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2期﹒總第36期
1998年2月1日出版
【新漢詩】
﹒祥 子﹒ 有桔子的老人
﹒非 楊﹒ 早 晨
﹒J H﹒ 黑 鳥
﹒夢 冉﹒ 梅 妻 鶴 子
﹒魯 鳴﹒ 忘 記 黑 暗
﹒雪 陽﹒ 你是否已經醒來
【河床】
﹒項 勇﹒ 走 吧
﹒默 默﹒ 在爺爺的大金牙照耀下
【潮聲】
﹒鐘 鳴﹒ 徒步者箴言〔連載之五,完〕
【如是我聞】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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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漢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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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祥 子﹒

有桔子的老人
──────

  一個人快死了
  這事在預料之中
  他已有多年未曾出門
  晚輩們從外地趕來
  拖兒帶女上樓
  我聽見房板嘰嘰地響
  在床上盤算日子
  我們素不相識
  老人和我
  從來不說一句話
  他也許囤積了些東西
  在他慎微的一生中
  一些碎屑顫落在我的帳頂
  這兩夜小鬼們哭個不停
  下午我看見他們開窗
  紫色的絨布差點脆斷
  那麼這事也終於過去了
  可以睡個好覺
  我正是這樣想著
  他卻從窗下鑽出頭來
  嘴裡抿著瓣桔子
  手裡抓著一瓣
  伸出的下巴上淌著橙色的汁液
  擠在發霉的花砵之間
  像只敲癟的臉盆
  扒著窗台張望
  問我要不要桔子
  這滿臉褐斑的混蛋
  沒有一顆牙齒
  沒和我講過一句話
  他快死了
  卻有很多桔子
  就這樣毀了我一生

(1997.9)■[目錄]


﹒非 楊﹒

早 晨
───

  一夜大雨也不能沖刷這座城市。
  人們刷白牙齒,出來呼吸街道兩旁的新鮮廢氣。
  街道中央是一條馬路,政府專門劃出來給汽車奔馳。
  汽車,主要依靠爬行和排放氣體得以生存。

  展開晨跑的人們也展開清潔的工作,
  他們展開肺葉要把氣流過濾得幹淨一些。
  還有什麼空氣清潔器,能比他們的肺腑,更加功能齊全而又設計優美?
  還有什麼能源,能比他們的健康,更加分文不需就能消費殆盡?

  況且,他們有豐富的健康。
  和廣大市民一樣,和你我一樣,
  這群晨跑的人們,也衷心希望
  我們的城市能夠呼吸順暢,不感冒,健康長壽。

  總之,把牙齒刷得雪白的人們紛紛出來,
  穿上汽車,或者

  穿上從動物身上剝下來的皮毛,迎接早晨。
  早晨,街道兩旁的廢氣新鮮出爐,免費供應。

(1998.1)■[目錄]


﹒J H﹒

黑 鳥
───

  我開始走動
  大霧的天 一只
  黑鳥
  飛過麥田
  在山腰的樹上
  停住
  樹在
  這個院子裡
  樹不在
  這個院子裡

  我在池塘邊走過
  清晨之魚 從水面
  潛入水下
  魚的骨頭 在桌子上
  象一個字
  一動 不動

  這個字 變成
  我給我的
  遺產
  它在地上挖一個坑
  造一個墳
  從中取出一根
  沾著泥土的骨頭
  我的
  骨頭
  我行走
  我的祖先和子孫們行走
  這根骨頭一動不動
  如同
  黑鳥

(1996.8.30)■[目錄]


﹒夢 冉﹒

梅 妻 鶴 子
───────

  不能停的夜是鶴
  滑翔在梅花將凍
 

  寒室與月亮相約
  迷戀肉香,嘆息天空若井

  或以書頁翻飛的情緒
  遊離地,吹去庭院裡的葉

  南方眾多的湖泊
  燦爛,非凡,接近結束
  開始一如既往
  不忍相忘

  去,去的地方
  從不提起寂靜的耳朵
  能聽見靈魂

(1996.12,舊金山遠郊)■[目錄]


﹒魯 鳴﹒

忘 記 黑 暗
───────

  這已經是第三次
  我披衣而起
  目睹自己的面孔
  在燈影下成為石碑
  那場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終於在身上落根
  我懷念風雪中的情景
  不想為自己的夜間命名
  這本來是很痛苦的疾病
  全部過程是沉默無語
  我的精靈讓我付出代價
  逃避哲學的語言

  許多不和睦的物體相撞
  發出自然和不自然的聲音
  我在靜靜的冬季裡
  傾聽
  西南方向的精神手淫
  仍然是穿越世紀的自慰
  我為之感動
  用自己的一片真誠
  為傳達原則而獨立經營
  我開始忘記黑暗
  在所有的光線中
  停止睡眠

■[目錄]


﹒雪 陽﹒

你是否已經醒來
───────

  風在森林裡;水在大海裡
  星星在無法分割的天空裡
  一切依然完美
  但都無緣無故

  對照鏡子畫自畫像
  自己。是唯一的既成事實
  其次是世界
  你的肩膀上粘著一方天空

  天空下是想像的果園
  孤獨的漿果
  如果不能憑想像獲得
  你也不再是盜竊的罪人
  人是世界的一角
  如果你知道如何遍滿
  你自己就是世界

  頭部 沒有對手的鏡子
  謊言與邪說的戰爭
  往往謊言得勝
  一種骨瘦如柴的快感
  難以用同樣的方式再次完成

  一種相似。是你和你的孩子
  另一種相似。是故國
    和隔壁無人的空房子
  在夜間傳出時斷時續的寂靜

  你唯一可做的事
  也許是寫。一篇很長的詩
  很大的天空;很久的悲痛
  因為在冬天的果園裡
  你看不清趕路的蘋果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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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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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京不特

﹒項 勇﹒

走 吧
───

叭達叭達地走

 “走吧!”

  羅梭說完這句話後仍坐在那裡。他目光遲疑地望了望門外的空氣,感到該走
了,後背就慢慢離開深朱色的高背木椅,搖晃著站起來,往外走。

  我們也跟著後背離開木椅,搖晃著站起來,往外走。沒有走出幾步,太陽的
光芒紮破了我們水袋子似的身體,渾身開始冒汗。我不自覺地扭頭往回望,看見
了黑底紅字的“食為天飯莊”招牌--很破的一家小酒館,但裡面有空調。

  我們剛才在那家小酒館進了食,喝了許多啤酒,接著又坐了老半天,覺得該
走了,然後出現在正午的大街上,迎面碰不上一個人。

  羅梭叭達叭達地走在前面,肩頭一晃一晃,拖鞋拉出懶散的節奏,飄盪在正
午灼熱的空氣裡。

  我們跟在他後面,懨懨地走著,拖鞋也奏出叭達叭達的節奏。我們的節奏與
羅梭的節奏形成遠近呼應的效果。

  此時汗開始在重力作用下沿著皮膚爬行。眉毛像兩道堤攔住了從額頭流下來
的汗,但還是有汗流到了眼睛裡,使眼睛酸脹難忍。我停下來用餐巾紙拭額角和
眼眶邊的汗。
  “你哭了?”
  這時我聽見羅梭在問我。
  不……不,我為什麼要哭?

  我將揉成一團的餐巾紙夾在拇指和中指間狠狠地彈出去,繼續叭達叭達地走。

  羅梭雙手掀起T恤衫的前擺扇動著,他停下來等我們。他的黑色T恤衫在陽
光下顯得陳舊不堪,像一張經雨水多次淋過的黑傘布。他比我們流出了更多的汗。
  我們是指兩個人:我和小黑。

  羅梭等我們快跟上他時,仰頭望了一眼白白的太陽,沒有說話,又叭達叭達
地走著。
  我們有些支持不住,慢慢向一團樹蔭靠攏。

  我和小黑走在樹蔭下,感到好受多了。小黑想喊羅梭到樹蔭裡走,我沒有讓
他這麼做。

  沒有什麼樹蔭,幾棵春天剛插上的樹樁,吐出了幾片花稀稀的葉兒,在陽光
下艱難度日。

  我走在樹蔭下,不禁浮想連翩,不覺得那麼熱了。我們和羅梭的距離變遠了。

  羅梭突然停下來,他站在正午的陽光下,臉部呈現出奇怪的陰影,雙眼窩、
鼻樑下和下頦處都是陰影。他滿臉赤紅,冷冷地看著我們走在樹蔭下。我忽然想
起以前看過外國人畫的一幅畫,畫上的人的站姿跟他驚人地相似,只是畫上是女
人。

  我按著自己的想象,出神地看著他,繼續走在樹蔭下。小黑卻走到街心去了。
我和羅梭對視著,最後我還是低下了頭。

  “這點兒樹蔭只夠泡兩杯茶!”我對樹葉奚落了一句,也走到白亮亮的街心。

  街上沒有人,也沒有汽車駛過,跟深夜一樣寂靜。一輪皎潔的太陽像充足了
電的月亮一樣可怖。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死死盯著羅梭汗涔涔的後背邁著堅定的步子。我把他看作沙漠裡的一座海
市蜃樓,簡單得沒有想法。我想罵他或者揍他一頓,盡管無數次半開玩笑似的摔
跤証明我不是他的對手。
  沒有一絲風。
  這樣的夏天跟樹葉一樣多。
  地面的熱氣像積成一尺厚的熱水,我們的雙腿就像在熱水中涉行。

  我們三人的影子在陽光下成為很小的三團陰影,好像太陽釋放出來的不是光,
而是帕斯卡。壓力把我們摜在地上,我們集中的陰影成了能夠蠕動的變形虫,我
們只是這種史前動物身上的一個觸突。
  我感到了雙肩無比沉重,同時兩腿軟綿綿。

  小黑總是那樣抿著嘴皺著眉走著,不時用T恤衫的下擺擦臉,把臉擦得透紅,
像只蒸熟了的螃蟹。

  我們就這樣跟在羅梭的後面漫無目標地走著。誰也不願去打斷他的好興致。
我覺得一開始就犯了一個錯誤,我們一開始沒有問他我們要到哪裡去。我們知道
跟他走或不跟他走都沒多大意思,我們就犧牲一下自己的氣力和汗水,陪他在烈
日下逛大街吧!這純粹是他媽的胡鬧。我們為什麼要牽就他?我不想把這件事說
得這麼嚴重,但誰也受不了這樣一廂情願的忠心。如果出於哪怕是一纖一毫的功
利,我們早就把他這個朋友給甩了。他毫無用處,雖然他是一家工廠的車間主任。
工廠在兩年前就讓工人自找出路去了。長明街整條街賣雞蛋的都是他們廠的。我
們不是出於任何利害關系和他玩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們從小就光著屁股在一起玩
過泥團。

  羅梭仍埋著頭在前面叭達叭達地走著。

  汗潮潮的睫毛使雙眼模糊不清。我感到了一陣陣胸悶,呼吸急促了許多。這
時小黑哇地一下吐出了酒菜混合物。他在炎熱的夏天喝啤酒喝醉了,這是一件新
鮮事。在冬天裡他能空著肚子喝半斤或八兩北京二鍋頭再去上夜班在機床上銑螺
絲。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羅梭仍在前面叭達叭達地走著,像一張飄忽不定的黑紙。身後發生的事他什
麼也不知道。

  我攙著小黑回到樹蔭裡。小黑抱著頭牙關緊鎖,眉頭打成死結,他痛苦地呻
吟著。

  惡毒的氣體嗆入我的大腦,讓我像傷寒病人一樣打起冷顫。羅梭不是人,他
是他媽的非洲駝鳥!

  我恨恨地說著,一股惡氣從腹部往上湧,我感到一陣抽搐,和小黑靠在一棵
樹上競相嘔吐起來。嘔吐給我們帶來快感,我們像狗吠一樣嘔吐,感到輕鬆了許
多。

  等我們劇烈的嘔吐結束,抬起頭來看羅梭時,羅梭從我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我清醒地在街道兩旁四處搜索,沒有發現羅梭的影子,靠在樹上茫想了一陣
子,有些莫名的高興。
  小黑仍在抱頭沉思。他像闖入天堂一樣繚亂。

  我機警地攙起小黑,想趁羅梭消失的時候逃離大街。逃跑心理使我醉意全無,
我想這一定能給我快感。這樣的情況純粹是胡鬧。我不願以這種踉踉蹌蹌的形像
出現在正午的大街上。

  誰也不知道羅梭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他突然出現在我們不遠處。我感到狹路
相逢的刺激和尷尬。我奇怪地將我們想象成小偷和警察的遭遇。我攙著有氣無力
的小黑,不自主地低下了頭。

  他是警察嗎?誰也沒有做虧心事,為什麼低下頭的卻是我?我企圖鼓起自己
的勇氣,卻得不到小黑的響應。

  羅梭奇怪地看著我們,覺得我們的行為不可思議。他感到很滑稽,不出聲地
笑了幾下,手向上一揚,扔起一只細玻璃管,然後又接住,好像是說等著瞧。
  他剛才的消失與這只玻璃管有關。

  我和小黑沒有多少心情去看他玩什麼花樣,這樣的天氣沒有遊戲可言,逃避
炎熱就是我們的工作。
  他將玻璃管慎重地放在街心,然後向我們走過來。
  他走近我們時,看見了我們的嘔吐物,叫我們到街道對面去坐。

  我們有氣無力地穿過淌著熱空氣的街道,到了街道的另一邊,靠在一家關了
門的土產門市部的鐵柵門上。太陽再也不能直射我們了。

  我問羅梭剛才去幹什麼去了,他指著遠處的玻璃管說去買那東西去了,我說
商店裡還有人嗎,他說有。

  我們不再願意說話,三個人望著不同的方向微喘。皮膚感到粘濕和火辣。

  我的頭好像長在海水中的海帶,隨著呼吸一盪一盪,靠在鐵柵上木木的大腦
仿佛不是我的。有一種液體開始從腦中恍恍地流出,然後又匯聚成我的面貌,一
個……接著又一個,許多人在圍觀我,他們一模一樣……我很喜歡這種幻覺,得
意地瞧了瞧他們兩個。
  小黑目光下垂,每吸一次氣就呻吟一聲。
  羅梭睜睜地望著遠外的細玻璃管發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裡逗留。
  我看著我的許多種面孔,覺得很有趣,也很好笑,就笑出聲了。

  笑聲把羅梭和小黑嚇著了。我也沒有料到自己能發出這樣古怪的笑聲。

  “你怎麼了?喝多了?”羅梭伸著脖子問我。小黑也停止呻吟,眼帘向上輪
了一下,看看我沒事,又垂下了眼。

  我很不自在地搖了一下頭,噓了口氣,作出一副莫明其妙的表情。我確有莫
明其妙之感,好像剛才的一串怪笑是關在我腦子裡的一堆玻璃球,趁我張開嘴打
呵欠時,就骨碌碌滾了出來。這串笑沒有經過中樞神經的允許就發出來了,這串
笑的產生不符合神經反射的手續,或者說手續殘缺不全,所以讓所有的人感到陌
生,包括我在內。
  我們誰也放不過一串殘跡的笑。

  我還是不能完全使他們停止對我的猜度。雖然我用盡辦法驅走了他們對我的
好奇,表明我的大腦是正常的,只是我的笑不符合審批手續。我只好停止解釋,
因為我的解釋使我的不正常更加真實。
  我只好望著自己面前的地面發愣。

  這時,羅梭好像記起了什麼。他從地上掙紮著站起來,用臟手拍了拍骯臟的
屁股,徑直向街心走去。
  我們都注意到他的一舉一動。

  他在太陽地裡拾起了那支玻璃管,高高地揚起,用力甩了兩下,一邊走一邊
對著空氣看。

  等他走近了,我們才知道他拿著一支溫度計。玻璃管表面有刻度,裡面是染
紅的液體。

  “齷齪!48攝氏度……!”羅梭興奮地跑過來,手裡的溫度計像一根燒紅
的鐵絲。

  “快看,齷齪!48攝氏度。”他急不可耐地把溫度計湊給我看,又湊給小
黑看,好像怕難得的實驗現象稍縱即逝。
  我沒有想到小黑跟我一樣對此不以為然。

  48度又怎麼了?我覺得關心自然現象是最無聊透頂的事。住在城裡的人完
全可以不須天氣預報。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冷了就回家加一件衣服,熱了就脫一
件,下雨就打傘。因為我們對自然毫無企求,我們只需要對付自然,使自己的皮
膚獲得最好的感受。“春雨貴如油”這樣的俗語在有土壤的地方才會產生。
  我們淡漠的態度使羅梭蒙羞。他的興致隨紅色的溫度計液一起收縮。

  他還想解釋什麼,拿著玻璃管做了幾個喚醒民眾的動作,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和小黑此時正昏昏欲睡。
  “48攝氏度這個城市就不適合住人了!”
  他非常肯定地作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那我們呢?我們是什麼?48攝氏度,我們卻還活著,你怎麼解釋?

  我輕易反駁了一句,羅梭啞口無言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張望著空曠的街
道,幾次欲言又止,大有秀才遇到兵的尷尬和不甘心。
  我們是害虫!他憋了很久,才說出一句廣告詞。
  我和小黑都不約而同地笑同噴飯。他卻還在那裡滿臉嚴肅地說:

  “我們是害虫!就是害虫!你們不懂……我說的不是那個害虫的意思,我說
的是……”

  他還在那裡辯解。我想他的思維出了故障,他想我們相信我們是害虫,我們
認了,他又辯解說我們不是那個害虫。我和小黑懶得聽他一本正經地從害虫引申
出什麼意義,只是大聲唱:
  “我們是害虫,我們是害虫!”

  我們邊唱邊呵呵地笑。他的這句話激活了我們的興趣,我們仿佛喝了一杯酸
梅湯後從油暈中恢復了食欲一樣,大肆說起笑話來,同時從地上爬起來,也用臟
手拍了拍骯臟的屁股。

  羅梭顯得鬱鬱寡歡了。他一聲不吭地走到大路中央,在白烈烈的日光下開始
叭達叭達地走起來。

  我和小黑並沒有走到馬路中央,在樹蔭和牆檐旁擇蔭而行,拖鞋拉出零亂的
聲音將羅梭叭達叭達的聲音淹沒了。


撲通撲通地遊

  等羅梭走到江堤的缺口處時,我叫住了他。我說:
  羅梭!你要幹什麼?這麼熱的天氣,你不要命了嗎?

  “要命?你說回家?回家才是不要命。這麼熱的天氣,呆在家裡無異於自殺。”
  他沒有轉身,只是扭過一顆汗淋淋的頭說著。
  我沒有料到他的頭能扭這麼多。

  我還想說點什麼,小黑熱得不行了,催著我說,走吧!走吧!不要說話,說
話更熱。
  可是……
  可是走吧!小黑也嫌我話多。

  我基本上被他們兩個人的意志挾持著離開了城市,在灰撲撲的江堤斜坡上走
著,很遠就看見白得耀眼的江水渾流不止。

  這條通往江邊輪渡碼頭的土路由於久旱無雨的緣故,表面足有一寸多厚的塵
土。

  拖鞋發出的聲音不再響亮,聽起來就像冷水滴落在火苗上一樣啞然有聲。我
隨著斜坡給我的勢能,一步一頓地往江堤走去,後背總像有人在推。

  小黑揚著頭在我前面走著。午後的熱風從豁口裡穿過,混雜著江水寒冷的氣
息。鳴蟬轟鳴的聲音塞滿了空氣,我感到呼吸困難,覺得這樣的日子沒有什麼指
望了。

  羅梭在更前面跑起來了。他四肢大幅度擺動,拖鞋帶起兩團濃灰,然後兩只
拖鞋依次飛離腳跟,兩只臂膀向上扯動黑色T恤衫。只見眼前一團灰塵中飛出了
一只碩大的黑色蝴蝶,伴隨著黑蝴蝶飛行的是一只猴。在靠近江面的一段陡坡上,
他任由重力勢能往下亂沖,不帶一點控制,以致他的胸膛總比四肢要先行一步,
他像一名百米沖刺的運行員,以滿弓的姿勢撲入黃濁的江水中,發出一種類似燒
紅的鋼塊淬水的聲音,給午後寧靜的江面帶來不安。

  小黑先將兩只拖鞋脫下來,然後用沙埋上,以免被太陽曬熱後燙腳。他很沉
著地脫了上身的衣服,才露出比臉稍白一些的身體。他用江水拍了拍胸脯,慢慢
伏到江水之中,用很工整的自由泳姿勢向江中心遊去。他造出的浪和江水的浪很
快混淆不分了。

  我感到渾身無力,坐在防護林中的一塊土堆上望著他們遊泳。午後的樹林顯
得幽秘可怖,使我想起了《水滸傳》中的野豬林。我想夏天的正午具備了黑夜的
絕大部份特征。只是黑夜無光,正午有光。光像商品標簽一樣可以區別晝夜。

  我正在樹林裡面一陣胡思亂想,聽見小黑在江裡一邊遊一邊喊勇子勇子快下
來,江裡好涼快。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江面顯得若有若無,我只能借助他揮動的手
勢弄懂他叫喊的含義。
  我只是向他揮了揮手,沒有表態,目光在江面搜尋羅梭。
  羅梭自從紮進江水後就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我們都知道他的水性好,也熟悉他這種遊法:先猛紮進水中,隨後潛到寬闊
的水面,像鸕一樣沖出水面,然後開始抒展地遊動。但每次在他浮出水面之前,
我們總會提心吊膽。我們怕的就是這萬分之一提前來到。萬一他……

  我焦慮地在遠處的江面上盯著一顆顆浮動的黑色物體,懷疑那就是他的腦袋。
那些黑色物體很快表現出無機物的呆氣。我排除沿江水流過的一批又一批黑色球
狀物,仍沒看見羅梭的蹤影。我感到害怕起來,用手攏著嘴,向遠處的小黑喊:
小黑小黑,你看見羅梭沒有?

  小黑像八十歲的老大爺,半聾不聾,聽出了異樣,他用力踩著水仰著脖子喊:
勇子,勇子,甭問了,下面很涼快,你看你還羅嗦什麼?還不快下來遊。
  我急了,又大聲喊道:羅梭半天不出水!

  你快下來吧!你才羅嗦半天不入水!小黑又將臂膀向後仰去,自由自在地在
水面上徜徉。
  我都快急出眼淚了。
  人一旦下水就變成這個樣子,怎麼不讓人恐慌。

  我從防護林走出來,想引起小黑的重視,羅梭失蹤的事非同兒戲。就在我惶
恐不安地往江邊走時,猛不丁發現羅梭正躺在下邊不遠的沙灘上。他將全身掩埋
在沙裡,只露出一顆黑腦袋出氣。

  見到他逍遙的樣子,我惱羞成怒。我不相信剛才我對他的關心他全然不知。

  我快步跑上去,我要把他埋掉。你在裝死,那我就成全你。他媽的跟你玩總
玩不痛快。

  沒等我跑上去給他捂沙子,他就覺察到了。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說:
  “勇子,你在幹什麼?”

  我雙手捧著沙,看著他的後腦勺,突然變得拿不定主意了。我說,這麼熱的
天氣用沙子蓋著,你不想活了?

  “誰說的?沙子是好東西。你看見沙子中亮晶晶的微粒嗎?還有太陽,都是
好東西。你不能視他們為仇敵,這對身體有益!來,我也給你捂上。”

  他說著爬起來,黃燦燦的沙子從他身上滑落下去,露出一身凸凹的肉。他捧
起一捧沙子,意欲往我身上撒。
  我說去你的吧!我將我手中的沙子撒掉。
  我不視沙子為仇敵,我視你為仇敵,你讓我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羅梭顯得不高興了,他將一把沙子在兩只手中漏來漏去,說:
  “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你從來就沒有附和過別人。

  我第一次這樣毫不讓步。說完話,我不再搭理他,脫了上身的汗衫,一步一
步向江中走去。等到江水沿齊頸脖,我就順勢雙腿一蹬,遊將起來。

  我在江中緩緩地遊著,心裡感到一絲悔意。我或許不該對他這樣。這樣想著,
我扭頭望了一下羅梭。

  羅梭從沙地上站起來,做了幾個伸腿彎腰的動作,擴一擴胸,回到了江水中。
他在水中用最難看狗刨式撲通撲通地遊起來。
  我心裡有些難受。

  小黑遊到了很遠的地方才開始往回遊。
  我也向著他的方向遊去。

  羅梭一會兒潛泳,一會兒仰泳,一會兒狗刨式,在水中顯得得心應手。

  等我和小黑會合時,他也從後面遊上來了。我們三人手牽手形成一個圈,然
後踩著水在水中慢慢旋轉。

  幽涼的江水使皮膚緊縮。我們轉了一會兒圈,自然放開手,向圈外後仰,頗
有點水中芭蕾的味道。羅梭還要這麼做,我說我累了,讓我在水上躺一下。

  我就將身體仰在江面上,等身體欲沉時,手腳舒緩地劃動一下,身體保持水
平。我仰望著天,大口大口地喘氣。江水在身邊嘩嘩流淌著。他們在水中幹些什
麼我都不能看見和聽見,江面上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隱約能聽到江水急劇的泛動,還有他們失真的聲音。
  這時有人猛推了我一下,我將頭抬起來。
  羅梭在我身旁鳧著水,他用手指著遠方示意讓我看。

  一群黑色的江豚正在江心(像企鵝那樣)跳躍著往下遊遊去。我們從前在江
堤上坐著觀看過江豚跳躍,卻從沒離它們這麼近。它們就在不遠處和我們同水而
浴。
  江豚可以吃嗎?我問羅梭。

  羅梭沒有回答我,他被這種親暱的距離鼓動了,他向有江豚的方向遊去。他
的自由泳漂亮極了。
  這群江豚數量可觀,給我們造成一種延綿不絕的錯覺。

  羅梭很快離我們遠去了。他離江豚很遠,但在我們貼著江面看來,他仿佛已
經追上江豚和江豚一起在遊。他的那顆黑腦袋在雙臂擊起的水花中時隱時現,仿
佛他成了一只跳躍的江豚。
  但他追不上江豚,因為他不是江豚。

  他沒能追上江豚,他還在往江心遊。在我們看來,他已經快遊到對岸了。

  羅梭,別遊了,江豚已經很遠了。小黑顯得力不從心,他不能將頭伸出水面
很多,只是仰著面向羅梭去的方向亂喊。

  我也喊了。我們倆同時喊了。我們一邊喊一邊往江邊遊。江面此時顯得空曠
浩大起來。現在無論羅梭出現什麼情況,我們都無能為力,他離我們太遠,我們
只能當他的觀眾。

  等我們倆喘著粗氣爬上岸時,代表他的黑點還在江心沉浮。由於離我們太遠,
我們無法判斷他是在向我們遊,還是在繼續遠離我們向江對岸遊。

  我和小黑都憂心忡忡,站在沙灘上不停地喊。此時,我們對自己的舉動沒有
一點信心,我們拿他沒有一點辦法。這麼多年來建立起來的信賴,此時讓自己都
感到懷疑。

  小黑和我靜靜地坐在沙灘上,都盯著那個黑點一語不發,盡力找一個可靠的
參照點,來判斷那個黑點的方向。

  等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發現那個黑點在向我們靠攏。我和小黑相互印証了我
們的感覺一致,心裡才舒了口氣。
  我們各自穿好了衣服回到防浪林裡,等待是唯一可做的事。

  大約半小時以後,羅梭才疲沓地從江裡爬起來,他上岸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我們到哪裡去了。

  他沒有喊,只是在沙灘上四處望了望,就抓起黑色T恤衫,又在亂七八糟的
地方找到了拖鞋,徑自一個人往江堤上走。他的舉動使我們很傷心。

  我對小黑說,這種人真不俗,你把他蠻當回事,他卻有你沒你一樣過。
  小黑不出聲,他觸了觸我的肩,讓我看看羅梭。

  羅梭一直沒有發現我和小黑就坐在樹林裡。他從樹林旁邊的小路經過時,我
發現他在稀裡糊塗地流淚。
  小黑喊道:“羅梭!你在幹什麼?”

  羅梭好像知道我們在樹林裡,他沒有感到驚訝,只是很委屈地說,我沒有追
上江豚,它們遊得太快了!

  你怎麼追得上江豚呢?它們是水中的動物,生下來就會遊泳;你是人,學了
好些時候才會遊泳。
  “人生下來也會遊泳!長大了就變了!”
  羅梭說完用黑色T恤擦了一把臉,很落寞的樣子。

  你不要這樣,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雖然沒有追上江豚,你還是有收獲!小黑
安慰著羅梭。
  “是的,是有收獲,我嗅到江豚糞便的味道了。”
  羅梭滿臉茫然地說著,好像還在回味那種氣味。
  我想發笑,看見羅梭恍惚的樣子,笑也潛進去了。
  羅梭!你這是怎麼了?我感到羅梭怪怪的。

  “我剛才去追江豚了!可是沒有追上。”羅梭手上摟著衣服站在太陽下面,
渾身紅得像烤全鵝。
  這我們知道。我們都看見了,你遊得很好!
  “沒有江豚好!”羅梭還在迷思中。
  羅梭,你快到樹蔭裡來吧!你太累了!我把羅梭拉到樹林裡來。
  羅梭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哽出了兩顆淚。

  羅梭,天氣太熱了,你休息一下吧!我示意羅梭坐下,羅梭就坐下了。
  我們都感到很困,就一人靠著一棵樹睡著了。

  我是因為肚子餓得咕咕叫才醒來的。

  羅梭和小黑也相繼醒來了。他們也感到餓了。我就到輪渡上的小賣部買了幾
根火腿腸,還有面包和礦泉水。

  我們很快解決了溫飽問題,天已經很晚了。夕照晚江的景色過後,月亮也上
來了。

  江堤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他們白天被太陽囚禁了一整天,現在都像一座大監
獄放風的犯人,慢慢越過江堤,到江堤臨江的一面斜面乘涼。男女老少,舖席帶
凳的都有。賣冰棒和西瓜的吆喝聲增添了這種繁榮氣氛。

  羅梭對這種氣氛很不適應,他說要換個位置蹲著。我們也覺得心煩,就跟著
他走。
  一路上我看見許多美麗的少女的裙裾在晚風中綽約。
  羅梭把我們帶到江堤拐角處,將繁華的一幕拋到一邊去了。

  江堤每年要修補,就使江堤外形成許多小水塘,裡面雜草叢生,是蚊螢的好
溫床。

  靠近小水塘的地方,許多螢火虫在明滅遊弋。羅梭跑到水塘邊抓來一只螢火
虫。
  我和小黑都不玩這種小虫。
  我們三人在一起混了一天,已經無話可說,無處可去。

  遠方有女孩悅耳的聲音,我甚至嗅到夜氣中的芬芳。我感到這樣的日子已不
適合我了。
  小黑問是什麼意思,羅梭已經聽明白了。他極平淡地說:
  “我去找一個來替換我,是要男的還是女的?”
  “我說說而已,你不必擺出一副誰也離不了誰的樣子。”
  “是這樣,不用擔心,我們遲早要散伙的。我們已經不適合過集體生活了。
我們不能在一起玩了!……你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攔你了?”
  羅梭氣哄哄地說著,我也氣得不行。

  不!我只喜歡裙子!懂嗎?裙子不是女孩!我討厭這樣,從生下來我們就在
一起,現在還是近得打嗝放屁都能聽見。沒勁透了。
  我響響地把這些話扔出來,什麼後果也不考慮。
  你把女孩當女人而不是裙子你就對了。
  羅梭憤憤地說著。
  你把女孩當女人也沒見你對過。
  我也沒住嘴。羅梭在這方面的遭遇不比我強。

  小黑將頭埋在兩膝之間,雙手把一根長絆埂草一分為二無窮無盡地分下去。

  你們都走了,那我怎麼辦?羅梭跟一只螞蟻可以玩上一天,你喜歡裙子,
時顯得格外平靜。
  別客氣,你說吧!我們都聽著呢!

  你們都看見了吧!江下遊那一片沙洲。羅梭站起來深情地眺望著遠方黑色的
夜空,那兒什麼也看不見。

  我們都知道,就是江心那片鐵板洲。上面長滿蘆葦,還有野兔和野鴨……我
很快羅列著對鐵板洲的有限見聞。
  羅梭黑亮的眼睛大大地望著我說:“你上去過?”
  沒有!我只是聽別人說過。
  別人!別人是誰?
  ……我只是聽別人說有人在上面打獵。

  “我也聽別人說過,可是從沒上去過。小黑,你上去過?”羅梭又用詢問的
目光看著小黑。
  沒有!

  “沒有就好!明天星期天,我們一起上去遊覽一下,都是有事的人,我再也
不打擾你們了。”
  羅梭用平淡的語氣說著,我們聽出了憂傷。
  這話是什麼意思?羅梭!我可從來沒說誰妨礙誰。

  “你是國家機關的(他指我),你(他指小黑)也要上班。我呢?……我可
能早出生一千年就好了。”
  我沒聽明白羅梭的話。

  你只是在等待時機。讀書的時候你成績最棒!你還會寫詩,這誰不知道?

  這個沒用!明天就出發。我帶輪胎,你帶食品。小黑你就什麼也甭帶,只帶
力氣,因為你有的是力氣。就這樣,明天見,今晚睡個好覺。

  羅梭吩咐完一切,抓起黑色T恤衫就走。我和小黑站在堤上,突然不想走了。
  記住,八點碼頭上見!羅梭走了很遠從黑夜中扔過來一句話。

  羅梭……我和小黑同時喊他,可他已經消失了。我和小黑兀兀地站在夜裡,
什麼也不想說。


嘩啦嘩啦地劃

  第二天驕陽高照。
  八點鐘我來到碼頭上時,看見羅梭和小黑正在將兩個汽車輪胎綁在一起。他
們用細柳枝當繩子,把兩根枯死的柳樹枝縱橫交叉綁在輪胎上,然後又在上面舖
一些稍粗的樹枝……很快,我們的“漂泊號”遠洋輪做好了。

  羅梭顯得很高興,用一塊紅綢布做了一面小旗幟插在樹枝間,還在氣墊船的
尾部裝上一個簡易舵--一塊可以轉動的木板。我說用得著這個嗎,羅梭說麻雀
雖小五臟俱全。
  我將食物(面包、還有礦泉水和火腿腸)用塑料袋包好,以免進水。

  我們三人下到水裡,一齊將“漂泊號”往江心推。等水齊腿根了,我們就一
起躍上船,三人手裡各持一根一米左右的木棍,嘩啦嘩啦劃起來,船順著流水漸
漸離開了江邊。
  小黑和我坐在船頭,羅梭坐在船尾撐著舵。船忸怩著往前漂去。

  開始我們擔心翻船,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多余的。最壞的情況也不過翻船,我們
都會遊泳。
  我們只是借著船這種形式在尋找新的水上樂趣。
  可羅梭不這麼認為,他說這是一次完整的活動。

  到了江心,水流加劇,舵起不了作用,完全成了象征物。我們就坐在輪胎上,
隨著水一邊轉圈一邊前進。
  羅梭卻手忙腳亂的。他說:不能掌握前進的方向,什麼時候是岸?

  我和小黑一點也不著急,鐵板洲已經遙遙在望了。這裡不是大海,難道還會
迷路?羅梭顯然是小題大作了。

  我和小黑將雙腿浸在江水裡胡亂擺動,船完全亂了套,在水中螺旋前進。羅
梭有點惱怒了,他很氣憤地說:“你們別搗亂好不好?”

  不好!我們坐在流水上,無論怎麼搗亂,只要水在流,船就會前進。我頂了
羅梭一句。我認為我是有道理的。出門玩,何必那麼認真,就算沒了輪胎,我們
照樣可以隨水漂到我們要到的地方。
  “那你也得用心體會這個過程吧?”
  羅梭停下手裡的活,想跟我辯理。
  我停下手和腳說,羅老師,羅老師,是我錯了,行了吧?

  小黑在一旁竊笑,羅梭的臉卻陰沉得可怕。我抿了一下嘴,轉過臉不再搭理
他了。

  輪胎在水中經過長時間的扭動,樹枝紮的木架慢慢鬆垮了。羅梭在不斷檢查
和加固。我和小黑在觀看江上漁往者。我覺得江上所有行船上的人都是漁往者,
也都是鱸魚。

  小黑和我最喜歡有大輪船經過,然後洪波湧起,我們的輪胎船在波峰和波谷
間做韻律操,這給我和小黑帶來了極大的興奮。我們順著浪勢在輪胎船上晃盪起
來,必須抓住輪胎上的樹枝,才不致顛簸下去。晃盪了一會兒,我們不約而同地
望了一下羅梭的表情,只好停下來。

  這時有一群灰白色的江鷗從遠處飛來,歇在離我們不遠處的江面上。我開展
了各種烹飪方法的聯想。
  為了不冷落羅梭,我說,羅梭,這些鳥能吃嗎?

  羅梭沒有看那些鳥,他一邊檢查輪胎一邊說,當然可以吃,輪胎可能在漏氣
……只要你想吃,什麼都能吃!輪胎也能吃。

  “羅梭,你不能總是這個樣子,你參與到我和小黑的低級趣味中來好不好?
你這樣讓我們心裡累得慌。”

  羅梭並不理會我這麼卑下的一句話,他還是忙他的。他說有個輪胎疲軟了,
估計有沙眼。

  他伏在輪胎上到處聽漏氣的聲音,像一條小腦被切除的狗。跟他在一起,我
們顯得比不跟他在一起更無聊。
們更好!

  於是我們三人斬波劈浪,在江濤中奮力遊動,如鯽魚過江。羅梭完全從輪胎
船中解脫出來,水性大發,遊在最前面。我和小黑在後面只能望其項背。

  鐵板洲就在不遠處,如同一條底朝上露在江裡的木船,船底上長滿綠色的苔
蘚。這個比喻把鐵板洲縮小了若幹倍。就算把航空母艦掀翻了覆在江裡也沒這麼
大。

  鐵板洲四周是雪白如銀的細沙。細沙均勻地斜舖上去。洲的中間長滿一望無
際的蘆葦。夏季蘆葦正旺正綠,整個沙洲就像一枚鑲了銀邊的翡翠冠珠。

  我們三人登上鐵板洲時,傻愣愣地走在上面望了許久。沙灘白得耀眼,我們
開始不能適應,只能瞇縫著眼似看非看。
 
  細軟的沙有些燙腳。我們像三只螞蟻被洪水中的一片樹葉渡到了一塊新大陸
一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智力此時起不了作用。鐵板洲就在腳下了,我們
又能怎麼樣!顯然我們對它的渴望充滿夢幻色彩。
  我說我想回去。羅梭說那你來幹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是跟著你們來的。
  那你就跟著我們走吧!

  羅梭最先從眩暈中恢復過來,他在沙灘上打了一個筆直的翻叉,然後怪叫了
一聲,驚起一灘鷗鷺。
  我望著那些可愛的鳥兒,好奇地問:
  羅梭!那些鳥能吃嗎?

  羅梭不屑於回答我的問題,他像回到了自己的王國,儼然一副主人的心不在
焉的樣子。我像他門下的一個食客。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就難受。我看著他在沙
灘上跳舞,心裡千頭萬緒。我知道這種時候後悔是沒有用的,我只能看著他,主
動從他的言行中體會樂趣。

  他一邊走一邊脫衣服,每脫一件都伴隨著幾個舞蹈動作。雖然我不懂得舞,
但我知道他在跳舞。等到他脫得只剩下最後一件時,我怕他繼續,他像在完成一
整套體操動作,很連貫地脫得一絲不掛。
  我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很假,但我卻不能跟著脫。

  小黑也很快領會了鐵板洲的意義,他在上面隨地大小便。這時我猛然從習慣
中解脫出來,正欲小便,只聽見羅梭在遠處叫嚷,像在罵人。我忍住腹脹,保持
著進行了一半的動作,細聽他在嚷什麼。
  他好像挺生氣,他在制止小黑隨地大小便。

  小黑理直氣壯地指著一絲不掛的羅梭說,你都那樣了,難道我不能這樣嗎?
他指著自己的大便說。
  羅梭看著不可理喻的小黑說:
  “那你就是大便。你和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撒點野?這裡沒有外人。
  “沒外人就胡來?你那是污染,我這是淨化。”

  我承認這是污染,可一場雨下來不就沒有了!還可以肥蘆葦。你那是淨化什
麼?那是裸露癖!
  我認為這種癖好是很恥惡的,可羅梭好像沒聽見,他說:
  “淨化就是淨化!淨化……”
  淨化什麼?小黑一邊嘻笑著追問,一邊整理褲頭。
  我第一次看見小黑這樣和羅梭較勁,心裡暗暗高興。
  羅梭幾乎被小黑追問得理屈詞窮,他漲紅脖子吼了一句:淨化心靈!

  小黑嗤笑了一下,不再和羅梭爭論這麼抽象的問題。他知道羅梭認起死理來
是會相信上帝與我們同在的,所以他不再說什麼了。

  羅梭雖然想繼續陳述下去,見小黑背對著他開始自尋其樂,只好憋著氣瞧著
他。

  我在這場辯論中雖然沒有說話,但我讚同小黑。我在一旁憋得慌,捂著小腹
說,羅梭!你看我怎麼辦?……尿裡面是水和無機鹽,不會造成污染的。
  羅梭轉過身說,隨你便吧!就徑直向沙洲深處的蘆葦叢走去。

  我解決了當務之急,想象力一下豐富了許多,拾起一枝枯蘆葦桿插在沙洲上
宣布道:

  摩陀國君敬告兆民,為了教化蠻夷,福澤後世,寡人宣諭,此洲已由吾國代
為管束,未經頷許,其它凡總登島之舉皆有涉略之嫌……

  小黑從我的舉動中受到啟發,他雙手叉腰,一頓一頓地說,這塊地,從今以
後,歸老子管。
  我批評他太粗野了,他說你我的話不是一個意思嗎?我笑了。

  我們宣布了領屬權後,一齊奔向蘆葦叢中。一人多高的蘆葦在江風中搖曳。
多毛的蘆葦葉在臉上劃得生疼。我們穿行了一會兒,嘗試了一下青紗帳的滋味就
從蘆葦叢裡出來了。

  羅梭一個人呆在一片低窪的蘆葦叢中吹起了蘆葦哨。他吹得並不動聽,神情
卻如聞九韶。我悄悄靠近他,從他手裡奪下蘆葦哨,放在嘴裡用力吹,臉憋得通
紅,卻吹不出任何聲響。
  羅梭又從一根蘆葦裡抽出嫩芯,弄了弄放在嘴裡嗚哩哇啦地吹起來。
  我挺納悶地說,羅梭,我怎麼吹不響?
  羅梭停了一下說,要用心吹。

  我又拿起蘆葦哨,很端正地吹了幾下,發出又長又直的嗚嚥聲,就像輪船啟
航的聲音,很難聽。
  我從嘴裡取出蘆葦哨問:羅梭,這可以吃嗎?
  你只知道吃!羅梭很沒耐心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問這可不可以食用。

  “我以前已經告訴過你,只要你想吃,什麼都可以吃。在這個洲上餓三天,
沒準你連我也吃了。!

  小黑顯出深明大義的樣子,跪在地上像一只土拔鼠一樣亂刨,沙土充滿他的
雙膝和肚皮。

  “你說我們像牛吃草一樣,從早吃到晚?”我感到很詫異,心裡一陣茫然。

  “不這樣又怎麼樣?你以為你是神?我們不是在家裡,我們必須用大部份時
間來覓食。”
  “覓食?!”

  “就算尋找食品吧!”小黑很快適應了這裡的環境,而且能講出許多道理,
好像坐在家裡聊天。
  我感到不安起來。小黑的自信使他顯得不正常。
  我走到羅梭那裡說,羅梭,我們沒有什麼可吃了。這樣下去怎麼行?

  羅梭似乎成了神仙,他安詳地調弄著蘆葦哨,一點也不感到飢餓,也不搭理
我。
  我說:我餓了,羅梭!我有點敢怒不怒了。
  羅梭望了望蘆葦說,這些都可以吃,你還怕什麼餓?
  你別開玩笑了,這能吃飽嗎?
  這一大片蘆葦你還吃不飽?

  我聽了他的話感到很絕望。他們都沒有聽懂我的話。我心裡害怕極了。這是
陰謀。他們一上洲就能安居樂業,他們把我騙上來了。沒有好的食物,我怎麼能
夠有足夠的體力遊到江岸上。可他們沒有絲毫擔憂,兩幅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不吃這個,我要回家!”我大聲怒吼著,因恐懼和哀怨而啜泣起來。我
想通過這種因激動而夸張了的悲傷來引起他們真正的關心和努力。要知道,這片
沙洲四周都是淺灘,沒有船能靠攏。在上面的任何呼救信號只是有可能被外界知
道。

  他們並沒有很強烈的反應,只是像安慰小孩一樣對我說,你哭什麼,你越來
越像一個孩子了。

  可是我受不了!我……嗚嗚……我也不知道這種時候我會如此激動。大概我
和他們混得很熟,不怕在他們面前出醜,所以就哭了。

  小黑手裡拿了一大把白色的草根過來安慰我說,你吃吧,吃吧!我保証我會
回去的。只要我能回去,你就能回去。
  他誠懇的樣子使我平靜了一些,我含著淚花嚼著這些該死的草根。
  我還是不能大把大把地嚼這些草根,只像小貓舔食一樣嘗嘗。

  這樣一陣激動,我顯得安靜了許多,也喪失了玩的興趣。我只是等時間快流,
我在這裡無法恢復我的欲望。

  小黑吃完草根後,一個勁在沙灘上蹦跳,還在沙灘上題字。他在沙灘上寫了
幾個巨大的字,他說要讓衛星上的人看見。我覺得就算火星上的人看見也沒多大
意思。他寫的幾個字是“黑皮劉業到此一遊”。寫的時候問是否要寫上我的名字,
我說免了吧,我沒有一點興趣。
  “要知道,喪失興趣意味著衰老啊!”小黑這樣警告我。
  我沒精打採地說:“裝出很有興趣就意味著承認自己衰老!”
  有道理!那我不勉強你了。

  小黑有使不完的精力。他走到哪裡,我就跟在哪裡,因為我喪失了興趣,幹
什麼都一樣,只是等著小黑離開沙洲,我們就一起離開沙洲。

  等我們走到羅梭吹蘆葦哨的地方時,發現羅梭不在那裡。開始我們並沒有在
意,等到我們沿著蘆葦叢尋了一會兒,仍沒看見羅梭時,我預感到情況不妙,此
時我的精神才振作起來。
  羅梭一上沙洲就在單獨行動,我們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我和小黑回到他剛才吹蘆葦哨的地方看過,只看見隱約的屁股蛋印。他悄悄
離開了我們。

  我和小黑分頭尋找,但我們又不敢分得太開,否則我也會走失,我懷疑沙洲
上有狼。

  小黑說:“沒有,絕對沒有,最後一只狼在1963年就被我爺爺給幹掉了。”
  我在沙灘上望了許久,沒有發現羅梭埋在沙裡進行日光浴。

  這片沙洲太大了,我們一鑽進浩瀚的綠色中,風一吹,就找不到回路了,為
了不致於迷路,我故意踩倒腳邊的蘆葦。
  羅梭會不會鑽到很深的蘆葦中去呢?

  我一邊在蘆葦叢的外圍走著,一邊喊羅梭和小黑的名字,小黑和我分開來尋
找。起先我們還能聽見彼此的呼喊,漸漸地這種呼喊變得弱起來。

  夕陽不知不覺已下沉,江面呈現一片慘紅,風也大起來。江岸邊的防護林像
一道長長的黑色屏風,屏風的輪廓四周是一道亮線。我無法看見我居住的城市,
它在屏風的那邊。我們所有的信號都被隔斷。我感到自己站在一只巨大的黑鯨背
部,黑鯨正在悄悄下潛。

  我越尋找越害怕,喊羅梭的聲音變得沙啞陌生。我已經感覺不到我在喊羅梭,
我只是在呼喊著一個符號來壯膽。我奔突在黯夜之中,拼命呼喊小黑的名字,小
黑也無影無蹤。我如同從夢中醒來,發現獨自一人睡在墳崗裡,恐懼如同我吞下
的一粒藥丸,漸漸消散在我的體內,汗毛和雞皮疙瘩清晰地顯露出來。
  蘆葦中沙沙的聲音如同鬼魅的夢囈。

  小黑的喊叫已經消失,我和小黑很快失去了聯絡。我有一種被相互遺棄的感
覺,耳邊仿佛有人在低語:當你要被別人拋棄時,保護自己的方法是你提前拋棄
他。難道羅梭和小黑都明白這個道理?

  思路像一團泥沼,什麼也想不清楚了,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手臂,感到一陣生
疼。我默默地看了看四周,不再叫喊,也不願發出任何聲音,沿著踩倒的蘆葦往
外走,一邊走一邊發抖,雖是夏天,鐵板洲卻陰氣逼人。
  嚓嚓的聲音不斷從背後傳來,當我轉身時,聲音又即刻消失。我這樣邊走邊
往後看,緊張地喘著氣,幽冷的夜風拂過我的全身,我不禁打了一個大大的寒噤,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在蘆葦中有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雙腿一軟,跌坐在
地。我說,……梭……羅……羅梭,是你嗎?別嚇我!但黑影似乎在說話又似乎
沒有說話,他仿佛在問,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不知到我來幹什麼,我是跟羅梭來的!
  羅梭是誰?
  我的朋友!他經常帶著我們去一些別人沒有去過的地方,做一些別人沒有做
過的事。
  你討厭他嗎?
  討厭!可是我無法抗拒他的想法,跟著他走,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快樂。我
喜歡那些未知的快樂。如果我一星期沒有看見他,我就覺得呼吸很困難,很吃力,
我覺得四周都是二氧化硫和香水的氣味,這些讓我呼吸過敏,胸悶如堵,你知道
這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回到你的地方去,做你的事,別的什麼也別想。
  可是……我正欲申辯,恍惚覺得有人在另一個方向喊我,屏住神聽,卻什麼
也聽不見,前面的黑影也看不見了,我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從地上掙紮著爬起
來,又聽見有人在呼喊,我能辨出是小黑的聲音,激動地回應了一聲,又有喊聲
傳來,我確信這不是幻覺,不禁熱淚盈眶,高聲呼喊著小黑。
  我跑出蘆葦叢,看見小黑一個人坐在沙地上。
  夜色已經吞噬日光,蘆葦叢變成深黯色,如同漂浮在江面上的大水怪上長的
綠毛。
  小黑並沒有理我,我一下又緊張起來,高聲問道:小黑,是你嗎?
  小黑點點頭。我快步向他走過去,扶住他的肩才長噓一口氣。
  幽暗的沙灘像一片古戰場。

  小黑的臉在夜光中顯得又黑又亮,嘴唇幹枯呈現出白色,佝僂著身子坐在沙
灘上。

  我強抑住自己的感情,蹲下來握著小黑的手說:“小黑,走吧!我們找不到
羅梭了,是他自己把自己弄丟了。”

  小黑只是坐著不動。我說,小黑,你不能總和羅梭一起。羅梭像一團謎,他
靠不住。

  小黑欲站起來,卻又跌坐下去。我把他從沙灘上拉起來,小黑茫然地跟著我
走向水。
  他忽然站住說,我們就這樣走嗎?羅梭怎麼辦?
  羅梭?!他會回的!我含糊著說。

  小黑卻一直陷在內心的迷思中。我用了很大努力才勸他下水,我們垂直向對
岸遊去。

  晚上江水寒冷刺骨。我不斷發出噓噓的聲音造出氣氛來,小黑卻默默地遊著,
我看見他面頰濕漉漉的。

  我們渾身水瀝瀝地爬上岸。爬上江堤時,渾身疲軟得沒有一點力氣,我們把
衣服脫下來擰幹了水又穿上。我癱躺在堤上,小黑卻抱膝坐著。
  “你還在想羅梭?”
  “……”
  “這樣不好!”
  “我們不能沒有羅梭。”小黑淡淡應了一聲。

  “要把羅梭和我加在一起就好了,那你就可以嫁給我了!”我說完後自己笑
了一下。

  小黑仍不出聲。我站起來伸伸腰說,小黑!我們走吧!他還是不動,我在他
的後背摸了一把,他就站起來了。

  約模過了十分鐘,我們都恢復了體力,開始往家裡走,居住的城市燈火通明,
比白天更具生氣,顯得溫暖極了。小黑像著了魔一樣,陷入了沉思。
  他說:“我們不能沒有羅梭!”
  “羅梭會回的!”
  我想把小黑從困境中引出來,就讓他看頭頂上的繁星。

  小黑卻無動於衷。他垂著頭走了一會兒,忽然站住,回頭往沙洲的方向望去,
驚叫起來:
  你看!羅梭!

  我回頭看見沙洲上升起一團巨大的篝火,煙燄沖天,一個黑影背對我們站著,
那是羅梭,我熟悉他的裸體。

(1995.4.3)■[目錄]


﹒默 默﹒

在爺爺的大金牙照耀下
──────────

  爺爺握杯子的手指根根枯瘦。在蘆葦盪裡,他見過脖子長得象煙一樣的仙鶴,
四只爪子發紅;在河裡,他見過穿紅肚兜淹死的女孩聽任小蝦的觸須撫摸;在山
上,他見過泉水追逐蛇,蛇滿山地逃。夜夜醒目的大金牙鑲在門牙旁邊,吹牛時,
嘴一啟一閉,全家都在爺爺大金牙的籠罩下,一片攝人的金黃。

  爺爺從早到晚喝酒,早上起床牙不刷,就掏出小酒瓶喝個二兩,壓壓胃,磕
巴磕巴著大嘴,嚼一些開花豆和花生仁。爺爺牙齒好,什麼都咬得動。爺爺習慣
吃完早飯再刷牙洗臉,全家對此極為反感。看到爺爺眼角上的眼屎就打嘔心,吃
飯的時侯,全家一律埋著頭扒。吃剩的菜爺爺包掉,爺爺什麼都吃,沒有不要吃
的,青菜蘿卜,肉魚蛋蝦,見吃的他都要往嘴裡送。媽媽在我們面前,老是刻薄
爺爺說:你們可不能學那老鬼樣,老鬼軟到大糞不吃,硬到石頭不吃。夏天,爺
爺的酒量飯量也不減,熱得齜著大金牙呼呼直喘氣。我們每天面對爺爺的大金牙。

  除了膽裡有結石以外,爺爺身體硬朗。妹妹有一次問我,爺爺怎麼會生膽結
石的。坐在一旁打毛衣的媽媽插嘴說:胃填飽了,吃下去的東西沒地方去,只好
往膽裡跑,在膽裡的東西就結成石頭。我和妹妹問,膽結石這病危險嗎?媽媽說,
危險個屁,疼痛而已,這老不死。第二天,妹妹憂慮地忠告爺爺:爺爺,以後,
少吃一點東西吧,你膽裡的那塊石頭會越變越大。爺爺滿不在乎地拍拍妹妹的腦
袋說,要遲到了,快上學去。

  爺爺天天伸直腿,躺在竹椅上嘮叨沒完。那張竹椅躺了幾十年,竹皮青黑。
爺爺說,就因為他的大金牙,我們才沒有奶奶的。

  村莊裡以嘴裡有金牙為榮。家家當家的幾乎都有,多的嘴裡有好幾顆,顯示
富,表示闊氣。一個星稀月疏的夜晚,奶奶被少東家摁到地上,捂住嘴。奸污時,
少東家齜著滿口金牙,奶奶怎麼反抗都無濟於事。滿口金牙的猙獰面目刻入了她
的腦海。爺爺說爸爸前面應該有一個姐姐。有一天,奶奶浮現滿口金牙的猙獰面
目,忍不住嘔心,跑到河邊大口嘔吐,栽到榆樹下,流產了。那棵挺拔的大榆樹
枝葉如蓋。爸爸七歲那年,爺爺終於攢足錢,跑到城裡鑲了一棵金牙回來。一回
家,奶奶就逼著爺爺拔掉金牙。爺爺說:小梅,我鑲了金牙,這是咱家的榮耀呀。
奶奶說這榮耀咱家不要!你不依我,我就撞牆。爺爺也,抱起一捆稻草,一氣
跑到村東的空磨房過夜去了。奶奶頭破血流,入土那天,臉上還隱隱有淡淡的血
跡。那年,奶奶才二十五歲。爺爺對我們嘮叨這些事的時侯,一點也不感慨。妹
妹有一次問我恨不恨爺爺的大金牙,我反問妹妹恨不恨。妹妹想了一上午說,說
不清楚。

  爺爺從來不看電視,節目再好也不看。日本的電視連續劇也好,國際了望也
好,文化與生活也好,沒有什麼他感興趣的。什麼流行色,什麼好景好音樂,什
麼布置優雅的房間,他統統沒有反應。他汗流浹背,妹妹把扇頭對準他,他也要
發火。他喜歡扇蒲扇,說電扇的風是妖風。我朝妹妹苦笑。爺爺常常掃我的興,
有一次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為連續劇裡的女主人公的命運揪心得窮哭,忍不防,
爺爺在背後醉醺醺地大喝一聲:這些是假的!我們優美的憂傷的全沒了。是的,
這是假的,可是,爺爺的大金牙是不是真的呢?我轉過頭,妹妹也轉過頭,大金
牙灼灼逼眼,妹妹連忙用手擋住眼睛,不知為什麼,那天爺爺的大金牙出奇地晃
眼。

  我和妹妹是孿生兄妹。妹妹比我小十一分鐘,媽媽告訴我的。我和妹妹同睡
一張床到十二歲。有一天上美術課,美術老師說他身體不適,出了一個畫題叫“
爺爺”,讓我們自己動腦筋畫。我不費功夫地畫了一張,得分是“良”。畫上,
我和妹妹坐在爺爺膝下,聽爺爺憶苦思甜,講舊社會的苦新社會的甜。妹妹畫的
那張,得分“中下”,妹妹畫爺爺滿口金牙,托著水煙壺樂陶陶。美術老師說妹
妹歌頌地富反壞右。妹妹幽幽地告訴我,她原來還想把奶奶畫在爺爺身邊。我說,
你幸好沒畫上去,不然肯定是“差”。爺爺看了妹妹的畫,起先很生氣,責怪妹
妹把他畫成一個不講衛生,從不刷牙以致滿口黃板牙的臭屎老頭。妹妹踮起腳解
釋說:爺爺,那全是大金牙呀。爺爺高興起來,就帶妹妹上街買巧克力。吃晚飯
的時侯,爺爺樂得直噴飯,對媽媽夸妹妹是他的好孫女。媽媽聽也不聽。沒過幾
天,爺爺死了。

  妹妹長大以後機遇好,成了一個女詩人,全國聞名。成名以後,她寫的詩我
就不看了。妹妹初學寫詩時,寫過一首〈夢爺爺〉,詩的開頭幾行我還記得:

    爺爺的大金牙照耀
    象夕光,象芒刺,象荒原的反光
    我的童年
    我的生命
    我們的祖國鑲滿參天的大金牙

  妹妹後來和爺爺一樣,也見過很多世面,應邀參加過亞非拉好幾個詩歌節,
出席過許多筆會酒會,開幕式,捧回過許多金燦燦的獎杯。要是用鍍在獎杯上黃
金做金牙的話,可以給十個爺爺鑲金牙。妹妹一邊剁蔥汁,一邊說,我們只有一
個爺爺。妹妹說得很雋永。女詩人的話讓人覺得怎麼解釋都可以。
  真不像話。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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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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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鐘 鳴﹒

徒步者箴言〔連載之五,完〕
─────────────

177

  他用了畢生的精力來撲滅仇恨。

178

  火車票。啊,還有比它更陌生的嗎?

179

  能寫千行詩卻不能行一行文。這是什麼作家呢?

180

  鳥生來就是為了逃跑。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歌頌它的原因。但他們連鳥兒的
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181

  鬼不停地生兒子是為了最後吃掉它。

182

  我們討厭失去的東西,就象亞當討厭被驅除的天堂。

183

  我走出去是希望許多被雪封住的門打開,結果,連原來打開的也關上了。小
鹿在林中奔跑。

184

  記得,曾在某個小地方--大概是通化,在一個小旅店裡,我不停地翻著剛
買來的一本書,是關於地質結構和各種魚類的。想想,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象門德
列耶夫了解他的元素周期表似的了解自己腳板底下那丁點泥土的古老結構,或一
只軟體動物菊石的外殼如何變成了白鐵礦,我們還能挪動一步嗎?徒步者就是這
樣地瘋狂、這樣地富有詩意。

185

  有只桃子象甕一樣地大,一樣地古怪。兩只桃子。

186

  傳說有種叫汗杖的神木,是東方朔從一個叫西那汗國帶回來的。他交給了皇
帝,皇帝又再把它賜給最寵愛的大臣或其他嘍羅。它的作用就是,當你要生病時,
這根神木便會出汗,而且,是大汗淋淋;如果你要死了,神杖就會折斷。可誰願
意好好地握著一支溫度計呢!這是一個很蠢的神話,其中恐怕有詐。但這卻不失
為另一種溫度計,診斷我們文學中想象的有效性。

187

  我們竟然相信生命會吐出它沒有的珠子來。

188

  不產珠子的摳眼睛。現在你知道什麼是瞎子了。

189

  吊死在一棵樹上的真正含義是什麼呢?這裡,博爾赫斯給我們講了個故事:
有兩個,或一群波斯詩人,手持皺巴巴的玫瑰--因為,是從祭死者的墳頭上揀
來的,跑到皇帝的宮殿和反對黨的酒舖裡賣唱。他們彈著琵琶,色情地歌唱太陽、
大地、美女、雞胸脯的聖人,還有什麼夜鶯來著。累了的時侯,他們就躺在樹下,
許多許多的樹,各種各樣的,每棵樹便是一塊綠蔭。他們誰也不知道,真主在這
些樹下已安排好了,他們所讚美的一切。真主認為,對一切榮耀的追求都在情理
之中。為此,真主還發給他們每人一柄小木鍬,你只要稍微動動腦子,或動動手,
便什麼都有了。他還托各種各樣的夢告訴他們:“大樹只有一根筋,金子都是一
層皮。”可就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還有,那柄木鍬是用來幹什麼的,
甚至還把那柄小木鍬看作是苦力改造用的,於是,他們紛紛商量著遠行。當時,
有不少傳說,在講另一個國度的菩堤樹如何如何掛滿財寶。可誰都又明白,出去
便再難以返回了。因為,民間實行著一條不成文的法律,出了家門,未得正果的
人返回家園,既是對他自己的侮辱,也是對他親人和他所棲息過的那棵樹的侮辱。
但他們還是決定遠走高飛。他們成群結伙地到達另一個國家。也有皇帝,宮殿和
酒舖。稍微亂轟轟些。兌的酒也不同。但樹卻只有一棵。除此以外,便什麼也沒
有了。那棵樹很高,財寶似乎聚在華蓋上面。但誰也說不清。結局非常明顯。一
樣是道路漫長,時光易逝。他們來不及想什麼,只顧得上,相互揪住衣服,暗中
踢著屁股,胖子壓瘦子,瘦子吐唾沫,蜂擁而上,去搶不存在的果實。他們對那
棵樹,甚至那棵樹上的虫子敏感,相互鞭笞著為靈魂付差旅費。而有幾個孩子,
只是天真好奇偶然用他們扔下的木鍬,在那些不起眼的樹下,輕輕一刨,就發現
了他們所想要的東西。真主開心地說:“誰讓我只是個玩具商。”

190

  兩個腦袋的東西從中間斷起。

191

  我每次到郵局交信,都遇上一個眉頭從來都皺著的女人給我蓋戳子。所以,
我懷疑,我的每封信,最後到達收信人手裡時,都皺巴巴的。於是我開始很少寫
信。怒氣沖天那麼容易傳染,是因為許多人厭惡他們所幹的事情,而又無法真正
地擺脫它。這畢竟令人困惑。

192

  佛本生故事說,有只蒼鷺,想騙池塘裡的魚來吃。但魚一看它長長的嘴殼子,
就嚇得不得了,於是很難上當。情急之中,蒼鷺反倒改變了一下。它在下巴上安
裝了個氣囊,這樣看上去,嘴就短了些。然後,它跑到池塘邊對魚說:“我看到
那邊還有個池塘,很美,水也很清。我可以用嘴銜住你們,幫你們轉移到那邊去。
”魚還是很擔心,但新的環境又很誘惑人。於是,他們商量一下,決定先派一條
獨眼魚,充當先鋒。蒼鷺溫柔地把它銜到另一個池塘,然後,又飛了回來。獨眼
魚把見到的對兄弟們說了。美麗的遷移開始了。路線改變了,蒼鷺輕輕鬆鬆把每
條魚都銜到婆羅那樹上,用嘴啄爛,然後吃掉。獨眼魚首當其沖。後來,魚不見
了,出現在蒼鷺面前的是一只螃蟹……嗨,到處是獨眼魚。諸君明白其中的道理
嗎,獨眼魚只能順著遊,螃蟹卻是橫著走。問題還並不在於是否有防身的夾子。
騙子有騙子的道路。而實際上獨眼魚也並不多。難道不是嗎。騙子走到世界各地
渾身疼痛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193

  人們只相信推銷壞的東西。所以,當把好的東西拿來推銷時,人們便相信那
是很壞的東西。毫無變通的可能。

194

  美麗的謊言是因為我們想做一件事而暫無能力。

195

  通奸既然無法制止就任其流行好了。人們不是已把它稱作風流了嗎。誰相信
罪惡呢?

196

  不要輕易用“上帝”這個字眼。否則,上帝可就真要登門拜訪你了。想想,
上帝在門口。你會怎樣呢?

197

  我喜歡譏刺別人,除非你不給我你的把柄--這樣的人很少,就象我授與其
他人把柄一樣。我還譏刺於別人亦如還給我自己。讚美是文人的嗜好,譏刺是人
的權力。這就是為什麼,人們把蜜蜂稱作“上帝的小僕人”的原因。別忘了蜜蜂
只是傳送蜜。比起罪惡來,刺是太小了。所以,我們何不多傳送些刺。只要它是
善良的。

198

  真正的才華是一種哪怕閑置千年也不會忘記的東西。不斷賣弄才華的人,是
因為他擔心稍縱即逝。你什麼時侯看見我緊緊抓住一樣東西不放的呢。

199

  我喜歡年輕貌美的女人,是因為我想對女人這名字本身表示最大的敬意和恭
維。這就是為什麼,沒有愛情,我寧可信奉獨身的幸福和那漫漫長夜。

200

  有種人專吊女人的脖子。但女人的脖子卻是用來掛項鏈和貓眼石的。這下你
可知道何謂不成器了。

201

  受了點委屈便抱怨女人的男人實在是不懂女人的妙趣。

202

  女人就象歌德說的德國人,作為整體,蠻不錯的,作為個人,卻聰明得過了
頭。

203

  記得,我曾對一個女人說過:你千萬不要在男人面前哪怕撒一點點的謊。當
一個男人一生都不反駁你的時侯,你會是什麼滋味呢?相反,女人倒不必反駁男
人。那不是為了欺壓她們,而是保護她們。聰明女人自會明白我的意思。

204

  女人,需要的是花兒與時間。我有花兒,卻沒時間。聰明的女人,自會在男
人身上找時間。這就是為什麼,我老遇不上聰明的女人的緣故。因為,這也需要
時間。可我的心卻每分每妙地提醒我,隨時準備著為她熱淚盈眶。

205

  記得很早的時侯,有個人告訴我,他把女朋友搭在自行車後面。一不小心,
女朋友摔在地上,樣子十分狼狽,就為這個,兩人分了手。現在,我看見他和他
的女人,枯燥,無聊,安安穩穩地坐在汽車裡。彼此厭煩得想從窗口上蹦到外面
任何地方去。你完全看得出來,奇跡是如何消失的。

206

  好女子讓男兒流淚。好男兒讓女子勇敢。時光,應該讓人們熟悉的某些東西
顛倒過來。

207

  人們不再彼此哭泣,因為缺水。

208

  但丁,是最能呵斥麻木不仁的:“他的胡須拖在他棕色的背上,是一個佔卜
官。”這對那些只看到他頭上桂冠高掛的人來說,是個小小的諷刺。

209

  某人對我說這重要那重要,其實連說這個都不重要。

210

  我說到自己時,都是揀最不重要的來說。這種搪塞要比那種貌似謙虛不談自
己,而指望著別人來談自己的人要高明得多。又與那種稀裡糊塗一點都不重要而
卻大談自己重要的人相去了十萬八千裡。我們怎能不談自己呢。對自己緘默無語,
那不是瞎扯蛋嗎。難道思想還有什麼軀殼嗎。一切其實都在諸位眼中。人們只是
看你如何聰明地、與事實相符地談論自己。啞巴讓人著急。盡管不完美,但讓別
人在憋了很久以後鬆口氣--這家伙,原來就這模樣啊!--那豈不是一件善事。
其余的就留給我自己吧。那才是真正的傑作呢。

211

  我站在自己這一邊時就站在了你那一邊。

212

  我把魔鬼引到絕壁上,然後再推他一把。

213

  蒙克的畫使我突然想起天堂的一聲尖叫(這句話,可與上句話聯系起來看)。

214

  他們不去培養個性,卻相反培養寫作的技巧去了。就象穿了厚厚的綿褲想把
自己的屁股抽打得痛一點。

215

  我看到的現代主義大多是兒童的堆砌法。現在誰還玩堆沙丘的遊戲呢。

216

  腦殼象只空碗,貌似要裝佳肴。

217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我有個同事,人很正直,也很有能力,但卻遭排擠。他
一點也不沮喪。我們沒什麼深交,但都彼此保持敬意。偶爾碰到,見我端著碗,
他便說:“唷,親自吃飯啊。”若騎自行車,便說:“唷,親自騎車啦。”幾年
過去了。只要見面,還是這樣:“唷,親自吃飯,親自騎車,親自掙錢,親自泡
妞,親自下海……”有次見他霉兮兮的樣子,我便說:“唷,親自倒霉呀。”後
來,他生病久治無效死了。真是好人命不長啊!單位裝模作樣開追悼會,我去了。
對著遺像,我的腦袋啄了三下。心裡說:“唷,你親自死呀。”我知道,黑
的他會笑的。其實,也只有兩個小人物,才覺得這些話好笑。

218

  我嚴肅到極端時便要調皮。

219

  偉大的時代開始吧,我卻抓住自己的筆。

220

  騙子最想幽默卻把自己搞得哭笑不得。

221

  蝨子在想象中咬你的血。

222

  現在用不著打落水狗了,寵物主動跳進了澡盆。

223

  有群猴子在皇帝面前跳舞,皇帝喜歡看它們跳舞,因為這是世上最能模仿的
家伙了,但皇帝不喜歡看到它們毛聳聳的嘴臉,因為這讓他想起死亡和進化論。
於是,他規定,每只猴子必須戴上面具。那時的面具,還只能用手拿著,但猴子
手持各種各樣的面具照樣跳得很歡。但有一天,有個惡作劇的辟臣把許多堅果撒
在地上。跳舞的猴子們一見,便什麼也不顧地搶起堅果來,面具也丟在了地上……
皇帝一怒,猴子便沒了命。

224

  對真正的朋友,我一向傾囊相助。這點,毫無疑問,我是能加以保証的。而
對心術不正的人,我則輕蔑地從身上撣撣灰塵便足夠他們用的了。而且,我也不
敢保証,這些灰塵是否還帶有其它的病菌。誰能保証這點呢。

225

  我們所經歷的那個時代的個人崇拜,也許是人類一次最浪漫也最浪費的吊詭。

226

  如果此生還有什麼需要我向這個世界懺悔的,那就是我折磨過許多許多的耳
朵,各種各樣的耳朵。如今這些耳朵耷拉在這世上最荒涼最寂寞的地方。我們將
與之告別。但我不敢保証,在另外一個世界,它們不再繼續備受我的折磨。在另
一個世界有另一個世界的規則,還有它的革命者和受害者。

227

  尼祿皇帝剖開他母親的肚腹,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比他更壞的人出世。後來,
這種好奇和殘酷無法無天地結合演變成了世界上幾乎所有屠殺的奇怪念頭。以至
今天也沒有人能回答我們像“我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這樣最簡單的問題。

228

  劊子手在砍掉一個腦袋前就已沒了腦袋。

229

  每個人都清楚自己是順著地球活,還是逆著地球活。手表上的時間,黑夜白
晝的交替,東西南北方向,分布在地圖冊上的經緯線……都告訴了我們這點。但
在充滿各種意識的社會,我們卻往往不知身在何方。於是,我看到許多背叛、違
逆自己的算命瞎子。

230

  人們不相信神是因為他過於孤獨。於是,神都跑到大地上來推銷自己。以至
當我看到一個通奸者被判了刑,便懷疑那就是宙斯。一個坐在轎車上磨指甲的可
能就是維納斯。一個女子,披頭散發,舞著棍子追打欠了一屁股賭債的丈夫,那
準是美狄亞。另一個呢,冠冕堂皇,在人民身上揩油的家伙?還有靠了破烏沙帽
和謊言賺取稿酬的?世界的神真多!

(1996)■[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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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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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九〕
─────────────

                十七

  從南京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來過一位專門研究當代美國詩歌的專家張子清教
授。張教授為撰寫《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來紐約訪問,先與愛德華﹒福斯特聯
系到史地文斯學院訪問講學,後來我家借住短停而結識。是日,我們請了朋友來
家裡聚會,為張教授接風,也借機會向他介紹幾位有意思的紐約詩人。

  紐約詩人能歸類的大致分為兩派,以紐約州立大學野牛學院為中心的“語言
詩派”,有自己在曼哈頓塞格基金會的活動站;和原“紐約詩派”的遺子遺孫,
以曼哈頓東村聖馬克教堂為據點的“詩工程派”。

  張教授曾與在野牛學院讀書的黃運特翻譯過語言派查爾斯﹒伯恩斯坦,漢克﹒
雷澤爾,詹姆斯﹒謝裡幾位詩人的作品,由塞格基金會資助四川文藝出版社出品,
將他們的作品介紹入中國,所以對該派成員十分熟悉。張教授為這部《美國語言
派詩選》作序,準確指出“語言派”遊離於美國詩歌主流和學院派之外。

  遊離於主流詩與學院詩之外的詩人和詩卻遠遠不僅語言派一種。比如以阿什
伯瑞為代表的紐約派,仍有不少追隨者,“詩工程派”中許多人都長出自己的個
性特色;比如西岸已去世的羅伯特﹒鄧肯,和前面談過的布朗克,比如年輕一代
詩人,尤其許多女詩人,紐約的莉薩﹒喬諾,西岸的芬妮﹒豪,和中部的美美﹒
伯森布格,等等。文人相輕,各詩人或朋或敵,自由散漫,爭爭吵吵,總不為奇。
獨“語言派”不同,他們組織嚴密,有領袖,有發言人,資助財源,出場退場,
出遊巡回總是一致行動,有自己的雜志,出版社,房產,活動中心。圈裡人絕對
言論一致,口徑統一,辦事效率高,紀律性強,象一個黨派,和私人企業,不太
與我心目中無人的文人團體相仿。在他們為張教授舉行的招待會上,雄赳赳,四
五十名詩戰士準時出席,整齊劃一,列隊握手,同志情誼熱烈,令張教授十分感
動。

  語言派的詩觀其實不錯,自七十年代末創立以來,對主流詩和學院派形成一
顛覆勢力,源引當今語言派精神領袖在野牛學院作“詩王”(poetry
chair)的話,“語言是思想和寫作的原料。我們用語言思考和寫作,它為
兩者建立內在的聯系。語言不能與世界分離,是世界賴以成立的手段,所以思考
不能說成是‘伴隨’對世界的體驗。通過語言,我們體驗世界;事實上,通過語
言,意義進入世界,獲得存在。作為個人,我們在語言和世界裡誕生;它們在我
們生之前和死之後仍存在〔注意,與‘靈知論’不同的世界觀--作者〕。我們
學習是學習使世界能被看見的術語。語言是我們社交的手段,我們進入(我們的)
文化的手段。我不是說在人類語言之外什麼也不存在,但只有從語言出發才有意
義,特定的語言便是特定的世界。”

  按這個邏輯與既定主流文化相爭,一定有反常規的語言語序以及邏輯,在寫
作上也注定要走出分行壓韻等傳統閱讀欣賞的規范。與目下資本主義商市文化相
抗,一定是反語言傳統的“使用價值”,“交換價值”--比如抒情,言志,自
白,感懷,(這裡他們因襲馬克思對商品的分析)。與自我為中心的傳統西方人
文主義相對的語言/世界,一定是非個人的,非自我的。這也就基本概括了“語
言派”與主流派學院派的主要分別。以“新語言”與現行語言/現行世界對立,
非常大膽,非常有破壞性。讓我轉抄張子清教授翻譯的伯恩斯坦一首題為《幾維
樹上的幾維鳥》的詩:

    我不要天堂,僅僅要浸透在
    富有熱帶風光的詞語的
    傾盆大雨裡。超越關系的
    基本原理,比虛擬還“虛”,如同雙臂
    困住嬰兒咯咯咯的笑聲:環繞的
    羅網宣布它的諾言(不是管束性的
    鐵柵,又是絞合的音符)。裁縫講起
    其他的費用、縫衣縫、剪裁
    廢料。在講過這些項目之後,又繼續講到
    玩具或爽身粉、溜冰鞋和比賽得分。只有
    假想的才是真實的--不是
    攪亂心田翻騰的王牌。
    首要的事實是社會主體,
    一個社會來自另一個社會體,不需另外的。

  遍地瓦礫的廢墟。我大概太傳統,幾次試讀語言詩均不成功,無法體驗詩的
美和詩意。為這篇文章把自己逼上絕境,仍只勉強念了伯恩斯坦幾首,老是在其
中找邏輯,找聯系,找內在潛在的韻味和完整感,不得。唯這首尚覺有通氣之感,
故抄了請各位欣賞。〔編者注:語言派詩歌用詞造語常以音律、語感為準,借用
一位語言派詩人的話:“唯有音樂,可以類比。”而譯詩不得不以譯意為要旨,
幾不可為。〕

  雷澤爾和謝裡,曾為《美國語言派詩選》出版在中國各地舉行朗誦會,並與
中國詩人懇談,宣揚“語言派”宗旨,我認識的幾位北京詩人均出席聽講,《詩
刊》詩評家唐曉渡不客氣地說:“詩論詩觀是不錯,就是不能讀他們的詩。”我
以為極是。

  所以當張教授熱忱建議我去寫語言詩,收入他正編輯的“中國語言詩選”時,
我無法遵命,令張教授十分不解,“你可以學嘛,讀幾首語言詩,照著寫就行了,
再不,讓老藍教你〔老藍與‘語言派’格格不入,在實驗派中有名地愛與‘語言
派’打筆仗,詩風上哲學上‘靈知’味厚,曾以黑山派詩人羅伯特﹒鄧肯為師--
作者注〕。倫敦的虹影你知道吧,聽了我的勸告,現在就改寫語言詩了。”仿佛
可以如時裝肥裙換窄裙一樣地趕潮,雖然“語言派”從七十年代到現在,早就是
“舊潮”,而且浪頭已過。不過如果我真為了“使用價值”/“交換價值”而作
詩,對“語言派”的初衷是多大的諷刺。

  虹影去國前的詩我的印象中非常狂放,烈性,很有生氣,變成“語言詩人”
後,卻不再能讀下去,大抵由於我自己趣味有限。最近聽友人說起,她的小說英
譯本擺上了B&N大書店的櫥窗,封面上閃爍女作家美麗動人的眼睛。想見十分
成功,並且已經放棄反主流文化的哲學,假設她曾經如張教授所言與“語言派”
認同。


                十八

  再說我家非“主流”,非“學院”,非“語言派”的聚會,前後幾個小時,
這個來,那個去,三五成群,紮堆說笑談天,水酒,幹果,奶酪,土豆皮隨意。
沒有排隊握手,致意請安一說。愛德忙,站了半個小時,見了該見的人,送了該
送的書和期刊(不少他的作者在場),便禮貌地與張教授告辭,接過張教授下一
站加州伯克立大學的通信地址並祝他訪問圓滿成功。

  王屏與西蒙不知在爭講什麼,笑鬧成一團,進而動手動腳,惹得教授小聲私
下問我他們倆的“關系”。王屏那陣子正編譯一本《中國現代詩選》,由她直譯
成英文,再與各紐約附近詩人聯盟,潤色成詩,所以與合作者之一西蒙混得非常
熟,加上她個性活潑,好強,在詩圈裡十分活躍搶眼,我從來看慣了,反而對張
教授的提問吃驚。

  幾位寫小說的朋友包括專寫吸毒,賣淫,頭剃得精光的同性戀作家布魯士﹒
班德森拉上他的法文譯者,爬上屋頂大抽其雪茄,對張教授微笑致意而己,又忙
著將系了寶藍絲巾異國情調漾溢的法國朋友介紹給印度與猶太混血的作家,美人
瑪麗娜﹒布托。

  老朋友,詩人兼作家/導演喬爾斯﹒伯逵士挑了一支大號墨西哥雪茄,猛吸
幾口,不小心將煙吹到來自達荷美的女詩人小說家兼劇作家麗斯達﹒艾克曼林臉
上。麗斯達對煙霧過敏,頻頻揩淚,無意被老藍拍下來,鎂光燈一閃,喬爾斯才
醒悟過來,迅速將雪茄從樓頂扔向漆黑的花園,惹得老藍和我同聲大叫,“別扔”
,可惜已經晚了。那雪茄一支十五元不說,花園裡各色花木和泥土地上舖著的鬆
木筲著起火來可了不得。

  老牌“紐約”詩人路易士﹒威爾斯和大衛﹒夏皮羅均失約。“詩工程”期刊
《世界》的主編路易士托女友王屏告假說有家務要辦,大概不假。前任夫人著名
“紐約派”詩人伯納黛特﹒梅耶的幾個孩子都由他扶養,王屏曾訴苦說她每天要
做五六口人的飯。

  夏皮羅家離我家開車不過十分鐘,而且張教授點名想見他,因為《二十世紀
美國詩歌史》中有專門介紹他的篇幅。記不清聚會中途夏皮羅電話裡以什麼借口
推說不能出席,張教授自然大為失望。別的詩人一聽說要進詩歌史都趕緊送書,
寄資料,傳真自傳等等,“語言派”更是組織訪問舉辦朗誦,以實驗詩歌代表自
居,力爭被寫進歷史。

  聚會前幾天,老藍伴張教授參加金斯堡和安妮﹒夭德曼的朗誦會。會後聚餐,
金氏坐在張教授身旁,親切和藹地為其點菜添飯,專注地回答問題,娓娓談心。
金氏是出名的同性戀,尤其喜愛亞裔青年,張教授學問深,而看去年紀不過三十
出頭,雖沒有當年《一行詩社》嚴力那份英俊漂亮,曾惹得金氏心動手痒,金氏
也殷勤得讓張教授不好意思,回家路上,一勁跟老藍分析金氏態度,以中國人典
型的謙虛說自己不該獨攬金氏的注意力。老藍後來告訴我,他昏然不覺,飯桌上,
只顧全力與Dia畫廊朗誦會漂亮的女主持人調侃。

  約瑟夫﹒唐納休看護小孩子之余(太太在哥倫比亞大學執終身教職,家裡兩
個學齡前自然要靠不務正業,沒有固定工作的詩人看管),好不容易偷空出來看
望朋友們,不想這位那位遲到的遲到,先走的先走,夏皮羅又推得一幹二淨。感
嘆之余,在一旁笑著說,難怪“紐約派”敵不過“語言派”,這回大概也錯過出
口中國的機會了。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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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蘭     校讀:建雲    發行:亦布   萬維制作:曉義
主  編:祥子     常務編委:建雲、秋之客、馬蘭、非楊、伊可、京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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