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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0-07-16]

茅小浪、楊重光、左靖:水墨還是問題嗎?
〔本文由左靖整理〕

  作為根深蒂固的本土繪畫藝術--中國水墨,在數碼復制時代的今天,早已呈現出風雨飄搖之勢,中國的藝術家們將如何有效地傳承這一東方文化的血脈?是在對傳統的抱殘守缺中尋求有限的突破?還是懾於西方強大的觀念入侵而對它進行徹底的消解?新世紀立志於獻身藝術的人們,必須一直要回答並解決上一世紀所遺留下的問題。可是,當創作和理論趨於譫妄之時,藝術家何為?2000年3月28日晚,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留德藝術學博士楊重光教授的寓所,茅小浪、楊重光和左靖就近期將在南京、上海舉辦的《貳零零零……》系列活動之一的“‘墨墨墨……’展”及當代水墨問題,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的交談。

茅小浪:“‘墨墨墨……’展”是南京﹒上海藝術家系列邀請活動其中的一項內容,它是一個關於水墨的觀念消解活動。

左靖:我注意到這次被邀請的藝術家,他們的學術間距較大,比如尚揚、高氏兄弟、宋永平、鄧箭今、譚根雄、陳心懋、黃國瑞等,他們處在非常不同的觀念角度,在這方面,你是做何考慮的?

茅小浪:這次活動是針對水墨現狀展開的,為了部分實現觀念消解的目的,我們有意識選擇邀請了國內有一定藝術和思想實踐,並在觀念演繹上較為節制的藝術家,目的是讓他們從各自不同的觀念角度來調撥水墨因素。他們的實踐將表明當代藝術實驗和觀念的活動已經不是一個作為單一形式的水墨的形式反叛問題,也不是其他單一形式的藝術形式的反叛問題,而是觀念的移動,如何有效地調撥各種單一形式的藝術片斷的問題。這些藝術家只在他們的藝術空間內,因觀念需要,將水墨作為多種借用因素中的一個因素來考慮,而不再把水墨作為一個單列的問題加以思考,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達到消解它的目的。

左靖:今年五、六月,同樣是上海和南京兩地,將舉辦一個名為“新中國畫大展”的活動,這次大展從參展畫家的人數、地域的分布以及作品形態的多樣化上看,均超過了1998年上海美術雙年展以及剛剛結束的成都“世紀之門:1979-1999中國藝術邀請展”的中國畫部分。在內容上包括傳統水墨,現代水墨和綜合材料三大塊,反映出二十年來中國水墨形態演變的軌跡與實際,其中的綜合材料部分,正如你所說,是將水墨作為多種因素中的一個因素來考慮。但與你對水墨看法不同的是,這次大展的策展人明顯是把它(綜合材料)作為水墨自身形式演變的一個邏輯結果來看待的。另外,據我了解,這次活動和以往任何官方或民間發起的展覽活動一樣,是一個多種因素相互妥協的產物。從整個作品情況看,參展畫家入選的標準與尺度的規約性問題、“新中國畫”的“新”的限度問題等等,策展人似乎都無意顧及,對此你是怎麼看的?

茅小浪:我認為,事實上,“新中國畫大展”是把一個學術上預期的或到達預期可能不再成為問題的問題提前釋放出來。我很早就認為,關於水墨的問題,本質上不是水墨自身形式的演變問題,也不是一個對於水墨的形式反叛問題,而是一個西方觀念的引入所引發的水墨大面積消解的問題。它應該是中國藝術觀念產生演變的一個前奏,水墨應當消失在更為巨大的藝術和思想的洪流之中,這是看待當代藝術實驗活動的一個基本的尺度問題,也是一個原則問題。在看待水墨問題上的這種分野,預示著對未來藝術探索問題的不同學術方向,即如何從根本上解決中國人的藝術觀念問題的不同學術方向,我認為有必要把這些不同看法提出來。

左靖:我覺得這次“新中國畫大展”包含了多種當代水墨現狀,從畫家的作品中,也反映出諸多的差異性。如果它由此引發了人們對中國畫自身生存空間的再度思考,且在客觀上大面積啟動了中國人藝術觀念的演變,這無疑是有價值的。楊先生,你是國內較早從事實驗水墨創作的藝術家之一,後來又旅居德國這麼多年,藝術一直是你從事的事業,你能不能談談對中國水墨創新問題的看法。

楊重光:這幾年在德國,就我個人對藝術的體驗而言,德國人很少把一個創作話題提出來,比如說水墨的創新問題,我本人覺得這種提法很荒謬。他(德國人)提水墨,或者可能同時提油畫、雕塑,本質上主要是個觀念問題。我覺得一個人觀念改變了,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茅小浪:我覺得提“觀念的移動”比提“創新”更有意味一點。像一條河,它在表面流動著,可是它的河道沒有得到很好的改造,水仍然是負荷著整個歷史的雜質,累積著越來越多的沉重的負擔在流動,淤塞不能也沒有得到很好地清除,觀念的更新應該就這個意義而言的--水在流動,同時它又能夠改善它的河道,清除淤塞,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觀念的移動,而不是單單一個形式上的演變,或者是一個所謂的創新問題。我不知道楊先生是否認可這個觀點。

楊重光:我基本上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覺得國內提中國畫的創新也罷,油畫的改革也罷,總象是把它作為一個運動。對此,我感到很生疏、不自然,有一種抵觸情緒。最近我看了一些中國畫作品,很多所謂創新是表面上的,比如說樣式、材料、制作技巧等,當然這些也是一種變革,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觀念的變革。觀念不改變,就會永遠流於表面。歐洲的一些運動,比如女權主義,它帶來的不只是婦女的解放,而是整個社會、文化和藝術上的革命。我認為不能孤立地提中國畫的創新--因為這裡面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中國畫的創新常常會把老、中、青年幾代人裹在一起玩,而且一個不丟,實際上這裡面有很多調和色彩。藝術上的淘汰是很自然的,這種淘汰不分年齡、資歷和官位,而是完全憑著是不是真正具有良好的藝術創造力。上次我開個玩笑,我想牽兩頭水牛,在它們的身上裱好宣紙,然後在上面做一些墨,寫一些中國字,讓它們在博物館裡、大街上走。我是想用這種行為來說明中國畫不只是做在紙上,而是可以在任何上面做,有些人可能認為這是一種形式上的東西,但我覺得它牽涉到我的一種內在的,類似行旅、苦旅的感覺。還有我把皮箱包一層紙,在上面做一些墨,把它放在博物館、車站等公共場所,讓每個人隨時可以拎著就走,讓皮箱流動--就是說,我們生活中充滿了水墨畫,充滿了中國的抽象形式,但一般人卻偏偏要到博物館、畫廊去看它,實際上生活中到處存在著抽象的創意,我覺得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茅小浪:正如我前面所言,水墨不應該作為一個單列的問題來提出,它已經不是問題。在中國漫長的歷史演變中,它已經產生過一個自行消解的過程。經過西方觀念的沖擊之後,它消解的速度在加快,因而也就產生了一系列被很多批評家誤認為是一種水墨的單一問題的演變范式,其實我們只能把它看作是一個在不斷加速的消解過程。這樣就比較易於帶著一種比較開放的心態來對待未來的藝術探索問題,而且也可以把水墨的問題看得較為輕鬆一點,否則我們對很多問題自我纏繞的成分太多。每一次變革,哪怕是觀念的微乎其微的進步,總是在與舊的問題糾纏,舊的問題永遠得不到終止。就像剛才我說的河水,水的流動應該清純,河道應該得到改善,這樣水的流動,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觀念的移動。

楊重光:我想到一個問題,西方一些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比如馬斯威爾、克萊因、波洛克,還有西班牙的塔皮埃斯,他們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就已經把我們現在所討論的水墨的抽象形式做到了極致,他們不但在紙上做,還在畫布上、石頭上,在各種材料上做。另外他們把中國水墨,或者說水墨,不帶“中國”字樣的,已經做成了一種符號式的。我現在看一些中國的抽象水墨,再看自己的畫,實際上還達不到他們的水平。

茅小浪:這裡面實際上就有一個現代水墨探索中的“文過飾非”問題。一些藝術家在恍惚的心態下做出了一種樣式,一種風格化的、處於權宜之計的圖式,實際上跟現代人的心理是不相對應的。他們發現不了問題,即使發現了問題,水墨這個特性很容易把問題減弱。隨便塗抹幾下,然後就越來越模糊,問題被掩飾了,掩飾了以後,他們永遠不會在畫中解決他們心理的問題--只是在含糊其詞地做一種樣式。這個跟西方的藝術家不一樣,西方的藝術家覺得,我即使用墨,首先要做到一點,就是它要和我的心理變化相一致、相對應,也就是使心理對象化。我可以用水墨,也可以用其他材料,比如丙烯、油彩,但目的只有一個--符合即時的心態。在即時心態的相互折射過程中,他發現了他的問題,他要借助圖式來解決他心理的問題,那麼這個時候他的畫面就在深入,當他覺得畫面解決了,停止了,實際上是他心理的問題解決了。我們恰恰在這個問題上不太理解西方的一些現代繪畫,我覺得這是一個根本的誤區。每個人的心理參照都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每個人心理外化的圖式、痕跡是不一樣的,多數人之所以對西方現代繪畫仍然感到陌生就是這個道理。畫面不是一個懂和不懂的問題,而是一個心理、精神的外化形式問題。藝術家什麼時候停止一幅畫由他的心理需要而定,而現在幾乎每個藝術家都在追求一種樣式,一種風格化的東西。

左靖:我注意到小浪的作品最少風格化,這點也是多次遭人批評的一個原因。相對於詩歌和音樂而言,我覺得繪畫上的圖式最具欺騙性。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真正的藝術家要一直處於不確定中,一旦定型就完了。非風格化、非樣式化--你在藝術上的這一頗具“異數”色彩的觀念及其踐履已經嚴重影響了別人對你的評判力。我看到你最近的一批水墨作品特別強調一種理性的依托,與知識分子在當代的種種難堪和苦難的境遇有關,畫面的展開映射出心理邏輯的自然演示,有一種難言的隱忍感,比如這次為“‘墨墨墨……’展”而作的《傷者自癒系列》,與你一再強調的當代藝術探索中的所謂“知識分子性”是相一致的。

茅小浪:“知識分子性”應是當代藝術家探索的重要特征之一,我在一些文章中也多次談到過這個問題。但在此時此刻,我不想談這個問題。一是這方面的氣氛很弱,不如30年代;二是它很容易被表面的問題所取代;三是連“如何對待水墨問題”這樣基本的觀念問題都沒有解決,它就無從談起。風格化是多數藝術家保持弱態並且安全的一種方式,我不喜歡這種方式。如果中國人的探索結果是再去創造一個風格史,那意義就不大了。至於我個人,肯定問題很多,主要是心理問題。我正在試圖用各種方式解決它們。有問題就要解決,不能回避,不能文過飾非,自我安慰尤其要不得,因為自我安慰只能保持弱態。

左靖:對。中國人說到底就是丟不開自慰情結。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這套系統很發達,什麼“儒道互補”,什麼“窮善達濟”,其實它就是一種試圖掩飾失敗的功利心理。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中國文人精神在當代的表現,就其本質而言,是得到了絕不叛逆,得不到就叛逆,況且得不到也未必真叛逆。說得過一點,當代中國人做人做藝術的品質都是如此。

茅小浪:我曾經說過,水墨很色情,而且水性楊花,誰都可以搞它一下。你可以像對待一個盪婦,只與她調情,但決不和她淫盪。時間一久,她或許會在羞色中消隱--這在根本上也有對一種腐敗的民族心理的消解意味。

左靖:這一點我有同感。但水墨對當代中國人的心理確實存在一種或隱或顯的調節作用。

楊重光:中國做水墨的藝術家,包括我自己也有一種感覺,就是無病呻吟的成分較多。歐洲搞現代水墨的,不只是把水墨做成表達他情感和生活的唯一形式。他們用水墨的時候非常輕鬆,就像我們在做一個遊戲,開一個玩笑。在一種輕鬆的狀態中,他們達到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非常微妙的和諧。而中國做現代水墨的,總是弄出一種痛苦的感覺,要麼把畫面搞得非常黑暗,要麼就做一些醜陋的人形,要麼把畫面搞得神秘得自己都把握不住。

茅小浪:一批人都在做一種情緒的東西,這裡面肯定有問題,而一個藝術家在做一個與其心理不對應的作品的時候,就會含糊其詞,他的神情是恍惚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個時候他想到的會是另外的問題,而不是他心理的問題。

左靖:中國當代藝術的現狀也並非如你們所言。從積極的意義上說,當代水墨所呈現出的精神指向也是多樣化的,比如王川、方土、胡又笨、魏青吉等人,他們的作品對社會、文化和藝術的思考就具有很大的開放性。眾所周知,二十年中國畫的發展,一是針對西方藝術思潮的挑戰而進行的回應,二是延續其歷史記憶的慣性,反映出自身發展的內在理路。此外,水墨在蛻變與發展中還應有些“意外事件”,比如已經出現的一些含義趨向於零或含義虛無的作品;再比如黃一瀚的“卡通一代”水墨,我覺得他已經較徹底地撫平了中國文化的重重皺褶,把一個當代文化的弱態現實很好地引發了出來。

茅小浪:這個多樣化我覺得還是樣式的多樣化,而非本質(差異)的多樣化。表面上看有多種樣式,但它缺乏一種直接對應於心理的參照。持“創新論”者認為傳統藝術有一個民族藝術的現代自律系統,這是一種自我安慰,其實這個系統是不存在的。

左靖:你說得有一定道理。特別追求創新的意識好象是近代以來才開始多了起來,先是社會和文化的上,然後再過渡到藝術上。其實中國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本來就極具超穩定性,與“新”並沒有什麼緣分。雖然中國儒家的經典《大學》中引述商湯時的《盤銘》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但還是就個人的修養而言,跟傳統藝術的創新無關。我們看宋元時的畫與看明清時的畫,本質上觀念是一樣的,中國人的意識裡就只有那麼幾件東西,這麼說並沒有貶的意思。凡事前面喜加一“新”字,什麼新文化運動、當代新儒家、新理學、新生活運動、新保守主義等等,大都是門外來了個洋人,自己不得不打一個激靈,猛醒一回。大多數藝術家認為只有創新,才有可能超越前人,所以拼命“創新”,到後來就變成為創新而創新,創作了很多經不起推敲的偽作品。說到“新”,我還想問問兩位,圍繞“新中國畫大展”肯定會存在一些問題,如果有,主要有哪些?

楊重光:從參展畫家的名單可以看出,“新中國畫大展”體現了很好的多元性。但我覺得在參展畫家的選擇上寬容度過大,把這幾年在創作上沒什麼變化的一些老人、一些年輕人,有一點名氣的人都湊進來了,就是說含有中性色彩的人比較多。這樣一來,展覽的學術性會顯得弱了一點。當然,我要承認,組織這樣一個大型展覽在操作上有很大的難度。

茅小浪:“新中國畫大展”是一場檢閱,如左靖所言,它是各種因素,現時的、歷史的(因素)相互妥協的產物,它必須要提前釋放這個問題。

左靖:可能還有這樣一種考慮--從一般美術史的角度,策展人必須要把一些方方面面的人考慮進去,也就是說,要力求豐富,要在最大限度上反映當代中國畫的現狀。

茅小浪:可能美術史最終要解決這個問題。這裡我要聲明,我並不認為“新中國畫大展”沒有積極意義,只不過我覺得它稍微倉促了一點。它可能並不是想說明什麼,因為它也是一個嘗試性的東西。這麼多的作品在這樣一個聚合的過程中,我們要看看它是否還會引發一些客觀的意義。我覺得策展人可能還是帶著一種比較輕鬆的心態。學術性與客觀性常常是矛盾的,在客觀上可能情況很好,但在學術上則有局限,或者相反--這在中國這塊土壤上是很難預見的。所以,不能對“新中國畫大展”這樣類型的展覽輕易地褒或貶,要有一種開放的姿態。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現狀不能要求太高,因為此時是泥沙俱下。能促使一條河流動,已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得更好一點,則是我們的一種希望。大家做法不一樣,但都努力在做,做和不做完全不一樣。

■〔寄自江蘇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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