角度,單從語言說起。我們知道,進入
90年代之後,一直在整個現代文學的進程中,起著啟動與前導作用的現代漢詩,

已逐漸失去往日的影響力而變得孤弱沉寂起來。盡管從現代漢詩詩運而言,這是
一個必要的間歇,由放任的拓殖到自律的收攝的間歇,是成熟起來的表現。但由
此也激發了詩學界的思考。不少學者便首先落視於對語言的檢視,提出諸如“重
新認識傳統”、“母語的純潔性”、“文本失范”等等問題。
  這裡首先需要確認的是:現代漢語是否就是我們的母語?如果是,那麼在用
此母語思維和寫作時,不斷提出對傳統消解的警惕是否有意義?在伽默爾看來,
傳統具有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個向度,是流動於過去、現在和未來整個時間性的
一種過程。傳統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而非只是過去時的,更沒有一個可持之不
變的恆定內核。實際上,百年文化變遷已形成了我們無法抽身他去的語言處境,
我們再也無法握住那只“唐代的手”(柏樺《懸崖》詩句),也只能站在現代漢
語的土地上發言。誠然,現代文化的變遷,使我們猛然間失去了古典中國的“家
園”,從此踏上不歸路的、永遠在路上的行程,但這是我們必須認領的歷史境遇,
我們只能就此前行,不再作“回家”的夢。顯然,“在路上”的寫作與“在家中”
的寫作有著本質的不同,原因是,“在路上”的生命狀態對藝術的呼求和“在家
中”的生命狀態對藝術的呼求是不一樣的。“在家中”的寫作,無論是出世的還
是入世的,是“仙風道骨”還是“代聖立言”(“聖”與“家/國”同構,“言”
即“志”),都有一個較穩定而可通約的文化背影作憑籍,因而其言說是具有公
約性和可規范性的,寫作者也在有意與無意間追求這種公約和規范。“在路上”
的寫作,則完全返回自身,返回當下的個在生命體驗,且因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
性和變動性,無法再有“規范”可言,寫作者也不再顧及這種“規范”,亦即寫
作本身也成了一種處於變動不居的、“在路上”的狀態。
  實則經過多年的紛爭,大家都已開始認識到,詩的發展動力來自生存本身,
而非某種傳統,而語言在使用中必然要不斷突破原有系統,突破語言規律而不致
被凍結,使語言在藝術的直覺中不斷自我超越,這正是詩的本質所在。由此我想
到處,有如長期糾纏於諸如傳統與現代等所謂“基本問題”(實際已成“不良問
題”)不如回過頭來,體認現代漢詩就是“在路上”的這一最根本的本體特征,
潛心於對這一特征之內部語言機制變化的勘察,大概是現代漢詩詩學最可著力而
有所作為之處。
  以此去看上述兩脈詩風的語言走向,自會有新的領悟。幾十年的實踐已表明,
高蹈之作,總難避免重蹈語言貴族化的傾向,這已成積弊。要說現代漢語入詩,
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就是因移植而形成的翻譯語感的作怪,以及由此生成的語
境的隔膜感。許多詩人寫的詩,完全是西方詩歌的中國式“高仿”,恐怕翻譯成
英語比漢語還漂亮。而當語言復雜和隔膜到人疲憊不堪的時候,人們自會感到厭
倦而失去審美興趣。其實所有那些人類智慧的大師,都是口語化表達的奇才,而
能在尋常生活中抓住生命要義的人,才是真正得詩之真諦的詩人,也才是真正有
能力對存在發問、對當下發言的強者詩人。這種強者詩人之強,在於其語言獨立,
且是獨立的活話語,能更直接靈動地反應不斷變化的時代語境與精神實質,同時
也從根本上得以消解因“語言殖民”所導致的從語勢到語義的互文性和復制感,
富有原創性地、鮮活而生動地言說我們自己的現代處境。應該說,所謂現代漢詩
之跨世紀的深入發展,也才由此落在了實處。


                四

  新詩八十年,三大板塊,三次崛起,都是以精神拓殖為主導的--啟蒙思潮
之於“五﹒四”白話詩;文化放逐所致的文化鄉愁之於台灣現代詩;人的復歸與
生命意識之於大陸新詩潮--可以說,我們經歷了一個極言精神而疏於藝術收攝
的過渡時代。隨著三度語言轉型的完成,隨著“運動情緒”和“角色意識”的逐
步消解,隨著富有專業風度之終身寫作姿態的出現,我認為,這一漫長的過渡應
該結束了。
  有傾心於拓殖的時代,便該有潛心於精耕細作的時代。詩是語言的藝術,精
神的拓殖最終要經由藝術的收攝來予以體現、完成。一個從未學過書法的詩人是
否能成為書法家?同理,一位從未深入過詩歌寫作的哲學家是否可以成為詩人?
這是不言而喻的。依然普遍存在的“辭不達意”或“言不由衷”,有主體人格的
問題,更有藝術質素的問題。實際上,隨著意識形態的中心坍塌,現代漢語的詩
性想象與詩性言說空間,是空前的擴展了,其精神性資源也更加豐厚了。它給當
代詩人提供了一個極為難得的歷史際遇,遺憾的是,我們大部分的詩人,卻在這
時猝然間老去!
  僅憑精神驅動造就的是大批熱愛寫詩的人,以及幾個“登高一呼”式的“風
雲人物”。只有那些潛沉於詩歌藝術,且具有整合能力的詩人,才會成為真正優
秀的、跨時代的詩人。
  “收攝”的命題由此提出--
  對於依然“在路上”的現代漢詩,收攝不是鎖定,不是整合為一統的所謂“
經典范式”,現代漢詩必須以內部的多元互動來保持活力,在開放狀態下實現其
豐富性,收攝是指在每一向度的精神拓殖中,找到更契合這一精神向度的言說方
式--各自飽滿的方式;麥子的飽滿和水稻的飽滿,而非只種一種莊稼。同時注
意讓各種潛在的新的藝術質素,得以充分滋生,最終進入自然的自律。
  對於在“對抗”消解之後,處於嚴重失語狀態的現代漢詩詩學,收攝則是一
個全新的開啟。我們多年來已習慣於以前導性的姿態發言,失於對詩學本體的深
入,包括技術層面的研究,陷入大話的自我纏繞和脫離現場的理論空轉。實際上,
當現代漢詩已呈現為一種有邊緣而無中心的集合,一種彌散性的擴張狀態時,我
們有許多十分具體的工作可做。譬如--
  A.深入文本的“技術性”分析:是否說出了新的東西,亦即對一個新的
精神空間予以了詩性的命名?是否同時給出了新的說法,亦即命名的原始性?
其言與其思其道之間是否達到了和諧貫通,亦即說出的與想說的之間有著怎樣
的落差?
  B.深入詩人本體的“狀態性”分析:什麼樣的狀態?是復制性的還是
超越性的?是專業性的還是非專業性的?是否具有人格的獨立性和語言的獨
立性?
  C.就語言而言:用西方時間性/知性的語言邏輯接種於空間性/感性的
漢字母語,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裂變?這裂變與我們的精神進程有何契合或悖謬?
現代漢詩經由三次語言轉型後,出現了怎樣的藝術差異?有無整合的可能?怎
樣的可能?
  D.就詩與非詩而言:規定什麼是詩,肯定是錯誤的思路,但指認什麼不
是詩,是否是當代詩學應該考慮的問題?只能這樣才算好詩與無論怎樣都可以
寫出好詩之間,是否該有個可通約的過渡帶?怎樣的通約?
  E.就編選科學而言(這是問題最多也最混亂的領域):是否能在每一種“
主義”和路向范疇裡,把原創性的作品留下,把投影和復制性的作品剔除掉,再
研究其原創的份額和程度,一些有關詩歌本質的問題可能會由此清楚一些。這是
編選的歷史任務,不能再攪在一起亂編下去--把麥子的優良品種挑出來,也把
稻子的優良品種挑出來,然後重新播種。
  鑒於本文的重心所在及篇幅所限,以上僅作問題提出,不再展述。而我最終
想說的是:我們無法脫離當下現代漢詩已具的現實廣原,去建構他在的什麼詩學
體系。打破線性的文學史觀,以更為開放的視野,反思“精神拓殖”、著眼“藝
術收攝”、體認“在路上狀態”,真正進入一個科學工作的時代--在這個時代
裡,我們知道我們只能做什麼和只能怎樣做,從而在一種更為嚴謹的自律中,去
求得更大的自由與成就。

(1997,酷夏於西安。)■[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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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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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林 宇﹒

世紀末的蜘蛛之舞〔連載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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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胡寬隨想

  他猶如一只飛旋的蜘蛛,在萬物的神經末上拉線結網,繪制出一幅人類靈魂
之海的詩歌版圖。生命之舟的殘骸,在經緯的交叉點上,幻化出如此眾多悅性愉
情的星宿。
  他的詩是野性蠻荒的,借助真情攀登上文明的高峰。
  他的詩是殘忍的,憑借實感捕殺著沉浮的美艷。
  他的詩是黑色的,依靠純粹埋葬了糜麗的雜蕪。
  他的詩是絕望的,利用極端的想像撬開死滅的理念。
  他的詩的結構是崩潰的,通過熔化的姿態重新聚合萬象的本真。
  把詩寫到這麼一種大法的境界,已全然不是依靠什麼現代詩的技巧--那一
套套精良、先進、受過“新”批評之父檢驗的搬手,已經無力裝卸這只奇異的蜘
蛛。從古典教義中脫胎換骨的現代詩遊戲規則,隨著風格的演化成熟,已跨過青
春的門檻,萌發出幾許腐味,而食腐則是禿鷲的行為藝術和鴉群對殘局的最後一
次掃盪,與胡寬這種敲打著語言的胯骨,按個性的節拍,在冰冷的藝術之路上無
所顧忌地行走的詩人無緣無份。對這些狂狷之徒,任何善心的勸戒和路標都是耳
旁風,過眼雲。他們自覺地置身於祭壇之上,為人類的文化追求極致,舉行了殉
道的儀式。這並非理想主義說教的復燃之灰,而是幻滅之幻滅的一首掙紮的狂想
曲。
  胡寬的悲劇是他有幸充當了一個演奏者,而且站在前列,而且在群像之中注
定要擺出倒下的姿式,來完成宿命。

  多年的文學活動中,他從來不及對潮流、派別動心。因為潮流的魅力在於形
成新時尚。為了呵護,伺候新時尚,就既要踐踏舊時尚,又要狙擊新新時尚,還
要操心碰壁之後返朴歸真的操作,這是比較麻煩的。作家、藝術家、詩人會為此
消耗並淪為奴隸和槍手,這也是一種悲劇,而有時“悲劇不是別的,不過是吹捧
的藝術而已……”。無論是詩壇拒絕了胡寬,還是胡寬拒絕了詩壇,我都感到一
點點慶幸,因為在這種拒絕中,他榮膺了獨創。
  當然給這個奇異的詩人定位,是讀者和批評家的事兒,但我這個遠離詩壇的
人,還是忍不住手痒,想糊幾頂帽子送給我的亡魂朋友,盡管他從不願戴帽子,
那怕置身於他的天敵--嚴冬的鐵臂之中。

  冬天的胡寬猶如一只名貴,但失去照料的貓。臟乎乎的口罩上琥珀色的眼珠
閃爍著渴求,眉頭緊皺,頭發蓬亂,艱難地喘噓著,但稍有鬆馳,就向冬天示威
似地挽起袖子,露出細長的象女人一樣白淨的胳膊。
  口罩成了他在冬天的一個標志。他厭惡寒冷,懼怕寒冷,雨雪交加的寒流是
他生命的殺手。每當寒冷來臨,他總是要犯幾場病,有時甚至出現危相,但他從
不氣餒,總能化險為夷。打上一針氨茶鹼,又精神抖擻地回到家。一進門,第一
句話總是問:“有電話沒有?”但他常常失望,一些老友已成稀客。一些他認為
神聖的事情,恰被人利用淪為欺騙的籌碼。各種事物的貶值和升值猶如萬花筒般
旋轉,比他想像的還要復雜,還要寒冷。
  蒼白的太陽之舌舔著荒廢的生命意象。胡寬先生象一只不甘心冬眠的土撥鼠,
躲在洞穴裡,磨礪著幻覺和詩情。
  靠著忽冷忽熱的暖氣,拉上窗帘,在黑暗中削鉛筆。急促的金屬和軟本的撞
擊聲裡,奇思異想之門敞開了,他走進親切、熟悉的魔域和萬物密談。他又變成
那只蜘蛛,呷一口威士忌,舒展彎折的長足,釀好了粘液,準備飛旋。
  飛旋,使他暫時忘卻困難的呼吸,僵冷的身體逐漸暖和起來;飛旋,使他感
到脖子上的絞索鬆弛了許多,他在飛旋中成了快樂的蜘蛛王子,心中沉澱的陰影
象霓裳一樣飄拂。
  在寒冷和病痛的假面舞會上,他異常清醒地洞察到生命,因孤獨而顫栗的景
象,人性在扭曲的狐步中一再發生著畸變。他咬緊嘴唇咆哮著,縮成一團沸騰著。
旋舞中他不是什麼詩人了,是一座爆發著黑色悟性的火山,是一個靈智灌頂的怪
物。他對寒流的恐懼中又夾雜著對寒冷腆而風騷的期待。與寒冷搏鬥,他感到
生命的艱苦;與寒冷交歡,他產下了華彩樂章--勾魂的生命挽歌《雪花飄舞》;
哀慟的愛情挽歌《黑屋》;睿智的夢想挽歌《受虐者》……。他站在都市荒原的
盡頭,迎著寒冷的白夜,盡情盡性地彈奏一曲曲黑色旋律。
  他未被名利的火山溢出的硫磺氣體熏得神志糜爛;也不曾被窮愁艷慕誘拐到
星級賓館去賣笑;更沒有被潮流的幻雨淋成落湯雞,把自行車夾在出租車的後箱
蓋裡,又心痛地瞟著計價器。
  他桀驁不馴地站在荊冠、衣砵、時尚的彼岸,一邊拉弓射箭,一邊嚷嚷著我
就是土撥鼠;就是閹人;就是發燙的豬排;就是飄舞的雪花;就是受虐者;就是
東方奇觀、開山鼻祖;就是無法改變的徒勞的KUAN。

  這場短暫的心路歷程,真是一場徒勞的奔波嗎?他也曾幻想過用詩作來和現
實簽約,收割一點人們的注視和奉承。但他一旦走進那個狂歌艷舞的劇場,未及
就座,胸口就湧出一種厭惡。只好戴上廉價,但款式還不錯的墨鏡,穿著那件很
能勾勒他的靈氣的藍條紋舊西裝,提上過時的黃尼龍公文包,裡邊永遠裝著詩歌、
鉛筆、小刀、橡皮、咖啡色塑料皮的,有點破爛的電話簿,蹬上與朋友交換的,
尺碼有點大的澳大利亞旅遊鞋,鑽進那西去的“金屬殼子/在山巒與河流,洞穴
與洞穴之間滑動喘息/被黑夜咀嚼得支離破碎……”,體會“從未冷卻過的肆意
彌漫的殘留情欲”。
  旅行是他逃避沉悶的雜耍。生活中他總是變幻著各種角色,一登上列車,他
就成了一個動物學家,在一排排陌生、可笑、卑俗的面孔中,揮動他的網籃,捕
捉斑斕的蝴蝶。有的放進詩裡,有的放進故事裡,有的放進小說和寓言裡,也有
的永遠沉睡在心底。
  重慶之行,撫摸了出生地的霧靄,吃了正宗火鍋,觀賞了霧都妖繞的女郎,
寫下代神而言的長卷《受虐者》。他興奮疲憊,揣著詩稿跑到寶雞,讓一些畫畫
的朋友先睹為快。回來後,他說他們說“過去你大師一步之遙,但這一步是千裡、
萬裡,現在你已然是一位大師了……”這是奉承,還是祝福?或者是一點兒對詩
人憔悴的安撫?但也完全可能是世紀末的一個斷言。
  這次奔赴衢州的絕命之旅,是否已經有了新的創意?永遠不得而知。僅僅知
道他準備寫一部有關他自己和朋友和情侶的長篇小說。他自信地說不定會比《挪
威的森林》差。提起他腦海裡這部小說的幻影,他就象個陽光波濤中睨到鯨影的
獵手,舉叉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神秘的蛛網永遠彌散在叢林中了--那中國的“
挪威森林”。
  他留下的幾個中短篇小說和電影劇本,構思和語言充滿了他的詩歌的風韻。
而他的詩篇裡散文的質地一目了然,有的幹脆就是詩體小說。他無論扮演什麼角
色都脫不了閑雲野鶴的本性,酷愛自由,無拘無束。喜愛廣闊的原野,懼怕壁壘,
這是他的優勢,也是弱點。他飼養著放縱的馬群體,但缺少收束的挽索,這使他
的有些作品在豪盪中欠缺一點兒凝煉。

  他天然是卡夫卡式種子生長的沃土。短促的一生就是一部長篇《變形記》。
在代表作之一的《土撥鼠》中,他辛辣之極的語言體系,連鎖想像,咄咄逼人的
嘲諷,將土撥鼠做為人類的象征符號,對人類偉大而卑劣的行為;燦爛而陰暗的
心理;機智而愚蠢的思想;壯麗而瑣碎的生活;莊嚴而荒誕的追求;美妙而悲慘
的處境;嚴密而相悖的邏輯;庸碌而險惡的命運……,寫了一部氣勢磅礡的寓言
化史詩。
  這部撼世之作恢宏而荒誕,夸張逼真,變化奇詭,縱橫自如。詩人與土撥鼠
忽而融為一體,忽而對峙角鬥,旁白與對話交織,產生強大的戲劇性電磁波。使
讀者在炫目的閱讀中,透視、檢索了人與生存的種種缺陷,種種悲哀,種種滑稽,
種種可恥……,“人”雖然被剝得體無完膚,卻產生一種踐踏靈魂廢墟,掠奪生
命本真的快感。
  這樣的詩歌才是現代意義的詩歌,才能逃避被一次性消費的文化垃圾埋葬的
厄運;這樣的詩歌才有可能比詩人活得更長,比時代活得更長。它已經沒有什麼
優美、浪漫可言;已經沒有什麼慈悲、拯世可言;已經沒有什麼消遣、熨帖可言;
已經沒有什麼朦朧、精致可言……,甚至完全沒有什麼詩人的腔調、姿態、面孔
可言,象一位膽大妄為的外科大夫,把被“太陽漆得黑黝黝的戈壁灘”,做為手
術室,對人性的陰暗做一次徹底的解剖。
  這類寓言體的詩歌,是他詩作中的一大類型。他有時幹脆用寓言咀嚼詩體,
只保留詩歌的滋味和芳香。放浪形骸的寓言,躺在護士懷裡,接受詩歌形式的護
理。既然是個傷勢嚴重的士兵,難免不用自己的野性、硝煙、血污冒犯詩歌的聖
潔。有時甚至酩酊大醉對詩歌拳打腳踢,但護士的一劑“氨茶鹼”,又使它馴服
地淹沒在詩歌的懷抱裡,顯示出現代詩歌形式的單純。
  無論篇幅和類型,他寫詩都堅守著一個信念:無所顧忌地表達自我獨特、真
實的生命體驗。追求消魂溶魄的大藝術效果,摒棄小趣;追求殘忍的詩意,不把
玩溫情。胡寬,這位至性、至情、至靈的詩人,在燃燒的過程中,轟轟烈烈噴射
出自瀆和瀆神的光燄,拋撒了受虐與施虐的灰燼。在詩歌藝術的領地,他絲毫沒
有犬馬的奴顏和媚骨;沒有流派和時尚的通病。
  越是獨特的,越是自然的。在這一點上,他的表演相當精彩。

  相當精彩伴隨著相當孤獨。他寫著、寫著,發覺走入“絕境”。無處發表,
無人閱讀,連最好的朋友都在忙著賣文為生,對他桌上的手稿信手翻翻就聊開了
別的。“詩人”好象成了“廢物”的別名。畫家可以賣畫,甚至標出讓人瞠目結
舌的價格;村婦的剪紙傾倒了洋人;雕塑家搜索著一切公共場所的空地,想方設
法與城建部門拉上關系,以便擺上一個東方維娜斯,象泥土一樣朴實,裸露著健
壯的軀體;小說家變成影視圈的設計師,研究大眾的視覺走向,在大眾視覺的疲
勞與興奮的縫隙,不失時機地繡上一朵黑玫瑰、紅玫瑰……
  一切都匍匐在金幣的齒輪下,人們“眼睛在陽光中半閉著/雙腳不管怎樣也
要行走/只要有點蠅頭小利在勾引/人象草一般荏弱而貪婪……”他不一定喜歡
佩斯的詩,但讚同佩斯的說法。“發現需要並滿足”,這個猶太人的發財之道,
被國民全盤接受。大眾娛樂的需要,享受的需要,揮霍的需要,打發世紀末情緒
的需要和低級趣味以及發思古之幽情的需要,被社會學家,被商人,被文人,被
玩家一一發現,一一滿足,但詩人只發現了絕望。盡管1995年瑞典國王把諾
貝爾文學獎授予詩人,但瑞典國王對我國國民來說,只是一個鑲嵌在北半球的童
話。
  胡寬在1995年3月寫下《同呼吸,共命運》,他第一次低下高貴的頭顱,
悲哀地承認,“在諸多方面,在生活的舞台上/我是一個失敗者,一個蹩足的賣
藝人/(通常採取逃避的策略)/例如擺弄植物、培育情感、彌補靈魂的缺陷等
/幹起來也常常勞而無功/並很難掩飾自己的真實面孔……”。胡寬通過心中那
只“振翅欲飛的孔雀”與現實的對話失敗了,而且無路可逃,他放棄了用詩獲得
光榮與夢想的奢望。他沮喪地窩在破沙發裡,真的成了局外人。他讀的書都是燦
爛、飄渺的文字;吃的是地攤上不潔食品;穿著泊來的西裝;聽著與他同病相憐
的鄧麗君的歌唱,用經常卡帶的舊錄音機;寫的都是幽靈的夢囈。“淪落”、“
潦倒”、“落魄”……一類病菌一樣的詞匯,鬼祟地爬上他那顆天之驕子的心,
咬傷了他的自尊。
  再向別人介紹他是詩人時,他的眼睛裡已經沒有光輝,似乎這是在叫他的綽
號。他有點象中年人了,低頭沉思的時候,有了雙下巴。菲利浦須刀很久沒用了
威士忌早已瓶底朝天扔在桌子底下,和一雙舊皮鞋,一團揉皺的稿紙,一個小鉛
筆頭放在一起。
  1995年4月他寫下《留給3月28日的箴言》,再次流露出憂傷。我們
可愛的蜘蛛先生沒有飛旋,而是在寧靜地爬行,“那時/我象蝌蚪一樣年輕/鳥
兒般的自由/想象/天堂的模式和/營造天堂/盡心竭力地貢獻/年華青春/使
其日臻完善……/但因此也錯過很多幸福和機會/時至今日/仍留一堆龐雜的事
務/堆積著/我已衰弱凋零/形同廢人/慢慢地咀嚼/懊悔……”,但是“剎那
間/他胸中有數充溢著/異常優美的/希冀/可以重新開始嗎?是的……”。他
不甘沉淪,又產生了類似橡樹對太陽的欲望。
  他還要寫。寫的是他的生存方式,是喜怒哀樂的淵源。只是把寫詩轉變成一
種純粹的隱私活動。就象在和一個情婦秘密地交歡,互相折磨,躲開所有人的眼
睛,避而不談這件事情,再奢望有一場公開的婚禮盛大而嘩眾。他把欲望--有
關詩和世俗之間的曖昧關系--青春的廢墟--渾噩之中的期待、妄想、沖動,
對生命的葬送過程,全清掃了一下,全部撕碎了,從小屋的窗口,從火車的窗口,
從急診室的窗口,從心靈的窗口拋洒出去,變成“花的精靈/浪的眼珠/千萬簇
神燄,億萬顆鬼火/翻騰燃燒/在遼闊的海空中化為灰燼”。
  他真正踏上自由之路了,連“不堪支撐絕望和等待”的削瘦的軀殼也拘束不
了他那艷麗、明媚的雪花之舞,蜘蛛之舞。這回真的要象蝌蚪一樣年輕,鳥兒一
樣自由,要趕去參加天堂的營造了……,他要給天堂的窗櫺懸掛奇異的蛛網。
  1995年6月寫下短詩《旅途中的妙曼境遇》梳理了一下對旅行的回味。
九月我們同行飛抵南海,他快樂而憂鬱,為和大海短暫地會唔,也為大風降溫的
棲息地。回到家病倒。抱病揮就近七百行的《受虐者》,三上寶雞,安排好了奔
赴衢州的絕命之旅,但他絕不知曉,終點的門外是萬丈懸崖。

  行前,我們還在一家小酒館喝了酒。小酒館窗外異常喧鬧的布匹市場剛剛停
歇,浙江的布販子們正把五顏六色的布匹從竹桿上卷下來。沿街擺放的花花綠綠
的毛線,也被塞進紙箱。他們象越劇中的婢女一樣嫵媚的妻子正在忙著數鈔票。
她們怎麼會想到,她們身後櫥窗裡的詩人,明晨就要啟程,去她們的故鄉……。
  喝酒、談話時,他情不自禁地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挽起袖子,難道他已看
見死神的影子,準備決鬥?他深情地回顧了友誼,我想笑他怎麼象個兒女情長的
女孩子?
  夜晚在樓梯口分手時,他的手冷冷的、幹幹的,那種感覺至今還在我手上停
留。燈光下,他顯得悒鬱,被什麼誘惑著想早點走,又被什麼留戀著想再待一會
兒,終於揮手而別。望著樓梯上他微微駝背,快速下樓的身影,心中突然湧出一
陣酸楚,沒有想到這就是冥冥之中,已經開場的訣別帶來的滋味,只當對孑然一
身有所擔憂。
  三天之後,終於等來有關他的電話,竟是噩耗。
  一路寒流,一路高燒,輾轉奔波到達衢州,在他朋友的房子裡只待了幾分鐘,
還未及掏出饋贈的詩歌,就趕往醫院,還能和醫生幽默,說:“沒有結婚是因為
和姑娘接吻會窒息……”他硬撐著,意志遮掩了絕望的景象,造成錯覺。發病的
程度也遠沒有在西安時嚴重,輸著液,聊著天,怎麼就休克了,昏迷了,房顫了
……?
  朋友們乘飛機,坐火車趕到他身邊。他怕孤獨,他不可一日無友,已經幾天
了一個人躺在江風肆虐的衢州。他從沒有這麼衣著整潔,但悒鬱寡歡地沉睡著。
他是那種寧可把自己打扮地醜一點兒、臟一點兒、滑稽一點兒的人,對這種裝束
和姿式不太習慣。他須臾不可離開的噴霧器扔在過時的公文包裡,公文包裝在藍
色的旅行袋裡,大小剛好裝他的骨灰盒。後來旅行袋一直掛在他哥哥的脖子上,
去了杭州,去了上海,回了西安。
  他被火燄吞沒了。猛烈的火燄,使這藏藍西裝包裹的冰冷的灰燼重新熾熱起
來。再也沒有寒冷了,再也不用戴口罩和挽袖子了。最後的清掃竟如此熱烈灼人
……
  那高高的煙囪,很象他放大無數倍的噴霧器,將殘留藥液全部噴在藍天上--
他的煙靄澄澈,飄渺,從南方飄回北方。太陽熾亮、麗燦、為詩人的靈魂引路。
  朋友們聚在一起,接他、守他、送他,為他做了一場漫長的“彌撒”,小心
翼翼地演奏著多聲部的安魂曲,不敢出現一個錯誤的音節。
  “斯丹達爾曾把小說比作大路上的一面鏡子,照出過往的車馬人群;雨果曾
把戲劇比作一面濃縮的鏡子,化微光為光明,化光明為火燄”。請允許把他的死
也比作一面鏡子,遺憾的是映出了時代人文精神的癱瘓。他的死又象一次謝幕,
當人們湧出劇場,回到各自的車廂,有的人會從霓虹燈裡重新打量自己,用那雙
貓一樣的琥珀色的眼睛。他的死還象一次日食,使人們終於有可能觀測到幾乎和
太陽同一方向的恆星的光線,當它與太陽摩肩而過時,被強大的時空曲率彎折……
  他的死更象他的《雪花飄舞》:
  浩劫之後
  纖小卑微的你卻生活得恬淡
  處子般的寧馨,
  腳步踉蹌,但朝氣蓬勃。
  嘴角竟露出一絲溫煦的
  笑靨。

  雪花飄舞
  ……
  掩埋了一切光榮、理想和罪惡。
  飄舞的雪花
  落在了生與死的界石碑上,
  落在了一切應該落和不應該落的地方。

(一九九五年底於西安)■[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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