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现场@纯文字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Posted on 2001-11-15]
⊙灰尘时代⊙
复得的时间
    ——在冥界与顾城先生的交谈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
              ——博尔赫斯

  我是个厌世者,一个奥尔弗斯信徒。

  我活在世上实在太久了,就像一位耄耋之年的黄发老翁。虽说我只有三十岁。我觉得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漫长的一生。而联接它们的则是短暂的睡眠。我已经读遍了所有我认为值得咀嚼的古今中外的文哲宗史典籍。从那些跳跃的方块字的海洋里,我从未捞捕到什么。我经历了尽不相同的爱情,见识了形状不一的乳房和大腿,并从中得到释放。最后我认识到性爱的荒唐与无聊,就完全进入孤独的阅读与思考期。而人们正忙着对人生大张旗鼓:做爱,结婚,生子,衰老,瓢,盆,碗,筷。我却神情恍惚地热衷于与抽象事物打交道。也就是说,我活着,心有旁骛。我宁愿做一棵漫不经心的芦苇,而不愿做所谓的灵长类动物,因为你得选择,忍受压迫或逃避。我想起索德格朗的一句诗:在灰色的石头中间/躺着你白色的躯体/悲哀着/那来来往往的日子。

  在一半的日子里,我渴望自杀。自杀可能是解决生死问题的最快速最有效的办法。死了,一切都会明白。许多诗人,作家或艺术家都用自杀来给自己光辉的一生圈上圆满的句号。这当然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使用的杀手锏。我就这样等待着,无可奈何地被时间的巨人拖曳着,像一只沉重的灌满沙子的麻袋,滑过大地,浮过河流,到达死亡之巅,从而相当被动地抛入另一未知世界。在这之前,长河落日,岁月悠悠,我只好利用有生之年坐下来发愣。

  谁都知道,人生最大的苦痛就是无聊。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忙着与这个头号大敌鏖战不休。幼儿时期我所用的方法是数指头,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回一。要么跳台阶,从下面一格格跳到上面,再从上面跳到下面。再不然就去翻垃圾堆。小学那会儿我成天与别人打架,直到打得头破血流,舔着顺脸颊流下来的咸滋滋的血液,我暂时摆脱了无聊的控制。等性器官发育成熟后,我就去勾引女孩,与她们睡觉,但是高潮过后迎来的却是更广阔的悲哀和空虚。最后我拼命无日无夜的阅读书籍。结果还是如海明威所说的:获而一无所获。我多像希腊神话中受惩罚的西西弗斯呀!我常常发呆,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或走着,我对周围的事物掉以轻心,我集中所有的兵力对付这可恶的力量,以致于忘记了外界的存在。甚至在睡梦中,我也是呆呆地坐在不知什么地方,喃喃自语地打发时光苦捱到梦醒时分。有时我像个甲虫,仿佛害怕瘟疫似的躲避一切。一吃了饭就钻进幽暗的阁楼,学普鲁斯特那样用厚实的夹有弹力棉的多层帷幕把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然后像一头困兽似的在水泥地板上走来走去,或者闷头抽烟,在黑暗中吐痰,狂笑,手淫,听闹钟滴答声。有时我擦亮火柴,对着镜子阅读自己,我做着不同的鬼脸,希望从这扭曲的脸庞上找到点什么。非常遗憾,镜中的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预想中的魔鬼,倒像是无聊透顶的上帝或一尊矫揉造作的菩萨塑像。火柴燃到尽头,烧焦了我的指甲,熄灭了。我在一片黑暗中不知所措,巨大的空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度过极度无聊的三十岁生日后,那年深秋,我决定自杀。我不希望像普通老百姓那样用割脉,上吊,服安眠药,跳楼等办法来自绝。我不愿让自己的尸体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逐渐腐烂。我希望走得远远的,去一个陌生荒凉的地方,以神秘失踪的方式了此残生。我乘上朝北方向的45次列车,我准备在火车开至荒山野岭时打开车窗跳下去一摔了事。然后像西藏人的天葬,我的腐肉会被老鹰乌鸦叼走,或者被路过沟底的狼貉吞食。等众头浮动的白色蛆虫把我的躯体蛀蚀得一干二净,仅剩下一副干燥酥脆的骨架,我便桀骜不顺地仰躺在寂寞的天底下冷眼看人生。

  那是一个有着黎明的苍白的下午。火车进入安徽省境内。迎来的是一大片灌木杂草丛生的高地荒原,所到之处渺无人烟。有时你会见到零星的牛羊散落在寂寥的天际。但是往往百里之内不见东弯西斜的村庄。火车穿过一段悠长的隧道。由于长途旅行,车厢里的人多半已精力分散,恹恹欲睡。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就悄悄地站起来,走到车厢交接处的厕所间。我进了门,加上反锁,然后把厕所间的窗户打开。一阵冷风直飕飕地吹进来。我朝下一望,不禁打了个寒战。路基不远处的下面是粘忽忽深不可测的万丈悬崖,好地方!我想,从这儿跳下去一定神不知鬼不觉,从此这个世上的人休想再找到我,好主意!没有人会见到这一幕悲壮的场景,只有上帝知道!门外有旅客在敲门,口中骂骂咧咧的,可能是谁憋尿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台,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咬咬牙闭上眼睛,就像少年时在家乡水库塘岸跳水前所做的那样,纵身一跃,离开了飞驰而去的列车,离开了快节奏的世界。我的脑海浮现出残雪女士写的一句话:只要我们纵身一跳,就会获得一个新的灵魂。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飘到空中。我想象自己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根粗勃的大阴茎,渴望插进湿暗的深渊。怎么还没到底呀?靠,比地狱还深!我蓦然觉得我已经在尘世间飘荡了漫长的一生,我在空中逗留的时间被死亡意识无限拉长。因此,我想我可能还来得及抽完一支烟呢!由于无聊,在迅速下坠过程中,我竟然睡着了。直到我听到令人惊愕的巨大撞击声。我感觉我的后背触到了什么柔软无比的东西,我内部管道里的所有血液霎时间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急速地汇集到被撞击处。同时,无数萤火虫大小的火星突然间在我眼前爆炸开花,化为一片叫人睁不开眼的炽热光亮。“轰”的一声,两股强大的兰色电流从不同方向交叉穿越我狭窄的大脑皮层,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我发觉自己湿漉漉地搁浅在长满青草的河滩上。四周一片死寂,月亮正蹲在悬崖上方沉思。冷冷的月光搅和着夜雾,在山谷周围飘漾开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大概已经死了。敢情我进的是传说中的孤独地狱吧!我赶紧咬咬舌头,眨眨眼,用指甲去叮掐皮肉,痛的感觉依然存在表明我还活着,同时意味着自杀的失败。我呢,打从跳崖后胆量倍增,想要自尽的勇气也增强了。接下来,我决定饿死自己,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永脱躯壳的束缚。当然,这种自杀方式是漫长而痛苦的。没有足够的信心必然会临难而退。我站起身来,像刚从水中爬出来的狗,带着潮湿冥暗的心情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这片山谷其实是一大块开阔的平原,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横贯其中。山谷里长着形形色色的中纬度植物,叫不出名儿的花草在月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芒。荆棘,灌木丛,手臂般粗大的野藤和缠络连片的蔓草不时地绊住我磕磕碰碰的脚步。沿岸的樟树群将带有麝香的阴影投映到河面上。忽然,从五十步之遥的一棵朴树上飞出一只黎黑的大鸟,发出凄厉的“咕呀”“咕呀”声。怪鸟在我头顶盘旋了几圈后,倏而消失在雾影幢幢的远方。这时,我抬头看见近处横着一座小型的竹桥。桥上站着一个头发系角的小孩。

  我走近前去。因为我时刻抱着自杀的坚定信念,所以恐惧感已被完全驱出体内,谁也别想吓倒我。我跨上竹桥,面对面站着仔细打量小孩,小孩也注视着我,我们像两股准备交锋的力量彼此对峙着。令我惊讶的是,小孩通身穿着清一色的红衣,脸上横着两撇八字须,我好奇地伸手去摸他的头表示友好。小孩也不避让,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爆射出莹绿的光芒。这下我大吃一惊,因为触及之处居然是虚空。我斗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小孩用比黑猫还尖细的声音叫道:“这是冥界与阳界的边缘交接处,你脚下所站的就是有名的奈何桥。”小孩拿手朝桥那边一指说:“所有的死者都必须呆在那一方。”我听了后忽然故作高深地一笑:“你在搞笑吧,这怎么可能呢?我现在还有痛的感觉,这说明我的神经系统仍在正常运转,我还能走动,说话,而且有视觉,听觉,我还活着!”我故意在他面前潇洒地转了几转说:“请看,我的灵魂依然滞留在体内呀!”小孩冷冷地盯着我,不动声色地说:“你正处在中阴身阶段,当然有色,声,香,味,触五觉。但是……他蓦然抽出把匕首扬手一掷,直刺入我的心脏。我想,这下可好,不用劳驾自己动手了。唯一遗憾的是他杀,而不是自杀。我低头一看,天啊,怎么没有血流出来?我拿手去拔匕首,握住的却是虚空,我竟然能够把手探进自己的心脏!我所触及的仍是虚空。这下我果真吓蒙了!!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你刚醒来时,灵魂与躯体的分离还并不完全,所以还有感觉。你从忘川河爬上岸,你的肉身在你走动这当儿就像齑粉一样一点点散掉,直到你走上奈何桥时,你的肉身已完全散发光。你是自尽之人,因此肉身与灵魂的分离方式与普通人不同。”我马上回过神来。既然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都不足为奇,我试探地问:“那您是谁呢?”小孩答道:“我就是民间传说的‘五通’,眼见为实,现在你总算相信了吧!”他洋洋得意地把他身旁的两只小脚箩和一条扁担指给我看。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写过诗吗?”我回答说:“是啊,是啊,只是无聊时的涂鸦之作而已,不在话下,何足挂齿呢?”小孩喃喃自语地说:“所有写诗的人都有罪,将来被罚做石头,永远在阳光下幻想或等待。”他问道:“你想见识一下顾城博士吗?”我大为惊奇地说:“他怎么还在阴间,他没有去投生转世?”小孩回答说:“是的,他仍在冥界,他像你一样也是自尽之人。所有自尽者他都想认识结交,他被推举坐了撒旦王的宝座。”忽然他显出厌恶的神情,皱着鼻子说:“你们这些家伙呀,还谈什么投身转世的权利?你们只能永远地生活在鬼域,你们甭想再踏入阳界一步,除非……”他忽然止住不说了,仿佛无意间泄露了秘密,他诡秘的一笑。“顾城先生住哪儿呢?”我问。小孩说:“从这条路走下去,每隔一段就会遇到一个十字路口,所有的分岔点都有三条路通往未知之地,你朝所有向右拐的路走就会找到他。”说完,小孩就把我推下桥去。

  我无所事事地走着,依然无法排遣生前的无聊。虽说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一个拖着长舌头的老婆子端着一盆汤惨兮兮地请求我:“行行好年轻人,喝一口吧,行行好!”我凑过去嗅了嗅,有猫尿味儿,就没好声气地说:“滚远一点,你这臭老婆子,老子烦着呢!”老婆子露出一副不甚冤屈的样子说:“你怎么能认为我的汤有猫尿味呢?所有的人都说我的汤是世上最甜美的。我这汤叫‘迷魂汤’,喝吧,年轻人,它可以帮你洗涤生前的记忆,从而除却你的痛苦和欢乐,轻松地走上投生之路。否则你只能永远呆在这里,喝吧!”我猛地飞出一脚,把老婆子连人带汤踢得远远的。

  果然如五通所言,每隔一段路便有一个分岔口。照五通的建议,我连续不断地朝右边的岔路拐。有时我会看到我掉下来的那座爬满蜗牛和鼻涕虫的悬崖,有时会重新看到那座竹桥远远地卧在忘川河两岸,看到那个老婆子站在仿佛近在咫尺的竹桥上与那个自称“五通”的小矮人声嘶力竭地争吵着什么。山谷中所有的景致摆设得像爱伦·坡的小说场景——晦涩,阴霾。我怀疑我已进入一座上古时期的巴比伦迷宫。我迷迷糊糊地走着如同转圈。直到最后,我终于到达一座花园式的房子。可以说这是一座杂交式的庭院,正房的样式是按照藏西红教寺院的模版建造起来的。琉璃屋背耸着一个圆锥为顶圆柱为墩外抱串串球形的装饰物。下面塑着只怪忽忽仰首长吟的羚羊。背后是圆圆的法轮,兰色的火焰在法轮后面的屋脊上静静地燃烧。没有风,火焰是静止的,不朝任何方向偏离。而外面的花园却是欧洲式的,带有法国内地布尔乔亚风格。我也不招呼谁,径自推开那扇硬纸板腰门,轻轻地踏入花园。这时屋门口出现一张脸,一个人戴一顶旧牛仔裤管缝制的圆筒帽,一双大眼睛,鼻梁刮直的,相貌英俊。我猜想此人无疑就是顾城同志。我曾在《顾城诗歌自选集》的扉页上见过他的照片!由于走得吃力,我也不理会他,而是在花园的绿色长椅上躺坐下来。为了集中注意力,(我有一种魂魄逐渐散失的感觉。)我闭上眼睛,默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圣号,每五句一个循环。就这样周而复始,一遍遍地吟唱,我睡着了。我梦见我从那把绿色的长椅上站起来,顾城先生在屋内向我打招呼,我就不客气地走进去。大殿里没有任何与宗教有关的法物及供品,只有汗牛充栋的书籍。此外,右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各种质料的圆筒帽。屋里还有一张宁式雕花大床,一张两端翻卷过来的大供桌,供桌后一把太师椅,椅背上方踩着一只诩诩如生的黑猫,几把转动的真皮圈椅随意地散置在角落里。顾城引我坐下,我们互通了姓名后就呆坐不说了。我生前经常碰到这种冷场的情况,也就无所谓。由于无聊,我起了抽烟的念头,马上出现了令人吃惊的情景:我的嘴巴被一只无形的手塞了一支烟,我想抽,马上有火焰把烟点燃。想什么就有什么!!我记得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中的第三十七愿是衣食自至愿:我作佛时,生我国者,所须饮食,衣服种种供具随意自至,无不满愿……若不尔者,不取正觉。我舒口气说:“这里是不是极乐世界呀?”顾城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切唯心造!所有的物质和灵魂都与诗一样虚无缥缈。”顾城接着说:“我是在移居激流岛之后才接触宗教的。”我插嘴说:“前几年舆论界对你的杀妻自尽及抛下爱儿木耳自求解脱之事颇有微言,后来幸亏你的父亲(你死后,顾工先生他老人家可沾了你不少光啊!)及时站出来义正词严地为你辩护才得以平息。”顾城答道:“所谓的仁义道德其实只是一种历史观念,现代人一直在它的重压下苟延残喘。我喜欢自己作为反叛者的丑恶面孔出现,因为我亲手杀死妻子,自杀,抛下爱子木耳,所以被荣幸地推选为‘撒旦’——这其实是一种称号,是虚指——坐在这把雕有黑猫形象的宝座上独享孤独。

  “当初我在激流岛上写诗,参禅,吃饭,散步。清晨迎接海上的阳光,深夜仰望南方的星斗。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活着并且写诗,与我爱的人睡觉,抱着木耳去庭院里数花瓣,这些都是无聊的,没有意义的。我把自己想自杀的念头告诉小谢,邀请她和我一起自杀,从而逃脱这个无聊世界的控制。但是我的妻子非但不同意我的想法,而且把可能致我于死命的带棱角的东西都收藏起来。她命令岛上的工人把家中所有的家具都磨圆,甚至连烧菜也不用菜刀,而是把整块食物放在锅中煮熟吃。她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担心我趁她不注意一死了之。晚上,我睡得香甜,打着呼噜,做着各式各样自杀的梦。她呢,带着绝望的心情辗转反侧,用温柔的母亲一样的手抚摩我。每天一睡醒,我就在她耳畔低声恳求:让我自杀吧,宝贝,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是妻子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顽强地否定了我的建议。我只好作罢。因此,在我自杀的前半年,我几乎没有写过任何诗句,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我插嘴说:“是啊,莎士比亚不是说过嘛,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做脆弱!”顾城摘下帽子继续说:“到了第四个月,妻子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整天在担惊受怕的心绪里过日子。一天早晨,她在床上对我说:‘来吧,阿城,先杀了我,再杀你自己,我们一起死吧!’我默默地吻了她一下,从她手中接过钥匙,从地窖里拿出一把劈柴用的斧子,来到卧室,妻子告诉我,去厨房把斧子磨快,以便快速地飞向死亡。好了,下面的事你想必知道了吧!”我说:“是啊。那么你在这儿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呢?”顾城答道:“要么看书,要么思考。吃饭睡觉等琐事可以免除,因为冥界没有饥饿或昏睡的感觉。此外,没有痛苦欢乐。无论如何你排遣不了无聊的滋味,除了再次自杀你别无选择。”我好奇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再次自杀呢?”顾城重新戴上帽子说:“在这里,我已经至少自杀了上万次,总是杀不死。”说完,顾城摘下头托在手中,那只头颅在手掌上摇晃了一下说:“很遗憾,除非用他杀的方式来逃脱这间屋子,否则你根本无法跨越门槛。我已厌倦撒旦王的称号,厌倦于别人所努力追寻的孤独境界,厌倦了阅读或无止境的思索。”顾城显然有些苦恼,他把头按回颈脖上说:“你想知道最快乐的归宿是什么吗?”没等我发问,他就接着说:“最快乐的无非是成为一棵小草,一株芦苇,一块石头,一滴雨水,一根慢悠悠下坠的松针,一阵漫不经心的风,成为世界的组成部分。”我问道:“如何才能转化为金木草石而永无知觉呢?”顾城举起食指说:“你等一下。”他变戏法似的从供桌下取出一部用黑猫皮蒙盖上去的纸质发黄的16开大书放到供桌上。我好奇地翻开硬封皮,只见扉页是一张压得平平伏伏的经过糅制漂白过的羊皮纸,上面赫然画着一只绿色的骷髅,一根弯曲的狼头手杖横贯两只空洞的眼眶,两条滴血的蛇从鼻骨里垂挂下来,底部一行手写的文字奇形怪状。顾城介绍说:“这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巫书,成书时期大约在唐代中叶。当时中原西北部有个高昌王朝,该王国中出了个名叫瓦提罕的巫师。此人曾在北非黑人部落呆过段时间,后又在古波斯神火教某法师门下学艺五年,因此法力无边,据说能呼风倒雨勾魂摄魄,邪恶无比。后来国王以蛊惑人心妖孽作乱的罪名,在北藏黑教喇嘛的帮助下将其连同他的巫书一起焚烧于祁连山下。直到今天,所有响着铃铛的骆驼商队经过该地仍能听到他在月夜里痛苦的哀号声。而这本书却直堕地狱,在这里保存得完好无缺。你看,”顾城翻开其中一页,“所有的咒符及论述内容都是用粟特文字写成的。在第八章,”顾城接着说,“详尽地介绍了 各种自杀方法,以及自杀后如何解脱轮回,进入永恒。”顾城将书翻到第八章,指着那些扭曲变形的粟特文翻译给我听:“黑暗之神,万能的邪恶之主啊!您手中握着无限自由和无限叛逆的两把宝剑……那些活在痛苦与幸福之中的必将归于死亡之府。那时,他们的灵魂必将在冰上烘烤,从火中穿越……光明之神极斥自尽之人,曾咒誓自尽者永不超升。高昌王国的天师,伟大的瓦提罕,黑暗之神的嫡系子孙,我以我万世英名来颂扬那高尚的行为!啊,欢乐的罪恶,啊,自尽带给的自由与解脱……我辈只有通过不断自绝,不断进入下一轮回,才能取得人生之大意义!在经过一万次自绝后,以他杀为最后一击,我们的灵如同朝露般消亡殆尽,直到我辈化为无意识的风,石块,草木或尘埃。”读到这里,顾城合上巫书,从手中变出一支乌油油的手枪递给我,用一种渴望的语调对我说:“打死我吧,让我永远消失,以他杀的方式永远进入永恒,化为我诗集中的一缕风,来吧!”我犹豫不决地拿起那把抽象的手枪,在手中转动了几圈,无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砰”,顾城微笑着,慢慢化为泡沫,消失在空中。而我,这个自杀者,却只能永远地滞留于这个古怪的屋内,篡夺了王位,号称撒旦,整天无所事事地端坐在黑猫宝座上,面对着那本大黑书发呆。或者上万次地自杀却杀不死,只好怀着无聊的心情等待下一个自杀者的莅临。等他走进屋来,我会交给他同样的手枪,让我步顾城之后尘,从而离弃这可恨的复得的时间。




主页现场@纯文字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C)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