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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1-15]
⊙郭小橹⊙
异 乡 人


  下午六点,太阳慢慢隐在暮色里。

  天空的图案越来越少,上帝也变得安静,可城市,却在每天的这个时间陷入了恐慌,下班的人群,像是潮水一样,争先恐后地在这个城市退去。

  那个老人,金黄色的头发褪成了白色,白种人的脸庞上有几处黑色的斑点,似乎是老人斑,也可能是被紫外线晒伤后留下的痕迹。尽管老人老了,可是他的身材仍然修长,他的胸肌也很宽,他年轻时候可能是个棒球好手,或者,他曾是军队里的中尉,现在,他可能在周末,跟其他大使馆的老参赞一起,去郊区打高尔夫球。总之,他的苍老,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神情里的那种疲惫感。

  这一刻,是六点钟整,他下班了,从大使馆的办公楼里走了出来,皮鞋和西装,干干净净,他走下那幢土黄色调的使馆中心阶梯,一步一步,他向站着警卫的使馆门口走了出来。

  那个大使馆,到底是哪国的呢?它被掩映在高大的树木和密封的围墙里头,每次,路人从它门前经过,总是茫然。它的旗帜,安静地飘荡在整洁的使馆小操场中间,可是旗帜的布面每次都卷着,有时被雨淋湿了,有时被风裹住了,有时被夜霜冻结了,它常常会透出一块红色,或是一小块绿色,可始终看不清那面国旗的全貌。是阿尔及利亚吗?或者是摩洛哥?或者是埃及?或者是几内亚?没有人会因此去翻一本世界地图,查那面旗帜,属于哪个政权。总之,那个大使馆,给人的感觉,应该是来自一个小小的北非国家,应该是来自一个靠近卡萨布兰卡那样的有某些故事的地方,而那个老人,或许是那个大使馆里的大使,或者是参赞,或者是一个部门的管理,总之,他应该是那个大使馆里的重要的人,因为,他是唯一的能让路人见到的,在大使馆里的,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何况警卫见了他,都是很礼貌的。

  那个老人,不是阿拉伯种族的人,也似乎看不出北非人的特征,他应当是个欧洲人。走到院子的时候,他掏出钥匙,试图去开那辆黑色的车。车是一辆AUDI,稳稳当当的,车身上,玻璃窗上,没有一丝残存的冬雪,也不留一丝灰尘,就像整个大使馆的风格,就像老人的风格。可是,老人在那辆黑车边站了两秒钟,开车去哪儿?哪儿都不去,去哪儿都是无意义的,就在这两秒钟之内,老人决定了把车钥匙放回西裤口袋里,他走出了大使馆。

  警卫还站在那儿,笔直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警卫知道老人在下班后总是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可警卫并不知晓他要去哪儿。

  老人步履稳重,缓慢,他的背影孤孤单单,残存的冬雪堆积在黑色而潮湿的路面。他走在三里屯街,两旁是其他国家的大使馆,有的庞大,有的精致,尽管大部分都显得空洞冷清,但里面总是能看得见人,或是亮着三五支日光灯,不像老人的大使馆,清淡地从来就没见到过第二个人,第二盏灯。现在,老人往西走,那儿有一条河,河环绕着整座城市,河岸旁种着柳树。河的对岸,正是喧闹的城市,下班骑车的人群,正在城市里退潮。看见河了,老人就往左拐,对,他并不过桥,他并不准备进入到这个正在退潮的城市里去。左拐,过了一百米,就出现一家叫Schiller's的酒吧,是一家德国式的西餐厅酒吧。

  就像每天回家一样,老人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在那个德式酒吧的柜台边,高脚椅上唯一坐着的,是那个老人。是的,他不坐下面的桌椅,因为,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四人座的餐桌上,多少显得滑稽。

  老人就坐在那张高脚椅上,要了一瓶嘉士伯,他慢慢地,开始喝。几年以来,他坐在柜台从东头数起的第三把高脚椅上,已经坐了将近一千多个夜晚了。

  一千多个夜晚,他让自己在这儿喝醉,从六点半开始,他先喝一瓶啤酒,喝完后,他要一道菜,通常有土豆和沙拉,然后就着另一瓶啤酒,他喝将下去。喝完两瓶嘉士伯,他最后点一个威士忌。其实,他的酒量一点也不好,他是容易醉的那类人。到了晚上九点半,酒吧里的人多了起来,有单身姑娘,也有商人,有落魄的艺术家,也有跟他一样的呆在这个国家的外国人,却都是有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这时,老人不看他身后的世界,径直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柜台上,然后,他醉意盎然地,走出酒吧。他回家。回到一个大使馆工作人员应该住的地方,一个仍然有警卫站岗的地方,一个正正规规的套房里去。

  他始终是一个人。他非常孤单。可他也许只是孤单,并不孤独。

  没有人能看透他。

  他从来没有带过一个女人,进去那家酒吧。而酒吧里的女侍者,男侍者,都是认识他的了,晚上六点半,他一进来,酒吧里的某一个侍应生就会说:你下班了。然后等他坐定在第三把高脚椅上,脱去那件过于正式的外套,那个侍应生已经给他掀开了一瓶嘉士伯的瓶盖。

  酒吧里的所有侍者都知道,那个不知名的大使馆来的老人,从六点半到九点半,两瓶嘉士伯,一顿主食,最后,一个威士忌,然后,他会一个人回家。

  这个规律,从来没有改变过。从来。

  酒吧里的侍应生还都知道,每逢下雨天,老人会拍着他的右肩,他感到痛。

  “他的右肩在下雨天会作痛。”侍应生都这么说。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女人呢?或者说,这个老人,他是没有家庭的吗?他的夫人,难道一直住在卡萨布兰卡,或者是阿尔及尔,或者是突尼斯?或者说,他的夫人早就死了,老人长久地单身。或者,老人根本就没有夫人,他没有结过婚,他单身着,捱过身在异乡的日子,反正,在哪儿都是单身,所以,去一个异乡,去中国,过彻底一个人的日子,是一样的。

  或许,老人是爱过什么女人的。深爱过。老人把沉默的往事埋在心里,埋得非常深了。她是一个北非人,或者,来自地中海,或者,是个东方人,是个日本姑娘,或者,是个台湾女子。不知道。谁能知道呢?那面飘荡在大使馆里的国旗,能知道他的秘密吗?那终日站在门口的警卫,知道他的秘密吗?或许,他的那辆黑色的,同样沉默的奥迪车,能知道他的秘密,后坐的椅背上,曾经遗落过一根女人的长头发。老人,一定是深爱过什么人的了,要不然,几年来,他为什么在那个德式酒吧里买醉?一个人,喝下去那些黄色的液体,然后,在夜色深重的时候回家?

  老人,就像是一块岩石,一块感觉不到悲伤的岩石。

  老人,一定是听过保罗·西蒙的,PAUL SIMON的《I AM A ROCK》,他一定会唱那首歌,不是吗?

   “我是一块岩石,我是一座孤岛,

    岩石感觉不到悲伤

    孤岛从不会哭泣

    不要谈什么爱

    我曾经听说过这个字了

    它正沉睡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愿惊醒 那已经死去的爱的酣眠

    假如我从未爱过

    我将从不会哭泣

    我是一块岩石

    我是一座孤岛”

  当老人每天下午六点钟,从大使馆的门口走出来时,他的脚步那么慢,他的身影那么孤单,我想,保罗·西蒙的那首歌,应该是在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准时地,为他的背影唱起来:

    I am a rock,I am an island.

    And a rock feels no pain,

    And an island never cries.

  这个忧伤却节制的歌声一直持续着,持续了一千个黄昏,一千多个买醉的夜晚。终于,这个歌声在某一个夜晚忽然变奏了,或者,从那个夜晚之后,保罗·西蒙的歌声消失了。

  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了,城市还在下雨,冬天的雨,阴冷,粘稠。在那家毗邻大使馆的德式酒吧里,柜台高脚椅的周围,客人却渐渐多起来,似乎来这儿是为了相互取暖。浓妆的女孩子,胡子拉渣的落魄艺术家,也许早已认识,也许在一秒钟之前认识,他们相互温暖,在这个城市的冬夜,在这个城市的夜晚九点半,他们渴望更亲密,肆意的笑容,绽开在这些年轻人的嘴唇边,可是老人呢?酒吧里的侍者似乎从来没见过老人笑呢,他的脸庞,似乎从来没有笑容,要是他忽然笑了,那他嘴角的皱纹,他眼睛附近的皱纹,可能会马上裂了。

  老人坐在高脚椅上,他的右肩又开始疼了,他甚至连握那杯酒的力气都没有。女侍应生给他擦了擦酒杯落在桌面的水印,心里知道,这个雨夜,老人的右肩又疼了。

  忽然,一个女孩,在老人身后的桌子上,大声笑了起来,她喝的是一杯果汁。老人,终于扭头看了她一下,哟,一个非常年轻的,像果汁一样的女孩。她笑的时候,像那杯果汁也笑了。女孩的笑声落下去的时候,老人将身体转过来,他面对着酒柜,酒柜的每一格架子上,摆着数不清的洋酒瓶,连酒吧的侍者都记不清全部的名字,可是,老人能记得清。每个夜晚,他都是面对着那些酒瓶,在旁人完全无法进入的内心世界里,他一一地,数过那些酒瓶,识别着那些商标,将手中的液体慢慢灌入腹中,他不再笑,也不再流泪。他像一块石头。不是像,他,就是一块石头。

  那个女侍应生走了过来,两瓶嘉士伯都喝完了,她不动声色地,给他换上了一杯威士忌。忽然,老人的手抬了起来,是一个拒绝的手势,女侍者被吓了一跳,在她的经验里,这个大使馆的老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手势呢。

  那杯斟满了的酒杯,晶莹地,被老人和女侍应生拦在空中。

  老人从钱包里掏出钱来,慢慢地说:“我要走了。”

  女侍应生愣了一下:“这个不喝了吗?”

  老人忽然笑了,那种笑容,那么浅,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浅的一种笑容,那种笑容,像等待了许久的昙花一样,弥足珍贵,无法留存。可是,尽管那种笑容是那么地浅,那么地脆弱,可它毕竟真实地在这个女侍应生眼前绽放过。

  女侍应生被老人的笑惊呆了,可她马上意识到,她得找给他零钱。

  女侍应生看看外面的街道,说:“还下着雨呢。”

  老人从高脚椅上起身,他并没有接那零钱,他披上外套,摇摇头:“不用了。我明天回国。”

  女侍应生手里拽着几张零票,看着老人。一动不动。

  老人走了,如同往常一样,他走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一人离去的背影。

  冬天夜晚的城市,小雨,却寒冷无比,老人戴上手套,走到酒吧门口的黑色的奥迪车前,坐到了驾驶坐那儿。

  老人慢慢地开着车,车子的雨刷器缓缓地刷着潮湿的玻璃,可以感觉到夜雨中的街道在结冰。老人在酒吧前那条临河的街道上开着,忽然,他左拐,开上了桥,他经过了河,他开到了城市里去。

  几年以来,老人一天里的终点站的前一站,都是在Schiller's,他不想进入到这个城市的深处,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任何兴趣,进入到这个城市的深处,而今天,下雨的夜晚,右肩疼痛的深夜,他让车开到了河的对岸。

  河的对岸那条街,叫新源街。路边充满了韩国式的烧烤店,或是朝鲜族的餐厅。

  老人慢慢地把车开在这条街上,他似乎想多看清这个城市,在这个下雨的冬夜,他似乎要抓住一些温暖的东西,可冬雨的街头,只有一些暧昧的霓虹灯在寂寞地闪烁,一两个喝醉的男人,跌跌撞撞地,站在街头拦出租车。四周仍然冷清,老人把车头掉了回来,他似乎要往家的方向开,当他快要回到河边的时候,他的车灯照亮了路边的一个女人,非常清楚地照亮了她。她穿得非常少,冬天,还下着雨,她下身竟然只穿了条皮裙,黑皮裙很短,膝盖露了出来,她的腿上裹着黑色的丝袜,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老人在车窗里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站在一个灯箱前,她的面容不算好看,化妆显得她有些俗气,她的一双戴了黑手套的手抱住已经淋湿了的黑色皮夹克上衣,她的身体在发抖,老人看到她眼睛里的一种期待,对,一种可怜的期待,而不是欲望。

  老人看看四周,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了,那个女人,是街道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老人犹豫了那么几秒钟,把车停在了那个女人面前,打开了车门。

  那个女人一把跳上了车,黑色丝袜的最高处露出她白色的大腿。

  女人伸出三个指头,口音很重:“便宜些,三百。”

  是个朝鲜族妓女。

  当女人看清楚车里是个外国老头以后,稍稍地愣了一下,但立即开始享受车里的暖气,她摘下手套,把腿翘在暖风前,呵着手。

  老人不说什么,他把暖风调到最大,让雨刷器一直开着,过了河,经过三里屯街,他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公寓。

  一路是沉默地。就像一辆无人驾驶的车,驶过夜晚的城市一样。

  老人的家,墙壁上最显眼的,是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

  那个鲜族妓女站在那幅世界地图前脱衣服,先是她沾了湿泥的鞋子,然后是她的毫无热气的黑丝袜,再是她的皮夹克上衣。

  老人也脱去他的西装,他的右肩似乎比刚才更疼了,他摘下领带,脱了衬衣,他想洗个热水澡。

  女人扫了一圈房间之后,开始打量着那幅地图,让她觉得有点好奇的是,在地中海的南北两侧,有两个国家,被红色荧光笔描画了出来,北边的,是法国,南边的,是阿尔及利亚。

  女人抽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她轮廓已经模糊的口红,漫不经心地继续看着红色荧光笔描画出来的两个国家。这时,她听见老人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老人光着上身,他的右肩,到他的背部,有四处疤痕。

  老人倒了两杯热水,在沙发上坐下,歇了口气。鲜族妓女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这样,那张世界地图,就完全地展示在他们对面的墙壁上了。

  女人用手指慢慢地划过老人右肩那一溜伤疤。

  老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痛?”女人的手指停在老人右肩下面两公分的一处伤疤上。

  “这个弹片没取出来。四十多年了。”老人说。

  女人惊讶地把手缩了回去,凑近了去看那个伤疤。

  “你以前当兵?”女人说。

  老人点点头,站起身,指着地图上那两块划了红色荧光笔的地方:“我从法国,去了阿尔及利亚打仗,后来,再也没回去过法国。”

  老人的手指一下子划过地中海,从北到南。

  女人喝下一口热水,似乎明白过来了:“那你是法国人。”

  老人似乎决心不再说话,他走到壁橱那儿,吃力地,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拉了出来,女人则坐在沙发上,打着哈欠看着他。

  老人把桌子上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书,衣服,文件,逐一地放进了行李箱。

  那个鲜族妓女,身上裹了一个毯子,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老人站在客厅里,最后审视了一眼两个放满了物件的行李箱,他换上了一件睡衣,他的留着弹片的伤疤,再也看不见了。

  老人拉了客厅里的灯,没有惊醒女人,他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了下来。

  第二天傍晚,那家傍着使馆和河岸的酒吧,那个酒吧的高脚椅上,再也没有了老人,那个女侍应生站在柜台后面,擦着香槟酒杯子,感觉比平时少了些什么。外面已经不再下雨,酒吧的生意还没开始,河对面的妓女还没有上班,侍应生心不在焉地擦着手里的杯子,心想,今天不下雨了,那个每天晚上来买醉的外国老人,肩膀应该不疼了吧。

  但愿他的右肩,这辈子再也不疼。

  女侍应生这样祝愿着,擦了擦柜台从东头数起的第三张高脚椅上的桌面,仿佛那儿还遗留着一个酒杯的水印。


(2001年5月)■(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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