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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1-15]
⊙何凯旋⊙
回   家


  我关上门,听见霞在喊我,我又开开门,外面天已经黑了,喊声从黑暗里传过来。她不让我关上门,她要进门来。我说妈妈不在家,虹也不在家,她们给你送钱去了。我不要钱,霞说。那你要什么?我问她。我什么都不要!她说。你什么都不要要干什么!我说。爹哪?她问我。她又问起爹。爹不在家!我说。骗我!她断然否定道,躲到门后头,门被她晃得咣咣直响。你晃荡门干吗!爹在屋里说。不是我晃荡的,我说。那还有谁?爹说着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一根棍子,举着一只手电筒,朝着门外照着,门还在晃荡着,谁?爹问道。呜呜!霞哭起来,哭声像银针一样尖厉。我还有那点对不起你!爹倒在门框上,冲着黑洞洞的门后问道。我没有说你对不起我,霞说。那你还不回去!爹无力地说。我不想回去!霞又晃荡起门来。我们没有办法,看着她晃荡着门,一直等到天要亮了鸡开始打鸣时候为止。这样的日子自从霞离开我们那一天起再也没有停过。



  她没有离开我们的时候不是这样,我们可以说一些别的话很容易就把她的思路岔开,她就自动跟着岔开的思路想别的事情去了。你听你听,她躺在东屋里经常会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爹又说我了,她指着门口说。爹没有说你是外面的声音,我指一指窗外,窗外驶过去一辆卡车,是拉粮食的卡车发出来的声音,我告诉她。是吗!她马上相信了,翻身下床,趴到窗户上面,朝着外面张望,还有人坐在车上,她指着卡车上坐着装粮食的人,还有女的,她不时把她的发现喊出来。我们便可以离开她,她趴在窗户上可以半天不动窝,看着园地前面风驰电掣开过去拉粮食的卡车,观察着每一辆经过我们家园地前面的卡车所呈现出来的不同变化,那怕是细小的差别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都通过她的嗓子喊出来,我们听着她喊车门上掉漆了怎么没有尾灯那块玻璃上裂了一道缝子……我们轻松自如地在园地里干自己的事情,她的喊声对我们没有丝毫的影响,就好像鸡打鸣狗吠叫一样自然。别叫了你不怕嗓子干吗!妈妈经不起她无休无止地叫唤,她放下手里的活叫住一个卖冰辊的,给她买一个冰棍送过去。你吃,她接过冰棍总要让妈妈先咬一口。我不吃,妈妈躲闪着。你吃你吃,她非要妈妈咬一口。我吃我吃,妈妈抿一口。不行不行,她不干,咬一口咬一口,非让妈妈咬一口不可。行了!爹看不惯她们你一口我一口咬冰棍的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爹严厉地说道。妈妈咬着半口冰棍离开她去干活。妈妈妈妈,霞望着妈妈离去的背影连声叫道。哎!哎!妈妈一边干着活,一边回答着她的呼喊。

  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没有过多地注意她们。我们更多地注意着爹,听从着他的分配,跟着他去帮助他上到房顶上,房上的瓦需要重新更换一遍,爹扶着梯上到房上,接过来我们递给他的瓦,他把瓦顺着房檐码好,一直码到房脊上,房顶上出现崭新的红瓦铺就的景象。真好看!虹不停地拍着手。等都铺完了的更好看!爹在房顶上看见周围大片崭新的房顶。那咱家就不比别人家差了!虹来回看着四周说。再在园地里扣上塑料大棚,爹徐徐地说出他的打算,开春就能早早地卖菜。那我们家就有钱了!虹兴奋地喊道。对,我们家就有钱了!爹点着头接过去一摞瓦,抱着瓦上回到房脊上,准备翻过房脊去铺另一面房顶,瞎宋来了,爹在房脊上看到得青光眼的瞎宋顺着大道上朝着我们家走过来,快别叫你姐姐叫了,爹放下瓦顺着梯子跑下来,跑到房前面,不让霞叫唤。妈妈妈妈,她一直趴在窗户上喊着妈妈,一直就没有停下来,好象喊了几千年。听见了没有!爹指着敞开的窗户吼道。啊!霞惊叫一声离开窗户,爹伸手把窗户帘拉上。

  瞎宋眯缝着眼睛,推开院门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把瓜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朝着妈妈走过去,妈妈不再干活,陪着她走到门口,请她上屋里去,去屋里干吗,瞎宋坐到院子里,把瓜子放到眼前,拨给妈妈一半,让妈妈跟她一起磕着瓜子,说她们家的大丫头不跟养木耳椴的了,妈妈说不是跟了一个倒粮食的吗,她说他们都不给她们家盖洋楼,说着拿出来一个手机粘到眼睛上说是倒棉布的给她买的,说着滴滴滴地拨了一串号码让妈妈听,妈妈满脸通红地躲闪开。你听!她举起手机让爹听。爹摇摇头也不听。哎!算了!她冲着手机里说道。你们家真是的!她收起来手机,继续磕着瓜子,眯着眼睛往东屋里看。东屋的窗户上飘动着粉红色的窗帘,窗帘一会儿飘出来,一会儿飘进去。你们家大白天拉窗帘干什么?她看半天才问爹。爹笔直站在窗户外面,用身子挡着吹进东屋里的风,害怕风把窗帘整个掀起来。啊啊,爹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你站在那里干吗?她没等爹回答又问道,我刚才看见你在房顶上苫瓦哪?不苫了不苫了,爹摆着手说。就是苫什么瓦!瞎宋指着前面没有苫瓦的房顶说,盖一栋洋楼多好。是!爹抬起头看一看房顶,盖一栋!爹说。嘻嘻!瞎宋笑了。嘿嘿,爹伸直了脖子跟着她笑一笑。你别跟着我笑,她听出来爹附和着她在笑。我不跟着你笑!爹紧挨着窗户站着,用劲儿地咽着唾沫。你干吗老站在那里!瞎宋笑嘻嘻地看到爹难堪的面孔。没事没事,爹的脑门上渗出来一层汗,他索性坐到窗台上,堵住了敞开的窗口。

  是我宋姨吧?霞推着门说。

  不是。我们挡住门口不让她出来。

  是!她侧着耳朵,你听你听,她的耳朵朝着窗户的方向让我们听。

  来来来,虹拍着手到她面前,我们来玩拍手,虹把她的手拿起来,让她拍自己的手。

  你听。霞还在听。

  玩羊拐,虹又拿出来布口袋,拿出来染成各种颜色的羊拐,玩不玩我给你撒,她把羊拐撒开来。

  我玩!霞转过来神,主动把口袋扔起来,抓起一把羊拐,又去抓落下来的口袋,嘻嘻嘻,霞笑起来。

  别笑!虹说。

  干吗?霞问。

  别出声!虹听着外面。

  你不玩了?霞说。

  那你别出声。虹说。

  我不出声。霞又扔起来口袋。

  这还差不多。虹又跟她玩起来。

  跟着张必有从我们家园地前面的道路上经过,瞎宋主动叫住他,又把他叫到我们家来,他开始听瞎宋给他打开的手机,他跟着手机里面瞎宋的大丫头聊起天来,他一个劲地夸赞着瞎宋的大丫头,说她真行真给她妈妈争气,她妈妈这一辈子可托了她的福。嘶嘶——瞎宋用劲儿吸着鼻子,低着头呵呵地笑。噢是么!张必有不再说话,一口一个噢是么噢是么,好像他听到还有叫他噢是么的大好事情,叫他脸上充满吃惊又羡慕的表情。

  是我张叔!霞放下羊拐,张必有的声音很大,一个接着一个的惊叹声。

  不是!虹说。

  你听!霞指着窗口。

  我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声音太大了,像一口钟一样咣咣地响。

  来!虹急中生智,带头捂住了耳朵。

  我看看张叔去。霞往门口走去。

  哪有张叔!我大声说。

  那不是吗?霞皱紧眉头。

  不是不是。虹去捂她的耳朵。

  干吗捂我的耳朵?霞甩动着脑袋。

  咱们玩,虹说,她已经想不出来再玩什么游戏。

  我要看看张叔,我都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张叔了。霞眼睛里不停闪动着。

  看什么看!爹伸进来脑袋,你看什么你看,他冲着霞喊道。

  张叔小时候经常带着我,让我坐到他的自行车上去山上采花儿。霞望着爹说。

  哪有哪有!爹打开窗帘。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妈妈送走他们回来,正穿过园地,关上院门。

  妈妈,霞伸出头望着妈妈,是不是我张叔?

  不是!爹断然吼道。

  妈妈!霞急切地等着妈妈回答。

  妈妈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打得砰砰地响,她不愿意看到姐姐急切的目光,不愿意唬弄她。

  真的没有吗?霞回过头又问我们。

  没有!我们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我听到的呀!霞疑惑地说。

  看看人家看看人家!爹已经在自言自语,再看看你!爹猛然回过头来,你给我闭嘴吧!他大声地吼道。

  我怎么了?姐姐吓得倒在床上,惊恐地望着我们,我说错了吗?我想看看张叔错了吗?她问我们。

  快吃药吧!我无法回答她。

  我没有病!霞推开我的手。

  这不是药!我马上改口说。

  那你怎么不吃?霞说。

  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给我,虹一把夺过去,你看我吃!她往张开的嘴里扔进去两片药,用劲咽下去,没了!张开手给她看。

  你们就让我睡觉!霞没有办法,她吃下去药,马上变得昏昏沉沉,我想看看张叔我错了吗?她抬一下沉重的眼皮最后又问一句,马上进入昏睡中。

  你吐出来呀!我想到虹吃下去的绿色药片。

  嘻嘻,在这哪。她笑着把袖子往下一垂,顺着袖口掉出来两片药。

  我错了吗?我们拉上窗帘,走出暗下来的屋子听见她在睡梦中还在问。

  

  我们为一次次地险些过关而高兴的同时,也在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事,而且她越来越对我们的话感到怀疑,越来越想尽办法出门去寻找答案。她出去马上就会拽住一个人问我错了吗?她的表情里充满了困惑与不解,问得陌生人不知所云,不知道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认真地讯问错与对的问题,她脸上的表情却又让人相信确实有难以解开的迷让她感到疑惑。

  什么事情?人们问她。

  我叫张叔错了吗?她问道。

  什么?人们睁大眼睛。

  我叫张叔错了吗?她又重复一遍。

  张叔?什么张叔不张叔!人们张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

  没有事没有事!我们赶紧打圆场,并对着人们使着眼色,示意他们不要理她赶快离开。

  就是这算什么事。人们眨动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霞离开了她。

  就是这样诸如喊张叔错没错一类早已没有人关心的问题,在她那里却要刨根问底地询问,问得我们无地自容,问得陌生人莫名其妙,问得爹越来越感到抬不起头来。我们都不愿意跟她出去,最后这个任务落到妈妈的身上,她从来没有我们的这种感觉,她等着霞询问完,不让人家离开,继续回答她的提问,人家甩袖而去,妈妈还追上去,拽住人家的袖子,恳求着人家陪着她再听她说一会儿话儿。时间不长,所有的人都感到霞不可理喻,简直是一个疯子,拐得妈妈也成了一个半疯。

  爹不准她们再出去,不准霞再靠近窗户,不准她伸出头去张望,任她怎么叫唤也不理会。爹也因为这个公开的秘密感到没有脸面再见人,他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喝酒,很少出门去。房顶上的另一半瓦再也没有苫上去,有一层绿草渐渐长出来。

  我这一辈子活的!爹喝着酒说。

  我这是造了哪辈子孽了!爹不停地说。

  我连瞎目触眼的瞎宋也不如,爹越说越气愤越觉得自己窝囊,话也越来越没有顾忌,瞎宋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姑娘,人家的大姑娘还能给她妈盖洋楼卖手机,我这个疯丫头扔大街上也没有人要!

  

  我们在爹的叹息声中不再管霞听没有听见,再不把她听到的声音引导开来,她听见爹的叹息声没有问我们是不是在说她,而是突然变得不再言语,一个人突然沉默下来,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也不喝水,谁去问她她也不理会。

  不管她!爹不叫我们管她。

  我的姑娘!妈妈终于憋不住了。

  你的姑娘你愿意带那儿就带那儿去!爹说。

  我的姑娘!妈妈擦着眼泪。

  你还哭!爹指着妈妈喊道,一个还不够!

  用不着你们管!妈妈说。

  妈妈到霞的屋里,坐在她的身边,叫她起来吃口饭喝口水,说你不吃饭饿坏来了不喝水渴坏了妈妈该怎么办,你听妈妈的话吧,霞!快起来妈妈看见你这个样子多么伤心!你是妈妈心头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就忍心看着妈妈心疼呀!霞!

  妈妈!我们都听见她在妈妈声声泪句句情的呼唤下喊一声妈妈的声音。她的喊声空洞又刺耳,没有我们预想的那样动人,那样与妈妈的呼唤交相呼应。

  我的亲爹在哪里!霞紧跟着问道。

  你亲爹在家里!妈妈说。

  不!他不是我亲爹!霞说。

  别瞎说!妈妈不让她瞎说。

  我不是瞎说,妈妈!霞说。

  你就是瞎说!妈妈说。

  我是小时候妈妈跟别人生的,霞说,妈妈对不对?她目光炯炯地问妈妈。

  瞎说八道!妈妈断然否定道。

  我不是城的姐姐不是虹的姐姐,我还有一个爹,嘻嘻。霞悄声笑起来。

  不许你瞎说!妈妈生起气来。

  妈妈你别生气,你是我的亲妈,妈妈!霞抱住妈妈摇晃着她。

  

  我的亲爹!你在那里!姐姐从此开始高声地呼喊起她的亲爹来。

  她的呼喊叫我们感到意外,感到真的有另外一个爹的存在,因为霞同是还告诉我们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妈妈同另外一个男人在灾荒年生下来她,因为那个男人养不起她们,妈妈带着她来到东北逃荒又找到爹。说我们不是她的亲弟弟亲妹妹,她还有两个亲弟弟亲妹妹,她说得跟真的一样,并说出来她出生在湖北。我们都不知道湖北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南方和北方,我们在北方。要是她说的是哈尔滨或者牡丹江,我们都知道都能够想到她是在瞎说。因为我们也能够随口说出来这些地名,湖北我们查遍地图才查到它是在南方,这让我们感到意外,感到真有另外一个爹的存在。不是我们的爹,是霞的爹。我们没有问我们的爹,但是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把爹看得感到不舒服,感到自己真的有了问题。

  你们干吗这么看着我!爹不安地回敬我们道。

  她是出生在湖北吗?我问爹。

  湖北!爹像我们一样感到陌生。

  她说她出生在湖北。虹说。

  你们听她的!爹指着东屋喊道。

  那她怎么知道湖北的?我问道。

  就是她怎么知道湖北的?虹问道。

  湖北湖北……爹陷入莫名其妙的嗫嚅之中。

  对!湖北!霞说。

  瞎说。爹终于摇着头吼道。

  妈妈让我出去!霞拍着门。

  你要上哪去。妈妈跑过去。

  我要出去!我们马上听到更加高声的叫喊声,你们干吗不让我出去!她在和妈妈争执着,撞得门板咣咣直响,妈妈!你干吗要像他们一样?她痛苦地问着妈妈。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妈妈放开她。咣当一声,门被推开了,霞闪出门去。

  快去快去,爹指着门口喊着我们。我们跟在霞的后面,追赶着她。她跑得真快,沿着一条大道跑过一排粮囤,跑过一座铁匠炉,跑到柏油马路上面。她在马路上开始大声地呼喊,她在呼喊着自己的亲爹,招来好多的路人前来观看,人们已经知道霞,知道她曾经问过他们莫名其妙的话,那些话都已经忘记,那样认真地讯问他们的神情叫他们难以忘怀。现在霞又那样认真地述说起自己的身事,跟她对我们说完之后的效果一样,好多人都认为这件事情并不莫名其妙,都相信她真的还有一个爹,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亲爹,人们纷纷上来问妈妈有没有那么一回事。

  哪有那么回事!妈妈脸色通红。

  有!妈妈你怎么不说实话!霞痛苦地问妈妈。

  是吗?有人到我们家来问爹。

  是什么是!爹被问得怒火万丈。

  你跟我们急干吗。人们对爹的表现大为不满。

  

  我要上湖北!霞终于再一次让我们大吃一惊。她说她要上湖北去找她的亲爹去,这是我们万万想不到的。这说明她的确深深地感到湖北有她的亲爹的存在。她一反常态,不再叫着闹着要出去,相反变得十分的安静,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的行囊,还带上一些土特产,真像是给她亲爹带去的见面礼物。她说她不再回来,她找到亲爹之后会给我们寄来好多好东西:给妈妈寄来一条红围脖,给我寄来一辆自行车,给虹寄来一身好衣服。最后她对着爹看着,她知道爹的心思,她首先感谢爹的养育之恩,说她会给爹寄来一个手机,寄来足够盖一栋洋楼的钱来。

  我亲爹有的是钱!她比划着,把钱比划得我们家屋子都盛不下的程度。

  我们都有些半信半疑。

  真的!她完全是一副确有其事的表情。

  你别折腾了。妈妈把她的行囊拿下来。

  我不是折腾,妈妈你怎么还不相信哪?她纳闷地看着妈妈,重新挎上行囊。

  霞呀霞呀。妈妈开始一声一声地叫着她。

  真的呀真的。她兴奋地叫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妈妈感到万分不解地摇着头。

  妈妈,我走了!她冲着妈妈粲然一笑。

  你干什么去!妈妈随着她奔出屋,在院子里面拽住她,不让她出去。

  妈妈你拽我干吗?霞疑惑地看着妈妈。

  你们怎么光看着!妈妈扭头朝着屋里喊。

  让她去!爹穿好衣服跟出去。

  什么?你让她去哪儿!妈妈说。

  她愿意去哪就去哪儿!爹说。

  我不是愿意去哪儿!霞说。

  你去吧!爹亲手给她打开院门,让她出去。霞站在大道上朝着我们招着手,她看上去很平静,又平静又好看,挎着白色的书包,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天蓝色的裤子,一双带拉带的平口布鞋上,绣着两朵鲜艳的牡丹花,两只又黑又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充满了柔和又多情的向往,这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平静又整洁的霞,充满希望又充满向往的霞。

  她真的头也不回地直奔火车站。我们没有上前去阻止。只有妈妈除外。我要找回我的女儿!妈妈第一次跟爹发生争执,她是为将要失去的自己的女儿而焦急。爹没有理会她焦急的神态,紧守着屋门不让她跟着霞去车站。我们看着焦急不堪的妈妈,看着冷酷无情的爹,看着墙上的钟表,听着钟表上滴达作响的时间,仿佛看到即将进站的火车,即将跟随着火车永远消失的霞。只有这个关键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才对湖北有没有霞的亲爹真正地产生疑问,并想到那是她的一种向往一种寄托。她为什么要向往要寄托一个子虚乌有的爹哪!我们却都没有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倒是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回事,她有那么一个亲爹,把她永远地带走。

  她是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吗!妈妈冲着爹喊道。

  哼哼!爹在妈妈的喊叫声里,冷冰冰地笑一声,我倒是希望没有这个女儿!爹也喊出来我们的希望,我宁可叫她去死我去坐牢!他很快重新振作精神,拿起一把锁奔出屋子,反锁上院门,你们谁也别出去!爹指着我们,眼睛里异常地凶狠,我们被爹凶狠的目光吓得呆呆地站立着,看着爹同样凶狠的身影朝着车站的方向奔去。

  

  我们等着凶狠的爹带着痛哭流涕的霞回来,一直等到火车的轰轰隆隆地开过去,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霞没有回来,爹也没有回来。他们就这样消失了,随着开往南方的火车,爹跟随着他的女儿踏上了莫须有的里程。妈妈为他们的消失焦虑不安,她不是为爹,而是更多地为她的女儿,她几次要亲自要踏上旅途,要找回霞。我们说你上那里找去,她说上湖北,湖北在那里湖北有多大!我们问妈妈。她也说不出来。那你怎么找,再说爹不是跟着她那么。

  他那是跟着她吗?妈妈问我们。

  那是什么?我们不明白。

  你们跟你爹一个心思。妈妈说

  我们是什么心思?我们问她。

  你爹是什么心思你们就是什么心思。妈妈说。

  我爹是什么心思?我们说。

  你们忘了吗?妈妈看着我们。

  什么?我们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

  你爹走的时候那么凶狠地说的话……妈妈没有再说下去。她看出来我们一下子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爹离开我们的时候留给我们他宁可叫霞去死他去坐牢的誓言,还有他眼睛里异常凶狠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让我们记住的东西,还有他那同样凶狠的背影。他是带着同样凶狠的心情踏上旅途的,这样的心情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出现。茫茫的征途,虚企的霞!还有爹的誓言!我们都不敢想下去。屋子里异常地安静,这是没有了霞的安静,没有了她刨根问底的询问的安静,没有了她渴望有一个亲爹的呼喊的安静。可是她为什么要刨根问底?为什么要呼喊?为了喊张叔错与对的问题?为了要求有一个亲爹?喊不喊张叔有什么关系?爹怎么就不亲呢?这些不成问题的问题我们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霞还能回来吗?妈妈不停地问我们。

  爹能回来她就能回来。我们说。

  你爹能回来。妈妈说。

  她就能回来。我们说。

  她回不来了。妈妈摇着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其实希望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你们跟你爹一样不希望她回来,妈妈看出来,你们都恨不得她死了,她狠狠地瞪着我们。

  

  我们在难挨的时间里等啊等,带着忐忑不安的复杂心情守在大道上,听着火车轰轰隆隆的车轮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一次一次地望着道路的尽头。整整盼望了一个春天,什么也干不下去。屋顶上的绿草越长越高,园地里荒芜一片,无名的野花开放起来,燕子重新归来,在腐烂的屋檐下面筑巢。我们复杂的心情是那么的不同:妈妈盼望着霞的归来,我和虹盼望着爹的归来。我们不同的盼望像我们身后不同的花朵一样,在我们心里开放着,从来就没有一致地开放在同一棵枝头上。只要我们相互望上一眼,不同的心情就会暴露无疑,虹和我不由地垂下头去,躲开妈妈敏锐的目光。这样的日子真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的盼望终于有了结果,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出现在大道的尽头。跟他归来的还有霞,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们盼望出现的是爹不是霞,妈妈盼望出现的是霞不是爹,谁都不会想到会是两个人同时出现的结果。但是他们真的同时出现还是使得我们激动不已,我和虹奔向爹,妈妈奔向霞。他们的变化让我们大吃一惊,爹已经满头白发,满脸苍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也看不到那种凶狠的目光。霞脸上也没有了离开时的平静,眼睛里充满希望充满向往的光彩消失殆尽,变得越发地呆滞,越发地茫然。他们的衣服又脏又破,沾满了污迹,头发上落满灰尘和干草。霞牵着爹身后的衣摆,他们就像两个沿街乞讨的乞丐,缓缓地朝着我们走过来,对我们亲切的呼唤反应莫然。

  你们怎么变成这样!妈妈惊讶地叫道。

  呵呵呵。爹向我们伸出手来,脸上完全是乞讨的表情。

  爹!我们大声叫着他。

  噢——爹眨动一下眼睛,到家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城——虹,爹才一一地认出我们。

  这是哪儿?霞仍然一脸的茫然。

  

  这不是我的家!霞在一阵长长的睡眠之后苏醒过来,她已经不再认识家,不再认识她终日厮守的东屋,甚至不再认识我们。你们都骗过我,她指着我和虹的脸想起往事。我说我是她的弟弟,虹说她是她的妹妹。我的弟弟妹妹怎么能骗我?她问我们。我们没有骗你!我们说。你们又骗我!她惨淡地一笑,我没有弟弟妹妹,我什么都没有!爹哪?我们指着爹说。爹?霞看一眼爹,爹不由地垂下头去。他不是,霞流下来一行眼泪,他是一个好人!霞看着爹徐徐地向后退去。我是一个好人!爹对这个判断没有反感,更没有以往的愤怒。他频频地点着头,这个判断已经叫他感到很满意。这就是他们在一起浪迹天涯之后我们所看到的结果,爹成为了一个好人!爹依然不能成为她的爹。这么多的花!霞看到荒芜的园地里盛开的花朵,比看到我们要兴奋得多。她奔向花丛,把花朵一朵一朵地摘下来,插得满头满身,然后跑来跑去,发出来快乐的笑声。

  妈妈——霞突然停止了笑声,停止了奔跑,从花丛中猛然回过头来,妈妈——她流下来两行热泪,她认出妈妈来。

  霞!妈妈像她一样热泪盈眶。

  妈妈!霞跑出花丛,带着满身的花朵,扑向妈妈的怀抱。

  她们坐在院子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这是你弟弟这是你妹妹。妈妈一一地指着我们说。

  不是!霞摇着头。

  这是你的家!妈妈指着身后的屋子。

  不是!霞摇着头,我的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的家像那儿一样,她指着满院盛开的花朵,比那儿都好!有花朵有蓝天有我的弟弟妹妹有我的爹,他们都不骗我,妈妈你跟我回家吗?霞最后问妈妈。

  这就是你的家!妈妈继续指着身后的屋子说。

  不是!霞说。

  

  整个的夏天霞都在花丛中间奔跑,全身插满新鲜的花朵。跑累了就躺下来望着天空,冥想着她的家。她的家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在花丛里,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可以落脚。屋檐下的燕子奔向花丛,花丛中招来了金黄色的蜜蜂和斑斓的蜻蜓,它们追随着霞,在她的头顶上纷飞,听从着她的招唤,从早晨到深夜,伴随着她睡去。下雨天里她也不进屋,在雨水打击下的花朵中间发出来格格的笑声,笑声穿过雨幕传到我们耳朵里,像一阵铜铃一样清晰。

  快回来吧!妈妈隔着玻璃喊道。

  妈妈!霞转过头,头发和衣服湿淋淋的,满身的花朵纷纷落下来。

  你会感冒的。妈妈说。

  你过来,妈妈,看我的家多好啊!她在雨水中伸展开手臂,仰起头冲着天,我的家在天上,妈妈你过来!她长久的仰望着大雨磅礴的天空,把她的家固定在天上,招呼着妈妈过去,妈妈你跟我回天上的家里,她高喊道。

  霞霞。妈妈喊着她,奔进雨里,奔到她身边。

  我不叫霞。霞垂下头。

  你就叫霞!妈妈耐心地告诉着她自己的名字。

  不叫。霞认真地摇着头。

  那你叫什么?妈妈往屋里拽她。

  我没有名字,霞挣脱开妈妈,跑到更远处,我的名字在天上!她指着落下来滂薄大雨的灰蒙蒙的天空大声地告诉妈妈。

  她的家在天上她的名字也在天上!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谁的家在天上谁在天上具有姓名。

  呵呵呵……爹的脸紧紧地粘在玻璃上,发出来喑哑干燥的笑声。他已经不再管她们,任她们在那里折腾。他只是呆呆的望着,像一个巨大的蜘蛛趴在玻璃上,一动也不动。

  

  第一场霜冬终于打落了荒芜的园地里生长出来的花朵,我们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到胸中压抑已久的郁闷跟随着消失的花朵而减轻了一些压力。它们已经叫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光听到霞整天整夜在那里呼喊着她的家她的名字。现在降落下来的霜冬帮助了我们。霞望着一夜之间变得颓败的花朵,她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呼喊戛然而止。我们谁也没有惊动她,看着她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园地里一片颓败的景象:燕子离开了巢穴,蜜蜂飞离了花朵,蜻蜓破碎了翅膀。她身上头上的花朵同样的颓败下来,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霞站了整整一天,直到黄昏来临,直到黑暗把屋子外面的一切景象完全笼罩,才敲响屋门,像是在敲一扇陌生的家门,敲得又小心又有节制。妈妈打开门。

  对不起。她看着我们,好像惊动了我们在给我们道歉。

  你终于回家了。妈妈悄声说道。

  这不是我的家。她朝着灰暗的屋顶看一眼,回到东屋里,一个人翻腾半天又出来,把手里的一个指甲刀递给我,一把铜把的拢子递给虹,一件通红的上衣亲手穿在妈妈的身上。

  对不起,她看着爹,我没有什么给您的,说着低垂下眼帘。

  我什么也不要。爹无奈地摇着头。

  等我回到我在天上的家里,那里什么都有,我会给您的,霞的眼睛马上又变得闪闪亮亮,使我们又看到她的希望她的向往的光彩,我去看看我宋姨看看我张叔,她晃动着手里另外两件东西走出屋去。

  她去了不长时间,便兴冲冲地回到家里。

  我送给他们一人一件东西,她高兴地对我们说,她手里已经两手空空,我告诉他们我要回家,妈妈跟我回家吧,她拽住妈妈的手,把她拽进东屋里,让妈妈脱下衣服跟她睡在一起,妈妈你是我的亲妈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妈妈我会想你的,跟我回家吧,她整整一夜都把妈妈紧紧地搂在怀里,跟她说呀说,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说到高兴的事情格格地笑,笑声一直延续到黎明,妈妈跟我回家吧!我一个人会孤单的。霞整整折腾了我们一夜,我们听着她大声地说话,听着妈妈不停地安慰着她,让她睡一会儿觉。妈妈说着说着睡着了,我们也睡着了。

  我要回家,妈妈!霞在我们还在睡觉的时候起来,一个人梳好头,换上一身新衣服,妈妈,我要回到天上我的家里去,她亲一口妈妈,陪着熟睡的妈妈坐一会儿,看到喷薄而出的朝霞映红窗户,我走了,她又看一眼妈妈,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家门,迎着朝霞满天的天空走到一片水面里面,妈妈!她最后朝着岸上看一眼,岸上一片衰败的草,一片枯黄的树叶,这么难看!她失望地低下头,我的家多么漂亮!她看见水面里映满朝霞的天空,我回家了!她兴奋地伏下身去,沿着一条闪烁着波光的道路飞向她的映满朝霞的天国。

  

  我们在终于安静下来的秋天里,看到杨廷芳来到我们家。他身后跟着已经怀孕的妻子,他们站在院子里喊着爹的名字,叫他出去。爹缓慢地出来,看到他们两个人手里抬着一筐鱼,他说他们家的鱼一条也卖不出去,因为霞污染了他们家的鱼塘,没有人愿意买他们家的鱼,他的妻子怀孕要生小孩等着卖鱼的钱用,你看怎么办吧?他指着他妻子的大肚子问爹。你看我们家哪还有东西赔你们!爹指着身后的屋子让他们看。他们看见屋顶上荒草凄凄的景象,看到屋里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最后他们还是牵走了我们家唯一的一头牛,带走了唯一的一辆牛车。我们看着他们无情地带走我们唯一的财产,没有一个人动身前去阻拦。我们觉得任何东西都没有比安静下来的时光更能叫我们感到安慰。

  妈妈一直不让我们关上门,她说她知道霞没有离开,她还要回来。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又好奇又害怕。直到有一天晚上,门帘啪沓地响一声,她果然沿着门框沿着墙角悄悄地来到我们面前,一张硕大的脸庞上布满了焦虑的神态,她说她感到寒冷感到孤单,妈妈问她我们给她送去的纸钱收到了没有,她说她收到了但是她还想回家,回到她真正的家里,回到我们的身边来,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她嘤嘤地哭起来,这才是我真正的弟弟妹妹,她一一地认出我们,爹!她喊着爹,喊声整夜不停,直到黎明来临,鸡叫起来为止。

  我还有那里对不起你呀!爹往墙上撞着头问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霞说。

  那你干吗还不离开?爹问她。

  我冷我想回家!她哭着说。

  我们听着她的哭声,感到万分难受,想起来她曾经是我们的姐姐。但是我们并不想让她回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是霞变成了灰烬变成了牛变成了马妈妈都想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所以她总是不让我们关门!就是在冬天也要敞着门让寒风吹进屋,等着她回来,谁也没有办法阻拦。不过我们宁可永远过着寒冷的日子还是不想让她回来,尽管她曾经是我们的姐姐,尽管我们万分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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