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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1-15]
⊙贾宝贾玉⊙
狂 犬 日 记


  从前,有一个姓周的小医生,撮录了一个疯子——“某君昆仲”——之日记,取名《狂人日记》发表出来,供医家研究。不料文章引起巨大轰动,周大夫也因此出名,“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写出些小说模样的文章”,变成了大作家。那疯子只是一时发狂,当时便“已早愈”,具体原因颇令人费解。然后人治《狂人日记》者甚多,“狂学”亦渐成显学。却说有一“新狂学”博士曰乌托者,批阅发凡《狂人日记》几十载,终由文字间窥出端倪,著宏文《论“赵家的狗”与狂人与吃人及吃屎之关系》,对狂人之病因作出论断,并抛出一篇《狂犬日记》,纯粹一荒唐寓言。此故,乌托常以“狂学泰斗”自居,世人无不目之为“新新狂人”。辛巳年四月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某君昆仲”,该有上百年了;今天见了,便觉分外兴奋。他应该知道,从前是误解我了。那时我见到他,确凿总会多看他两眼。但我并无恶意。他应该知道,正是他的反常,我才刮目相看。至于他的那些同类,那种做“人”的动物,我从来不屑多看一眼。

  可怕的正是他们!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我还没醒,赵贵翁便过来叫我。他眼色怪怪的,瞅着我说:“过来,老爷我今儿高兴,赏你好吃的。”我半信半疑,跟着他来到东院。果然看到那个久违的铁笼,里面放了好多牛排,肉香扑鼻,我歇力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口水还是禁不住流了下来。赵贵翁敲敲铁笼说:“别作假了,来吧,吃吧。”说着,他打开了铁笼的门。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他想害我!

  “怎么?不愿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不愿吃?你也太欺天了。好,不吃就饿着吧。”赵贵翁见我不愿进去,生气地走了。

  赵贵翁是怎么了?我在赵家这么多年,也算忠心耿耿,为什么反倒要害我?

  我想起来,昨天他来过一次。他还特意过来看了我,说了句:“这是条好狗啊,它通人性。”我没想到他也会说出“通人性”这等话来,简直是对我的污辱。如果一条狗像一个人,岂不是莫大的耻辱?他不该这样说的。想到他也好意,前面半句话倒还中听,我便没大计较。后来他和赵贵翁嘀嘀咕咕的走开了。他会干什么?难道他是来报复我的?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没理解我?这真教我怕,教我讷罕而且伤心。

  我想不通,也赌气,一天没吃东西。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一连三天,我不吃不喝。赵贵翁一家人全都对我不理睬,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我明白了,这就是做狗的下场!

  我刚出生时,还没睁开眼,每次吃奶母亲都会说:“好好吃吧,这可是你一生最干净的食物。作为一条狗,永远也改变不了吃屎的命运。”等我稍稍懂事了,我才发现,自己是活在多么肮脏的世界里。难道因为是一条狗,就只能去吃屎吗?我不相信。从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一条体面的狗。

  食不净,勿宁死!

  然而不多久,我的理想就被摧毁了。

  “小狗,快来给我舔屁股。”是刚拉完屎的男小孩,他蹶着屁股,趴在腿裆下面喊我,那一串摇摇晃晃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半边脸。是喊我?我不叫小狗,我叫灰灰。我没理他,走开了。我听到男小孩哇哇哭了。女人急从屋里跑出来,问怎么了,男小孩说:“小狗不给我舔屁屁!”女人就喊我:“小狗,过来!过来给咱白白舔屁屁。”我没理他,我跑走了。白白哭得更凶。女人气恼地说:“别哭,别哭了啊,我唤老灰来,叫它给你舔,小狗它不会舔,它不给你舔,咱饿它不吃饭,啊,别哭,咱不给它饭吃!”

  最终还是母亲给他舔了。这样奇耻大辱让我泪流满面。

  我饿了一天。母亲摊开干瘪的乳房,让我吃,我不吃。那高高蹶起的屁股……恶心……恶心……恶心……我不吃,什么也不吃!母亲说:“孩子,别犟了,别忘了咱们是狗啊,狗怎么能不去吃屎?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不吃屎的狗。就是皇帝老子家的狗,它也吃屎,只不过它能吃上皇帝的屎罢了。你能改变的,最多只能是吃谁的屎,而不是吃不吃屎。你也长大了,不知会卖到什么人家,要是摊上个富贵人家,也许会好过些,能经常吃上些好东西。但你千万别妄想不吃屎。唉,狗就是吃屎的命。不吃屎,难道还像人一样不成?”

  像人一样,像人一样吃,像人一样活着——一个多么虚幻的梦!为了这个梦,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啊。不堪回首。

  第二天,男小孩又拉屎,女人又逼我就范,我仍不从,又饿了一天。母亲暗自垂泪,我紧闭双目,脑子一片空白,死了算了。

  第三天,男小孩说什么也不让母亲代替我了,他说老狗太脏。女人也气急败坏了,拿鞭子抽我:“你还算一条狗吗?不吃屎,想吃人肉不成!去,去舔,把地上的屎也吃了!”鞭子抽在我身上,我愤怒了,站了起来,走到男小孩身后。男小孩从腿裆下看到我,哈哈笑了。那一串东西摇摇晃晃的,我猛地冲了过去,把它咬到嘴里,扁了两下,就下肚了。男小孩撕心裂肺地嚎起来,女人抱住男小孩,看到他血淋淋的空荡荡的腿裆,也哭嚎起来:“啊,你这死狗,造孽啊,你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啊,我的天哪!快来人哪,狗把白白咬了,狗把白白的尜子咬掉了!”

  母亲也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当它明白过来时,几个人已经拿着家伙冲到院子里。“灰灰,快跑!”母亲没命地朝我喊。我没动,我想死。母亲又绝望地喊:“孩子,你不是一般的狗,你不能等死!快跑吧!快跑!”我迟疑了一下。母亲过去咬住了女人的衣服。那几个人冲上去打母亲,母亲疯了一般,狂吠着去咬他们。我想帮母亲,可她一边咬,还一边喊:“灰灰,听娘的话,快跑!你不该是一只狗,去做一匹狼吧!”狼?我一狠心,抽身逃了。那女人还喊:“错了,打错了,是那条小狗!”

  他们没追上我。母亲被住他们打死了。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从那天起,我开始鄙视人类,人类是什么?人不过比犬少了一点;人类一上十字架,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粪!他们看似干净,却揣着一挂坏肚肠。他们吃的道貌岸然,拉的全是卑鄙无耻!我要做一匹狼,做一匹特立独行的狼。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我知道我的命运又面临转折。那次我饿了三天,差点变成了狼。这次又饿了三天,将会怎样?想起那些逃亡的日子,真让我怀念。为了做一匹狼,我在荒野中逡巡,我到山冈上咆哮,希望看到真正的狼群,也盼望它们能发现我。可是,我没遇到一匹狼,这荒凉的世界,根本没有狼的影子。所谓的狼只是一个传说。母亲是骗我。也许,狼早已绝迹了?

  那么,就让我做最后一匹狼。

  在山林中,偶尔也能碰到一些飞禽走兽。这些东西已少得可怜,人类还扛着猎枪到处打它们,吃它们。每当看到扛枪的人进山,我就故意发出几声长啸,提醒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四散逃命。我也曾尾随扛枪人,专吃他们藏匿在树洞里的猎物,并叼起他们的水和食物,扔到山涧中。我要让他弹尽粮绝,我要在他弹尽粮绝的时候袭击他,我要报仇!

  这样的机会有过两次。第一次,我没想到那人还有一发子弹,我被打伤了腿。第二次,我躺在隐秘处叫了几声,诱使那人放光了子弹,便冲上去,撕咬掉他的阳具,把他的脸也抓烂了。我还不断来到山外咬他们的猪,吃他们的羊,嚼他们的鸡,闹得他们寝食不安,整日提心吊胆。

  他们奔走相告:“狼来了,狼复活了!狼复活了,大家要小心!”

  那些日子,我得意极了。我是狼。我就是狼。人类也怕我。我是狼!我要咬掉更多的阳具,我要让他们断子绝孙!

  我得意忘形了。所以落入了圈套,被赵贵翁拿下。他的阴谋很简单,就是给打下的猎物灌下药,故意放在树洞里。我吃了,晕倒了。赵贵翁叫来人,把我捆绑着抬回家。

  很多人要杀我。赵贵翁说:“我看谁敢?它是狼,懂不?狼!它比你们谁的的命都金贵。这是我的狼,是我赵贵翁的狼,谁也别想动它一根毫毛!我得把它养起来,把它供起来。现在要看快看,以后谁想看啊,可没这么便宜了,得交钱!”赵贵翁是我的救命恩人。人也并不都坏的,我又对人神往了。

  看狼的一拨接一拨。

  他们指着我说:“哇,这就是狼?”我无比骄傲,便仰天长啸一声。他们大骇,吓得直往后趔。

  赵贵翁发财了。我每天都能吃上肉。

  有一天,一个男小孩也来看狼。他趁我不注意,伸手扎了一下我的脚。我呜了一声,愤怒地支起身子,朝他“汪汪”狂咬几声。那男小孩先是吓了一跳,后来便哈哈笑了,他拍着巴掌说:“你们听,你们听啊,这狼叫得跟狗一样,这狼叫得跟狗一样!”

  “是啊,这狼叫怎么跟狗叫一样?”人们议论起来,“你们看它多像狗,敢情它根本不是狼,本来就是一条狗,姓赵的养了条狗蒙人!”

  我慌了神,忙扯起嗓子“嗷”了一声。也许是我太不镇定,这一声叫得更失败,完全是狗的哀号。人们哄轰笑起来:“这年头狗也学会骗人了!”

  赵贵翁再三辨明:“这可是从山上活捉的,活生生的狼,可凶着呢。谁不信?我把它放出来,谁敢和它呆一个屋里?没人敢吧?这的确是狼,别不信。狼和狗本来就同宗嘛,叫得相像有什么奇怪的,你们以前谁听过狼叫?没听过就别在这儿作践我的狼!告诉你们,狼就是这样叫的,少见多怪!嗨,老狼,再叫两声,叫这帮人见识见识。”

  我叫了,一张口又是“汪、汪、汪”。

  众人大笑:“噢,这就是狼叫呀?这样的狼多了。走喽,回家听自家的狼叫去喽。”

  赵贵翁生气了。那天我没吃上肉。

  以后,来看狼的人越来越少,我几乎吃不到肉了。我越来越瘦,几乎和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赵贵翁叹口气说:“唉,就当一条狗吧。只不过是一条不吃屎的狗。只剩下这一个坏习惯了。”

  这么多年,平平静静。只有那年,闹疯子。就是那“某君昆仲”——他总怀疑别人想吃他,还误以为我也和他过不去。其实,我怎会与他为敌,看到他,我一度以为看到了曙光,幻想有一天,这疯子会打开铁笼,把我放出去。那样,我就可以重回山林,再去做一匹狼。可惜,那疯子没多久就愈了,一切都化为泡影,我只能靠残羹冷炙活命,做一条唯唯诺诺的狗。

  我是一条狗,注定是狗的命!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我已气息奄奄,只能伏地冥想。

  我从那铁笼里走出来,也有几十个年头了。一次,赵贵翁忘了关那笼门,匆匆回来,发现我还好好躺在笼内,便放了心。我已在笼内困乏了,根本没了冲出笼子的欲念。赵贵翁倒大了胆,硬是往外撵我。他敲着铁笼的门,要我出来。我在笼里转悠着,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见我没有反应,赵贵翁只得拿了块肉,在铁笼门口引我出来。我这才糊里糊涂地来到笼外。开始,我只围着铁笼旁转来转去,吃饭睡觉还是回到笼里,我觉得,里面要比外面安全、干净。后来,赵贵翁不再往笼里放食物,我也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在院里吃。不知什么时候,赵贵翁干脆把铁笼抬开了。没了铁笼,我伤感了几天,好像失去了依靠。

  可现在,赵贵翁突然又弄来了铁笼,我却莫明地恐惧。这是为什么?

  赵贵翁又来了,身后居然还有他!我眼前亮了些,不知是喜是悲。

  他说:“这是一条好狗啊!饿死可惜了。还是我来喂它吧,我专门从城里带了狗食,上好的狗食,它肯定没吃过,专门给狗做的狗食!”

  他拿出一个铁盒,蹲下来,把封口拉开,放在我面前。我微微抬起头来,还是他待我好。满满一盒调制精美的肉干。我又抬头望了他一眼。“吃吧!”他说着,自己还拈起一块扔进嘴里,让我放心去吃。他没把食品放在铁笼里,可见他对我好。那就吃吧。果然好吃,一会就吃光了。吃饱肚子,我有力气了,站起来,跑到他面前,向他摇摇尾巴,我得感谢他。他从鼻孔里笑了两声,赵贵翁也咧嘴笑了两声,随后走开了。我被笑得骨头发凉,脑门发热,他们笑什么?

  难道他们下了毒?那可是原装的狗食啊!

  很快,我口渴了,我想起那肉干似乎咸了些,因为太饿,也没顾那么多。我口渴难忍,却找不到水喝。院门已锁,我急得汪汪叫。来到铁笼边,发现里面有一盆稀粥。瞅瞅四下没人,我赶紧抽身进去,也顾不得热凉,伸出舌头便舔。那粥味道怪怪的,我从来没尝过。管它呢,解渴就行。一盆粥舔得干干净净,我的肚子鼓鼓的,还打起饱嗝来。这几天饥肠辘辘,冥思苦想,夜里也睡不着,现在倒眼皮发紧,倒下睡了。




  我做梦了。我梦见了母亲。母亲在天上。天上的母亲已是一匹真正的狼。

  母亲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

  “从前,这世界只有一种动物,那就是狼。当时的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是后来,环境恶化了,一部分狼也开始蜕化,有的变成了狗,有的变成了人!那时候,地上缺吃的,为了维持生命,狗和人都时常吃屎。不信你去查历史,那历史没有年代,但是每叶上都歪歪斜斜的写着‘人面兽心’几个字。书上字迹更迭,我曾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屎’!

  “你别以为人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纲目》上,明明写着大粪可以吃的。不过他们太虚伪,用粪汁泡制什么草,还要取个“人中黄”的名目来骗自己。

  “狼是怎么绝迹的?那时人饿急了,常把自己的同类杀了吃,有时还‘易子而食’。狼看不贯,就来制止。人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老祖宗也吃光了!人怕狗暴露他们的恶行,就把狗全都捉住,给他们当奴隶。不准狗开口讲话,还逼着狗吃他们拉的屎!

  “人是最可怕的。你可要当心啊,孩子!”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贵翁又笑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果然让它吃了!”是赵贵翁的声音。

  “不吃屎,怎么算一条好狗?”他说。

  那是一盆屎粥!他不但把我重新关进笼子,还骗我吃了一盆屎!我发疯地嗥叫,冲撞锈迹斑斑的铁栏。

  “好嘛,”他笑吟吟地说,“看来还是有点狼性的嘛。”

  他把我抬上车,一路风尘把我带走了。到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求一死。难道作为一条狗,真的逃不脱吃屎的命运?我想起来了,我一出生,就吃母亲的奶,母亲是吃过屎的,吃了她的奶,不就间接吃了屎?退一步说,即使我没吃母亲的奶,先辈们也是吃过屎的,我身上未必不遗传吃屎的本性。这就是狗的原罪!唉,认命吧。无论我怎样挣扎,还是一条狗,一条吃屎的狗。

  我诅咒一切食物,根本没有干净的食物。这世间本来就不干不净,想干净,只有死。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到了什么地方?他到院里叫来两个人,把我卸下来,抬了进去。

  从屋里出来一个人,年纪不过五十左右,相貌不很看得清楚,面带笑容,也不象真笑,对他点了点头,问:“这就是你说的那匹狼?”

  “是,大老爷,就是那匹狼。”

  “我看怎么像一条狗?呵呵呵!”

  “大老爷,乡下人不好好养,赵贵翁拿它赚够了钱,硬把好好一匹狼养成狗了。”

  “是吗?那个乡巴佬,他也配养狼?他能把狼养成狗,爷爷我就能把狗养成狼!来人,把它放出来!”

  “使不得,大老爷,这可真是一匹狼!”

  “狼又怎么了?这么多人,还怕它不成?……不过,也罢,那就关它两天吧。”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我躺在笼子里,想想……小时候,那时的月光……像奶一样……天狗会吃月亮……月光可是干净的?为什么……我懒得再想什么。由它去吧!




  他们一天没给我东西吃。真想吃点月光啊,可它不能充饥。

  天亮了。一个女人,拿了一只小鸟,蹲在笼子旁,眯着眼看了我一会,然后拿出绳子,一头系住小鸟的一只腿,一头拴在笼子上,然后把小鸟推进笼子。小鸟扑楞楞飞了两下,跌在地上。女人站起来说:“狼啊,饿了吧?抓鸟儿吃吧!”

  啊?她这是在训练我!小鸟无辜,我怎忍心吃它?我扑过去,小鸟惊得羽毛乱飞。我不是想吃它,只是把绳子抓住,咬断了。小鸟自由了,还是不知道飞走,在笼子里胡冲乱撞。我着急地往外赶它,它更惊慌,几次撞到柱子上。

  那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哇,你这笨狼,怎么把绳咬断了?抓呀!快抓!呀,掉地上了,还不快抓!嗯,真笨!饿死你!”

  我索性躺下不动了。那只傻鸟还在瞎撞,最后终于一头栽到地上,蹬了两下腿,嘴一张一翕,咽了气。

  “哈,这狼蛮有脑子的,”那女人尖声喊道,“还知道以静制动呢!”

  小鸟死了,我很内疚。可这也怪不得我,谁让它不知好歹,硬把自己累死。它既已死,我也饿,吃了也罢。但得等那女人离开,不能让她看见我吃了鸟儿。饥饿是狗类最大的敌人。

  第二天,女人又来,投进一只大公鸡。那鸡耀武扬威,伸直脖子——“喔喔”,打起鸣来,它是挑战我吗?鸡也不是什么东西,我猛地窜上去,一口就咬断了它的脖子,我的嘴血淋淋的……

  “哈,狼复活了!大老爷,狼又复活了!”那女人大叫着跑进房内。

  第三天,是他——“某君昆仲”——带来一只野兔:“大老爷,野物越来越少了,我在林中守了两天,下了上千个卡子,才捉了这一只。”

  “嗯,还是你小子精!这狼就交你伺候了,不光要把它养成狼,还得养出点儿人样来!”

  “大老爷!您等好吧,不出仨月,我保证为您养出一匹绝世无双的‘人狼’!”

  “‘人狼’?啊,哈哈,人狼,人狼好,人狼好啊!”




  大清早,他便来,往盘内添些清水,极殷勤的样子。我鄙视他,他已不是从前的“某君昆仲”。但也不妨顺从他些,屎也吃了,还有什么吃不得?吃得壮了,也好报仇。我眼睛里发出绿光来。

  我渐渐身强体壮,毛发也油亮透实。我又能摆出些狼的高姿傲态了。

  有一天,那人一声吩咐:“来人,把笼门打开。”

  他战战兢兢拿了钥匙,想把锁头捅开,满头大汗,锁也没开。

  “砸了!”

  笼门砸开了。我立刻扑过去,可我的身材过于庞大了,窄小的笼门反把我的头卡住了。

  “哈哈,这么条肥狼,不能养在笼里了。”

  他们开始忙活起来。首先,他们推倒院墙,树起了高高的铁栅。接着,他们锯掉了铁笼上面的钢筋,并拉了根绳子。然后,他们跑到栅栏外,喊着号子把笼子拉倒了。最后,他们又架起一根长长的木棒,把可恶的铁笼凌空撅走了。

  我自由了!我在栅栏里疾跑、打滚、撒欢……原来这栅栏围着房子呈一“凹”字,房子前后左右的开阔地,都是我的活动区域,只有那中间的开口——就是大门到屋门的狭窄走廊——是人的通道。那 “大老爷”整日深居简出,来拜访他的人倒拖拖不绝。如今有他好看的,我都给他吓走!不管谁来,我都追上去抓他,撕扯他的衣服,甚至挠下一块肉!不给点颜色看,他们怎么知道——我是狼!

  不过,来的人也都知趣,没有空手的:他们不是投以活生生的野物,便是原装未开的动物制品,或是投以莫名其妙的包囊,甚至抛出根本不能食用的金银首饰——他们是被我吓得手忙脚乱了。我得意洋洋,然而,还不过瘾,我要让他们爬着来,爬着走。

  我不管他们给我什么,只要来了人,专抓他们的裆部,他们都吓得匐匍在地,连滚带爬,捂着阳物逃进屋内。大老爷透过窗户看到这般景状,每每被逗得哈哈大笑:“这老公狼是不是发情了?可惜,——这世上没了母狼。”

  他的话有人当了真,牵来一条健壮的黑女狗,放进栅栏。我是狼,怎能与狗偷欢苟合?况且它与我相比,毕竟太显纤弱了。我是狼,又怎能与狗同居一处?为了证明我是一匹狼,我只能……黑女狗,别怪我,谁让你遇上了狼!我逼视良久,那黑女狗吓得浑身哆嗦,躲到栅栏一角。我有些心软了,它毕竟是我的同类。吃了它,我就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了!可是不吃它,就会暴露我的狗性,我别无选择。我一闭眼睛,冲上去,咬住它的脖子,拼命撕开,鲜血溅得我双眼模糊,我流泪了——我的姊妹,原凉我,我要替所有的狗复仇啊!

  他们看到了,我被同类的血染得浑身通红,像他们头戴的红顶子。他们惊叹:好一匹举世无两的狼!

  与此同时,他们又在通道两旁加砌了砖墙,高约一米的,刚好挡住那些鸟男女的裆部。不过,他们来往进出,仍不能挺直腰杆,非得四肢着地,爬来爬去。我站起身,双手扶着栅栏,俯视着这丑陋的人类,心中充满快意。人有什么?人一卑躬屈膝,比狗更丑陋。无耻啊,无耻,无耻之尤!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出,日日吃得香睡得足。

  我已习惯于站立。忽一天,他扔过来一身官服,我拣起穿了,倒也合体。那些求见大老爷的人,见了我,更是点头哈腰,甚至尊我为“把总”!我操,一条狗能混成这样,还有什么可遗憾的?想到这儿,我忽地怅然——我创下的基业如此辉煌,却没有一个嫡传的子孙,晚景岂不凄凉?那条黑女狗……,可惜,……

  不行,我要传种接代。总要找个机会出去……寻一条女狗……女……

  我睡着了……

  天下女狗真多……

  ……你?尾巴翘得这样高,可见不是好东西……

  这个嘛,倒还不错……就是屁股太小……

  ……黑脸的,不要……

  它身量尚可,就是脚太大……

  你跟别的狗睡过觉,滚一边去……

  这时我被闹轰轰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看到栅栏外围满了人——头发上都插支竹筷——手里挑着火把,口里喊着: “革命!革命了,革这伙妈妈的革!狗官滚出来!”

  这阵势让我狂喜。他们造反了,他们要救我出去了!只是他们不该忘了我,我要作了内应,岂不更有趣?

  大老爷不慌不忙地走出屋,站在门槛上拱拱手,大声说:“噢,同志们,大伙都来了啊,好!这狼宅我早就住厌了,所以,我早就加入了‘柿油党’,不信你们去问洪哥。我是性急的,早就想起来革命了。那天洪哥来,我就劝他: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听不懂的。否则早就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广东,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个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那你为什么养条狼,让他帮你收礼受贿……”

  “唉,你们不知道!”大老爷凄凄惨惨戚戚,“为了保护这稀世仅有的一条狼,我视之为国宝,对它珍爱有加。可这狼却为非作歹,在我眼皮底下吃拿卡要。而且好生霸道,哪曾分给我一个子儿的好处?我早就成了傀儡了,连门也出不去,要是能制服它,早把它杀了!同志们,为了人民的利益,咱们要同心同德,先革了这狼的命!”

  “好哇,同志们,把这恶狂狼剐了!救县太爷出来。”

  “慢!”县太爷一挥手,“先不要杀它。否则会有人说老爷我杀狼灭口了。不妨先把它拿下,细细审了再判也不迟。”

  他们一片喊杀声,把栅栏敲得震天响。我吓蒙了,夹着尾巴窜来窜去。有人从背后抛来一个绳套,把我的脖子勒住了。

  他们从我的卧房搜出大量物品,连我也感到惊讶:不但有我见过的金银珠宝钻石玛瑙补品补药……;还有我没见过的古玩字画现金支票手机手表房契电脑……


十二


  不能想了。

  县太爷到牢房来看我,说:“你是一匹好狼,我会救你的。开庭时你只管点头,这样我就好判了。”

  他们给我戴上脚镣手铐,用锁链牵着我,来到大堂。

  “趴下!不要站着!”两边的制服人物都吆喝说。

  我早已不曾四肢伏地了。我是狼,怎么蜕化得像人一样站着?我试图趴下,像一匹狼那样趴下,可是,我的胯骨已然生硬,无法弯曲了。我不禁悲怆万分。

  “狼!你从实招来罢,免得皮肉受苦。”县太爷拍了一下惊堂木,“你犯的那些事我都知道!现在我问你,有的,就点头;没有的,就摇头。不要胡搅蛮缠。”

  “招罢!”制服人物也都大声说。

  “狼!从你住处搜出的物品,都是你自己的吗?”

  他让我点头,我偏不听他的,我摇头。

  “那……肯定是别人送你的喽?”

  我再摇头。

  “那些东西是不是很好吃?”

  我三摇头。

  “那些钻石玛瑙金银珠宝手机电脑古玩支票是不是乱党收买你的?”

  我四摇头。

  “你知道自己犯了谋反之罪么?”

  我五摇头。

  “大胆,证据确凿,你还百般抵赖!本县已查明,此狼私通乱党,几欲加害本县,幸众革命同志及时解救,才将汝制服。现作以下判决:按‘柿油党’刑律第十万八千九百九十九条第一千九百九十九款之规定,处绞刑,立即执行!”

  我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也不屑辩驳,还是死了干净。从前有没有这般牺牲的狼?没有?从吾始!

  押负刑场的路上,很多人在囚车后追着看我,我反倒大义凛然。有人喊:“老狼,叫一声!”我高昂着头,根本不理他们。这个时候我只想沉默。

  最后一匹狼就要消失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狼了。

  临刑前,刽子手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龇牙一笑,他倒吓得一哆嗦。

  绳套在我的脖上,刽子手抽掉了我脚下面的木板,我在绞架上来回摇荡着。我看到了母亲,看到了那条黑女狗,她们向我微笑……我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耷了出来,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这个时候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我想汪汪叫几声,再痛痛快地吃一次屎……


十三


  没有吃过屎的狗,或许还有?

  可惜,我没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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