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现场@纯文字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Posted on 2001-10-15]
⊙中跃⊙
三 月 八 日


  三月八号是妇女节,大伙儿都知道, 妇女们当然就更知道。 我现在说的是2001年的三月八号,它不仅仅是妇女节,它还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妇女节,我老婆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新世纪的第一个XX节很多,妇女节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在离三月八号很远的时候起,老婆就不断地提醒我,三月八号妇女节,她单位有很多妇女要到我们家来玩,要来看看我们的新房子。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新房子和新娘子一样,总要被人看的,否则它永远是新的,摆在那儿让人不舒服。后来老婆又说,那天来玩的不仅是妇女,还有不少男爷儿们。他们上午就来,中午吃一顿,主要是打牌,打一天的牌。
  ──那天你有什么事吗?老婆这么问我。
  我揣摸不透老婆的意思,她是希望我在家,还是希望我不在家?于是我试探她,说,我和你们那些同事不熟,何况我又不会打牌,我在家,他们玩得肯定不自在。
  这倒是的。老婆说。
  那我就,出去玩儿?
  男主人不在家,人家会不会觉得不礼貌?
  这倒也是。我说。
  我来看看,这天我有没有课。我又说。
  我郑重其事地查了一下日历,三月八号这天是星期四,我上午三、四两节有课。
  那好,老婆说,你照上课,下了课回来,陪他们吃顿饭,下午随便你干什么,在不在家都没关系了。
  我点点头。老婆的意思,我总算大致摸清楚了。我这么揣摸。

  下面,似乎应该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的新房子。
  位置:较偏;环境:较吵杂;层次:六楼(顶层);建筑面积:115平米(另加小阁楼40多平米);价格:约15万人民币。
  对这个价格,人人都说很便宜。究其原因,大概有这么两条:一是它的地点、环境较差,又是顶层、期货房,好讨价还价(原价约19万);二是我那个在法院工作的姐夫找人压了点价。至于钱的来源是这样的:我们用新房子做抵押,向银行贷了10万,我和老婆双方单位按政策补贴,加起来近6万,再简单装璜,花了近6万,目前除了银行贷款外,还欠外债3万元。
  我至所以这样详细交待经济账,也是有原因的。按我老婆的说法,自从有了新房子以后,所有的人都在嫉妒她,包括她的同事,领导,亲戚,朋友,甚至怀疑到她的哥哥姐姐和我的姐姐弟弟。我说这有什么可嫉妒的呢?因为这样的房子他们都可以买得起,只要贷款加补贴就够了。我老婆说,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办贷款、拿补贴的吗?不少企业都快倒闭了,哪有钱补给你?银行哪肯贷款给你?我老婆还说:“你姐姐最近见到我一次就说一次,她单位垮了,她要买断工龄了,她要失业了,还说什么,我们的房子现在是全家最好的──那她以前单位效益好的时候、她住最好的房子的时候,她怎么不说自己呢?现在我们欠了十几万的债,她怎么就不记得呢……”我说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少带些人到家里来“参观”吧。我老婆说,偏不,他们越嫉妒,我越要带他们来参观,我这房子,一不是贪来的,二不是分来的,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所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都四十出头了,才头一回住上个像样的房子,我躲着藏着干嘛呀……
  对这套房子,我最满意的要算顶层的小阁楼了。我把电脑即写作室放在了阁楼上。这样一来,我就和老婆孩子相对隔开了。他们在楼下再有多大的动静,我也可以充耳不闻了。以前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一家三口各有各的房间和空间,既相互独立又藕断丝连。你想,三个人成年累月牙齿靠舌头地挤在一起,不出点血才怪呢。

  在三月八号来临的前几天,我巴不得这天我有点事才好。我曾打电话给我的朋友野渡,问他这天下午能不能出来喝茶,他说最近厂里失了火,搞抢修,控得很紧,别说白天,晚上都不让请假。我说那就算了吧,也没有什么事。也确实是没有什么事。我说的是实话。野渡是个机修工,整天陷在那个快倒闭的破厂里,干那种又脏又累的力气活,且光干活不拿钱,还常失火,我真替他着急。
  我也曾打电话给我的老校长。老校长春节前刚办的退休手续。春节期间我打电话给他拜年,他说他现在闲在家里没事干,很无聊,希望我有空常去坐坐,陪他下下围棋。当时我是满口答应的。于是我就想,我何不凑三月八号这个时间呢?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他家都没有人接。到了三月八号这天上午,大约九点钟的样子,我再次打了电话过去。开始是他老伴接的,后来转给了他。听那动静,老校长好象还没有起床,声音懵懵懂懂的。我是这么问的,我问他今天下午在不在家,有没有事,我准备下午来玩,或者改日来玩?老校长说,改日吧。那好,那就改日联系。我说。我估计今天老校长家的情况大概和我家差不多的。

  转眼就到了三月八日。这天上午,我还没来得及出门,第一批客人已经到了。听见门铃响,我赶紧跑到房间里,关起门来穿裤子──我是指最外面的一层裤子,上面再套上一件外套。然后赶紧出来接客。见是两个妇女,其中一个好象是大姑娘,还没有结婚。平时经常听老婆提起,说这个老姑娘还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大专生,问我们学校里有没有合适的对象。一番客气寒喧。她们口口声声说打搅了,我说欢迎打搅;吵闹了,我说欢迎吵闹……老婆说,你要上课就快去吧,别迟到了。还是老婆了解我,晓得在关键时刻放我一马。我换上出门的皮鞋,拎起公文包,说句失陪了,就打开防盗门滋溜了出去。
  我下到楼下,迎面又碰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壮汉,也是老婆单位的,他们都喊他老牛,我也喊他老牛。我说牛科长,欢迎光临。老牛问,他们来了没有?我说来了来了,来了好几个了,你先上去吧,我去学校上课,马上回来。噢噢。
  我骑车没多远,又碰见一个小巧玲珑的妇女,正骑着一辆小巧玲珑的车迎面而来,我不但认得她,还能叫出她的名字。我减慢了车速,笑着向她招招手,说欢迎光临。她也减慢了车速,笑吟吟地问,他们来了没有?我说来了来了,来了好几个了,你先上去吧,我去学校上课,马上回来。噢噢。

  到了学校,我一看表,才9:40,离上第三节课还有25分钟。我用钥匙打开我们教研组的办公室,见里面一如既往地脏而乱:窗台、桌面上落满了灰尘,地面上就更不用说了,满眼是废纸、瓜子壳、水果皮和烟蒂什么的,有的是男人的作品,有的则肯定是女人的作品。我们教研组有四个男教师五个女教师,由此可以推断,女人作品占多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这样的地方,让人进来了就立刻想出去。
  我拿了自己那只雀巢咖啡玻璃瓶做的茶杯,跑到系办公室,往里面倒了点开水,再找个空位坐下来,定定神,喘口气儿。系办公室的环境并不比我们办公室好多少,地面和桌面要干净一些,但里面的东西放得杂乱无章,到处是报纸、杂志、教材、作业本,粉笔盒、小黑板这类东西。信件被扔得东一撮西一迭的,多数是广告印刷品。我还是分别从报纸堆里、橱柜顶上、粉笔箱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几封信,有一封不知被谁撕开了(或是自己破损的?)。此外,我还找到两只寄刊物的大信封,一只是《上海文学》的,一只是《萌芽》的,而里面的刊物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当时办公室里有一个男教师在看报纸,一个女教师在打电话,还有两个男教师扑在电脑上玩扑克牌正玩得起劲。我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我的信,和我的杂志。一连问了好几遍,我还将两只破信封举到他们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还好,那个女教师搭了他的腔,她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有人拆信,以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嘛,谁会做这种事呢。我从心里很感激这位女同事,毕竟女人的心软一些,毕竟她搭了我的腔。我问她有没有看见宁夏(即系秘书,也是女的,平时负责拿信的),女教师摇摇头。然后她冲电话最后说了几句,放下了电话,对我解释说,系里不少女的都到工会那边去参加扑克牌比赛了,不知道宁夏有没有去。扑克牌比赛?宁夏会打桥牌?女教师一听就笑倒了,章作家你真会开玩笑,桥牌有几个人会啊,她们都是打八十分,妇女节,娱乐娱乐嘛。我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应该的,应该的。
  打电话的女教师走了,把电话留在了我的眼皮底下。那只电话是红色的,很醒目,让人看着就有打的欲望。打给谁呢?这是个问题。后来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小旗。她是电台的一个播音员。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很亲密。后来就渐渐淡了。女人大概都是这样,很实际的,她不能和你更亲密,便会和你更疏远。上次通电话忘了是什么时间,只是听小旗说,她们单位三八妇女节要组织部分妇女到上海去玩,当时我说,玩什么,还不是逛商店,满足你们的购买欲,小旗说是啊,多庸俗啊,小旗还说了她真不想去的话。
  此刻,我打的是小旗的手机。接通后大约过了二十秒钟,有人接听了。是小旗。她说她现在正在上海。我笑了,说你终于还是去了,她说单位集体活动,不去不行,我说去的好,好好玩吧,她说街上乱哄哄的,挤死人,没意思,我说在家也是婆婆妈妈的,更没意思,不如到上海去挤一挤,她问你有事吗?没事,没事,我说,今天不是妇女节嘛,就是向你表示祝贺,她笑骂了一声:神经病。然后就关了机。她最后这句骂,倒是让我心里甜蜜了一会儿。

  我上的课是两个班合并的大课,教室是可容二百人的阶梯大教室。上这样的课,仅有一副好嗓子是远远不够的。调皮捣蛋的大多是男生,当然也有少数女生,他们花大钱在中学里调皮捣蛋,然后花更多的钱,进了我们这个末流大专,还是不忘调皮捣蛋。好多老师都说,跟他们上课,真有对牛弹琴的感觉。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傻乎乎地坐在下面,有的努力在听,但听不懂,有的装着在听,更多的是心不在蔫。我早就向他们声明过,上我的课,可以睡觉,可以看言情武打小说,也可以不来教室(自学),但千万别在教室里嘻嘻哈哈,调皮捣蛋。我还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你们在教室的每一分钟都是付了钱的。但他们照旧嘻嘻哈哈,调皮捣蛋。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也着实可爱。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今天也是,上课铃响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底下还是不肯安静下来。我不禁有点好奇:他们在关心些什么?议论些什么?什么事情那么可笑、可乐?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即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早点下课,少点作业。今天我准备满足他们的这个愿望。我喊了声上课。没反应。只好自己又喊了声起立。这次还好,谢天谢地,这些学生们终于稀里哗啦陆陆续续地站起来了。请坐。我说。不用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稀里哗啦。
  ──今天是三月八号,是什么节?我问。
  ──妇女节!底下答。
  ──很好,我说,为了表示庆祝,也为了,让不是妇女的同学,享受到同样平等的待遇,今天,我准备,提前下课,我希望(大家能珍惜这很少的上课时间,学出更高的效率……)(注:括号里的话被学生们的欢呼声淹没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的内幕。

  第四节课没上,我给学生放了假,其实也是给自己放假。上这样的课,等于是把自己放在夏天的太阳底下烤火。
  下课以后,我忽然感到肚子很饿,才记起,今天早上好象没有吃早饭。我急急赶去食堂,食堂已经开午饭了,好在多数学生还在上课,因此人不是太多。我打了一份三元钱的盒饭。我坐在桌边,一边闷头吃饭,一边思忖,下面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因此,我也不记得我闷头吃进去的是些什么菜。后来我想到了古人的一句名言:臣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是说,我准备打个电话回家,说我下午在学校里有事,看老婆如何反应。我是这么设想的,如果老婆不坚决反对的话,我就准备去古运河边的梅樱园转转,听说那里面的梅花樱花什么的已开放多时了。对,就这么办。
  我本想悄悄地溜走(以免让同事发现我提前下课),不料刚出食堂,就碰上了系办公室主任,人群中,我头一低打算蒙混过关,他却一声断喝叫住了我:
  ──章老师,你老婆打电话找你!
  ……什么、什么事?
  ──我哪知道,什么事要你去交待呐!
  ……什么、什么时候?
  ──半个小时前吧。
  ……谢谢,谢谢……
  幸好,他没有发现我提前下课(抑或发现了故意不说?)……我暗自揣摸。
  我赶紧跑上三楼去打电话,可系办公室门已经关了。我又往下跑,跑到二楼,一楼,终于找到一间没有关门的办公室,好象是外语系的,里面一位秘书模样的妇女挺年轻挺漂亮的,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好来一番自我介绍,我是文秘系的章老师,立早章,我们系办公室门关了,想借你们的电话用一下,是打、打回家的。那个漂亮的年轻妇女一脸冷冰冰的,没什么表示,继续把头埋在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将头伸过去看了看,见屏幕上满是扑克牌,不知是什么新式游戏。我心里重重叹了一声,真的,刹那间,我真为她感到惋惜,长得如此年轻漂亮,什么事不能干,偏要将青春消耗在这玩艺儿上?比如说,她对男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兴趣么……
  电话通了,是老婆的声音。我问她打电话找我干什么?
  刚才家里扑克找不到,她说,后来又找到了。
  这么说,没事了?
  没事了。她说。你怎么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撒了个谎,说,中午我们系里几个老师要聚餐,你看……
  你看着办吧。老婆匆匆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也许,她正忙着她的三八大餐吧。

  中午,大约12点的时候,我骑车来到了古运河旁的梅樱园公园。
  记得以前这里不要门票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要花5元钱才能进去了。
  我还记得,以前的梅樱园很小,现在一看更小了,原来它后面的大片地方都盖起了住宅楼,据说要卖三千多元一平方,是小城最贵的楼房之一。它的住户凭出入证便可以自由地进出园门。有人戏称它为小城的中南海。
  我沿着青砖小道,往里面走了一圈,沿路无非一些梅树樱树,桃树柳树,和一些说不出名的树木花草,一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些石桌石凳,池塘草坪,都给人一种残缺不全、自然衰败的印象;只有那条流着污水的古运河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散发着一股股腥臭的气息;河对岸便是热闹的马路,车水马龙,烟尘滚滚,喇叭声马达声或高或低,声声入耳……
  这天的太阳很好,但风很大,尤其当你静止下来的时候,无私免费的风便吹冷了同样无私免费的阳光。我沿着青砖小道,沿着草坪河岸,走了足有八十个来回,想找到一处可以坐下来晒晒太阳、看看书的地方,可惜没有找到。主要是因为寒冷的春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还因为古运河里散发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因为周围的那些小环境:肮脏的纸片,果皮瓜壳,痰迹甚至狗屎(人屎),更有那些油腻污浊的塑料袋儿,在大风的助威下扬起扬落,得意洋洋,它们像彩色的雪花一样飘飘洒洒,像彩色的旗帜一样在枝头迎风起舞……

  上楼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表,是下午1点半钟左右。我感到有些口渴,也有些瞌睡,我想回家先喝上一杯热茶,然后平展展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刚才那顿被寒风吹的,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要缩成一团了。
  为了不惊动客人们,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客厅里的一桌人正热闹着呢——他们一抬头发现了我,便纷纷说,老板回来了,章老师回来了,打搅了,吵闹了,我一边换鞋一边笑,一边说欢迎打搅,欢迎吵闹……
  老婆闻声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迎出来,露出一脸惊讶的神情:咦,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你们学校中午聚餐吗?
  我说是啊,聚到一半,想到家里有贵客,我就提前、请假、回来了。
  老婆却立刻发现了破绽:聚餐你们没喝酒啊?
  喝啊,我说,他们喝了,我没喝,我喝了,回来怎么陪客人啊?
  桌上的男人一听都欢呼起来,来来来,再开一瓶,先生回来了,要敬酒,不可不喝,再开一瓶!……
  你们不能再喝了,四个人喝了两瓶白酒,还喝呐?不能把酒给他们喝了……这是桌上的妇女们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我注意看了一下,桌上只有三个妇女(包括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却是女人的一倍(其中一个还带着个孩子),其中四个男人喝白酒,另外两个喝啤酒,虽说喝的品种不同,结果却是相同的,即均已面红耳赤,舌头打卷了;看来三个妇女没喝酒,人手一杯可口可乐,而且在劝男同事别再喝了。然而我想喝,我想我现在喝酒至少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以尽地主之谊,二是可以去睡觉,而不被客人怪罪。于是我从厨房的柜子里找出大半瓶沪州特曲(还是上个星期野渡带来的),来到桌上,将酒平均分成五份,然后我拿起自己的那份,分别和其他四个碰了,又和桌上的其他五个碰了,最后一干而尽。然后,我又坐下来,喝了一小碗我老婆熬的鸡汤,真是好喝啊,又解渴,又解馋──若不是三八妇女节,若不是家里大宴宾客,今天中午我怎能喝上这么鲜美的鸡汤……我感到我的脸在迅速烫起来,我一喝快酒,就有这种反应。老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桌上,指着我大惊小怪地说,呀,你看我家老章,平时从不喝酒的,一喝就醉,你们看他那模样──去去去,你还是睡觉去吧!
  我心里很高兴,又是老婆来解了我的围。还是老婆了解我,体贴我,不知不觉就和我唱起了双簧。

  阁楼上摆的是我们以前的旧家具,包括一张大床。这天下午,我在这张大床上睡得很香。一觉醒来,是下午3点半钟的光景。算起来,睡了一个半小时还不到,可感觉上好象是睡了很长时间了。可能是被一泡尿憋醒的,我估摸,也有可能,是被香烟熏醒的,我对这玩艺儿很敏感──我发现这些烟雾是从阁楼下面冒上来的。我这才想起家里有客人这回事儿。我醒来后,发现眼前的电视机上正在进行乒乓球比赛,是刘国梁对塞弗。我看了会儿,赶紧起床,打开阁楼上那扇通阳台的门,通风,然后下楼去上厕所。
  厕所门关着,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我等了会儿,里面没动静,我上前敲了敲,里面还是没动静,我再次用力敲了敲,这次有动静了,是个女声:就好,就好。我闻声赶紧走开了。
  我发现客厅里烟雾弥漫,却没有人,于是我偷偷打开防盗门,想通通风。后来我看见客人了,他们全窝在我的书房里,围着那张小圆桌在打扑克,桌上亲自操刀的是二女二男,其他的则围在旁边看“斜头”。钓鱼的和提鱼篓子的同样紧张、兴奋,同样激动。除了妇女,男人们似乎都人手一烟(怪不得烟雾那么大呢),却没有一个人对我漂亮的书橱及里面那些漂亮的书籍感兴趣。怪不得我老婆平时经常发牢骚,说她们文化局没有一个有文化的,应该改名叫文盲局。当然,她说这句话时是把她自己排除在外的。老婆这句话我还是比较相信的,因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理:平时几乎不看书不写字的她能当文化局的文化科长,还兼什么文学工作者协会副主席、音乐工作者副主席,群众文化协会副主席,其他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婆正窝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强睁着眼睛在看电视。平时,她总是说她在外面从不打牌,说她不会、也不喜欢打牌,今天我算是亲眼所见,不得不信了。我说你怎么不在外面陪陪他们?她说,他们只要有牌陪就行了,这些牌痴。她还说,他们一天到晚打牌,一天打到晚,都打疯了,怎么就打不够呢?我说你管他们呢,打牌总比打架好吧。我又说,你怎么把他们安排在书房里,客厅里不行么?她说他们嫌客厅大,冷呢。她又说,你在阁楼上别下来,下面没事的,估计再有个把小时,他们就走人了,你再忍一下吧。我说我没事的,我刚才睡了一觉,睡得挺香的。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找我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告诉我,那篇小说他帮我打印好了,想送给我,要我十分钟后在装饰城门口等他。我脱口说道那太好了,真是太谢谢你了!他有点诧异,说,你这家伙,忽然跟我客气起来了……

  在装饰城门口,我如期等到了我的朋友。他说,我本来要送到你家里去的,在电话里听见你家好象有客人,就不去添乱了。我说,我家里有客人你都听出来了?他说,怎么听不出来,闹哄哄的,在打牌还是打麻将?我说,你在电话里没有闻见香烟味吧?我的朋友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目送我的朋友和他的轻骑消失在马路的人流之中。我发现外面的风更大了,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我拿着朋友交给我的一只大信封,里面装着我的一篇小说打印稿和一张储存着若干小说的软盘,往回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我拿信封的那只手被风吹得有点发麻,我不得不换了另一只手。站在原地,抬起头,可以清楚地看见我的六楼的家,它长长的阳台上蒙着蓝色的玻璃,阳台外面支着不锈钢的晾衣架儿,这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因为它四周的房子大都没有装修,没有住人,因此还看不到上述的那些玩艺儿。站在这儿,还可以看到,我们那幢楼房孤伶伶地陷在一片破旧厂房的包围之中。这里原是一家老牌子的国营罐头厂,规模很大的,近几年,它不得不靠卖自己的地皮来维持生计,听说两年之后,这个厂就要被卖光了,不再存在了,这片地方将会变成一个新兴的住宅小区。只是现在,它脏乱吵的环境让人望而生畏。这让我想起了古运河边上的那个梅樱园住宅小区,那花园式的建筑,花园式的环境,它的房价要超过我们整整一倍……

  从这里步行到古运河,也就十多分钟。梅樱园在古运河的北面,过一座小桥就到了。
  和中午相比,梅樱园里多了一些老人和孩子,当然也有青年人和中年人,他们几乎都是小区里的住户。比之中午,天上的太阳明显偏西了,阳光自然减弱了许多,而寒冷的西北风却一点没有减弱,甚至刮得更凶了。
  和中午一样,我沿着青砖小道,沿着草坪河岸,在里面走了足有八十个来回,想找到一处可以坐下来晒晒太阳、看看书的地方,可惜还是没有找到。主要是因为寒冷的春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还因为古运河里散发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因为周围的那些小环境:肮脏的纸片,果皮瓜壳,痰迹屎团,更有那些油腻污浊的塑料袋儿,在大风的助威下扬起扬落,得意洋洋,它们像彩色的雪花一样飘飘洒洒,像彩色的旗帜一样在枝头迎风起舞……

  再次上楼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不,晚上六点半钟了。我再次感到了有些口渴,和一阵阵的倦意,我想回家先喝上一杯热茶,然后放一浴缸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要知道,刚才那阵被寒风吹的,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要缩成一团了……
  我伸手按了门铃,我听见门铃在呜啦呜啦地叫唤,现在我不用担心惊动什么客人了。是老婆来开的门。可奇怪的是,她不让我进门,反而把我往门外面推──我正要抗议,她却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作声:他们还没走呢,他们还要在这里吃晚饭──说晚上不喝酒了,说晚上只要吃点稀饭、罗卜干就行了……
  不是喝不喝酒的问题,我有些沉不住气了,不是说好了、只吃中饭的吗?
  唉,你不知道,他们打牌打上瘾了,输的不服输,赢的还想赢,膘上了,不肯走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赶他们走吧?
  ……

  最后留下来打通宵的,实际上是四个男人。晚上这顿他们果然没喝酒,只吃了两碗稀饭(前后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又回到书房里甩老K去了。他们关上了门,关照我们千万不要管他们,千万别把他们当外人,他们会一切自理。
  晚饭后,儿子回他的房间做作业,我帮老婆把家里大致收拾了一下,又陪她看了会儿电视。电视上关于三八妇女节的新闻报道还真不少,而且预告说,中央台将在九点左右播出一档妇女节大型专题节目,主题是:“我关注,我记录。”老婆很兴奋地说,这档节目我要看的,我一定要看的……
  然后,大约九点一刻的时候,我从阁楼上下来上厕所,回头顺便进老婆房间看了一下。电视上正在播着那档主题为“我关注,我记录”的妇女节大型专题节目,而床上的老婆却已打起了很响的呼噜。我走过去,替她关掉了电视机,然后轻轻地走了出来,带上了门。


(2001、3)■(寄自镇江)



主页现场@纯文字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C)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