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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1-15]
⊙修竹⊙
山   谣


  外祖母临终前的那个冬天,我想她一定是非常的寂寞。

  那时我大学刚毕业不久,在县城一所中学获得了一份教师的工作。我白天的时间属于那些孩子,而到了晚上,我便把自己交给书本。那时我雄心勃勃,以一种现在想来依旧会令自己感动的执着,继续着毫无希望的坚守。

  我的夜读让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倍感慰藉。他们从十分拥挤的生活空间里给我腾出了一个小单间。那实际上是一个窄小的阁楼,只放得下一张书桌,一个小书橱和一张单床。但那已经是一个不怎么宽裕的家庭,为他们发奋的儿子提供的近乎奢侈的待遇了。

  读书的夜晚一般不会有人来惊扰。父母上夜班去了,两个妹妹去学校晚自习。家中只剩下我和外祖母。那时外祖母年岁已大,身体不好,我看着她一年年的苍老下去。她整天一个人四处摸摸索索,偶尔自言自语,但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一家人为现实与未来忙碌,很少有时间去关注一个老人的内心世界。

  在那些冬天的夜晚,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埋头用功,不去理会窗外行色匆匆的风声雨声。但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不得不最终放下笔和书本,我难以承受外祖母在身后长久无声的孤坐与注视。一般总是这样:外祖母轻轻地推开我身后虚掩的屋门,然后摸到侧后的木床边坐下,接下来就是整晚的静默。但我能感觉到长久静默中身后那两道饱含慈爱的目光。这种静默与注视像一团令人窒息的气体在小屋里一丝丝弥漫开来。开始的时候我不会很在意,但惭惭地就感到背负沉重,呼吸困难。终于我不得不放下书本,转过身来面对孤守在身后的老人。

  外祖母穿着灰色大袄,两腿间夹着个火笼,佝偻着瘦削的身子坐在床沿。那时,我从她朦胧注视的目光中读出了关爱和另一种东西,我知道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被叫着孤独和寂寞的东西。我感到不知所措,一时无言以对两代人之间这片难以逾越的沙漠。

  那时外祖母总会十分慌乱地站起,嘴里说你读书吧读书吧,然后离去。

  一天晚上我把一盘空白磁带放进录音机。我说,外婆,我们一起唱山谣吧。

  外祖母对我的提议肯定感到意外。我见她神色中有些忸怩不安,脸上现出一丝少女般的羞赧,但她的眼神开始因兴奋而明亮起来。她有些迟疑地说,有什么好唱的,我都忘光了。

  但我知道她不会忘记。我起个头先唱了起来。

  外祖母期期艾艾地跟着我哼,开始时声音滞涩细小,但不久就流畅响亮起来,眼神惭惭专注而深远。那是一首与萤火虫有关的山谣,是我小时临睡前外祖母给我唱的催眠曲。在那些夏天的夜晚,我和外祖母坐在后院的土墙下乘凉。我把头侧伏在她的腿上,睡眼朦胧中看见萤火虫在夜色里飞动。外祖母一边用芭蕉扇给我驱赶蚊子,一边伴着扇儿在我身上轻拍出的节奏,哼起这首总是不会结尾的山谣:火萤虫,飞飞飞,飞上天,天下雨,雨浇菜,菜开花,花结籽,籽榨油,油供佛,佛上天,天下雨,雨浇菜,菜开花……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我睡意深沉。

  那个冬天的夜晚,外祖母就这样一首一首地唱起以往的山谣。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录音机中的磁带沙沙地走着,外祖母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机器正在收藏她苍老的歌声。

  在童年的稀薄记忆里中,外祖母是很能唱山谣的。那时她带着我住在乡下一座老宅院里,过着一种闲置清冷的生活。外祖母的山谣在那些日子里白天黑夜地响起,在伴我闲坐的时候,在守我睡觉的时候,在为我扇凉的时候响起。闽北山乡粗哑的山谣日复一日在我生长的空间里回荡。那时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我只从外祖母教给我的山谣里,接受最初的教育。

  那些年,我们那一带方园几百里山乡,几乎每个孩子都学会唱一首关于月亮的山谣。一般总是在夏天或者秋天的傍晚,月亮早早地出来了,四野里蛙鼓一片。孩子们聚在村后的晒谷坪上嬉闹,他们一边逗着月亮跟在自己身后奔跑,一边就用土语齐声唱起那首著名的《月光光》:

    月光光,照四方;
    四方圆,像铜钱;
    铜钱漏,漏乌豆;
    乌豆乌,换香菇;
     ……
    碗糕蜜蜜甜,我要回去学种田;
    田里一棵葱,气死老公公;
    田里一棵草,气死大姑嫂。

  在我学会的所有山谣中,《月光光》是唯一真正可以用来“唱”的,它有明快的节奏和简单的音调。多年以后,当我在大学宿舍里用初学的小提琴拉出那一串咿咿呀呀的音符时,引来了周边同学的一片惊讶。毕竟那时听熟了李谷一和蒋大为的耳朵,不会习惯如此粗劣的乡土小调。

  可如今乡土音乐风靡一时,又有多少孩子会唱这首真正的月亮之歌呢?

  许多年来孩童时学会的那些山谣,总不时零零散散地从我喉咙里窜出。我觉得它们像杂草一样生长在我身体的发音部位,顽固地成为我语言的一部份。只是,我永远不会弄懂一首山谣自我创作的过程以及它最终流传的原因。有时我觉得一首山谣之所以能够被世代传唱,经久不衰,其原因也许就在于它仅仅只是一首山谣。它朗朗上口地挂在那些不知事的孩童嘴里,让他们练练口齿,并借此打发掉一段无所事事的乡村岁月。

  然而,也可能你会从一首山谣中领略到人生百味与世态炎凉。

  小时候我常听外祖母唱一首新媳妇回娘家的山谣。那时外祖母搂着我坐在老宅大门的青石坎上,看着阳光在门前河面上走动,不远处山间升腾起一抹淡淡的云彩。外祖母在唱这首山谣时显得有些感伤,尾音拉得蜿转而悠长。

    火烧山,烟篷篷;
    想我娘,回娘家。
    大轿抬新娘,
    小轿抬花娘。
    抬到河埠头,
    看见大哥洗芋头;
    抬到河中央,
    看见大嫂洗山姜。

  后来我知道了外祖母有些凄凉的身世。她原是一小户人家的独生女,年轻时略有几分姿色,十七岁便作了当年小有名气的闽北北乡纸坊老板的小老婆,过了短暂的一段也许是一生当中最舒适的日子。几年以后外祖父死于一场暴病。刚二十出头的她从此开始了自己一辈子的寡妇生涯。我不知道那时外祖母在给我唱“想我娘,回娘家”时,是不是触动了自己深埋的心事,但她歌声里透出的那股淡淡的忧伤,却让我至今无法忘怀。

  也许,一首山谣深藏着的是吟唱者一段辛酸故事。

  在我儿时听过的所有山谣中,有一首是真正的民间艺术精品。那是一首名叫《上下洋》的山谣。每当回忆起外祖母用我们乡下土语特有的高吭悠长声调,吟唱这支悲凉的女儿歌时,我的心就会莫名

    地抽紧。
    娘啊娘,
    有女莫嫁上下洋。
    山又高,路又长。
    前门听见山狗叫;
    后门看见虎叼羊。
     ……

  最后是一个母亲对即将远嫁的女儿十分无奈的慰藉:

    妮啊妮,
    山高就好歇凉,
    路远就好坐轿。

  我不知道闽北山乡的女儿们是如何集体创作了这首饱含幽怨的《上下洋》,我也不知道这首山谣在它世代传唱中安慰了多少远嫁深山的女子。但我知道外祖母在吟唱它时内心一定注满伤悲。我看见她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散,枯干的双眼透出深邃与苍茫。

  长大以后我想,外祖母一辈子的心思,也许就在她哼唱的山谣声里流动,而那些年我就一直生活在外祖母苍凉的心思里。山谣一首一首从外祖母嘴里绵延不绝地流出,像老宅门前那条从不枯竭的小河,伴随我走过一段童年的寂寞时光。

  只是那段童年的寂寞时光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只是后来那个寂寞的冬夜也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许多年我一直保存着那盘录音磁带。但我从没有打开听过。我害怕外祖母苍老的声音从录音机中传来时会变得陌生。那一年搬家的时候,我从一堆歌星磁带里翻出了它,发现整个带子已经霉迹斑斑。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泛起一片潮湿的渴望,我真想回到那个冬天的夜晚,再听一听外祖母吟唱的山谣。

  但我知道那个冬天以后,外祖母就带着她的山谣静静离去了。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还会像临终前那个冬天那么寂寞吗?


(2001年6月10日)■(完稿于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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