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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漢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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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阿　毛﹒

天　風　漸　逝
───────

　　我站在這個天風漸逝的季節之頂
　　注目麥田的意象橫穿大地
　　大地消瘦麥地消瘦你張開的雙手消瘦
　　麥地之上叢叢紅發無風飄搖
　　飄搖起這個時刻的最後感動

　　雲走無痕
　　麥穗的金光之鏃長嘯過去了
　　許多人為這一聲音死去
　　我穿過預言和咒語接近這一部分

　　向日葵開遍往日的高崗
　　披雪而立僅僅是一種風情
　　令我想起唐代的一棵樹
　　象冬天裡走獸的雙耳立在狼煙四起的山頭
　　詩人越過這一部分
　　歌聲一樣四域飛揚

　　石子在水裡手在手中
　　向日葵在高高的額上

　　秋天　我看穿十年之後的天空
　　麥子和大地在幸福裡面中斷愛情
　　收割者泅入青板石的波紋
　　待價而沽
　　守望大地
　　守望水面的每一條魚路
　　獨腿老人在通往遠處的路口播種囈語
　　向日葵漸老觀眾漸老
　　面向西方排成一堵曠若秋天的蕭牆

　　請給愛情一道溫柔的光
　　請給麥地一粒輕輕的種子
　　群山四伏梅花鹿四伏
　　晚歸的獵手成為最後的拾穗者
　　而在風的背面
　　詩人操鐮的姿勢委實令人感動

　　我還是要回到秋天
　　觀望這豐收和死亡的季節
　　在金光飛舞的意象裡
　　最純粹的語言在詩人的鐮下一片片倒下
　　砍樵為生的姑娘
　　也以彎腰的優美姿勢倒下

　　許多的手回到我們中間
　　在河與水之間在莊稼與農村之間
　　詩人象春天的貓寂寞地死去
　　這個景象一直高懸在城洞之頂
　　行將遠去的春風高懸在我們之頂
　　我們可高懸在誰之頂

　　太陽升起來了
　　你在雪山之北升起來了

　　有關某個故事的情節
　　現在就開始如蜂湧動

　　許多年後
　　早起的歌手獨立洲頭
　　雁落白沙風起鬆林長長的榕須繞過歌喉
　　多年以前的情節宛若芙蓉出水
　　漂過你最溫柔的部分　散落如星

　　有關某個故事的情節
　　現在就開始如蜂湧動
　　情節現在就宛若芙蓉出水
　　漂過你最溫柔的部分
　　繞過幽幽四季
　　獨自完成一面殘陽如血的風景

　　今夜有鳥飛過華燈遲上的大街
　　還有一朵花在水邊靜靜開放
　　象動聽的話語滑過短暫的春天
　　催促一年的豐收在泥地裡萌動
　　夜裡的一切令人感動
　　豐收的景色令人感動
　　從城市到農村從凌晨到黃昏

　　歌聲四起
　　頌揚今年躁動的四季
　　好酒的詩人在歌聲中倒下
　　長伸出去的左手
　　指向華燈之外的一方麥地
　　詩人　你的死從城市走向鄉村
　　從過去走到目前
　　就這樣走過去了

　　一匹馬走過河之東
　　達達蹄聲敲響夜半柴門
　　某個門後的女人掐指暗算
　　一個歸人或者過客

　　麥浪開始平靜
　　遠方的客人漸序到達
　　由來已久的詩歌宛然秋後的麥穗
　　舖滿十裡長街
　　你這個麥田守望者
　　長長的衣角遮裹了風的痕跡落葉的痕跡
　　冬天　就在此刻佇立在你的額頂
　　象語言一樣緘默無聲
　　一個洶湧澎湃的時代來臨了
　　人浪和海浪席卷城市橫穿大地
　　唯麥浪平靜語言平靜

　　我坐在一本書的背面
　　開始曠日持久的回憶
　　平實的景象艱難地在繁華的語林中展開
　　這是１９６８年火紅的夏天
　　紅旗真實地飄揚
　　象遙遠的向日葵開遍凡高的十指
　　詩人在大地上勞動
　　收割的麥子紅旗一樣輝煌
　　我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誕生
　　擁有一個詩一般的名字
　　詩人　我和你在歌聲四起的麥田裡邂逅
　　古遠的風從你背後吹來
　　令我感受到往後日子的孤獨
　　而更早些
　　月下有橋橋下有水水中有月
　　詩人菊花換酒酒洒南山
　　我從１９６８年進入這一部分
　　遙想詩人當年馳騁中原
　　斷竹續竹飛土逐肉
　　詩人現在以不可及的姿勢倒下了
　　在喧囂的河床上和時間脫衣相愛
　　詩歌的禮炮在五千年前鳴響
　　千載難逢的花車繞過我守候的這一部分
　　和今年的最後一位詩人躑躅遠去
　　書本翻到這最後一頁
　　我寫詩的左手觸摸到明天的第一闕民謠

　　一首詩就這樣結束了
　　我避開所有遲來及遠去的意象
　　就這樣

（１９９４．２．６）■[目錄]


﹒京不特﹒

虛　無　之　戀
───────

　　我把手探入黑暗
　　因此撫摸到每一個人，和神本身
　　和光明本身
　　在更深處我也找到樹
　　在黑暗中
　　我找到無蔭之樹

　　我也不止一次地談到自己
　　有一天成為樹
　　在黑暗中我也同樣沒有蔭影
　　直到樹被完全挫成粉末
　　我也要揚起自己去進入每一個
　　黑暗中的人

　　每一個人都在黑暗之中
　　每一張面孔都是黑暗的
　　神在黑暗之中創造光
　　然後人

　　於是我也與黑暗相識
　　並渴望進入它的背面

　　我到來的時候一無所有
　　我無法戰勝
　　我離開的時候如煙如塵

　　樹在那裡時我與樹合一
　　樹升華向天
　　向光之隙
　　我在黑暗之中銷熔，在黑暗之中進入每一個人
　　我在黑暗之中佔卜愛和被愛

　　在我離開的時侯，我將這兩卦留下

（１９９３，於丹麥）■[目錄]


﹒陶曉波﹒

遺　像（組詩選一首）
──────────

　　　　一

　　或許乍起的閃電是最後的曝光
　　把你點成石像又切成簿片

　　那夜的雨反復沖洗
　　一盞紅燈很亮
　　清晰的影子躲進漆黑的記憶

■[目錄]


﹒馬　蘭﹒

手　和　他
─────

　　他在手指尖燃燒，夜以繼日
　　玩具樹上無鳥，無風
　　擦掉他的名字
　　飲泣而別，掉頭而歸
　　我在手臂上重新給名字布局

　　手是我的面具，他是面具的本質
　　舉手伸向自己，並
　　把他推開
　　我席地而眠，蚊帳破裂
　　手指在陰影和飢餓中演義最後的愛情
　　手指交錯指點江山，重復我的形象
　　我象征手的目的，他時隱時現
　　遊戲快到達了高潮，手離我
　　遠走，異鄉，家園的迷夢
　　再一次重復，而他消失在他鄉
　　被我埋葬於手下，突圍
　　零碎的煙一哄而散

（１９９７．１．１０，紐海文）■[目錄]


﹒非　馬﹒

秋　景
───

　　在這天空解構
　　大地顛覆的
　　虛擬後現代
　　居然還用
　　那傳統得不能再傳統
　　寫實得不能再寫實的手
　　法
　　滿山遍野潑撒
　　原色的紅與黃
　　成為一幅幅
　　明亮勻稱和諧完整且充
　　滿意義的
　　現代畫面
　　再一次讓我們
　　目瞪口呆

（１９９７．１１．９）■[目錄]



流　星
───

　　向漆黑的宇宙
　　擲出一顆
　　試探的石子

　　億萬光年後
　　或許會有人聽到
　　琅當傳來
　　撞底的聲音

（１９９７．１１．１９）■[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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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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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


﹒馬　蘭﹒

森　林　之　王
───────

　　我在這個森林裡已經很久很久了。那個時候你還沒出生，你的祖父也沒出生，
那個時候這裡的森林昌盛，鳥語花香。我是第一個走進森林的自我移動者。後來
我的同伴非金屬聞風而動，他來的時候森林的味道變得好聞起來。我們在這裡生
活、非常簡單，但很快樂。快樂的日子就是你想繼續活下來，活著多麼舒服。活
著的我們不想死，死對我們是最嚴峻的挑戰。我們最主要的任務是如何不死，我
們要長生不老，生生不息。

　　我們真的長生不老了，你看看我們沒有死。非金屬越活越健康，朝氣勃勃。
你再仔細看看我的面容，皮很厚是不是。這麼厚的皮使我笑起來沒有皺紋。我是
一個平面。我的腿極為有力，我健步如飛。你們這些人絕對追不上我。我在叢林
裡翻滾、跳躍如離弦之劍。別以為拿著紅外線探測器能確定我們的方向。我們是
千年不死的人妖呵。你們來一個我們殺一個，我們不會很迅速殺死你們，我們把
你們放在地窖裡，讓你們終生見不著陽光。你們的皮膚會變得純淨，一觸即破，
血便流出來，血染紅你們，你們成為血人，血，照亮家園。後來你們會有一位成
為完美的標本。

　　我和非金屬可以說刀槍不入。你懂石化了的人嗎？石化的過程，與女性的生
育主題異曲同工。我們不脫皮，我們長皮，結累起來。你在聽嗎，小家伙。我很
討厭我說話時不清楚人們是不是在聽。你的母親她叫什麼名字。妮可。好名字，
我記住了。可有這麼好名字的女人，有這麼一位英俊兒子的女人為什麼要進森林
裡來呢？她應該在酒吧、讓身體飄搖在大街過過燈紅酒綠、談情說愛的人生。前
天有兩位男子手執槍支、尺子，他們夢想開發森林。森林是我們的，天經地義，
我們不準你們進來建房子、辦工廠、生產藥品。放心，你的母親好好的，我們還
沒打算要她死。我們很久沒看見女人了。非金屬和我現在都不能肯定我們的性別。
我們的性別在變幻不停。我們睡覺時重新觀察我們的身子。在火光中，我們旋轉，
正面反面，上面下面。這是很美妙的時光。

　　自從長生不老以來，我們的眼珠開始變顏色，綠豆色。不僅如此我們白天是
遠視，夜間是近視，這與我們的生活習慣和諧統一。白天我們看你們是否還有膽
子進山，或又拿著什麼新鮮的機器妄圖一網打盡我們。晚上我和非金屬彼此對視。
我們是森林的核。森林是我們的皮膚包裹我們。靈魂呢？靈魂在天上。

　　我讓你看到我們的真面目了。你以前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外星人。我知道你們
的電影中外星人的形象層出不窮。外星人是你們人類的迷，你們的恐懼你們的希
望你們的遊戲。你們太孤獨了，人類孤獨，除了人在地球上無生命可和人類對話，
於是你們要上天找尋。你們孤獨，登月、登火星這是宗教的意義。你們孤獨不堪，
象打昏的兔沖上天了。我們不孤獨，我們與森林一體，葉片的聲音，風的聲音，
雨水的聲音，花朵爆裂的聲音，我們皆與之共呼吸。我們給花飛媚眼當我們唱歌
的時候。我們的身體開始輕鬆，柔軟。我們躺下，眼望天空。我們知道花朵來自
天外。蘑菇是來自天外的食品。小家伙別以為這是童話。可惜你聞不到你眼前這
朵玫瑰的語言。植物的語言是天地間最為純淨的。風吹起來，風起伏不寧，我們
隨之起伏不寧。

　　我剛入森林可謂步步是陷阱，枝節橫生。每次我都以為在劫難逃，幸運的暑
光卻照耀我的頭骨，絕處逢生，天無絕人之路。那是一個火光沖天的夏天，森林
自殺般地燃燒，嘩拉拉的暴響把我的眼珠子嚇掉了。我沒命奔跑，我口渴我要喝
水，大量地喝水。春雨。我必須在雨水到來之前回窯拿出盒子接滿水。我在狂奔，
我的眼珠子就這樣掉了。非金屬也分辨不清方向，一陣亂跑亂跳。他快跑出森林
了，我一把拉回了他，我低下頭，倒在地上。森林在火中，我們在森林中。雨水
從天而降，我想森林早晚會毀滅在你們人類的手掌中。天賜的幸運非我獨有。你
們會發明一種機器象你們發明其它機器一樣，你們將在一夜間，在我和非金屬的
睡夢中毀滅這座千年的森林。那時還會有什麼呢？高樓林立，機器轟鳴。而我們
的森林演義為舊夢，破碎的憂傷。你看見這只雁子了嗎？她是歸雁。她越來越老
了，衰弱。但我相信我們的綠眼珠生生不息，目光炯炯。我相信這是我們最後的
防守。陣營在我的心腸內。我們的綠眼珠必在某個角落生根、開花，再重新繁殖。
當我和非金屬長大長到比你們大，我們的綠眼珠會吃掉你們的電腦，只要輕微一
吮，你們便失語了。我們就近逃避到某個角落，看著你們抱頭痛哭、抱頭鼠竄。
這是很美妙的時光。春雨纏綿，我們終有一天會奪回我們的森林，不管百年、千
年。我不止一次聽到千年鐵樹開花。我真的聽見過嗎我聽見開花的真是鐵樹嗎？
但，我們就這樣和你們輪番作戰，直到地老天荒，世界復歸於零，歸於一團白霧
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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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冊：名語、形容詞解釋

　　森林：森林是我和非金屬皮膚的外殼。
　　非金屬：沒有性別可男可女可雄可雌可大可小可美可醜。
　　自我移動者：簡而言之，自已走路，看附近的風景或遠方的風景。
　　舒服：我們在森林裡就叫作舒服。
　　長生不老、生生不息：等同於死去活來。
　　人妖：人和妖下的種，也有可能是天生的種。
　　標本：人是標本，我和非金屬是我們的標本。
　　妮可：我們舍不得殺叫妮可的女人。
　　女人：妮可是女人。女人是妮可。
　　孤獨：沒有誰能以我不懂的語言呼喚你和我。
　　飛媚眼：眼睛朝著某方向落下，象我在大火中那樣。
　　植物的語言：孤獨的語言象玫瑰。
　　絕處逢生：等同於死去活來。
　　春雨：夏冬之間。貓叫的時分。月光下。
　　方向：東南西北、上下左右。
　　雨水：水的化學方程式。
　　繁殖：成功的做愛、性交之後，找到祖宗。
　　抱頭痛哭、抱頭鼠竄：成語。主要是要抱頭。
　　零：存在。溫柔。

（１９９７．１１．２６於紐海紋）■[目錄]


﹒華﹒

插紅色羽毛的橡皮人
─────────
（點。種。性。模糊。之二）

　　水很淡。清涼如一葉綠荷。白光一絲一絲織進葉脈中又輕輕吹開。一顆很美
麗的頭顱被一層水透明地遮蔽。頭的面部朝天，天總是藍得像小孩子嘴裡的冰激
淋，一抿就化了。

　　水面之下，美麗頭顱的臉上眼睛閉著，嘴也閉著，像數學的曲線一樣光滑優
雅。悠閑地凝結成一個固態的呼吸。

　　真美麗，人們這樣傳說，但是這顆頭的頭發以仰望的姿勢沉入了水底。“不
能知道頭發的長短，怎麼能判別這顆頭是男是女呢？”有人焦急地提問。

　　“但是，頭發的長短怎麼能判別男女呢？”一個問題總是抽象成一把鋒利的
尖刀將人們切成片狀，猶如群眾一樣對立地分開。被鸚鵡展翅提走的長頭人作了
總結，他每每像電視節目主持人那樣湧現出來。

　　上路永遠是被迫的。如春天的溫暖中非開不可的花。花的聲音注定要誘惑我。
奇妙的香音，貼在白雪輕揚的梅上，寒冷刺骨。我聽見花的聲音心就發痛，但我
不得不聽，像飛蛾撲火一般執著。花的聲音穿過時間緊緊地吸住我。我們之間是
沒有裂紋的透明。

　　我赤著腳，走路的姿勢如踩著白色的風飄起的女人的綢裙。青石板的路，清
晰濕潤。兩邊站著紅色的土牆，凹陷的部位是一扇南方的廟門。香火裊裊廟檐飛
起。

　　一個短發的修長的影，上白下黑。手上拿著半包香。滿包的香只剩下半包，
另一半推測起來應該是燒香拜佛用了，為什麼不全部用完呢？而且是不是燒香拜
佛了？

　　淺藍的地毯上，一條狹窄的人側臥在我的左邊，而在我的正前方是另一個全
裸的人，金紅色的頭發，肌膚雪白如剛剛削去皮的鴨梨。一手撐頭，一手隨便搭
在腿上。眼睛看著我或者看著我身後的背景。

　　“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就要娶你，你的腳趾頭粉紅粉紅的。”我的室友一
邊笑，一邊看著我的腳趾。腳趾怎麼能決定我是女人呢？男人的腳趾就不紅嗎？
如果這樣，穿上襪子，男人女人怎麼區別呢？

　　室友一邊大笑，我一邊就睡了。人的聲音就像動人的催眠曲。只有花的聲音
讓我醒，聽見花的聲音我的心就痛。

　　足球場的外面，樹蔭下綠葉幽靜。兩個人的聲音隨風散開。其中一個很像拿
半包香的人影。另一個短發齊肩，一定有眼鏡在臉上，因為遠遠地看見玻璃的光
點在臉部閃耀。

　　“他Ｘ的，我第一次經歷這樣恐怖的事。”說話的是短發齊肩的那一位。聲
音粗糙，根據這樣粗糙的聲音，大家都認為出自一個男人之口。這樣推論開去，
男人的齊肩短發就不是短發。相反，是很時髦的長發。披肩發。

　　“他Ｘ的。”他繼續說，同時兩手夸張地比畫。臉上有玻璃的光斑閃耀。“
我們幾個藏在行刑的軍車裡面去的，車蓬密閉，不能讓犯人和犯人的家屬看見。”

　　陽光明亮就像做愛的感覺。或者說，做愛的感覺就像明亮的陽光在兩層水之
間流來流去。問題是女人會不會和一個她不愛的人做愛？然而，什麼是女人的愛
情呢？

　　他的話粗暴地打破了綠葉的幽靜。“我從車篷的縫隙中看出去，他Ｘ的。那
鬼人正好押到就站在刑車旁邊。我總害怕他看見我，雖然他實際上什麼也看不見。
但我總是膽顫心驚，他Ｘ的，很恐怖。”

　　水從一個杯子裡倒出來，又倒進另一個杯子。這樣散熱就快。顛來倒去的像
一條真理的長河。披肩發喝了一口水：“要斃的貪污犯還在笑，像綠陰陰潮濕的
銅鏽。他告訴刑警，這輩子對得起自己，吃的喝的，女人也睡夠了。皇帝不過如
此而已。”

　　女人是男人生活價值的法碼。真正喜歡女人的男人不多。喜歡女人的男人分
為兩極，要麼比女人笨，要麼比女人聰明。

　　女人覺得聰明的男人，男人總說他還不如我聰明。女人就幹脆嫁一個比女人
笨的男人。男人就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那麼笨的男人都要嫁。還不如不嫁。

　　“更絕的是執刑的老警，那老賊拍拍死囚的頭，低言慢語地安慰他，快得很，
一秒鐘就過了。他Ｘ的，就像他死過無數回。”

　　槍響後，我還沒緩過來，囚犯的屍體就扔上車了。老宋幾個見慣不驚，一剪
刀把囚衣拉開，一桶碘酒潑上去……”

　　男人雖然不喜歡女人，但是証明一個男人的價值又常靠女人不可。一個男人
死了，墓碑上刻著：“尚未娶妻”。天下的男人都成了死者的朋友。刻著“妻妾
成群”。天下的男人都成了死者的敵人。

　　門外成都的雨從屋檐上落下滴滴答答的響，濺成串串音符。雨在樹葉間清楚
地遊動如細細的青煙。我赤著腳。試圖走在雨的表面。這樣花的聲音可能會離我
更近。人活著真好。

　　“死囚的腎在一個八十歲老頭的身體裡活著。我感覺自己殺了人一樣。”“
但是，醫生的天職是救人。”有一個棕色的男生插嘴。問題像手術刀的刀尖一樣
閃耀。房間裡有幾個人，樣子像是醫學生。“但是……”

　　“但是”像一個陷阱無限地延伸。

　　……
　　“心裡很煩，地球為什麼是個圓
　　　海水真藍，沙灘上有一顆沙粒”
　　　　　　　　　　　　　　　　－－華《完美的圓》
　　……

　　我想起自己寫的詩，就在海邊坐下來等我的心。它悠悠閑閑到海裡去會一個
朋友。常常置我於全然不顧之中。我睜開眼睛時嘴唇上的海水咸咸的。一個小孩
子，光著身子，細小的腰上兜著一個紙尿布，我立刻認出來。

　　你是帶我去看米娃娃的小孩子。小孩子憨憨地笑，眼睛像海一樣看著我。我
知道小孩子吻了我，我就醒了。我叫你海娃娃吧。海娃娃就笑。海娃娃牽著我的
小手指，走得飛快。我不要再看米娃娃。我說。我的朋友惡心米娃娃。小孩子就
笑，我知道小孩子懂我。

　　我們坐下來看天。天和海藍成一片。藍成一無所有。

　　我們開始唱歌。小孩子就笑，我也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笑出來了。
小孩子說，你哭了。小孩子是不講假話的。我立刻感覺笑原來是哭。

　　路上的行人對我側目而視。我就蹲下來系鞋帶，以便我的臉部進入一種隱蔽
的狀態。

　　一只墨綠色的豹擦身而過。金黃的葉舖滿大道。落葉的聲音貼在豹的腳上杳
杳去遠。

　　花的聲音迎面而至。我突然不明白為什麼女人愛哭呢？或許眼淚是女性的？

（１９９７．１０．２９，ＵＰＥＮＮ）■[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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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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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鐘　鳴﹒

徒步者箴言〔連載之四〕
───────────

１２６

　　有位女士發現，每當夜幕降臨，我屋裡的燈就全亮著。通常的解釋是怕孤獨。
我不反對這種說法。或許實際情況是，我不斷地到每間屋子裡去找書，又不敢保
証，剛剛出來，便不會馬上抽身回去。

１２７

　　我的脆弱迫使我像男子漢似地和所愛的女人告別。而愛我的女人出於自尊心，
又不得不接受這種告別。愛毫不饒恕自己。

１２８

　　女人從不接受可能的生活目標和絕不可能的生活目標，而只接受絕對可能的
生活目標。

１２９

　　由於推卸責任我們全成了可悲的孤兒。

１３０

　　我渴望一個更強大的人使我免開尊口。但為了這，卻需要我不停地說下去。

１３１

　　當我在想，我為什麼會如此地優秀時，實際上，就是在想為什麼我曾經如此
地愚蠢，現在如此地孤獨。

１３２

　　在我的思考三次以上和大師不謀而合時，我便知道自己是什麼角色了。

１３３

　　我對國家主義唯一的貢獻便是成為個人主義者。

１３４

　　一個永遠崇拜而不可邂逅的人，一本永遠渴望但因從未學過的語言而無法閱
讀的書，比如我書櫃上日文版的《谷崎潤一朗集》，德文版的荷拉斯的《詩藝》，
對我來說，就像供奉在遺忘之龕裡的家神。

１３５

　　美啊，不明之疾！

１３６

　　一本舊書比一本新書更容易引起我去讀它。

１３７

　　我的根本錯誤在於，直覺了精神的饕餮者和厭食者，而從未加以拒絕。我看
見他們張著嘴，嘰嘰咕咕的，一點也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我讓他們走近點。我太
好奇了，我是徒步者，我實在是太好奇了。以至忘了魔鬼和人類之間的天然屏障，
那張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雙料畫皮。

１３８

　　我走到人群中去，撐開耳朵，什麼也沒聽到，那倒不是因為他什麼也沒說，
恰恰相反，他們說得太多，實在是太多了！

１３９

　　我從什麼地方辨認出垂死者來的呢，他在記憶中挖掘過去所有的犧牲品作他
的聽眾。

１４０

　　不供述文體來源的寫作是一種不可能的寫作。就像一個運動員不供奉一個他
將要擊敗的世界記錄保持者，一切就無從談起。誰聽說過在沒有起跑線的跑道上
賽跑，在沒有世界記錄的前提下打破世界記錄這類事呢！我實在搞不懂，他們為
什麼不說出自己的起跑線，那實在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呀！

１４１

　　我每天下午都要找借口跑到街上去浪費一點時間，以換取緊迫感。

１４２

　　不斷嚼舌頭說反話的人，過去一般都是生活平庸的人，也沒什麼樂趣。現在
也不見得有什麼樂趣。因為過去提倡的，人們早已放棄。現在，大伙知道什麼是
廢物了。

１４３

　　有的詩人遣詞造句使我想起農民耍秤。短斤少兩。

１４４

　　就寫作而言，下一代比上一代不知容易了多少倍。沒有前面的梯子，下面的
人又怎麼爬得上去呢。爬錯梯子的事也是常有的。有的甚至踩的也不過是根脊粱
骨。但他們就像南洋人砍破敵人腦瓜似的，興奮得在空中雀躍。他們忘了，梯子
也生的有腳，而且，具有升降功能。靈活得難以想象。但聽者不要誤會，我並沒
說上代人就全是梯子。但真正的梯子無法用凳子替代。

１４５

　　先生們，路上我們應該盡量展示個性，而不是文字。材料員都在家裡呆著呢！
女人拼命展示服裝。因為“她見丈夫全身披掛，準備作戰，唯獨褲襠露在外面”。
或許，我們所要做的，無非是給微不足道的褲襠補一針。

１４６

　　從眼睛到靈魂只有很短的一根線。說某人命薄，指的就是這件事。

１４７

　　如果我非得在自己經常端坐的書桌上放一排書，而且還必須挑出一本正好對
著我的鼻子，我想，那就一定會是狄更斯，查爾斯﹒狄更斯。現在，我就正好對
著他。

１４８

　　一個人做錯了事便永遠開始東張西望。

１４９

　　關於鳥的傳奇聽得實在是太多了－－便學會了推諉。

１５０

　　女人總是事先否定一定要做的事情。

１５１

　　如果我每裁張紙條就意味著一個錦言妙句，那我早就成了一個蝴蝶的採集者
或鬣狗的飼養員了。可惜，我從不喂任何形式的寵物。

１５２

　　我還是弄不明白，一些人總是寫得那麼短，而另一些人卻總是寫得那麼長。

１５２

　　我拿一只昂貴的碗怎麼辦呢。

１５３

　　誰在那裡一邊吃魚一邊放魚呢。

１５４

　　勤勞勇敢就是把別人做過的事情再做一次。就這個意義而言，我號稱自己是
天底下最懶惰，最膽小的人。至少我努力使自己懶惰起來。

１５５

　　有天，孔子和他的一群徒弟經過某地。他的耳朵，因為經過禮儀的嚴格訓練，
所以非常尖。他聽到遠處－－這距離究竟有多遠，說法不一，凡是關於聖人的事，
總是會說法不一的－－有人在哭。而且他很快就聽出來，是一位婦人哭泣的聲音。
孔子對弟子們說：“這哭聲實在是太憂傷了。”他差弟子前去看看。弟子們爭著
去了。那是墓地。弟子對那婦人說：“我們夫子，聽出你的哭泣非常悲哀，他
對悲哀一向敏銳，所以，差我問問，你何故哭得如此憂傷？”婦人回答說：“以
前，我的舅舅被老虎咬死了，接著，我的丈夫又被老虎咬死了，現在，我的兒子
又被老虎咬死了。就是為這個嘛。我這已是第三次哭泣了。”那弟子好奇的問：
“那你為什麼就不搬到沒有老虎的地方去呢？那樣的話，你的丈夫和兒子不就幸
免於難了嗎？”婦人說：“可這地方實在是好著呢，又不交稅，又沒人管，既無
衙門，也沒官人，更不見偷雞摸狗者。”弟子回來，把婦人的話告訴了孔子。孔
子嘆了口氣說：“黑暗的政治就象兇猛的老虎呀！到最後，竟使人們不知道該害
怕什麼了。”說完便繼續上路。婦人也繼續在林子裡哭泣。耶穌如果遇上了這樣
的事，他會做些什麼呢？許多跡象告訴我們，他或許會說：“如此壯麗的道路不
要放置石頭，否則，它會增加不必要的摩擦力。”至少我知道孔子不願被老虎吃
掉，至於那位婦人，寧肯相信眼淚而不肯相信孔子。或許僅僅因為該發生的已經
發生了。

１５６

　　有人把我當作一根刺，可那對我來說，是一個多麼大的榮譽啊，一個百倍努
力尚不可企及的榮譽。

１５７

　　我召喚死者以聽取他們的意見，然後，再把他們的意見轉告給活者。一切都
是為了活者。正是為了他們，我們有時才不得不搬出死者，以証明時間的有效。
但我主張，只有當一個死者，有足夠的資本令我們在恐懼中滿含悲憫之情時才這
樣做。

１５８

　　若你真有天份，顯示一點就足夠了。只有魔鬼才隨時搬弄他的魔法。所以也
常常失靈。

１５９

　　語言和動機沒有緣分。我們見過誰向周圍的人說清過他的動機呢？那是件多
麼吃力的事情啊。

１６０

　　音樂讓蠢貨混入雅座。

１６１

　　毫無才華的絕望寫作猶如鈍刀殺豬。

１６２

　　遇到高手我非常樂意繳械。

１６３

　　涵養和隱瞞常在一塊。

１６４

　　聰明的人坐在家裡，便享受到了寫作的快樂。而不少人卻在那裡疲於奔命。
文學用得著奔命嗎？除非那是一項體育運動。文學上有哪項榮譽是跑著去拿的呢！
你看見過嗎？

１６５

　　你們見過裡爾克封妻蔭子過嗎？可別再談裡爾克了。

１６６

　　烏紗帽裡沒文學。脫了也不行。

１６７

　　藏拙者臉上不見輪廓。所以先磨臉吧。

１６８

　　小角色在台上唯恐時間最短，所以台詞說得最輝煌。小醜動作大，但有驚無
險。

１６９

　　跟在詩人屁股後面提包包的小僂羅成了大主角。

１７０

　　胖子要把自己嵌進一張瘦紙。

１７１

　　關於“君子坦盪盪”，還有種解釋：“正兒八經的人心寬體胖。”

１７２

　　他們給最不要緊的人透露秘密。

１７３

　　生命裡有把小鎖直到你用無知將它打開。

１７４

　　他們總是幸福地跑到我這裡來受苦。

１７５

　　我們在神話裡說狗吃豹子或豹子即狗。

１７６

　　魔鬼最糟糕的便是他的每一步都要靠了對手來挑動，所以魔鬼抓住身邊的一
切東西予以還擊，甚至詩篇和永遠也不屬於他的正義。結果呢，他把自己也扔了
出去。魔鬼關鍵在於沒有才華。魔鬼從來不會有才華。他只有變術。對付無辜的
人還可以。在他，沒有一樣是持久的。

〔未完待續〕■[目錄]


﹒新　篁﹒

禪　茶　一　味
───────

　　在我還是個小小姑娘的時候，茶只是爸爸水杯裡難喝的苦水而已，令人望而
生畏。當我成為二八少女的時候，走進了大學校園。學會了與朋友們在茉莉花茶
中加入一兩塊方糖，圍坐在一起開ｐａｒｔｙ。對著香氣四溢的茶，歡快地嚷：
“It looks good”（看起來不錯）。嗅一嗅，不由得就陶醉了：“Om, it smells
better”（聞起來更棒）。啜飲一口，不覺驚異：“It tastes perfect”（味道
好得不得了哦）。只是，這樣快樂的日子象只小鹿一樣，飛快地逃走了。

　　很快，我便有了憂傷。二十歲的我，常常蓬著一襲長發，在一盞幽幽的燈下，
出神地望著一盞淡淡的菊花茶，只覺得自己孤獨的就象杯中那一朵潔白的花，淚
水慢慢模糊著我的雙眼，只覺得“不知為什麼，我的心充滿悲傷……”

　　學會喝綠茶的時候，已經是個有痛苦煩惱的大人了。工作之中屢屢受挫。在
痛苦的沼澤之中掙紮良久不能解脫之後，我的丈夫引我走進佛門。經過一番探尋，
自覺與禪宗因緣深厚。

　　人說“禪茶一味”，因此在與禪結緣之後，也更增加了對茶的喜愛。而茶也
從不負我。無論我有多麼氣惱煩躁，每當一片片的嫩葉緩緩展開，若隱若現的茶
香幽幽地飄過，心就漸漸進入一片空靈的寂靜，遠離塵囂，所有的煩惱都被拋出
記憶。當茶水注入小盞中輕輕地撥響，如同清清的泉水，洗刷著心頭的污垢。我
觀看著空靜清靈的心，總是感到無比地充實。茶水緩緩滑過舌尖，流過喉嚨，我
的心悄悄注視著這一切，不期然臉龐微笑起來。堆積在心頭的愁雲忽然就消散開
來，呼吸變得順暢起來。這時我會拿起一只小狼毫，寫下我最喜愛的詩：人生到
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重拾起剛才令我厭煩痛恨的“俗事俗務”，咦？So easy, How come？（很
容易麼，怎麼回事？）你知道為什麼嗎？親愛的朋友，希望你在煩惱的時候也來
喝杯茶，ＯＫ！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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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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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康正果﹒

荒　野　之　美
───────

　　荒野就是世界的本來面貌，是大地上至今還沒有充分開發的地方所呈現的景
象。當然，在今日的地球上，真正原封未動的地方已所存無幾，而且只會變得越
來越少，我們所說的荒野只不過是由於地理或氣候的限制而得以幸存下來，或由
於人為的保護還能局部地存在下去的區域罷了。就荒野的本意而言，乃指純粹的
自然狀態，但在今日世界的上下文中，這樣的自然狀態則更多的是在現代人的文
化有色眼鏡下呈現出來的景觀。遠古洪荒時的荒野是要把人吞沒的荒野，它使生
存於其中的人更多地感到恐怖，作為發展著的人力圖克服的障礙，它其實並無什
麼美可言。只是在人走出了野蠻的狀態，同自然有了分隔，開始從文明的高台上
遠眺自然的景觀，或偶然離開人群而步入林莽，走出城市而奔向遠郊之時，才會
對所謂荒野的景觀感到神往或驚嘆。荒野的美感沖動可被視為一種突然湧現的返
祖心態，人對其宿世足跡的模糊追憶。特別是對生活在荒野之外的現代人來說，
荒野的美感沖動主要是人皆有之的新奇感，是暫時擺脫了日常生活狀態的輕鬆心
情，也是城鎮居民得花錢去買的奢侈享受。

　　然而，到那些國家公園或自然保護區去旅遊，去更遠、更艱險的地方探險，
畢竟只是少數人有機會做的事情，去了也不過暫時經歷一下而已。更為理想的情
況是，盡可能使荒野的情調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環境的組成部份，即在我們居住的
城鎮裡盡量保留山丘、河湖、林木和草地的自然狀態，從曾經侵入的區域撤退出
去，把業已破壞的部份恢復過來，最終使我們的大街小巷和房前屋後成為與荒野
的總背景有機組合的居住環境。在人口還未造成太大壓力的北美，這樣的景觀依
然隨處可見，而在維持其存在的長期努力中，人們似乎也養成了一種對荒野的特
有情趣。比如，在城鎮之間和一個城鎮的不同區域，乃至在居住區或孤立的房屋
之間，一般都盡量保持著成片的樹林。對於這些樹木，最主要的管理倒不是修修
剪剪之類的園藝性照料，而是保持其自生自滅的狀態，一任其殘枝敗葉在叢莽間
積累起來，無視那些橫豎的斷株枯木長年累月地腐爛下去。一位來自中國農村的
女士每每看到那些倒在林間慢慢爛掉的大樹，總是由不得可惜地說，白糟踏了這
麼多可以收拾回去的柴火。她的思維習慣仍在從樹木的用處來看樹木的價值，其
不知正因為這兒已不再用柴火煮飯或取暖，樹木才有幸能在它倒下的地方慢慢爛
掉，而樹林也才有可能以其蕪穢的面貌保持了環境的荒野性。貧困正在使地球上
的很多區域退化得更加荒涼和貧瘠，只是在富足的情況下，荒野才保持了旺盛的
勢頭。在新英格蘭的城鎮中心，大都有一大片綠草地，據說這些作為街心公園的
地方，在殖民初期都是周圍的住家戶共同擁有的牧場，後來不再有牛羊可放，有
實用價值的牧場就成了供人遊憩的草地。在此類草地上很少看到精心培植的花木
或亭台廊榭之類的建築，它常常顯得有點枯燥而空曠，但正是它的景色的單純，
才使人置身現代城鎮之中還能恍忽間一瞥農耕時代朴實的野趣。也正是這樣的樹
林和草地，為城鎮招來了成群的飛鳥，還有不怎麼怕人的鬆鼠，偶爾出現一下的
鹿群。人因此才得以緩解一下文明的疏離感，才覺得接近了世界的完整性。應該
在這一意義上理解梭羅所說的一句話：“世界存留在荒野中。”現在美國的環境
保護組織已把此言奉為座右銘，它也被曾在緬因州初次感受到荒野呼喚的攝影大
師坡特（Ｅｌｉｏｔ　Ｐｏｒｔｅｒ）選為他一本攝影集的標題。

　　這是一本影象與文字相映成趣的攝影集，每一幅風景照都配有選自梭羅作品
的片段，照片上的景色好像是對梭羅用文字記錄的觀察作了視覺上的呈現，而所
選的引文則在我們欣賞的畫面上延伸了通往另一向度的感覺。照片的排列順序也
像《瓦爾登湖》一樣遵循著春夏秋冬的進程，畫面中的每一個細部都令人想起了
梭羅在他的《日記》中所描述的一個博物學家的仔細觀察。我一直認為，美國的
文學或藝術中呈現的荒野之美有一種獨特的追求，這就是對於自然界一草一木，
一虫一鳥所持的認知的興趣：被觀察和被模仿的景象和物體總是作為目的本身呈
現在我們眼前的，它的美就煥發自它本來便是那樣的存在之中，每一個個體的獨
特性與其他的個體構成了這個世界繁復多樣的色彩。與中國式的古典野趣根本不
同，它既不是托物言志的載體，也不是堆砌詞藻的舖陳。對物的模仿並不導向道
德的諷喻，也不存在分類的物與人格類型相對應的類比體系。比如，在梭羅的《
日記》和《瓦爾登湖》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他首先是出於去過一種實驗性
生活的動機而步入了荒野，他常常是為了記下對動植物或某一景象的研究性觀察
而寫下了很多別有情趣的素描。愛默生認為，除了與德性的關系以外，事物還有
其與思想的關系，因而世界也會作為知性（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的對象在我們
的眼前顯示出它的美質來。深受到愛默生的超驗主義（ｔｒａｎｓｃｅｎｄｅｎ－
ｔａｌｉｓｍ）思想影響，梭羅試圖到荒野中去尋找所謂“更高的法則”
（ｈｉｇｈｅｒ　ｌａｗｓ），他想深入到自然最野性的方面去實踐一種最簡朴
的生活，一種盡量減少利用和榨取自然的生活，在大自然的課堂上靜觀陰晴寒暑
的消長，默察草木虫鳥的活動，以觀照的眼睛從地平線上整合出美的風景來。

　　這種荒野之美是不帶感傷色彩的，是反浪漫主義的抒情狂熱的，是同拜倫那
種在暴風雨中叫囂的自我擴張大異其趣的。它旨在從事物的絕對秩序中捕捉到日
常生活的視角往往無視的美景，它發現的是熟識中的新奇，是“綠滿窗前草不除
”的生意，是最藐小的生命以其獨有的方式令人感到驚訝的一面。我想，梭羅之
所以在康科德（Ｃｏｎｃｏｒｄ）附近的瓦爾登湖結廬人境，每天拿上筆記本記
錄林間湖畔的動靜；坡特之所以棄大峽谷之類的雄奇景色不顧，而一心在新英格
蘭的土地上用鏡頭截取荒野的片斷詩意，就是因為他們相信，美就在我們身邊，
它是有待我們發現的東西，審美的愉悅在於我們有能力發現並表現美。荒野並不
全在荒無人跡的地方，我們周圍的自然只要不是作為使用的對象被人榨取，而得
以在閑置的狀態下煥發其生機，我們就能欣賞到荒野之美。荒野乃是這個世界的
營養，我們所有人的身心都需要它的滋補。對一個走向荒野的人來說，閑暇是最
大的享受，向自然學習是最主要的目的，而學會如何去“看”則是需要培養的能
力。坡特的攝影和梭羅的筆記都是教我們如何去“看”的好教材，二者都教給我
們對自然的敏感以及敬慕自然的態度。

　　這本攝影集的“引言”指出，攝影是最現代的藝術，同時又是最不“現代主
義”的藝術。它的作者進而爭辯說，把照相機僅僅說成一個再現的機器，或以為
攝影在步寫實繪畫的後塵，都是不正確的看法。攝影的困難在於攝影師不能像畫
家那樣把自然本無的樣式和構圖強加給自然，但他可以通過選景和剪裁來顯示出
一般人視而不見的構圖和樣式。攝影師僅憑自然本身便能變幻出新奇的美，幾乎
沒有什麼媒體像攝影這樣，能以藝術和技術的完美結合教給我們注視自然的方式。
就我個人的趣味而言，優秀的攝影作品總比那些太新潮的繪畫有更多的藝術的魅
力。因為很多新潮的玩意都是藝術家自己想像中的東西，它們與我們熟悉的現實
世界並沒有多大的關系，而優秀的攝影作品卻提醒了我，仿佛使我亮了眼睛，
一下子從熟悉中看出了新奇，以致被那幾乎要流溢出來的氣韻所感染，想起了某
一個遙遠時刻的感覺。

　　翻開坡特的攝影集，其中的每一幅畫面都向我們顯示出荒野中靜美的一角，
同時也傳達了季節變換的無聲腳步在邁進的瞬間駐足時流露的聲息。明暗的對比，
色彩的深淺層次，全都能讓我們僅憑著眼睛就可以感知到寂靜下面的聲音。比如，
在一片枯枝敗葉間，幾片肥嫩的苞芽露出了頭，那向上頂的尖角正在花一樣綻開。
這樣被集中凸現的畫面就使人立刻感受到，春天蘇醒的氣息正向你撲面而來。從
景色中似隱似現的色調也可以看出歲月暗中換裝的跡象，在樹叢的所有赤裸枝條
上都冒出了看不見的細芽的時候，一幅從遠處俯視的全景便以比印象派繪畫更悅
目的點點淡紅與嫩綠將春意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癒是用鏡頭的框范把過於分散
的背景排除在外，癒是凸現生命在局部的小天地中沒受到幹擾的安恬時刻，癒能
傳達出荒野狀態的舒適性。巨鬆下一個窪窩有幾根柔韌的草梗，軟軟的黃葉，再
夾雜上片片絨毛和半幹的鬆針，就給五個易碎的鳥蛋舖成了暖和的床舖。自然界
的每一景象都同人的某種內心狀態相對應，荒野之所以對人的精神有滋補之益，
就在於它的每一個局部美都能喚起我們被日常生活的瑣碎考慮沖淡了的愛心。欣
賞乃是一種移情的行動，是對所欣賞的景象的認同，領會了荒野之美，就是肯定
自然界的每一個微末處所都有保持其原模原樣的價值。在１８５１年冬日的一頁
日記中，梭羅記敘了他在山上聽到伐木聲時的悲痛：他哀悼一棵巨鬆的倒下，“
那摔倒在巖石上的喀嚓聲刺耳地響起，它向你宣告，沒有一棵倒下死去的樹不發
出叫苦的聲音…魚鷹來春重返河畔的時候，它將徒然飛來飛去找它落慣了的樹梢，
老鷹則會為這株庇護它築巢的參天大樹發出哀鳴…”梭羅並沒有傷春悲秋之類的
吟詠習氣，他為之痛心的，是人的佔有欲對荒野的破壞，至於生命自然的萎謝，
在他看來，其中也自有值得讚嘆的美。這幅畫面像一塊手帕兜起了地面上一方天
然的圖案：墨綠的鬆枝和半黃的鬆針舖成了鬆軟的底子，幾片落葉零亂分布於其
上，有的暗紅，帶著黑斑；有的淺棕，已爛掉了邊際；有的還泛著沒褪盡的綠色，
發出了衰弱的慘白。這幅圖所配的引文讚美了生命流程中作為一個環節的死亡：
“它們死得多麼美，又為土壤作出了一年一度的奉獻！落下之後還會再長起來…
它們就活在它們使之更肥沃更豐厚的土壤中，活在春天還會來到的樹林中。”天
公好生亦好毀，要是任所有的生命都無限制地繁殖下去，瘋長的荒野勢必由於過
量膨脹而變得十分醜惡。死是對生的調劑，死亡的間歇使生在挫折中有了節奏的
律動。正如梭羅所說，“生和死都是大自然的倫理組成的部分。”

　　在二十世紀，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可謂達到了巔峰，人們恨不得把地球上能開
發的地方都盡量開發出來，以滿足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只是臨近這個世紀的黃
昏，人們才有了警覺，才萌生了與自然和解的渴求，才發現荒野的大量萎縮給我
們留下了難以彌補的遺憾。於是，曾被等同於荒蠻，而一直被努力改造的荒野現
在露出了新的面貌，世事好像又在返回原來的出發點。但這不是倒退，而是在一
個更高層面上的復原，是如往而復，是更人性地向自然回歸。

■[目錄]


﹒Ｃ　Ｃ﹒

維納斯的米洛
──────

　　收藏在巴黎盧浮宮的那座維納斯雕像－－人稱“米洛的維納斯”的－－其實
是希臘文化後期（ＨＥＬＬＥＮＩＳＴＩＣ時期）作品。此時的藝術創作已經開
始以消費為目的，藝術品的“歸宿”，從廣場、神廟走向私人庭院和花園。從藝
術風格上，外表的甜俗、撫媚，也逐漸取代了古典（ＣＬＡＳＳＩＣ）時期內在
的超凡和寧靜。如果哪天米洛的維納斯真能衣錦還鄉，從盧浮宮“回到”雅典博
物館，在莊嚴而高貴的前輩們面前，這位可憐的愛神可能最多也就象一個
ＢＡＲＢＩＥ娃娃罷。

　　也許在這之前，希拉克利特就已經預感到古希臘文明的沒落，才把用代碼寫
成的著述留在月神的祭壇上？年代久遠，這一點已不可考。但至少另外一點是
可以肯定的，大規模的商品生產在希拉克利特時代已經開始：波斯王大流士寫信
給希拉克利特，盛情相邀的時候，後者不是回答“他們只知道發財”麼？

　　希拉克利特之後的希臘文化，果然進入了商品生產／消費階段，也就是弗洛
伊德意義下的肛門期。再後來，德勒茲和加拉蒂用分裂分析為資本主義商品生產
解碼，發現俄底普斯渾身上下原來都是肛門，其實也是一個道理。當時最大的
經濟特區之一，希臘文明“無器官體（ＣＯＲＰＳ　ＳＡＮＳ　ＯＲＧＡＮＥＳ）”
的萬門之門，就是愛琴海基克拉德群島邊緣的一塊彈丸之地，“米洛的維納斯”
的故鄉－－米洛。

　　大規模的商品生產需要大規模的消費市場，後者自然意味著無情的競爭。而
競爭則決定了生產方式和銷售方式的特殊性。於是，一種特殊的生產／消費方式
就在米洛應運而生。這就是後人所謂的“米洛制”。

　　“米洛制”的生產方式，是定期的大規模的批量生產，從而降低成本，同時
也把生產者（產品提供者）束縛在一架固定的銷售機器上，以保証貨源，不致脫
銷而失去顧客。採購員到一家雕塑作坊：你們一個月給我雕一座維納斯，準時交
貨，過期罰款。別給我扯什麼藝術靈感，創作沖動。我要的是經濟效益，我不能
沒貨，我要銷售。別忘了，一個月一座維納斯，我下月等第一座…

　　“米洛制”的銷售方式，則是建立在對“模型消費者”的心理研究上，也就
是說，是以“理想消費者”（其實是平均消費者，商品消售從不走“極端”）為
對象，採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去迎合平均消費者的“理想心理”。

　　平均消費者一定崇拜名人名著（有名的準是好東西），賣維納斯的超級市場
就給自己取名“伊利亞特”。

　　平均消費者一定崇拜古物（古董值錢，一定高尚），伊利亞特超級市場就把
門面修成平均消費者心目中多利克神廟的樣子，門前還放了兩尊獅身人面象，以
增加神秘感（神秘的東西一定深奧）。

　　根據統計規律，平均消費者只有一半崇拜古物，另一半一定要想往“前衛”，
否則平均消費者就失去了“平均”的意義（當然，“時髦”的準也是好東西）。
所以，為了不失去另一半潛在顧客，伊利亞特超級市場在門前停車場上舖滿了五
顏六色的前衛“膜”，以供百分之五十的消費者不時輕點。

　　伊利亞特超級市場貨架分類也完全按“米洛制”。平均消費者不是需要“詩
情畫意”（有“詩意”就有“文化”！）？本超級市場貨架上就有預先制成的現
成的信手可得的毫不費力的“詩意”。於是，原先雅典藝術品展覽的分類，象前
古典期、後古典期、仿埃及期、青銅、石雕等等，在這裡被“愛琴夜浪”、“薩
福舊夢”、“海倫心情”、“小埃非勃”的標簽所取代。最有代表性的是，當年
雅典展覽ＰＨＡＬＬＵＳ的台架是分在“陽具”類的，而在伊利亞特超級市場，
賣同類商品的貨架上貼的卻是詩意高昂的“七星玉塵”。

　　平均消費者不是有“精神懶惰”的嫌疑，只能接收簡單易記的口號？不怕，
伊利亞特超級市場在詩情畫意的標簽下還加貼了琅琅上口、淺顯易懂的順口溜，
作為注解，也作為廣告，既吸引平均消費者，又使他們能對商品特點性能一目了
然：象“維納斯前衛不前衛，拼了命來爭一爭”、“宙斯和歐羅巴，私事歸私事
白牛歸白牛”、“殺父娶母，我還想作您的兒子”，等等等等…。

　　記得有人說過，沒落時代的文化也是“精神分裂（ＳＣＨＩＺＯ）”的文化。
“米洛制”也毫不例外地進入了生產方式和管理方式之間的精神分裂︰在生產方
式上，“米洛制”是原始資本主義的包產到戶（現代資本主義是壟斷經濟）。每
個專業戶承包一個櫃台，自產自銷。按通常的經濟規律，這該是自負贏虧，發了
財海灘渡假，陪了本跳樓自殺的。但伊利亞特超級市場的管理方式，卻是封建制
小生產時期的“三一”律︰天天搞“千裡人頭馬”運動，月月評“最多顧客上門
數”標兵，年年辦“最佳維納斯”專櫃…。

　　從消費意義上，沒落時代的文化更是“觀淫（ＶＯＹＥＵＲＩＳＭ）”的文
化。伊利亞特超級市場作為銷售手段而設置的各種視覺刺激，自然也是“觀淫”
文化的必然。其實伊利亞特還算不上孤立現象，進入“觀淫”階段的，也不只牛
屎舖一家。比如曾經輝煌一時的房中藝術，不也從“點”女性生殖器沒落到“點
膜”，從用鼠器退化到用鼠標，才有今日“鼠標點膜”之說？然而“鼠標點膜”
又有比“觀淫”更前衛之處：“鼠標”是觀淫，而“點膜”卻是“戀物（
ＦＥＴＩＳＨＩＳＭ）”…。

見狄奧金那﹒拉俄斯︰《著名哲學家的生活、學說和警句》。
同。
見德勒茲和加拉蒂︰《反俄底普斯》。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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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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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八〕
─────────────

　　　　　　　　　　　　　　　　十五

　　話說回來，在布朗克眼裡，“生活”是什麼？“活著”又是怎樣一種經歷？
詩性的“聲音”又該說些什麼？“自我”？“自我”又怎樣定義？既然不屬於哲
學范疇，既然我們這裡談的是布朗克詩語言編織的答案，或者理解，那麼還是讓
我引他的幾首詩。

　　“不錯！它的確沒道理；我們卻仍舊
　　　願意講它，用我們最完美的
　　　詞匯，也就是理性。假如沒
　　　道理，那我們還講什麼？然而
　　　我們一定要肯定我們講的
　　　或多或少－－是其他－－不是理性。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對立
　　　沒有比這更要緊，我們企圖
　　　以理性－－還有什麼別的－－講那些
　　　我們知道逃離（我們盼望）理性的東西。
　　　假設，舉個例子，我們出生，像我們自以為的那樣，
　　　後來死去，終了，過了合理的一生：

　　　不，不對便是我的對答，雖然我
　　　想要‘合理’勝過任何其它。”

　　“我想知道為什麼奧登和艾略特
　　　都要把筆記文件燒掉或不記載？
　　　他們一定懂得那些也是缺失
　　　並且無關緊要。誰會在意？
　　　讓它不被知曉，讓它平淡
　　　生活不圍繞我們，
　　　它圍繞自己，而這也就是我們企圖寫的：
　　　光讓我們借它去看
　　　那些需要重復演示無需憐恤的死”

　　“那光，在向阿戈萊延伸的山這邊，
　　　像霧川流空川，升上
　　　山的縱深，它照亮我。我在其中消失，
　　　就象世界在我身體裡消失，溶入光。
　　　無人去結識，無事可知。”

　　這現實，這“合理的生活”，這“光”，似乎不是我們眼裡的秋雨，黃葉，
所講的話，理解或不理解的問題和答案。甚至我們的思維方式，自信的理性，整
個環繞我們的“現實”世界（空間和時間）存在的必然都成了疑問。仿佛只是某
一種可能，而不是唯一。詩人直接明白，不耍花槍，似乎淺顯的“邏輯”推論，
卻得出那麼顛覆性的非邏輯的結論！史地文斯式的哲思卻有純朴的布朗克修辭，
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實。與時下流行的各派詩風相異。

　　布朗克搞不懂，為什麼有讀者覺得他的詩難理解，盡管語言透明，不用難字，
也絕少象征，暗喻，詞匯從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小說家兼詩人保羅﹒奧斯特（
《孤獨的發明》、《紐約三部曲》的作者，在歐洲被認為是美國當代最主要的作
家）曾說布朗克的詩的難點不是語言上的，而是觀念上的（據１９８８年一篇訪
問記。）我認為保羅﹒奧斯特看得極準。不知各位是否同意。

　　有人問布朗克是否受東方哲學“虛無”之說影響，認為他的詩仿佛承老子“
道德經”的精髓。另有批評家認為他應屬於形而上的超驗靈知神秘教派（
ｇｎｏｓｉｓ）。靈知教派與現行基督教同期創生，基督教佔上風後，被打成異
教，有關教義的文獻記錄僅見於《新約》中對之的抨擊，直至１９４５年在埃及
出土的Ｎａｇ　Ｈａｍｍａｄｉ書庫在７０年代末被譯成英文，該教門的面目才
首次展示。然而“靈知”的概念及詞根則可上溯至希臘文化。“靈知”教認為，
現行世界的創造是個錯誤。原本完美的的世界藍圖只在真正上帝的思念構想裡存
在。可惜計劃被一位“半神”偷去，照虎畫貓造了世界和我們。完美超凡的優雅
理念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山水動物，和吃喝拉撒、出汗、咳嗽的我們，錯得掃興。
拯救的唯一方式是出世，在冥想和忘我（後者要通過性行為）之中體驗“真正世
界”，真神的意願，求知是通達的道路。這顯然與禁欲，做事，不問，堅信的基
督教是相反的兩極。

　　布朗克堅稱他的詩是“聽”來的；早晨一睜眼詩就在腦子裡成了形，刮一半
臉走去寫一段，散步回來又錄一段。勞拉曾說，有時兩人說著說著話，他就走神
“生產”詩句。可見是有點“靈知”的味道。

　　詩人的持迷之處，關注之點固定不移，反復鑽同一牛角，思索同一問題－－
世界存在，生命，生存的無意義，無理。在他眼裡，語言是象征，周圍的人工建
設（比如房子，比如草坪）是象征，自然在我們感知中也是象征，是我們內心欲
念想往的象征，不真實。那麼“真實”在哪？“靈知”？

　　詩歌技巧上，不必我說，各位也許已經瞧出幾分名堂，雖然我的譯文很粗糙。
他有本事把句子壓縮成骨架，卻又實在地變幻，流動，自如似散文；不用象征暗
喻，明白地說出，卻又韻味深厚。本事不簡單！


　　　　　　　　　　　　　　　　十六

　　“難以相信這個世界該有
　　　音樂：這些確定性相對
　　　所有不確定，有序的優雅竟在
　　　無調性之下，那些噪音隨機地混亂。

　　　講到這不可悟解的
　　　無形式，很容易說，我們條理的條理
　　　是唯一的條理，使之如此；或者，
　　　音樂領悟出自然的條理，

　　　這種領悟使世界合理；
　　　甚至這樣講，這些形式錯了，不對，
　　　音樂起碼不相關，世界
　　　在別處闡明，不在這裡。然而，不。

　　　那它又怎麼樣？人也有優雅，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甚至，我們懂，
　　　也不是那個人本身。
　　　不過是優雅闡明它自己：
　　　就好比我們談到音樂，也如此。”

　　布朗克這首題為“音樂形式的本質”的詩被鄭重地放在老藍，愛德和另一位
剛從紐約搬到西亞圖的詩人約瑟夫﹒唐納休合編的《根本困境》的首頁，作為這
部厚達五百頁的美國當代詩選的引言。布朗克在後來幾代實驗詩人（相對於學院，
大眾詩人）心目中超人的位置可見一斑。

　　然而，布朗克卻並不“成功”，不是台上明星，不過獨坐角落冷眼觀察，雖
然他有過出風頭，借媒體登場的機會。他的《生命支持》（Ｌｉｆｅ
Ｓｕｐｐｏｒｔｓ）一集出版後曾在１９８２年獲全美圖書獎，《紐約時報》，
《洛杉磯時報》等大報的書評版均載文盛讚。他卻不知（或者不願）趨機擴大影
響，堅持不接受記者採訪，也不喜參加簽名售書。所以獲獎一陣熱鬧之後，實驗
派詩人之外（他們對布朗克的推崇無需圖書獎幫忙），沒人知道他是誰。各種詩
選，年鑒，比如著名的“諾頓選”（Ｎｏｒｔｏｎ　Ａｎｔｈｏｌｏｇｙ），一
選再選，總是明顯地將他漏掉。原因不難分析，布朗克不通世故，不歸屬任何詩
派，團體，從而使我們的批評家（真有獨立見解的與有獨特聲音的詩人一樣少見）
難以分類，從而就方便地忽略不談，等等。除《根本困境》外，我見到的只有艾
略特﹒溫伯格編的《美國詩選自１９５０》收入布朗克作品。再次顯示溫氏與眾
徊異的品味，雖然據布朗克講，他倆的個人關系多年來一直處於“冷戰”之中。

　　我在這裡大放厥詞，借《橄欖樹》網點，首次將布朗克介紹給中文讀者是希
望有人讀他，愛他，譯他。也許我還要建議紐約詩人彭邦楨先生在他的詩刊《詩
象》上，編譯一欄布朗克的詩。這是後話，且按下只提不議。讓我們靜下心，回
到布朗克客廳裡那個秋日黃昏，聽老人讀完過去一個冬夏的詩作。

　　放下手稿，老人緩緩站起來，超過六英尺的身量，不彎不搖，一步一步慢慢
領大家進廚房兼非正式飯廳，去揭開烤箱裡香噴噴的謎。路過正式飯廳，我看見
長餐桌堆滿書報，紙本，散布卻幹淨不亂。老人說，夏天以後他已經上不動樓了，
只好把書房／工作室挪下樓。半舊電動打字機旁放著一架手提式電腦。

　　“一位年輕朋友昨晚拿來給我示范，我留下來試著學學。”說完轉頭看愛德
（愛德一手操辦雜志書籍出版，自然精通電腦操作），仿佛希望聽他的意見。

　　老藍、愛德同聲說，很容易用，也方便多了。布朗克不置可否地走進廚房，
身後跟著我們和拖在地上的氧氣管。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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