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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0-15]
一个月后,医生打破了家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他说弟弟可能从此不会再醒来了,他已经是一个植物人。这件事没让妈妈知道,她还在四处找偏方希望有一天弟弟会睁开眼。
我们把他接回了家,在他的床边竖了一根竹竿,用来挂盐水瓶。母亲出于某种迷信的心理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床褥也晒了整整一天,但奇迹并没有出现。虽然母亲还是强笑着说以后会好起来的,只要回到家一切都会好的。“你看,小杰的眼睛刚才还动了一下呢。”我看着弟弟纹丝不动。有时时间看长了,他会给人以一种假象,一种要苏醒了睁开眼睛问我这是在哪儿的假象。
在医院的时候,弟弟的女友天天都来。现在是平均一个星期来一次,而且都是在星期五的晚上。她的到来让我们家有些尴尬。后来爸妈索性就躲到房间里去了,留我一个人招呼。我也不好招呼,只是傻傻地坐在客厅里给她开一下大门,半个小时后再关一下大门。透过虚掩的门缝,我只看见她在不断走动的身影。渐渐地她在床前的那个整个的身体都遮住了门缝,反而是看不清了,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有次她走了以后,我进房去看,弟弟脸上有一行泪,我心跳加速地把眼泪擦干,等了半天,却再无任何反应,我原以为是弟弟的。
弟弟往这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去掉了。一开始他们单位还有医药费送来,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已退休的爸妈又开始出去做事了,妈妈不放心弟弟,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站店的活,时不时跑回来看一看,就是这样,家人回来得还是很晚,冷冷清清的,即使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
该来的人都来过了,只有弟弟的女友还是坚持着一个星期一趟。有个星期五我等了半天没来,好似松了一口气,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就敲着门,说昨天有事耽搁了。
她爸爸来过一次,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开口,弟弟的女友原来已经下岗了,后来我家里找了很多人才把她调进了税务局,弟弟和她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一层要比我和我的女友来得稳定。家人对她父亲表了态:我们会和王菁(弟弟的女友)说清楚的,不要说只是在谈恋爱,就是结了婚摊上这种事也是可以离婚的。送走后母亲说这肯定是女儿坚持不下去了,托父亲来。弟弟的女友再次来的时候,妈妈坐在沙发上等。她再出门时眼睛红红的,我不知道母亲和她说了什么,但大致的意思我也能猜得出来。什么不能耽搁你前程啊,我们家人不会怪你的,对你这么长时间的关心表示感激之类的屁话。前些时候在家里我和女朋友压着嗓子吵了一架,不想被妈妈看出来了。妈妈脸也就闷着和她这么说的,妈妈的脸从来没有对她这么拉下来过,女友虽在气头上,却也强忍着没有回嘴作出过格的事情来。只是事后把帐都算到了我的头上。
对于急剧下降的生活水平,我们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挡一下,却是给刮了手,发出阵阵灼痛。弟弟出事前我们购房合同已经订了,准备来年结婚。那天吃完饭父亲说有话要和我说,他刚开口说了房子两个字,我就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爸,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小勇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呢。爸,我知道了,你真地别说了,明天我就去把房子退掉。父亲坐在沙发上就没再说一句话,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反着光就象全白了一样。我觉得他很可怜,我也很可怜。
房产公司的人要我们交违约金,我和他们大吵一场,女友则坐在旁边一直不说话。最后交了两百块钱了事。从阴暗的办公室走到阳光明媚人声嘈杂的大街上猛然间觉得有些晕眩。我知道她不开心,我疲惫地强笑着说,在那里你也不帮我一下。女友就睨了我一眼,带着很哀怨的眼神睨了我一眼。
醒来时家中无人天已大亮。我推开弟弟的房间,他安静地睡着。不知是谁把窗帘拉开了,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眨都不眨。我知道弟弟不是装的,因为阳光照在一个人的脸上会痒的会痒的让人觉得受不了的。我把窗帘拉起来,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弟弟象一个祭品一样躺在台子上,他的头骨很脆弱,他的颈项象鸡脖子一样细小,似乎只要外界用东西敲一下手掐一下就行了。这是一个如同上了咒的房间,把纹丝不动的我诱惑得心中鼓点狂敲,大汗淋漓。
星期五的晚上弟弟的女朋友又来了。好象妈妈和她说的话没有起一点作用。虽然那时她是频频地点着头,但一转身,照旧是我行我素。随她去吧,反正不关我的事,也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觉醒来上厕所时,才发现弟弟房间的灯还亮着,不知几点了,我试着轻轻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隔了好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很小的响声。我没能止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搬来一张凳子。
凳子的一只脚坏了,我从六张凳子里偏偏挑中了那张坏凳子。整个的连人带凳倒地,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响。黑暗里有无数金色火花迸出来跳动闪烁着,直到父母房间里传来一声咳嗽开了灯它们才慢慢地消隐了下去。
父亲隔着房问小勇是不是你,他的语气里带些张皇,他可能以为是小偷呢。我说是我,给绊了一下。父亲咕哝了一下,灯关掉了。我听见房门锁打开的声音,一丝光亮泄了出来。她的脚在门边闪了一下,然后又走开了。我站在门边,揣度着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我猜她把门打开来就应该是让我进去吧,于是我推开门。她背对着我,衣服已经穿好了。我看着弟弟,整个被子把他给盖住了,象是盖着一个死人,我不晓得弟弟是不是还是赤身裸体。我本来想说些什么的,说我上厕所时给凳子绊了一下,但我嘴只是张了张而已,她又不是一个傻子,我也不会把自己当呆子。她转过身来,捋了捋头发,说几点了。我说不懂啊。她说我要回家了,你能不能送送我。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看着我,眼睛眨都不带眨的,我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城市的夜晚看不出时间。因为整个夜里都有路灯把街道照得一片昏亮,只是人多人少的事情。很长时间没有和一个女孩子走在这样这时的街上了。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说弟弟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不作声。她却可能以为是我没听见,略略提高了点声音,又飞快地说了一遍。我说噢。我就象变成了我妈,我说离开他吧。我们家里没谁会怪你的,相反会希望你过得好。
弟弟原先和她是初中同学。上学的时候有一阵子他们偷偷摸摸地走得很近。后来弟弟考取了大学,他们间的交往就似乎渐渐淡了下来,我在上班的路上经常能看到她,我想她可能是没考取工作了。弟弟毕业的时候想留在省城的,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回来了。大概就是在那时他们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然后家里人就想办法帮她调进了税务局。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看到她了。我想她是真地死了心了。只是从那件事后我会经常地想起她,想起那个晚上的那个场景。她在我面前不再是整天低着头不说话到我家里就往弟弟房间里一钻的弟弟的女朋友。我似乎要通过这件事情来了解她,想着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且想到最后我还是要回到她伏在弟弟身上的整个的赤裸裸的身体,一个我无法挥去的带些色情的画面。我很为此自责。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弟弟,我还有我的父母们和她都不会再有任何的牵连了。
我是在上班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的。她说喂,是我啊。这种轻微的亲昵让我的心就是一跳,以为是离去的女友回心转意了呢。随之我又很快地清醒过来,这不是她,而是我弟弟的女朋友。她说你晚上有空么。我问什么事。她吞吞吐吐地说想见一下面。她是什么意思,莫非她有什么东西落在我们家了,或者弟弟借她钱了,我想着反正肯定是通过我来清理她在我们家里的最后一点痕迹。
她问我弟弟现在怎么样了,我说还是老样子。老样子就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每天我都要去看一回,也就是看上那么一眼而已。她就不说话了。我等了半天,忍不住问你还有别的事么。她摇摇头。没别的事我就走了,我希望通过这样子能把她真实的意图逼出来。她说了:她那天去我家里,我妈妈在楼下把她拦住了,没肯她进门。她问我妈妈有没有对我说什么。我摇摇头,我记得那个星期五我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声响的,我似乎在等着她。但没有任何敲门响起,那天家里一切都很平静,象往日一般死寂一样的平静。弟弟出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电视之类的声响了。我也猜到了妈妈为什么没肯她进来,妈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那天差点给你妈跪下来,她还是不肯。我妈妈是为你好,我只能这么说。
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都是在谈弟弟,这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我这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开始全面回忆我的弟弟。只是这份回忆来得不是那么连续,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有些地方的记忆早已是模糊不清了。有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因为我用的是追忆的口吻。她不断地笑着,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也从中感到了一丝逗异性开心般的得意,过后的沉寂里却又带来了更为深刻的伤怀与自责。似乎在这样的追忆中我原先因为他的久卧病床给我带来无尽的烦恼而升起的一点厌恶里我又感觉到了他的一丝好来。
是我把她带进来的,妈妈看见了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我们一直停留在我的房间里。等到吃中饭的时候妈妈喊小勇吃饭了。她说我走了。我说你走么。她往外走的时候,妈妈却是出人意料地要留下她吃饭。她一再推辞,直至妈妈发了急,才坐下来吃了顿如嚼白蜡的饭。
她走后妈妈问我准备怎么办?我说有什么怎么办。妈妈后来点头,自顾自地说话道,这样也好。我感觉到心中渐渐升起了一股寒意。这似乎是一种对生活实施的策略或阴谋,包括她也是参与者。受害者只是弟弟,但他已经不能体会到任何伤痛了。
她在黑暗里掐着我,生痛。没想到看上去文弱的她劲竟是这么大。她一边弄痛我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到是说话啊。我说你再弄我就叫了。她说你不好叫的。你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把她猛地推到了一边,感到黑暗象一块石头一样压得人几近窒息。她却也是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跟我进了弟弟的房间。我们象两头相遇的野兽一般,敌视地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等待着接下来的你死我活般的争斗。我感到一股力量重新回来了,她用劲推着我,要死了,在这里啊。她发出了叫声,随着我的抽送一声比一声大,我捂住了她的嘴,她把我的手咬破,继而发出更大的尖叫,她是存心要把我的父母叫醒,要把左邻右舍叫醒,但我已无法停下来。这不是我,这是弟弟回来取他应得的东西了,但我们不可能每次都到弟弟的房间里来,这样会让我分不清到底伏在她身上的是我还是弟弟,但不到这里来我又不举。这就是生活的怪圈。
弟弟醒过来的时候把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睁着,但只是凝神看着一点,长久地看着,好象他看到了某种我们看不到的虚空里的东西。围坐的家人不说话,害怕打扰了他的思索,把他的魂给惊走。继而他菀尔一笑,笑得心虚的我们魂飞魄散。仿佛为了验证我们的想法一样,他醒来后对他昏迷时所发生的事一句都没问。
我下班回来时进厨房吃玉米,妈妈一个人在那儿拣菜。她象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知道玲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家一连两天请客吃喜酒。我先来。婚礼上主持人问我,能不能表达一下你对你的妻子也就是周玲的爱情。台下鸦雀无声。我想了一下,说我会一生一世爱着她,守着她,疼着她,永远不离开她。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和嘘声,这是东方人为了摆脱如此强烈的爱情表白所带来的尴尬的掌声和嘘声,他们不能明白,这里面也包括眼睛里含着泪花的玲,这是一个仅仅存在于几个人心中的秘密。
我对玲的爱情就象弟弟和王菁的爱情就象王菁和我的爱情一样象扭麻花一样搅在了一起,就象是水慢慢浸透了水泥,最后变成了一整块坚实的混凝土。只有在这块混凝土里怨恨,后悔,自责,愤怒,负疚,恐惧,忧虑,自尊,残酷才能得到一锅端的解决,只有在这块混凝土里,我们才会象弟弟一样记不起这段时间里的林林总总,当它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在在这块混凝土里,我们才会又重拾过去一个快乐的家庭,我们才有可能享尽人世间的一切过眼烟云。而别人不行,换了任何人都不行,哪怕是简单的错位一下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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