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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8-15]

☉虹影☉﹝散文﹞
   落葉落影 ──懷念朱西寧先生


  一

  三年前,一九九六年六月二日。台灣國家圖書館講堂,中央日報“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我注意到上午十點二十分有朱西寧先生作講評人。我第一次到台灣,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見一下心儀已久的朱先生,準時坐在下面。
  雖見過照片,台上七位幾乎都是七十上下的作家,要確認出誰是朱先生真不太容易。我盡力猜想,把心思隨目光遊,其中一位頭發白得無一絲灰黑,面貌慈祥而平靜,顯得仙風道骨,我希望是他,希望。
  散會了,簇擁這些老作家的人不斷,我只好去餐廳吃盒飯。
  通過信,未曾見面的弦先生在專心用飯,我沒打擾他,擇裡桌坐下。這時那位頭發全銀的老先生進來,恰好就在我的桌邊。我站起來,問他是不是朱先生?果然是!
  他馬上從隨身包裡取出四本書送給我,皆是朱家二輩人的。看來他早就準備好見到我,我也將事先備好的一本散文集送他。不必客套寒暄,像約好一樣。
  我喜歡地看著書和扉頁上的簽名,他叫我我把書收好,免得人看見,孩童般笑著。
  午餐後,一起去國家圖書館會議廳,台上在討論中國戲劇,我們在台下輕聲交談。這時,我才仔細打量他:戴著眼鏡,卻遮不住眼睛裡的光彩。我從未見過誰有他那種光力,吸引著我,使我思想放鬆,心情歡欣。我覺得好像到台灣見到一位失散多年家裡的長輩,從小就親炙教誨,慈愛關懷,今日突然重見,其樂何如。


  二

  朱先生年齡比我大三輪,同屬虎。我想我們是有緣份,注定要見面的。
  早在八十年代初,趙毅衡在伯克利大學讀博士時,他的導師白之教授(Cyril Birch),有長篇專文研究朱先生的《破曉時分》。趙讀完白之文,再讀朱先生小說,再回頭讀白文,越讀越高興。朱西寧小說重讀《錯斬崔寧》,卻用的是現代小說方式白之稱為“壓低故事。抬高敘述”。錯判冤案的舊主題,成為一篇全新的小說。白之文結尾說:墮落的過程,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是如何開始的?這是任何文學作品所能承受最沉重的主題。
  擊節讚嘆之余,趙把白文譯出,附上朱先生原作,一九八七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恐怕是大陸見到有關朱西寧先生作品的最早評介。我和趙都覺得朱先生此作,比他膾炙人口的小說《鐵漿》更出色。到英國後,我就讀了倫敦東方學院能找到的他的全部作品,以及天文天心的全部作品,而且由於他們,進而偏愛他們家的好友胡蘭成,雖然胡的狂勁兒,我不太喜歡。
  由此,九五年我讀到朱先生評論我在中央日報得獎小說《六指》的文章《才華與功力兼美》後,我立即給這位一直愛戴的作家寫信致謝。沒想到,立即收到朱先生回信,飄逸的書法,行間是對晚輩的鼓勵和鞭策。


  三

  這就是他,寫過吞吃鐵漿而爭霸道的民族靈性,寫過為生存而助惡的民族弱質,寫過橫掃中原的戰亂腥風。我總認為他是個剛烈漢子,至少是見過太多流血和殘酷的硬心人。可是,此刻坐在我身旁,卻是睿智、自然,而令我傾服的是他的安寧慈祥: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世上尚存極少數極少數的大慈悲者,是我多少年來都在苦苦尋找的那種人。
  整個下午,我們違規地在國家圖書館會議廳後排椅子低聲交談,源源不斷,那麼多話需要說。他始終懷念家鄉,曾帶一家子去山東探親,而這刻他正在編一個山東籍台灣作家集子。給我看長長的名單,其中有管管、馬森、王鼎鈞、初安民等人。工作量很大,費時還得費心。他眼光中有幾分不安,或許有太多的對故土故人的念情,而在台灣已經太不“時髦”?
  他從山東到南京,從南京又上溯長江,重新走舊時路,大江南北,那麼多的地方,那麼多的記憶。我告訴他文革時,我還只是小女孩,一場大火後,在廢墟中拾到一個瓷貓,想出了《六指》的故事。
  他到過重慶,即帶一家子回山東那一次,那時我與他已有書信往來。他吃到聞名的重慶火鍋。他喜歡山,任何地方的山,尤其是水,那種沒有污染,帶潮濕的氣味。
  他喜歡薰幹花草,清清淡淡談的。談到前些時期生病,良性腫瘤誤會癌症。為一場“虛驚”。他喜歡動物,連無家可歸的狗也收養。我知道若有一天我沒有了家,他也會收留我。我未見他吸煙,他說以前抽煙不少。
  那個下午,不時有人走過我們身邊,向他悄聲致意──研究生,更多的是朋友。大地出版社負責人姚宜瑛女士送給他一本剛出的《張愛玲與賴雅》,他看到我翻得愛不釋手,知我肯定也是張迷,定要給我,說他在台灣能弄到這書。
  於是,話是自然轉向張愛玲。張覺得自己名字俗氣,而我名字也如言情小說家,更何況字不吉利:《毛詩注說》“虹乃陰陽之氣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也。故朝西而莫東也。此刺淫奔之詩。況女子有行。又當遠父母兄弟。”
  他笑著看看我,說他家鄉也有種說法:“東虹風,西虹雨,北虹出來動刀兵,南虹出來賣兒女。”
  反正見虹無好事,哪個方向都不行。
  他安慰我:你和趙毅衡在教堂結婚,上帝會保佑。趙毅衡在哪兒?
  我望望巨大的會場,豈能輕易尋這家伙,從來參加會,我倆各有朋友。雖在一起,吃飯也分開坐,已成好習慣。
  他始終微笑,我們談話的內容從個人生活延伸開,從二二八跨入八九,從台灣新辦的雜志到大陸作家。
  那天,我們連續談了幾乎六個小時,言猶未盡。和朱先生告別時,我突然想起AD﹒霍普的詩句:
    紙老虎在正午咆哮……
    叢林虎猛醒,發出真正的吶喊。
    我的孩子,把恐懼丟在一邊:打開門,邁步走出!
    真正的老虎守在那兒,
    他金色的眼睛為你指路。


  四

  為了和朱先生一家見面,我和趙毅衡放棄會議安排的台灣中部觀景之旅。二天後,即六月四日。朱先生特意讓他的老朋友、作家舒暢,來六福客棧接我們。街道如棋盤格子的台北,不容易弄錯。但電話裡朱先生堅持這個安排。舒暢先生來了,一頭白發,可以與朱先生比美,會說地道的四川話,爽直脾氣,火爆言語。
  我們在朱先生一家經常去的酒樓先喝茶。在舒暢先生離開的一會兒,朱先生對我和趙說,四十五年前舒暢來台灣時,支身一人,匆忙中只得把妻子和襁褓裡的兒子留在武漢,此後音信全無。等了三十多年,允許訪問大陸時,他趕回大陸,尋找親人。妻子文革中跳樓自殺,已有十多年,兒子已過中年,有家有小,到台灣來住過,父子合不來,離台回國後幾乎再無聯系。等到的失望,比等待的希望更加殘酷。舒暢這才發現,留在這世界上的本態,是單身一人。
  我天生有個缺點:怕見生人,與人相處時間稍長就緊張。才間隔二日,從下午二點到晚上十點多飯余,我一直和朱先生在一起!先是天文來,後是天心,小盟盟和慕沙夫人來。從來沒有說那麼多話,許久沒有那麼打心眼裡高興。我很少真正能親近一個人,對有的人是簡單的喜歡,我心裡清楚:對整個朱家不僅是深刻的喜歡,而是敬愛。
  那一日別後,我們回倫敦,回大陸,彼此信件傳真沒斷。我保留著朱先生的信:“一般所謂的‘一見如故’只是一種夸張渲染,你們伉儷與舍間的初晤,才是名實相符,真的是有緣。”
  他這樣的信,令我溫暖,而心裡最想的是,不久就會有一日再見。


  五

  果然,九七年年末,我在台灣的出版人、作家隱地先生,在電話裡告訴我《飢餓的女兒》獲獎一事,在電話裡與我商量去台灣的計劃,說完,他卻“順便”告訴我:朱西寧先生患癌症,住了醫院。
  我特意去店裡挑了張祈禱的卡片寄去,心情沉重,母親重病已有些時辰,日日牽掛裡多了一個人,那就是朱先生。我一心想早點有台灣再次行。
  馬上到了第二年,即九八年一月,收到天文在這月二十一日信和一冊蘭草小年歷,說她父親去年十二月中旬住院,元月上旬恢復順利,出院。又說他父親在醫院得知我的書與天心的《古都》一起獲聯合報九七年最佳書獎,非常欣悅。
  這封信,使我鬆了一口氣:原來又是一個“誤診”!讓朱先生知道他對我寫作的一慣支持,並沒有“看走眼”,也使我欣悅,還有些說不出來的安慰。
  台灣再次行被擱淺,被其它事給隔開了,謝謝隱地先生說,有一張飛機票為我留著。
  卻不料三月下旬,隱地先生來傳真,提及朱西寧先生已走。看著傳真,我即刻呆了:整個台灣突然被削去一半,那個有位親人長輩的一半,余下的一半,又重新陌生了。我真是非常非常明白,以後再去台灣,台灣已不再是有親人長輩的台灣;我也不會有安全感,像以前曾想的,若有一日我沒有家,朱先生會收留我,但朱先生現在不在了。


  六

  我就是這麼來看待朱西寧先生。說實話,我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他,我對台灣文壇完全不了解。想起那次臨離開台北時,與初安民一起喝咖啡,說起與朱家的見面與長談,他十分驚訝,說他們是隱士,受人尊敬,卻太孤傲,不輕易與人來往。我想他們對我優容有加,只是對我的褒攜。
  現在回想,除了朱先生對我──一個熱愛文學的大陸人,兩次在中央日報隱匿姓名小說評獎中力爭,並寫評論,使我這個在大陸從不受賞識的作家無法不感慨,尤其是之後,他寫了那連載中央日報整整三日的長文《寫自己?還是寫自傳?──看虹影的〈飢餓的女兒〉》,可能那時癌細胞已找上他。在他生命的盡頭,寄來三頁剪報,錯排處──朱筆修改。
  如此長文,我讀了之後,感動之余,可能反而覺得生分了。我給他寫回信,寫得很短,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但我總以為有機會再見到他,就像在國家圖書館第一次見到那樣,而一切可能的“隔”,會重新消失。
  而現在講,已太遲。在倫敦的日子,只與趙一個人相處,清靜,淡泊,生活也逐漸簡單。趙去大學教書的時候,我一人坐在桌前,寫作前想的就是朱先生文章裡的話,事實上,那的確是朱先生在世留給我的最後的話。
  他讓我不要學“外在世界萎縮,不得不凝視內在,微觀自我”的所謂“新生代”作家,而保持“廣闊的宏觀視野”。他對“新生代”的總結真是一語中的,我很慶幸我沒有廁身任何一“代”。
  他又說,“落葉自歸落葉,落影自歸落影,空裡東飄,地上西移”。這幾句禪語似的話,玄機極深。我想了一年,覺得是想通了。但禪語的理解,是不可言說的,只能放在心裡。


  七

  重讀作品,是對一個作家的最好紀念。我一直在讀朱先生的作品,他在我的閱讀裡返回,不再走了,不再離開我。多好,有此妙方,就能常常見到他,與他說話,告訴他那些無法對人說的話,失去他的心,不再發出痛喊。
  朱先生在評論我的書時,借用《神曲》中的例子說,如果心靈不能相通,“就那麼老是錯身,以至穿身而過,休怨緣慳一面。倒是這憾相逢相絕相渾而不相識,尤難相知。”
  每想起朱先生時,我最大的欣慰就是我們見了面,相識了,而在作品中,我們真正相知了。
  白之當年研究朱先生的《破曉時分》時,開場用了一首當代詩人默溫(W﹒S﹒Merwin)的詩,題為《挽歌》,只有一行:
    我拿給誰看呢?


  朱先生不在了,我這點文字拿給誰看呢?這麼點猶疑,使這篇小文耽擱了一年多。這點文字不是給慕沙夫人和天文天心天衣看的,他們的悲痛終究要平復,而我這點文字只能使他們回想起痛楚。
  是的,是給我自己看的,我的心路歷程上,朱先生曾經給我指點一段路,誰再會指點我?在前面,那個岔路口,會是他嗎?


(199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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