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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1-15]
我跟我的朋友CRIS聊天,CRIS是一個美國編劇,他的類型介於伍迪﹒艾倫式的知識分子和好萊塢商業編劇的身份之間。
他說,我真喜歡中國。中國有那麼厚的歷史文化。
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歐洲,法國英國呢?歐洲也有很長的歷史呢。
他說,歐洲不行。歐洲太有文化了。
我說,SO?
他說,可歐洲比不上中國能拆啊!中國的歷史都快拆沒了,所以好理解啊。
CRIS說這話時,如此誠懇,臉上挖不出任何嘲弄的意味。
CRIS從九十年代初居住在北京,直至現在的2001年,十年裡頭,他以一個外國人的身份看到了二環路三環路直至四環路兩旁拆去的建築以及隨之而起的新建築。
拆是一種暴力文化。拆也成為文明進程中一種非常重要的建設手段。拆去舊的,拆去小農經濟的,拆去與現代社會發展不相符的,拆去弱勢的,拆去腐朽的,拆去傳統的,直至拆去我們腦海縱深處的記憶,直至拆到沒什麼可拆的,周圍的世界只剩下了平面,沒有深度,沒有傳統,沒有歷史,我們是前無古人的一代,我們是全新的一代。
對於我這樣一個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應當是看不見歷史的,應當是拆文化的支持者,連王朔,這位六十年代出生的寫字人,都全身溢滿紅衛兵小將的造反風格,不把周圍打個稀巴爛,是看不到自己站立起來的高大影子的。仁兄如此,我們這些七十年代的人,更應當是毫無歷史感可言的。而今天,當我身處北京大地轟轟列列的城市建設和新型藝術形式所要解構一切的環境中,卻像一個老人一樣,感到可怕的惶恐。
當STARBUCKS咖啡館要在北京故宮建立分店時,當中國的寺廟文化基本上退縮到南部小城時,當京劇和戲曲只成為遺老們的晚年玩物時,歷史在哪兒呢?我們能在哪兒看歷史呢?或許是在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節假日休息的歷史博物館?不,那是靜止的歷史,那是死去的歷史。或許是在中國電影裡?對,光影保留了一些歷史的傳說。中國電影的第五代導演,在文革之後的蕭條文化平原上,建構了一個被拆解之前的中國文化,在那些電影裡,我們見到了不曾被神話的筆調渲染過的紅高粱酒,不曾再有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不曾再上演的霸王別姬,以及不再在歷史的某一天被閱讀的荊柯刺秦的傳說……。這些,是我們新一代的人類所能看到粉墨登場的歷史,盡管,你可以說那是一種虛構,一種歷史的虛構,被張藝謀陳凱歌們以濃墨重彩地塗染,直至看不見歷史本身的留白,直至歷史符號化,但畢竟,他們這一代,四十多歲之前的這一代,似乎曾經看見了歷史被拆解之前,被改造之後的基本面貌,或許我們更悲觀地說,這一代,還曾保留歷史記憶的這一代,還要往前提,提到《湘女蕭蕭》和《香魂女》的導演謝飛這一代,提到《青春祭》和《沙鷗》的導演張暖忻這一代,不,更要往前提的,提到謝晉他們這一代,謝晉,從牧馬人記憶中的天雲山傳奇中走過來的這一代的導演,或者,提到更為早期的費穆蔡楚生他們,鄭君裡孫瑜他們,他們站在石庫門洞和老式洋房的穿插的弄堂裡,把舊中國的上海所留存下的時代記憶,以光影的形式,傳遞給我們這個漸趨平面化的歷史年代。
文革以後,中國的寺廟消失了多少,中國的典藏消失了多少,誰能知道確切的數字?那些歷史的書籍,民間的書籍,那些還未驗証和定論的文物,早已消失在狂熱的文化革命的灰燼中。
上海經過轟轟烈烈的幾年的城市建設,變成了現在的中國大陸最耐看的城市,在那些富有人性化的現代中國建築的縫隙之中,在那些新栽種的梧桐樹的枝杈之間,依然能隱約窺見上海舊殖民地建築的樓檐和牆角,一個城市,能容納不同歷史階段的記憶,並且互不解構,我想這就算是一個大器的城市了吧。而北京,近來,也在迎接著龐大的城市建設,拆去舊的,蓋起新的。於是王府井後頭僅剩下的幾條胡同,消失了,海澱區白頤路上長長的,茂盛的,望不到邊的老梧桐樹,被砍倒了,馬路拓寬,店舖拆除,從此,不再有那麼濃綠高大的梧桐樹,站立在北京學院路附近的大學門口,不再有年輕人在樹蔭下海闊天空信步的影子。中關村起來了,硅谷,沒有綠色。北大小東門後頭,成府路旁,開滿了小咖啡館和書店的胡同,馬上要變成灰色硅谷的一部分,那些燒煤球的老人家,那些坐在胡同的咖啡館門口曬太陽讀書的大學生們,馬上將不再能辨認自己曾經在那兒發呆過的青春的板凳。三裡屯酒吧街,那些浙江溫州來的可愛的衣服攤,那些多國語言夾雜的討價還價的聲音,都被統一規劃進城市文明的紅袖章裡。
而朝陽區的東直門外,那片八百多戶的平房區,遷走了,西城區,那片德勝門城樓底下生活的老北京們,也遷走了,“要建高速!”“要建立交橋!”“拓寬馬路!”……推土機開過來,生活的場景從此消失了。那些握著鏟子等待幹活的民工們,蹲在已經坍塌的樓房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推土機碾碎著那些曾經溫熱的舊茶杯,破棉被,碎玻璃,寫著名字的舊玩具……這些被廢棄掉的物質,連同幾代人的記憶,成為鋼筋水泥大廈的地基。
這種消失的生活場景又令我想起電影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描述的是六十年代氣氛的香港,但是,全片的實景拍攝,除了結尾的最後一場戲是在柬埔寨的吳哥窟拍攝之外,卻全部是在泰國完成的。顯然,今日的香港已找不到舊日的氛圍。然而,荒誕的是,是什麼原因,使得泰國,要比香港更像香港?
歷史無處可循了,“東方”這個字眼,似乎與中國大陸不遠的日本,泰國,印度,柬埔寨,緬甸更為靠近。“破四舊”的口號早已停止了,但仍然是余音裊裊,盤旋在街頭連夜作業的建築工地上。
或者說其實還沒那麼糟糕,至少水,至少河流,是依然從歷史的河道中流過來的。北京現在有了活水,護城河改名叫做京城皇家御河,名字有著渴望復古的嫌疑,但河水是真的流動起來了,從西直門的動物園水域出發,路經紫竹園,國家圖書館,最後通向頤和園的寬闊湖面,曲曲折折,悠悠長長,卻也有著乘風破浪的小小意思。當那城市之中的綠水活躍起來,在工業社會的水泥牆壁邊流動之時,我們看見了岸上新栽的柳樹,在城市幹燥的風裡柔嫩而無力,它們從城市的邊沿倒掛下來,似乎在說,那流動的水面上,仍然是可以看得見逐漸消逝的歷史的倒影。
(2001年6月28日)■(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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