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现场@纯文字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
[Posted on 2001-11-15]
我虽长在海边,却不常看见真正的大海。在我们沈镇,港口里流淌着黄色的,浑浊的海水。渡轮驶过,泥沙俱起,偶尔还漂过一两条涨着大肚的死狗死猫,有时还有人。溺死的人大多披头散发,脸沉在水里,捡破烂的以为碰上了一点小财(以前毛发是可以换钱的),伸手一捞,捞起了一个人来。死在海里的人,赤身裸体,缺胳膊少腿,即使是个女人,也没有想像中的漂亮性感,搁在码头上久了,还散发出阵阵恶臭。我第一次看到死人,就是在码头上,一张席子裹着一具淡白的身体,伸出两只干瘦的脚,脚背上有一块蓝郁郁的乌青。没有人围着看,也没有人在一旁呼天抢地,刚把他运上来的撑船人忙着收拾自己的渔具,有人问起,他们总是这样说,嗨,海里捡的宝贝。有两个赤膊青年抬着一口棺材过来,没打油漆,木板还散发着松木气味,他们把棺材放在码头上,掀起席子的两个角,把尸体倒进棺材里,喷几口烧酒,盖上盖子,就叮叮铛铛地钉了起来。
这样的事,过去经常能碰见,不过我不大喜欢看。我们这里能看到很多船,全国各地的都有。有一种福建来的钓鱼船,肚子很大,里面藏着十多条舢板,插着一百来面红旗,船壳雕龙画凤的,还画了鱼眼睛。我曾祖母有福建的亲戚,冬天寒风凌凌的时候,就有几个福建的老乡,头上围着厚厚的围巾,打着赤脚来敲我们家的门。有时还带着他们的女人,女人也裹着蓝布头巾,半个脸都遮住了,穿的是蓝布褂,布褂很短,露出一小块肚皮,下面趿一双塑料拖鞋,红的,绿的都有。脚虽冻红了,却说不冷,一点也不冷。他们来我家,总是带来六七条亮闪闪的带鱼,说是自己钓来的,吃不了,也不值几个钱,送人又怕别人笑话,只好拿来送亲戚了。曾祖母后来对我说,别听他们的,那带鱼你捏住一头,它会立起来,怎么会不值几个钱?曾祖母向他们打听家族里的亲眷,总是听到谁在哪里碰上礁石不见了,谁在哪里被渔网钩住拖下海了。他们最怕的是台风,风一来,船上的人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吃饱饭,把舱盖盖好,就听天由命了。
也许乡下人的命并不值钱。我家的堂叔买了条冰鲜船,化了二十多万块钱,大半是借来的。船检报验的时候,因为没有救生筏,报验不出。堂叔请人疏通了一下,终于出海了,开了十多个航次,船就沉在了吕泗洋上。五六个人,一个也没回来。家里用白纸、稻草扎了几个草人,做了佛事,吹吹打打地把他们送上了山。好多年了,我奶奶还在说,昨晚听见有人敲门,是不是阿生回来了?
(2001年8月31日)■
![]() | 现场@纯文字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